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一片冰心在玉壶(1)
水面很静,静得像一块缎色的丝绸。一缕缕阳光轻抚着水面,使人觉得无比的温暖。偶尔会有一阵阵微风吹过,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星星点点的波纹。我静静地走在树木阴影下的岚桥上,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几声蝉微弱的鸣叫,使原本就已心乱如麻的我,变得更加烦躁,性子怎么也不能安定下来。
下了岚桥,阿乔看见我,紧走两步过来道:“二小姐怎么来了这边宅邸,我家世子还在睡着呢!”
我一边放轻脚步,一边点头道:“我好容易说动了爹才能过来,我先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他好些了么?”
阿乔似笑非笑道:“二小姐自己进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我轻轻点头,“那我就进去了,你在外头守着,如果菊香找来了,也叫她在外头等着。”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我第一次进到他的房间。我好奇的打量着四周,里面除了沿壁阔阔方方摆着的几件瑾玉檀木家什外,就只剩下墙上悬挂着的各色名剑兵刃和镂空架上安然放置的一些装饰器皿。
我心中生出一点悠然的欣悦,嘴角带着笑,悄声道:“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阳光浅薄如清帘,有一点点碧绿的颜色渲染了烟水香散出的清滢滢潮气,隔着帐纱映着他的脸,似有微微的柔软光色,那种光色仿佛是他身体里点着的一盏透色明灯。
他一身云白色的贴身寝衣,愈加的让人觉得恍如一袭幽梦,领口有银线密密交织而成的昙花纹案,伴着窗外青明的亮光,起起伏伏,虽是素色,却也耀眼。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连在睡梦中都是隐忍的神情,我心一揪,好像能切身感受到他正忍受的痛苦一般。
我慢慢走近他的床前,回忆起昨日血色殷红的记忆,心底还是止不住的抽搐后怕,悲与喜就这样纠缠着泪水融化开来,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我已然干涸空静的心,才又重新绽放出五彩的颜色。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抚上他皱曲的眉心,静静的为他安然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如同春光一样柔朗的笑容,那样的温暖才能焐热我冰凉的心思。
他许是觉察到有人进来,双睫微微上下振着,几番后,眼睛缓缓睁开,刹那间迸出的惊喜就像凌空散开的烟火一般,照亮了他整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也不顾伤痛,挣扎着起身向我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微笑道:“我跟爹说过,爹同意了我才来的。”
他忙捏了捏我的手腕,紧张问:“昨儿你可有受伤?”
我摇头道:“你都帮我挡下了,我还如何能受伤?况且我今日都能过来看你了,你还要问我,岂不是真傻?”
他顺势执起我的手来,低语道:“想必你昨日定然吓坏了,实在怪我,”又低头笑了笑,“来了多久了?”
我回握着他的手说:“没有多久,才刚坐下,你就醒了,昨儿幸好瑾月姑姑赶来,否则我真的以为你会死掉,”轻轻一叹,问,“你要喝点水吗?”
他拉着我,怔了怔,警觉问:“瑾月姑姑是谁?”
我根本不想瞒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瑾月姑姑是太后身边的人。”
他倏然坐起身,道:“宫中的人?”目光俨然的看着我,“他来了?”
