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女儿心(3)
清早起来,外面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在灰暗中垂下了一幅巨大的透明的珠帘,朦朦胧胧,又像升腾起的一股股白烟,似多情少女的性子,温温柔柔,永远发不起脾气,更似半遮面的琵琶女,娇娇羞羞,面含无限的缠绵,无限的眷恋。
“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偶然听得窗外疏疏散散的从远处传来了几句《西厢》里的词话,音调嘈嘈悠扬,有时像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有时又像露滴竹叶般泠泠作响,耐人寻味。不用细想,我便知此音定是汪人儿的做派。
这是第二本里面,崔莺莺夜听琴杂剧中的第一折。
莺莺,眉黛青步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自见了张生后,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不免烦恼思念。
才有了方才唱的这句:“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我看了看天色,漫声道:“菊香,去取伞来,我要出去。”
菊香脸色惊奇道:“二小姐,这样的雨,能去哪里?”
我指了指窗外道:“你可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曲音?”
菊香撇了撇嘴,扑出来一口气,道:“是她,”歪过头去,“唱成这样,谁听不到呢?”
我轻笑了下,说:“你怎么对她有那么大的意见啊?”
菊香轻哼了哼,道:“一大早的就叫人糟心,她这些年对明世子的意思众人皆知,以为搞出这些动作就能揽得了人心了吗?”
我“嗯”了一声,微笑说:“不过她唱得确实不错,我听了都觉得神思徜徉。”
菊香噘了噘嘴说:“二小姐真是沉得住性子,这些年里奴婢都为二小姐着急。”
我笑问:“你着急什么?”
菊香低看着我,说:“着急那些闲言碎语,着急二小姐和明世子的归宿,着急明世子何时来求娶二小姐,”顿了顿,“二小姐毕竟是女子,到处都是些闲言碎语终是对清誉不好,就算二小姐自己不在意。明世子也该想一想了,何况还有一个艺妓等在那里!”说完,菊香瞥了瞥窗外。
我忙蹙眉道:“什么艺伎,别胡说!让别人听到了这话可不好!”
菊香行了一礼,道:“是,原是奴婢说错了,”嘟着嘴,“奴婢就是为二小姐生气,明明知道人家两情相悦,还非想横插一杠,话说好听了是府中雅妓,那是别人给了脸,她自己还真不把自己当下人了,也不看看自己究竟什么出身。”
我轻轻一叹说:“人家本来就是雅妓嘛,更何况,英雄不问出处,”看着菊香,“我知道你是向着我才会有满肚子这样的话,不过关于我自己的事儿我有数的。”
菊香点点头,问:“二小姐是要出去看她吗?”
我摇头,低笑道:“自然不是,那里在排演戏曲,我去作什么?”眸子一转,“况且她大概也不想看到我,而我又何必去讨这个嫌?”
菊香问:“那是去哪里?”
我道:“自然是想去看看公主和哥哥。”
菊香又轻点了点头,取来了一把澄黄色的大伞,小心的扶着我出去。
缓缓踏着流水落花的婉约,园子里四下无人,微风悸动着丝丝斑斓的花影,我忽想到了二十二年夏末时,在金粟寺里也同样是如今日这般相似的场景,一样的落花流水,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那时的烦恼,而今早已忘却。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望着眼前一簇簇飘摇的紫薇花被雨水细细打下,我淡淡一笑道:“只恨,落花飘际水不惜,流水淌过花自怜。”
一小朵一小朵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花球中有数不清的花朵含苞待放,一树树左右相连,风吹树摇,花潮涌动,随雨听风,自开自落,静静绽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执着和美丽。
我低头看了看被雨水层层浸湿的裙摆和鞋袜,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我最不喜欢下雨的日子,因为总会勾起一些伤感的情绪。
“淼淼。”
我回头,目光穿过眼前似有千丝万线斜斜布成的细密水帘,悄注在了他的身上,惊喜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沧泱撑着一把月白色的钩纹素伞,身上薄薄的穿了一件银纹锦绣长袍,徐徐朝我走来,看着我,反问道:“你呢?”
我浅浅笑着,“想去看看哥哥和公主,不想在这里被绊住了脚。”
他微微拂了拂被风吹落在我肩头上的几滴雨水,温言道:“我却是正想去看看你。”
长久立在风雨中,颇有寒意,我上下看了看他,问:“你只穿了一件袍子?”
