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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幼     沧泱尘txt下载     沧泱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1 一片冰心在玉壶(1)

    水面很静,静得像一块缎色的丝绸。一缕缕阳光轻抚着水面,使人觉得无比的温暖。偶尔会有一阵阵微风吹过,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星星点点的波纹。我静静地走在树木阴影下的岚桥上,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几声蝉微弱的鸣叫,使原本就已心乱如麻的我,变得更加烦躁,性子怎么也不能安定下来。

    下了岚桥,阿乔看见我,紧走两步过来道:“二小姐怎么来了这边宅邸,我家世子还在睡着呢!”

    我一边放轻脚步,一边点头道:“我好容易说动了爹才能过来,我先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他好些了么?”

    阿乔似笑非笑道:“二小姐自己进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我轻轻点头,“那我就进去了,你在外头守着,如果菊香找来了,也叫她在外头等着。”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我第一次进到他的房间。我好奇的打量着四周,里面除了沿壁阔阔方方摆着的几件瑾玉檀木家什外,就只剩下墙上悬挂着的各色名剑兵刃和镂空架上安然放置的一些装饰器皿。

    我心中生出一点悠然的欣悦,嘴角带着笑,悄声道:“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阳光浅薄如清帘,有一点点碧绿的颜色渲染了烟水香散出的清滢滢潮气,隔着帐纱映着他的脸,似有微微的柔软光色,那种光色仿佛是他身体里点着的一盏透色明灯。

    他一身云白色的贴身寝衣,愈加的让人觉得恍如一袭幽梦,领口有银线密密交织而成的昙花纹案,伴着窗外青明的亮光,起起伏伏,虽是素色,却也耀眼。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连在睡梦中都是隐忍的神情,我心一揪,好像能切身感受到他正忍受的痛苦一般。

    我慢慢走近他的床前,回忆起昨日血色殷红的记忆,心底还是止不住的抽搐后怕,悲与喜就这样纠缠着泪水融化开来,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我已然干涸空静的心,才又重新绽放出五彩的颜色。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抚上他皱曲的眉心,静静的为他安然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如同春光一样柔朗的笑容,那样的温暖才能焐热我冰凉的心思。

    他许是觉察到有人进来,双睫微微上下振着,几番后,眼睛缓缓睁开,刹那间迸出的惊喜就像凌空散开的烟火一般,照亮了他整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也不顾伤痛,挣扎着起身向我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微笑道:“我跟爹说过,爹同意了我才来的。”

    他忙捏了捏我的手腕,紧张问:“昨儿你可有受伤?”

    我摇头道:“你都帮我挡下了,我还如何能受伤?况且我今日都能过来看你了,你还要问我,岂不是真傻?”

    他顺势执起我的手来,低语道:“想必你昨日定然吓坏了,实在怪我,”又低头笑了笑,“来了多久了?”

    我回握着他的手说:“没有多久,才刚坐下,你就醒了,昨儿幸好瑾月姑姑赶来,否则我真的以为你会死掉,”轻轻一叹,问,“你要喝点水吗?”

    他拉着我,怔了怔,警觉问:“瑾月姑姑是谁?”

    我根本不想瞒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瑾月姑姑是太后身边的人。”

    他倏然坐起身,道:“宫中的人?”目光俨然的看着我,“他来了?”

    我点头道:“是,陛下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无力的滑落,喃喃道:“他来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笃定道:“陛下是为了瘟疫和公主来的,本与我无关,你不要太过担心,”冷静的看着他,“你现在有伤,更不能轻举妄动。”

    这次他没有松开手,轻轻道:“世间的事情多是无法预料的,”看着我的目光中,情意无限,“我在脑中想象过无数次与他在此交锋的场景,唯一没想到的是,我竟会在此之前受了重伤,还是亏他带来的人才救了我的命,还真是讽刺的很。”

    我劝慰道:“不必介怀,瑾月姑姑不是陛下的人,而且三年前我也救过她,此次她来救你,也是当然的,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她是太后的人,可是出了宫,似乎她另有身份,所以,瑾月姑姑究竟是谁,我现在倒也说不准了。”

    他轻悄的语气如同床头温和且明媚的光线,“你今日穿了亮黄色,许久未见你穿过了。”

    我低头一看,身上正是一件鹅黄色的锦绣长裙,用孔雀羽拈成的线织了精致的攒花图案,有些暗暗骇然,浅笑道:“这三年里,我确实很少穿这样耀目的颜色,”低了低头,“不过是今日早上起的太急,菊香随意拿了件衣裳,我没注意就默认着穿上了。”

    他打量着我,轻言道:“这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很衬你。”

    我微笑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注意到,而是我前两日就想重新开始,总要做点什么改变才好。”

    他的掌心搭在我的手背上,指尖轻轻一勾,两人便已十指相扣,“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可是当下,”浅浅一叹,“我很担心你。”

    我淡淡笑道:“我明白,但又能怎么样呢?”垂下视线,看着两人蜿蜒缠绵的指尖,好像任谁都无法分开,我轻摇了摇头,“逃么?你我都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逃不掉的,就连我们在这里都能遇到。”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前,轻声道:“我总是相信心心相印,心心相惜,”眼中流光宛如银河般闪耀,“无论何人何事,我的心脏始终为你而跳动。”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泉水一般一股股浸润在心上,是那般的甘甜,清泽。

    我悄言道:“我小时候听娘亲说过,人的无名指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反手把自己的无名指勾在他的无名指上,“现在我们俩的心就缠绕在一起了。”

    他微笑的眼中似乎泛出一抹凄凉,“我实在不明白,命运的红绳既已将你我牵在一处,又何必再牵扯进他来?”轻轻笑了一声,他又低低说:“如此一来,全部缠成一团死结,理都理不开。”

    我清浅的一笑道:“说不准是天宫上的月下老人不小心打了个盹,红线掉在地上,被小仙子们拿过去胡乱的玩了一通,才会这样,等月下老人醒来,理清了,或许就好了。”

    他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那要等多久呢?”笑叹了叹,“你啊,什么烦扰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就都会变得很美,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笑容绽开,闷头轻轻跌入他的怀中,半晌,他的鼻尖在我发鬓边轻轻嗅着,我心下好奇,侧脸问:“你在闻什么?”

    他笑揽着我的肩,并未回答,俊朗的面容慢慢凑近到我耳边,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柔软而温热的气息穿梭于我数不清的发丝当中,弄得人痒痒的。

122 一片冰心在玉壶(2)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老天总是喜欢以折磨人为乐子。明明三年前说天高地阔,鸳鸯伴飞,让我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现在却又自己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心里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薄薄一卷银色的丝帛,上面飞龙在天的图案用金色和玄色的丝线绣的栩栩如生,就好像真的有一只龙在九天凌霄上腾云驾雾一般,一针一线,莫不都满载着赫然的皇家威仪,朱笔挥洒成韵,不过短短几行字,已足够让我悲切至极,潇潇行草书就,字迹翩如凤际凰尾,映入眼中,刺眼之余更透出一种远久的熟悉。

    字字皆是罗熙亲笔,我的指尖拂过丝帛上的龙眼处,微微颤抖。罗熙总是有法子的,总这样轻易的就在我心里翻出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

    可是,我已经过了喜欢轰轰烈烈的年纪,寥寥几字,几乎落定了我即将要面对的,逃不过的命运,虽不至于一生之事,但我暗暗觉得,应该也不差多少了。一旦见到他,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若是想转身,若是要退缩……我摇了摇头,面上尚有几分平静,心里却早已泣出血来。

    菊香站在案边伺候,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二小姐,喝点参汤吧。”

    我轻轻扫了一眼盅盏,低声道:“太烫了,等会儿再喝吧。”我不过是没胃口,随便找了个理由罢了,不然菊香又要苦劝我注意身子。

    菊香点头应了一声,小心的端起盅盏,一勺一勺的晾着,“二小姐,陛下他……”她垂眸看着参汤,嘴角轻扯,还是没能说出口。

    菊香好歹在我身边服侍了三年,我的心思她如何猜不到,“陛下,可着人来催过了?”

    菊香把晾好的参汤摆在我面前,“二小姐,已经凉了。”

    我拨弄着盏中金黄色的汤底,参片上下沉浮,觉得人就好像这里头的参片一样,半点由不得自己,低声说:“好不容易过了三年,许多事情以为自己都忘干净了,谁知道,他一来,记忆中的碎片竟都一点一点的拼凑起来,清晰恍如昨日。”

    菊香眼中的一抹笑意,被无尽的忧愁代替,“方才已经有一个公公过来催了,二小姐要不要准备一下?”

    我颓然道:“不必了,直接去吧,想来也是躲不过的。”想一想,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又是能躲得过的呢?

    菊香低眸道:“二小姐……”

    我起身抚了抚菊香的背,温然道:“没事的,陛下不会伤害我的,”转身又叹道,“走吧。”

    罗熙下榻在云南王府里的燕来殿,虽说他与云南王多番不睦,但此次他是以赈灾百姓以及探望妹妹的缘由来到这里,云南王无论是作为臣子的身份,还是作为亲戚的身份,都是理应给出面子,略尽地主之谊的。

    不过罗熙倒是大胆,居然真的敢住在自己政敌的深府大院当中。

    一进去,满室馨香,一折白玉兰斜斜的插在白玉青花瓷中,绽放的洁白花朵,挺立在镂空架上,着实有几分傲然的精致姿态。

    我面对着罗熙,却是一丝也笑不出来,心下十分烦乱,指尖紧紧攥着绢子,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罗熙回身过来,脸上淡淡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如果朕说,朕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信不信?”

    我微微抬眸,看到他,心中一时惊奇,三年倒也不短,每个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些许岁月的痕迹,而他,却好像一点都没变,如丝绸一般黑亮顺直的发,一半用蓝玉冠细致拢起,一半随意的披在身后,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我鼓了鼓气,俯身行礼,道:“我信。”他眼中划过一丝讶异,并未马上叫我起身,我不敢与他对视,曲蹲着身子等了一小会。

    我看他还是没什么反应,腿膝开始酸胀,就自己直起了身子,我还未及反应,他猛地一把拽住我,“倒没看出来,你的心还真是够狠。”

    罗熙的脸离我很近,我看着他,不禁蹙起眉头,撇了撇面颊,不解道:“什么?”

    他冷声道:“三年前,你真的就走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没有一丝犹豫不决,着实干脆,也着实狠心。”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痛,沉声道:“我记得,三年前,分明是陛下你亲口说的,不想再看到我。与我决断,决定将我送出宫,也都是你亲力亲为,”嘴角一动,叹道,“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漠然地看着我,就好像我们此刻紧贴在一起的姿势根本没什么不正常,“的确是朕,”挑眉笑了笑,“这难道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我挣扎了几下,意料之中的没有挣脱。

    他反倒用力一揽,让我更是贴在了他身上。我仰面道:“陛下,这是何意?”

    他冷笑道:“这三年,你过得着实不错吧。”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好不坏,只是跟陛下比,倒是差些。”

    他蹙眉问:“你说什么?”

    我冷哼一声,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忘记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从未怪过陛下,可是陛下做不到的事情,今日又何必字字如刃的来苛求于我,”讽刺一笑,“算起来,今年可是又要选秀了?”

    他压下声来问:“你果真从来不曾怪过朕?”言语间,似乎有一种逼迫的气势向我袭来。

    我挤了挤眉头,刚答:“我……”就已感觉到他冰冷的唇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一面使劲往后仰头,一面用力推他,但是最终并没有起什么作用,我急了,下意识地一个耳光甩过去。可罗熙不是大夫人,他轻松截住了我的手,反扭在我背后,嘴唇轻贴在我耳边说:“朕情愿你怪朕。”

    我狠盯了他一眼,随即,闭眼道:“放开我。”

    他又往前倾了倾,轻声说:“你心里果真如此冷静吗?”

