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十日斋(6)
月儿的清辉从墨云周边映射出来,仿佛夜空中镶成了一个灿烂的光环托着墨云从月亮那秀美的面庞上轻轻拂过,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绮窗静静地泻在禅房里,将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
禅房中并没有过多的华丽摆设,窗下摆一张花梨檀木香案,案上垒着数不清多少的奏折,并一方乌青色宝砚,白玉笔筒内插的各类朱笔仿佛林木一般。左边紫檀架上置着一口水晶细瓶,里头插着一枝洁净近乎透明的白兰,叶子又细又长,舒展着如同仙女的飘带。
罗熙轻抚一抚我耳边垂落在肩头的发丝,软唇贴近我耳边小声说:“你还是没有听朕的话,你还是偷偷跑来了。”
我仰面望他一眼,目光随即又垂下,“我在宫中听说陛下在金粟寺前遇袭,我在皇宫里怎么还能待得住?”
他目光平直,看着窗外月华无声澹澹,满天繁星如清波荡涤,“朕当日让你暂时协理六宫事宜目的就是想把你栓在宫中,”淡淡笑着摇一摇头,“没想到还是没能栓得住你。”
我轻笑道:“我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情绪一瞬间便有如洪水猛兽般从心底喷涌而出,只想追随你左右,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抬眸轻柔的望着他,“陛下实在小看了我对陛下的感情。”
罗熙含笑道:“是朕的错,朕从一开始就该把你带在身边。”
我往他怀抱深处拱了拱,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默然半晌,带着几分哭腔道:“陛下,湘湘死了,一尸两命。”说着,我便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把整个脸都埋在罗熙的胸前。
待我再抬头时,见他双眉轻颤,眸中涌起一点惊诧之意,嘴角低低挤出几个字来:“你说什么?”
我瞬间觉察出罗熙的些许异样,直起身子,回视着他照实答道:“容大人的死讯一传来,我便召湘湘入宫,明面上是让她入宫来陪伴我几日,暗地里其实是想保护她,她已然有身孕,自然受不得惊吓,也晓谕六宫不准人将此时挂在嘴边,谁知当晚冯淑仪骗来婉仪殿闹,当着湘湘的面把什么都说了,湘湘当场昏厥早产,流血不止而亡,至于孩子也因为才不到六七月胎中不足很快也追随而去,场面实在惊心凄惨。”
罗熙听完怔了半晌,渐渐沉下脸来,他唤我,“渺渺,”我含泪盯着他,应了一声,他握住我的手,静静道,“容若没死。”
我一惊,心脏猛地一跳,打量着罗熙冷峻的面庞,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他道:“容若的确没死,一切只是计谋而已,目的是想让云南王一党觉得朕根本毫无戒备,并且此时更是已经无人保护,失了左膀右臂,正是下手的可趁之机。”
我无奈一笑,“陛下只需等着人来自投罗网。”
罗熙点头,“是。”
我叹出一口气来,沉声问:“那么,陛下,可有人来自投罗网?”
他声音肃然,双眸中似有积古的幽暗,“有,”目光百转千回,清淡的落在我面上,又道,“可惜被他逃走了。”
我心中酸涩难耐,却也不知道到底该把湘湘的死怪在谁的头上,一切都是在太巧合了,吸一吸鼻子,眼中的泪水不断划过我脸颊,滴在衣襟上浸透形成的歪扭图案宛如一块苦痛的枷锁,“湘湘死的实在是太冤枉了,还有那个孩子,”缓一缓气息,继续说,“一个计谋要想骗住对方自然要做的天衣无缝,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计策不仅骗过了对方,还骗过了自己的身边人,在你们还未来得及套住对方时,就已经先伤害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仰面瞠目望着罗熙,“陛下,你为什么不能先告诉我呢?我若心知肚明湘湘或许就不会死,湘湘腹中的孩子也不会经此一劫而早早夭折,甚至还未来得及看上这世间一眼,”过了一会儿,我脑中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身子稍稍前倾,蹙眉轻声问,“陛下难道是不相信我吗?”
罗熙摇头,面有愧色,“朕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件事情。”
一回想到湘湘羸弱的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模样,我心里就忍不住涌起翻滚的怒气,冷哼一声道:“都怪冯淑仪,都是她,要不是因为她多嘴一句,湘湘根本不会出事。”
罗熙一听到冯淑仪,口中深深叹出一口气来,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问:“后事又是怎样处理的?”
我双眸微沉,“太后得知消息心痛不已,破格追封湘湘为一等诰命夫人,一切丧仪皆按宫中后妃仪制,”我顿一顿,叹息声如秋雨簌簌凉薄,“至于冯淑仪我将她禁足在合欢殿待陛下回去发落,可她自己却非要着缟素为湘湘戴孝,既如此,我便成全了她的心意。”
罗熙面色一沉,“你如何成全的她?”
他这一问,我心里便晓得几分他对于此事的态度,只抿一抿唇,“守孝还能如何,不过是按礼法罢了,禁食、禁宴、禁考、缌麻、三年、不留,”说着,我眸中精光一抡,含着些许暗暗的愤怒,徐徐反问,“陛下,怎么了?”
罗熙衔着一缕凌厉,“胡闹!”一甩袖子,“简直是胡闹!”
他的态度果然如我所料不差分毫,“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可湘湘那是两条人命,如何能草草了事?!”深吸一口气,紧紧的瞪着他,“即便陛下能以权势挡住悠悠众口,恐怕容大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罗熙眼中厉色毕露,“朕想要将冯家一网打尽,现在便不能打草惊蛇,朕还未掌握冯家所有的证据,棋局也还未布好,若是如此一来,惊了冯家,天下便再不能安定,届时若是朝局失控凭朕之力根本控制不住,”他的一声叹息犹如秋叶落索,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语气郑重道,“渺渺,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你再等等,朕一定会给你,给胡家,给容若一个交代。”
我缓缓摇头,“那要多久?一年?十年?”
他蹙眉,“朕也不知道。”
我睨着罗熙,讽刺一笑,“这个交代我现在就要,我不希望湘湘至死都无法得到一个公平,我不希望湘湘含着怨恨而去,我不希望等到湘湘变成了一堆白骨之后冯淑仪才能得到早该得到的惩罚,”我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别忘了,湘湘可是容大人的妻子,他若是知道这个消息,知道陛下的决定还会继续心甘情愿的为陛下做事吗?”
罗熙望着我,无计可施道:“一边是云南王,一边是皇城司冯家,朕没有三头六臂,只能按照紧急程度一个一个来解决,”他徐徐诺诺问我道,“渺渺,你想要朕怎样?”
我摇头,“我不想要陛下怎样,我只想要个大快人心,”话才说一半,门外便发出两声轻叩,我的视线从罗熙面上扫过,侧脸问,“什么事?”
公公哽咽道:“陛下,娘娘,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罗熙垂眸看我一眼,将我牵在身后,问:“什么事?!”
透过门纱能清晰的看见公公一下俯身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太后乍然殁了!”
我眼皮一跳,十分震惊,“怎么可能?!“又道:”我出宫时太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殁了?!“
罗熙淡淡的看我一眼,里头亦有诧异,只不过比起我的要少上许多,他展一展眉,疾步朝前打开门问:“消息可真切?”
公公满面泪痕,“千真万确,连寺钟都撞了。”
我略一思忖,拉一拉罗熙衣袖,“大概是真的了,国寺的大钟向来只有皇亲贵胄薨逝,或是新帝继位改朝换代才会遣人击撞,一旦击撞便天下尽知。”
罗熙点点头,阖目漠漠道:“太后乍然离世,众人皆无准备,朕亦然,传诏下去,朕得知太后薨逝心甚凄痛,定夺明日一早便启程提前回宫送别太后,以尽孝道。”
公公答:“是。”而后,欠身退下。
197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1)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时分,罗熙就已领着一行宫人匆匆打头往回赶,并吩咐皇后将金粟寺里的后事打理清楚再行回程,站在罗熙身旁,分明能看到皇后面色的青白相间。
我自然是陪伴在罗熙左右不曾分离半步,这几日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可谓变故甚重,我已然心力交瘁,既不知道皇后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落寞还是委屈,也无心更无力去多加琢磨并维护着皇后那几分惯常的小儿女心思。
透过半空中蒙着的一层薄纱似的轻雾尚还可以模糊瞧见周围的些许景物,只是并不那么清晰,丝丝缕缕迷雾伴着凉风包裹缠绕于姿态百变的青树干上,枝杈间隐约能听见鸟儿叽叽喳喳的优悦轻啼。
不知是什么原因,本驱行的驾辇忽然停了下来,有公公在外头禀告:“陛下,娘娘……”
我听公公说话吞吐,就掀起帘子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公公屈膝跪在地上,面露难色,“陛下,娘娘,奴才们方才在开路时发现了一男一女昏倒在官道前,走近一看竟是……竟是……”
我忙问:“是谁?”
公公只埋头在地上颤颤发抖,不敢言语。
我回头看了一眼罗熙,心中也有几分疑惑。
罗熙眉间一蹙,拉过我起身下了驾辇来,颔首肃声问:“究竟怎么回事,一五一十的说来,朕听着!”
公公稍稍抬一抬头,随即又低下去,“看样子仿佛是……仿佛是婕妤娘娘和……和宁亲王。”
他说完,我眉心一紧,立刻愠怒低喝道:“胡说什么!”
公公忙磕头道:“娘娘说得是,恐奴才们眼力不好看错,还请陛下……陛下、娘娘移步……”
公公还未说完,罗熙已然抬脚疾步走过去,我跟在他身后心情十分紧张,心跳快得仿佛就要蹦出嗓子眼,还剩一步,我忍不住起手轻扯一扯他的袖口,轻声道:“陛下……”
罗熙回头瞥了我一眼,面色严峻得让人害怕,围了一圈的宫人们见到罗熙忙都恭谨的跪在地上请安,他脚步稍稍顿了一下,刚要上前去一看究竟,我又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陛下,不要。”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游移了一会儿,轻轻拂下我的手,“朕必须要看看。”
我拖住他,坚定道:“那么,就让我陪着陛下一块儿。”
他点头。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脚边,朝前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一层红色的锦缎上,只一眼,罗熙愤怒到了极点,望着躺在地上的两人,他的双眸几近要喷出火来,拳头握得“咯咯”直响,过了半晌,他压抑着声音道:“把这两人给朕捆到宫中去再行定夺!”
一路上,罗熙再没说过一句话,我心里也十分讶异,根本想不通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太后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按理说,庄婕妤和宁亲王早该远走天涯了才是,怎么会双双昏倒在官道上被罗熙看到。
正午时分,安置妥当,段玉堂中四周摆放的瓷瓶里满插着银铃般的花朵,花萼洁白,骨瓷一般,幽幽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曲曲扭扭的淡青色,又似濯染天成,公公推开珊瑚长窗,外头植有花树数十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盛夏,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如雪初降,甚是清丽,满眼看着竟不觉一丝炎热,罗熙早换了一件玄色麒麟锦袍端坐在内堂正中,面色发青,眸中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我看着跪在地砖上的庄婕妤和宁亲王,皱了皱眉,即便我千般万般的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此刻也已经来不及了,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皇后听闻半路上发生了这么一件有辱后宫妃嫔名声的大事,竟也顾不得许多紧赶了回来,看着皇后一向梳得整齐油亮的发鬓当下已有些许的松散,便能知晓一定是此番路上赶得甚急,她正坐在罗熙身旁。
又过了一会儿,皇后见无人说话,便一拍椅案,竖眉出声问道:“庄婕妤,到底发生了何事,还不赶快从实说来!”
