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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幼     沧泱尘txt下载     沧泱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6 病心辗转难落(5)

    晨暮开始,天上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在雅岐城,这样黏腻人的小雨并不多见。菊香刚刚打开蝶木秋纹窗纱,就有一股子潮湿且带着花草香味融混起来的空气如水雾般汹涌进来。微微侧目看去,外面大捧大捧的牡丹密匝匝的跳跃在绿树丛中,一幅美丽的画卷让人喜爱,五颜六色的在风中摇曳多姿。一枝洁白无瑕,仿佛染尘世的仙子。一枝嫣红涩涩,又如同少女一般生出一副含情默默娇羞的模样。淋着细雨绵绵的花瓣儿多层交错,依旧艳丽的色泽,依旧沁人的芳香,没有一丝衰败的征兆,实在让我可畏。

    日色蒙蒙时,在我的坚持下,终于还是拖着病躯早早的被芙蓉软塌辇轿送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我靠躺在床上,身体劳累已极,精神却反而很好,所以总想睡,但又怎么都睡不着。豁然闻得这样恼人的香气,不觉头昏脑涨起来,只得闭目叹息,将睡未睡间,耳边听到一声轻唤:“二小姐。”

    我睁眸一望,正是瑾月姑姑安然坐在床边,迷迷糊糊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瑾月姑姑一身绛紫色的衣裙,上面用银线绣有小朵的栀子花,墨色的秀发上轻轻挽起一个螺髻平平插着一支褐色木簪,显得几分随意却不失典雅,肌肤晶莹如玉,未施一点粉黛,面上稍许几条浅淡的皱纹皆生在眼下。我温和笑道:“瑾月姑姑,怎得下雨天来了?”轻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瑾月姑姑今儿不会过来了。”

    她语气平和道:“奴婢先是去了燕来殿,陛下身边的公公说二小姐一早就不在了,奴婢只好折返过来,好在奴婢去时,陛下不在,对着那些不懂事的小公公,也就随口两句搪塞过去了。”

    我见瑾月姑姑如此说,不觉想起罗熙送我回来前所说的话,“昨儿你说要回自己房中,朕晚上想了想,觉得也是,而今朕身边现在只剩下几个不懂事的小公公,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得好你,你若实在想回到自己房中去,倒也好,朕接下来政事必然繁忙,可能会更是顾及不到你。”

    也不知究竟该是庆幸,还是烦扰,本想着说我在罗熙那里,也可以多拖着他几日,给吴耀和公主争取多点时间,现下罗熙放了我,于我来说又是自由。事既已定,当时我也只好笑道:“陛下恩典,淼淼谢恩,只是淼淼不明白陛下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罗熙笑道:“你说得有道理,自然就依着你了。”

    我抬头看着瑾月姑姑微锁入鬓的长眉,心里清晰的知道她来这一趟的意思,“瑾月姑姑前来找我,可是为了那日行刺之事?”

    她眉间一松,试探道:“幸好二小姐替陛下挡了那一刀,否则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我留心看去,木簪是灵芝花样,疏疏落落的朴素平实,簪间纹刻着的枝叶里横生一枝木兰含露欲滴蜿蜒缠绕,极是生动,那簪子样制都偏于精致纤弱,并非宫中赏赐的手笔,“是红月宫。”我停了停,镇定说:“瑾月姑姑,陛下早已经知道了。”

    瑾月姑姑身子轻轻一抖,“陛下果真知道了。”那语气就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一样。

    我点头道:“瑾月姑姑,你就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颇为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低声道:“你是红月宫宫主,说这事与姑姑你无关,我还真是有点不信。”我紧紧蹙着眉头,问:“何以要刺杀陛下?”

    瑾月姑姑欲语还休,目光一黯,叹道:“二小姐,奴婢知道此事,却也没有立场拦着。”她的神色看上去着实无奈

    我问:“为何?”

    瑾月姑姑摇了摇头,手腕一怯,“这事若要说起,话就长了,奴婢此次来是想求二小姐能不能在陛下那里美言几句,放了红月宫被俘虏的众人,他们只是听命于十二宫宫主,他们是无辜的,”声音渐低,“而且双子宫宫主已然被陛下毙命,群龙无首,就饶过那些人一条性命吧。”

    我耸了耸眉心,“无辜?”我心中一阵生气,视线冷冷的瞪着瑾月姑姑,瑾月姑姑颔首无言。

    我又垂眸道:“瑾月姑姑什么都不愿意对我透露,就仅仅用‘无辜’二字来搪塞于我,我又怎敢帮瑾月姑姑去说这话,”顿了顿,“红月宫这次明显就是冲着陛下来的,究竟是何原因,瑾月姑姑即便不宣之于口,我大概也能知晓一二,刺杀陛下,”我蹙眉摇头,“乃是死罪,请恕我这次不能帮姑姑。”

    瑾月姑姑叹了叹,淡淡道:“奴婢知道二小姐的心思,也能大概猜到二小姐不会帮奴婢了,却也不死心想来求一求。”

    我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瑾月姑姑不必这样说话,只是我若帮了姑姑,陛下就会多一分危险,何况陛下圣裁,即便我去开口,陛下也不一定会答应放人。我能看出来瑾月姑姑并无伤害陛下和公主之心,可是红月宫却是杀意四伏,狠辣决绝,我实在不敢赌上陛下和公主的性命。”

    瑾月姑姑“嗯”了一声,道:“二小姐说得也不错,奴婢实在是太久没有回来了,都是奴婢的过错,”看着我,语气万分恳切,“但是,如果二小姐帮奴婢这一回,奴婢必定马上就地解散红月宫。”

    我心里清楚,却想着话语间应该如何拿捏分寸不至于伤人,半晌,才道:“瑾月姑姑,你的确太久没有回来了,你认为现在你的话在红月宫里还有多少份量呢?”

    瑾月姑姑怔了片刻,轻声道:“是啊,奴婢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声音小了又小,渐渐无声,只留一声叹息,“奴婢想到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我亦是无奈:“听瑾月姑姑所言,我想,红月宫应是有十二宫,现在就如同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否则也不会有两波完全不同布局的行刺,并且我大胆猜测,汪人儿以及那日刺杀陛下的女子都是十二宫里其中两宫的宫主吧?”

    瑾月姑姑轻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奴婢离开的这些年,红月宫一直都是云南王帮奴婢照看着,现在看来,奴婢已是全无用处,红月宫早已心归云南王一处,为他所用,奴婢作为红月宫宫主,既没有能够成为运筹帷幄的将,也没有能够成为探路于前的卒,实在愧对十二宫,本该悬勒自尽,以儆效尤,居然还苟活至今,”面色自责无比,眼中似快要沁出血来,“奴婢现在只是希望红月宫中众人能够好好的活着,不要成为权力争斗下的牺牲品。”

137 病心辗转难落(6)

    我生生问:“云南王何以要帮瑾月姑姑照看红月宫?”本是想问一句:瑾月姑姑和云南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终究是没能问出口。

    瑾月姑姑视线躲闪,模糊说:“早年相识,无甚关系。”明显是在有意掩藏着什么。

    半含半露,只因为那日撞破,我心中藏着几分明了,才一点不信。

    我蹙了蹙眉头,没有继续逼问,话锋一转,语气焦急道:“瑾月姑姑还不明白吗?姑姑想通了,是因为瑾月姑姑早早的离开了这地方,没有深受荼毒,可是其他人不同,他们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下成为了只知效命的死士,放了他们,就等同于放虎归山,难道还要坐等他们重新归整,卷土重来吗?”我鼻头一酸,不是难过,而是气愤,“况且本来就是他们做错了事情,做错了事就该承受他们本该承受的一切后果。”

    翠竹廊角下,丹霞纱影影绰绰映着院中一株新开的龙沙宝石月季。雨雾细细漫漫,缠绕着连眼前的景象都是朦朦胧胧,铺洒在檐头木架上,缥缈在中庭芭蕉上,花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颜色温和。

    瑾月姑姑目光哀怨,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不过轻声道:“那么二小姐是不愿意帮奴婢了?”

    我看着瑾月姑姑眼角的皱纹如同裂锦一般,问:“瑾月姑姑想陛下康健吗?”

    “想。”

    一个字答得毫无犹豫,利落干脆。

    “那么瑾月姑姑想天下纷乱,百姓无处可依吗?”

    我又问。

    瑾月姑姑摇头,“自然不想。”

    我的神色愈加松弛下来,“那么瑾月姑姑就必须要也应该要放弃这些恶人之性命,来换取更多天下人之性命。”

    瑾月姑姑无话可说,心里的疼痛惋惜全然透过眼睛显露无遗。我看在眼里,却也是没有办法。

    我问:“瑾月姑姑可听过放虎归山的故事?”我私心里寄希望于这个故事能宽慰瑾月姑姑几分。

    瑾月姑姑静静的看着我说:“没有。”

    我想了想,温笑道:“这个故事还是我娘亲对我说的。”回忆起娘亲,我面上不自觉的就会勾勒出一抹祥和美好的笑来。娘亲是那样美好的女子,性子是那样温和,我永远记得她一袭白裘大氅傲立在皑皑雪地上的场景,遗世独立得就好像她从不属于人间,或许她的确不属于人间,她是天上的仙子,是夜空里那抹皎洁的月光。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轻声道:“从前有一只凶恶的老虎,见人就扑,见兽就杀,无论是深山林中的生灵,还是山脚下村庄里的村民都很难躲过这只老虎的恶爪,直到有一天,老虎终于被村民布下的捕兽器给抓住,善良的村民在杀它和放它间犹豫了,就是犹豫的这一刻,老虎挣笼逃脱。不久后,无论是深山中的生灵还是山脚下的村民全都被老虎啃噬的一干二净,连骨头都没有剩下,老虎后来在这一块地上无食可吃,饿极就连邻村都没有放过。所以,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正的救,你放了一只老虎,觉得自己的确放过了一个生灵,救了一个生命,却殊不知,正是你放的那个生灵去残害了更多的生灵,就是因为你的救才害了更多的生命。”

    瑾月姑姑道:“奴婢知道,奴婢也了解二小姐的意思,可是奴婢的心里,对红月宫的众人始终愧疚,我若能早点回来看看,早点解散,或许他们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我劝慰道:“瑾月姑姑不必过于自责,过错并不全在你,这本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为人一场,自己选择的路,就该自己去走完,无论最后什么后果。瑾月姑姑远在天边,又怎么能知晓在江湖中几乎销声匿迹的红月宫尚存有如此凌厉的杀机,既无从知晓,又如何会想回到雅岐城中看看。瑾月姑姑唯一的错,就是从一开始根本不该入红月宫。”

    瑾月姑姑苦笑了笑,“二小姐,你还年轻,世上许多事情根本说不上是非对错,若不是红月宫当初救了奴婢,奴婢根本活不到现在。”

    我道:“那又如何?”

    瑾月姑姑看着我的目光里满含着不明所以,“那又如何?”沉沉的叹出一口气来,她继续道:“红月宫先宫主救奴婢于水火之中,奴婢生而为人,苟活于世,自当全心报答。”

    我轻笑一声,说:“就仅仅只是因为红月宫宫主救了姑姑一命,姑姑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吗?瑾月姑姑就要代替救你的那个人去残杀其它无辜的人吗?”天下报答恩情的方式千千万,哪只这一种,救瑾月姑姑的那人分明就是想趁机利用她,绑架她。

    瑾月姑姑皱着眉头,眉心挤出深深的两条纹路,“二小姐,你并不知晓其中内情,若是说红月宫的人不是无辜,那陛下说起来也并不无辜。”

    我平和道:“那就请瑾月姑姑告诉我其中内情,让我有所判定。”

    瑾月姑姑道:“奴婢只能告诉二小姐红月宫众人皆是前朝遗孤,一场战乱,流离失所,家人皆被杀害,元宗当时也并没有手下留情。奴婢只是想救这些人,有错吗?”

    我缓缓叹气,后背软软的靠在鸭羽锦绣软垫上,心里虽是可怜这些遗孤生世,但我也明白,并不能因为生世的可怜而去完全掩盖他们而今做出的错事。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能够思考,能够选择,而他们原本可以选择别的路走,可惜,他们却都选择了最错误,也最残忍的一条路,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说:“瑾月姑姑你想救这些人本没有错,但是陛下又做错了什么?公主又做错了什么?”

    我左右看了看,入眼一片祥和盛世才有的静谧景象——

    庭院深深,杏花微雨。

    “陛下乃是明君,天下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而恰恰就是红月宫那些人却想要伤害这样的一个明君,还不叫错吗?”

    我缓缓又说:“何况战争本来就会有流血,有死亡,我只想问问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王朝会走向灭亡?”

    瑾月姑姑静静的盯着我,不言不语。

    我补充道:“前朝皇帝昏庸无道,自然改朝换代,这是理所当然的。至于陛下。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有人对不起这些遗孤,但那也是元宗时候的事情了。百年已过,何苦再多纠缠,又不是陛下做的事情,又不是陛下杀的人,又为何处处想要报复在陛下和公主的身上,不是很不公平吗?”

    瑾月姑姑小声说:“二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急道:“我说得不对吗?”

    瑾月姑姑点头,又摇头,“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二小姐站在陛下的立场上,当然会这么想,二小姐又有没有站在红月宫的立场上想过呢?”

    我淡淡的笑了笑,说:“我没有站在陛下的立场上,倒是瑾月姑姑站在了红月宫的立场上,”目光轻轻一扫,“我只知道,陛下是明君,有他的圣裁,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云南王蠢蠢欲动,红月宫一再挑衅,这件事情上,孰是孰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瑾月姑姑在庄文太后身边这么多年,也是看着陛下和公主长大的,陛下的慧觉,公主的善良,瑾月姑姑一定再清楚不过了,更是不用我来多说什么。”

    瑾月姑姑低低说:“可是他们也是有苦衷的。”

    我漫漫摇头道:“那不是苦衷,那是执迷不悟,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有苦衷也不能成为肆意伤害他人的代价和借口。人生在世,谁又没有苦衷呢?到底还是要心存善意,放下仇恨,方可为人。”

    窗外雨声沙沙。一片芭蕉,一盏叶。

138 涟漪起,何所依(1)

    无论我是否在意,日子终究是以流水般的速度看似是波澜不惊的过了下去。我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罗熙依旧扣押着红月宫众人,不杀也不放。至于这些人被罗熙关在了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而罗熙也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就好像把建康皇宫御书房一下全然搬到了云南王府燕来殿一样。

    心头装着事情,中午的觉一时睡得并不太好。落叶踏在地上的声响轻轻簌簌,暖阳绕过枝头上尚在苦苦支撑的叶片,跳跃在廊下,飞绕在眼前。时而微风过处,悠然的扬起几片黄叶在阳光下焕发光彩,似飞舞的蝶,含蓄而温馨。

    手里捧着半卷没看完的书,目光却怔怔的盯着窗外黄叶萧瑟出神。

    菊香许是见我良久未说话,轻声问道:“二小姐,在想什么呢?”

    我醒了醒,转圜过来,淡淡笑道:“秋天到了,才恍然觉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之语,说得真好,秋天景致虽美,却也实在萧瑟。”

    菊香想了想,问道:“二小姐,方才说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又是什么意思?”她低了低头,“奴婢有些不明白。”

    我瞧了菊香一眼,“这是徐再思的《水仙子》一曲,“梧桐”、“芭蕉”、“夜雨”总是会和离愁、客思、寂寥、悲伤的感情联系在一起,曲中描写了曲人形孤影单、卧听夜雨的情景。曲的起首句,也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一句,以雨打梧桐破题,烘托出‘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的萧瑟落寞氛围。”

    菊香点点头,蹙眉问:“二小姐何以想起如此凄怨的曲子来?”

    我低头道:“难道不是吗?”

    菊香面上阴云密布,似乎不太听得懂我的话,“奴婢不知所以。”

    我苦笑道:“其实也就是我心里的一种心境罢了,看到秋天落叶纷飞的景象,总是免不了思念伤感一番,”歪头想了想,“算算日子,陛下来到云南王府也有将近一月了,想来,后宫里的那些妃子,恐怕也正与我一样思念断肠吧!”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梧桐叶上的每一滴雨,都让人感到浓浓的秋意。一声声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嘀嗒雨声,都使得愁思更浓。夜里做着的归家好梦,一直延续到三更之后。灯花落下,棋子还未收,叹息又将滞留在这新丰客舍。十年宦海奋斗的情景,江南家乡父母的担忧,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菊香道:“原来二小姐在思念陛下?”