    我睁开眼,侧头道:“陛下是因为没有把爱妃带过来,才会对我如此么?”语气里含着凌厉,“陛下对我可能存一点惜花之心?”我轻轻一笑,紧挨着他的发鬓道:“被陛下这般随意对待,我并不开心。”

    罗熙身子一僵,看着我的目光里竟像飘过一丝委屈,语气拉长问道:“随意?”嘴角凄凄勾起,“原来,朕在你的心里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我脸上带着冷笑,斜睨着他,“难道不是吗?”

    他不说话,拽着我的手力气好像更大了一些,慢慢俯下头,又印在了我唇上。我尽力后仰,却无法躲开,觉得有一股千年寒意从他冰冷的唇上传到了我心里,我十分骇然。

    他慢慢离开我的唇,讽刺笑道:“既然在你心里朕已经是这样的人,那么朕何不就做个这样的人,朕不是更快乐?”目光里带着挑衅。

    我打量着他,逃避他的视线,道:“陛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罗熙冷声道:“你听得懂。”

    我摇头道:“陛下是皇帝,凡事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陛下的话,我确实听不懂。”

    他猛地一拉,我手腕一阵痛,“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在气朕吗?”冷笑一声,他又说:“你是跟朕玩欲擒故纵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头带着一抹嘲弄,心里又惊又气,脱口道:“是又怎么样?”

    他垂眸道:“那就好。”肃然的神色里好似掩着微悦。

123 一片冰心在玉壶(3)

    我整了整脸色道:“陛下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用力扭了扭手腕,声音也跟着渐渐低了下去,“我早料到陛下会要见我,可我却没想到陛下见我是要说这些话来逼迫我,让我难过。”

    他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盯着我的脸,手上的力气一丝也没有放松,“否则你以为朕找你是想要与你说什么?”哼笑一声,他继续说:“朕和你之间,除了感情,还有什么其它的话可说吗?”

    我缓缓抬头看着他,涩然一笑道:“那么看来我和陛下果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唇角微挑,全心冰冷,只有眼眶还是热的,“三年前,感情上所有的事,不都说清楚了吗?”轻轻一叹,我又道:“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免得伤人伤己。”

    他目光凌冽的看着我,一会儿,才反问道:“清楚?”摇了摇头,他轻轻一笑道:“从来就没有清楚过,既然上天又把你送到了朕的面前,朕有怎敢轻易放手,叫天意为难?”

    我紧蹙着眉头,睨着罗熙道:“陛下,既然你当初已经放过了我,今日又何必再对我纠缠不休?”深吸一口气,我又说:“陛下的后宫佳丽,佼佼者众多,我求陛下放过我,好么?”说着,眼中已盈起泪来。

    罗熙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声道:“后宫?那关朕什么事?”

    我鄙夷道:“陛下怎么能这样说话,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后宫里的女子全都深深的爱着,敬着陛下,陛下这么说,要置她们于何地?”我垂下眼眸,眉尾轻颤,苦涩道:“我虽身在云南王府,宫中的一些事,我也是知道的,陛下没有必要用这样的话来欺骗我。”

    他凝神看着我,眸中似有深邃的辉色,流转如夜空长河,道:“你觉得朕是在说假话讨好你来维护朕在你心中的形象?”他随即撇头冷笑,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勾起我的下巴,沉声问:“你觉得朕,有这个必要吗?”

    我回看着他,思索片刻,是啊,他没有这个必要,他在我心中的印象还不够差吗?又有什么值得他以欺骗我为手段来维护的?

    我颔首问:“那陛下是为了什么?”我心中怆然不已,又苦笑道:“不要告诉我,陛下对我仍有羁绊?”

    他的神色间尽是苦楚,如佛前供奉的一盏青香袅袅,默然的看着我,半晌,沉沉一声:“是。”

    我望着他,他未回答时,心里竟有些期待他的回答。可当他回答的如我所愿时,我却又只觉得无限伤感,缠绵数年的悲哀辛苦,不过浅浅化作面上的两行清泪,“我实在没有想到,陛下和我还能再见,我更是没有想到,陛下会敢下榻云南王府。”

    世事的怨怼悲戚,半点由不得我的所愿,全是由心而发,最无奈也最悲哀的是,我一点都没有办法控制住我的心为谁而跳动,或者说,仅仅为谁而跳动。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自己都有些不明白,看不透了。看到沧泱受伤,我心会如同撕裂般的疼痛,可是,看到罗熙置身于危险,我心也会不由自主的为他而担忧不已。

    他的语气里有低沉的唏嘘,“朕是朕,有何不敢?”他的手掌有回余的温度,柔软细腻,为我拭去颊边的残泪,“何况建宁也在,”凑近盯着我,“最重要的是,你也在。”

    就连呼吸都变得那么绵长,我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陛下就一点不害怕,一点不担心,云南王府里的人会对你不利吗?”

    罗熙看了我一眼,嘴角浮笑道:“你这是在关心朕吗?”

    我脱口否定道:“不是。”

    他含笑点头,“云南王再有本事,大概也不敢在他自己的府邸对朕动手。”

    我讶异,“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浅薄的道理,我竟都忘了。”

    他的话语似刺骨的寒风刮在我耳际,“不是你忘了,而是关心则乱。”他一把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霸道,那样摄人,总会给我一种错觉,一种能为我抵御住所有向我射来的明枪暗箭的错觉。

    我愕然,他的气息竟也一如从前,深雅奢长的收敛味道。我一瞬的愣神后,忙矢口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陛下想错了。”

    他低声反问道:“是么?真的是朕想错了么?”语气中不仅没有疑惑,反而是十分的肯定,决然,好似完全看透了我一般。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有些慌乱的说道:“有情怎样,无情又怎样?陛下,你是皇帝,不该与情字羁绊,更不该与我羁绊,”一面转过身去,一面道,“我该走了。”

    他猛地从身后抱住我,声音微微发颤,像是从胸腔里促狭出来的字句,“不许走。”

    我左右摇摆用力,想要挣脱,“放我走。”

    他却抱得更紧,在我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来,压低声音道:“不许走。”

    正当我觉得全身无力,四肢发软时,门外忽传来两声轻柔的击扣,罗熙紧拥着我的肩,带着三分不悦,两分怒意,沉沉问:“什么事?”

    公公映在门纱上的身影猛然一斜,低声回道:“陛下饶命。”

    罗熙并未放开我,嗓音变得更加低沉,“快说!”

    公公道:“瑾月姑姑叫奴才来问,抓到的那个汪氏女该如何处置?”

    罗熙冰凉的嘴唇在我脸颊上印了一下,冷哼一声,只说一个字:“杀。”

    公公回道:“奴才明白。”很快,门外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轻声道:“何必赶尽杀绝?”

    罗熙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面颊,“并非朕要对她赶尽杀绝,而是她心思阴毒,出手狠辣,朕绝不容许世上有想伤害你的人存在。”

    我低声问:“她,都做了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我的脸庞,“她不仅害了你,还害了建宁,其中的事,你应该能想到,本还可放她一条生路,可她却更是想要杀你,若非朕得到消息,若非瑾月姑姑及时赶到,朕现在恐怕已然见不到你,这样可怕的人,朕怎能留她一条命?”

    我黯然,垂眸无言,三年了,罗熙出手还是那么凌厉,那么决绝,一分未变。

124 明月如解意(1)

    晴空是灿烂的,天是那样的蓝,日光是那样的强烈,天上地下都处于一片耀眼的光明下。树间的鸟儿们细声啁啾,悦耳清脆的声浪混着泥土的芳香,欢欣荡漾在清新的空气中。池子里的水潺潺地淌着,清澈的可以看见池底的沙石。清澈的水流,就好像美丽的仙女带着一颗纯洁的心,从遥远之处飘然而来,一身的宁静致远,静静地淌着,遐想着……抚摸着每一块奇石,都令人带着无比的喜悦与猜测……

    院中几本初开的兰花在晶色的光彩下影影绰绰,廊边更是一本洛阳红牡丹吐露着袅袅香气,透过窗纱盈满整个房间。有诗云:“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心中轻轻牵动,只觉得好好的院子里实在不该栽种牡丹,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院中并未有牡丹花开,什么时候种上的,我怎么不知道?”

    菊香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其实院子里是一直有牡丹的,只是前两年不知是什么原因,牡丹没有开花罢了,”琢磨一下,“又或许是今年陛下下榻云南王府,有了龙气,牡丹就也跟着开了。”

    我指尖细细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血玉手镯,心思撩动,“牡丹果真这样有灵气吗?”叹出一口气,我又说:“牡丹乃国色之花,我栽种在院中实在不妥,哪日无事就叫人来把这花移了吧!”

    菊香摇头道:“这可不行。”

    我不解问:“为什么?不过几本花罢了。”

    菊香想了想,说:“二小姐有所不知,这院子原来住着云南王妃,王爷为表与王妃夫妻情深,才特意栽种的。”

    我压低声音道:“哥哥的娘亲?”

    菊香点头道:“王妃去世后,这院子便再无人居住,花匠即便日日照料,牡丹也是几开几凋,再无之前王妃在时的繁复隆盛,”笑了笑,“说起来,今年这牡丹开得算是最盛。”

    我淡淡道:“王爷和王妃还真是伉俪情深,宁可犯上也要栽种牡丹这样的花色,只为搏红颜一笑么?

    菊香道:“奴婢还听说,以前王妃最喜欢的便是牡丹一色,名为‘洛阳红’。”

    我昂了昂脖子,往外面确认了一眼,“可不就是廊边的这几本吗?”

    菊香道:“是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凝香悦声道:“瑾月姑姑来了。”

    我看了菊香一眼,她过去开门,一阵穿堂风过,闪进来一个穿着暗色披风的女子身影,鬓上一枝银雀儿穿丝押发缀细细一绺流苏,沙沙的打着五彩葫芦耳环。我微笑道:“瑾月姑姑,你终于来了。”

    瑾月姑姑轻巧的脱下披风,淡淡笑道:“奴婢参见二小姐。”

    我忙扶起,叫她坐下,示意菊香在外面守着,开口道:“瑾月姑姑,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瑾月姑姑点头道:“奴婢一切安好,二小姐放心便罢,”左右望了望,“这房间是比原先修葺的更好了些。”

    我道:“瑾月姑姑以前的来过这里?”

    瑾月姑姑道:“是啊,奴婢以前不仅来过这里,还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不过没几日,奴婢就离开了,后来怎么样,自然也就不清楚了。”

    我指了指廊边,垂眸道:“这牡丹开得正盛,我实在当不起这样的花,想将之移植别处,却又无法。”

    瑾月姑姑笑道:“奴婢那时,还未有花草栽种,不过二小姐居住的院中牡丹花开,其实也并不为过。”

    我叹道:“牡丹国色,我如何当得起?”

    瑾月姑姑笑道:“二小姐乃陛下心上人,有何当不起的?”

    我默然无言,瑾月姑姑看着我,又道:“嫦娥的广寒宫看似华美堂皇,高处不胜寒,倒反而不如这里的人间芳菲美丽,时时牵挂人心。”

    我轩了轩眉,微笑道:“瑾月姑姑日前及时搭救了我和明世子,到底还未及感谢呢!”

    瑾月姑姑盯着我,语气平和道:“奴婢红月宫宫主的身份一直瞒着二小姐,二小姐不惊讶,不生气吗?”

    我垂眸轻笑道:“瑾月姑姑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是有几重身份,我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瑾月姑姑是不会伤害我的,不是吗?”

    她点头,微微沉思,拿出一根嵌着两颗珍珠的水红色玉羽片放在我面前,道:“这是红月宫十二宫的信物,你拿着,宫中人看到,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了。”

    我蹙眉道:“瑾月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瑾月姑姑道:“奴婢此刻来到这里也是奉太后之命探望公主,必定不能久待,届时还是要陪同陛下回去宫中的,有了这个信物,二小姐必能无虞。”

    我道:“瑾月姑姑你为何要对我这么照顾?”