他轻轻点头,我蹙眉道:“你也不怕寒气进了去。”
他轻笑一声,说:“自然不怕,”又左右看了看周围,“也难怪你驻足,此时此景确实有几分那日在金粟寺中的味道。”
我歪了歪头,带着几分玩笑说:“不一样的,今日多了一味佐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亮光,对我含笑说道:“佐料虽好,我却不添。”
菊香紧挨着我,能清晰听到她在后面发出的一串低低笑声,我用胳膊拐了她一下,低低嗔道:“不许笑。”
沧泱把伞刻意的举高了些,一手从容的拉过我,戏言道:“小姐可愿与小生共撑于一把伞下?”
我顿觉手腕间被有力的一拖,身子也跟着一惊,回神过来时,我已被他拥入怀中,遂仰面狠瞪了他一眼,嗔怪道:“浪荡子。”
他低眸笑对着我,轻声道:“为了你,如此一次又何妨?”
我并不理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菊香,见她被雨水打湿了半边衣袖,心下立刻生出了些深深的怜意,交代道:“你撑伞回去换件衣衫吧。”
菊香忙伶俐的应了句:“是。”便独自打着伞越走越远。
沧泱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笑问道:“小姐,可是去公主那里?”
我重重的拍了他一下,亦是笑着。一会子,见他不动,我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笑应道:“是,公子请走吧。”
他满目皆是情意,伞端微微向我倾斜,散开落下的雨水尽在一侧潸潸流下,我和他一道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我稍稍偏头,看着他一手举着素伞,一手紧护着我,心中不禁感到一种难言的欢悦。
092 天意哪堪捉弄(1)
雨渐小,我和沧泱刚走至廊上,翠香看到我们正要行礼说话,我忙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一首《霓裳中序》曲自房中潺潺铺展出来,清澈的和弦从耳边流过,宛如阳春白雪,皓月当空。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平坦的江畔极目远望,乱纷纷莲花凋落,一去不返,顺水漂泊。多病的身躯气力衰弱,更何况秋风渐渐寒瑟,团扇渐渐闲搁,罗衣单薄,开始更换穿着。光阴流逝如白驹从门缝一闪而过,可叹杏梁上的双燕春来秋去就像远行的旅客。意中人儿何在?一帘淡淡秋月银波,仿佛照着她憔悴的颜色。
据典故记载,李隆基曾经梦见游月宫时,听到天上有仙乐奏曲,身穿霓裳羽衣的仙子翩翩起舞。仙女的歌声玄妙优美,跳舞的仙女舞姿翩翩。李隆基醒来后,对梦中的情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很想把梦中的乐曲记录下来,让乐工演奏,让歌女们舞蹈,就连白天上朝的时候,他的怀里都还揣着一支玉笛,一边听大臣读奏本,一边在下面偷偷按玉笛上的孔笛,寻找曲调,他为了仙曲都入了迷,可是还谱不全这首曲子,因此十分苦恼。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多少幽暗寂寞。蟋蟀在墙壁里杂乱地吟歌,牵动了流寓异乡的庾信,清秋的愁绪如乱丝萦惹。深深地回忆年少时的浪迹飘泊,笛声里关山跋涉。垂柳下花巷消磨。意中人如落红断了音信,仿佛随着碧绿的暗水涓涓流去,空自失落。飘零日久,而今哪还有,醉卧酒垆的豪旷意绪和气魄。
情调闲雅而沉郁,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舞而不歌。
后来,李隆基命令乐工排练《霓裳羽衣曲》,令爱妃杨玉环设计舞蹈,为了让他们有个好的场所排练,李隆基更特意在宫廷中修建了一个梨园。
杨玉环与宫人们日夜赶排。终于,练好了一型歌舞《霓裳羽衣曲》。在一个盛大的节日上演出时,细腻优美的《霓裳羽衣曲》仙乐奏起,杨玉环带着宫女载歌载舞,一个个宛如仙女下凡,群臣们的眼睛都看直了。但杨玉环的舞裙被梅妃踩到,最终使整只舞功亏一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想到杨玉环和李隆基的爱情,我不禁唏嘘,十几年的恩爱,还是抵不过生死诀别,安禄山攻破潼关,李隆基在一个清晨带着贵妃和少数亲信仓皇而逃。逃到马嵬坡,兵士们不肯前行,怨气冲天,要求处死杨氏兄妹,包括贵妃。李隆基虽无奈,但最后还是赐下了白绫,将杨玉环缢死。
或许这本就是杨玉环早已能预见的归宿。
到底君王负前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那个在长生殿,许诺同生共死的男人,为了江山,为了自己的性命,轻易地就背弃了两人曾经共同的诺言。
或许世人常津津乐道的——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山盟海誓,其实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又或许帝王的爱情,总是这样的相似,都不过是一种如同朝露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永远逃不过一场终会消散的冰冷权术。
就连宠冠六宫的杨玉环到最后都只剩下一句:“肌肤已坏,香囊犹在。”
遑论他人。
大约是雨日无聊,建宁正坐在案前信手弹着,而吴耀则躺在榻上侧耳静听。
我和沧泱轻走进去,吴耀看到,忙想起身,我紧跨两步到他跟前,小声问:“哥哥,今儿好点了没?”