    我看了菊香一眼,摇头问道:“我何时说过,我心中思念陛下了?”

    菊香道:“可是刚才二小姐不是说,那些皇宫妃子与二小姐一样在思念断肠吗?奴婢想,皇宫中的妃子思念的人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我轻笑道:“皇宫中的妃子大多思念陛下那是尽然的,可我说的只是一种心境罢了,”微微颔首,“但思念的人可并不一样。”

    菊香笑道:“奴婢明白了,二小姐是在思念明世子。”说着,菊香面上的笑容愈盛起来,一双杏仁状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打趣,我一时羞红面颊。

    只得挺身打了一下她的手腕,盈盈笑道:“你这小蹄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连我都敢打趣了。”何止沧泱,我居然破天荒的有点想念老爷了,也不知道老爷现在过得如何。

    菊香“呵呵”笑了两声,目光里又投来不解的神情,问我:“可是奴婢还是不明白,既然二小姐说对陛下没有情意,那为何还要帮陛下挡刀呢?”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道:“你又乱猜了,我何时说过对陛下没有情意了?”

    菊香道:“奴婢实在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我道:“我思念明世子,倾心明世子,但并不代表我对陛下没有丝毫情意,我不希望他们两人当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更不愿看到他们两厢厮杀的场景。”

    菊香愣愣的看着我,蹙眉摇头。

    我笑道:“也难怪你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一直以为我恨陛下,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陛下的感情竟已经不是恨了。”

    菊香问:“那是什么?”

    我语气冰冷道:“或许有爱才会有恨?”没人会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对我来说有多难,我始终不愿意承认事实,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会把一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放在心里,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

    他们两人,一个是我心上的朱砂痣,一个是我身上的白月光。如果一定要取舍,我会选择朱砂痣,因为那只属于我一人,无人可以触碰到,也永远不会伤害我,他就在那里,不来不去。而白月光时暗时明,不可琢磨推测,即便是最为柔和光泽也并不只属于我一人,我讨厌空洞无边的黑暗,更讨厌阴云密布时的寒冷,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当这抹月光披在我身上时,更是能满足我所有的虚荣心。

    菊香道:“有爱才有恨这话说的是真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菊香天真的脸上露出思考的颜色,想了一会儿,说道:“奴婢小时候还在家时,总是会看见娘亲和爹吵架,样子特别凶,每次爹都说要休了娘亲,但是最后都没有,后来奴婢就问爹是不是很讨厌,很恨娘亲,为何总是跟娘亲吵架,爹笑着跟奴婢说:‘傻丫头,那是爱。’我很奇怪,就问:‘爹天天和娘亲吵架,爹还喜欢娘亲?’爹看向娘亲,没多说话。娘亲却说:‘傻丫头,你长大就明白了,若是你爹真的打从心眼里恨我,就不会再跟我吵架了。’现在,奴婢倒是明白了当时娘亲的话。”

    我道:“是啊,如果真的恨,就不会再想跟他说话了,一开始我何曾不是想永远不再见到他,可是后来……”自嘲的笑了笑,“原来之后他所有的放肆,都是我纵然的,都是我默认的。”

    菊香犹豫着轻声问:“那么,陛下和明世子,二小姐更喜欢哪一个?”

    我叹道:“明世子,他待我一直很好,我必不能负他。”

    菊香点头说:“是啊,明世子对二小姐真的很好,王府上下有目共睹,可是奴婢也能看出来,陛下对二小姐也确实有情义,其实本来只要看二小姐的心所属何人,现在看来还真是难了。”

    我忙道:“这有什么难得?!我必不会负明世子的!”

    菊香愁眉道:“二小姐的心思若是被陛下知道,奴婢想,世子恐怕就没命了。”

    我蹙眉问:“这是何意?”

    菊香道:“二小姐还不知道,陛下前几天就把世子抓住了,但一直还留着世子一条命,公主多次去燕来殿求,哭得梨花带雨,陛下只说:‘若不是看在淼淼的面子上,朕必定将他斩首示众!’然后公主就黯然离去了。”

    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菊香道:“是啊,好像意思是说世子是二小姐名义上的哥哥,才暂且留着命的。若是二小姐方才的心思被陛下知道了,陛下一怒之下连二小姐都迁怒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真是太可怕了!”

    我忙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一面起身,一面急切的穿上鞋袜。

    菊香从架上拿过外衣给我披上,小声说:“陛下不让说,而且前两日二小姐身子还虚弱的很,奴婢怎么敢乱说?”

    我侧头问:“那明世子呢?他可否来过?还有公主怎得没来找我?”

    菊香悄声道:“陛下早就下令了,说谁要打扰你休养,就先诛世子,再诛其人。”

    我轻轻一叹,满腔愁思不得解。

139 涟漪起,何所依(2)

    罗熙一人在西堂独坐,奏折堆积如山,他一一信手翻过,随着岁月愈加深沉的城府,叫人从他面上看不出丝毫烦扰的神色。甚至他还略有些悠然自得的态度散发周身。廊外一沁清泉,泠泠的光影在水波间构成一卷生动的色调,如美人洗浴飞溅的七彩皂泡,如天上人间飞流直下的清澈瀑布,光彩围绕中无比灵秀的泓泓柔波,在云南浅秋的日幕下恍如丝绸般的舒展欢快和幸福,入眼波光粼粼,潋滟无边。

    他见我进来,微微抬眸,眼中映着清泉流水,光泽无限,“淼淼身子还未好全,怎么就过来了?”

    我浅笑着看他,一脸无事,“陛下气色这样好,真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罗熙轻笑道:“哪里来的什么喜事,只不过是之前风波诸事尾声已毕,到底都渐渐平息安稳下来了而已。”

    我低下头,撇嘴淡淡笑道:“陛下英明,定能将红月宫那些人绳之於法,也必不会平白无故的牵连到无辜之人。”

    罗熙愣了一愣,转身过来,神色有些微妙,“淼淼可是有何人对你说了什么?”

    我心下一凛,摇了摇头说:“不曾有人对我说过什么,”假意露出好奇的目光问,“陛下为何这样问?难不成陛下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罗熙抚着我的肩膀道:“没有,”轻笑了笑,“朕只是担心有人对你胡说八道。”

    我稍稍沉吟,拉着他的衣袖,问道:“淼淼也好奇想问问陛下,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那些红月宫的人?”

    罗熙顺势拽过我的手,一拉一拖,揽住我道:“红月宫人刺杀于朕,皆是叛党,以谋逆之罪处置便是。”

    我低头浅笑,“陛下仁厚,还给他们留了个全尸入殓,若是换做旁人,大概早就处以极刑了。”

    罗熙轻叹道:“因为朕知道这些人并非主谋,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对他们再如何狠厉,其实都无济于事。”

    我道:“主谋?”我心一震,难怪罗熙一把控制住吴耀,他必定知道红月宫身后是云南王在捣鬼。

    罗熙看着我,悄声“嗯”了一下,“不然你以为仅凭红月宫就能翻出这么大的风浪来?”

    我点头道:“是啊,”又盯着罗熙,“陛下可是查到了什么?”

    罗熙想了想,抿嘴笑道:“淼淼聪慧,一点即通,什么都瞒不过你,朕查到,红月宫背后乃是云南王的势力在长久支持。”

    我忙问:“那陛下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罗熙轻蹙了蹙眉,“朕还未想好。”

    我依依问:“陛下在犹豫什么?”

    罗熙道:“云南王世子。朕到底该不该留他一条命。”他的语气十分深沉,眼神死死的落在我面上,仿佛在试探于我,又仿佛在捕捉我面上的丝缕神色。

    我言语间透出些许紧张,说:“陛下要拿哥哥开刀吗?”

    罗熙默然点头。

    我故作思考模样,半晌,踌躇道:“一切要以大局为重,我与哥哥相处三年,虽说感情甚笃,但是他毕竟不是我的亲哥哥,在大局面前,这点感情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若是一定要这么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罗熙道:“你竟如此能放得下?”

    我低笑道:“放不下也得放得下,三年过去了,我到底也该成长一些了。有些人若是实在保不全也就算了。”

    罗熙道:“你既这么说,朕也能放心了,要想办他,也得有个由头才好。”

    我浅笑道:“陛下想找个由头还不简单?”我微微放下心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概吴耀还能再多活几日了。但也只是几日而已,几日之后,又该怎么样呢?我不敢想,只能拖一日,是一日。吴耀到底也是云南王的亲生儿子,想来云南王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罗熙道:“且先放一放吧。”

    我急问:“为何?”

    罗熙低声道:“要他的命于朕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我问:“那何以陛下方才为此事如此苦恼?”

    罗熙道:“朕苦恼的并非杀不杀他,而是你对此事的反应。”

    我问:“我?”

    罗熙点头说:“若是你过于看重你与他三年的兄妹之情,朕一旦动了手,不知该如何跟你交代,到那时,你岂不是会更加记恨于朕。”

    我垂眸道:“淼淼不敢。”

    罗熙抚上我的面颊说:“你在朕面前,还有何不敢的?”

    我道:“所以方才陛下是在套我的话咯?”

    罗熙轻笑点头,“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行探一探你的心意。”

    我想了想,柔声问:“如果今日我没有来到这里找过陛下,那陛下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罗熙沉声道:“那么,他恐怕活不过今晚。”

    我身子一颤,“什么?”

    罗熙叹出一口气道:“朕会叫人悄悄把他处理掉,你不会得知任何消息。”

    我担忧说:“那陛下岂不是也会陷于危险当中?爹……不,”我低了低头,“云南王定不会善罢甘休。”

    罗熙嘴角勾出一抹上扬的弧度,道:“朕必然能全身而退。”

    我实在看不透罗熙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只是在心里暗暗的庆幸,若再来迟一步,吴耀的性命就要被悬于房梁之上了,如同待人宰割的牛羊一般摇摇欲坠。我道:“陛下能全身而退就好,哥哥毕竟是云南王世子,他生死怎样,我已然是顾不上了。”

    罗熙把我拥在怀中,我伏在他胸前,无声无息的笑了。

    我正望着窗外一袭黄色的芭蕉扇叶恍惚出神。门伴着一声脆响,被一下弹开。我猛然一惊,收回思绪,慢慢直起身子,蹙眉向门口看去,唤出一句:“怎么了?”

    罗熙跟着厉声问:“怎么回事?!”

    一个小公公连滚带爬的进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奴才该死,奴才没拦住。”

    建宁随后闯进来,目光直直的瞪着我,身着白色薄纱抹胸,上头绣着淡粉色的石榴花开,腰系蝶舞曳地裙,手挽薄雾霞红色拖地烟纱,风鬟雾鬓,有些许散乱,发中别着几枝珍珠堆纱石榴簪。

    我举眸望着建宁,幽幽道:“公主,你怎么闯进来了?”

    建宁凝视着我道:“我不来还不知道,你竟是个这样污秽的女子!亏我还把你当做最好的姐妹!”建宁说出口的话实在难听,发生了什么,我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看着建宁气得耳根躁红的模样,我就知她必然是动了真气,忙上前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解释道:“公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我了。”

    她别过头去,一把甩开我的手,冷冷道:“拿开你的手!”

    我缓缓吁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公主!你真的误会了!”

    建宁含泪,眼中红色的血丝犹如蜘网密布,抬手指着我,目光哀怨,声音低沉的好像是从胸腔中发出的一般,“淼淼,我多希望我是误会了你,可是我没有,从头到尾你说的话,一字一句,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不曾想到,你竟能如此心狠!”

    我低头无话。

    建宁泪水潸潸而落,划过两腮,她捂面啜泣,几近失声道:“吴耀即便不是你的亲哥哥,那也有三年来对你的照顾之情,你竟这样狠心不救他。”

    我低下头,只能隐忍不发一言,心中宛然伤感,这才发现,原来被人误会是这样委屈,这样痛苦不可言说。罗熙走近我身边,拢我入怀,怀抱坚定而有力,眉目间神色一动,肃声道:“建宁,够了。”

    建宁斜目看着我们怒气冲冲,回头大笑两声道:“我根本就还没说够,”一把拉过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疼,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建宁就在面前,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她的力气也会如此之大,“你不是说你心里的人是明世子吗?”

    我看着建宁的脸上肌肉在轻轻颤动,拳了拳手,“公主,你冷静一点。”

    建宁手上的力气愈加大,盯着我的眸子再没了之前婉转的流光,只有“目眦欲裂”可以形容,“我怎么冷静!你们要杀吴耀!那是我的夫君!”

    罗熙提着建宁的肩膀拽过她,向后一推,建宁踉跄两步,跌落在地上。罗熙沉声道:“他是你的夫君,但他也是云南王世子!”眸子淡淡一垂,声音冷淡到没有一丝温度,“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南梁公主,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建宁从地上艰难的爬起,眼泪一如断线的珍珠,凄清道:“是啊,我是公主,我就活该为了皇权牺牲自己的幸福。容若如是。吴耀亦如是。为什么我就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幸福呢?为什么?!凭什么?!”

    我想过去扶起建宁,却被罗熙一把拦住。

    “简直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让她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可是公主她……”我实在进退两难。

    罗熙轻轻一哼,指着建宁,“想来是朕与太后平日里太过宠纵的缘故,竟叫你如今都敢这样放肆了,一点家教也无!”

    我略皱了皱眉,看着罗熙劝道:“公主只是太过激动了。”

    罗熙拉过我的手,“让你受委屈了,”我摇了摇头,罗熙又侧头对着还跪在那里的公公道,“把公主拉下去,叫她自己在房中好好反思反思近日来的言行。”

    公公还未上前,我忙使了个眼色,公公定在原地,我盯着罗熙悄声道:“陛下,公主这样我实在不放心,若公主一人在房里何时做出什么傻事来又如何是好?”

    罗熙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发鬓,玛瑙水滴金珠鸾头金步摇的翡翠流苏轻轻打在肩头,凉凉的好像夜里冰寒的冷雨,他正欲开口,建宁却抢先吼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说完,银铃般的笑声从建宁嘴中隐隐而出,刺耳至极,讽刺至极。

    我走过去,蹲在建宁的面前,低低道:“公主……”微微沉吟,半晌,才道:“你是在讽刺我吗?”

    建宁冷峻的看着我答:“是。原来你也知道我是在讽刺你啊,”笑了笑,“不过你应该不会觉得羞耻的。”建宁扫过我的目光里尽是嫌恶。

    说时迟,那时快。

    我嘴还未张开,便觉得身后仿若有一阵风过,原来已有两声响亮的“啪啪”狠狠的扇过了建宁的耳颊,建宁猛地重又栽到地上,好像磕到了额头。我心一揪,忙过去扶,却被无情的推开。罗熙一手把我拉起,拥在怀中,一手大袖一挥,“建宁,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种市井之言是你一个堂堂公主能说得出口的吗?”

    建宁鬓发已散,朱钗已斜。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疼之余,更是震惊她对吴耀的情根深重,不得不为她日后暗暗担心。我道:“公主,你真的应该冷静一下,你这个样子,对谁都不好。”

    建宁恨恨道:“淼淼,我现在还真是开始佩服你了,一手抓着我三哥,一手拎着明世子,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你喜欢的是明世子,是沧泱吗?现在你与我三哥在这里私会又算什么?原来我以为你是过来为吴耀求情,”闷哼一声,“走近一听,才晓得根本就是和我三哥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杀他!”

    我蹙眉道:“公主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

    建宁道:“是,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沉沉吸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准了一切,偏偏没有算到建宁会趴在窗角边偷听。不过这样也好,显得更加真实。

    我垂头,眉间轻轻一蹙。

    罗熙严声说:“淼淼自然不能把你怎样,但朕作为你的哥哥,今日才惶然发觉以往对你实在疏于管教,才酿至今日之事,自己回房中闭门思过去吧,”罗熙见建宁不动,又道,“难不成你还要朕真的让公公来拉你走吗?”