    她嘴角轻轻一抹笑,抿嘴不答。

    我接着道:“瑾月姑姑既然是红月宫宫主,又为何要常年待在皇宫之中,置自己的门派于不顾呢?”我看着她,“与其给我这样的保命符,倒不如好好整顿一番,瑾月姑姑你今日能保住我,但你能保的了其它的人吗?汪人儿敢这样无所忌惮,就证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瑾月姑姑似笑非笑道:“二小姐顾忌的很对,但是奴婢不能出宫,奴婢有更重要的原因和道理,只能如此。”

    羽翼上所嵌的两颗珍珠在日光下散发着清冷的淡淡光泽,我转眸道:“瑾月姑姑和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若非瑾月姑姑,爹又怎会收留于我?”

    瑾月姑姑目光柔和,道:“不过是早年间的一些浅薄交情,王爷欠了奴婢一个人情,正好还了。”

    我点点头,轻叹一声,低低道:“陛下昨晚上下令杀了汪人儿,”顿了顿,“我在场。”

    瑾月姑姑应道:“奴婢知道,是奴婢让公公去请命的,”叹了叹,“她做了这么多事,陛下也算是对她格外开恩了,还给她留了个全尸下葬。”

    我道:“我没能救她。”

    瑾月姑姑轻笑道:“陛下心意已决,你又如何能阻止的了,”哀哀一呼气,“况且她伤害的可是陛下最疼的两个人,奴婢老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下场。”

    我道:“难不成公主的瘟疫是她动的手脚?”

    瑾月姑姑点头,“那套白胎玉茶盏实在是红月宫的东西。”

    我垂眼想了想,道:“原来我的药罐,还有院中的丽春花,也都是她,”低下声音,“好生阴毒的手段。”

    瑾月姑姑道:“江湖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们做不到的,”摇了摇头,“当陛下查到是她在你的药罐里做了手脚时,龙颜震怒,其实说到底,汪人儿最错的不是伤害公主,而是伤害了无辜的你。”

    我笑了笑,道:“在这样的世道里,哪里还有无辜的人,我早已卷入了这场风波当中。”

    瑾月姑姑道:“你不是皇室中人。”

    我道:“我和陛下之间的纷缠还少吗?”

    瑾月姑姑盯着我,出声道:“奴婢至少知道,陛下是不会伤害二小姐的,也不会容许伤害二小姐的人存在的。”

    我扯笑道:“真的吗?瑾月姑姑真的觉得陛下不会伤害我吗?”

    瑾月姑姑疑惑问:“二小姐这话奴婢倒听不明白了。”

    我沉沉道:“我且问瑾月姑姑,难道姑姑以为只有身体上的伤害才是伤害吗?”

    瑾月姑姑看着我,蹙眉道:“否则呢?”

    我叹道:“这个世上有的伤害,身体上看不出痕迹,疼痛和纠结却更甚于千百,经久不愈。”

    瑾月姑姑沉声道:“这不能怪陛下,原是二小姐自己的心意漂浮不定。”

    我蹙眉道:“瑾月姑姑,你明白?”

    她道:“奴婢明白,”深深的呵出一口气来,“当然明白。”

    我摇头道:“我有时会想,会怪,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陛下,又如果陛下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我,会不会好一些?”

    瑾月姑姑道:“多么美好的如果啊,可终究是事与愿违,”目光深沉的落在我面上,恳然问,“陛下和明世子,你更倾向于谁?”

    我思索片刻,低下头来,始终沉默不答。

    许久,我才静静道:“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心底里无法言说的事情,叫做秘密,瑾月姑姑有,我自然也有,瑾月姑姑不愿说,我便不问,”淡淡笑了笑,“也希望瑾月姑姑将心比心,不要逼我回答。”

    瑾月姑姑目光如流水滑过,点头道:“奴婢明白。”

125 明月如解意(2)

    此时房里静悄悄的,菊香正靠坐在床下的脚榻边上串着水晶珠子,叮叮哒哒的清脆响声从指尖悠然流出,像高山泉水,又像九天翔啼。

    窗外,太阳照着梧桐,枝叶密密的挤在一起,乍一眼看起来是深绿色的,但边缘的枝叶却又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万丈阳光透过树叶,更如同点点繁星,高大的梧桐就好似一把巨人的伞,给人带来清凉阴蔽,满目的青翠葱茏,愈加的蕴宁恬静。

    我心下感念,若要论起情谊,自当是建宁与我最深。短暂的神思恍惚过后,只见建宁叹着气挑了潇竹色的帘子进来,我倒被唬了一跳,忙笑道:“公主来了。”

    菊香起身请安,倒了杯茶水端递给建宁,笑道:“二小姐才说夜里睡多了,现在睡不着午觉,公主就来了,当真是巧。”

    建宁眉长入鬓如晓月一钩,轻扬而起,“那日你如何能那么做,真是胆大,说好的要走一起走,竟这么不顾忌我的话?”

    我随手从妆台上拣了玫细银蹙花簪子挽了挽头发,轻笑道:“当时情况紧急,虽然我不知道汪人儿是冲着谁来的,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也不能让公主千金之躯受到伤害,”抿了抿嘴,打量着建宁,“公主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建宁的脸上带着一抹焦灼气恼的神情,怨愤道:“我当然生气了,在关键时刻却把我推开,分明是没把我放在心里。”

    我半开玩笑道:“怎么会呢?那我不也把哥哥推开了吗?”又抑制不住低头一笑,“公主今日能来找我对峙,其实我很开心,说明公主真的看重你我情谊。但是公主无事,我更开心。公主可知道,汪人儿本就是冲着公主去的,当我知道她的意图后,心里无比庆幸。”

    建宁的手指在锦绣桌布上无意划过,留下一道浅淡而细长的痕迹,“我和她没有半分交集,她为何要这样阴毒的对付我?”

    我叹了口气,摇头道:“其中根本缘由,我也不知道。”

    建宁一向娇艳的面容上,挑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本来还觉得三哥赐她一死是不是太过厉苛,现在看来,我倒以为不够!”轻轻一哼,“三哥如何不多惩罚她些?”

    我淡淡道:“陛下留了她一个全尸。”

    建宁伸手紧了紧发髻上略有松动的桃花簪,“我听说当时在你药罐中下毒是她做的,”顿一顿,“那时还抓不到把柄,怎么也想不到云南王想要保护的人就是她。”

    我目光一转,冷言道:“不,我想到了她,只是没有证据,所以才不敢断定,以为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却没想到她的性情居然这样激进。”

    建宁仰起润如春花般的面颊,“是了,她对你一直因为明世子而存有恶意,但为什么赛马那次她的目标会是我呢?”

    我垂眸低索,难道罗熙并未对建宁说实情?

    我问道:“那次?”

    建宁睁大眼睛,迷惑的看着我,回道:“是那次啊,怎么了?”又提醒着话语说:“就是前两日赛马那次啊!”

    我伸手拨了拨胸前垂着的一缕秀发,到底按捺不住道:“汪人儿对你下手,可不止一次,”蹙了蹙眉,“陛下没告诉你吗?”

    建宁惊声道:“什么?”她眼中的眸光在瞬间就燃烧了起来,问:“还有哪次?”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瞒着什么了,便道:“公主还记得,染上瘟疫的那次吗?”

    建宁嘴角浮起一点清淡的疏离感,思索道:“当然记得,可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垂睫道:“那么公主可还记得那套白胎玉茶盏?”

    建宁道:“她在那茶盏上动过手脚?”

    我点头。

    建宁道:“好阴毒的心思,好精巧的手段,”建宁的容色淡然了下来,紧盯着我道,“就与你的药罐一样,为了害人,还真是机关算尽。”

    我笑道:“幸好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无意中发现了其中关窍。”

    建宁想了想,“不过那套白胎玉茶盏是吴耀从外面带回来的,吴耀不可能有害我之心,他和汪人儿也几乎不曾有过交集,交情更是谈不上,”目光一闪,“汪人儿还与外面的人有什么联系吗?她,不是府中的雅妓吗?她到底还有什么身份?”

    我幽幽叹道:“公主你都能想到其中不妥当的地方,陛下又怎会这般大意?”罗熙到底又在打什么心思?

    实在是猜不透。

    建宁忙拽着我的胳膊,小声道:“是啊,这么说起来,三哥不该杀她呀,更不该杀的如此干脆果断,即便三哥再生气,也从不会这样糊涂。”

    我低眸,或许红月宫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隐藏着的玄机。

    我道:“公主,这便不是你我该想的事儿了。”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

    建宁的眼光慢慢暗淡下去,“真想不到,三哥竟真的就这么来了,还带来了这么许多事。”

    我轻声道:“这些事与陛下无关,反而幸好陛下带着瑾月姑姑来了,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建宁面上现出一抹忧愁,问:“听说明世子受了重伤,怎么样了?”

    我笑了笑,看着建宁道:“上次我去看他,倒是好多了。”

    建宁点了点头,深处一口气,仰面含泪说:“瑾月姑姑是祖母交代一起跟过来的,还给我带来了好些东西,我这两日每天看着那些东西,真的很思念建康,很想回去。”

    我浅浅一笑,劝慰道:“可是公主已经嫁到了云南王府,此生再想回去恐怕难了,我以为公主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建宁蹙眉道:“适应是一回事,思念是另一回事,”叹了叹,“我又何尝不知,不过一说而已,历来公主回宫都是夫婿亡故之后。”

    我听后一颤,“亡故”二字,我连想都不敢想,像是针尖扎在心上一样,人一旦真正的经历过了生离死别,整颗心绝不会是麻木,而是惧怕,惧怕到夜不能寐,寝不能安。

    我直直的盯着建宁,“亡故?”

    建宁眉间轻轻一皱,“是啊,亡故,”笑着摇头,“可吴耀很好,我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刻刻平安,我更想要他活得比我长久。”

    我低低道:“如此,公主就真的回不去了。”

    建宁笑道:“不,我的尸骨最终还是会葬回故土,”停下片刻,看着我,又问,“淼淼,你就不觉得我这个想法很自私吗?”

    我笑道:“有吗?”

    建宁道:“我曾经想象过,如果有一日是因为吴耀的亡故,我才得以回到了建康,”哂了哂,连连摇头,她耳边垂挂的流苏迎光生辉,“我不要,因为我不想承受这般丧夫苦楚,所以,我要他活得比我久,这样我就不用为他难过了。”

126 明月如解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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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明月如解意(4)

    菊香扶着我刚走到院中,望见房门里头由纱上映出来的淡黄色,四下灯火通明,亮光抖动交绘成一整片晃眼的金丝网,闪烁晶亮一如午昼。这样的灯火温暖,才让我本一路浮着的整颗心算是渐渐安定下来。

    浮生似流水梭漏,我此时越来越觉得,其实每个人都并非旁人眼中看到的这样简单。

    大概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会或多或少的隐藏着些许不想为人知的故事吧!

    心绪好像夏日里手中握着的折扇,还来不及收拢,凝香就从后面转了个弯,满脸喜色的迎了过来,“二小姐终于回来了,叫奴婢好找,方才明世子来找过二小姐呢!”

    我胸中一亮,忙问:“那他人呢?”

    凝香指尖一挥,回道:“总找不见二小姐,明世子就去了,刚刚才出院门,”眉间现出一抹疑惑,“二小姐进门前没遇见明世子吗?”

    我低了低眼眸道:“许是,走岔了吧。”

    菊香拽了拽我的衣袖,道:“刚刚出院门,必定没走远,二小姐不是一直担心明世子的身子吗?”

    我瞧了一眼菊香,心下蓦的一软,生出迫切想见的心思来,挣眉道:“那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菊香笑道:“奴婢明白。”

    凝香跟着点头。

    我疾步出了院子寻来,见无数翠华匝地,荫荫仓木悄然的遮住了依旧流泻似火的夕阳。浓荫华彩般的生生倾泻而下,但闻鸟啼婉啭唧唧如珠盘叮咚。周遭的夏日盛气似乎也随之静静幽幽的消弥散去。小山石上的清泉流水溅溅,一股子清新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幽静中,忽有一道温柔淡沉如山水间诗情画意般的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小姐找人么?”