他笑了笑,应道:“好多了,不必太过挂心。”
建宁一曲奏毕,赶着过来又扶他睡下,“才好些,就又要闹?”
吴耀痴痴的望着建宁,道:“哪里敢?”
我笑看着吴耀,摇了摇头,“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告诉我们。”
建宁看了看我说:“我这里什么没有?”
我轻笑道:“公主快打住这话,倒是一下把我们说生分了。”
建宁深深的一叹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不是实话?”
我抿了抿嘴道:“公主这么说倒没了道理,”笑了笑,“公主日夜守在床前照顾哥哥,丫鬟们也都跟着操劳,哪里还有心思好好做吃食,更何况其它的活计?”
建宁缓缓点了点头,思索道:“你这么说,也是不错。”
我问吴耀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就趁热打铁,现在就问问哥哥当下可有什么想吃的?”
吴耀蹙眉想了想,说:“倒还真有一样,别处怎么都做不好,只有你那儿做得倒还可吃。”
我和建宁齐声问:“什么?”
吴耀含笑道:“桂子粥。”
我听后谄了谄眉,笑叹道:“还真有你的,想吃什么不好,偏想吃这个。”
沧泱忙准备出去,叠声吩咐人去做,我抬手一把拦住,对着沧泱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个其他人都做不好,你没听哥哥说么?只有我那儿做得倒还可吃!”
沧泱看着我不解问:“这个东西谁做还不都是一样?”
我轻笑了笑,说:“这个呀,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功夫大了,光煮粥的米啊,就有十三种,分别是粳米、菰米、鸡头米、高粱米、胭脂米、绿米、红米、黄米、薏米、野米、荞麦米、紫米和黑米,其中粳米温润,黑米补血,紫米益气,荞麦宽肠,野米营养,薏米消肿,黄米黏糯,红米补气,绿米芳香,胭脂米平调五脏,高粱米香醇,鸡头米健脾,最后这菰米最是难得,可解烦热。”
我又轻轻叹了叹,“而每一种米的火候都不一样,所以要一砂一砂的熬,还有桂子,要晒干的金桂、银桂和月桂三种,花期不同,想收集齐了,必要一整年,我来到这里三年,菊香也就只熬过一次,第二年恰好错过了金桂的花期,没得成,谁曾想,哥哥当下倒记起了这个。”
沧泱听我说完,惊讶的瞟了瞟吴耀,摇头嗔笑道:“还真是磨人的功夫。”
建宁紧盯着我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吃食?”
我笑道:“原来我也不知道有这个,正好是菊香会做,我就尝了,确实是好。”
吴耀忙接话道:“是啊,谁都可做,却也不知为何就凭她一个做得好,比旁人都好。”
建宁瞅了瞅吴耀,道:“你还说话,都是凭着你这一句,不然凭谁会去做这种磨人的东西?”
我笑说道:“别忙,这东西今年得没得全,我尚且还未知呢,平日里一般也不会突然想到吃这样东西,”又想了想,便把翠香叫了进来,吩咐说,“跟菊香说,哥哥想吃桂子粥,问问东西可都得全了,若得全了,就好生做些来。”
翠香甜笑着应道:“是。”而后,只行礼退出,传话去了。
093 天意哪堪捉弄(2)
不一会儿,翠香就回来了,行礼道:“菊香说,既然世子想吃这样东西,也刚巧今年都得了,是可做的,”笑了笑,“菊香还说,做都做了,不如多做些,大家都尝尝,想来公主和明世子还没尝过这番手艺。”
我轻笑了笑,打趣道:“你们看看,都做主到我头上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发话呢,她倒坐起我的东来了。”
吴耀微微抬手,指了指我,面上带着笑说:“可不嘛,你房里要没了菊香这个丫头操持着,还不知每日要丢了多少东西去?”
我朝吴耀撇了撇嘴,假哼道:“我房中只有一个菊香还算机灵,自然该是她多花费些心思,若哥哥再这么打趣我,我可就让翠香过去叫菊香别做那磨人的功夫了。”我对着吴耀得意地笑了笑。
翠香面上含着笑,默默退出。
吴耀忙告饶道:“可别,算我说错了,我这肚子里的蛔虫都已经活动起来了。”
我垂了垂眼,轻笑着摇头,转头看着建宁,问道:“方才听公主弹得可是《霓裳中序》那一曲?”