    建宁面色惨白,尽是绝望神色。

    我依在罗熙身边,沉声道:“公主,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罗熙侧头望着我,唇角含笑,语气温和如水般,碧波荡漾,“惟淼淼者,最得朕心。”

140 涟漪起,何所依(3)

    几日后,温润的日光如同水仙裙摆般素净淡雅,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新鲜。燕来殿廊院内十数枝花树枝上雍容的开出簇簇月白色的绒花,初绽枝尖晶莹剔透,花香袅袅引来五彩蝴蝶上下翻飞,微风吹过,枝峭上的点滴花瓣纷纷盘旋飘落,像银色的霜花,像透明的玉屑,像水洗的胭脂。

    但与这幅美好的景象很不相衬的却是眼前两排正怒目对立着的士兵,众人虽未穿上战场上迎战的**铠甲,但眼中全是警惕的神色,四下里分明能感受到缓缓升起的杀意。而最让我震惊的是,容大人居然也在其中。

    他一身紫色直缀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眉眼间还是那么的一尘不染,仿佛就连日光都不好意思在他面上留下一丝斑驳的树影。原本青衿色的书卷风流气质经过了多年的淘澄不仅没有被污浊颜色掩盖,反而比以往更为遗世明朗。而我以为平日里时时习武所带给他的英气也并没有成为他独特气质上的拖累,反而与书卷风流糅合的相得益彰。

    我黯然一笑,实在想不到,三年未见,初次会面,竟然是在这样的景况下。

    陆续有几个门客急急从随风殿找到燕来殿想见云南王一面说是有要事求见,却皆被容大人拦在门外。我看容大人的架势似乎连只小虫都不能逃过他的法眼被放进去的。

    燕来殿一下就被守得固若金汤。何止罗熙的人在,云南王也派了重兵将整个燕来殿以至于王府都严密的围住控制起来,不准一人出入。

    我心下疑窦重重,却也大概知晓罗熙和云南王十有**应就是为了吴耀的事情才会如此。也并不奇怪,于云南王来说,不管平日里管教的如何严厉都好,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会忍得别人要伤他性命,于罗熙来说,他是一国之君,为了皇权,为了天下安稳,又怎能容得眼里正沙沙磨得自己疼痛的一粒沙子。所以,说到底,吴耀仅仅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令人担忧害怕的应该是双方在争夺皇权归属的对峙甚至开战之下又会有多少人就此失去性命,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我合上双眸胸中千百句话却难言一句,只能付之轻轻一叹。

    “许久未见,不曾想会是在这里。”

    我睁开眼睛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故人,心中一股莫名的酸涩油然升起,也不知到底是对往日时光不可追逝的怅惘,还是对那时天真美好的我们不可言说的怀念。

    我惨淡一笑道:“是啊,容大人,我还以为永远不必再与你相见了。”

    他温和的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问道:“你是在怪我吗?”

    我摇头叹道:“容大人这话说岔了,我以什么身份责怪容大人呢?”

    暖风熏得醉人,他低眉浅笑道:“我记得你那一年离宫时要我好好照顾公主,可是最后我却终归没有做到。”

    我低笑道:“早就料到了。”

    容大人看着我一脸疑惑神色,“什么?”

    我面色平和说:“我早就料到你和公主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当时不忍拆穿伤害罢了,”笑了笑,“当然,心里也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你们真的可以呢?”

    容大人颔首道:“事实证明,世上没有那么多侥幸。”

    我道:“当时我实在不愿亲手拆散一对璧人,却也为你们担忧。”

    他问:“担忧什么?”

    我垂眸道:“担忧若是不成,必是你二人心上的一道经久不愈的伤痕。”

    他颔首道:“的确如此。”

    举目而望,繁花锦绣里琉璃碧石装饰着的飞檐翘角,宛如藏在九天彩芒中的一抹缩影。我淡淡问:“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他轻轻点头,回道:“还好的确是还好。却也只能是还好了。”

    我低低道:“能还好就已经是不错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所谓的天作之合,相濡以沫,更多的皆是将就罢了。其实仔细想想,两人能相敬如宾,笔墨丹青,度过一生,无忧无虑,无风无波,也挺美的。”

    容大人蹙眉问:“这些年究竟是遭遇了些什么,才会让当初那样单纯简单的你有了如今这番深沉之语,”又暗暗补充道,“美则美矣,却全然没有神韵,生活里失去了其它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纯白,倒也真的索然无味。”

    我笑道:“容大人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又道,“干干净净的,不好吗?”忍不住摇了摇头,我轻轻一叹,“颜色多了,好不好看说不准,但伤人伤心却是一定的。”

    容大人道:“对世事看开是好,但总还是要怀着希望的。”

    我淡淡道:“我何曾看开过?”自嘲一笑后,我又说:“我若是果真看开了,怎会有如今三千青丝烦恼?”

    容大人道:“你知道么,我很羡慕你。”

    我道:“羡慕我什么?”

    容大人道:“羡慕你能有机会在画卷上添上不同的色彩。”

    我笑笑,不置可否。他羡慕我五彩斑斓,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因此承受了多少心痛,多少烦扰,多少担忧,多少无奈。他或许不曾知晓,快乐和痛苦永远都是共存共生的。体味一番酸甜苦辣,心上早已是遍体鳞伤。

    容大人近了我两步,低声问:“又遇到陛下,有何感受?”

    我抬眸扫过他脸颊,答道:“能有何感受?”低低一笑,我摇了摇头,“不过是觉得终究逃不过注定的宿命罢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陛下的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

    我问:“容大人这是要劝我什么?”

    他道:“其实你可以考虑要不要跟陛下……”

    他还未说完,我语气决然,直接打断道:“不要!”因为即便他没说完,我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劝我跟罗熙回宫,然后做一个要和许多女子共享争夺一个夫君的后宫怨妇。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永远不会想成为陛下后宫里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因为我实在不愿和后宫女子去尔虞我诈的争抢一个夫君。”

    容大人停了半晌,“嗯”了一声,默然点头,“也罢。”

    我低笑,伸手抚一抚自己衣襟上袖口的云锦花纹,温言问道:“不知容大人是何时来的?何以会今日突然出现在云南王府?”

    他正色道:“其实我早前已然收到陛下传来的急信,说是有人行刺杀之事,我就马上带着几骥亲信,日夜兼程,飞驰而来,不久前刚落脚于雅岐城。”

    我点了点头,语气淡淡说:“陛下还真是有先人之名。”原来一切都是早已布局好的,我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

    我又道:“容大人可知道公主也在云南王府?”提起建宁,其实我有些窘迫,却也不得不提起。

    容大人微微颔首:“我知道,”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她终究成为了别人的妻,而我,也无可奈何。”

    我嘴角撇了撇,道:“总听公主说,容大人最喜欢借‘无可奈何’一词,来逃避现实。也正是借‘无可奈何’一词,容大人当年轻易的就放弃了公主。”

    他的目光里透着凄然,道:“无可奈何也是真的无可奈何,我又是什么身份,公主千金之躯,陛下和太后怎可能把她下嫁于我?”

    我轻笑道:“公主嫁于云南王府何曾不是‘下嫁’?”

    容大人微微摇头说:“这不一样。”

    我问:“有何不同?”

    他道:“公主千金之躯,从一出生,身上就背负着使命,不是我所能阻止的,她既然已经有了她该去的地方,我倒不如趁早结束这段孽缘,否则伤人伤己。”

    我道:“容大人早就知道,又为何要去撩拨公主的心呢?”

    他面色无奈,眉间轻蹙,“我一是不忍公主伤心,二是与你一样,心里存着一丝侥幸。万一陛下舍不得公主远嫁他方,万一陛下舍不得把公主作为稳固皇权的一颗棋子。”

    我随即浅笑道:“但是,容大人可知道公主早就对大人你情根深种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无情拒绝,将她推至千里之外,其实是对公主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轻轻将左手覆于右手手腕之上,薄纱衣料间隐约透出丝丝凉意,“就像手腕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好了,结痂了,又狠狠的把它撕开一样。”

    容大人悄然蹙眉,缓缓看向一旁浅色牡丹沉思懊恼,唇角无言弥漫上一缕愁苦之意,许久,方道:“我何曾不想……只是我与你们不同,丢下爹娘已是不孝,不能颐养天年,还要叫他们年老时日更因为我去受那牢狱苦寒,我实在做不到。”

    我想,容大人现在的生活虽平静如水,却也不曾真正快乐过吧!

141 涟漪起,何所依(4)

    雅岐城秋日的阳光仍旧带着浓厚的暖意,菊叶经霜,变得发紫,但谁又能够想到这个季节正是菊花的天下,团团簇簇,拨蕊怒放,大的像个个锦绣彩球,小的像盏盏精巧的花灯,颜色秀丽淡雅,鲜艳夺目,姿态昂首挺胸,不拘一格……花枝傲霜绽放,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红的似火,白的似雪,粉的似霞……幽幽香气拂过披上透明淡金光色檐角辉煌的淡璃墙面,拂过士兵手握的锋利冷冽兵刃刀尖,无情而细碎的反射在一对男女的身上面上。

    建宁一身秋水色福纹纱裙,袖口间的石榴花图案绣得十分精致,几乎看不出针脚出入,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朵刚从枝尖颤下的娇艳石榴花正巧轻轻落在建宁淡秋色的袖口。建宁的目光扫过容大人,身子不自然的一晃,细白如贝壳的牙齿微咬嘴唇,紧了紧挽着吴耀的胳膊,轻轻别过脸去。

    吴耀一袭青瓷色的长袍伫立于枝盛满廊的杏花树下,云花之间,不觉已将面庞上显露的无怜点润成不散的红晕,经年里蕴藏的叶碧,在此刻竟把一切尘忧染翠。不愿绽放的沧桑在孤独中沉默,迟放的蕴含,在等待中躲闪,好在并未错过花期,不曾见过枯萎的蓓蕾,更没有明媚中的落殇。吴耀抚上建宁的手,幅度小得除非如我般的刻意捕捉,否则旁人根本不见,两人并肩背着金色耀目的光彩一步一步朝近处走来。

    宛如一双璧人。

    疏疏风过,头顶杏花簌簌而落,宛如落红花雨,人间绝色。吴耀臂弯里已然尽是杏花如纱绸般近乎透明的花瓣,他小心拈过一朵,朝我淡淡笑道:“妹妹今日怎会也前来此处?”

    我看了一眼建宁,轻扯嘴角,“府中发生如此大事,我定要前来看看,或许关键时刻,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建宁眼睫轻翘,淡淡的看着我说:“帮忙也不知道是帮着哪一方呢?”

    我浅笑道:“公主,我自然是要帮着哥哥的,”微微垂首轻叹,“公主实在是误会我了。”

    建宁悄然摇了摇头,苦苦一笑,“那日你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何曾误会于你?”

    我忙道:“那日的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建宁语气冷淡说:“我现在谁也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我只相信我眼睛里看到的。”

    我有些焦急说:“公主可知人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建宁轻笑道:“这种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还要我相信你前后矛盾的一面之词吗?”

    我蹙眉道:“我何曾前后矛盾了?”

    建宁摆手道:“我不想再跟你继续无谓的争执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话不投机半句多,如果你真的还念着几分兄妹之情,那就请你等会儿不要再把吴耀往火坑里推。”

    吴耀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笑道:“我相信妹妹是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的。”

    容大人疑惑问:“妹妹?”

    我点头说:“是妹妹。我现在是云南王府里的二小姐。”

    容大人的眸子里全是难以置信,一时仿佛陷入默然。

    吴耀笑道:“好歹相处三年,妹妹的人品我是从不会怀疑的。”

    建宁低眸不言。

    容大人缓了缓,回神过来,跟着轻笑道:“我也信。”

    吴耀柔和的目光悄然落在容大人的面上,问道:“你与我妹妹认识?”

    容大人笑道:“早年便已然相识。”

    我道:“何止我,公主也认识的。”

    我冷眼瞧着建宁的神色,方才面上的些许震惊现在已然被深深掩藏着的内心深处焕发出来的无尽婉转怨愁所替代。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躲闪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我浅笑了笑,又对吴耀道:“这便是容大人,也是你说过很想见一面的那个人。”

    容大人不明所以,不解问:“这是何意?”

    吴耀低低笑道:“没想到我临死前,还能与传闻中的容大人见上一见,也算是不负此身高山流水之意了。”

    容大人作揖道:“不敢当,实在是世子太过高看于我。”

    吴耀扶了一扶容大人,道:“大人谦虚了,大人大概不知,在这府中的雅妓大多喜欢唱演大人的乐府小令,”目光幽幽转向建宁,“而公主无事时也很喜欢读大人你的词,你的句。可见大人词句传神已极,当真是写到人的心里面去了,而我仍记得,当初却也是被那一句‘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所吸引,后来,最为喜欢那句‘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至于现在,倒是对‘当时只道是寻常’有了更深的理解。”

    容大人轻轻一笑,光彩流溢的笑容里面透出一股无奈悲戚,恍若经年风雪那样凛冽冰冷,“旁人所谓的好词好句,不过皆是作词之人日复一日的泣泪红雪而成。众人只知词好句好,可我心里一片爱而不得的卿卿哀婉又有谁能理解呢?”说着,眼神不自知的悄然瞥向建宁,短暂对视后,忙又移开。

    吴耀侧头看了一眼建宁,又回来看向容大人,嘴角轻勾,依旧浅淡笑道:“想来容大人少年得志,金阶玉堂,平步宦海的前程,本应艳羡旁人,但无人知晓这一切反而在大人的心里构成了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感受和无形的压抑。依我看来,大人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做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我读来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反倒总有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便是,人言愁,我始欲愁。”我很确定,吴耀定然发觉了容大人和建宁的关系并非寻常,本以为他要吃醋发作,最少也要逞两句口头之快,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这样冷静,这样超然。

    容大人眉梢轻颤,吴耀的话似乎让他有所震惊,但嘴上还是淡淡的,“世子如何这样以为?”

    吴耀低眸微笑,面上生出一丝惨色,“因为我与大人一样,有所相似经历,自然能感同身受。”

    容大人目光中像是有一把火焰正燃燃烧着,更近一步,“容若欲引世子为我知己,无奈你我相见太晚。”

    吴耀叹道:“而今,终于能体会到人说的相见恨晚之意。”

    相见恨晚,多么可笑的命运啊!

    我悄悄看着建宁,她眉头紧锁,不知所措,似乎身子还在不自主的微微颤抖着。我关心问:“公主,你没事吧?”

    建宁身形一晃,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

    我转头看向殿门,内心纠结不可言述,“不知道里面正在说些什么?”

    旁人皆紧锁眉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而吴耀则满面轻松说:“自然是在讨论着我的死法。”我看着吴耀故作轻松的面庞,自然能体味到他心里真实的两三分惧怕。同时我也更是对他生出了满腔敬佩之心。因为面对死亡,他居然还能将心里的恐惧难过埋在最深处,追根究底只是不想让别人发现,担心,实在是大丈夫所为。以前日日看着他风流公子般佻然的样子我从未想象过,今日的吴耀,双肩竟也能扛起如此沉重的现实。

    建宁拐了他一下,嗔道:“不许你胡说,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云南王也不会。”

    容大人叹道:“公主此话太过乐观了。何为君臣?陛下是君,云南王再怎么跋扈到底也是臣子,臣如何敢与君争?”他垂下眼睫,深深一叹,“除非……”

    建宁忙问:“除非什么?”

    我想了想,沉声说:“除非君不再是君,臣不再是臣。”

    建宁的眼中含着点点晶亮的泪花,“你们的意思是说,云南王谋反,把哥哥从皇位下拉下来?”建宁忙摇了摇头,“不行!”

    我忙捂住建宁的嘴,左右看了看,士兵挣目相对,实在叫人害怕,“公主,心里知道就好,不要随意宣之于口。”

    建宁点头,我才慢慢放开手来。

    吴耀颔首,神色艰难,郑重道:“若是用我一人之命,能救天下无辜百姓于水深火热当中,我责无旁贷,陛下也实在是多疑,爹专断不假,但也从未想过要那远在千里的皇位,他所做的不过就是想让云南雅岐城中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些罢了,”冷冷一笑,“陛下也不想想,他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要那皇位做什么?”

    我蹙眉道:“哥哥,你还不明白吗?”视线死死的看着他,我继续说:“既然知道陛下多疑,又何以偏要专断,也正因如此,陛下才要杀你。”

    容大人沉沉道:“世子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云南王。”

    吴耀紧张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大人道:“我只能说,如果世子果真知道云南王私下里所做的一切,或许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话毕,所有人都暗自无奈起来。

    吴耀眉头紧紧蹙起,似乎陷入了迷茫。

142 涟漪起,何所依(5)

    容大人的一番话不仅让人无奈,更让人惊悚。我虽然知道云南王并非是委曲求全之人,但在容大人明白说出来之后,还是不免在心中猛地一骇然。我一直不希望这是真的,即使心里很清楚,也依旧不希望这是真的,依旧不愿意相信,依旧自欺欺人。

    燕来殿门窗紧紧闭着,不漏一丝缝隙,我悄步走到门框边,指尖点了几滴旁边绿色枝叶上晨间遗留下来还没干透的露水,轻轻浸润了一角窗纸,冒眼向内看去。

    还未及听到什么,门就被谁一下从里面打开,我整个身子伏在门框上,突然间失力,脚步一斜,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好在面前有一双手迅速而稳当的扶住了我。我仰头看去,沧泱一身靛蓝色的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用银色丝线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以嵌玉银冠利落束起,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面上皮肤流光溢彩,如同绸缎。见到他,我微微有些惊讶道:“你怎么也在里面?”