    他就这样遗世独立的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笑着,笑颜逆着光色,却含着一抹躲不去的闪亮,好似流水涟漪炫动的辉芒,微微流转更恍若漫霞如雾霭缥缈。

    我怔了一怔,回神才发觉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如同悠然洒在深蓝色布上的碎银子,晶莹透亮,闪烁光华,而另一边皎洁的月亮就像一只银色的小舟在深蓝色的大海中航行,仿佛陶醉在梦幻溢彩的意境中去。

    沧泱身上着的山青色衣袍被凉风悠悠卷起,宛如嶂山叠叠,立如芝兰玉树,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谪仙。他的人始终冲和清淡,繁华于他就好像不过是满身阳光照耀,走过了,就能恢复青衫淡泊。

    他望着我笑道:“淼淼,过来。”

    我垂睫浅笑,挑眉道:“为何不是你过来?”

    他无奈摇头沉吟,淡淡笑道:“如今看到你无甚事情,我便能安下心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我走过来,轻轻拉起我的手。

    我看着他道:“我能有什么事,”上下打量他一番,指尖悄悄爬山他的胸前,顶着问,“你伤可都好了?”

    他盯了我片刻,温文道:“你身在云南王府里,我哪敢叫自己多缠绵病榻一分呢?”

    我蹙眉道:“若你未好全,就一定要多多休息才好,不必总想着来看我,奔波于你伤势并无好处,”又轻轻一叹,“那日,我看你的伤很重,怎么可能这两日就好全了呢,”手指上移,点着他的鼻尖,凑近小声道,“不许你骗我。”

    他一臂搂住我道:“谁骗你了,”他的目光柔如春水,低下头,在我的眉心印下一吻,唇角温煦,久久不离,半晌,他低声说,“真的无碍了,我以实际行动告诉你,你就不必担心了。”

    我与他贴的那样近,抬眸间看到他眼中琥珀色温润的流光,吟吟打趣道:“你的实际行动又能说明什么呢?你总是擅长强撑的,不是么?”

    他双臂一紧,缓缓道:“淼淼如果实在担心,不如我去求了干爹,让你直接搬到我那里去住,如此一来,你我便能日日相见,互相都不必担心。”

    我脑中猛地跳出下午瑾月姑姑和云南王的对话,其中暗藏玄机,我忙道:“不行。”

    沧泱微微蹙眉,不解问:“为什么?”停了停,他又道:“若是你的心本不在我这里,我必定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你的心既在我这里,又为何总要推三阻四?你就那么不想与我守在一处吗?”

    我敛了敛色,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嘴角一牵,“有的事情,你不明白,我也无法解释。”

    他瞥着我披散下来的长发道:“什么事情不明白?”

    说实话,我的心里此刻也是缠乱纠结无比,一头扎进他的怀中,悄声道:“好多事情不明白,比如瑾月姑姑。”

    又比如……罗熙。

    他轻笑慰道:“瑾月这个人的确存疑,不过不管她什么身份都好,因为在我看来,她暂时还不会伤害到你,否则她也不会救我。”

    我仰面皱着眉头,小声问:“我且问你,如果有一日,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日我的心不再在你的身上了,你会怎样?”问完,我便低下了头去。

    他怔了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允许有这种‘如果’发生,”说着,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抱着我的力气又大了一些,嘴里念道,“怎么会有这种‘如果’发生呢?如果真有一日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了,那你一定是全然不记得我了,但凡你能记得你我之间的点滴,就不会。”

    我“嗯”了一声道:“果如你所言。”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低头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我缩了缩身子,抬眸看着他,摇头缓缓道:“没有,你别多想,本来就是我信口胡乱一问的,”眨了眨眼睛,“今天下午我在暗处不小心看到了瑾月姑姑和爹在一起说话,我心里很害怕。”

    他惑声问:“他们二人怎么会在一处?”

    我道:“我也不清楚,之前瑾月姑姑告诉我说,她和爹只是萍水之交,但是,萍水之交又怎会偷偷躲在一处说话?”

    他道:“其中必然有一些不可告人的联系,”轻拍了拍我,“没事的,我在。”

    我颔首微微一笑,“我自然知晓你会护着我,但我的想法与你一样,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所以现在我还不能离开这里。”

    他思考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无论如何,万不能叫自己吃了亏去,”低眸看着我,满脸的怜惜意味,“可明白?”

    我回望着他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抿了抿唇,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担忧,也明白你的鲠骨在喉,更明白你心里的所思所虑所想。不用你说,其实我都明白。”

128 爱恨两茫茫(1)

    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翻腾摇晃,落地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心底里一道无声的叹惋。廊下烟黄薄叶舒卷撩人,疏斜的紫藤花枝剪影横逸争出,落在青砖地上铺满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瓣叶,远处重重花影层次缠绕,一个定睛,看到吴耀正站在院中跟凝香说话。

    有杜鹃的气息暗暗缭绕在鼻尖,馥郁而华彩,吴耀的声音远近交叠,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晨间的新露,“你……如今好吗?”

    凝香怔了一怔,失了往日的灵巧,身子僵硬的行了一礼,“世子挂怀,奴婢一切安好。”

    吴耀缓缓摇头,“数月未见,我只想听一听你真心的说一句自己安好,这样我也能放心,终究是我食言了,欠了你的。”

    凝香侧首道:“无所谓什么真心,世子终究是世子,奴婢终究还是奴婢,以前是奴婢妄想了,这些日子,奴婢也想开了,世子无须再多加牵挂。”

    廊外一树紫藤花开得繁盛缤纷似锦缎,在晶亮的透明光线下,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起身,轻悄的打开房门,“哥哥放心,凝香如今在我房里,自然无事。”

    吴耀目光流转,看着我,笑道:“既然妹妹都听到了,我也不用瞒你。”

    我淡淡道:“哥哥瞒不瞒我其实都无所谓,只是哥哥今儿的行事太过荒唐,陛下还在,周遭有多少眼线,哥哥可有考虑?”我停了停,又说:“凝香的安好若哥哥关心太多,哥哥自身就不能安好了,若哥哥出事,凝香心中又如何安然,所以哥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

    他的笑意哀凉如阳光也化不开的冰雪,“从前凝香一心为我,从无要求过什么,如今,我愧对于她,内心实在不平。”

    吴耀话语中的哀怨之意我怎么不理解。然而再理解,也只能狠下心肠,“哥哥最是洒脱之人,怎么如今也会说出这样懑愁的话来了?”

    吴耀低眸道:“所谓洒脱,不过是对世事皆不由人的无奈伪装罢了。”

    我走近,低声道:“哥哥今日特意为凝香跑这一趟,委实不该,殊不知,你这是爱还是害?”

    吴耀倏然抬头道:“害?”

    我盯了吴耀一眼,扭头道:“凝香,送哥哥离开。”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寒冰一般贴黏在手上,他说:“把话说清楚。”

    脚步被绊住,我朝凝香使了个眼色,她便俯身退下,我抽出自己的手,叹了一口气道:“我想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哥哥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到底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你和凝香在这里说话,说这样的话,若被人听见了,后果哥哥应该也清楚,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吴耀的身影笼在柔和的日晕下,淡墨绝尘,如月竹般骨节有致,“就是因为在你的院中,我才敢这样前来。”

    我叹道:“我的院中又如何?不都是一样?我和陛下纠缠已久,你难道以为我这里会没有陛下遍布的皇家眼线吗?”

    吴耀若有所思道:“都说陛下心中有你,又怎会如此待你?”

    我别过脸,望着远处闪烁的花色,弥漫半空,“陛下是陛下,他想要得到什么,都会竭尽所能且不遗余力的得到,每个人的爱都是不一样的颜色,而陛下的爱,则是霸道的那一种,不然,他也不能成为这整个天下的帝王,”如水般的光辉倾泻,仿佛远离了尘世喧嚣一般,“他对我的控制,只多不少。”

    说着,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涩袭来,“哥哥,你相信命运吗?”

    吴耀想了想,笑道:“自然相信,若不是命运纷扰,我想我也不会有如今的无可奈何。”

    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大约亦能概括了吧!

    孤独的人默默无语,独自缓缓登上西楼。仰视天空,残月如钩。梧桐树寂寞地孤立院中,幽深的庭院被笼罩在清冷凄凉的秋色之中。

    原来根本不需要寂寞梧桐月如钩,茫茫人生路早已经被命运勾连交织,容不得你挣扎反抗一分一毫,因为无论你怎样逃离,最后还是要回到铺好的路上如履薄冰的走下去,直到精疲力竭,直到满眼春风百事非。

    我轻轻一笑,“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再如何无奈,哥哥也该知道放弃。陛下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放弃,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凝香,都是最好的选择。”

    吴耀的目光清澈如水,“凝香虽是奴婢,但也机灵自爱,”叹出一声,“也好,这样倒还了她一片自由。”

    我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吴耀半眯着眼睛,思索片刻,感慨道:“好像是很久了,连我都记不清到底有多久了,说来你可能不信,自小我们就是在一块儿玩的。”

    我点头说:“这也难怪了,”蹙眉看着吴耀,“哥哥,我想问你一句实话。”

    吴耀道:“什么?”

    我抿了抿嘴,道:“哥哥心里是不是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一个凝香,一个公主。”

    他眼眸略带忧愁道:“你这话果真问到点子上了,但我知道,公主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而凝香,我实在对她有愧,原是我耽误了她,委实难以放下。”

    我怅然道:“凝香是你触不可及的白月光,而公主则是你心上的那颗朱砂痣,但你却必要负一个。”

    吴耀的声音好似耳边染过的清新晨风,“其实,我在第一次见到公主时,心里就已经被她紧紧牵牢,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在我眼,我越是排斥,她的身影就越是挥之不去。后来我才知道,公主的心里原也有一个人,那个人虽然不是我,但我是开心的。”

    我疑惑问:“为什么?”

    吴耀笑道:“我们都知道,公主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到底还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而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问:“你想的哪样?”

    吴耀道:“因为我不够好,因为她讨厌我。”

    近旁树影摇动,却并无清风,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并唤道:“菊香。”

    菊香从后面急忙绕过来道:“二小姐,怎么了?”

    我蹙眉问:“方才你可有见到什么人过去?”

    菊香想了想,回道:“没有啊,奴婢一直在后面小厨房看着汤羹,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人。”

    我压住心中的不安,微笑道:“或许是我太过紧张了,”看了一眼吴耀,“不多说了,你赶紧回去吧,没事就不要再肆无忌惮的过来了,哥哥还请记住,公主才是你的世子妃,至于其他人此刻都没有丝毫意义,既然事情已经过去,早些看开才是上佳之策。”

129 爱恨两茫茫(2)

    夜色无边深沉,我合眼睡得迷惘,辗转中忽听得门外有续续的说话声,一句一叹。我勉强睁眼望见窗外一道清亮云白的月光,从帘间漏进来,柔柔的落在五福毯上,晃眼如霜雪般,竟不差分毫。矮柜上仅燃的一段烛火,橘光朦胧,摇曳着生出几分暖意来。

    似乎有脚步声窸窸窣窣,公公在门外道:“菊香姑娘,咱们也是按陛下的旨意办事,实在没法子,求求姑娘就不要再阻拦了,进去通传一声吧!”

    菊香道:“都跟你们说了好几遍,我们二小姐睡下了,怎好进去通传打扰,陛下要见二小姐,就非要急在此刻?明日再见不行吗?”