建宁含笑点头说:“就是的,淼淼也喜欢这首吗?”眼光中晃然现出一种浊亮的颜色来。
我低头笑了笑,“说来,今儿也真是怪了,一大早上,就听到隐约的几句《西厢》传来,到了公主这儿又碰上了弹着的《霓裳中序》曲,”又指了指窗外,“天儿还下着小雨,一身的愁怨之意。”
建宁想了想,看着我微笑说:“这雨天啊,最是能勾起人心底的那股子哀怨来,”顿了顿,“不过今儿一早不知是谁唱得那首《西厢》,我也入耳了几句,唱得真是不错。”
建宁斜坐了坐,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吴耀,问:“不曾想,你们云南王府竟还有唱《西厢》唱得这样好的戏子。”
吴耀的目光扫过我,对着建宁轻叹道:“她哪里是戏子,只一开口就知道是汪人儿,她原是挽红楼的艺妓,红火一时,后来被我爹买入府中,现正是府中头牌雅妓,平日里不过是排排新鲜的曲子罢了,也无其它事。”
建宁微微点头说:“那就难怪了,”又兴起的拉了拉我,“那句‘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唱得真是情真意切的,淼淼,你可听到了这句?”
我低头,心里瞬间泛起一阵酸意来,“自然是听到的。”
吴耀轻轻扯了扯建宁的衣角,建宁不明所以的看着吴耀,挣眉道:“白白地,你扯我的衣角做什么?”
吴耀不做声,只是朝着建宁挤眼,建宁始终不解其意。
我看在眼里,轻轻扯了扯嘴角,对着吴耀说:“哥哥也不用暗地里这样示意公主,公主才来几日,不知道这些其中的瓜葛,又怎么能抓到你的意思?”
从一提起这个话柄来,沧泱就一直抽身静坐在一旁,沉默不言,想必他定是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才会如此做派。
建宁瞪大了眼,向我问道:“原来这里面还有故事?”
我轻轻一笑,侧脸看了看沧泱,酸道:“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正唱给谁听得?”
沧泱捂嘴轻咳了两声,挑了挑眉梢,“公主,你别听他们瞎编排,这里头哪里有什么故事。”
我戳了戳沧泱,道:“你是果真不解其意呢?还是在跟我装傻充愣呢?”仰了仰面,继续笑说,“碧纱窗下画了双蛾,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涴,人家分明是在相思呢。”
建宁扬眉指着沧泱,惊道:“什么?”她的面上顿时大解,一如拨开云雾般的说道:“你和她?”
沧泱焦急的狠搓着双手,语气肯定的解释说:“真的什么都没有。”
建宁瞪着沧泱,扬声道:“什么都没有,那人家做什么还要天天唱这样的词句给你听?”语气中带着几分责怪,我知道建宁定是站在我这一边,替我鸣不平,听着建宁对沧泱的控诉,方才心中十分的酸意,一下就没了两分。
沧泱蹙着双眉,困窘道:“哪里有天天,”轻叹了叹,“再如何,那也不是我让她唱得,我还能堵得了人家的嘴吗?”
建宁轻“啊”了一声,对着沧泱道:“你还想人家天天唱?偶然一次就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好么?”
吴耀捂嘴笑着,出声说:“我看今儿早上,公主听得也是挺入神的啊,这会子怎么突然转变成了这样的态度?”
建宁狠拍了吴耀一下,道:“那能一样吗?”撇了撇嘴,“早上我是不知道这里头的许多事儿,随意听得才是那样的说法,现在知道了,我自然是站在淼淼这一边儿的。”
沧泱忙问道:“许多事?哪里来的许多事了?”面上含着一股卑微又仓惶的神色。
建宁“哼”了一声,道:“难道没有吗?若当真没有,如何淼淼今日会这样说?难不成淼淼还会错怪你了?”
沧泱深深的叹了叹,左右都不是,连坐都坐不住了,站起来只是踱步。
吴耀轻笑两声,看着沧泱说:“真是没想到,你明世子也能有今日的窘迫境地。”
沧泱无奈的盯了吴耀两眼,道:“都是你提起的这个话。”
吴耀忙连连摆手,做无辜状道:“你可别冤枉我了,这个话可是妹妹提起来的。”
沧泱看向我,我低低一笑,瞧着他被逼得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不由觉得好笑起来,起身走过去,拉了拉他,道:“看你,不过是说笑两句,”抬手抚了抚他的额角,“如何就急的这样了。”方才的酸意当下消散全无。
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气来,“你可是要迫死我了。”
我蹙起眉头,忙捂住他的嘴道:“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
他对我轻笑了笑,应道:“好,”又用指尖轻点了点我的鼻尖,“以后你也不能这样编排我了,别人会当真的。”
我微微点头。
建宁清了清嗓子,“什么嘛,”抬脚拉过我问,“到头来,这别人莫不是说得我?”