    沧泱望着我的眼睛里散发出幽幽的光泽,浅浅道:“我为何不能在里面?”我怔怔的盯着他,眉尖不由的轻蹙起来。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并不希望他淌这浑水,因为他与罗熙两相对峙,各自为营,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我压低嗓音道:“已经够乱的了,你本不必来淌这趟浑水的,为何偏偏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很担心你。”

    沧泱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慰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中,焦急声道:“怎么不会有事?”我用眼角余光扫了罗熙一眼,“你和陛下因为我的事情本就僵持不下,而今再掺和进这件事情来,陛下只会更加恨你,更加忌惮你。”

    罗熙坐于上位正端了个裂纹云瓷茶盏轻轻抿茶,眼光轻瞥着我,眉头萧索,一脸高深莫测,波澜不惊的模样。半晌后,他面上似乎惺忪平常,语气陌陌道:“怎么?二小姐觉得趴在门框上偷听他人说话很有意思吗?”转头又朝云南王问:“这就是你云南王府的家教吗?”轻轻一叹,笑了笑,“朕今日也算是见识了。”

    我怎么听不出来罗熙的言下之意,面上一红,忙从沧泱的怀里脱身出来,走上前行礼,“陛下万福。”

    罗熙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眼光一直落在云纹茶盏里的茶汤上。

    云南王坐于下首客座,朝我点了点头,眸光一转,陪笑回道:“原是我教女无方,让陛下看笑话了。”

    我左右看了看,罗熙和云南王皆是一副敌不动我不动,山雨欲来风满楼,两军主将运筹对垒帷幄于心的阵势,根本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我现在心里倒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罗熙必定又吃醋了。好歹我也叫了云南王三年的爹,就算他不是真的,但终归还是有些许感情在,平日里云南王多么骄傲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竟然为了我在罗熙面前低声下气,我实在忍不了,蹙了蹙眉头,低头轻蔑一笑道:“陛下分明知道淼淼并非爹的亲生女儿,也不是从小长在云南王府,不过是三年前云南王仁慈救济于我,我也就平白顶了三年的头衔罢了,即便我再如何不懂得规矩礼仪,即便如必须所言,我再没有家教,终归也怪不到爹的头上。”

    罗熙眼睫轻颤,好像振翅的蝶,眼神死死的锁住我,嘴角却淡淡一笑,“如何怪不到他头上,难不成你这三年里的一声‘爹’是白叫的了?”

    我再想相争,却也无道理可言,只得垂下眼眸,恨恨道:“陛下无须再这般挖苦于我,我今日走到这一步,到底是拜谁所赐,陛下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罗熙面色一沉,“今日朕并非是与你来相较以往事情的,”说完,他又侧过脸去,牢牢瞥着云南王,食指与拇指转着手里的云纹茶盏,慢悠悠道,“而是为了云南王世子一事,朕相信云南王来到这里之前心里应该也已经有了几分谱。”

    云南王静了一会儿,面色难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难不成陛下当真对我儿动了杀心?”闷闷一哼,有力决断,“若果真如此,陛下恐怕就要开始担心我云南一方的三千铁骑不日攻入皇城之要机。”云南王凉凉抛出一个筹码,触目惊心。

    但这个筹码却是谁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罗熙神色一凛,沉声道:“你在威胁朕?”

    云南王摆了摆玄袖道:“不敢,只是该提醒陛下的时候还是要提醒一番,以免陛下坏了行事分寸。”

    罗熙看着云南王,过了许久,一脸风平浪静,悠然笑道:“不过三千铁骑而已,云南王以为,时至今日,朕还会怕你这区区三千铁骑吗?”罗熙言语间故意将“区区”二字加重。

    我心惊肉跳,脑子已然无法思考,忙仰面惊问:“陛下当真要杀哥哥吗?”

    罗熙手里捏着云瓷茶盏,盯着我的目光里寒如九尺冰冻,地底冰窖,“朕尚还记得,淼淼曾对朕说过,要一切以大局为重,当下又何出此问?”

    我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童被人抓住了把柄,语塞于胸,无言以对。

    罗熙气定神闲,对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么?”他嘴角弧度漠漠,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一般,“你那一招缓兵之计,岂能瞒得过朕的眼睛。”他什么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有当面戳穿我,此刻面对他,我有些心虚。

    我即刻全身就像被痛痛快快的浇了一桶凉水一般彻骨,醍醐灌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无力的牵扯着嘴唇问:“你早就看出来了?”

    云瓷茶盏被放到了桌上,一声轻响,“你实在是太小看了朕。”

    我叹出一口气,摇头说:“其实并非我小看了陛下,而是我高看了自己。”

    罗熙道:“有何不同吗?”

    我漠然笑道:“当然不同,”我看了一眼罗熙,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觉得陛下想杀哥哥仅仅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瞒天过海。”

    罗熙眉宇间的些许疑惑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我道:“但我总觉得即使陛下看出来了,也终归会看在我的几分薄面上放过哥哥一命,陛下看出我的缓兵之计理所当然,可我只期盼着陛下在知道了我对哥哥的兄妹之情后,陛下能手下留情,可是最终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我才明白,与陛下的皇权、天下相比,我和公主一样,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都是不值一提的。”

    罗熙眯着眼睛揣度了我几分道:“淼淼,你以为这么说朕就会信你吗?”摇了摇头,眸光深邃,“你原本就是打算想要瞒着朕,一瞒到底,在发现所有的计策都被朕看穿之后,你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恶心朕!看低了朕!也放低了你自己!”

    偌大的燕来殿,这一刻对我来说冰冷空寂得竟好似独我一人,所有的繁华雍丽缥缈如一抹淡淡的云烟,静得可以听见指甲掐破手心时血水迸溅的声音,我的确没有办法了,“陛下,我求你放过哥哥吧,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无辜的,”我含泪注目于他,“陛下说我方才的话恶心?”叹出一口气来,冷笑了笑,“是恶心!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分明是陛下要杀哥哥!哥哥是一个好人,不该这样死!”

    罗熙问:“不该怎样死?”

    我道:“哥哥孑然一身,不该死于权力争夺的旋涡之下,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卷起的帘栊外秋色如妆,澄明欲醉,一风香尘袭来,是建宁走近我身边,缓缓蹲下道:“淼淼,是我不好,错怪了你,原来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摇了摇头,耳畔冰凉的流苏轻轻摩挲在我的脖颈之间,眷眷道:“我没有怪公主,因为我若是公主也会一样先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

    罗熙于上徐徐道:“建宁,皇家颜面这些日子以来你还嫌丢得不够吗?”

    建宁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双肩微微颤动,“三哥,你说我丢了皇家颜面,那又是谁逼我到如此地步的呢?”

    罗熙神情冷厉,食指一叩桌,“你的意思是在怪朕和太后吗?”

    建宁一怔,声音平静而冷冽,言语里尽是酸涩,“建宁不敢怪三哥和祖母。”

    罗熙深吸一口气说:“那就好。”

    建宁摇了摇头,字字斟酌下来都是肯定与坚决:“可建宁也不能让三哥伤害我夫君一分一毫。”她的话极轻,极柔软,却也是极有力度。

    罗熙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建宁!你是公主!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使命!更应该明白你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建宁喃喃道:“我知道。”

    罗熙思量道:“你知道?”

    建宁轻轻唏嘘道:“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该为皇家付出奉献一切的,这是我命中带来的使命,我也知道从小到大自己所享受的荣华富贵终有一天是要还的,无论是我的婚事也好,还是生死也好,全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更由不得我的心,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分明是我哥哥为我操持的婚事,挑选的夫君,居然会有一天我的哥哥会想要杀了我的夫君,这是何等可笑的世道?”

    罗熙眉宇微蹙,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就是这个世道可笑,朕才要好好改变改变这个世道。”

    容大人颓然叹息之声,连连飘入我的耳中,我心亦有几分震动,明理克制如容大人,就算与吴耀才刚刚相识,就算两人心中都存着同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的场景,也同样忍不住无奈惋惜。我侧头看到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言的凄然,唇角凝住一点胭色的哀,“陛下……”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吴耀面上始终保持淡然的微笑,似江南烟雨落花,轻云如絮绵绵,“陛下,如果我一人的死能换回天下人永久的安定太平,我吴耀义不容辞。”

    罗熙神色一惊,深深打量着眼前的人,或许是从没见过这样视死如归的大义之人,唇瓣不知所以的颤动,“你说什么?”

    云南王厉声喝道:“孽子闭嘴!”

    吴耀没有一点惧怕,只对云南王悄然一笑飞霞,“爹,你不用再劝,也不必阻止,儿去后,爹定要为天下人着想,不必为儿报仇。”

    云南王急得前胸一起一伏,“我告诉你,你若去后,为父必定为你报仇。”

    吴耀沉默,长叹不已,半晌,垂下目光,“陛下,我知道你的所图,心中也能理解。陛下应该知晓待我死后,云南王爵位将再后继无人,皇权终归一分不落的落于陛下之手,”顿了顿,“但求陛下能放过爹一条生路,”目光霖霖看着云南王,“他已年老,不必忌惮。”

    罗熙点头,郑重应道:“朕应你。”

    建宁鹅羽般绒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呆呆的仰面看着身旁说话的吴耀,眼角多出几分怆然,手腕肉眼可见的颤抖,紧紧的拽着吴耀一方衣角,口里嗫嚅着,大概是:“不要……”

    短暂的沉默,建宁倏然站起身来,挡在吴耀的面前,四目相对下,肃然的殿中惟有她鬓发间珠玉碰撞的接连叮铃声,“不!我不会让你去死的!你在说这番话时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吴耀扶过建宁,指尖轻轻拭去建宁面上的泪珠,低低吐出一个字:“有。”

    建宁反握住他的手,温然道:“既然有,那你怎么能如此大义的说去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吴耀的微笑里藏着寂寥和伤感,平静道:“你自然要好好活着。”

    建宁眼中的悲戚如暗夜里无一颗星见,咬一咬唇,扯出一丝笑意来,“你虽狠心丢下了我,可我却不会丢下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吴耀愕然,眉心猝然一跳,“不,你不能这样想。”

    建宁略低了低头,“你不必再说了,你有你的决断,我有我的心意。”

    吴耀看着建宁许久,转而叹息道:“是我连累了你。”

    建宁摇头说:“不是连累,是福气,生不能同日,死却能同穴,倒也圆满。”

    我眼睁睁看着一切无情的发展着,事情还是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却竟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我满心的凌乱,指尖在掌心里冰凉,掌心里的那点温暖一点也捂不热指尖的寒,如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我侧目向容大人的方向瞧了一眼,说不出的疼痛凄怆一分不落的凝固在他的面上,一如风霜跌打下的篾竹,虽长青不阿,挺拔不折,却亦有一片孤寂清冷,萧索难耐。

    “你若敢伤害我儿,我必不久后让你整个皇室陪葬!”刹那间,云南王的声音如巨石轰隆而过。

    罗熙从容不迫,伸臂一挥,“朕,静待。”

143 涟漪起,何所依(6)

    云南王最后的筹码也还是没能挡得住罗熙的旨意,心里掩藏许久的万般不愿,此刻皆显现于面上因年老而生出的深浅沟勒纵横中,整个人一下就好像老了十岁不止。罗熙早有准备,大批人马从一开始就悄悄埋伏于城外十里处,就连罗熙被红月宫刺杀之时都未曾现身暴露。一时间,兵力悬殊,远处哨岗的铁骑又尚未达至雅岐城,云南王纵有千般不快,也只能顺着罗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罗熙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从面前狼狈押走,两鬓恍然斑白,憔悴无奈尽压于微微泛红的眼底。我心里暗暗叹然,原来一夜白头真的不是夸大吹嘘。

    风无情地刮着,廊外不远处的梧桐树萧萧落下了枯黄的叶子,停不下来的打着旋儿,慢慢飘落,像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在凉风中飞舞,不知不觉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

    一弦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暗黑的夜空,放眼望去,月光仿佛一条长长的银光带,皎洁的颜色像一张大网一般的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却又漂浮不定,模糊而朦胧。与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相比,现在周遭的静谧恬宁更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建宁怔怔的坐在床上,许久,才悄然开口说:“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我轻轻一叹,早料到建宁一定会有这一问,几个时辰前,我就已经打发菊香去探口风了,“公主,我老早就让菊香去探口信了,等她回来说清楚情况,我们再做打算。”

    翠香红着眼圈,强忍着哽咽,“是啊,公主,就算想要去见世子一面,也不能这样贸贸然的去,否则若是一个不小心被陛下发现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建宁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手里握着的茶盏早已没了云云热气,里面的茶水几次都要被晃动出来,“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我走过去,坐在建宁身边,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不再纤纤柔软,更没有一丝温度,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心里的哀凉正一点一滴的从身体的每个部位汹涌流淌出来,“哥哥的意思公主还不明白吗?”

    建宁面色惨白,语气只是淡淡的,“我明白如何?不明白有如何?”

    我叹息道:“哥哥大义,公主何不成全了他?”这句话说出来真的是很残忍,很残忍,残忍到我似乎能闻到鼻尖下因杀戮而产生的丝丝血腥气味。

    建宁缓缓抬眸,眼中有几分嗔怪颜色,“成全?”冷冷又问我:“若是明世子,你成全吗?”

    我想了想,点头道:“我成全。我会成全他。”

    建宁把茶盏放在桌上,凄凄一笑道:“你成全?”她摇了摇头,继续说:“这话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若是你会这样平静的成全,那么,三年前你就不会千方百计的想要救他了,你也不会最后与他一同逃离皇宫。”

    我蹙眉问:“在公主的心里,我应该如何才对?”

    建宁叹道:“你应该忘掉他的死活,你面对我那深爱你的三哥时更加不必躲闪,他要了你时,你该开心幸福,而不是羞辱难过。”

    我缓缓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膝上有些酸麻,慢慢站起身道:“公主,这不是一回事。”

    建宁问:“怎么不是一回事?”

    我道:“那个时候,陛下完全是因为自己对我不从于他的一时怒气而忿忿迁怒还是大和尚的沧泱,根本不关乎皇权国运,那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深陷囹圄,我自然要救他,”低头忖了忖,“而对于陛下,他强迫于我,不顾我的心情感受,分明知道我心中已有沧泱,还要以沧泱的命来威胁于我,我怎么忍受?”

    建宁凝眉道:“这都是你的借口。”

    我静静的看着她,出了会子神,半晌后,道:“不是借口,其实我当日出宫也并非是我之意。”

    建宁眸光一闪,“什么意思?”

    我低了低目光,悄然落在微微晃动的烛火上,“我本来只想让陛下放过沧泱,我从没想过要和他一起出宫,这一点公主是知道的。”

    建宁蹙眉点头,“我是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以为后来你改了主意,在我三哥和沧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我三哥成全了你们。”

    我浅笑问:“以陛下的性子,公主觉得可能吗?”

    建宁不解问:“那是为什么?”

    我道:“原是陛下在我当年小产之后把我送出宫的,至于里面有何深意,我不想深究,我也没有深究,”语气有些瑟瑟,“后来和沧泱在云南王府遇见,他已然成为了云南王府的明世子,这些也都不在我的打算之内。”

    建宁抬头,目光中有无尽的自责与伤痛,“即便如此,你也是不能理解我此刻心里的悲痛的。”

    我眼中一酸,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切身体会到公主的悲哀,但是我能明白哥哥的意思。”

    建宁愣愣的看着我,眼眶中的泪水盈盈流转,好像马上就要掉出来,“他是你哥哥!虽不是亲生的,但总有情义在吧!你怎能这样狠心!”

    不被人理解,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样,脉搏跳的格外缓慢,我深吸一口气道:“哥哥虽说是一个不怎么在意世事的富贵世子,但要说没有几分察言观色的功夫是不可能的,今日公主和容大人相见时的种种表现,哥哥可全都是看在眼里的。”

    建宁低头亲声说:“那又如何?我和容若在我踏入云南王府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蹙眉反问道:“公主确定吗?”