任窗外花色光影静静的落映在庄婕妤清水般不饰脂粉的面上,眸中幽深的光亮明灭回转,却面上不带一点驿动的情绪,语气中透着一分坚毅,“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宁亲王眉梢忽然一怔,似石子抛入水中惊起的圈圈波澜起伏,“不行,”缓缓侧过头去看着庄婕妤,目光由上而下淡淡落在她的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上,“你不能死。”
庄婕妤轻轻摇头,“天涯海角,生死相随,”两相凝视下,爱意浓浓涌动,说着,她嘴角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意,稍敛了敛眸色,“我相信孩子也是愿意的。”
皇后与我对视一眼,被庄婕妤的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自当是没有太多的诧异,只是心中万分惋惜,略微颔首,小声道:“难不成又要一尸两命么?”
罗熙的脸有大半落在窗外枝影横斜的阴影中,眼神直直的睨着宁亲王,“二哥,朕从未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唇际勾出的笑意露出十分的嘲弄,“你亲王府缺侍妾缺到要入宫来勾引朕的后宫妃嫔,”他的眼神讳莫如深,就像天际被抠出了一个黑洞,他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庄婕妤,“即便这贱人朕始终看不上,也从未碰过,但既入了宫却也不能容许有人褫夺,将她带出宫半步,必须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我叹息一声,“可是宁亲王也算是皇家的人,庄婕妤和宁亲王在一起也不算是……”话刚说一半,皇后身子一震,怒视着我,打断道:“蒙昭仪,你这说的什么话!太放肆了!简直不堪入耳!”
我总不可能就这样见死不救,只好起身跪在殿中央道:“陛下一直以来对庄婕妤没有一丝温度,既然庄婕妤不得圣心,何不放她一条生路,毕竟……毕竟庄婕妤已经有了身孕,即便庄婕妤千错万错,可孩子是无辜的。”
罗熙不由色变,深沉道:“就是因为贱人有了身孕,朕才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我不解,“为什么?”
罗熙道:“后宫妃嫔和亲王私相授受,暗通有无的见面已然是叫朕,叫皇家颜面尽失,遑论已然暗结珠胎,若是朕今日不严惩,他日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皇后道:“陛下说得没错,如此败坏德行之举必须严惩不贷,若是一旦轻纵,日后后宫中人皆效仿,实在难以管理,”皇后说着,肃穆起身也跪在殿中央,“陛下,实在想不到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在我掌管的后宫之中,实在乃我之责,心中顿感羞愧难当,在陛下严惩庄婕妤、宁亲王二人之外,也请陛下严惩于我,以儆效尤。”
宁亲王发出两声轻笑,众人都一头雾水,我低头斜睨着他,想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来,他却不管,迫视着罗熙道:“我早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死有何惧,”目光柔软的看了一眼庄婕妤,声音极尽温柔,“许是天意,就连太后都帮不了我们,”随后,他缓缓起身,轻哼一声,又道,“罗熙,你一直都想置我于死地,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么,五年前你是怕自己刚登基朝政把持未稳才不敢杀我,却又害怕我留在建康,便将我打发到文山州,现在你已经坐稳了帝王之位,自当是想寻个由头把我处置了,可是你别忘了,我在文山州还有五千铁骑,一旦我发号师令,五千铁骑会立刻与云南王回合。”
罗熙眸光明灭不定,镇定道:“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怕吗?”
宁亲王笑道:“陛下自然是不怕的,因为陛下手里可握有对付云南王一派最大的筹码。”我似乎感觉到,宁亲王的视线有一瞬间悄然的落在我身上,但当我回头看时,却又没有。
罗熙厌恶的望着他,眸中厉色毕露,默然了半晌,才眯着眼问:“你想怎么样?”
宁亲王轻轻一笑,“我想和三弟你做一个交易。”
罗熙问:“什么交易?”
我回望着宁亲王,隐约看到窗外有几株翠竹摇曳,他被衬托得风姿楚楚,“我拿那五千铁骑和三弟做个交易,若是三弟能放过庄儿和她腹中胎儿一命,五千铁骑尽归陛下所有,何如?”
庄婕妤爬到宁亲王脚边,死死拽着宁亲王的灰色的袍角,拼命摇头,“不,不……”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罗熙道:“朕知道,但你那五千铁骑尚远在文山州,远水解不了近渴。”
宁亲王含笑道:“三弟难道不晓得文山州汗血铁骑一日能驰行万里,不觉劳顿,而我自有法子能让他们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亦听我号令,五千铁骑一旦发动,翻山越岭,直至建康,不日而已。”
罗熙怔了半晌,没有发话,好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毕竟宁亲王的五千铁骑的确有莫大的吸引力。
皇后见罗熙微有迟疑,又力谏道:“陛下,不可听信!在后宫妃嫔和亲王暗结珠胎理应死罪!”
我忙道:“这些日子以来宫中发生的事情甚多,太后薨逝,湘湘又一尸两命,实在不宜于此时再夺人命作孽!”
罗熙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宁亲王面前,微微前倾,附耳悄声道:“朕答应你。”
我终于放下一颗心来。
皇后面色难看,不肯放弃,朝前跪走两步,“陛下!”
罗熙抬手阻拦她,“不必多说,朕意已决!”又朝宁亲王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朕那五千铁骑听何号令了吧?”
宁亲王点点头,语调透着淡漠,“兵不厌诈,万一三弟食言后悔又当如何?”
罗熙转过脸,轻轻一叹,失笑道:“朕一言九鼎,从无戏言,”说时,罗熙的眼光扫过宁亲王面上,“事已至此,你还有跟朕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宁亲王靠近罗熙一步,小声道:“有,”嘴边含着一丝隐秘的笑容,“三弟你最大的筹码……关于这筹码我可是知道不少事,要不我趁此机会来说一说,可好?”
罗熙听后两颊在轻微的颤动着,许久,沉声对左右的公公说:“拿笔墨来!朕要书诏!”
很快,公公们便已齐备,一人扎着马步充当书写桌案,其余几人将笔墨纸砚端过头顶,跪在罗熙脚边,罗熙一把扯开诏书,拿起笔来蘸了浓墨洋洋洒洒写了一通,自己先视了一遍,才递给宁亲王道:“二哥,如此,可好?”
宁亲王目光在诏书上飞快的阅着,半晌,满意的点点头,走到我身边来把诏书递给我道:“还望昭仪娘娘能替我好生保管此物,护庄儿和腹中胎儿一世安泰。”
我怔在原地,十分为难,“我……”
宁亲王道:“昭仪娘娘不愿意?”
我看了一眼罗熙,又转过眸来问:“宁亲王就不害怕我终有一日会把这份诏书呈给陛下邀功领赏?”轻轻一笑,“谁都知道我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嫔。”
宁亲王一脸云淡风轻,轻笑道:“你不会的。”
我还要再说话,却被罗熙的动作骇住了,他一把拽过毫无防备的宁亲王,一切发生的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一把尺长的黄金匕首就被整个插入宁亲王的心脏处,竟连手柄也不见,我大为震惊,不知罗熙另一只手里的匕首究竟藏在袖中多久,又或者从一开始就被罗熙藏在袖中,蓄势待发,他根本没有想过要遵守诺言。
宁亲王的眉头轻轻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开始涣散的神志,他蠕动着嘴唇,低呼着一个名字,可是我却听不清。
众人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人色,身子忍不住的瑟瑟颤抖。
庄婕妤目睹了所有却阻止不了,脸上有种漠然又无力的悲凄,使她那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她惊惧的缩了缩肩膀,就像一只在雨雾中劳苦的小鸟,正收敛着那对飞累了不胜寒瑟的双翅。
宁亲王斜躺在那儿,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四溅的血迹,左手用力的按着胸口,殷红的鲜血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渗出来,如一条火蛇一直蜿蜒至长袍边角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庄婕妤颤抖着爬到宁亲王身边抱起他的脖子抽泣不止,我望着她,才发觉原来世间最大的伤痛是会让人根本说不话来的,只能发出三两声破碎的音符。
罗熙低低的目光凝视着宁亲王,平静如死水,不再掀起一丝涟漪,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等,等着宁亲王什么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
宁亲王唇齿嗫嚅着,似乎在说:“好……好,好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近来凄惨画面一幕接着一幕,我不忍在看,只得收回视线,却恍然扫到裙角旁一席展落的诏书,我伸手颤抖着拿过,再低眸慢慢卷起,心底生出一片悲凉,我能感受到罗熙的目光正灼灼盯着我一举一动,一会儿,我站起身来,睨着罗熙问:“陛下,这诏书还算数吗?”
罗熙打量着我,“自然算数。”
我点点头,走到宁亲王身边,垂眸道:“既然宁亲王把这份诏书交给了我,我自然不能相负,”我对着奄奄一息的宁亲王承诺道,“宫中有我一日,我便护着庄婕妤一日。”
罗熙低喝道:“好了,”沉吟半晌转过脸来,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婕妤庄氏,不守宫规更无德行,即日起褫夺封号居三生殿一世不得出。”
我凝睇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他凉薄么,他却从未喜爱过庄婕妤,说他无奈么,他却亲手杀了宁亲王,说他狠心么,他却果真放过了庄婕妤一命,说他重情义么,他却下手那样狠,不留一点余地……
罗熙又道:“至于宁亲王,”他视线幽幽扫过宁亲王已无生气的面上,淡淡道,“既然人已死便不再追究生前过失,不过毕竟戴罪之身以亲王之礼厚葬不必太奢。”
罗熙说完抬脚要走,我忙再度拜倒,高声道:“冯淑仪致使湘湘胡氏一尸两命之事还望陛下定夺!”
庄婕妤一听身子跟着一震,回首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模样,“湘湘……”
皇后看着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卑不亢道:“冯淑仪擅闯婉仪殿胡言乱语散布容大人已故谣言,这才使得夫人大为震恸,当场晕厥,早产出血不止,一尸两命。”
皇后问:“此刻冯淑仪关押在何处?”
我道:“我暂时将她禁足在合欢殿等候陛下发落。”
皇后点头道:“你做的很好。”
我笃定道:“太后薨逝前破格追封湘湘胡氏为一等诰命夫人,此事不能不了了之。”
皇后默默看向罗熙。
罗熙终于回身过来,也不叫人处理宁亲王尸身,直接步至正中坐下,并吩咐宫人道:“召容大人至段玉堂来!”