我点头道:“是,陛下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无力的滑落,喃喃道:“他来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笃定道:“陛下是为了瘟疫和公主来的,本与我无关,你不要太过担心,”冷静的看着他,“你现在有伤,更不能轻举妄动。”
这次他没有松开手,轻轻道:“世间的事情多是无法预料的,”看着我的目光中,情意无限,“我在脑中想象过无数次与他在此交锋的场景,唯一没想到的是,我竟会在此之前受了重伤,还是亏他带来的人才救了我的命,还真是讽刺的很。”
我劝慰道:“不必介怀,瑾月姑姑不是陛下的人,而且三年前我也救过她,此次她来救你,也是当然的,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她是太后的人,可是出了宫,似乎她另有身份,所以,瑾月姑姑究竟是谁,我现在倒也说不准了。”
他轻悄的语气如同床头温和且明媚的光线,“你今日穿了亮黄色,许久未见你穿过了。”
我低头一看,身上正是一件鹅黄色的锦绣长裙,用孔雀羽拈成的线织了精致的攒花图案,有些暗暗骇然,浅笑道:“这三年里,我确实很少穿这样耀目的颜色,”低了低头,“不过是今日早上起的太急,菊香随意拿了件衣裳,我没注意就默认着穿上了。”
他打量着我,轻言道:“这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很衬你。”
我微笑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注意到,而是我前两日就想重新开始,总要做点什么改变才好。”
他的掌心搭在我的手背上,指尖轻轻一勾,两人便已十指相扣,“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可是当下,”浅浅一叹,“我很担心你。”
我淡淡笑道:“我明白,但又能怎么样呢?”垂下视线,看着两人蜿蜒缠绵的指尖,好像任谁都无法分开,我轻摇了摇头,“逃么?你我都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逃不掉的,就连我们在这里都能遇到。”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前,轻声道:“我总是相信心心相印,心心相惜,”眼中流光宛如银河般闪耀,“无论何人何事,我的心脏始终为你而跳动。”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泉水一般一股股浸润在心上,是那般的甘甜,清泽。
我悄言道:“我小时候听娘亲说过,人的无名指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反手把自己的无名指勾在他的无名指上,“现在我们俩的心就缠绕在一起了。”
他微笑的眼中似乎泛出一抹凄凉,“我实在不明白,命运的红绳既已将你我牵在一处,又何必再牵扯进他来?”轻轻笑了一声,他又低低说:“如此一来,全部缠成一团死结,理都理不开。”
我清浅的一笑道:“说不准是天宫上的月下老人不小心打了个盹,红线掉在地上,被小仙子们拿过去胡乱的玩了一通,才会这样,等月下老人醒来,理清了,或许就好了。”
他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那要等多久呢?”笑叹了叹,“你啊,什么烦扰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就都会变得很美,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笑容绽开,闷头轻轻跌入他的怀中,半晌,他的鼻尖在我发鬓边轻轻嗅着,我心下好奇,侧脸问:“你在闻什么?”
他笑揽着我的肩,并未回答,俊朗的面容慢慢凑近到我耳边,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柔软而温热的气息穿梭于我数不清的发丝当中,弄得人痒痒的。
122 一片冰心在玉壶(2)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老天总是喜欢以折磨人为乐子。明明三年前说天高地阔,鸳鸯伴飞,让我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现在却又自己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心里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薄薄一卷银色的丝帛,上面飞龙在天的图案用金色和玄色的丝线绣的栩栩如生,就好像真的有一只龙在九天凌霄上腾云驾雾一般,一针一线,莫不都满载着赫然的皇家威仪,朱笔挥洒成韵,不过短短几行字,已足够让我悲切至极,潇潇行草书就,字迹翩如凤际凰尾,映入眼中,刺眼之余更透出一种远久的熟悉。
字字皆是罗熙亲笔,我的指尖拂过丝帛上的龙眼处,微微颤抖。罗熙总是有法子的,总这样轻易的就在我心里翻出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
可是,我已经过了喜欢轰轰烈烈的年纪,寥寥几字,几乎落定了我即将要面对的,逃不过的命运,虽不至于一生之事,但我暗暗觉得,应该也不差多少了。一旦见到他,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若是想转身,若是要退缩……我摇了摇头,面上尚有几分平静,心里却早已泣出血来。
菊香站在案边伺候,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二小姐,喝点参汤吧。”
我轻轻扫了一眼盅盏,低声道:“太烫了,等会儿再喝吧。”我不过是没胃口,随便找了个理由罢了,不然菊香又要苦劝我注意身子。
菊香点头应了一声,小心的端起盅盏,一勺一勺的晾着,“二小姐,陛下他……”她垂眸看着参汤,嘴角轻扯,还是没能说出口。
菊香好歹在我身边服侍了三年,我的心思她如何猜不到,“陛下,可着人来催过了?”
菊香把晾好的参汤摆在我面前,“二小姐,已经凉了。”
我拨弄着盏中金黄色的汤底,参片上下沉浮,觉得人就好像这里头的参片一样,半点由不得自己,低声说:“好不容易过了三年,许多事情以为自己都忘干净了,谁知道,他一来,记忆中的碎片竟都一点一点的拼凑起来,清晰恍如昨日。”
菊香眼中的一抹笑意,被无尽的忧愁代替,“方才已经有一个公公过来催了,二小姐要不要准备一下?”