    建宁看着我说:“有何不确定?”

    我盯着她道:“公主确定自己的心里没有容大人的一席之地?”

    建宁黯然不答。

    我道:“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能看出来,哥哥也能。”

    建宁轻声说:“可是,我始终只会是他吴耀的世子妃。”

    我摇头道:“公主这样想,可是哥哥却不会这样想,当他看到公主和容大人的见到对方的举止眼神时,他恐怕就已经决意为了天下安定去一心赴死了。”

    建宁道:“我不懂。”

    我道:“哥哥觉得他唯一牵挂的人日后也会有人替他好好照顾,所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更何况,哥哥乃大义之人,但这是任何人包括云南王都没有能看出来的。这样想一想,哥哥最后会选择赴死,倒也是理所当然。”

    建宁呜咽道:“那只是他以为的,他怎能如此自以为是,”深吸一口气,“若他死了,我必不能独活。他以为容若会照顾我,可是依着容若的性子,根本不会的。即便会,依着我的性子,也是绝不能接受的。”

    我问:“为什么?”

    建宁哀哀笑道:“淼淼你不知道,我此生最羡慕在天愿作比翼鸟,更加感佩比翼鸟对待感情的气节,都说比翼鸟永远会成双翱翔于九天之上,若是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绝不会再与另一只成对,不出三月,必然也会死去。”

    我焦急说:“可是公主不是比翼鸟。”

    建宁道:“可我愿为一只比翼鸟。”

    我还要再劝时,一声窸窣响,菊香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尘,疾步走到我面前来,满面戚戚,一如残云薄雾,匆匆行礼道:“奴婢已然去了一趟燕来殿。”

    建宁忙走近问:“怎么样?”鬓发间一枝小小的珍珠流苏簪子已勾卷入建宁丝丝秀发中,她却不觉。

    菊香目光里全是苦愁,一副不可解的样子,“陛下已经把燕来殿所有的守卫都换过了,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奴婢在那里一直等着换岗,换上来的也都根本不认识,”低低叹了叹,“实在是无法靠近。”

    翠香带着哭声问:“果真没法子了吗?”

    菊香摇头,也是一脸的苦楚,“陛下行事谨慎,奴婢竟一点漏洞都看不出来,燕来殿被重兵层层包围,根本就不可能进去。”

    我挣眉问:“瑾月姑姑呢?你可有见到瑾月姑姑?”

    菊香皱眉道:“没有,瑾月姑姑人已经好久未见了,奴婢猜测大概也被陛下控制起来了。”

    我点头。不错,罗熙应该早就对瑾月姑姑有所戒心了,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不会放任瑾月姑姑不管的。如此看来,真是连一丝缝隙都没留给我们。

    建宁拉着我问:“我难道真的不能再见吴耀一面了吗?”

    我黯然道:“我也没法子了。”

    建宁拽着我问:“那沧泱……不,应该是……明世子呢?”

    我摇头。连云南王都没有办法,沧泱又能怎样?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觉得房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心口上仿佛有一根针在悄然刺着,慢慢地戳刮,要挑开愈合已久的一块伤口。翠香缓缓把深重的大门关上,一盏一盏点上烛火。建宁手上的力气与她心里的希望一样,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半晌,她松开手来,声音在空寂的氛围里听来格外疏落,“三哥果真如此狠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一笑嫣然,却叫人看在眼里,生出一种发自心底里的害怕,“越不让我见,我建宁就偏要见!”

    我端详着建宁,觉得不好,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担忧问:“公主,你想做什么?”

    建宁的眼神都是木然的,“明日刑场上无人可以阻止的了我见他。”

    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一时张口哑然。

    “刑场……”

144 涟漪起,何所依(7)

    清早起来,感觉到丝丝凉意,开窗一望,原来是下雨了。天色是半明的,可是这种色调却并不似日光朗照时那般明亮,也不似阴云压境时那般压抑。颇有增之一分则嫌白,减之一分则嫌暗的味道。薄雾笼罩着大地,像层白纱,隐隐绰绰,只看见几棵萧索瑟瑟的树枝上像是开着洁白花蕾。我虚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上头暗暗结满了洁白晶莹的霜花。

    建宁昨晚的面容历历在目,我心一怔,忙披上锦绣外袍,叫着菊香道:“菊香,我要出门。”

    菊香很快开门进来,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问:“二小姐这么一大早起来是要去哪里?”

    我焦急道:“你忘了?”

    菊香蹙眉想了想,说:“公主的事儿?”

    我点头说:“我要去刑场。”

    菊香满面都是担忧的神色,“二小姐可想好了?真的要去那里吗?”

    我问:“怎么了?”

    菊香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又道:“你说啊!”语气很是焦躁。

    菊香颔首道:“刑场可是专门斩人的地方,肮脏得很,二小姐身上干净,还是不要去了罢。”

    我不在意的撇嘴一笑道:“没事的,公主去得,我就去得。”

    菊香凝视着我,恳切说:“如果二小姐一定要去的话,那就让奴婢陪二小姐一块儿。”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你留在这里。”

    我很快收拾好悄悄出了云南王府,通往刑场的大路早已经挤满了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心里着实震惊。众人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昂着脖子想要看一眼,或是送一送马上要被斩首的那一个云南王世子爷。

    一阵轰隆过去,吴耀被押在囚车上,而监斩官居然是容大人,他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健马在前面开路,踽踽而行,面上没有一丝生气,背部像是被生硬的支在马背上,这样一副神情,谁都能看出他此时的无奈和不愿。

    后面跟着两排士兵,士兵拥着囚车。周遭围观的许多人,有的满面凝重,有的信誓旦旦,有的不知所以……“快看!原来这就是云南王世子呀!”胳膊互相搡攮推挤着,目光争先恐后抢夺着,嗓音尖锐迸发感叹着,“从来不晓得云南王世子竟是这样的玉树临风,难怪能娶到公主!”

    “这云南王世子一死,公主岂不是要守活寡了?”

    “你替公主担心这个做什么,朝上朝下那么多王亲贵胄,还怕没人家要公主吗?”

    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听得我毛骨悚然。或许罗熙也是这样为建宁打算的,可他却忘了,建宁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于她来说,这种打算是委屈,是耻辱,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

    吴耀安静的站在囚车里,披着一袭惨白的囚衣,双手双脚都被枷锁紧紧的捆锁着,短短一夜,就已经叫他变得憔悴不堪。我依稀能透过囚衣的白色看到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痕,难以想象他昨晚上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酷刑。

    他目光淡淡,凛然无牵挂的遥望着远方,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一般,很明显他身上的衣物,头上的鬓髻全部被刻意整理过,许是为了掩盖昨晚曾发生过的惨绝人寰,又许是为了让吴耀这个云南王世子走得更体面一些……我正暗自揣度着,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而骇人的呼喊:“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等一下!”

    吴耀眉心一抖,回头往声音来处寻去,孑然的目光在触碰眼前人的那一刻,顿时就变得哀痛起来,吼道:“容大人,等一下!”

    车马都停了下来,在一片混乱中,我的视线也跟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对面的人群中搜寻着,建宁身着月白色的素纱长袍,发鬓间插戴着银色素钗,镂空的纹案在微弱的日光下依旧熠熠散发着清辉色的光泽,三千青丝披散下来,冷风吹拂,鬓发随风而舞,实在美得如同天仙。我知道,建宁是特意穿成这样来送吴耀最后一程。

    容大人看到这番景象,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长袖一挥,从马背上跨下,疾步走到建宁身边,行礼道:“公主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还请回吧!”

    周围人一阵骚动后,面面相觑,听见是“公主”,忙都跪下身来。

    建宁决绝的盯着容大人,动之以情,“容若,你我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语气中透着凄婉,“如今我夫君将要为天下赴死,我难道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吗?”

    容大人低声道:“可是陛下如果追究起来……”

    没等容大人说完,建宁就已打断道:“如果三哥追究起来,我一力承担就是。”

    容大人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点头说:“好,还请公主快些说话,不要误了时辰。”

    建宁斜睨着容大人,“你怕三哥就怕到如此地步吗?”冷笑了笑,“以前是,现在也是。”

    容大人没有回答,只恭敬的行了一礼,退下,重又骑到马上。

    建宁走近囚车旁,眼波宛若一汪秋水,“吴耀,我来送你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吴耀整个人跪倒在囚车上,本能的朝建宁靠近,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公主,你何苦如此,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建宁含泪盯着吴耀,倔强的摇头,“不!不!你听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今生今世,无论生死,都只会是你的世子妃,天涯海角,矢志不渝,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你听明白了吗?”

    吴耀的脸几乎要贴着木栏,焦急道:“生死不是儿戏,我命该如此,终归逃不脱,为了天下人平安,只能牺牲自己区区一命,我死是重于泰山,可是公主不必,公主一定要为我珍重自己,否则我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

    建宁眼中的泪珠再也蕴不住了,如泉一样的迸涌出来,“你可知道于我来说,生比死更加痛苦,你为何不让我解脱随你而去呢?”

    吴耀的眸子里渗出一抹暗色,“因为你还有你的使命,你不能这样逃走。”

    建宁哽咽道:“我不管!天下人怎样,生灵涂炭又怎样,你我不在一处,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瓮灰烬。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些。”

    吴耀深重的看着建宁,“如若你这样想,我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建宁握住吴耀的手,颤抖说:“那你就不要死,你带我走,走到一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吴耀微微摇头,眼睛盯着建宁,轻轻说:“不行。”

    建宁垂下眸光,扯起嘴角,“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既不能应我,与我执手偕老,那么你也不要管我是不是要与你死同穴。”

    吴耀猛烈的摇头,刚启朱唇,马背上的容大人望了一眼日头光色,眉梢轻颤,勒了勒缰绳,吼了一句,“士兵!把公主拉下去!押送队伍继续朝前进!”

    “是!”士兵们应了一声,铿锵的朝建宁冲过去,拽着建宁的双臂把她往后面拖去。建宁奋力挣扎,士兵们看面前的人一是公主,一是红颜,大概一时都生出了胆怯又或是怜惜之心,都没敢下死手,竟然让建宁挣脱出来,追在囚车的后面喊着,“吴耀,我话还没有说完,这三年里……笔墨丹青……”

    吴耀回首哀绝的回应着:“公主,不要再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活一世,能得公主青睐,吴耀死而无憾,”停了停,声音渐渐低落,只能听到,“回去吧……”直到最后连一丝模糊的声音都被人群声,风声,马蹄声,滚轮声,弥盖过去。

    我随着人群跟着队伍来到端头台前,刽子手早已把手上的刀锋磨得霍亮,面无表情的等在那里。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过,更悲哀如死灰,原来即便目睹过死亡,再面对时,也还是一样难以平静。这种感受是历久弥新的。我的鼻尖是酸胀的,喉咙是干涩的,眼眶是温热的。

    好像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我猛的回头,竟是沧泱。他一身云色暗纹素缟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玄色封带,上面用银线绣着几朵精致祥云,发髻上拢着一支白玉钗,鬓发轻轻扬起。

    我心尖的委屈恐惧一下就喷涌至额心,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把脸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带着的水沉香宁静而幽远的味道让我莫名的觉得心安。

    “等一等!”

    一道娇柔中含着坚定的喊声把我瞬间拉回不想面对的现实。

    建宁一步一步走到断头台前,轻轻跪在吴耀的身边,含笑道:“我来了。”

    吴耀震恸的望着建宁,“你走。”短暂轻巧的两个字里藏着的是海纳百川的情感。

    建宁温柔似水,“我来陪你,不好么?”我也诧异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建宁这样柔情的模样,以前她和容大人在一起时,她是娇媚的,是羞涩的,是灼灼夭夭的,却从不是眼前这般柔情似水的。

    吴耀沉默摇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身首异处的模样,你明白吗?”

    建宁微笑着点头,“我明白了。但你要等我。”说完,她便转过头,循着来时的路,含笑离去。

    我蹙眉说:“公主和哥哥面对死亡何以都能这般平静?”

    沧泱叹息道:“事已至此,不平静,又能如何呢?”

    我惋惜道:“竟不像是下黄泉,分明像是隐居山林去了。”

    沧泱的眼睫轻轻落下,垂眸看着我,“许就是这样呢?谁又能知道人世之外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怔怔的盯着沧泱,是啊,人世之外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正走着神,远远的锣鼓之声,骤然响起,提醒所有人,午时已到。

    我脑中似有一道金光一闪而过,等不及刀落,赶忙推一推沧泱,慌乱道:“坏了!公主!”

145 孔雀东南飞(1)

    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焦仲卿、刘兰芝被迫分离,而后双双自杀,以前,我只是觉得故事描绘的实在残酷无情,淋淋漓漓,反反复复,而当现实摆在眼前与之相似甚至相同时,却更多的是发自心底里的讶异,悲哀,逃避……

    不冷不热的天气,只是空气似乎没有以往的新鲜,本是“焜黄物华衰”的季节,仿佛世间的一切物华都一下失去了生命的本色,枝梢上的树叶也渐渐开始凋谢寥落,在风霜雪雨的侵袭下,一天比一天枯黄,只剩下无数的怅惘埋在心底里,偶尔冒出的点点思绪和安慰,也许是面对这静默的毁灭,觉得这将会成为一次如火的涅盘,抑或成为一次生命的嬗变。

    尽管身上披着戎羽夹层蜀锦披风,但背脊着实还是一片哀凉,建宁回到云南王府后的一系列行为,惊得我额上冷汗直冒,惊惧万分。吊绳垂缢脖颈这样的死法是残忍的,想必建宁必然是悲痛已极才会为自己选择了这一种离去的方式,想到此处,我不禁汗毛倒立起来,幸好我和沧泱及时赶到建宁房中将她救下,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一旦被罗熙发现,剥茧抽丝追究下来,恐怕罪责府中上下谁都逃不脱。

    我站在窗前倒抽一口凉气,抚了抚胸前起伏不定的呼吸,不觉回身望向建宁,大概组织了一下语言,幽幽道:“公主,你好糊涂啊!”

    建宁面色像纸一般苍白,嘴唇颤抖着,勉强支撑着精神道:“竟连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们竟都不肯成全,”愕然连笑两声,“果然是连生死都由不得我。”

    常大夫已经来看过,建宁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郁结难解。我话徘徊在嘴边,不知如何措辞,倒也不敢说得太重,“哥哥模样去得安详,逝者已矣,公主节哀。”

    建宁哑然苦笑道:“他走了,我终归是失信于他了,”停了一会儿,她补充说,“这都要怪你们多管闲事。”

    我心中的怒火已经冲上了额间的天灵穴,觉得建宁太过一意孤行,实在忍不住了,朝她走近了几步,蹙眉道:“我们多管闲事?”轻笑了笑,我摇头道:“公主可知道自己这任性的搏命一举到底会牵连多少人命?公主当真以为哥哥叫你好好活着只是在劝慰你而已吗?公主若是死了,你的确是一了百了了,但你可有想过留在世上的人会因为你遭受多少苦难吗?这些公主有想过吗?”

    建宁翻开被子,骤然站起身来,面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目光紧紧的盯着我,眸子里遍布血丝,还有一种桀骜不驯的神色,低低喝道:“我不管!我才不想管那么多!”

    我掌心发凉,惶然失声道:“你不管?你是公主!”

    建宁站在那里,垂手说:“公主又怎么样?难道就因为我是公主,我身上就被迫要系上所有人的命运吗?我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吗?”顿了顿,她嘴唇微动,一滴清泪缓缓落于脸颊,“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当这个公主。”

    我颔首徐徐说:“可你就是公主,这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

    她轻轻垂睫摇头,容色哀婉而怨怼,“可这不是我的选择。”

    我抿了抿唇,沉声说:“出身、身份、与生俱来的头衔,谁都无法选择,但谁都必须去承受自己的命运所牵连的痛苦和无奈,公主以为这浩浩人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无可奈何,委屈痛苦吗?”