公公应了一声,将罗熙旨意一道一道的传出去,不出一刻,容大人一身紫色直裰朝服步履轻缓的姗姗而入,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行礼道:“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罗熙目光在容大人身上流转,轻叹一声,“容大人此事终归与你相干,若要处理就必须召你前来一同定夺,方不失朕处事公正,恐落人口实。”说着,罗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盯了我一眼。
容大人应道:“是。”
罗熙幽幽道:“你恐还不知,前几日容夫人在婉仪殿去世,”罗熙抿一抿唇,又蹙眉道,“容夫人腹中小世子也没留下,跟着一同去了,朕怕你在金粟寺中误了大事,便没立即告知于你。”
容大人面色顿时苍白如纸,竟与湘湘离世时的面色不差分毫,他大张着口呆立片刻,眼中渐渐湿润,抑声道:“还望陛下告知臣其中缘由。”
罗熙点头,“说来也是巧合,你离世的假消息传出去后,蒙昭仪恐容夫人伤心过度便召了容夫人入宫看顾并令宫人不准多舌,但却遭冯淑仪深夜闯宫将消息走露,入了容夫人之耳,夫人大为悲痛,一时动了胎气,御医院御医及宫中稳婆皆在婉仪殿中救了一夜,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夫人和小世子的性命,蒙昭仪随即便将冯淑仪禁足在合欢殿中等待定夺,”他垂眸叹出一口气来,“此事终归是皇家过失误了你,你要如何朕都成全。”
我目光所及容大人面庞尽是清冷,整个人仿佛是夜空中落寞的寒月,“大人,此事是我看顾不力才会让冯淑仪有机可乘,湘湘一尸两命,必须要给你、湘湘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交代,你且说要怎样处置,”我的眸光不由看向罗熙,“陛下都这么说了,就一定不会食言。”
罗熙“嗯”了一声,道:“君无戏言,”顿一顿,又道,“太后得知此事亦是悲痛不已,虽太后如今已殁但生前却破格追封夫人为一等诰命。”
容大人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定在堂中一旁已然悄无声息的宁亲王身上,语调中似乎有无尽悲悯与痛心,微微垂眸道:“全因内人福薄,不堪厚待,陛下与娘娘无须多虑,一品诰命已然逾矩,不敢再行奢求,臣也希望能为妻儿多积阴德,平息事态,不愿再祸及他人。”
我木然的望着容大人说出这番论调来,心里不可置信,更替湘湘感到不值,一己两条性命竟都无法让自己的夫君为自己力争一个交代,只觉胸口憋闷无比,热了眼圈,瞪着容大人道:“你知道么,你把湘湘弄丢了。”
容大人却平和道:“娘娘不必过于挂怀,此事不是娘娘的错。”
我直直的看着他,随即轻笑一声,侧脸瞥了瞥宁亲王的尸首,嘴中轻声道:“你怕了,你就这么怕么?”
容大人目光躲闪,“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盯着他,摇一摇头,沉声道:“你这么做,终有一日会后悔的,你信么?”
容大人俯身磕头,“还请娘娘不要过度伤痛,保重身子。”
我看着他,心头除了失望便是无尽的失望……哀湘湘之不幸,怒他之不争。
198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2)
我站在崇庆殿前,抬眼望着天边的乌云渐渐集中在一起,酷似一群巨大的野马,在大风的护送下奔腾而来,不久便遮住了整个天空,势不可挡,大地漆黑一片,很快有丝丝缕缕的雨线从乌云中滴落,“哗啦哗啦”的雨滴落在两瓮景泰蓝的金文水缸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惊得风水鱼在里头到处游窜,很不安生。
接连的变故使宫人们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窒息憋闷之感,没有人敢多嘴提起一句相关的话语。太后头七已过,就躺在雕玉文梓的棺椁里安息,照先礼,棺椁还需要在崇庆殿前停摆数日,叫金粟寺众僧诵经往生后才可下葬入土为安。
因着太后乍然离世诸事未毕,湘湘的丧仪也只能一再的往后推,直到今日晨起,收敛着的尸身才被容大人接回府邸安置。
殿外雨水瓢泼击打在檐上,再飞快地向下流,砸在灰白的地面上溅起朵朵水渍,伴着暑夏热气汹涌成一片烟雾,似乎在空气中漫开无穷无尽的阴沉。
灵前的白蜡烛没日没夜的燃着,烛光时而轻轻晃动,那样无力,就好像棺椁里已然逝去的生命,瑾月姑姑看见外面雨渐大,忙拿了两个玻璃灯罩小心的护住将燃将息的烛火,随后跪在灵前的蒲团上磕了一个头,一连两日来,她总是这样,又从我手中接过昨夜刚抄好的经文,沙哑着声音道:“昭仪娘娘有心了,这两日总抄写经文来烧给太后,没怎么休息好吧,眼圈儿都熬青了。”
我叹息一声,不由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道:“这算什么,作为后辈都是应该的。”
瑾月姑姑笑盯着我,“这两日奴婢看娘娘面色仿佛是心里藏着事想问奴婢。”
我回望着瑾月姑姑,抿了抿唇,“嗯”了一声,从灵前拿过一根檀香点了,“我的确是有些事情不甚明白,还望姑姑能指点一二。”
我连鞠了三个躬后,她替我进了香在燃炉中,轻笑道:“是为了庄婕妤的事情吧。”
我点头又摇头,“不止。”
瑾月姑姑面色忽生出几分疑惑,“还有什么?”
我盯着她道:“还有太后的死,”稍稍一顿,又道,“姑姑乃太后的左膀右臂,不会觉察不到太后乍然离世的奇怪。”
瑾月姑姑沉声道:“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轻轻一笑,“姑姑不想告诉我,是因为原因与陛下相关,是么?”
她直直的看着我,“娘娘怎么知道?”
我道:“那日,我去给太后请安,离开时遇到了一个小宫女,随口便聊了两句,”垂眸想了想,“陛下之所以着急把太医赶走其中最大的原因并非是我,而是为了斩断太后的生路,小宫女提及太后病症十分担忧,还说到太医最后一次来为太后请脉稍改了改以往的方子,我猜测,那时太医就已受陛下胁迫,不得不为,之后,御医院里的御医都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太后身子愈发不济,恐不能依靠,只得惟陛下之命是从,姑姑,我说得可对?”
瑾月姑姑轻声道:“没错。”
我蹙眉,“可是,我不能理解,何以姑姑在太后身边多年不去阻止此事发生?”
瑾月姑姑垂眸,“奴婢也有私心,”过了一会儿,幽幽抬眸看我,小声说,“再怎么说,陛下也是奴婢的亲生儿子,奴婢不助他便罢,岂有拦他之礼?”
我道:“可是,太后待陛下不薄,陛下实在不该要了太后性命。”
她道:“很多事情都是应时应力而成,在皇宫中只有相互利用,根本没有真正的亲情,当时太后利用了奴婢的儿子就该晓得必有这一天,以前太后是如此,现在陛下亦是如此,奴婢自然一直是如此。”
我伫立在原地不说话,是啊,当年的太后立了云南王的孩子为皇帝,是谋逆,为了保命,也是为了荣华,而今,罗熙却让太后尝了当年遗留下来的恶果。我叹道:“天道有轮回,姑姑就不怕陛下终有一日也会尝了自己种下的因生出的果吗?”
瑾月姑姑云淡风轻的一笑,“那便是他自己该承受的苦痛了,他自己选择的因,谁也帮不了他。”
我问:“庄婕妤、宁亲王会昏倒在官道上刚好被陛下发现想来也是因为太后乍然离世的原因吧?”
瑾月姑姑深出一口气,“并非如此,太后向来谨慎,奴婢亦然,即便太后离世,奴婢也会完成太后所愿,可是,庄婕妤和宁亲王是太后弥留前有意为之。”
我心一怔,“为什么?”不解的摇一摇头,“姑姑和太后明明知道这样一来,宁亲王和庄婕妤只有死路一条,太后并非先帝生母,自然宁亲王也好,陛下也好,她都能下得了手,可是姑姑,你为什么……宁亲王和陛下都是你嫡亲的孙子啊!”
瑾月姑姑眼中似有水光闪烁,道:“奴婢只能二者取其轻,要为大局着想。”
我疑惑的望着她。
瑾月姑姑道:“陛下是谁,云南王的后裔,血脉本就不正,现陛下坐在高位上一旦被人揭发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奴婢更不希望看着云南王和陛下开战,父子相残,宁亲王不知内情暗中投靠云南王一众,书信互通有无,娘娘以为陛下就愚钝到什么都不知么,”又接连叹息,“不,陛下知道,他不仅知道宁亲王的事,他还知道的更多,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对太后痛下杀手,要她死于不知觉中?”
我头皮发麻,“姑姑的意思是陛下早就知道那些相关的往事,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瑾月姑姑点头。
我暗觉心底一片哀凉的恐惧,罗熙什么都知道,可竟连我都没看出一分来,他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我不是他最亲近的人么……原来在他心里根本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他唯一相信的只有他自己。
瑾月姑姑抿嘴一笑,弯下身子托起铜盆,里头经文早已成灰,她双手晃了晃,一面嘟囔着,“又要倒了,倒了……”一面转身离去,在熹微的烛光映衬下,只剩一个落寞的剪影打在眼前朱黄的墙壁上。
解了心中疑惑,并未有半分释怀,泥泞之路难行,我裹着一件单薄的轻纱镶边碧色捻金桃纹披风,灿黄色的系带流苏尖端还有浸湿欲滴落的雨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琉璃珠子一般。
一场大雨过后,天瓦蓝瓦蓝的,就像刚用水洗过的大玻璃,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味,秋思在旁边打着伞道:“这天儿还真是的,一会儿放晴,一会儿骤雨的,也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再下。”
我指了指天空,“你看,远处那里乌云密布,只是还未移到咱们这里来,现在只是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秋思眯眼一瞧,“果真呢,”忙又把刚收起的伞打起来,“那娘娘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被淋湿了。”
我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才要抬脚,就有公公从远处跑过来,俯首拦住我,曲身行礼,跪在面前道:“娘娘,陛下御书房有请!”
我一挣眉,“陛下,”想一想,终是没摸着头脑,“陛下叫我去御书房做什么?”
公公摇头,“奴才不知道,只是陛下突然说要见娘娘。”
我垂眸思索片刻,“那就请公公领路吧。”
来到御书房时,罗熙方批阅完奏折,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一手将案上摊开的几本奏折轻轻垒起,随后,慵然的闭上双眼,“你应该知道朕找你来想说什么。”
殿中一时寂寂无声,正待要回答,外头的雷雨却又响了起来,倾盆大雨泼撒下来,只有殿顶暴雨划过的沉闷轰声,浑身黏腻不适,比起晴朗天气更加阴湿梅重,连向晚的恬静时光都仿佛被胶合的空气粘黏住。我轻轻扫了他两眼,平和道:“我实在不知,望陛下告知。”
罗熙浅浅一笑,掩不住眉心沉沉的疲倦,“朕知道你想要救庄婕妤一命,朕成全了你,”他缓了缓气息,慢慢睁眼看我,“可是朕想不通,你何以要欺骗朕?”
我摇头,“我没有欺骗过陛下。”
他轻轻道:“你早就知道宁亲王和庄婕妤的事情,你却从无告诉过朕,就连一点征兆都没有表现出来。”
我欠身一笑,“如果这样就算是欺骗的话,那么陛下又何以不曾欺骗过我。”
罗熙若有所思,“你知道什么了?”
我浅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歇了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关于太后的乍然离世是陛下动的手脚,陛下也早就知道太后并非自己的嫡亲祖母才能狠下杀手,陛下更知道要想坐稳皇位就必须这么做,因为陛下并非名正言顺的。”
罗熙微微一惊,板了脸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平和道:“可能比陛下迟一点,也可能比陛下早一点。”
他的眉心紧锁成川,似有无法承担的痛苦在心里纠结,声音闷沉道:“那你应该也清楚朕是不会容忍世上存在任何一个知道此事的人。”
我问:“陛下说得人也包括瑾月姑姑吗?”
罗熙的面色愈加沉郁哀伤,良久,嘴里重重吐露出一个字来:“是。”
我又徐徐问:“我也知道,那么,陛下又想将我如何呢?”