    公公道:“陛下的旨意里明白说现在就要见二小姐,咱们做奴才的哪敢违逆啊?”语气中带着几分哭腔,“求求姑娘了,陛下的性子姑娘不知道,若今儿晚上不把二小姐请过去,咱们的项上人头恐怕就保不住了。”

    耿耿黑夜宛如秋水般漫长,房中暖和如春光明媚时候,几株新鲜的丁香完全盛放,正散发着幽幽的迷香,唯有窗外扫过的风声提醒着我,此刻的暖意许已是被断搁在此间短暂的难得,略微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披上外袍,缓缓走到门边,声音和悦说道:“菊香,不要难为公公们了,你进来帮我梳洗吧。”

    菊香回道:“是,奴婢知道了。”

    我又对着门外道:“公公们还请稍后。”

    公公道:“二小姐慢慢来,奴才们就在院外候着。”

    我道:“好。”

    更渐深,水边飘过的风颇让人觉得寒冷,已无人经过,我带着菊香从房中出来,公公领着经过此处并不稀奇,罗熙所暂居的燕来殿就被几棵高大的千年杨树掩在荷花池的侧面。清风未了,一阵一阵的划过水面绵软无声,却翻覆起丝丝玄亮的涟漪,天地间旷然而逼清,我穿着一件雀蓝色的织锦软薄兔毛斗篷,风过吹起我的斗篷,露出一弯鹅黄锦绣的裙角,斗篷上红色的挂带轻轻飘舞。

    燕来殿中无比深静,虽一室烛光盈满,灼人夺目,可我却还是觉得一点都不够。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宫人们,只余了我一个人在里面。月光沉默着打由宽阔的窗格间筛下,惟剩一汪苍白的凉水。

    我凝视着面前这道月光,心中竟生出一丝错乱的感觉,一晌前我还处在梦境中,现在已经独自静静的站立在燕来殿中间等待,着实渗人奇异。

    “来了。”

    我回头,是罗熙,玄青色的织锦长袍在郎煌的帷幕下,愈加显得深沉。

    “陛下。”

    我一面行礼,一面轻声应道。

    他向我走过来,沉稳的脚步声里夹带着几分焦灼,“有臣子奏报说建宁刚嫁入云南王府时,受尽屈辱,云南王世子并未善待于当朝公主。”

    我怔了半晌,怎么也想不到罗熙会抓住这点子事来说话,蹙眉道:“陛下何以出口此言?”

    他淡淡一笑道:“我既然今日与你提起此事,就必定是有十足的证据。”

    我看着他说:“公主和哥哥愈加相敬如宾,哪里传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叫人可畏,我居于云南王府这几年,并和公主日日相伴,我竟从不知晓。”

    罗熙不悦道:“就白日里来说,云南王世子,不顾体统,随意出入你的院落,就足以能看出他的为人品性不过尔尔。”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的醋意,我随即了然。

    我忙道:“他是我哥哥啊,出入院落看望我,又有何不可?”撇过脸去,“倒是陛下,你竟派人监视我。”

    罗熙沉声道:“是么?哥哥?”他冷笑两声,“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道:“陛下还未回答我,为何要派人监视我?”

    罗熙看着我,“不是监视,是保护。”

    我紧蹙起眉头,亮声疑惑问:“保护?”

    心惊肉跳间,他静静回:“是。”

    我闷哼一声,嘲讽道:“如果一定要说哥哥那时对公主不好,罪魁祸首不应该是陛下吗?”

    他狠盯着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道:“陛下把两个根本不相爱的人非要凑到一起,明知公主心里喜欢的是容大人,却逼迫容大人娶妻,叫公主心灰意冷,陛下以为公主嫁入云南王府,心里还能有空余的位置立马接受另一个男子对她的示爱吗?”语气凛冽,“两个根本没有见过面的人,若换成陛下,你能做到即刻爱上面前的女子吗?”我顿了一下,笑了笑,说:“原是我刚才说错了,陛下,”看着他,“当然能做到。”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生生搂在了怀里,他的话语中藏着暗暗的洪勇,“你凭什么断言朕能做到?”

    我的心猛然一惊,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升起,就连喉咙发出的声音都是寒冷的,“因为陛下没有心的。”

    他哀怨道:“究竟是朕没有心,还是你没有心?”

    我动弹不得,被勒得几乎无法呼吸,“陛下一点都没有变,三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谁惹得陛下不愉快,那人就活该千刀万剐。”

    他身子一震,垂眸用力的看着我,“你也没有变,随口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利,你可知道,你的话足以杀人于无形,若朕不是朕,早被你杀过千百次了。”

    我打了个冷颤道:“可陛下就是陛下,如果陛下不是陛下,我也用不着这样说话。”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反问道:“朕就这么让你觉得厌恶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骨子里都在颤抖,我不知如何回答,蹙眉犹豫。

    他的视线在我的面上逡巡不已,沉声道:“回答朕!”

    我尽力屏气,久久才从嘴边冒出一句:“我不知道……”

    他松了松臂膀,横眼打量着我,“不知道?”

    我极力维持着道:“我……实在不敢厌恶陛下。”

    他一下扯过我,问:“不敢?”言语中含着质问的意思。

    我看着他眼中灼热的怒火,“陛下和我之间的事情,大可不必牵累他人,”我能感觉到罗熙的手越来越用力,疼的我不禁皱起了眉,“对陛下不敬的人是我,惹陛下生气的人是我,让陛下不痛快的人也是我……”

    罗熙就这样生冷的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寂静片刻,哑声缓缓道:“原是朕错了,只对你根本下不了手,简直大错特错。”每个字都极轻,也都极重,像九尺寒冬下的冰雹,一下一下精准的击在我的心上。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来,低眸又道:“你要把朕对你的心意践踏到什么程度才甘心?是不是要把朕对你的所有情意一点一滴全部耗费完,逼疯朕,朕大开杀戒于天下,你才甘心?”

    我心中冰凉,听到这番话,却也一凛,漫出无声的痛意。我强忍住泪意道:“陛下……你……千万不要……我不值得……”

130 爱恨两茫茫(3)

    我深吸一口气,稍微缓了缓神,继续说:“我不值得陛下因对我的一时之气而断送自己的史册千秋,不必迁怒于其他任何人,更不必迁怒于你自己,”我蹙着眉头,又说,“陛下如若对我还存着一丝情意,就千万不要让我成为千古罪人、红颜祸水,我不想,亦不愿。”

    罗熙停住脚步,就这样静静的望着我,半晌,幽幽道:“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红颜祸水此说,原就是违逆了此话本身的意思,”嘴角一勾,“只是不曾想到,你竟也开始在乎他人的看法。”

    香炉里的龙涎香时不时散发出袅娜细浅的白烟,几丝几缕,轻扬着缓缓四散开去。我收回视线,悄然微笑道:“我一直都是在乎的,”语气淡淡,叹出一口气来,继续道,“传说,西周褒姒出于政治原因被献给了周幽王,入宫后深得周幽王宠爱,但却终日郁郁寡欢,周幽王便下令谁能使褒姒一笑,赏千金,后来虢国石父献出‘烽火戏诸侯’的主意,点燃烽火诸侯见到以为敌人进攻便发兵救援,来了以后才发现并无一敌,褒姒不觉启唇而笑。周幽王从此失信于诸侯。后来西夷犬戎进攻周朝,周幽王再次点燃烽火,诸侯不来救援。西周灭亡。即便陛下敢做周幽王,我也不愿意成为褒姒,被后人如此唾弃。”

    罗熙面色骤然绷紧,没有一丝放松的意味,沉声道:“竟把朕比作周幽王,谁给你的胆子?”

    我低眸道:“陛下威名已然纵横四海,岂是周幽王可比,我只是不想陛下因为我……而毁了自己亲手创建的盛世罢了。”

    他的眼神微有亮色,看着我说:“千秋霸业,历史终有公断,有关风流韵事流传昭著,其实自古而今,从未间断过,里头的是是非非,也不是你我能够依照只言片语了解到的,悠悠之口朕却无暇顾及,既不能周全所有人心,那么朕就只好先周全自己。”

    有凉风灌进,两声哨响像是从头顶发散下来,不觉外面的灯火皆已点亮,燕来殿院内一时明如白昼般,剧烈的剑戟相撞碰擦出来的“呲啦”火光,飘到廊下把雨过天青色的窗纱灼出一个又一个洞来。框架上夹杂着宫人惊恐的哭喊,凉刃击穿血肉之躯,将其重重的扔到门墙上的闷响,不断的萦绕在我的耳边。

    人群渐渐聚拢,站在房门前的人影一脚踢开挡在门外的公公,“吱吖”门大敞开,几名看似孔武有力的壮汉小心摸索着向前,后面跟着一名女子,一身淡粉色的锦箔蚕丝长衣,衣襟上绣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红桃,嫣然妆容,飞仙发髻,脸孔白皙圆润,嘴唇上有着一点异于常人的殷红,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面上有着一抹邪魅和放肆。

    她站定在一尺之外,面上带着微笑道:“带上来。”

    被拖进来的公公已经被伤的体无完肤,趴在离我们二十步距离的地面上,好像连叫声都渐渐的微弱了下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也被拖拽着跪在旁边,惧怕得不断磕头求饶,前额已经破了皮,有清血溢出,缓缓垂流过她清澈带泪的眼睛。

    罗熙的墨发披散在肩头,眼眸漆黑无底,转身从挂在架上的剑鞘中抽出一把青釭剑来,剑端比着眼前诡异的众人,剑戟上面似乎还带着一股妖人的血腥。他眉梢一挑,眼神透着不屑,“红月宫。终于来了,朕,恭候多时。”

    女子依旧是面无表情,张口道:“哦?如此看来,陛下手下的人战斗力也都一般。”

    我紧蹙着眉头,小声念叨:“红月宫。”好像魔怔了一般,待我脑子再次恢复清晰时,我已是在罗熙的身后。

    罗熙的眼神微微下瞟,向公公满是鲜血的脸上望过去,“肆意杀害宫人,这账朕必是要与你们算的。”

    女子轻浮笑着问:“怎么算?”

    “嘭”的一声,罗熙剑柄一推,散着寒光的利刃已经深深的插入了女子身边的一个壮汉的心口,不过是短暂的停顿,又把剑刃利落的抽出,但是那壮汉却并未立马暴毙,只是如一滩烂泥般的瘫软在地上,大张着嘴呼吸,眼睛使劲的瞠着,眼珠似是感觉要蹦出来一样。罗熙从腰封上取下一方锦帕来,一面擦拭着剑刃,一面道:“这样算,如何?”

    女子哼笑道:“不死劫,”说着,便抬起手来,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把小刀,正中壮汉脑门,又快又准,给了他一个痛快,“从前只知道当今陛下乃贵胄三皇子,生得人面如玉,却不想出手更是如此利落,心,也够狠。人人都说当年二皇子纵情声色,顽劣不堪,荒淫暴虐,三皇子安邦定国,心怀仁慈,性情温和。看来所言并不很切,坊间传言倒也不能尽信。”

    跪在地上磕头的小丫鬟浑身颤抖,惊慌失措的叫了一声,几步就跪着爬过去,一把拉住女子的裙角,哭泣说道:“放过奴婢吧,奴婢求求你了,放过奴婢吧。”

    女子的目光轻轻扫过小丫鬟的双手,“真脏。”女子飘逸的纱织裙摆上绣着熠熠银色的梨花被沾染上了几点血污颜色,醒目扎眼,遥白的梨花瞬间化作了妖媚的罂粟。

    小丫鬟满面的惊悚,张口结舌,手足失措的用袖子使劲的擦拭女子的裙摆,哭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来擦干净。”

    女子一脚将孩子踢翻在地,自她的袖口霎然蹿出两条软刃,还未及反应,小丫鬟白皙瘦削的双手已被斩抛在一旁地上,指节仍在颤抖跳动。

    罗熙轻蹙眉头,手中握着的青釭剑随之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唰唰尔尔,血线散落,艳丽绝伦,又不知是谁的双手被切落在一旁,四只手整整齐齐的映入我眼帘。

    也辨不清是谁,只能听到此起彼伏刺耳的惨叫声,好似霎时间冲破了霄顶,惊散了正歇在枝头狰狞闷叫着的乌鸦。

    我傻傻的站在原地,像是一尊石铸的雕像,方才为感情而焦灼的心理已生生被隔断,我大睁着眼睛,死死的咬住嘴唇,浑身感觉无力,恐怕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131 爱恨两茫茫(4)

    “主人,四弟好像已经咽了气了。”

    女子云淡风轻的往脚边扫了一眼,摇了摇头,伸出细腻修长的手指撩了一下颈边的发鬓,淡然说道:“真是没用,”幽幽叹了一声,“也不好就这么丢在人家的廊院里,想着我豢养的几只狼崽应该还饿着,”笑了笑,朝左右缓缓道,“还不拉下去。”

    “是。”

    上来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拽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艰难的逶迤拖行着,不妨在墨色的理石砖上留下了一条腥人的歪扭血痕。

    罗熙紧闭的嘴唇显出生硬的弧度,“在朕的面前,你当真以为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垂下眼眸,指了指地上黏腻的血痕,“还有,弄脏了朕房中的理石,更弄脏了朕的眼睛,又该当如何?”说完,罗熙的目光幽幽的看向女子。

    房中十枝粗长的亮烛已经燃得接近了琥珀文云烛台,烛光中央有迷蒙幽微的白色,唯有柄端上的紫霞珠透着神秘的五彩光芒,耀眼至极,华彩至极。翎纱帐中苞郁的沉香在空气中如细绡弥漫,人闻见时,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置身超然之外,仙游之境。

    女子沉声笑道:“不过尸体而已,陛下还要与我计较这些吗?”