    建宁含泪看着我。

    我凄楚笑道:“不是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痛苦委屈,公主出身富贵永远也不会了解贫苦人家遭受的种种苦难。公主从一出生就注定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同时也注定了,公主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奴为婢的担惊受怕,”深吸一口气,“再说说我,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离我而去了,公主被保护得很好,一定也无法了解从小独自一人被排挤,被欺辱长大的所受的阴暗和悲哀。与芸芸众生相比,公主已经很幸福了,但幸福不会永远笼罩在一个人的头上,公主你有爱你护你的祖母,你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你不用为一食三餐而苦恼,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自己多动一下,你日子安谧美好,你还有许多深爱又珍惜你的人,比如容大人,比如哥哥……”

    建宁泪眼婆娑,目光在我面上浮动片刻,迟疑道:“可就是因为这荣华富贵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容若,失去了吴耀。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荣华富贵,只作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我摇头,蹙眉说:“公主还不明白么,没有人可以选择,谁都必须承受命运给自己带来的苦难。”

    建宁抬手拭了一下泪,姗姗说:“吴耀也是这样的吗?”

    我心一颤,缓了缓,点头说:“是。”

    建宁看了我片刻,拉住我的手,软声说:“难道要用生命做代价么,这样对他公平么,”我望着建宁恳切的神色,心一揪,她又蹙眉,“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凝神肃然,低低道:“哥哥本不必以性命相搏,可是哥哥骨子里深深藏着一种凛然大义,桀骜不折。关键时刻,他是以自己的一人身家来换取天下千万人的性命,这是哥哥的选择,哥哥是值得的。”

    建宁不禁啜泣起来,“可是他有想过我吗?”

    我亦含泪道:“公主作为哥哥的世子妃应该是最能理解哥哥,最支持哥哥的,不是吗?”

    建宁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擤了擤鼻涕,“我能理解,我支持,但我想陪着他。”

    我见到建宁头上斜斜簪着的一枚珍珠甸子有些歪斜,沉沉坠在鬓发上,我抬手帮她拢了拢,怡然道:“公主还记得早上在刑场时哥哥对公主说的话吗?”

    建宁眸光一沉,倏然抬头,盯着我黯然问:“早上你也去了?”

    我轻声道:“何止是我去了,与哥哥相识相交之人谁不想去送送。”

    建宁点头,“我明白了,吴耀其实走得并不孤单。”建宁嘴角拂过的微微一笑,如同春寒料峭下的一朵霜花。

    我侧头注视着架子上的那盆凋落的青藤,“哥哥说,要公主好好活着,公主可能了解哥哥的意思?哥哥还说,公主还有自己的使命没有完成,若是这样白白的随他而去,那么他今日的牺牲就将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公主可还都记得?”

    建宁淡淡一哂,“我当然记得,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神情我都记得。”

    我说:“公主既然全部记得,那么可都想明白了?”

    建宁摇头。

    我道:“公主既是当朝唯一的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也是云南王世子妃,如今发生的一切一切皆落在公主的眼中,包括陛下而今的承诺言语,一举一动,”我看着建宁满面枉然的神情,“若是日后陛下违背了今日的所言所承,也只有公主真正有立场能站出来阻止。”

    建宁略略点头,许久不出声音,半晌后,寻思问道:“但是吴耀为何会这样想?”

    我指尖捻了捻手腕上的黑曜香串,“许是哥哥看穿了陛下的城府,又许是哥哥想为天下安定多上一层安心。”我心中暗暗忖度,在刑场上时,哥哥意图明显,不愿让建宁随他而去,应是前者为多,我愈加好奇,昨晚上罗熙到底对吴耀做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建宁我的怀疑,因为我不想她更加伤心难过心疼。

    建宁道:“吴耀又为何会这么确定阻止了三哥就等同于阻止了这场兵刃相接?云南王也并不是省油的灯,若到时候三哥不愿出兵,可是云南王却一定要为吴耀报仇,三千铁骑踏平建康,又该如何?那吴耀不是白白送命了吗?”

    至于这一点,我倒也并不是很明白,沉默了片刻,说:“哥哥既然这么决定,这么去做,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恐怕里面有一些内情,我们并不知晓。”毕竟建宁才来到这里不到一年,而我来到这里也不过短短三年时间,时光白驹过隙般的,更何况,我之前许久都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或许沧泱会知道一些内情?

    建宁想了一会儿,说:“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情,即便是为了吴耀。”

    我缓缓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温言问:“公主觉得你和容大人还会有可能吗?”

    建宁淡淡瞟了我一眼,微微摇头,“不可能了,容若胆怯,我经历了这些事情,也看清了许多,现在,在我的心里眼里只有吴耀一人,无人能再替代。”

    我心尖一酸,人总是这样的,在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多珍贵,如果建宁和吴耀能早一些相通相爱,互相珍惜,该多好呢!但世间又总会有许多磕绊阻碍,相持相拒着一双有情人。我了然,婉声说:“哥哥在天之灵,听到公主这番话,这片情意,也会安息的。”

    建宁凄凄道:“只可惜我的这片情意来得太晚了。”

    我慰道:“这段日子公主陪伴在哥哥身边,在侧,哥哥应该也是愉悦的。”

    建宁压抑着声音说:“我和吴耀相知相爱才短短两个月而已,就阴阳相隔,老天还真是会磨人。”我听着建宁磨砂般的语气,感觉她好像恨不得把心中所有的恨意都瞬间迸发出来,可她始终还是用理智抑制着感情。

    我点头,喃喃念:“是,真会磨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刚刚的话问的这样傻。

146 孔雀东南飞(2)

    望月楼上风光无限,翠绿长青树荫如沾雨般鲜嫩欲滴,清光熠熠,满亭皆是深浅不一的郁郁葱葱,恍然渐次映入眼帘,只觉远近之处一片明媚不可胜收。

    时光已至十一月了,这个时节若是放在建康城恐怕应是一片白茫茫雪花纷飞的场景了,但在雅岐城除了些许有限枯黄的落叶之外,再看不见半点冬日漠漠的寒冷意境。

    望月楼四面开扇,轻风徐徐拂过新换上的烟雾微霭的银丝蝉翼纱宛如缭绕云雾般的飘飘逸逸,置身其中,竟有一瞬的恍惚觉得分明不是在人世间,而是已飞翱到了仙境漫游。

    菊香远远儿的蹲在花海中时隐时现,怀里正搂着一方莹白色的细纹剪口花斛,里面是用露水讲究的插养着刚刚才全然俯身从一瓮花丛中细细挑拣出来的各色鲜花,淡杏夏红的花瓣相互错杂有致,雅而薄透,色泽辉映傲然。

    阿乔站在菊香近处,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又像是在说着什么,反正看起来两人都满面飞霞,乐乐哉哉!

    吴耀的死仿佛只是短暂的给云南王府披上过一层淡灰色的雾翳,阳光再次出现,便很快完全消散无形。真是残忍。日子总要过下去,每个人心尖上的那抹哀愁悲戚就被生活里的繁杂琐事带来的快乐或是烦恼所取代。我虽然深深觉得惋惜无奈,却又无力阻止滚滚时光洪流所要带走带来的东西,更无法要求任何人不去继续生活。但我心里明白,就算整个世间里的红尘中人都忘记了吴耀曾在世上存在过,就算流隙的时光彻底抹刷了吴耀在这个世间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但有些人也是会永远记得他的,好比建宁,好比沧泱,好比我……

    我支颐赏花赏景,怡然道:“算起来,哥哥离开我们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多美啊,这个五彩斑斓的世间,就好像哥哥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沧泱伸手抚一抚我被微风吹起柔软交缠的发丝,“记得的人总归会记得,忘记的人也总归会忘记,但说起来忘记倒的确比记得更好。”

    我抬手拢了拢鬓角,“记忆一定是女娲造人时为了惩罚凡人才给予的能力,”淡淡一笑,“想一想,好像伤心的记忆比起快乐的记忆要多得多,即便小时候觉得是快乐的,过了一段日子,经历过另一番事故长大后,那些曾经快乐的记忆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叫人快乐了。”

    沧泱牵扯着嘴角,略略一笑道:“做人最重要的是承受,作为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承受就更加显得尤为重要,”轻轻一叹,“承受痛苦,承受担忧,甚至承受幸福。”

    我心一抽,眼帘微垂,眉尖轻蹙,“承受幸福?”又转过脸去问:“和我在一起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他神色怔顿,一会儿,扶住我的双肩,说道:“是,”我头皮一麻,他面上转而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这种负担我愿意永远承受,因为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事情。”

    我随即锤了他臂膀一下,“你戏弄我!”

    他一下抓住我的手腕,盈盈笑着。

    我心一喜,根本抑制不住面上的笑容,只能挣开他的双手,侧过身去伸手掐了一朵月季捏在手中,淡淡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他扬眉道:“也?”

    我心中一刺,正要解释,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眉宇间露出些许挑逗神色。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淼淼若三春之桃,九秋之菊,自然有意者众多,只我在雅岐城三年里就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说几家富贵公子都愿敕千金得见佳人一面,所以一个‘也’字说起来没什么不妥。”

    我低头笑一笑,“什么得见佳人一面,不过就是那些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些钱财胡作非为惯了,把我当作外面妓楼女子来调笑罢了。”

    “你怎会这样说?”

    “这还不够明白吗?”

    “即便你,”他顿一顿,“即便你曾经是过他的人,也不必事事都与当年牵扯起来。”

    “我也不愿总记起,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必逃避。”

    “那你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你真的准备让那片乌云伴随着你一辈子吗?”

    我平静的看着他,默然的摇了摇头,“方才你说的,承受嘛,不逃避并不代表不能承受,日子自然是要继续过的,伴随着我一辈子的也不会是乌云,只是时而会纠结于该如何选择罢了。”

    他目光灼灼,“选择?”

    我笑一笑,吟吟道:“生而为人,三步就是一个选择,这没什么的,”深深的叹出一口气,“算了,还是不要说这些了,”在我没有做出抉择之前,我只希望把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完全埋在最深处不被发现,“我其实一直想问你,那日燕来殿你也在,众人都在为哥哥力争,何以只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颔首,讪讪道:“我还说什么呢?”笑了笑,“你们都说了,也劝了,有用吗?”

    我摇头,又低眸想了想,“我本以为你会帮哥哥说句话或者早已有所行动的。”

    他抿了抿嘴唇,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一个抱了必死的决心,一个抱了必杀之意,如我第三者再多说又有何益处?”

    我忙道:“哪有人是真心想死的,不过都是逼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沧泱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你果真是不了解你这个哥哥,”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正勾勾的凝视着我,“他虽说平日里看上去不荤不素,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清楚得跟明镜似的,他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便给陛下,在大事上,他一旦决定了,就不可更改。”

    我惋惜道:“他知道陛下要的是什么,可他却并不清楚自己亲爹想要的是什么。”

    他安静一会儿,睦睦道:“世子他当然知道。”

    我蹙眉疑惑问:“他知道?”

    沧泱点头又肯定了一遍:“他知道。”

    我问:“那他怎么就能确定云南的三千铁骑不日后不会抵达建康城下?”

    恰好一阵风过,树上的毛絮被纷纷垂落,盘旋而舞,飘飘散散,煞是好看。沧泱眸光一转,淡淡的说:“因为瑾月姑姑。”

    我不禁蹙眉,骇然道:“哥哥他竟知道瑾月姑姑?”

    沧泱微微点头,“你以为世子当真什么都不知晓,什么都不管吗?”

    我有些讶异,暗暗忖度,难道吴耀在燕来殿外是故意说云南王无意皇权,说给我们听得?不!是说给容大人还有在场士兵听的!他想保住云南王一命!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相信,但是即便不全信,吴耀的话也能带去几分安心,权谋之下,若是传到罗熙的耳朵里,应该也会多加揣摩的罢!

    何况吴耀已经死了,此刻我才明白,以他的想法,原来他必须死才能有机会保住更多的人,才能平息这场权谋。而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比我想象中的犀利,当时他的容色反应真实得竟连我都没看出来!

    沧泱继续道:“瑾月姑姑的关系,云南王是拗不过的。”

    我忙问:“瑾月姑姑和云南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这么问,只想确定是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

    他含笑道:“有情人的关系,”默了一下,补充说,“不过后来好像瑾月姑姑就拿了红月宫宫主的令牌潜伏入宫去了,而云南王后来也娶了云南王妃,有了世子。至于云南王和瑾月姑姑的那段无疾而终的情也就随着时间流逝了。”

    “所以云南王欠了瑾月姑姑一个情债?”

    他挣了挣眉,“倒也说不上谁欠了谁,若要说欠,难道不是瑾月姑姑先入了宫?”

    “你的意思是,瑾月姑姑和云南王两清了?可是瑾月姑姑一生未嫁,而云南王转头就娶了娇妻。”

    “倒也谈不上两清,”沧泱“嗯”了一声,点头说,“也是因此,云南王才心生愧疚,帮了瑾月姑姑一次又一次。”

    我叹了叹,“那哥哥又怎么能确定瑾月姑姑就一定会阻止呢?”

    他轻轻抚上我的额头,笑道:“我的淼淼倒不至于这么糊涂啊,瑾月姑姑潜在庄文太后身边这么多年有多少机会,但到底都没动手,与红月宫断绝联系,而且还这么受太后信任,你以为呢?”

    我点点头,“再与前段日子的事情联想起来,就更明白不过了。”

    我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笑侃道:“如今看来这‘望月楼’的名字起的倒还算真有深意。”

    他笑道:“可见瑾月姑姑去后,云南王那段时间思念缱绻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我道:“后来云南王和云南王妃恩爱有加,也算是上天给云南王的安慰了,”风光曼妙,疏疏朗朗,天竺兰夹杂着几丛含羞草与荼蘼花开得如彩蝶翻飞一般,很是灵动,我收回目光,盯着沧泱问,“如果是你,你会和云南王一样吗?”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绽放出来,“如果是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我去做回和尚就行了。”这话听上去多半玩笑的意味,但有心人仔细听来也真真夹带着几分认真郑重。

    我拉过他的手腕,笑问:“答得这么快?不要多想想?”

    他摇头,笑得潇洒。

    时光娆人,枝叶青青,格外叫人心醉。我煞有其事的看着他,笑道:“看起来,你这三年待在云南王身边倒也没少查事。”

    他挣了挣眼睫,舒出一口气来,“那时自然,总要为将来打算的。”

    我盯着他现在沉稳的样子,鬼斧神差的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不一样了。”

    他笑,“哪里不一样了?”

    我道:“我一下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心思里多了几分深沉深邃。”

    他恳切的看着我说:“淼淼,我从未变过。对你之心亦然。”

    我摇头,“许是你自己不知道,但你真的比那时候更有打算了,”叹出一口气,“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大家都长大了,想不变也很难吧,”我看着他,“这没什么的,我一直相信你对我的心意,这二者并不冲突。”

    他浅浅笑着,不言不语,瞭望远处朵朵白瓷色的云彩。

147 孔雀东南飞(3)

    周围的夜色渐深,我在回去的路上刚好路过云南王的住处前,遥遥看去,几星灯火连成了密密浅浅的一汪,像是有无数颗夜明珠在同时闪烁,朦胧而又温暖美好。丛影下叶纹流光溢彩,不知是有人搅动了河汉,洒落了满地星斗,还是地上的河流升到了天边,汇入繁星争辉的银河。云辉纱窗仿佛腾着缭缭烟雾,金丝银线如同静静流淌在上的一池春水,反射出五光十色的彩影,橘黄色的光溶汇集下分明是一双人影。

    我让菊香等在外面,自己缓步走近。王升一如往常般的站在门外守候,看见我来,忙要出声行礼。我急急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立马会意,没有说话。

    里头的两人我几乎不需要用眼睛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云南王深沉说:“那日燕来殿你何以没有出现?”

    瑾月姑姑平和回:“奴婢即使去了又能怎样?”

    云南王有些愠怒说:“你是故意没来?”

    瑾月姑姑叹道:“是不是故意的,重要吗?”

    云南王默了一会儿,出声郑重说:“重要。”

    瑾月姑姑道:“王爷应当知晓,就算当时奴婢去到了燕来殿,也一样改变不了世子的结果,如果王爷一定要怪奴婢没有前去的话,那王爷就怪罪吧,奴婢担着便是。”

    我暗暗叹了一下,瑾月姑姑又是何苦呢?瑾月姑姑明明不是这样心狠的人,有什么道理何以不能解释清楚的呢?偏偏要让云南王一再的误会自己!

    云南王声音里显然又多了几分怒火,“我竟然没有料到你现在已经心狠无情到这种地步,”停了半晌,他又道,“不,你不是无情心狠,你是嫉火攻心,你太可怕了,你怎样气我都好,可是吴耀是无辜的,”冷哼一声,“现在你满意了!我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没了!这都是拜你所赐!”