我颓然道:“不必了,直接去吧,想来也是躲不过的。”想一想,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又是能躲得过的呢?
菊香低眸道:“二小姐……”
我起身抚了抚菊香的背,温然道:“没事的,陛下不会伤害我的,”转身又叹道,“走吧。”
罗熙下榻在云南王府里的燕来殿,虽说他与云南王多番不睦,但此次他是以赈灾百姓以及探望妹妹的缘由来到这里,云南王无论是作为臣子的身份,还是作为亲戚的身份,都是理应给出面子,略尽地主之谊的。
不过罗熙倒是大胆,居然真的敢住在自己政敌的深府大院当中。
一进去,满室馨香,一折白玉兰斜斜的插在白玉青花瓷中,绽放的洁白花朵,挺立在镂空架上,着实有几分傲然的精致姿态。
我面对着罗熙,却是一丝也笑不出来,心下十分烦乱,指尖紧紧攥着绢子,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罗熙回身过来,脸上淡淡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如果朕说,朕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信不信?”
我微微抬眸,看到他,心中一时惊奇,三年倒也不短,每个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些许岁月的痕迹,而他,却好像一点都没变,如丝绸一般黑亮顺直的发,一半用蓝玉冠细致拢起,一半随意的披在身后,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我鼓了鼓气,俯身行礼,道:“我信。”他眼中划过一丝讶异,并未马上叫我起身,我不敢与他对视,曲蹲着身子等了一小会。
我看他还是没什么反应,腿膝开始酸胀,就自己直起了身子,我还未及反应,他猛地一把拽住我,“倒没看出来,你的心还真是够狠。”
罗熙的脸离我很近,我看着他,不禁蹙起眉头,撇了撇面颊,不解道:“什么?”
他冷声道:“三年前,你真的就走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没有一丝犹豫不决,着实干脆,也着实狠心。”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痛,沉声道:“我记得,三年前,分明是陛下你亲口说的,不想再看到我。与我决断,决定将我送出宫,也都是你亲力亲为,”嘴角一动,叹道,“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漠然地看着我,就好像我们此刻紧贴在一起的姿势根本没什么不正常,“的确是朕,”挑眉笑了笑,“这难道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我挣扎了几下,意料之中的没有挣脱。
他反倒用力一揽,让我更是贴在了他身上。我仰面道:“陛下,这是何意?”
他冷笑道:“这三年,你过得着实不错吧。”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好不坏,只是跟陛下比,倒是差些。”
他蹙眉问:“你说什么?”
我冷哼一声,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忘记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从未怪过陛下,可是陛下做不到的事情,今日又何必字字如刃的来苛求于我,”讽刺一笑,“算起来,今年可是又要选秀了?”
他压下声来问:“你果真从来不曾怪过朕?”言语间,似乎有一种逼迫的气势向我袭来。
我挤了挤眉头,刚答:“我……”就已感觉到他冰冷的唇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一面使劲往后仰头,一面用力推他,但是最终并没有起什么作用,我急了,下意识地一个耳光甩过去。可罗熙不是大夫人,他轻松截住了我的手,反扭在我背后,嘴唇轻贴在我耳边说:“朕情愿你怪朕。”
我狠盯了他一眼,随即,闭眼道:“放开我。”
他又往前倾了倾,轻声说:“你心里果真如此冷静吗?”
我睁开眼,侧头道:“陛下是因为没有把爱妃带过来,才会对我如此么?”语气里含着凌厉,“陛下对我可能存一点惜花之心?”我轻轻一笑,紧挨着他的发鬓道:“被陛下这般随意对待,我并不开心。”
罗熙身子一僵,看着我的目光里竟像飘过一丝委屈,语气拉长问道:“随意?”嘴角凄凄勾起,“原来,朕在你的心里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我脸上带着冷笑,斜睨着他,“难道不是吗?”
他不说话,拽着我的手力气好像更大了一些,慢慢俯下头,又印在了我唇上。我尽力后仰,却无法躲开,觉得有一股千年寒意从他冰冷的唇上传到了我心里,我十分骇然。
他慢慢离开我的唇,讽刺笑道:“既然在你心里朕已经是这样的人,那么朕何不就做个这样的人,朕不是更快乐?”目光里带着挑衅。
我打量着他,逃避他的视线,道:“陛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罗熙冷声道:“你听得懂。”
我摇头道:“陛下是皇帝,凡事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陛下的话,我确实听不懂。”
他猛地一拉,我手腕一阵痛,“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在气朕吗?”冷笑一声,他又说:“你是跟朕玩欲擒故纵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头带着一抹嘲弄,心里又惊又气,脱口道:“是又怎么样?”