他不言不语的望着月窗玻璃上微微升起的乳白色雾气发怔,目光中似有深入骨髓的哀恸,转过脸来,眉梢轻颤,“蒙昭仪出言逾矩,妄议朝政,朕心甚痛,但念在其以往侍奉勤谨,自即日起,禁足在婉仪殿中,无谕终生不得擅出。”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一丝怅然,锦绣帘帷上悄然扬过窗外潇潇雨歇的一缕竹花剪影,我双唇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却倔强的不想让它流下,福了福身,“是,谨遵陛下旨意。”
罗熙颔首,“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
我淡淡道:“不可能的,雁过留痕,陛下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而我作为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一定会发现其中端倪,陛下知道的,一旦我发现了些许线索,就一定想要弄个明白。”
罗熙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来,视线紧紧勾连在我面上,轻叹道:“日后,朕再想见你又该如何呢?”
他的手欲要抚上我的脸颊,我退后两步,静静道:“陛下既已做了决定,就该承受后果,陛下知道,难的不是见不到我,而是不能见我,陛下心里的那道坎终究是过不去的。”
罗熙的臂膀悬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固住了一般,片刻,轻颤着收回了手,“是啊,朕在天下和你之间还是选择了天下。”
我轻笑,“陛下不是选择了天下,是选择了权位,”眼睫轻抖了两下,“如果我不知道那些往事,陛下就真的会放过我吗?”
他摇头,悄声道:“朕不会。”
我笑,“因为就算我不知道往事,我终究也知道庄婕妤和宁亲王的事情并且隐瞒了陛下,陛下是不会容许这些皇家密辛有一丝传扬出去的可能,自然也包括我,陛下知道,我不是皇后,我不会永远和陛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所以,陛下不会容忍我这个祸患存在的。”
罗熙点点头,端然道:“可是朕舍不得杀你。”
死灰一般的沉默后,我低低道:“我不在乎陛下是否真的杀了我,我在乎的是陛下的心,在陛下的心里已经动了杀意把我杀死了不是么?”
罗熙不语,黯然**。
我见他面色寒凉无比,或许彻底断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最好,便道:“如此,世上便再无蒙昭仪,再无蒙渺渺,”说完,我一笑,望向窗外,发现即便是黯然无光的乌云遮蔽日,终也不掩姹紫嫣红之色,声线激灵如寒针深刺,又道,“这后宫没有我也不会失半分缤纷色彩,陛下没有我也还有冯淑仪、皇后,日后更会有新人,时日长久陛下就会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不会经常想起我的,而今分离陛下心里的悲痛只不过是一时的,以后再想起恐怕只会觉得是黄粱一梦,无甚可惜。”
199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3)
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如同一块上好的蓝宝石般的晶莹剔透,窗外嫩绿的树梢闪着金光,凝聚在树叶上的雨珠渐渐干透,远处鸠声入耳,近处杏花映日,动静相宜,声色互衬。
我被罗熙禁足在婉仪殿内以来,日子过得还算平和,一殿宫人依着旨意遣的遣,散的散,只留了秋思、冬雪。自然,她们也是不肯走的。
冬雪坐在一旁缝补着旧年的衣裳,“娘娘虽然被禁足在婉仪殿但好在陛下也没苛待娘娘,该给的东西下面人一贯都给足了。”
秋思轻哼一声,没好气,“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陛下这算什么,娘娘全心全意侍奉,最后却得了一个终生禁足,无谕不得擅出,这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我匀一匀茶水,注目秋思,轻声笑道:“其实咱们的日子远离了那些是非,过得还不错,是不是,”见她还未消气,我放下茶盏,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打趣道,“我看是你这个小蹄子镇日无聊得想出去玩儿了。”
秋思甩了下脸,回头瞅着冬雪,“冬雪就会说些好听的讨娘娘喜欢,奴婢前日去领俸的时候还听外面人说咱们婉仪殿没被苛待是多亏了瑾月姑姑担待着,陛下根本就是不闻不问,甚至陛下还……”秋思正说得面目涨红时,冬雪忙打断了她,“秋思,别说了!”
秋思只好憋住胸中的一口气,整个人都沉闷着,只是低着头。
我蹙一蹙眉,问道:“甚至什么?秋思,你继续说下去,”一面问,一面我又使劲瞪了冬雪一眼,“冬雪,你不许再打断她。”
冬雪垂眸一叹,应了一声,继续埋头缝补着衣裳,手中的银针在窗纱间透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一梭一梭的光泽。
秋思嘴角不由的向下撇着,目光淡淡的看着我,缓缓道:“甚至陛下只当娘娘是死了,”秋思这话刚说,冬雪胳膊一震,昂起脖子欲要再以神色阻拦,但扬起的视线却正好被我隔断,她就也没敢再说什么,秋思眉头轻颤,“前些日子,奴婢好容易才从御书房的底下宫人的口中探知陛下竟要对外宣称娘娘突患急症病逝建康,”秋思忍了又忍,最后深吸一口气,实在恼火骂道,“陛下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咱们娘娘好端端的在婉仪殿,哪里患了什么急症,为什么要这样咒娘娘?”
冬雪道:“秋思,越来越没规矩了,陛下也是能骂的?”
我听后只觉得不好,罗熙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而为之,恐怕此次是想诱敌深入,来个一网打尽,忙起身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秋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概是两三日前的事情。”
冬雪见我十分焦急,神色猛地一凛,“娘娘,出什么事了吗?”忙丢下缝补一半的衣裳,走过来道,“奴婢出去倒恭桶的时候听人说今儿一早陛下就遣人将娘娘的灵堂修好了。”
我身子一震,“灵堂?在哪里?”
冬雪道:“好像还是在崇庆殿。”
我忖度片刻,“秋思,”秋思应了一声,我继续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秋思疑惑,双手捂着自己的领口,“娘娘,这……”
我拉过她,“我要跟你换衣裳。”
秋思讶异,“什么……”
我道:“你就在这里装作是我,明白了吗?”
秋思看向冬雪。冬雪问:“那娘娘呢?”
我垂眸,笃定道:“我要出去走一趟,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冬雪拦在我身前,“娘娘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危险,奴婢决然不会放娘娘离开的!”
我盯着冬雪,“我要去救人。”
冬雪不解,“大家都好好的,娘娘要去救谁?”
我摇头,“没时间了,就是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的。”
冬雪神伤,“奴婢知道了,娘娘是想去救那个沧泱,对不对?”顿一顿,又拉住我,坚定道:“奴婢不会放娘娘去的,奴婢还记得几年前娘娘就是为了他最后倒弄得自己一身伤。”
我蹙眉道:“我要救的不仅是他,还有更多的人,你们以为陛下这么做真的只是想咒我或是彻底忘了我么?”我飞快的摇了摇头,“不是的,陛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聊,我已然被终生禁足,陛下大可以再不见我,如此招摇过市,将我的假死讯昭告天下是另有它图,你们今日必须听我的!否则生灵涂炭!”
冬雪听后面色也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
我一面解开自己身上的扣子,一面对秋思道:“还不赶紧照我说的脱衣服!”
秋思“哦”了一声,忙也解开自己的纽扣,“娘娘此行一定要小心啊!”
我和秋思交换衣服,嘱咐道:“我会的,你们在此也要小心,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
冬雪帮我系好腰带,“娘娘,奴婢知道分寸。”
我拽了拽衣角,掸了掸衣面,点头道:“其实我的性命是攥在你们的手里,你们可明白我的话?”
冬雪抿一抿嘴,“娘娘放心,奴婢们定当坚持到最后一刻,尽量为娘娘拖延时间。”
一切妥当,我便独自一人趁着侍卫换班的空子,偷偷从婉仪殿后门跑了出来,在皇宫里待了也有一年多,混出宫于我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终于来到出宫的必经之路上,忽然前面有两个侍卫缓步走了过来。其中一人道:“你说陛下料事到底准不准?”
另一人道:“陛下睿智神勇,陛下说那人今日定会潜入宫来去崇庆殿,那么就一定会,咱们去埋伏着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心一慌,此时就算出宫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正低头想着法子,余光一扫,看到瑾月姑姑竟一人站在不远处,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明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她不时地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想,她应该是在等我,抬脚轻悄的走过去。瑾月姑姑看到我的身影忙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小声说:“奴婢就知道娘娘一定会想法子出来,刚才等了几个钟头都没见到娘娘,恐娘娘不知道此事,还想去婉仪殿通风报信呢!”
我轻声说:“我身边的婢女一直瞒着我,我也是一晌前才知道要发生大事,这才匆匆赶出来,”望着瑾月姑姑,又发愁道,“可是我刚刚听走过的侍卫说话,果然如我所料,只是现在出宫已经赶不及了。”
瑾月姑姑叹息道:“陛下的意思是在崇庆殿埋伏着,”说着,她从裤腰带上扯下一块玉牌来,“这是太后的令牌,”拽过我的手,把玉牌放在我手中,“你拿着,若要出宫也便宜些,有这块令牌无人敢拦的。”
我推脱说:“不行,这样陛下一定会发现是姑姑你所为。”
她摇头,“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奴婢可是他亲娘。”
我为难说:“可是陛下他……”
瑾月姑姑瞅着我说:“不要再说了,时间紧迫,快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推开我,掉头就走,不给我一点讲明的机会。
过了片刻,我叹出一口气,觉得可能一切都是天意,我也不知道瑾月姑姑究竟为什么要帮我。说起来,她是罗熙的亲娘,应该跟罗熙一条心才是,也是害怕这个原因,我才没有敢找她帮忙。其实瑾月姑姑自己应该也清楚,这样帮我最后一定躲不过罗熙的眼线,就算躲过了眼线也躲不过罗熙的戒心。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牌,也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分被人抓住的危险,我只得含着满心凄凄,转身往崇庆殿方向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竟通畅无阻,就连一个小宫女都没有遇到,来至崇庆殿前,我有几许恍惚,不知是连上天都在帮我还是我已经落入了罗熙的圈套,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必须向前走。
贴着朱红色的围墙低曲着身子藏在郁郁葱葱的翠竹中,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埋伏在大殿内的侍卫高手,突然,挡在我前面的草丛里现出了一抹青灰色的熟悉身影,那样的敏捷而迅速,像雄豹一般的俯着半身隐在高低不一的翠竹笋木后观察着形势,不敢擅动。
我虽想立刻跑过去,但是我的理智捆绑住了我,只得屏息凝神,一寸一寸的慢慢靠近。他十分警觉,在我离他仅还有一尺的时候瞬间反身死死扣住我,低声威胁道:“谁?!”
我心头一沉,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银色的小刀已经架在了我的喉咙前,相距只有一分,语气慌张,轻声道:“是我。”
他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且惊且喜,收起小刀重新插回腰间,忙改变了钳制着我的姿势,随后,又紧紧捉住我的右手,能感觉到彼此手心渐生的暖意,在蓝色的天际下,他眉目英挺,眼底似有氤氲凝结,流转间熠熠生辉,“你竟没死。”
我点头,小声说:“我没死,赶紧走,这是陛下抓你的计策,你中计了。”
沧泱眉心微曲,有愧然之色,深深望住我,“想来他也是知道不管是真是假我必是要来一探的,”轻轻一叹,眼神似要钻透我一般,“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忙嘘声道:“什么死不死的,在这种时候就忌讳这话,你还偏要说。”
他还要说话,刚张嘴却突然按下我的后背,向外头打量了两眼,一队侍卫过去后,轻声说:“我已经潜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总共有四队人进去,本来我是想看看人数总共有多少,再想法子应对,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了,”用力的拽过我,“既然他对你不好,就跟我走吧!”
我脑子一片空白,蹙着眉头,鬼使神差的缓缓点头应了。
他转身一臂护着我,一臂放在腰间的散着银辉的软刃上,弯着身子,蹑手蹑脚的朝外退去。我们并未从正门出去,而是钻了一个破洞,看那杂草像是提前掩好的,大概是他来时早就准备了的,而洞外就是甬道,好在他有功夫,带着我飞跃翻过甬道两旁的围墙并不耗力,又走了大半晌,终于来到了神武门。
看门的侍卫拦住我们道:“你们是何人?”