我看着建宁,轻轻摇头说:“怎么会是公主呢?”又看了看沧泱,“他说的呀,是府中的一些零碎。”
建宁疑惑道:“府中?”
吴耀躺在那里出声说:“公主想想,府中的下人们镇日无聊时,能如何来打发时光?”挣了挣眉,“不过就是编排编排我们这些人的闲话罢了,也不定真假,就都传遍了府中上下。”
建宁垂了垂眼睫,愁道:“真是这样的话,假的也会被说得跟真的一样,如此怎么可以?”
我低低一叹,“也没办法,总也不能不让人家说话吧,”摇了摇头,“习惯就好了,深宅大院里多是这样的。”
建宁撇了撇头说:“以前在宫里从来也没人敢这样过。”
我低低的笑说:“宫里自然,毕竟规矩都在那儿摆着呢,谁敢逾越,怕是不想要命了,”又左右看了看,“宅府里如何能比?”
建宁一下嘴快道:“淼淼,你就敢啊,哥哥也没把你怎么样啊!”突然建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就住了嘴。
我悠悠一笑,“公主,陛下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如对我这般仁慈的。”
建宁蹙眉看着我,“可最后他还是负了你。”
我摇头说:“不是陛下负了我,而是他放了我,我很感激。”说这话时,我回头轻轻看了看立在后面,满脸漠然的沧泱。
他对上了我的目光,抬脚缓步走过来,把我拥入怀中,却什么都没说。
我笑了笑,略略直起身子,又对建宁道:“其实除了《西厢》,公主弹的《霓裳中序》更是勾起了我的愁绪,只想问问公主,为何会想起弹这首曲子来?”
建宁看了看吴耀,并未回答。
吴耀懒懒地笑了笑,说道:“必定是她想起了什么人来了呗!”
建宁一脸的讶异,侧头望着吴耀问:“你知道?”
吴耀轻叹了几声,“早就听出来了,《霓裳》李隆基作曲,杨玉环排舞,最后却不是一个好的结局,曲子倒没什么可说的,可一般想起弹这首的人,其实心里大多想起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不觉就会怅惘自身,浮想联翩,大多弹出来的音调都极为哀怨,”笑看了看建宁,“公主今儿自然也是如此。”
建宁怔怔的盯着吴耀,低声说:“你早就听出来了,那你还听了这么久?”
吴耀撇嘴笑了笑,“想来,定是今儿早上的那几句《西厢》惹得。”
建宁不禁点头,又蹙了蹙眉。
我轻叹道:“缱绻百转之音,自然容易引起人对于一些往事的怅惘绵绵。”
沧泱低睨着我,说:“也难怪下着雨,你还要往这里来。”
我对着沧泱咧嘴笑了笑,“可在半路上偏偏遇到了你,大概也算是我的意外之喜了,如此一番波折下来,我心里的怅惘早已全无,”又看了看建宁说,“其实我还是想来看看公主的,我的心绪会有波动,想来公主的心绪也会有所涟漪,本是来劝慰劝慰的,结果却是一个比一个看得开。”
吴耀笑着叹出一口气来,道:“原来不是来看我的,还亏我在心里感动了大半晌。”
建宁走过去轻敲了他一下,说:“难不成你还亏了吗?那就叫菊香可停下手了?”
吴耀抿了抿嘴,陪笑说:“正是说笑呢,公主还当真了。”
我看着建宁和吴耀,不由得笑开了花,沧泱更紧搂了搂我,我侧过身来,把头埋在他怀里,柔柔地蹭了蹭,又仰面望着他,自己嘿嘿笑着。
094 天意哪堪捉弄(3)
时光缓缓流过,吴耀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来,天儿也愈渐闷热,我正在园子里漫步走着,风轻无雨,只有骄阳炙烤着大地,而脚下的这段路,恰巧两边都是无遮无拦的,不觉已经出了一头细汗,便对着菊香道:“往望月亭上走,也好借点树荫清凉会子。”
望月亭建在高处,两边浓林淡柳,绿树掩映,蜂歌蝶舞,背靠着奇石假山,流水过处,白芷潺潺,微风吹起,带过丝丝凉爽,沁人的空气中不时会幽幽弥漫着一股夺人的水汽,犹如置身于仙境一般,不夹一点浊气。
盛夏时节,细蝉躲在浓荫间规律的吟唱着,一声拉长,一声短促,我在心里试想,如果没有了周遭这些声音的点缀,那么人世间将会是多么的萧瑟寂寞。
我轻轻低头一笑,旁边的菊香看了看我,问:“二小姐在笑什么?”