他垂眸道:“那就好。”肃然的神色里好似掩着微悦。
123 一片冰心在玉壶(3)
我整了整脸色道:“陛下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用力扭了扭手腕,声音也跟着渐渐低了下去,“我早料到陛下会要见我,可我却没想到陛下见我是要说这些话来逼迫我,让我难过。”
他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盯着我的脸,手上的力气一丝也没有放松,“否则你以为朕找你是想要与你说什么?”哼笑一声,他继续说:“朕和你之间,除了感情,还有什么其它的话可说吗?”
我缓缓抬头看着他,涩然一笑道:“那么看来我和陛下果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唇角微挑,全心冰冷,只有眼眶还是热的,“三年前,感情上所有的事,不都说清楚了吗?”轻轻一叹,我又道:“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免得伤人伤己。”
他目光凌冽的看着我,一会儿,才反问道:“清楚?”摇了摇头,他轻轻一笑道:“从来就没有清楚过,既然上天又把你送到了朕的面前,朕有怎敢轻易放手,叫天意为难?”
我紧蹙着眉头,睨着罗熙道:“陛下,既然你当初已经放过了我,今日又何必再对我纠缠不休?”深吸一口气,我又说:“陛下的后宫佳丽,佼佼者众多,我求陛下放过我,好么?”说着,眼中已盈起泪来。
罗熙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声道:“后宫?那关朕什么事?”
我鄙夷道:“陛下怎么能这样说话,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后宫里的女子全都深深的爱着,敬着陛下,陛下这么说,要置她们于何地?”我垂下眼眸,眉尾轻颤,苦涩道:“我虽身在云南王府,宫中的一些事,我也是知道的,陛下没有必要用这样的话来欺骗我。”
他凝神看着我,眸中似有深邃的辉色,流转如夜空长河,道:“你觉得朕是在说假话讨好你来维护朕在你心中的形象?”他随即撇头冷笑,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勾起我的下巴,沉声问:“你觉得朕,有这个必要吗?”
我回看着他,思索片刻,是啊,他没有这个必要,他在我心中的印象还不够差吗?又有什么值得他以欺骗我为手段来维护的?
我颔首问:“那陛下是为了什么?”我心中怆然不已,又苦笑道:“不要告诉我,陛下对我仍有羁绊?”
他的神色间尽是苦楚,如佛前供奉的一盏青香袅袅,默然的看着我,半晌,沉沉一声:“是。”
我望着他,他未回答时,心里竟有些期待他的回答。可当他回答的如我所愿时,我却又只觉得无限伤感,缠绵数年的悲哀辛苦,不过浅浅化作面上的两行清泪,“我实在没有想到,陛下和我还能再见,我更是没有想到,陛下会敢下榻云南王府。”
世事的怨怼悲戚,半点由不得我的所愿,全是由心而发,最无奈也最悲哀的是,我一点都没有办法控制住我的心为谁而跳动,或者说,仅仅为谁而跳动。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自己都有些不明白,看不透了。看到沧泱受伤,我心会如同撕裂般的疼痛,可是,看到罗熙置身于危险,我心也会不由自主的为他而担忧不已。
他的语气里有低沉的唏嘘,“朕是朕,有何不敢?”他的手掌有回余的温度,柔软细腻,为我拭去颊边的残泪,“何况建宁也在,”凑近盯着我,“最重要的是,你也在。”
就连呼吸都变得那么绵长,我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陛下就一点不害怕,一点不担心,云南王府里的人会对你不利吗?”
罗熙看了我一眼,嘴角浮笑道:“你这是在关心朕吗?”