    罗熙双眼狠盯着女子,轻声道:“朕若看不见也就罢了,可是既然落在了朕的眼睛里,即便是尸体,或进或出,也必要经过朕的同意。”

    女子娇媚一笑,“陛下说笑了,方才我们进来时,好像也没有经过陛下的同意吧?”一面说话,一面装出一种思考状来讽刺。

    罗熙略略打量,成竹挑眉道:“若非不是朕着意放你进来,你以为就凭你带着的这几个废物能闯的进来吗?”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半开半阖的恐惧萦绕在身体的每一处,罗熙这话显然是缓兵之计,如果他真的早就知道今晚会有人行不轨之事,就必定不会先前把我叫来此处。

    女子的肩膀浅浅一抖,抖擞笑道:“我本就是要进来,既然陛下已然随了我的愿,其它转圜的话语也不必再说了吧,毕竟陛下此刻面上无光是真,”我仔细看她,眼角晕染着红红的颜色,一圈一圈犹如涟漪惊动,“至于尸体,陛下当真管不着,与其花费这个精力,还不如好好想一想何以不叫自己变得与他一样,被我当作尸体就这样抬出去。”

    罗熙眼神沉静,定定的看着女子道:“尸体……真是笑话,就凭你?”

    女子声音寒冷,蔑然道:“若是今日房中只有陛下一人被围困,我自然不敢妄下断言,”目光缓缓看向我,“可是以现在的情形看来,好似不是这样。”

    罗熙抬起手臂横栏在我的脖前,带着我谨慎的后退了两步,身体绷得很紧,“即便如此说法,你们也无法伤到朕分毫。最多再过半晌,云南王府将会被团团围住,你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女子的双眸中闪过冰裂般的惨痛和哀怨交织的悲愤,“我带着手下死士,前来就必要取你性命,进来了就没想过要再出去,牺牲乃兵家常事,红月宫的人从来都不曾怕死。”话虽如此说,但语气中还是微露出了一丝哽咽之意。

    罗熙眼神阴沉,口吻坚定说道:“不管你们有无得手,想来今晚都是出不去的了,得手,死罪,未得手,亦是死罪。”

    女子秀美微蹙,厌声道:“如此说来,我必要得手,势在必行,又何必再多言一句?”

    仿佛不过是一眼错漏的工夫,杀戮便于风平浪静下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起,淹没了所有希望,刀剑对垒,短兵相接,罗熙用力的拉着我的胳膊,痛得我似乎听到了骨骼关节处的“嘎达”声响,他的青釭剑在理石砖地上划出一长串金色银色错落的火花星沫,他突然一个飞跃,手臂将我向上一抡,我被抛向了半空中,裙角划过砖地扬起簌簌细尘。

    再着地时,我眼睁睁的看着罗熙因为要保护我,左肩生生被四起的锋利刀刃割出了一条长长粗粗的口子,一瞬间,似乎有水飞溅到我的脸上,我颊边一颤。他肩上潺潺渗出的鲜血就像一条蜿蜒着的小蛇,玄青色的织锦长袍上绣着几品萧瑟的枯枝,蔓延盘绕就像火舌吞吐,罗熙根本顾及不到自己的伤势,用力将我推到无人的另一边,我一个踉跄,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膝盖被磕得一阵酸痛。

    我蜷身看着罗熙的侧脸,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激射而来的虹芒。如琼枝一树,栽种在山水之间,又似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再不见他怒目嗔视而锋利间散落的有情,再不见他暖帐情意缠绵展露的萧肃笑颜。

    一丝白光惊鸿一闪,照亮了罗熙半边脸颊,唇边的丹红色愈加出彩,衬得他面上白皙到几乎青灰,垂落的臂膀看上去几乎无力,青釭剑上沾染的血缓慢的自剑柄流至剑端延绵滴落在地上。

    他喉结轻轻颤抖,抿了抿嘴唇,我生出更大的惧怕,几个时辰,云南王府竟无一人来援,若是说各处并不知道罗熙燕来殿出事,我却实在不信,装饰再雍容华贵都好,内里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王府而已,消息也好,声音也好,又哪里有这么铜墙铁壁到全府懵然不知这样激烈的打斗的地步。反正我是不信。我想,大概是不会有人来援救了。

    我慌乱着去看那女子,但见她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罗熙的身上,我尚未来得及将她眼中的深意琢磨透彻,眼角处突然掠过一道奇异的寒光,从罗熙身后翻扬而起,灼灼刺眼。

    我没有多顾忌一点,立刻从地上爬起,纵身往他身后挡去,不过一刹那而已,那道寒光没能插入罗熙的胸膛,我闷闷哼了一声,感觉心口抽痛,那样锋利,那样迅速。

    罗熙并未觉察到这道寒光,只抬手握剑奋力朝女子刺去,身后究竟是谁一时抵挡不及,惟有“哐当”一声,骨骼沉沉的跌在地上,一段清脆,一段呻吟,我听到了,那是女子的声音,娇柔如莺莺唱啼,其中带着无尽的遗憾惆怅。

    “淼淼……淼淼……”

    青釭剑被摔在理石地上,相撞出冷冽的寒音,是罗熙过来把我抱起在怀中,在耳边不停地呼唤着我。

    “好冷。”

    我浑身好像止不住的颤抖,是真的很冷,体内的温暖似乎都从心口缓缓流出,如同一汪温泉被狠狠的凿出了一个缺口那样,大约需半晌,我的身体许是就会如山体流洪一般干涸殆尽。

    越来越冷,手脚哆嗦的越来越厉害,全身好像被什么紧紧的捆绑着,一丝都不能动弹。

    是不是哭泣声?

    罗熙……他竟也会流泪。

    我无力的笑了。

132 病心辗转难落(1)

    我的身子不受控的抽抖着,分明觉得心底寒冷至极,像是怀里抱着一瓮坚冰。可面上却又是滚烫,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把冬日里的暖手炉加上了炭火摆在我面前,里头的火星直接飞溅在了我的脸上灼烧无人发现,烧得我火辣辣的痛。嘴唇干裂焦渴,呼吸似乎也越来越艰难,“水……水,烫……好烫……”

    也不知有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

    热得这样难受,被褥下面似是有一堆**在被架着熊熊的燃烧着,还有无数个被烧烫的炭火球在被褥里滚来又滚去,就连吸进来的空气都是滚热的,像在盛夏时的炎炎烈日下一动不动的连续站了几个时辰那样燥火,我实在难以忍受,用力的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薄锦被子。

    我知道自己伤得很严重,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本以为刀插入心口的那一刹是最痛,现在才发觉原来不是这样,那一刹不过是开始而已。

    是不是死去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如果是的话,我宁可去死。

    依稀有无数人影在我眼前晃动,闪动着的光亮一会儿扎眼,一会儿朦胧,体力孱弱得连眼皮都无法睁开,只剩下一副任人摆弄的皮囊。我能感觉到有人撕开了我的衣服,在我的胸口上铺了一些药膏,凉凉的,痒痒的,没有痛意,但鼻尖却是苦涩的。我紧蹙起眉头,叹出一口热气,有药汁趁空从唇齿缝隙间滑入喉咙,舌头竟丝毫不觉得苦。我身子不受控制,猛地抽搐了一下,头晕目眩,药汁全部被吐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被喂了进去。

    这样折腾了好久,周遭才完全安静下来,我卷着倦意沉沉的昏睡过去,不知几时,眼眶中涩得酸痛,想睁却好像被什么黏住了一样,根本睁不开,我下意识抬手,可刚悬到半空,就有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双肩发散至全身,脑子里嗡嗡的好似正被千万条毒虫暗暗的啃噬,忍不住的“啊”了一声。

    “淼淼!你醒了!”

    他一面喊着我,一面用温热的毛巾帮我擦拭着眼睫。

    好久才挣扎着抬起眼皮,虚着眼睛初看周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影子,阖上使劲的眯了两下,再次睁开,见到华紫色的蜀锦帷帐上夹织着羽蓝色的孔雀毛,闪着翎翎的光泽,上面的流苏并未被收拾梳展,任由杂乱的垂着,左右叠合的一线缝隙里透入一抹明亮的光彩。桌案上静悄悄的萎靡着许是燃了整夜的残烛,烛身歪扭异常,细细的一道黑气袅袅的如墨线般倒吊在顶端,浑浊的烛泪一滴一层的凝在烛身表面,似冬日里大雪纷飞不知谁人垒砌的一桩雪人,在阳光的普照下欲化不化伫立在那里无人关怀。

    房中各处角落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柔翠如玉镯一般的华丽光泽,明光熹微穿梭其中,和着晃动暗淡的烛光,透过半透明的镂空框架,最终落在眼前人的侧脸上。

    我定了定眼神,罗熙曲着身子坐在床前,紫色帷帐上垂落的流苏不时碰在他肩头搭拉着。他身上斜披着一条毛织薄毯,紧盯着我的目光似乎极度不安,眉宇深深锁着,不带一丝放松的迹象,以前肃寡远人的面容下此刻尽是担忧责悔。也不知道他熬了多久,发髻两鬓有几丝墨发垂落在耳边,偶有一点风动,鬓发柔柔触碰到前额又轻轻垂回,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一直以来他性子寡合,行事凌厉,总是叫人觉得冰冷恐惧,却也不曾叫人多加认真的在意过他相貌细处究竟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眉目锋利之余,更有一种被巧匠削刻过一般的精致,因气血不足而微微泛白的嘴唇紧张的抿着,似两瓣洁净的丁香散着幽幽的光泽。说起来,他本就气度高贵,给人一种凌然不可攀的气场,而此刻却更是显出一种平时没有的烟火气息来。

    我低低叹息了一声,唤道:“陛下,怎会是你?”

    他面上现出笑意,稳稳的扶住我,眼中满含喜色道:“你果真是醒了,朕还以为又与之前几次那样,眯眼不过须臾,也不认人,就再沉沉睡去了。”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的神,挣了挣眉,问道:“我醒过?”

    罗熙轻轻点头,笑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我免不了深吸一口气,柔声虚弱道:“痛。”

    他刚刚才有些松快的眉头又重新紧紧的锁住,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交结,神色关切道:“很痛吗?”他把我的身子缓缓的扶靠在自己怀中,脸颊贴在我耳边道:“若是觉得很痛的话,朕晚上叫御医给你开一副镇痛的药来。”

    我心中微微一颤,“御医?”

    他道:“是,御医未曾随朕入住云南王府,带着几名侍卫扮成老百姓居住在驿馆待命。”

    他怀中熟悉的气息依旧含着似有若无的幽香,兜头兜脑的萦绕上来,我“嗯”了一声,问:“昨晚上你后来是怎么处置那些人的?”

    他轻声说:“那女子当场毙命,其他人都被铐起来了,幸好你为朕挡下了一刀,不然死的也许会是朕。不过不是昨晚,已经过了三天了。”

    我见罗熙的眉头还是蹙着,不由的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头,“三天?我睡得这么久了吗?”