    瑾月姑姑并未被激怒,却单单问:“难道王爷以为奴婢没有前去是因为嫉妒云南王妃?是因为气你舍我而娶了云南王妃?”

    云南王反问:“不是吗?”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认定与讽刺。

    瑾月姑姑静一静,“王爷,奴婢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情竟让你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果奴婢心里有这些情绪,奴婢早就可以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云南王道:“因为那时红月宫于你有救命之恩,任何事在你心里都没有红月宫重要,你自然不肯为了自己的事情弃你所谓的大局于不顾。”

    瑾月姑姑冷笑道:“且不说那时,如果奴婢当真想对世子动手来报仇泄恨的话,在奴婢陪同陛下刚到雅岐城时就该动手了,何苦还要救下他?”

    云南王问:“救他?”

    瑾月姑姑道:“那日若没有奴婢协助,世子和公主怎可能逃得过红月宫人之手。”

    云南王顿了顿,“我以为你只是救了明儿他们。”

    瑾月姑姑说:“王爷实在是看低了奴婢。”

    一会儿,云南王好似觉察到了什么,又讪讪道:“你心里果真没有一丝嫉妒吗?”

    瑾月姑姑恳切说:“没有。”

    云南王言语中似乎有些不甘,“真的没有?”

    瑾月姑姑依旧回:“奴婢没有。”瑾月姑姑的冷静叫我赞叹而畏惧。

    云南王凌冽说:“看来你的心里还真是一点位置都不曾留给我。”

    瑾月姑姑大约没有出声。我身子向前一晃,门不小心被我胳膊轻轻肘了一下,灯火随之一抖,云南王声音警惕严肃朝外问:“何人?”

    王升看了我一眼,恭然回:“二小姐来了。”

    云南王问:“来了多久?”

    我向王升摆了摆手,出声回道:“刚来。”

    “哦,进来吧。”

    听得云南王在里面幽幽叹息了一声。

    我推门进去,瑾月姑姑朝我行了一礼,说了一句:“奴婢告退。”后,就缓缓退下。

    我点头,“瑾月姑姑慢走。”

    云南王看着我,我轻笑一下,俯身请安,出声问:“爹,你和瑾月姑姑……”

    云南王忙打住我,“我和瑾月没什么,只是找她来问点事。”

    我叹息,“爹,你无须瞒着我你和瑾月姑姑的关系,我都知道,瑾月姑姑曾经与我提起过你们的一些往事。”

    云南王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不定,“她与你说过?”

    我点头,“你和瑾月姑姑年少相识,这样的关系多少年来剪不断,理还乱。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却也足够叫人心烦意乱的了。”

    云南王微微蹙起眉头思考了半晌,摇了摇头,轻轻一叹,抬眼问:“她为何会告诉你?”

    我淡淡笑道:“我和瑾月姑姑很早在建康就认识,许是缘分,要细细说起来,话就长了。”

    云南王点头,向我询问:“你方才怎么会在门外?”

    我心里一阵酸涩,垂下眼眸,抿了抿嘴,语气轻轻颤抖,“哥哥走了不过才几日,王府里的人好像都已经忘记曾经有过哥哥一样,我今日正好路过爹这里,就想着进来看看爹好不好。”

    云南王叹了一声,走近拍了拍我的肩,“难为你能有这个心了,我无事,你放心。”

    我蹙眉问:“当真?”

    云南王点头,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丝笑意来,“当真。”

    我不解说:“可是哥哥他是爹唯一的,亲生的儿子,哥哥就这样走了,要说爹完全无事,我真的不信。”

    云南王的目光里露出一抹暗色,里面像是万丈深渊,一旦堕入就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种,“我当然不能有事,我还要为吴耀报这一刀仇。”

    我心一慌,盯着云南王问:“爹的意思是真的要起兵造反吗?”

    云南王沉声说:“我早就说过,如果吴耀死了,我必定报仇,要天下人为他殉葬!”

    我实在害怕得紧,“爹,哥哥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要救天下人的性命,不想让太平盛世遭受战争劫难,爹这么做,岂不是违背了哥哥的本意?”

    云南王轻哼一声,“我若好,天下人都好,我若不好时,天下人都休得安生!”

    我轻声道:“这三千骑兵,爹就舍得?”

    云南王笑看着我,“骑兵本就是养千日,用一时,没有舍得不舍得!”

    看来云南王的心意已决,我深吸一口气,“若说爹的势力早些年这么做把握尚更大,何以到了今日才想要取而代之,”我垂睫,低声说,“我不相信爹仅仅只是为了哥哥的死。”

    云南王扬眉说:“我的确老早就有此意,他罗熙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坐拥整个江山,只不过……”

    我忙问:“只不过什么?”

    他道:“只不过一来没有由头,即便出师也终归无名,二来……”

    我见云南王不再说,眼睛里闪过一丝柔情,也就明白了,接着云南王的话道:“二来,还有瑾月姑姑在。”

    云南王低低“嗯”了一下,“还好现今我也终于认清了她人她心!”

    我忍不住为吴耀难过不值,眼眶有些温热,原来在他拼死也想保护的人心里,他只是一个由头。但我不能失态,“或许瑾月姑姑说得是气话,又或者瑾月姑姑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南王视线灼热了一下,又恢复平静,“她若是果真对我有情,就不会说走就走,消失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轻易就能放下当初的海誓山盟,”笑得厉然,“但这些都过去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想管了,这天下我必要夺得。”

    我想了想说:“爹,我有一问,不知道能不能问?”

    云南王对我微笑道:“你问,至于能不能,我看着答就是了。”

    我好奇问:“若果当年瑾月姑姑没有舍你而去,今日,你还会想要这天下吗?”

    云南王身子一震,一瞬间的疑惑后,沉思许久,淡淡脱口道:“许是不会,”声音极轻,轻得我差点没听清,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随即又改口说,“这些没发生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好?”那张张扬的脸上又挂上了一片平和的笑容。

    我颤颤点头,只觉得云南王决定起而攻之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吴耀其实说得没错,云南王根本就不是想要这权力,这天下,他只是恨,只是气,权力、皇室、天下人,夺走了他的幸福,他的一生,本该完全不同的一生。

    即使云南王不愿意承认,我也相信他一开口的那四个字,因为那是在他还未有防备前,从他心底里脱口而出的答案。我能看出来。

    我小声试探道:“爹。”

    “嗯?”

    “如果有一天爹真的成功了,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可否留下陛下一条性命?”

    云南王盯着我的眼睛里跃过几丝疑惑担忧,“你喜欢那小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不答。

    云南王拽过我,神色焦急,“你心里不是喜欢明儿吗?”

    我望着云南王,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想他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云南王捏着我肩头的力量越来越大,“如果我让你从两人之间选择一个呢?”

    “我没有办法选。”

    云南王灼灼的看着我,“如果我非要你选一个呢?”

    “陛下,我选陛下。”因为我知道云南王一定不会伤害沧泱,所以我选罗熙。

    云南王皱着的眉头将要把两条眉毛紧拧成一条,“为什么?”

    我摇头。

    云南王悄声告诉我说:“你难道还看不清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怎会喜欢他?”

    “我不知道,”拼命压低声音,“我分明是恨他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我实在说不下去。

    云南王瞅着我,一会儿,手慢慢松开,背过身道:“算了,许是你命该如此,其实谁都一样。”

    我追问:“爹能答应我吗?”

    云南王哀叹一声,“我答应你就是。”

    终于放下心来,我盯着云南王的背看了许久,转身欲走时,忍不住说道:“爹不必为我烦恼,我比谁都清楚陛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自有应对之策,陛下不会伤害我的。”

    “嗯。”

148 孔雀东南飞(4)

    午后的阳光渐渐漫生出些许暖人的热意,光色如流水一般潺潺而去,洋洋洒洒的透过窗纱淡淡幽幽照了满堂明亮,一地都是镂空花架被映衬出来的低折影子,浅浅深深如同一幅上好的水墨画卷铺散开来。

    菊香脚步轻轻进来,“瑾月姑姑想见二小姐一面。”

    我款款温言道:“请瑾月姑姑进来就是。”

    菊香面色似乎有些许的为难,“瑾月姑姑说她在外面等着二小姐。”

    我反而犹疑起来,“在外面?”

    菊香点点头,说:“是。”

    我一面再心里忖度着,瑾月姑姑来找我必定是有什么事情,但又为什么瑾月姑姑非要在外面说?一面带着几分疑惑走出来,恰巧正好一眼看见瑾月姑姑身着一袭青瓷色裙袍站在不远处的月洞下,脚尖处被打出一抹斜斜的人影,向前蜿蜒着,把瑾月姑姑本就修长的体态拉得更加纤瘦不堪盈盈一握般,青紫色的丝线绣着几只展翅啼飞于九空的大雁盘旋翱翔在她腰间,风动竹林处,满眼疏朗翠绿。瑾月姑姑朝我点了点头。我清淡一笑,走近她,“瑾月姑姑找我?”

    她行礼道:“是,奴婢来找二小姐有话说。”

    我静静伫立,“有什么话不能去房里说,非要在这外头说?”

    瑾月姑姑满头青丝梳得黑黑亮亮的,发髻如云雾堆耸高起,飞花甸子紧紧贴着,只细细插了一支攒金搂云玛瑙流苏,晶莹半缀,点点晃动。她面上是一种淡淡惘然的神情,“外头空气好,不比房中憋闷。”

    我望着瑾月姑姑的面色,不用多想,也知道她已然心事重重,濒临颓唐。我点了点头,淡淡说:“那我就陪瑾月姑姑随意走走,有什么话,路上也尽可以告诉我,”顿了顿,笑着,“我也正好有些话想要对瑾月姑姑说。”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后,便到我左右扶着我朝外面走去,清风如软玉在怀,一泓池水如碧玉般清澈,凉水间的最后一丛荷花也将要惜败,只剩绿色的莲叶孤独的摇曳于烟波浩渺中,一路沿着池水边莲步姗姗,心里不禁忆起那时吴耀持桨纵情唱响于小舟之上的恬淡悠然美好之境。

    是呵,从那个时候起,其实我就应该看出来吴耀性格里的凛然决绝,桀骜高远,不似俗世里人的污浊迷离。

    可那又怎样呢?我终归改变不了罗熙的心意,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心里微微怅惘之外,不由沉沉一叹,“瑾月姑姑,你看这一池将要颓败下来的荷花像不像每个人的最后归处?”

    瑾月姑姑的表情一时凝滞,“难道二小姐也怪奴婢当日没有去到燕来殿为世子说话吗?”

    我摇头道:“没有,姑姑想去哪里,想要为谁说话,都是姑姑自己的选择,我实在无权责怪姑姑,”我颔首,眼波轻转,“却只是,我想知道姑姑为什么没去?”我并不在乎瑾月姑姑去不去,我在乎的是,以瑾月姑姑的性子,她分明想去会去,但是却又不去的原因是什么?

    瑾月姑姑浅笑道:“昨晚上二小姐不是都听到了吗?”

    我微微一怔,“什么?”

    瑾月姑姑平静说:“奴婢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警惕性倒没差许多,昨晚上二小姐分明在门外什么都听到了,还要装作不知吗?”

    我心中一沉,“姑姑既然发现我了,为何不拆穿我?”

    瑾月姑姑笑问:“奴婢为何要拆穿二小姐?”

    我笑,“瑾月姑姑发现我,爹一定也发现了我,说起来,拆穿不拆穿倒也无所谓了。”

    瑾月姑姑道:“王爷并未发现二小姐。”

    我蹙眉,“果真?”

    她点头,“自然是,王爷昨晚上被奴婢气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能保持冷静的心思来发现二小姐是不是在门外偷听。”

    我点点头,“但瑾月姑姑不拆穿我,就不怕我把秘密泄露出去吗?”

    瑾月姑姑叹息一声,眼眸安然的望着远处云卷云舒,“秘密?”轻轻一笑,“这些事情早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我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开口说:“姑姑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收回视线,看着我问:“什么问题?”

    我道:“为什么那日姑姑没去燕来殿求情?”

    瑾月姑姑微微颔首,面带笑容说:“奴婢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

    我道:“昨晚上的那番话姑姑趁着爹方寸大乱时骗骗他倒还可以,但姑姑骗不过我,我始终不相信姑姑的那番话。”

    瑾月姑姑缓了缓神情,吟吟道:“奴婢昨晚上的话全是实言。”

    我注视着她,分明看到了一丝凌厉的坚毅和倔强,“的确是实言,但却并未道出全部原因。”

    她睫毛一颤,“二小姐什么意思?”

    我望着瑾月姑姑精心描画过的长眉,入鬓处,眉眼闪烁如水波叠叠,“一来,我不信瑾月姑姑心里没有爹的一席之地,二来,我不信瑾月姑姑如此无情心狠,”淡然的看着她,“我相信的是,瑾月姑姑有着不能说的苦衷,尤其是不能让爹知道的苦衷。可是我又很想知道这个苦衷我能不能知道?”

    瑾月姑姑低低说:“二小姐想错了,奴婢没有苦衷。”

    我摇了摇头,轻轻道:“我果真想错了吗?”笑一笑,上下打量着她,“如果瑾月姑姑的心里没有爹,又何以要精心描画妆容?需知道,云南王府并非在宫中侍奉,无须日日黛眉胭脂,时时着细腻纹丝衣物。依我记忆,即便是在皇宫中侍奉时,瑾月姑姑也从未打扮如此跳脱过,绝非是心里没有爹的所作所为。还有,瑾月姑姑无情心狠,我自然是更不相信的,如果瑾月姑姑真的是无情的人,那一日,又为何要搭救于我们?”

    瑾月姑姑抚了抚自己的发鬓,无奈徐徐说:“二小姐好眼力。奴婢承认昨晚上没有和盘托出,但这样也是为你们好。”

    我问:“为谁好?”

    瑾月姑姑说:“都好。”

    我蹙眉问:“瑾月姑姑,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说?连对我都不能说吗?”

    瑾月姑姑摇头,“二小姐绝不能够知道,王爷也是。”

    我低垂下眼帘,惘然道:“瑾月姑姑对此这样守口如瓶,一定不会是小事,”想了想,又猜测说,“难不成,与皇室有关?”

    瑾月姑姑唏嘘一哂,“二小姐不要再猜了,”目光戚然,“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明白吗?”

    我叹了叹,点头说:“瑾月姑姑来找我,就是来告诫我这话的吗?”

    她摇了摇头,“奴婢来其实是想问问二小姐昨晚上到底与王爷说了什么?”言语间似是有着细微的颤抖。

    我略略沉吟,“瑾月姑姑是担心我昨晚上已经把方才说的话都告诉给爹听了?”

    瑾月姑姑点头,凝视着我,期待和恐惧交织在她眼中弥漫。

    我语气清浅道:“没有,”视线扫过瑾月姑姑,落在池水上,里面鲤鱼戏水,红红艳艳的颜色,甚是好看,“没有确认过的话,我是不会乱说的,况且我也知道瑾月姑姑不愿说的苦衷对爹暗藏着多少汹涌波动,”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的。”

    瑾月姑姑犹豫许久,说:“那日后……”

    我接话恳切道:“日后我也不会提及,如若有一日瑾月姑姑觉得可以解释了,就自己去解释给爹,这是姑姑和爹两个人的事,我不会插手,”叹了叹,“只是我眼睁睁看着瑾月姑姑和爹两个人,互相有情却不能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为之心碎难受罢了。”

    瑾月姑姑一切然,俯身盈盈拜倒,“多谢二小姐。”

    我忙扶起,摇头道:“姑姑不必言谢,”又道,“我不管姑姑是怎样考虑的,觉得有一句话,姑姑应该知晓其中道理。”

    她问:“什么话?”

    我道:“姑姑可知道爹为何会想要起兵报仇?”

    瑾月姑姑叹道:“许是看不惯陛下年少。又逢世子被陛下斩杀。”

    我摇头,“不是的,”深吸一口气,生生看着她,“是因为姑姑。”

    瑾月姑姑神色疑惑万分,眉头紧紧蹙起,“奴婢?”