我脱口否定道:“不是。”
他含笑点头,“云南王再有本事,大概也不敢在他自己的府邸对朕动手。”
我讶异,“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浅薄的道理,我竟都忘了。”
他的话语似刺骨的寒风刮在我耳际,“不是你忘了,而是关心则乱。”他一把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霸道,那样摄人,总会给我一种错觉,一种能为我抵御住所有向我射来的明枪暗箭的错觉。
我愕然,他的气息竟也一如从前,深雅奢长的收敛味道。我一瞬的愣神后,忙矢口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陛下想错了。”
他低声反问道:“是么?真的是朕想错了么?”语气中不仅没有疑惑,反而是十分的肯定,决然,好似完全看透了我一般。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有些慌乱的说道:“有情怎样,无情又怎样?陛下,你是皇帝,不该与情字羁绊,更不该与我羁绊,”一面转过身去,一面道,“我该走了。”
他猛地从身后抱住我,声音微微发颤,像是从胸腔里促狭出来的字句,“不许走。”
我左右摇摆用力,想要挣脱,“放我走。”
他却抱得更紧,在我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来,压低声音道:“不许走。”
正当我觉得全身无力,四肢发软时,门外忽传来两声轻柔的击扣,罗熙紧拥着我的肩,带着三分不悦,两分怒意,沉沉问:“什么事?”
公公映在门纱上的身影猛然一斜,低声回道:“陛下饶命。”
罗熙并未放开我,嗓音变得更加低沉,“快说!”
公公道:“瑾月姑姑叫奴才来问,抓到的那个汪氏女该如何处置?”
罗熙冰凉的嘴唇在我脸颊上印了一下,冷哼一声,只说一个字:“杀。”
公公回道:“奴才明白。”很快,门外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轻声道:“何必赶尽杀绝?”
罗熙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面颊,“并非朕要对她赶尽杀绝,而是她心思阴毒,出手狠辣,朕绝不容许世上有想伤害你的人存在。”
我低声问:“她,都做了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我的脸庞,“她不仅害了你,还害了建宁,其中的事,你应该能想到,本还可放她一条生路,可她却更是想要杀你,若非朕得到消息,若非瑾月姑姑及时赶到,朕现在恐怕已然见不到你,这样可怕的人,朕怎能留她一条命?”
我黯然,垂眸无言,三年了,罗熙出手还是那么凌厉,那么决绝,一分未变。
124 明月如解意(1)
晴空是灿烂的,天是那样的蓝,日光是那样的强烈,天上地下都处于一片耀眼的光明下。树间的鸟儿们细声啁啾,悦耳清脆的声浪混着泥土的芳香,欢欣荡漾在清新的空气中。池子里的水潺潺地淌着,清澈的可以看见池底的沙石。清澈的水流,就好像美丽的仙女带着一颗纯洁的心,从遥远之处飘然而来,一身的宁静致远,静静地淌着,遐想着……抚摸着每一块奇石,都令人带着无比的喜悦与猜测……
院中几本初开的兰花在晶色的光彩下影影绰绰,廊边更是一本洛阳红牡丹吐露着袅袅香气,透过窗纱盈满整个房间。有诗云:“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心中轻轻牵动,只觉得好好的院子里实在不该栽种牡丹,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院中并未有牡丹花开,什么时候种上的,我怎么不知道?”
菊香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其实院子里是一直有牡丹的,只是前两年不知是什么原因,牡丹没有开花罢了,”琢磨一下,“又或许是今年陛下下榻云南王府,有了龙气,牡丹就也跟着开了。”
我指尖细细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血玉手镯,心思撩动,“牡丹果真这样有灵气吗?”叹出一口气,我又说:“牡丹乃国色之花,我栽种在院中实在不妥,哪日无事就叫人来把这花移了吧!”
菊香摇头道:“这可不行。”
我不解问:“为什么?不过几本花罢了。”
菊香想了想,说:“二小姐有所不知,这院子原来住着云南王妃,王爷为表与王妃夫妻情深,才特意栽种的。”
我压低声音道:“哥哥的娘亲?”
菊香点头道:“王妃去世后,这院子便再无人居住,花匠即便日日照料,牡丹也是几开几凋,再无之前王妃在时的繁复隆盛,”笑了笑,“说起来,今年这牡丹开得算是最盛。”
我淡淡道:“王爷和王妃还真是伉俪情深,宁可犯上也要栽种牡丹这样的花色,只为搏红颜一笑么?
菊香道:“奴婢还听说,以前王妃最喜欢的便是牡丹一色,名为‘洛阳红’。”
我昂了昂脖子,往外面确认了一眼,“可不就是廊边的这几本吗?”