我大惊,赶紧颔下首来,生怕被别人认出,低头看见自己的衣饰才反应过来,灵机一动,装作小宫女的样子道:“奴婢是慈宁宫的宫女,姑姑派奴婢出宫去采买点东西。”
侍卫打量着我,“慈宁宫的,”想了想,又出声道,“令牌呢?”
我匆忙拿出袖中的玉牌来递过去,侍卫琢磨两眼,点了点头,“走吧,”我们刚抬脚要走,却又被拦住,侍卫用胳膊肘了肘沧泱,皱着眉问,“那他呢?”
沧泱正要动武,我忙挡在前面,陪笑道:“他是奴婢的表哥,原是这宫中侍卫,因着奴婢这件差事不得有误,姑姑便派了他来保护奴婢,与奴婢一同出宫去办事。”
侍卫“哦”了一声,半信半疑,“是么,我怎么没见过,”又对旁边另一侍卫道,“去请校尉大人来。”
我道:“奴婢这表哥是刚来皇宫当差,没见过也不奇怪。”
侍卫道:“刚当差就能出宫办事?”
我笑,“是奴婢去求的姑姑。”
那侍卫的目光在沧泱面上逡巡,狡黠一笑,“这风采,侍卫,”摇一摇头,“不像。”
我见他不吃软的,便来硬的,摆脸恐吓道:“姑姑交代这事甚急,若有误,你担待的起吗?”
侍卫一翻眼皮,道:“谁都晓得今儿陛下有大事要办,城门这里自然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况且太后都殁了,慈宁宫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我暗暗想,还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太后人虽殁了,可是尊贵依旧在,即便是陛下也不敢亏待慈宁宫人半分。”
正说着话,城墙上头就有人下来了,校尉大人我倒不怕,寻常里凭着这个官阶根本见不到我的尊容,但真正下来的人却着实叫我骇了一跳,侍卫见了他,忙都下跪行礼,“卫将军好!”
蒙特叫了侍卫起来,看到我后,也是一愣,随后有些不敢相信,指着我道:“你……你是……”
我福了福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面前这个让我叫了一年多“爹”的人,“将军,奴婢是慈宁宫中的婢女,奉姑姑之命出宫办事,还请将军放行。”
蒙特蹙眉,面色十分纠结,“这……”
我朝前走两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看着一年多父女的情分上,求您放了我吧!”
蒙特狠咬了下牙,我在近处都能听见“咯咯”声,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今日就做主放行!”
随着蒙特的一声令下,已然关闭的城门沉重得要好几人一块儿才能一分一分地打开,外头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进来,金灿灿的,晒得人头顶微微发烫,太阳是这般火辣灼人,心中却是一阵难以按捺住的狂喜,身旁时刻准备战斗的沧泱即刻拉着我就要朝着城门外腾身而去。
200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4)
突然,听到身后有公公急切的大喊:“卫将军,千万不可!千万不可!陛下有令!不可放走两人!”
城门内兵声大作,我回头,但见清一色的兵士服制皆是南梁大内军中式样,银甲灰袍暴露在无比敞亮的光色下显得那么耀目生辉,每个人都是姿容矫健,虎虎生威,此情此景,不免让我心一沉。
城门即刻被反向拉动,徐徐关上,就在最后惟剩的一缝隙下,沧泱一把拽过我欲抢先一步夺门出宫,但还未来得及靠近,我只觉耳边“咻”的一阵风过,待再转脸看时,城门在关闭的瞬间,上面已然死死的插入了一支金制羽箭,箭身闪着鱼鳞般的光泽,花纹镂刻考究非常,箭尾尚在颤颤抖动着,更是割裂了我鬓角边的一缕发丝,连带在上面长长的一段黑棕色就像轻盈纱带般的顺着暖风在半空中缱绻了一会儿才慢慢飘落到地面上,我抚了抚自己的鬓发除了散开些许发髻外并无感到一分疼痛。
两边拉推城门的侍卫们全都一个踉跄,摔倒在原地,直到城门关上后才能缓缓的爬起身来,一脸讶异神色,皆不知是谁一下就关闭了如此沉重的城门,抓耳挠腮了许久,在看见门上的羽箭后,才大致反应过来。
前面三队人马近到跟前二十余步时便不再近了,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一道号令,人有序的向两旁一分,极为规整,有一驾车辇从内中翩然驶出,无数人簇拥着罗熙下了车辇,卫将军护着罗熙登上了城楼。
罗熙一袭玄色锦袍,手里紧紧握着颜色剔透的弓弩于湛蓝天色下熠熠生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身躯凛凛,英气挺拔,皓视天下,一双眼里的光芒好似能射下寒星,两弯眉宇如剑般犀利含着浓浑的杀气,就连站在他身边的大将军周身的杀戮气场都要逊色三分。他看了我一眼,随即轻勾了勾手,便有两队人从城墙上听令下来。
沧泱抬眸看见,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侧脸对他一笑,大难临头却反而没有了一丝畏惧。
大内侍卫已经冲了上来,沧泱将我护在身后,从腰间抽出银色的软刃,上面还镶着蓝色的宝石,看上去是一把宝刃,眼前一片混乱,我看见沧泱左右无尽的削砍着,却只是在兵刃相接时溅击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目光所及,人多得连绵不绝,纵使神功盖世也不能拖着我一道离开,刃尖在半空中急速的划着,可每一刃,其实都是徒劳。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力的看着沧泱胳膊被砍一刀,后背又被砍一刀,大腿再被砍一刀,鲜血瞬间喷涌出来溅到我的脸上,最后数不清到底他被砍了多少刀,只知道他一身青灰色的袍子生生变成了乌色。侍卫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每退一步都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牵着我的手也被鲜血覆盖,我能感觉到从袖口流淌出来的一股又一股温热液体,相握已是滑腻无比,只需极小的外力轻轻一拉就能将一双手分开。
我最终还是被捆绑到了城墙上,罗熙独自朝我走过来,他盯着我,目光深沉,仿佛要把我吞噬一般,“最终你还是选择了他。”
我对他轻轻一笑,“陛下,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神色一凛,用力的捏着我的胳膊,我双手被死死的捆绑着,根本无法躲闪,只能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他问我:“痛吗?”
我咬了咬唇,“痛。”
他蹙眉,“此刻朕的心比你所承受的痛要多千万分。”
我摇头,“陛下,分明是你放弃了我,我从未想过要放弃陛下,只是一切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说着,他朝我进一步,我往后退一步,退无可退,整个背都贴在了冰凉的城墙壁上,回头往下望了望,沧泱用软刃撑着半跪在地上,浸入灰色的砖地上的血迹仿佛隔空开出的花,我眉梢微动,“陛下,你放过他吧!”暖风吹起我散落在肩头的青丝,悬空飘扬在城墙之外,这种感觉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好像我曾做过一般无二的事情,又好像我从未做过。
罗熙的面色藏着复杂的痛楚,语气隐忍道:“你跟朕回去,朕就放过他。”
我太了解他了,淡淡一笑,问:“我跟陛下回去,陛下就真的会放过他吗?”
他答:“是。”
我趁着众人不备,一脚踏上城墙壁,仅仅一寸不到的宽度,我站在上面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脚跟已经腾空,“不会的,我跟陛下回去,陛下也不会放过他。”
罗熙躯体猛地一震,或许他没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面色发青,紧张道:“朕是南梁的帝王,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又以命令的口吻对我道,“你给朕下来!”
我摇头,“陛下,我不是在跟你闹,我是说真的,只有我死了,陛下才会放过他,也才会放过自己,我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陛下。”
他发怔的看着我,泪水划过脸颊,神色却没有一分变化,还是那样的镇定,一点一点的向我挪动,试图用言语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你听话,不要吓朕。”
我怎会让他得逞,左脚向后悬空,“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就立刻跳下去。”
他忙停下脚步,“好,朕不过去,你过来,渺渺,你过来。”
我一牵嘴角,“不,我不是。”
他问:“什么?”
我道:“就连名字都是假的,走到这一步,就连我的名字你都不愿意告诉我。”
他道:“朕告诉你,朕什么都告诉你,你过来朕就告诉你,朕命令你过来!”
我朝身后探了一眼,心跳得愈加快,脑中似有片段闪过,只觉得胸口一阵沉闷,我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记忆,既然是不好的记忆就不要再去想了,反正我都要死了,深吸一口气,含泪注视着罗熙,“陛下,我就不过去了,人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我低头凝视了沧泱一眼,继续说,“这一场博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博弈的筹码,我累了,不想当这个筹码,”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已经看不清罗熙的面目,“陛下,这一场博弈,根本没有赢家。”说完,我回过头,纵身一跃,缓缓阖上双眼,终于可以结束我这荒唐的一生,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这是最令人悲哀的事。耳畔的暖风越来越急,“呼啦呼啦”的声响让我几乎要窒息,上面有无数人在尖叫,我突然感觉手臂被什么一拉,整个人顿住了,悬在半空中,疑惑睁眼,竟看见了罗熙深邃如黑洞的双眸,里面闪着精光,像是一把利刃,想要杀了我一般,他道:“朕不许你死。”
我错愕,轻轻道:“陛下?”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陪我跳了下来。
他一手拽着铁链,一手搂着我的腰际,“是朕,你的命是朕救的,生死不由你做主。”
我仰面看了看城墙上面侍卫也好,士兵也好都拼尽全力的拉着铁链,生怕有一点闪失,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想救我,而是要保住罗熙的命,笑着抿一抿唇道:“陛下,你是南梁的帝王不该做出这样不顾天下的决定,而我,或许早就该死了,这次不管由不由得我,我都要做主了。”我垂头硬生生的掰开他搂着我的那只手,他挣扎得指尖青紫,就连腰带上的纽扣都被他抠掉,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泄了力,嘴角扯出一抹向上的弧度,“终于……结束了……”
他随即一挽,指尖却只滑过我的裙角,不,就连裙角都没能抓住,他的手脚在半空中狂乱的挥舞着,凄厉的声音回荡在伴着血腥味道的空气中,“不……不……”
恍惚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承托着我,哦,我知道了,那是风,一定是逆风……
在巨大的撞击声中,我眼前只剩一片血红,身躯不受控的抽搐着,一幕一幕像书页一般纷至沓来,沧泱的面庞出现在我眼前,他哭泣着,大喊着,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手划过我的脸颊,全是血,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还是我的,心中莫名觉得一阵好笑。
我们都在做什么呀,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逃避而已。
我想通了,但也迟了。
濒死时,我好像看见了大夫人,看见了老爷,看见了大姐,看见了宁亲王……看见了好多好多的人,终于想起年少时在太仆府的日子,我虽受尽了白眼,受尽了冷待,可我也从未向他们低过头,在我的心里,他们还是亲人呐……终于想起在那颗桂树下我和沧泱一起许下的愿望,你总问我是什么,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希望能跟你永远在一起不受阻挠……终于想起年少时众人在一起骑马的样子,笑得那样开心……终于想起我被罗熙拘在宫中的日子又是那样的痛苦、绝望、怀疑……终于想起在薰山我伤心欲绝跨下悬崖,你问我还能回到过去么……我说不能……你说你只骗过我一次……我说我要永远离开你……那时我便觉得人生若能如初相见一般多好,却又多不好,因为那是谎言,是你亲手编织的谎言……
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这是最令人悲哀的事,但说起来,其实人生还不如弈棋,不可能再来一局,也不能悔棋。
201 番外(1)
南梁三十年。
我早已出了宫不再是罗熙的昭仪,大概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死在了那晚神武门厚厚城墙的墙角下,血流成河,那曾经决绝得不带半分留恋的纵身一跃,不仅让罗熙彻底死了心,也让我永远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那个让人感到痛苦的地方。
从我再次睁开眼睛后,一切就像是重生,在一个山清水秀、宁静安谧的竹屋中,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又风平浪静,不再有打打杀杀,亦不再有尔虞我诈。
我常有时间躺在树荫下乘凉,看着阳光铺洒在水面上泛起的熠熠光泽涟漪,看着远处野鸭畅游在一片碧色中,偶尔又躲入湖水中央一拢翠绿茂盛的浮岛里不见影子。但伴随着美好同生的自然也有噩梦叠生,虽然被常大夫捡回了一条命,我却也留下了病根,头痛起来简直生不如死,因为喝药的缘故,精神又常常会变得不好,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乖乖躺着,但在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我就会把收集来的丁香花种子细心播入小院的泥土中,眼看着它们一点一点抽出嫩黄轻绒的芽丝,不禁心生愉悦。
菊香时时日日地陪伴在我身边,生怕我有什么闪失,终于有一天,她问:“二小姐病的这一场人都消瘦了许多,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小姐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呢?”