    我点头,“就是姑姑,”哀叹一声,“爹深深爱着姑姑,可姑姑却为了大局离他而去,所以,最后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皇权皇家的身上,”又无奈浅浅一笑,“这是爹对于得不到瑾月姑姑,得不到他想要的人生的一种报复。”

    瑾月姑姑眸色清冷,风姿秀兰一如满池冰凉潋滟的秋水。

149 孔雀东南飞(5)

    “你来了。”

    几丈外的地方,清越的声音冉冉生出,划过我的迷茫苦思,视线所及之处,是容大人正朗朗阔步朝我走来。

    他面庞上隐隐透着一股子孤寒锐气,眸子里敛起锋利如刀刃般的精光,恍然变得漆黑不见底,一时我竟不敢相认,“二小姐,陛下就在殿里面等着你,”见他身上穿着的腾蛟翻浪傲灰色长袍,我一眼便知绝非民间手笔,他走近朝我行了一礼,小声说,“陛下此时突然找二小姐,照里面的架势看起来,绝不是想要和二小姐一起商量什么小事,进去后千万小心行事,别更惹怒了陛下才好。”

    我心中不觉一阵可笑,从前那个马上英姿飒爽,UU小说柔情似水的容大人,竟然变成了如今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俨然已经是罗熙身边最忠心人当中的一个,即便敢怒也决不敢言,“陛下架势再大又如何?陛下的心思谁有是能猜着的?”

    容大人目光紧锁在我面上,悄言说:“还是小心些好。”

    我嘴角勾起,不屑一笑道:“陛下还有什么吓人的架势是我没见过的?”

    他身子一顿,眼中遽然迸出一抹寒光,声音很低,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一样,“二小姐,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非要跟陛下对着干的后果,二小姐不是没有尝过。”说着,他左手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袖。

    我眼神往容大人身上一扫,我实在看不惯他现在的样子,当然也不止是我,恐怕建宁老早就看不惯了。而我一直身在云南王府,也不知道建宁到底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应是骇人的,竟能把那般意气风发的人变成眼前我都快不认识的样子。上次见面,乍一看来倒还没觉着什么,直到这一刻我才看清他已然不是曾经那块璞玉。我心里是生气的,似有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着,我气他怎么会把自己变成了这般俗气之人,气他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原本那浑然天成的无双气质,更气他枉然了建宁那时对他的一片爱意。我不由的开口针锋相对说:“容大人,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真是庆幸那时你退了我的婚,如果我果真是嫁给了你,我肯定悔恨至死,”轻轻抖了抖袖子,“你已经麻痹自己接受了不堪的现实,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世间不公力争的勇气。”

    容大人眼皮也不曾动一下,只听我说着,许久后,他缓缓道:“二小姐这话说得对我也实在太不公平,”淡淡一笑,紧接着叹息两声,“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境遇,而我的,就注定了我最后终会走向这条路,我一生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我盯着他落寞的样子,秋风扫过,树枝上摇摇欲坠的落叶还是飘摇而下,就像枯色蝴蝶一样的漫天飞舞,落叶坠地,隐约响起了薄如蝉翼的脆裂声响,暮色渐浓的天边,有着一片绚烂的金黄,那般温柔安静,那般温情脉脉,仿佛是在守护着一个易碎的梦境,更是平添了几分萧索,我又不忍心起来,“容大人,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就连为他人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的鼻翼微微张合,“我知道二小姐在怪我,可是世子的死并不会因为我说什么而改变的。”

    我心里悄悄黯然,所有人竟然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是何等的冷静,何等的漠然,“哥哥视你为知己,他喜欢你的词,你的句,你可有为他生过一丝惋惜?”

    我的视线触上容大人无可奈何的目光,我也跟着无可奈何起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说话:“世子能喜欢我的词,我的句,我很荣幸,但是二小姐可有想过,世子为何会喜欢我的词句?”

    我微微愕然,“难不成你以为哥哥是因为公主的原因?”

    容大人一笑,“不是么?”神情依旧静默,声音却带着些许干涩,“因为公主心里的那个人是我,而你哥哥得不到她,就选择投其所好。”

    我紧紧蹙眉,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思想是何等肮脏,“如果容大人是这样以为的,就实在太看低哥哥了,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我气得泱泱别过头去,深吸几口气,指尖止不住的颤抖,使劲一握拳,“早在公主入府之前哥哥就已然欣赏大人你的词句。与公主无关。他们两人只是刚好都喜欢。”

    容大人双眸里的水波隐着冰凉的光泽,“不管如何,我和世子到底没有交情,不过泛泛而已,我也犯不着……”

    他话语间有些断续,不好言明,我轻笑一声,继续他的话说:“容大人犯不着为了哥哥赔上自己的前程,”涩然一笑,“就连公主都无法撼动前程在容大人心里的地位,更何况是我哥哥,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愿意为他多说的了。”我的话好似一根一根雪亮的银针一阵一阵的刺向容大人的心窝,他原本默然的面色已因羞愧和激愤而浅浅的泛起些许红色。

    容大人眼底的阴郁雾霾蒙起了绵绵凄雨,“公主,她怎么样了?”

    我咬了咬唇,讽刺说:“大人觉得呢?”顿了顿,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嘲弄,“大人觉得公主应该好吗?”

    他握了握右手里面的刀柄,上头镶嵌的宝石正散发着刺人的五彩亮光,奢华至极,讥诮至极,“公主终于解脱了。”

    “解脱?”

    我蹙着的眉头一分也无法放松,心里更是被容大人的话再一次震动,清晰无比的惊异哑然和一时生出的无言可诉,汹涌如浪涛拍案向我扑来,我几乎能感觉到背部汗涔涔的吸附着贴身衣物的黏腻,“大人居然说出‘解脱’二字,哥哥是公主的夫君,夫君去了,作为妻子是最伤心的人,容大人,你居然说公主解脱了。”

    容大人面上肌肉轻轻一抖,僵硬道:“公主的心里并不爱世子,对于公主来说,世子去了,自然是一种解脱。”

    我抿嘴一笑,语气有些忿忿,“容大人你想错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傻傻等着另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人,公主等了爱了容大人三年之久,公主也会累的,累了就会放弃,是容大人自己没有勇气去爱公主,去放下一切和公主在一起。而最后,公主遇上了一个再一次能挑动她心弦的人,公主选择离开了你,容大人也无权责怪,要怪只能怪容大人自己被太多东西牵绊住了脚步,要怪只能怪容大人和公主所在的尴尬处境。”

    容大人的眼睛里黯然的神色令人心碎,“是这样的么?”

    我点头,“是。”

    容大人垂下眼眸,目光幽幽,“是我的错。”

    我叹息说:“感情没有对错,只是容大人叫我觉得失望罢了,既然公主放过了容大人,那么,容大人就也放过公主吧。”

    容大人的身子轻轻一晃,手臂无力的就好像是挂在肩上的一般,嘴里小声说:“公主痴情,世子离开了,公主一定无法再接受其他人了。”

    我的视线渐渐下移,躲闪着容大人痛溃的面色,恻恻道:“公主不仅痴情,而且贞烈。”

    容大人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指节咯咯作响,手腕感觉有被捏碎的疼痛,“那该怎么办?”

    我用力的握拳,挣扎了几下并无用处,只好抬头对上他急切的双眸,怆然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能让公主永远留在云南王府,不再回宫受陛下摆布,”我强撑着,低了低声音,“如果公主随着陛下回到建康,难保陛下不会再让公主下嫁于另一个眼中钉,”深吸一口气,“陛下摆布公主的用意,想必我不用说,大人也该清楚吧。”

    容大人一愣,点头说:“清楚。”

    我死死的盯着他道:“大人你就真的舍得?”

    容大人回看着我,缓缓摇头,“我对公主有的是愧疚和怀念。”

    我小声说:“那就请大人为了这份愧疚,这份怀念,不要再让公主受更大的委屈和羞辱。如果大人还想要公主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话。”

    容大人酸涩一笑,笑得无奈,“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看见他再次想要退缩的模样,语气淡漠而又凌厉,说:“这是大人欠公主的,不管用什么法子你都要还。”

150 人生若如初相见(1)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我步步走入燕来殿内,阳光甚好,轻沛丰足得好似金色的细沙挥扬一殿,葡萄色的青纹凹凸酒杯边缘惊起一线线耀目光影,十色如天边彩虹般绚烂,美酒还未喝上一口便已经令人陶醉不已。

    顺着光色举目望去,窗纱近处辉映着的竹枝花红丝绦,又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沙雁喳喳,更是想到方才进来前一路看着水中鸳鸯亲昵暖睡,不觉心中温暖安谧,上提“燕来”二字还真是名不虚传了。

    不过,就算颜色再鲜艳的地方,只要有罗熙在就总会勾连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肃穆深沉的气息,这种气息就好像哪里藏着一头沉默的野兽,正对着周遭的一切虎视眈眈,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一不小心就激怒了它,然后它会朝你扑来,把你撕扯得狼狈不堪。这种捉摸不透的压力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也会让人心底里的恐惧慢慢加剧增生。

    他的脚步声一直是沉稳而轻缓的,淡泊得没有一点感情挟带,我能感觉到他走到近处突然停了下来,随后顿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可知道朕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语气低沉得已经生出了分明的颗粒感。

    我依礼回身,微微颔首,仿佛不关己事一般,平和道:“我当然不知道。”

    罗熙瞅着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更加低沉下去,“朕不日将启程回建康去。”

    我猛然抬头,目光却落在他那身孔雀蓝的外袍上面,仿佛波光粼粼,掀起一层层涟漪般的晶亮,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轻松,盈盈拜道:“淼淼祝陛下一路顺风。”

    罗熙看着我,不发一言,半晌后,把手臂一挥,华美的外袍像一尾孔雀彩羽抖颤在我眼前,又从我指尖拂过,平滑的纹理柔软至极,本就被容大人方才捏得发痛的手腕处,此刻更是痛得钻心,我似乎已经能听见骨骼处裂开的“嘎啦”声响,“朕都要走了,你居然还能如此平静,你这份无情是朕永远也比不上的。”

    他永远也不知道心里住着两个人无法摆脱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只有其中一方退出,我才能得到宽解。

    我垂眸轻笑一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嗤,“否则陛下以为我该怎样呢?”又轻轻的瞥了他一眼,我继续说:“一哭二闹三上吊?”笑了笑,“还是追在陛下身后求着要送君千里?陛下难道不觉得这些都太过小家子气了吗?”

    罗熙的目光始终紧紧的锁着我,眉宇间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小家子气?”顿了顿,“如果可以,朕很喜欢你能对朕小家子气。”

    我嘴角含着一缕蔑然的浅笑,“陛下应该知晓我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所以陛下要走,我绝不相拦,也绝不相送,陛下是陛下,并非是一般人,”深吸一口气,“还有,陛下方才说我无情,但陛下可知道,我的无情不是对所有人,只对该的人。”

    罗熙冷笑道:“该的人?”

    我道:“陛下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总归记得吧。”

    罗熙唇角轻扬,淡淡含着讥笑,“朕记得,朕自然记得,”闷闷一声哼,“绝不相拦,绝不相送,这的确是你李淼淼的作风,”他把手用力向里一收,我跟着踉跄,险些栽入他的怀抱,幸好我及时稳住了脚步,他眼见着未得逞,只好自己抬脚朝前跨栏一小步,“不过,朕却想要你陪着朕一起回宫。”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道:“什么?”

    罗熙看着我的表现,面上已然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似光秃秃的梅枝积了厚厚的冰雪,寒意森森,“你怕了?”

    我蹙紧了眉,心里有过千万种设想,也准备了千万种说辞,却偏偏没料到罗熙的这步棋,我三年前可是被驱逐出宫的人,怎可再回去?回去后,我又该如何面对曾经的人事?我想一想,神色立马软弱下来,“陛下,我不想回宫。”

    罗熙轻轻一哂,“为了他?”

    我摇头,“不为了谁,我就是不想回宫而已,因为那里有我最不堪最痛苦的回忆,我不想再记起。”

    他神色一敛,眼中似生起了怒意,深邃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刚硬忖度,“在你心里与朕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原来是你最不堪,最痛苦的回忆。”说着,他轻蔑一笑,不知道是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我淡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屏息片刻,只是用那抹锋利不折的目光盯着我,随后如刀刃般从未面上淡淡划过,一点一点低垂下去,声音悄然中夹着胁迫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的眸光是一把真正的刀子,那么我早就被他刺得体无完肤了,“大夫人死了,大姐也死了,罗全被流放,即便陛下有陛下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过错,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是不堪重负的惨痛记忆,一旦想起,还是会痛入骨髓。陛下,有些伤痛不是单单靠时间就能平复得了的,况且我本就是被驱逐出宫的人,”眼中的泪意已经无法遏制,“所以,陛下,你就放过我吧。”

    他神情冰凉如同菊叶上一层薄薄的秋霜,“放过?”嘴角微微一撇,里面含着的似是一抹嘲讽,“你来告诉朕,朕要怎么放过你?”

    我忙低低道:“就好像公主放过容大人那样,就好像瑾月姑姑放过云南王那样。”我一个不小心,嘴快得把瑾月姑姑和云南王的事情宣之于口,还是在罗熙面前宣之于口,我心里惭愧之余更多的是惊惶恐惧,我死死的盯着罗熙脸上的神情变化,就算一丝也不肯放过。

    可他并未怎样,依然用一样的神色看着我,伸出另一只戴了通透翡翠盘戒的手指缓缓勾抵在我颌下,贴近道:“朕不是你口中的那些人,朕想要的东西、人都必须要得到。否则,朕不甘心。”

    我心大震,不甘心。原来罗熙对我的羁绊执着并不是因为情深,而只是因为一句不甘心。不甘心,多好的理由啊!我蹙着眉头,忍不住暗自轻蔑一笑,目光往罗熙身上一荡,含着热泪,一字一句道:“陛下,你真自私,”与其说是热泪,不如说是心尖上滴下的血,“要说得到,陛下早就得到我了,不是吗?”

    他冷眼道:“那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不能算。朕得到了你的人,却没有得到你的心,不能算。”

    我轻吸一口气,闭眼说:“我早该知道的。”

    他沉声问:“知道什么?”

    我缓缓睁眼,语气倔强,“陛下从来没有对我交付过真心,陛下的心里只有皇权和自己,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在骗我哄我,我居然还会相信,”轻哼一声,“真是愚蠢!”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神色,“你说朕自私,你又何曾不自私?”

    我的鼻尖能感受到他唇齿间呵出的热气,略略侧头,“我自私?”

    罗熙凝神片刻说:“三年来,你在云南王府安然度日,开口闭口认他人做父,可有曾想到过你的亲生父亲正在建康城中受苦受难?”

    我身子轻微一抖,“他往日兴盛时那样对我和娘亲,也没有为我们的生死考虑过一分,而今我又何必去关心他过得好不好。”

    他笑一笑,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压低声音说:“你分明知道自己已经是朕的人,你却还要跟沧泱在一起,试问世上有哪个男子会不在乎身边女人的清白?”他的语气是那样轻巧,却每一个字都那般清晰,“你心里明明清楚这一切,还是要待在他身边,你在贪念什么?”

    罗熙的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透的,我是在贪念,他的温暖,他的清朗,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无人可与之比拟的东西,我也知道,只要我不松手,他就一定不会离开我身边。我是这样想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心里一怔,声音里带着几丝底子被挖空的颤抖,“我没有。”

    他的眸子里折出冷峻的颜色,“你有,”看着我,“而且,你不仅霸着他,还霸着朕,你身在其中,是不是很享受?”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

    我只觉得讽刺至极,使劲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低喝道:“那你走啊!我根本没有想过要霸着陛下!”

    他一把拖我入怀,一点都容不得我反抗,揽住我说:“他有什么好?”眸光幽幽,“竟叫你为了他而推开朕!”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他至少对我是真心的。”

    罗熙嗤笑两声,垂眸看着我说:“真心?”他一脸嗤之以鼻的不屑模样,“且不说‘真心’二字他可否当得,只说性情,你当真不觉得朕与你才该是天生的一对吗?”

    我忿忿道:“他自然当得,”又扭头一笑,“他当不得真心,难道陛下就能当得吗?”我心里不禁觉得实在讽刺到好笑,缓一缓气息,半晌,昂着脖子说,“我李淼淼再没有出息,也不会跟一个心里没我而只是想得到我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在一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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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半世孤离,再承半世癫狂,幸你可慰我半世哀伤,愿融我半世冰霜,使这寸土恰似虚弥。你我再见时,尚记得佛的话语,却已忘记相问的初衷,只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往事悄然而逝,飞花万盏。归来时,落花,流水,天高,地阔,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1.第一人称,反感勿进。2.本文架空!3.欢迎可爱的姐妹们来阅读啊,嘻嘻。沧泱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泱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泱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