菊香道:“是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凝香悦声道:“瑾月姑姑来了。”
我看了菊香一眼,她过去开门,一阵穿堂风过,闪进来一个穿着暗色披风的女子身影,鬓上一枝银雀儿穿丝押发缀细细一绺流苏,沙沙的打着五彩葫芦耳环。我微笑道:“瑾月姑姑,你终于来了。”
瑾月姑姑轻巧的脱下披风,淡淡笑道:“奴婢参见二小姐。”
我忙扶起,叫她坐下,示意菊香在外面守着,开口道:“瑾月姑姑,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瑾月姑姑点头道:“奴婢一切安好,二小姐放心便罢,”左右望了望,“这房间是比原先修葺的更好了些。”
我道:“瑾月姑姑以前的来过这里?”
瑾月姑姑道:“是啊,奴婢以前不仅来过这里,还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不过没几日,奴婢就离开了,后来怎么样,自然也就不清楚了。”
我指了指廊边,垂眸道:“这牡丹开得正盛,我实在当不起这样的花,想将之移植别处,却又无法。”
瑾月姑姑笑道:“奴婢那时,还未有花草栽种,不过二小姐居住的院中牡丹花开,其实也并不为过。”
我叹道:“牡丹国色,我如何当得起?”
瑾月姑姑笑道:“二小姐乃陛下心上人,有何当不起的?”
我默然无言,瑾月姑姑看着我,又道:“嫦娥的广寒宫看似华美堂皇,高处不胜寒,倒反而不如这里的人间芳菲美丽,时时牵挂人心。”
我轩了轩眉,微笑道:“瑾月姑姑日前及时搭救了我和明世子,到底还未及感谢呢!”
瑾月姑姑盯着我,语气平和道:“奴婢红月宫宫主的身份一直瞒着二小姐,二小姐不惊讶,不生气吗?”
我垂眸轻笑道:“瑾月姑姑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是有几重身份,我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瑾月姑姑是不会伤害我的,不是吗?”
她点头,微微沉思,拿出一根嵌着两颗珍珠的水红色玉羽片放在我面前,道:“这是红月宫十二宫的信物,你拿着,宫中人看到,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了。”
我蹙眉道:“瑾月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瑾月姑姑道:“奴婢此刻来到这里也是奉太后之命探望公主,必定不能久待,届时还是要陪同陛下回去宫中的,有了这个信物,二小姐必能无虞。”
我道:“瑾月姑姑你为何要对我这么照顾?”
她嘴角轻轻一抹笑,抿嘴不答。
我接着道:“瑾月姑姑既然是红月宫宫主,又为何要常年待在皇宫之中,置自己的门派于不顾呢?”我看着她,“与其给我这样的保命符,倒不如好好整顿一番,瑾月姑姑你今日能保住我,但你能保的了其它的人吗?汪人儿敢这样无所忌惮,就证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瑾月姑姑似笑非笑道:“二小姐顾忌的很对,但是奴婢不能出宫,奴婢有更重要的原因和道理,只能如此。”
羽翼上所嵌的两颗珍珠在日光下散发着清冷的淡淡光泽,我转眸道:“瑾月姑姑和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若非瑾月姑姑,爹又怎会收留于我?”
瑾月姑姑目光柔和,道:“不过是早年间的一些浅薄交情,王爷欠了奴婢一个人情,正好还了。”
我点点头,轻叹一声,低低道:“陛下昨晚上下令杀了汪人儿,”顿了顿,“我在场。”
瑾月姑姑应道:“奴婢知道,是奴婢让公公去请命的,”叹了叹,“她做了这么多事,陛下也算是对她格外开恩了,还给她留了个全尸下葬。”
我道:“我没能救她。”
瑾月姑姑轻笑道:“陛下心意已决,你又如何能阻止的了,”哀哀一呼气,“况且她伤害的可是陛下最疼的两个人,奴婢老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下场。”
我道:“难不成公主的瘟疫是她动的手脚?”