    他低头应了一声,捏了捏我的手臂,“当时你真是快吓死朕了。”

    我道:“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

    罗熙在我耳边轻声道:“有朕在,绝不会让你死的。”他的声音极低沉,极暧昧。

    我脸上灼热,随口道:“菊香呢?这三天里陛下一直陪着我吗?”

    罗熙顿了一下,说:“菊香应是出去帮你看着汤药去了,等会儿御医还要过来帮你请脉,御医说你这刀口离心脏只差一寸,你定要好好休息才行,本就身子弱,”小声问,“你要不要躺下来再休息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道:“我这三年在云南王府身子被调养的不错,”我一面被他扶着躺下,一面继续道,“陛下也受伤了,更要顾着自己。”

    罗熙扯着嘴角笑了笑,“朕知道,御医看过了,朕不过小伤而已,没事大碍。”

    须臾,我推了推罗熙的手臂,道:“我渴了。”

    罗熙微笑着摇了摇头,含笑看着我道:“好,朕给你倒去。”

    我侧头盯着罗熙倒水,好奇问:“陛下,我是不是第一个使唤你倒水的人?”

    他咧嘴一笑,回头道:“只有你敢,”放下茶壶,端着茶杯,走过来递给我,“也只有你才能使唤得动朕。”

    我轻轻“嗯”了一声,打量着他道:“是么……”

133 病心辗转难落(2)

    菊香推门进来,见我醒着,惊喜的“哎呀”了一声,“二小姐终于醒了,都整整三个日夜了。”

    我回过神来,忙把目光从罗熙身上跳过,垂睫低低说:“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菊香笑道:“奴婢不辛苦。”说着,她接过我手上的空盏,满面笑吟吟的样子。

    我侧目看了一眼罗熙,小声问:“不是说御医还要来吗?”

    菊香跟着我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忙屈身道:“奴婢是欢喜糊涂了,失了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罗熙微微点头,沉声道:“恕你无罪。”

    菊香埋着头道:“奴婢这便去请御医来给二小姐看看。”

    菊香疾步出去了。外面阳光下的廊框,拖着长长的柱影子斜斜的打射在石白色的墙壁上,院中许是此刻空无一人,四周一片绵绵寂静。我低头挣了挣眉,不知该如何说话,半晌,才开口道:“方才……我那话,原是对你说的。”

    罗熙十指交叠在一起搓了搓,坐在床边,低下眼眸看着我,轻笑道:“朕知道。”

    我“哦”了一声,只觉得他这样说话的神情和语气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略带着孩子气般的紧张,我再忍不住扯了扯被角,捂嘴悄然笑出了声音。

    他好奇问:“你笑什么?”

    我道:“没什么,”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觉得我这样很像是鸠占鹊巢,一占还占了三日,难怪陛下满脸倦容。”

    罗熙叹气道:“那又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想,“当时紧迫,你的伤势实在颇重,一刻都耽误不得,自然是在朕这里救治最好。”

    我软声道:“陛下后来又怎得没把我送回自己房中呢?”看着罗熙,我继续分析说:“我这样谁在陛下床上,一连三日不挪,实在不妥。”

    罗熙板了板身子,扬眉问:“有何不妥?”

    我颔首道:“一来,徒惹坊间闲话,二来,也影响陛下休息。”

    我才说一句,罗熙面上陡然就没了笑意,紧盯了我许久,语气冷冽问:“又是为了他?”我眉间惊得一蹙,他又说:“李淼淼!你为什么从来都待他这样好,事事考虑都以他为先,那朕,朕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心中怔了一怔,说实话,我没想到罗熙会这样敏感,心里不觉有点震惊。我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解释,因为刚才说话时,我当真是没有多想什么。可在这种情形下,我必须要说什么弥补一下,只好道:“我没有。”但这三个字从嘴里飘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无力。

    罗熙微微沉思道:“你说徒惹坊间闲话,不就是怕朕坏了你的名声,外人中伤嘲讽于沧泱,日后你二人无法在此处立足吗?”他又压了压声音,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朕说你没有。”

    许是实话在人的联想成篇下都会显得无力,我用胳膊肘艰难的撑起半个身子,认真道:“陛下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是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轻轻的蹙了蹙眉宇,有些吞吐,“而且……”

    他急问:“而且什么?”

    我苦笑了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说:“而且陛下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在乎我的名声吗?”说完,我趴倒在床沿边猛咳起来,心口传来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罗熙见我如此,一下也顾不上别的,忙忙的扶住我手臂道:“你……是朕的错,朕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计较这些。”

    我深吸两口气,对上罗熙深邃的眸子道:“不是计较,而是陛下不相信我。”

    罗熙眼波幽幽一动,里面也都是疑惑不定,“你说你不在乎,朕信,那他呢?沧泱呢?他会不在乎吗?”

    我道:“他早就知道了。”声音小得如同蚊讷。

    罗熙深沉说:“你向来都是为他多考虑一些,朕……没有办法不往他那处想。”

    罗熙神色奇怪,脸颊苍白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双目欲闭未闭,看上去似乎十分疲倦的样子。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忙问:“陛下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恰好菊香领着御医前来请脉,刚转过廊下进来,我忙摆手道:“陛下情形似乎不太对,御医快来先瞧瞧陛下。”

    御医忙上去把了脉,回道:“陛下恐是这几日辛劳过度,方才心绪一急,血液上涌天池穴,好好睡一觉,歇几日,也就好了,不大碍事的。”

    菊香忙道:“今日奴婢在这里,陛下赶紧歇息一晚吧,连着几日不眠不休,日理万机,还要为二小姐的伤势担忧,怎能不伤呢!”

    我道:“我既然醒了,就回自己房中去罢,我在这里陛下又如何休息呢?”

    正要起身,罗熙忙压住我的身子道:“你就在这里好好歇着,哪里都不许挪动,朕去偏殿休息就好。”

    我语气中略带埋怨道:“陛下也真是的,如何不早些前去偏殿休息,若是陛下的身子熬坏了,天下万民又该如何?”

    罗熙似笑非笑看着我说:“你究竟是自己在担心朕的安危,还是为天下万民在担心朕的安危?”

    我颔首道:“陛下,我也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人。”

    罗熙点头,不答,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御医为我请过脉后,跪地欣喜道:“二小姐已然醒转,身子无大碍,只是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定要好好养着,若十日不溃脓水,就必是好了。”

    我道:“多谢御医,我知晓了。”

    菊香笑道:“奴婢这十日,定然会好好照顾二小姐的。”

    御医微微沉吟着看了我和罗熙一眼,语塞半刻,终是问:“臣有一问。”

    罗熙道:“说。”

    御医道:“不知二小姐这几年身子是何人调养的?”

    我不解问:“御医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熙蹙紧眉头,亦问:“是不好吗?”

    御医笑吟吟的摇头道:“二小姐和陛下当真误会了,不是不好,而是调理的太好了,臣心中万分讶异好奇,那人到底是用何药方调理,并且也着实想当面一见,请教切磋医术,”顿了顿,“臣听说,雅岐城中瘟疫横行时出过一神医,不知可是那人?”

    罗熙道:“皇宫御医乃是从天下万人当中选拔出来佼佼者,医术应是至极,竟还有人能与御医医术不相上下?”

    御医道:“多年前,二小姐的脉恰巧也是臣请的,臣当时说若好好调理可保二小姐十年无虞,而今又切,居然发现二小姐体内旧时病根几乎已除干净,只剩这心口新伤,”一面叹气,一面摇了摇头,“臣医术不精,恐在那人之下,实在惭愧。”

    罗熙听言,目光中忽现出饶有兴趣的神色,“哦?”

    我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我的身子一直是府中请的大夫调养的,也不是什么神医,不过就是一个江湖医者罢了,”低头想了想,“御医没什么可见的,村野之人,想来也是闲散惯了,怕是会言语间冲撞了御医。”

    御医满脸懊恼道:“原想着或许能遇到一医者知己,二小姐若是这样说,臣倒有些不敢见了,还真是可惜。”

    我抿了抿嘴,道:“御医医术已经很好了,实在不必过谦,至于我的身子,或许是不药而愈呢?又或许是那人误打误撞?”

    御医无奈微笑,只好悻悻退下。

    我侧脸见罗熙好似在思量着什么,眼角眉梢像是有一抹哀怨的神色,半晌后,小心翼翼的问我:“那医者你是有心维护?”

    我淡淡道:“是。”

    罗熙问:“为何?”

    我欣然道:“他不过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医者而已,日子过得自由闲适,我实在不想把他卷入皇宫里的纷争中去,就让他作为一个医者简简单单的生活下去,在市井之间治病救人,行医者改行之事。况且依我看,我若说出了他的所在,陛下必定想把他带入宫中,以他的性子,着实不适合宫中的繁文缛节,早晚一定会生出事端来的。”

    罗熙微微蹙眉“嗯”了一声,低头片刻,目光中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忖度,强打着精神道:“这医者不会和沧泱有什么关系吧?”又想了想,“你不愿叫那医者入宫其实不是你所说的这些种种,而是怕朕再把沧泱牵扯进这些事情里面来,是不是?”

    我颔首摇头不答,脑子里如岩浆翻滚。

    他又紧追不舍道:“你还怕朕以后万一何时不悦起来就会拿着人威胁沧泱,是不是?”

    我身子轻轻一颤,小声说:“没有。”心里却在想,除去罗熙所说的那些,我更怕日后某一日常大夫惹恼了宫中人,罗熙下令杀他,那时,沧泱必定挺身而出相救常大夫,罗熙正好趁着话柄对沧泱暗杀死手。最重要的是,常大夫看起来好像也和云南王有点瓜葛,这样的人实在不好卷入皇宫纠缠不清。

    罗熙看着我道:“朕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吗?”语气含着些许激动。

    我皱眉,声音却缓和说:“陛下在我的心目中如积石松翠,如安陵,如龙阳。”

    他眼波恍然似秋水般流转,猛的握住我的手腕,娓娓切切道:“果真如此?”

    我轻轻点头,心里觉得还是要先把他安抚好才是。一会儿,我支起身子,朝菊香道:“还不赶紧扶陛下去偏殿休息?”

    菊香忙行礼道:“是。”她正想要去扶,罗熙笑着摆了摆手臂,面上却是倦怠,“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菊香只好退下。

    我劝道:“这三日来陛下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说了半日话,我也累了。”

    罗熙苦笑道:“那朕就去小憩一会儿,等你醒了再来看你。”

    我应了一声,问:“外面可还有公公?”

    罗熙笑道:“有。”

    我歪头向外面唤道:“公公还不赶紧进来扶陛下一把!”

    罗熙叹道:“看来朕少不得要去歇一歇了。”

    我推道:“快去吧。为了天下万民,也为了我。”进来两个眼生的年轻公公,一左一右扶着罗熙出去了。

134 病心辗转难落(3)

    晚些时候,我吃过了药,精神好多了,就靠在床上看着书,菊香则是安静的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缝缝补补,孔雀羽织交的细线在她手里散发着煞亮的光泽。我余光扫过菊香,好奇问:“这么多衣裳可穿,你偏废这么大的功夫缝补它做什么?”

    菊香低声说:“这是二小姐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前几日为陛下挡刀时被割破了,奴婢觉得二小姐以后肯定还会想穿的,就试试看能不能替二小姐缝补好。”

    我略略沉吟道:“就算是缝补好了又怎么样,破了终究是破了,再也不会跟之前好的时候一样了。”

    菊香觑了我一眼,笑问:“二小姐在读什么书?”

    我低头看了看,曼声道:“不过是一本词选而已,原是公主爱看的,我也就跟着看看,谁曾想现在公主倒不怎么看了,反而我看得多了。”

    菊香点了点头,声细如蚊道:“不知二小姐可能跟奴婢讲一讲这里头说的是什么?”