我道:“我在庆幸。”
菊香不解的蹙起了眉头,“二小姐说的这话,奴婢真的听不明白了。”
正要再说,忽看到建宁迎面而来,菊香忙退到一边俯身行礼,建宁转身走到我身前,站定后,朝着菊香摆手说:“起来吧。”菊香缓缓起身退到亭外。
我看了看建宁,笑问:“这么样的天,真没想到公主也会出来闲逛。”
建宁回看着我,轻摇了摇头说:“没法子,镇日无事镇日闲的,再不赶着出来逛两圈,可真是要快憋死了。”
我笑着,打趣道:“公主现下可是又要热死了?”
建宁轻拍了我一下,笑道:“淼淼呢?你是否也是如此感受?”
我低头叹说:“我自然也是如此,否则我与公主又怎会在这望月亭中相见呢?”
建宁笑看着我,转过身去紧走了两步,身子一斜,侧靠在了朴古丹色的亭柱上,“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是如何会在云南王府?”
想起当年的事,心里还是会有一阵抽痛,我生扯了扯嘴角,说:“这话,公主不该去问陛下吗?”
建宁诧异的看着我,问:“哥哥知道此事?”
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陛下究竟知不知道我在这里,”苦笑了下,“我猜陛下应该不知道吧。”
建宁不解问:“那为何你会这么说?”
我含笑回道:“可我出宫的诸多原因,陛下却是明了的,我想,除了我身在何处陛下不知道之外,其它的陛下都应该十分清楚,”我看了看建宁,“其实也不是陛下真的不知道我身在何处,而是陛下不想知道罢了,陛下若想知道,早就知道了,陛下多的是办法。”
建宁点点头道:“你走后,我也打听到了些消息,大概是你说的这样,想来,若哥哥知道你也在云南王府,恐怕不会愿意把我嫁过来。”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未多言语。
建宁又道:“想想,当初我劝你的话,当下反都应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才觉得当年的浅薄。”
我无奈一笑道:“当年我也是太冲动,太不顾后果了,不然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孩子。”
建宁摇了摇头,“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我也不比你当年好到哪里去。”
我望着建宁,“可我似是觉得公主长大了许多,也在慢慢的接受哥哥。”
建宁道:“有长大吗?”而后,嘴角划过一抹笑意,“不过,我确实在接受。”
我道:“公主有没有发现,站在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当初我站在你这边,你站在我这边,你劝我接受说得是那么容易,我是那么的不解,而现在我们互相换过立场,我就忽然明白了,你当初说得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建宁笑了笑,说:“是啊,当初我劝你,你总是不听,无法接受,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好好继续生活不好吗,我哥哥可是天下的帝王,有什么地方配不上淼淼你的,可到了当下,我一下就懂了,心之所向,不是说能改变就改变的,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无法接受也是十分正常的,”顿了顿,“你看我和容若,羁羁绊绊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个了断,我即便在心里偷偷告诫过自己千万遍,要忘了他,却还是很难做到一点都不思念。”
提起容大人和罗熙,实在眷念从前一起玩闹的日子,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了。我和建宁互相苦笑着看了看对方。她道:“但不管怎么说都好,当年哥哥对你一定是真心的。”
我叹了叹,“帝王的真心实在让人高不可攀,就像公主那日弹得《霓裳中序》曲一般,最后只能剩下一波又一波的凄冷哀怨,”我想了想,“李隆基那么宠爱杨玉环,一骑红尘只为妃子一笑,在杨玉环的裙裾下,六宫粉黛皆无颜色,可李隆基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杨玉环,背弃了曾经的许诺。”
建宁叹说道:“可是哥哥不是李隆基,你也不是杨玉环,哥哥自小聪明非凡,绝对比李隆基更有才能,”她看向我说,“哥哥五岁时,就能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当时我还小,只听外祖母身边的宫人们时常会说起哥哥们来,嘴边一提到三哥便都是止不住的惊讶好奇,并且他小小年纪就得到翰林学士的溢美之词,说三哥‘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日后必定是可塑之才,他八岁时,授业课师就上呈先帝,说自己已无力教习三哥课业了,先帝本还以为是三哥调皮懒惰,不思进取,欲要大发雷霆,可结果课师说是因为三哥已经把该学的都学完了,一分不差,才不敢再教。否则你以为为何外祖母格外看重三哥。”