瑾月姑姑点头,“那套白胎玉茶盏实在是红月宫的东西。”
我垂眼想了想,道:“原来我的药罐,还有院中的丽春花,也都是她,”低下声音,“好生阴毒的手段。”
瑾月姑姑道:“江湖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们做不到的,”摇了摇头,“当陛下查到是她在你的药罐里做了手脚时,龙颜震怒,其实说到底,汪人儿最错的不是伤害公主,而是伤害了无辜的你。”
我笑了笑,道:“在这样的世道里,哪里还有无辜的人,我早已卷入了这场风波当中。”
瑾月姑姑道:“你不是皇室中人。”
我道:“我和陛下之间的纷缠还少吗?”
瑾月姑姑盯着我,出声道:“奴婢至少知道,陛下是不会伤害二小姐的,也不会容许伤害二小姐的人存在的。”
我扯笑道:“真的吗?瑾月姑姑真的觉得陛下不会伤害我吗?”
瑾月姑姑疑惑问:“二小姐这话奴婢倒听不明白了。”
我沉沉道:“我且问瑾月姑姑,难道姑姑以为只有身体上的伤害才是伤害吗?”
瑾月姑姑看着我,蹙眉道:“否则呢?”
我叹道:“这个世上有的伤害,身体上看不出痕迹,疼痛和纠结却更甚于千百,经久不愈。”
瑾月姑姑沉声道:“这不能怪陛下,原是二小姐自己的心意漂浮不定。”
我蹙眉道:“瑾月姑姑,你明白?”
她道:“奴婢明白,”深深的呵出一口气来,“当然明白。”
我摇头道:“我有时会想,会怪,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陛下,又如果陛下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我,会不会好一些?”
瑾月姑姑道:“多么美好的如果啊,可终究是事与愿违,”目光深沉的落在我面上,恳然问,“陛下和明世子,你更倾向于谁?”
我思索片刻,低下头来,始终沉默不答。
许久,我才静静道:“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心底里无法言说的事情,叫做秘密,瑾月姑姑有,我自然也有,瑾月姑姑不愿说,我便不问,”淡淡笑了笑,“也希望瑾月姑姑将心比心,不要逼我回答。”
瑾月姑姑目光如流水滑过,点头道:“奴婢明白。”
125 明月如解意(2)
此时房里静悄悄的,菊香正靠坐在床下的脚榻边上串着水晶珠子,叮叮哒哒的清脆响声从指尖悠然流出,像高山泉水,又像九天翔啼。
窗外,太阳照着梧桐,枝叶密密的挤在一起,乍一眼看起来是深绿色的,但边缘的枝叶却又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万丈阳光透过树叶,更如同点点繁星,高大的梧桐就好似一把巨人的伞,给人带来清凉阴蔽,满目的青翠葱茏,愈加的蕴宁恬静。
我心下感念,若要论起情谊,自当是建宁与我最深。短暂的神思恍惚过后,只见建宁叹着气挑了潇竹色的帘子进来,我倒被唬了一跳,忙笑道:“公主来了。”
菊香起身请安,倒了杯茶水端递给建宁,笑道:“二小姐才说夜里睡多了,现在睡不着午觉,公主就来了,当真是巧。”
建宁眉长入鬓如晓月一钩,轻扬而起,“那日你如何能那么做,真是胆大,说好的要走一起走,竟这么不顾忌我的话?”
我随手从妆台上拣了玫细银蹙花簪子挽了挽头发,轻笑道:“当时情况紧急,虽然我不知道汪人儿是冲着谁来的,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也不能让公主千金之躯受到伤害,”抿了抿嘴,打量着建宁,“公主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建宁的脸上带着一抹焦灼气恼的神情,怨愤道:“我当然生气了,在关键时刻却把我推开,分明是没把我放在心里。”
我半开玩笑道:“怎么会呢?那我不也把哥哥推开了吗?”又抑制不住低头一笑,“公主今日能来找我对峙,其实我很开心,说明公主真的看重你我情谊。但是公主无事,我更开心。公主可知道,汪人儿本就是冲着公主去的,当我知道她的意图后,心里无比庆幸。”
建宁的手指在锦绣桌布上无意划过,留下一道浅淡而细长的痕迹,“我和她没有半分交集,她为何要这样阴毒的对付我?”
我叹了口气,摇头道:“其中根本缘由,我也不知道。”
建宁一向娇艳的面容上,挑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本来还觉得三哥赐她一死是不是太过厉苛,现在看来,我倒以为不够!”轻轻一哼,“三哥如何不多惩罚她些?”