我躺在小榻上,外头看着窗外飘然落下了一片片树叶,那落叶有着夕阳般的金色,金色里夹杂着淡淡的橘红,笑道:“我哪有不高兴,我只是觉得一切发生的太快,就像一场梦似的,”过了一会儿,又道,“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一样。”
菊香笑道:“二小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奴婢还有世子都一度以为二小姐恐怕活不成了,”她随即想了想,“依奴婢看来,如果二小姐活不成了,世子大概也活不成了,容大人不在的时候,世子总陪在二小姐身旁寸步不离,”话锋一转,她又道,“那一整年公主也常来看二小姐呢!”
我倦倦地微笑,“菊香,我醒来这么久了,还没人告诉我当年那场势在必行的战争后来是怎么消弭于无形的?”
菊香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好像有传闻是说二小姐从城墙上跳下来后,陛下痛心疾首,当场口吐鲜血,世子和陛下一场生死对决后双方都受了重伤,陛下倒地不起,世子抢先一步带着奄奄一息的二小姐绝尘而去,然后找到了常大夫医治,因为二小姐伤得太重,常大夫也只能先吊着命,生死由天。”
真是奇怪,据我所知,罗熙的身手应该远在沧泱之上,又怎么会……
我又摇了摇头,沉沉叹息一声,“算了,看来上天还不想要我的命。”
菊香笑,“算算日子,公主明儿就该带秋思、冬雪一起来看二小姐了。”
我“嗯”了一声,“还真有些想她们,”又道,“上一次公主来这里陪我,我还劳她帮我查些事情呢,希望她这才过来能有些眉目,”叹了叹,“我这身子也不知道到底能撑多久。”
菊香道:“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我凝视着她,“你就会拣好听的话说。”
提到建宁,我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时常来看我,至于建宁怎么会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大概还要得益于容大人字里行间的提醒吧!
我的意识并非是一瞬回来的,而是一点一点的凝聚休养,靠着我的意志撑下来的,在我的神思还未完全清醒时,我经常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起初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清,后来慢慢地我能听得清了,才晓得那声音有时是沧泱,有时是容大人,又有时是建宁,他们的呼喊、请求、悄悄话我都一清二楚。
那一日,我终于睁开了眼睛,一转头就看见容大人和沧泱坐在床边的小几前品茶,其实,所有的事情在我从城楼上跳下来撞击地面的那一刻就全部都记起来了,一幕一幕清晰无比,可我却只装作不知,想逗一逗他们。
我轻咳一声,沧泱见我醒了忙放下茶盏过来,握住我的手激动道:“淼淼,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打量了一圈,看了看容大人,又看了看沧泱,假装惊恐地缩回手,问道:“你是谁?”
沧泱和容大人互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沧泱立即奔出门找了常大夫过来,这个间隙,容大人走到床边来小声试探问我:“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就连我们是谁你都全忘了?”
我朝容大人皱一皱眉,小声道:“容大人,我没忘。”
容大人疑惑,“你没忘,那你刚刚那是……”过了一会儿,他立马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坏笑道,“我明白了。”
片刻,常大夫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又用手指撑起我的眼皮瞧了瞧,蹙眉道:“不应该啊!”
容大人一脸严肃,根本看不出他是已经知道一切的模样,关切问常大夫:“到底是什么问题?”
常大夫摇一摇头,“按理说,二小姐既醒了就不该把原来记得的事也忘了,没道理啊!”
沧泱焦急问:“会不会是因为淼淼之前已经失忆过一次,然后这次又受了重伤二次影响才会如此啊?”
常大夫想了想说:“应该不会,之前二小姐也并不是因为脑部受伤才失忆,而是因为御医用药太烈的缘故,一旦把药停了,时日一久那些记忆就会慢慢回来,而这次是头部直接受到撞击,我并未用什么猛药就是为了避免一些后遗症,”又叹息一声,“但没想到二小姐还是彻底失忆了。”
沧泱忙问:“那该怎么办?”
常大夫看了我一眼,无奈道:“我先去开个方子,好好的给二小姐调理一番再说别话吧!”
沧泱拽着常大夫再三问:“可有把握?”
常大夫缓缓摇头,“说实话,我没有把握,以前也从未救治过像二小姐这样棘手的病人,其实这次二小姐能活着已是大幸。”
沧泱蹙眉,沉声说:“你可是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了。”
常大夫道:“我是大夫,不是神,纵然是华佗在世,面对二小姐这样的病症估计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沧泱神色失落,完全没了方才见我醒时的光彩,语气变得无措,“那该怎么办?”
常大夫道:“世子应该觉得庆幸才是,毕竟二小姐捡回了一条命。”
沧泱失笑,“是啊,我该高兴的,”目光轻轻落在我面上,“毕竟她还活着,一切都还能重新开始,我不该奢求太多,上天已经够厚待我的了。”
常大夫点头,拍了拍沧泱的肩膀,“你想通了就好,我先去配药。”
容大人颔首一笑,道了一句:“我去帮忙。”就也跟着常大夫前后脚出去了,门被轻轻掩起,只闻得眼前人的一声沉重叹息。
我撑着起身,趿着鞋子,很久没有下地,在脚尖触地的一瞬间,竟有一种冰凉的陌生感贯穿全身,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悄步走近他,手臂从他背后抄过去,整个人靠在他身上道:“你说的要重新开始,是不是真的?”
他身子一怔,片刻,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如温泉一缕,暖暖沁入人的心间,“你怎么……”他掰开我的手,回身过来看着我,“你这是……”满脸的疑惑不解。
我笑,“是不是真的?”
他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自然是真的,”指尖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一切都过去了。”
202 番外(2)
春日里草长莺飞,暖意融融,时日渐长,东边的天上有几缕流云,这些流云在辰光的映照下,或灰,或红,或紫,或橘,就像是美丽的仙女在空中抖动着五光十色的锦缎,四面明亮,无限温软的春日微风拂过脸颊,无比清新。
山头林荫处馥郁着木质幽香,建宁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她走着走着忽然回头看我,目光里尽是如星子般闪烁的光亮,“淼淼,你可真是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好了,你终于可以和沧泱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拆散你们了。”
我颔首,眼睛看着自己的绣鞋,一小步一小步的走,过了一会儿,小声问:“陛下他……还好么?”
建宁身子一怔,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挽过我的胳膊,“淼淼,你怎么这么问?”
我轻轻一笑,“我不过也是随意问问罢了。”
建宁舒出一口气,含笑道:“三哥他很好……真的很好……”
我笑着摇一摇头,看着建宁试探:“你就别骗我了,我知道,他不好。”
建宁眉心一蹙,随后笃定地看着我,“相信我,三哥他真的很好,”说着就拉过我的手,又笑道,“对了,还没有告诉你,或许明年皇家就要添丁了。”
我心一抖,仿佛里头连皮带肉都揪起来一般,颤声问:“添丁?”
建宁笑,“是啊,”跟着叹息一声,目光遥遥望向远处群山,“不知道会是个皇子还是公主?”
我问:“是皇后娘娘吗?”
建宁回:“是啊,”顿了一下,又道,“皇后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轻笑一笑,我就知道如果必须要罗熙选择的话,便会是皇后,一定会是皇后……
我越走越慢,最后驻足在原地,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山峦叠嶂宛如一幅水墨画,“公主,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公主肯不肯再帮我一次?”
建宁一扬眉问:“什么?”
我想了想,“其实,我想起一切后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建宁问:“什么事情?”
我道:“还记得当年先帝的冬贵妃么?”
建宁点头,“自然记得。”
我又道:“许多人都曾说过我长得跟当年的冬贵妃十分相似,恰好在我三岁时娘亲过世,而这一年正是冬贵妃入宫的时日,我不信世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我敢肯定冬贵妃跟我娘亲之间一定有着莫大的联系,公主可以随意初入宫闱,所以我想求公主帮我查一查当年关于冬贵妃的一些往事,越详细越好。”
建宁听了我的话,十分惊诧,默然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你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左右便都是吓人,若是正如你所说,那么冬贵妃的来历便更加不明,甚至还与你有所牵连,但若是事情与你说得不同,那么你和冬贵妃一般无二的长相又该如何解释,难道说世上真的会有两个这么相似却毫无根据的人么?难道是前世今生?”
我轻笑,“我才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呢,”又轻轻一蹙眉,“可是你方才说来历更加不明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前关于冬贵妃的来历就曾有过争议?”
建宁点头,“嗯”了一声,“那时我年纪很小,尚在襁褓之中,后来照顾我的宫人们都说冬贵妃当年很喜欢抱着我玩,手法娴熟得就像是一个曾经生育过的女子,又因为冬贵妃并非是选秀上来的,慢慢地宫里的这样或是那样的传闻就渐渐多了起来。”
我好奇,“不是选秀?”又问:“那冬贵妃当年是如何入宫的?”
建宁看了我一眼,“如你被三哥囚禁起来一般的法子呗,反正也不是正当的手段,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说一日先帝微服出宫,回来时就带了一位女子,不过月余,就晋封了那位女子,也就是后来的冬贵妃,一时间宠冠六宫,先帝恨不得立其为后,说是也提过几次,都被太后一口否决了。”
我问:“太后老早就很不喜欢冬贵妃么?为什么呢?难道是冬贵妃犯了什么过错么?”
建宁摇头,“冬贵妃入宫后安分守己,宫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应该是一位贤德兼备的女子,”说着,她轻轻一叹,“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太后这么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即便是冬贵妃已去太后也不准人提起。”
我喟然,“我本以为太后不喜欢冬贵妃是在冬贵妃去世后先帝沉迷佛道之事才因此怪罪于冬贵妃,把所有的过错都加诸于冬贵妃的头上,没想到原来从一开始太后便不喜欢她。”
建宁沉吟一会儿,“还有那个可怜的四皇子。”
我挣眉,“四皇子?四皇子不是夭折了么?”
建宁点头,“是夭折了,”话至于此,她抿一抿嘴,竖起手来,小声对我说,“可听说是生生被人害死的。”
我惊道:“什么?!”