我挑了挑眉毛,“依照陛下的性子来看,比旁人更为努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使我微微惊讶的是,罗熙当时年纪还那么小,就懂得了腹有诗书的好处。我摇了摇头,反过来又想,可是太过出挑,必定也容易惹人嫉恨。
建宁又道:“淼淼你还别这么说,我三哥绝不仅仅只是努力而已,他确实就是比旁人聪明许多,否则为何同样的师傅,只有我三哥能把书本里的道理吃得最透?我记得当时他们一块儿上课的,除了二哥、三哥,还有一些其他王孙贵族陪读的公子,我三哥八岁时所作的文章,直到后来许多年过去,那些公子依旧津津乐道,始终都是他们写文章时依照的模板。我后来无聊时也偷偷翻看过那些公子做出的上交文章,里面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三哥八岁时的那篇文章的影响。”
我叹道:“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远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更努力。”所以,罗熙今日的成就,恐怕也是他应得的。
095 天意哪堪捉弄(4)
建宁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了许久,勾笑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三哥对哪一个女子上过心,面对妙龄女子,他的眼睛里始终都是锋利寒冷,直到遇到了淼淼你,三哥看你的神情都是轻轻柔柔地,那种感觉就好像蜻蜓休憩在刚露尖角的小荷上,不忍振翅去惊动一分。初时我还没觉着什么,总认为三哥就是觉得跟你仅仅比较合得来罢了,从来没有多想,后来,三哥即位,把你强拘在了宫中,我才彻底明白过来。然后,再反过去细想时,才发现三哥对你一直都是处处皆不同于他人的。”
我低了低头,扯笑道:“若陛下果真如此痴心,也不会在我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大肆选秀了。”
建宁道:“如果是因为选秀的事儿,那你可真是错怪哥哥了,当时前朝局势不好,后宫的一些流言又传到了大臣们的耳朵里,因为你迟迟不肯封妃,所以三哥一直都是瞒着那些大臣,后宫有你存在的事实,而大臣们前期也都纷纷觉得,或许是陛下要再等些日子再行选秀,便没再说什么,只静静的等着,结果却突然之间知道了你的存在,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三哥刚把你送走没多久,群臣皆上奏逼迫三哥,三哥无法,也只能求全,其实说起来是三哥负了你,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说三哥把你送走,其中没有掺杂一点关于前朝纷争而起的一些冲着你的危险,而他想要保护你安危的因素,我是不信的。可你当时深深的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三哥自然是不会告诉你这些。”
我心头一酸,怆然笑道:“也不知最后到底是他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他。”
建宁沉默了会儿,低声说:“你当时总是很容易就看到沧泱的痛苦,你可曾看到过我哥哥的痛苦,他心里藏着的许多事情,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叹说:“说起来,那个时候,我对陛下还真是很不公平,一句一句的话狠狠插在他心里,比利刃还尖。”
建宁道:“你只能感受得到自己的难过,可曾注意到三哥的难过和辛苦,我旁观看着,也十分的心疼,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憔悴,那样无助,那样卑微的三哥。”
我想了想,道:“卑微?”我一时惊惶,因为建宁竟用了“卑微”这个词,我实在想不到。
建宁轻笑了笑道:“就是卑微,三哥的落泪,三哥的无奈,三哥的惧怕,我都是第一次见到。”
我蹙了蹙眉,不知该说什么好。
建宁默了半晌,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可能我和三哥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愿意为了所爱的人而遍体鳞伤还不愿放弃吧,非要扑到火上去试一试才甘心,结果还是灼伤了自己。”
建宁侧头悄然看着我,“你只知三哥在你离去没多久就大肆选秀,可你却不知道三哥选秀过后,半月不进后宫,气得外祖母病了好几个月下不来床,后宫里的莺莺燕燕都只能独守空闺,你以为三哥直到现在都不曾有子嗣是什么原因,不过是应了那句‘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
建宁面上僵硬的笑了笑,语气深重说:“他可是帝王啊。谁能想到一个帝王竟会被一个‘情’字伤成这样,”紧盯着我问,“他有什么错?他不过只是不由自主的爱上了你罢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立场这样质问你,你也没有错,你只是那个时候,心里没有我三哥罢了。”
我听得一晌回不过神来,心里只觉愈加的心疼和愧疚,建宁过来轻推了我一把,问:“淼淼,你在琢磨什么呢?”