我淡淡道:“陛下留了她一个全尸。”
建宁伸手紧了紧发髻上略有松动的桃花簪,“我听说当时在你药罐中下毒是她做的,”顿一顿,“那时还抓不到把柄,怎么也想不到云南王想要保护的人就是她。”
我目光一转,冷言道:“不,我想到了她,只是没有证据,所以才不敢断定,以为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却没想到她的性情居然这样激进。”
建宁仰起润如春花般的面颊,“是了,她对你一直因为明世子而存有恶意,但为什么赛马那次她的目标会是我呢?”
我垂眸低索,难道罗熙并未对建宁说实情?
我问道:“那次?”
建宁睁大眼睛,迷惑的看着我,回道:“是那次啊,怎么了?”又提醒着话语说:“就是前两日赛马那次啊!”
我伸手拨了拨胸前垂着的一缕秀发,到底按捺不住道:“汪人儿对你下手,可不止一次,”蹙了蹙眉,“陛下没告诉你吗?”
建宁惊声道:“什么?”她眼中的眸光在瞬间就燃烧了起来,问:“还有哪次?”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瞒着什么了,便道:“公主还记得,染上瘟疫的那次吗?”
建宁嘴角浮起一点清淡的疏离感,思索道:“当然记得,可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垂睫道:“那么公主可还记得那套白胎玉茶盏?”
建宁道:“她在那茶盏上动过手脚?”
我点头。
建宁道:“好阴毒的心思,好精巧的手段,”建宁的容色淡然了下来,紧盯着我道,“就与你的药罐一样,为了害人,还真是机关算尽。”
我笑道:“幸好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无意中发现了其中关窍。”
建宁想了想,“不过那套白胎玉茶盏是吴耀从外面带回来的,吴耀不可能有害我之心,他和汪人儿也几乎不曾有过交集,交情更是谈不上,”目光一闪,“汪人儿还与外面的人有什么联系吗?她,不是府中的雅妓吗?她到底还有什么身份?”
我幽幽叹道:“公主你都能想到其中不妥当的地方,陛下又怎会这般大意?”罗熙到底又在打什么心思?
实在是猜不透。
建宁忙拽着我的胳膊,小声道:“是啊,这么说起来,三哥不该杀她呀,更不该杀的如此干脆果断,即便三哥再生气,也从不会这样糊涂。”
我低眸,或许红月宫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隐藏着的玄机。
我道:“公主,这便不是你我该想的事儿了。”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
建宁的眼光慢慢暗淡下去,“真想不到,三哥竟真的就这么来了,还带来了这么许多事。”
我轻声道:“这些事与陛下无关,反而幸好陛下带着瑾月姑姑来了,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建宁面上现出一抹忧愁,问:“听说明世子受了重伤,怎么样了?”
我笑了笑,看着建宁道:“上次我去看他,倒是好多了。”
建宁点了点头,深处一口气,仰面含泪说:“瑾月姑姑是祖母交代一起跟过来的,还给我带来了好些东西,我这两日每天看着那些东西,真的很思念建康,很想回去。”
我浅浅一笑,劝慰道:“可是公主已经嫁到了云南王府,此生再想回去恐怕难了,我以为公主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建宁蹙眉道:“适应是一回事,思念是另一回事,”叹了叹,“我又何尝不知,不过一说而已,历来公主回宫都是夫婿亡故之后。”
我听后一颤,“亡故”二字,我连想都不敢想,像是针尖扎在心上一样,人一旦真正的经历过了生离死别,整颗心绝不会是麻木,而是惧怕,惧怕到夜不能寐,寝不能安。
我直直的盯着建宁,“亡故?”
建宁眉间轻轻一皱,“是啊,亡故,”笑着摇头,“可吴耀很好,我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刻刻平安,我更想要他活得比我长久。”
我低低道:“如此,公主就真的回不去了。”
建宁笑道:“不,我的尸骨最终还是会葬回故土,”停下片刻,看着我,又问,“淼淼,你就不觉得我这个想法很自私吗?”
我笑道:“有吗?”
建宁道:“我曾经想象过,如果有一日是因为吴耀的亡故,我才得以回到了建康,”哂了哂,连连摇头,她耳边垂挂的流苏迎光生辉,“我不要,因为我不想承受这般丧夫苦楚,所以,我要他活得比我久,这样我就不用为他难过了。”
126 明月如解意(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