建宁笑着摇一摇头,“不可置信吧!”接着叹息一声,“这就是皇家皇族,这就是争斗,就连一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外头的百姓日日羡慕我们锦衣玉食,而我们却羡慕他们自由安定。”
我问:“是谁……是谁竟能对一个襁褓婴儿下这样的毒手?”
建宁笑,“众人都说是先皇后。”
我不解,“为什么?皇后要尊贵有尊贵,要地位有地位,要权势有权势,为什么还要对一个襁褓婴儿下毒手?”
建宁侧过脸来静静地看着我,停了一会儿,轻声道:“但她却偏偏没有枕边人的宠爱,作为一个女子,又怎能受得了自己日日独守空房眼看着枕边人与他人如胶似漆?”
我摇头,“即便是这样也不是她对一个襁褓婴儿下手的理由。”
建宁无奈一笑,“皇家就是这样,杀人不见血,谁挡了谁的路,谁就要死,争来争去,你死我活,最终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心中一阵凄然,“那个可怜的孩子到现在都死得不明不白,说是皇家的四皇子,尊严被践踏得还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小儿,多少年过去了都没人能站出来为他说句话,为他伸冤。”
建宁盯住我,叹道:“如果你当真想要知道其中缘由,我尽力帮你查就是。”
我握住建宁的手,“那就拜托公主了,我真的很想弄清楚一切。”
建宁反拍一拍我的手,“好了。”
继续朝前漫步一段路,我不知为何一想到罗熙就心慌得不能自已,再三出声问:“陛下他真的没事吧?”
建宁看着我,片刻后,缓缓点头道:“他真的没事。”
我面上虽是平和,没多说什么,但心里却感到无比奇怪,依照罗熙的性子,不该是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太乱了,现在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断续的,就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好像都被颠覆了,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203 番外(3)
一早,我正在屋子里躺着,耳边忽听得外头“哒哒”的马蹄声,大约是两骥马,昨儿菊香刚说建宁要来,果然就来了!
和煦的微风轻轻地吹着,透过小窗的空气里夹杂着几许泥土的气息,阳光黄澄澄的照进来,目光所及,一片幽幽绿草,艳艳红花,生机蔓延在天地间,让人不禁陶醉。
我缓缓起身,还未走到门边,建宁就已经一蹦一跳的进了来,上下打量我一番,一面牵住我的手,一面笑道:“今日看起来你的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我朝建宁身后探一探,问:“怎得就公主一个人?”
建宁望着我笑说:“怎么,我一个人来看你不好么?”
菊香斟了一杯茶递给建宁,我笑看建宁接过,“不是好不好,是我刚才在屋子里分明听得有两骥马的声音,却只见公主一个人,不免有些好奇。”
建宁喝了一口茶,睨我一眼,含笑道:“是容若……”
我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我道是谁呢!原是容大人啊!”笑看一眼建宁,又打趣说:“其实我早该想到是容大人的,若非是他,咱们公主怎会一提及这话整个人就羞得面红耳赤的!”
建宁抬手轻杵了我一下,“别瞎说!”又道:“容若是来找沧泱有事的!”
我叹息一声,“我们都隐居于此了,还能有什么事?”
建宁道:“只是我听说云南王一直不肯放了沧泱呢!”
我心一惊,急声道:“云南王还没打消念头呢?!”
建宁忙道:“不是,云南王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有心也是无力,”说着,她惨淡一笑,“你我都晓得,吴耀去得早,云南王是后继无人,所以他总想留住沧泱,其实云南王十分看重沧泱。”
我道:“陛下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其目的就是为了不想让云南王后继有人,谁有继承云南王爵位之心,谁便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我和沧泱好不容易才能全身而退,我只想和他过平静的日子。”
建宁笑着摇一摇头道:“既如此,你又何苦托我帮你查冬贵妃的往事呢?”又道:“分明是放不下,”歇了一口气,继续说,“淼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说着,目光定定的看着我,“你这辈子注定逃不过红尘。”
我问:“公主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可是查到了什么?”
建宁反问:“淼淼,你可是早就知道什么才想要托我去查的?”
我朝菊香摆一摆手,菊香退出。我笑,“公主真的想多了,我不是跟公主说过,只是我之前入宫耳中也听得一些说法,心里觉得一切实在太过巧合了。”
建宁问:“只是巧合?”
我点头。
过了一会儿,建宁深吸一口气道:“淼淼,你可听说过当年秦国吕不韦邯郸献姬的故事?”
我淡淡笑道:“传说吕不韦有一个绝美而善舞的姬妾,异人在吕不韦家中筵席上看到此女后非常喜欢,就站起身来向吕不韦祝酒,请求把此女赐给他。吕不韦很生气,但转念一想,已经为异人破费了大量家产,为的借以钓取奇货,于是就献出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后来嬴政的生母,姬夫人。”
建宁沉沉叹息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我问:“怎么样的?”
她看着我道:“原来冬贵妃就是故事里的姬夫人,先帝就是异人,而你亲爹就是吕不韦,”又道,“当年先帝在一次宴会中一眼就看中了你娘亲,后来你爹知道后就把你娘亲在某一个深夜亲自送入了宫中,从此李太仆官位亨通,荣华富贵。”
我自嘲一笑,“我亲爹?”又摇头说:“我没有亲爹,他配么?他不配!”
建宁握住我的手,蹙眉盯着我道:“可是血浓于水,不是你想割就能完全割断的。”
我反手轻拍了拍她的手,“割不割得断,我都割了,其实,在娘亲走后,我从来没有他一声爹,在我心里,他是一家之主,是老爷,是官,却不是我爹,在府邸时,他从没有对我尽过一点为父之责,任凭大夫人一房对我侮辱践踏,我在府邸过的日子根本不是一个小姐,甚至比丫鬟还不如,后来,又发生了一连贯的事情,”提起开端,我心还是会忍不住抽痛,眼睛还是会忍不住的渐渐湿润,“我把当时的沧泱当做救世主,当做我手里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谴责大夫人没有底线,下手狠毒,事事迁怒于大夫人和茯苓,我那时有多狠大夫人,有多讨厌茯苓,在我后来得知真相后就有多后悔,多心痛,原来大夫人从来都不曾想过要害我性命,一切都是一个局,我亲生爹和我最信任的人联手布的一个局,他当年如何亲自把娘亲送入宫中就想要如何将我也送入虎口,这样的人,他配做我爹么?”
我哂笑一声,又道:“其实,不管眼睛看到的事情是如何,心里的感觉是永远不会骗人的,我当时看到陛下为我出气杀了大夫人、茯苓,牵累了宁亲王时,并没有感觉到快意,而是无比的痛心,忍不住流泪,忍不住想要阻止,我原以为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十八年的感情在作怪,其实不然,是感受,我心能感受到她们并不想这样伤害我,只是我自己被仇恨包裹着,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而已。”
建宁缓缓低下头去,轻声道:“淼淼,对不起,我不该瞒你的,我早该告诉你的,可是面对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有时看着你和沧泱在一起开心的样子,我真的不忍,不忍让你知悉真相痛苦难过,我几乎已经认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我笑着摇头,“陛下不会让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的,”又道,“自然也不能怪陛下告诉我,因为这件事情就是真实存在的,我被抛弃,被欺骗,都是真的,甚至我十分感谢陛下能告诉我实话。”
建宁担忧的看着我,“淼淼,你……”
我缓缓摇头,“我那时的确很生气,很愤懑,心如死灰,我在沧泱的面前跳下薰山不仅是为了寻求解脱,也是为了要让他后悔,后悔一辈子,让他良心一辈子受到谴责,无法挽回,这是我对他最毒的报复,”深出一口气,说,“而今,我已是死过两次的人,不会再那么傻了,其实那日在城门下弥留时我就已经后悔了,我心软了,”说着,视线轻轻看向建宁,对她浅浅一笑,“我只想好好的活着,过最平淡,最闲适的生活,有我,有他,有初心。”
204 番外(4)
时光就这样悠然过着,转眼间就已经入了夏,一直以来我都不曾出过竹屋院落,根本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更加不会晓得外头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我所知道的都是听建宁告诉我的,近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建宁也没来找我说话,因而,我每天一醒来看到的就是院子外头的一汪清泉,再一抬眸便是一如既往清澈的蓝天,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目光能到最远之处也不过是模糊如墨彩一般的连绵群山。
时日久了,生活也就没了味道。
平静如水。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我和沧泱两个人如今相处起来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东西,又感觉多了点什么东西,反正就是不舒服,我也思索了很久,琢磨了好多天才想明白,大约是因为我之前昏迷得太久,错过了许多光阴,在这之间许是发生了不少事我并不知道,而他,也似乎并不愿意告诉我。
于是,两人之间就少了点曾经的亲密默契,多了点各自心头的担忧疑虑。
但我没提,他也没说。
这日,我正坐在廊下漫然的望着天上的白云,已经一整个早上了,从起床梳洗后出来就是这个阵势,三个人几乎没有换过位置,菊香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埋头缝制夏衣,沧泱则是一直在院子里认真捯饬着我心心念念很久了的秋千。
我看了看菊香,菊香不理我。
我看了看沧泱,沧泱也没注意到我。
于是,我不免叹气道:“天天这么着,我都快不知道人间烟火是什么滋味了。”
沧泱用力扎好了一个绳结,估摸着是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含笑抬眸看我一眼,“不若,我们出去到处转转可好?”
我一挣眉,面上根本忍不住笑,忙问:“去哪儿?”
沧泱掸一掸衣裳上头的灰尘,起了身来缓步走向我,立定在我面前道:“你说去哪就去哪!”
我一歪头,想了想道:“我想吃烤鸭!”
沧泱笑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又道:“我想吃桂花糕!”
沧泱依旧是笑看着我。
片刻后,我继续道:“我还想吃龙须糖!”
菊香抽出针线来磨一磨额鬓,“二小姐,说了这么多,想必这一趟是少不了了,可是人都走了,这屋子又该由谁看管呢?”
沧泱笑道:“那你就留在这里看守屋子吧,免得到时候回来一团糟还得重新扫洒。”
菊香低眸,神色露出些许忧虑,“可是,二小姐的身边也不能没有服侍的人呐!”
沧泱侧目看我一眼,叹息一声,“你就放心吧!你家二小姐我会替你照顾服侍的!”
我一举眉,望住沧泱不可置信,“你?”
沧泱回视着我反问:“我怎么了?”
我还没说话,菊香就先对我道:“二小姐,其实在你昏迷的时候,世子于旁照顾也是一样无微不至的。”
听了菊香这话,我心里自是相信,但面上却不表露出来,作怀疑状觑着沧泱问:“真的?”
他也不谦虚,轻轻一挣眉,“若没有我,你能好得这么快?”
我“切”一声,笑看着他,“这就吹上了?”
许是日子真的很无聊,因而我醒来后和沧泱拌嘴是常有的事。
菊香早就看惯了也就觉着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说什么,只凭着我和沧泱胡侃。
从南梁建国伊始算起,已经在建康定都了三十年不曾变过,虽说我出生在建康,但也从来没有好好逛过,据说建康城里的夜市在南梁是数一数二的,但在遇到沧泱前,我都没有机会领略建康城里真正的繁华,倒是在建康城里白待了十几二十年,再后来被罗熙锁在皇宫里整整一年,心酸苦涩中,又无奈去了云南,云南的山水虽是秀丽葳蕤,但大多时候我也只是走马观花,尔尔便罢。其实在我内心里一直都很想去北境看看,书里说北境雪花如席,常年冰封,一派银装素裹,十多年前,更有北境的天泽屡屡进犯天京周遭,最甚的一次,天泽的太子宵邺领了精兵三千直捣距天京只有百里的“峡闯关”。
那时我只有十来岁年纪,正是被老爷关在府邸里最紧的那些年,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外面的世界怎样变化我根本不知,每当好奇时也只能透过后门缝里窥视大街上头的人来人往,车马穿梭,一面哀叹着自己命运的悲惨,一面羡慕着可以自由出入的大姐,在十八岁去到金粟寺之前对于外面世界的所有认知,我都是从书册话本上看过来的,所有的爱恨情仇,家国天下,依靠着寥寥几句话,我在脑海中想象着痴男怨女之间的缠绵悱恻,兵马战争中的狼烟烽火。
深蓝的天幕上群星璀璨,沧泱歪身在榻上,听我说完对北境的认知,他不禁笑道:“你可知最后那一场战争是怎样平息的?”