    我“嗯”了一声,微微笑了笑,炯炯盯着她道:“当然可以了,这有什么的,你既然想学,我便教你就是,只是有句话要先说在前头。”

    菊香忙道:“什么话,二小姐尽管说。”

    我道:“我从未师承过任何人,所知道的都是我自己偷偷学来的,应该算是无师自通了,因而我教的可能会有些杂,还有我懂的也不过是皮毛而已,以后,你若是有机缘遇到大儒,可别再嫌弃我教的差。”

    菊香容色微漾起桃红色的波澜,低头笑道:“二小姐说笑了,奴婢如何敢嫌弃二小姐,况且奴婢不过就是云南王府里众多小奴婢中的一个罢了,怎么可能有机会遇到什么大儒。”说着,她指尖紧紧的绞了绞膝盖上缝补的衣角,咬着嘴唇望了我一眼。

    凤凰于飞香炉中有稀薄的香雾飘出,寥寥在空气里晕开,氤氲出一股清浅的活水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身心放松。我缓一缓气息道:“好,那我就教你一点。”

    菊香欣喜点头,“多谢二小姐。”

    我凝眸睇了她一眼,笑道:“方才我刚读到一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你可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来一幅场景?”

    菊香埋头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许久,缓缓道:“早晚的风雨把院子里的红花打落了。”

    我淡淡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薄被,沉静道:“不错,意思对了**成吧,”抬眼见菊香嘴角已然笑意满满,便敛起色来,左右想了想,觉得有必要说一句,“不过,哪里又是这么简单的呢?若是这么简单岂不是人人都能写词作画,都能被传诵唱咏了?”

    菊香收起了笑容,向我迟疑问道:“那还有什么?”眼睛里的目光闪烁着求知若渴的神情,“奴婢洗耳恭听。”

    我垂眸轻拢了拢袖口,婉声道:“这整首诗除了这一阙还有一阙,方才与你说的乃是上阙,还有下阙没对你说。”话刚说一半,觉得锦绣帘幕似是一闪,不知是风,还是有人,我侧头着意看去,一抹娉婷的身影已然娇嫣伫立在面前。

    我屏息,静静看着建宁走到身前,软而轻薄的金绣鱼鸟染水长裙,秀丽的杜鹃飞鸟花样上垂着几绺的夜色珍珠制成的穗子,如山水画一般的意韵绵绵,风姿卓绝。她见我坐着,忽急遽走近,对我道:“淼淼,你今日终于醒了。”

    我的手就这样被她握住,温暖柔软像是春日里明媚而和煦的阳光照耀,忍不住的微笑道:“公主每日都来看我,我怎敢不醒?”

    建宁含笑道:“三哥日日在这里陪伴于你,明世子焦急如焚,也经常前来看望,只是总会被三哥拦拒于院外。”

    我略略沉吟,问道:“明世子,他好吗?”

    建宁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他早已无大碍,倒是你,好生养着吧。”

    我见建宁神色一转,似是有话想要单独对我说,于是看着菊香道:“去给公主新沏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来。”

    菊香道:“是。”而后,行礼退出。

    我瞧着建宁,问:“公主有话要单独对我说吗?”

    建宁怔忡一瞬,沉声道:“瑾月姑姑叫我来问问你伤势如何了,她想要见你一面,有话要对你说。”

    我低头思虑了一会儿,说道:“你对瑾月姑姑说,她的意思我明白,叫她明日拣一个陛下不在的时间过来吧,我正好也有话想问问她。”

    建宁轻轻的“嗯”了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疑惑神色,“我怎么感觉你们都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一样。”

    我笑了笑道:“我也感觉公主怪怪的,一定也有事瞒着我,”打量着建宁,“陛下来的这几日才好些,才像公主本来的性子。”

    建宁低头默然了半晌,凝视着我,眸子里全是郑重的神色,“淼淼,我告诉你,我之前的确有事情瞒着你,”我看着建宁,等待着她继续说,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三哥当时叫我嫁入云南王府,最重要的一个意图就是让我做他的眼线,帮他打探云南王府里的消息传递给他。”

    我微微惊讶,“陛下叫你做他的内应?”

    建宁点头。

    我道:“你怎么肯?”

    建宁叹道:“当时三哥用容若的命来要挟于我,我只能这样去做,即便我无法与容若在一起,我也不愿见他成为权力刀下的亡魂。”

    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公主怎会甘愿这样嫁过来,陛下是拿准了容大人在公主心中的份量,只要有容大人在,公主一定会对陛下言听计从。”罗熙真是下得一手好棋,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利用到这种地步,还有谁不能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呢?

    建宁淡淡道:“可是后来我也没有对三哥说出实情。”

    我问:“哥哥必然是看出来了,公主和哥哥的有些行为总是让人觉得不能理解,我一直在心里也有猜测,现在公主一说,我就完全明白了,哥哥一直在保护公主,一直在言语间有意无意的劝说公主,是不是?”

135 病心辗转难落(4)

    建宁点头道:“是,他看出来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他那时对我那么凶,其实是在警告我,在保护我,因为那个时候云南王对我也有戒心,府中一直有人监视于我,”微微一笑,“后来我对他全盘托出,每每到要传递消息的时候,我都会和他一起商量对策。”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冽,“所以,你传递给陛下的消息一直都是假的,”我想了想,注目于她,蹙眉说,“公主,还有一事,事关重大,求你千万要帮我保密。”

    建宁略略变色,严肃道:“你说。”

    我认真说道:“常大夫曾替你诊治瘟疫的事情,千万不要对陛下说。”

    建宁疑惑问:“为何?”

    我小声答:“我推断,常大夫与云南王府必有牵连,早些时候,御医跟陛下提起我的身子,又说很想见见替我调理身子的人,我听陛下说法,感觉他似乎对常大夫十分有兴趣。”

    建宁恍然道:“我懂了,三哥想带常大夫入宫,可常大夫又与云南王府,与明世子有所牵连,而云南王府与三哥明摆着水火不容,所以常大夫必然不能入宫,反之,则极有可能会有大灾祸。”

    我蹙眉点头,“切记切记,公主千万不能说漏嘴啊!”

    建宁低声道:“淼淼放心。我只说是府中帮我从医馆里找了个普通大夫来诊治。”

    我垂头忖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事,公主和哥哥必要当心,陛下悄无声息的来到云南王府,真正用意不可能只是来看公主,来视察瘟疫,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之前公主一直传递假的消息给陛下。陛下英明,他必能查出不实之处,到时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大概无事,可是哥哥就会十分危险。”

    建宁的脸色在刹那变得煞白,忙抓住我的手腕,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徐徐道:“公主先别急,好在这几日陛下因为刺杀一事弄得焦头烂额,还未尝有空子核查公主所说的消息,我又受了重伤,想来也还能再拖陛下几天,趁着这几天,公主和哥哥一定要赶紧想好应对之策。”

    建宁沉默着低下头去,幽微的傍晚日影投在她脑后脖颈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雪色一般,几绺细碎的鬓发从墨黑的桃花髻缝隙中轻散下来,耳边坠着的一支镶金流苏花钿步摇上粼粼垂下的一长串绞了紫色珍珠和琉璃瑾的线条,华丽精致。

    菊香斟了一盏雨前龙井进来递到建宁面前,笑意盈盈道:“公主请用。”

    茶香袅袅扑面而来,有着沁人心脾的温热芳香,建宁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不再继续言语方才的话题,神色间带着些许的无奈,“刚刚进来时听到淼淼在说李煜的诗?”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点恻然,静了半晌,才道:“是,李煜的《相见欢》,刚说到上阙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公主就进来了。”一面说,一面轻笑了笑。

    建宁好奇问:“《相见欢》看看也就罢了,淼淼怎得会突然说起这词?”

    我看了菊香一眼,菊香行礼道:“是奴婢。”

    建宁也跟着看了菊香一眼,语气疑惑:“你?”

    菊香回:“是奴婢听到二小姐在看书,随口问起,也想着,若能跟二小姐学上一点半点的,今生也就足够用了。”

    建宁轻轻颔首,“也难得你如此好学,若是我,我也会肯教你的。”

    菊香道:“奴婢不敢。”

    建宁道:“有何不敢的,我就与你说说这下阙的意思。”

    我笑着打断说:“公主,不忙,我刚刚上阙还没讲明白呢,你这就下阙了?”

    建宁婉声道:“那好,淼淼先说说上阙,我再说说下阙。”

    菊香满面感动,就差要掉下泪来了,“奴婢何德何能。”

    建宁摆手道:“只要有学成之心,学子理应不分贵贱,女子虽不能考取功名,亦无须满腹经纶,但也可以闺中作乐,不叫人容易看轻。”

    我温然道:“公主这话说得极是,”抽出手来,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缓缓开始说,“起句‘林花谢了春红’,即托出作者的伤春惜花之情。而续以‘太匆匆’,则使这种伤春惜花之情得以强化。狼藉残红,春去匆匆。写词人的生命之春也早已匆匆而去,只留下伤残的春心和破碎的春梦。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为林花凋谢之速而发,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来日无多的喟叹,”说到一半,忍不住摇了摇头,“李煜乃亡国之君,会发此感慨也是理所当然,‘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句点出林花匆匆谢去的原因是风雨侵龚,而他自己的生命之春悄然早逝,不也是因为过多地栉风沐雨么?所以,此句同样既是叹花,亦是自叹。至于‘无奈’云云,满是不甘听凭外力摧残而又自恨无力改变周遭环境的感怆。如同你我,多么贴切。”说罢,我轻轻唏嘘一番,看着建宁,双肩微微颤动,心里不过剩下一片颓然叹息之声。

    建宁苦笑了笑,眼中有空茫的萧索和深深的寂寥意味,语气略带哑然,“下阙便更是无限怅恨,‘胭脂泪’三句,转以笔墨,抒发了李煜与林花之间的依依惜别之情。一边是生逢末世,运交华盖的失意人,一边是盛时不再、红消香断的解语花,二者恍然相对,不胜缱绻。而‘胭脂泪’,遥按上片‘林花谢了春红’,是从杜甫《曲江对雨》诗中,‘林花著雨胭脂湿’变化过来。林花为风侵欺,状如胭脂。‘胭脂泪’者,此之谓也。但花本无泪,实际上是惯于‘以我观物’的移情于彼,李煜身历世变,泣血无泪,不亦色若胭脂,”我越是听,就越是不由的自比起来,建宁则漫漫叹息一声,“泪眼相向之际,究竟是人留花抑或花留人,已惝恍难分。着一‘醉’字,彼此如醉如痴、眷变难舍的情态,极为传神,‘几时重’则是吁出了人与花共同的希冀和自知希冀无法实现的怅惘与迷茫。‘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气呵成,益见悲慨。似乎不仅仅是抒写一已的失意情怀,而涵盖了世间你我所共有的生命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

    我心中莫名的凄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啊,人人生命皆有缺憾,从来就是令人怨恨的事情太多,就像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李煜又如何,我又如何,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排解,李煜为南唐亡国之君,宋军破南唐都城,李煜降宋,终日郁郁寡欢,怀念故国,最终因作《虞美人》而被宋太宗毒死。他虽不通政治,但他的艺术才华却是非凡。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如果李煜不沉溺于故国悲痛哀怨,他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但将心比心,这种剜心巨痛,又哪能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呢?

    再说,如果李煜从不曾生在皇家,又有多好呢?如果他从不曾生在皇家,哪里会有机会能学成一手这么好的辞赋来?而谁又能说,李煜留下的这么好的辞赋,何以不是他生在皇家亡国哀怨婉转悲戚心境萧索身姿的一片缩影呢?人生曲折,命运弯曲,孰好孰坏,真的很难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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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泱尘介绍:
我受半世孤离,再承半世癫狂,幸你可慰我半世哀伤,愿融我半世冰霜,使这寸土恰似虚弥。你我再见时,尚记得佛的话语,却已忘记相问的初衷,只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往事悄然而逝,飞花万盏。归来时,落花,流水,天高,地阔,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1.第一人称,反感勿进。2.本文架空!3.欢迎可爱的姐妹们来阅读啊,嘻嘻。沧泱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泱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泱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