我摇头。
他的目光透过窗户,轻轻望住外头闪烁的星空,缓缓道:“彼时南梁刚建国不久,周遭仍然动荡,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却偏偏北境天泽生了事,北境天泽看着罗氏一族入了关来土地肥沃,春江水暖,一时再看看北境贫瘠,不免眼红就也想要来分一杯羹,大将军蒙威六十高龄依旧不惧披挂上阵,太子宵邺的骑兵被识破,蒙威在峡闯关上以逸待劳,埋伏于宵邺的必经之地,两军还未对垒,宵邺就先输一城,后来蒙威甚至还活捉了太子宵邺,届时天泽的国君赤骋派使者带着北境五十座城池前来议和,并承诺往后百年,天泽年年给南梁上供,这才赎回了太子宵邺,平息了一场根本就没有开始的战争。”
我一挪身子,想了想道:“这么听起来,这北境天泽的太子宵邺还真是个败家子,这当年的天泽国君还真是大方,五十座城池就为了赎回这么一个太子。”
他手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游移着道:“后来这太子宵邺还承袭了天泽国君的位置。”
我侧身凝视他道:“那这天泽到现在还存活着可真是个奇迹。”
他顺势一拉我,轻蹙一下眉头道:“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虽说这太子宵邺不能攻城略地,扩大版图,但他却真真倒是个守业之主,我虽没去过,但听人说,这北境天泽近来十年在宵邺的治理下国泰平安,繁荣昌盛,许多南梁的商人都会去北境天泽做生意往来,回来的人都说北境天泽满地都是金子。”
一个惯性,我人已经靠在他面前,能清晰的意识到空气里正流淌着暧昧的气息,我赶紧一缩身子,含着笑道:“满地是金子,我倒有点不信!”
沧泱随即揽过我的肩,不由我动弹,并在我耳边小声道:“我也不信!”
我只得轻轻伏在他怀里,“凭着你这么说,我的一点兴致全被你勾起来了,倒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了!”
他含笑,低眸看住我道:“好,我陪你一块儿去见识。”
205 番外(5)
十日前,马车缓缓驱行,终于从深山绕出来后,我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身在云南雅岐城,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身在建康城中的某一处山林中,那时猝然间的恍然大悟让我一时怔住了,因着脑海中对于最后一幕的印象,入眼全是建康神武门厚重城墙下的那一片骇人的血红。
有的时候我也常会深深好奇,不知道沧泱那时候是怎么把一个不省人事的我生生从建康城弄到云南雅岐城来的。
思及于此,我不免付出一声笑。
沧泱正坐在一侧拉着缰绳,忽转过脸来,看我一眼问:“你笑什么?”
这一行只有我和沧泱两个人,他得坐在马车外头赶车,时日久了,我一个人闷在里头也是无聊,于是,就也会经常与他一道坐在外头,他赶车,我观景,每当轻风浅浅拂过脸庞时,那感觉总是柔柔软软的,十分舒服,不禁叹道:“原来我们一直都在云南雅岐城。”
他转过脸来,浅浅一蹙眉,看着我道:“我不是故意想瞒你的。”
我笑,“我知道。”
他也轻轻一笑。
随后,我呼出一口气道:“其实我心里很好奇一件事。”
他问:“什么事?”
我道:“那时你是怎么把我带到雅岐城来的?”
他还没回答,我就又道:“且不说雅岐城和建康城离得颇远,就说那时我昏迷不醒跟死尸一样就很麻烦。”
他朗笑,觑着我道:“哪有人会说自己像死尸的?”
我笑,“我啊!本来就是嘛!一动不能动,可不就是死尸吗?”
他手拉着缰绳,不过一笑,“再难办我也会把你带过来的,因为只有常大夫才能给你一线生机,”说着,他轻轻一叹,然后又道,“说起来,那一路上还真是惊心动魄,崎岖坎坷,很是颠沛,我自己倒无妨,就是担心你还在昏迷中,恐怕身子会吃不消。”
我挣眉问:“这么难?是因为陛下么?”
沧泱笑看我一眼,随后一点头,“是啊,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他对你的用情倒也是挺深,”话还没说完,他就停顿了一下,才又低声道,“似乎比我以往想象中的还要深刻。”
静了片刻,我小声问:“陛下他……怎么了?”
沧泱目视前方,语气淡淡道:“没怎么。”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轻笑不言。
随后,我看住他道:“告诉我。在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沧泱侧头盯住我,“你就这么想知道?这么关心他?”
我一怔,摇头道:“我不是关心他。”
他目光仍旧死死盯住我:“那你何以偏生要问个究竟?”
我吁出一口气,稍一点头,“我只是想知道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眸光一黯,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后来,他晓得你没死,他就单人匹马的追过来了。”
我蹙眉,“追来了?”
沧泱一笑,“那日,我正想带你离开建康城,谁知刚出城没行几里,他就从后头一人驾着良驹飞驰着追过来了,锁目拦在马车前硬是不让。见我马车左右一众人也不见他惧怕分毫,那个时候我才看出他对你的用情,也看出他确实是有帝王之气。”
“陛下?”
“之前跟我缠斗时,我和他两个自然都没落着好,但我却有常大夫提前给的丹药护体,几日身子就已经好了大半,可他却不同,因而原本就有重伤在身,还硬生生扛了我几招,随即就口吐鲜血,他居然还要爬起来再跟我打,真是个疯子!”
我叹息一声,“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为什么还不肯放我走?”
沧泱缓缓摇头,“其实,他只是想再看你一眼罢了。”
“看我一眼?”
罗熙啊罗熙,你就当我死了不好么?
就那样死在神武门厚重城墙的一片猩红下,也算是凄美!
“他也算是执着。”
我看着沧泱道:“你知道么?你也很执着。”
沧泱一挑眉。
两人沉默片刻,我吁出一口气,忽出声道:“也难怪近来不见建宁和容大人过来,想必他们也已经是离开雅岐城,回去建康了。”
沧泱“嗯”一声,淡淡道:“是。”
话音未落,他就侧脸过来一直定定的凝视着我。
过去须臾,我才发现,心头不免一惊,忙抬手将他的脸掰正,并道:“看路!你还驾着车呢!可千万别把马车赶到沟壑里去了!”
他却轻轻一笑,满口自信说:“不会的!”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道:“其实,你不该救我的。”
他问:“为何?”
我低眸道:“你应该知道的,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李淼淼了。”
他却道:“你自然不是原来的那个李淼淼了,而我也一样不是原来的那个大和尚了,但你要晓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永远都是我的淼淼。”
我淡淡道:“我现在是一个残破的人,对于你来说早就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
他猛地扭头看住我,“你说什么?”
我不言。
他蹙眉,“你的心里还一直以为我仍旧想要利用你?”
我小声道:“我不知道。”
他道:“一开始的确是我设局骗了你,但我早就后悔了,我一直不曾跟你提起,是因为我想让这件事永远埋于地下,我爱你,所以,我怕你知道,你明白吗?”
我凝视着他。
他又道:“我救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什么‘利用价值’,我爱你,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就是这么简单。”
我久久盯住他,不知说什么好。
马车一路往北境悠游而去,不日我们就已至天京城,初到天京城的那一日,我们找了家客栈预备先落下脚来修整两日再继续往北境玩去,小二原在前面领着路上二楼,但还未及进屋子,小二就问我们:“二位可是远道而来?”
我和沧泱听了这话不免互相笑觑一眼。
而后,我一挺眉问:“远道而来又如何?”
小二陪笑道:“两位远道风尘仆仆,好容易来天京城一趟,小的倒可以给两位介绍介绍咱们天京城里最出名的天京四景。”
我问:“天京四景?”
小二连连点头。
沧泱笑,“那你就给我们讲讲这天京四景究竟是哪四景?”
小二站在二楼左边第三间屋子门前,一面推开屋门,一面对我们笑道:“咱们天京四景呐,分别是‘层庸叠翠’、‘玉山霁月’、‘西泉长虹’和‘烟树春英’四个。”
小二领着我们进去屋子。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跟着缓身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望着小二问:“这名字起得倒是别致,”又问,“那这‘烟树春英’原是个什么样的景观?”
小二给我斟了一杯茶水递过来,随后笑道:“‘烟树春英’位于天京中城东北郊外,有一处旷地,遍植松柏,到处点缀太湖石,峰峦隐映,松桧隆郁,秀若天成,尤以春天云天景观更为动人,据说有缘人若是去得巧许是还能看见百年一遇的‘春华秋实’奇异景象。”
沧泱也被吸引来,一侧身就坐在了我旁边问:“何为‘春华秋实’?”
小二随即又斟了一杯茶水给他,“说起这‘春华秋实’,小的出生在天京城二十年也不曾见过,要不怎么说百年一遇呢?”
我问:“可曾果真有人见过?”
小二点头,“自是有人见过,小的还听人说起过,春华秋实,百里绽花,千里落红,极为美丽。”
沧泱缓缓拿起杯盏喝一口,轻笑道:“就是你自小出生在这天京城都不曾见过,我们外地赶来只落脚两日又怎么可能有这等机缘?”
小二一摆手,忙道:“这可不一定,凡事都是求个缘法,缘法到了,何事不成,许这‘春华秋实’这么些年就是为了等两位来呢?”
我笑,“你这话可真是越说越玄乎了。”
小二“嘿嘿”笑两声,摸了摸脑袋。
我一看窗外问:“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这‘春华秋实’今儿肯定是去不了了,你们这儿晚上可还有什么好看好玩儿的?”
小二道:“天京城晚上倒没什么活动,但天京城距离北境天泽只有一个峡闯关,不过百里之地,天泽可是不夜繁华之城,两位大可去那里玩乐体会一番。”
话说到这里,我不免提了兴致,忙问:“北境天泽夜晚比起建康城还要繁华吗?”
小二笑,“这是自然的!虽说建康城小的没去过,但小的却常听到很多贵人去了天泽都回来说过,说这北境天泽乃是绝盛烟花繁荣之地,两相比较,南梁建康反而落了下乘!”
我一撇嘴问:“这北境天泽被你说得如此繁华,里头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小二笑,“小的也没去过,反正回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就是。”
沧泱听得不免好奇,“这北境天泽离天京不过百里之地,你自小生在天京,如何不去看看?”
小二叹道:“北境天泽一寸一金,像小的这种穷人去了也没用,寸步难行,不过,若是日后小的发达了,存够了钱必定是要去北境天泽转悠玩乐一番的,”说着,小二的目光轻轻扫过我们,又道,“两位穿着体面,看着就知道必定不凡,都到这里了,不去北境天泽开个眼界,也着实是枉来了这一趟。”
我听言不禁一挣眉,连连点头。
沧泱则是面上含笑,侧眸望着我,似是心中已有主意。
206 番外(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