我缓过神来道:“我只是不曾想道其中还有这些曲折的事情。”
建宁笑说:“本就远在千里,你又如何得知?况且三哥有意隐瞒,你即便长了三头六臂,也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我长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轻风拂送,我和建宁叠翠的裙裾飘袂舞动着,亭外如水的清辉漫漫倾泻在花草之上,它们似乎都在幽幽地明艳着自己的美丽,清雅的雏菊、馥郁的郁金香、娇艳的山茶花、妖娆的牡丹……
建宁站起身来,道:“不早了,也该回去了。”我跟着建宁一道走出亭子。菊香和翠香怕扰了我们说话,只远远的跟在后面。
建宁一面绕着假山慢走,一面侧头盯着我,“淼淼,这里有个台阶,小心些,不过,我真没想到后来……”还未说完,眼前兀地一花,一道黑影直扑过来,我肩膀一收,天旋地转间就已被一股力气揽到了旁边,头皮瞬间发麻,建宁的惊叫声划过耳边,我一惊动,才发觉正与沧泱四目相对着,他的臂膀紧紧地搂着我,手里还握着一片从我肩上扯下来的细薄纱料,我惶恐的看着他,他面上也是惧到苍白,不带一丝血色。
我恍惚的凝视着他,说不出话来,低下头,轻轻在他怀里直了直身子,发蒙的打量着四周。
假山石上牢牢的嵌入了一支红色羽箭,箭身仍在颤颤抖动着,建宁被吴耀侧按在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两人脸上也都是不明所以的惊恐。后面的菊香、翠香忙跑上来,默默的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半晌,建宁掸了掸衣裙,走近颤颤问:“怎么回事?”
吴耀跟过来道:“只看到一支箭朝你们射过来。”
沧泱指着刚爬上来的小厮问:“你们可看到什么人过来?”
小厮们磕头回道:“并未。”
吴耀厉声道:“公主和二小姐在这里,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定是你们平日里懈怠巡查的缘故,才让旁人有空子可钻,今日如果不是我和明世子路过于此,你们可知道要闯出多大的祸事来?”
小厮们一听,忙又磕头道:“奴才该死,惊扰了公主和二小姐的玉驾,实在该死!”
沧泱压下声音,语气十分严肃道:“都还在这里呆跪着做什么!”
吴耀摆了摆手道:“还不都自个儿勤谨着些,去领板子?”小厮们忙磕了头,弓着身子起来,疾步退下。
我静立在一旁,心思都在别处,忽觉得肩头一紧,侧过头去,沧泱看着我问:“吓着了?”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情。只是不晓得这箭到底是从何而来?”
沧泱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吴耀脸色亦是疑惑。
建宁的目光扫过我们,笑了笑说:“幸而都没什么事情,不然那些小厮们可就惨了。”
我也不免跟着笑道:“公主真是心宽,也不怕。”我打眼看到翠香和菊香还跪在那里,便叫她们起了来。
吴耀讪讪的笑了笑,戳了戳建宁,叹说:“就你胆子大,以后可都改了吧,太吓人了,这箭也不知究竟是冲谁而来的。”
建宁低了低头,默默无言。
096 天若有情,天亦老(1)
夜半淅淅沥沥的冷雨敲窗,案上的左右两盏烛灯伴着透进来的湿润凉风高低摇曳不定,菊香从架上拿来一个透色的水晶灯罩轻轻笼在烛灯的外面,霎时,由水晶灯罩上的凹凸处发散出的光亮映得我眼前猛的一白,不禁下意识的紧了紧手里正握着的那支红羽箭。
半晌,我凝视着手中的红羽箭,指尖缓缓划过箭镞,顶端锐细如针,侧刃薄而锋利。长三寸,宽四分,羽以红色雕羽制,杆以杨木制,黑漆油亮,上面小巧而明晰的刻着“红月宫”三个字,掺金的红色图层,闪耀生光。
菊香在旁边躬身劝道:“二小姐,你今儿从拿回来这个东西起就一直在盯着这个看,歇会儿吧。”
我不理,心里甚是烦扰,并不是因为菊香的再三苦劝,而是这突如其来的红羽箭,实在是叫我不得不担心。可我心里同时也是欢喜的,在白日里的那一刹间,沧泱选择了护在我身前,让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是幸福的,只那一刹,我便笃定,从前所有的付出和选择,全部都是值得的。
当时公主和吴耀离去后,我试着拔箭,可箭头却始终死死的嵌在假石的缝隙中,纹丝不动,叫菊香去找了把称手的小锥子来,一面大力凿挖着,一面汗涔涔的抹着额上的汗,菊香看我实在辛苦就又去找了把小锥子陪我一块儿凿,两人忙活了一晌,才把这支红羽箭取出来。
我拿在手中,觉得这箭的做工甚是精巧,正把玩着,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刻着的小字,倏忽回头,沧泱正默然的站在我身后静静的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离开。我忙跑过去,蹙眉道:“你一直站在这里看到我为了这红羽箭弄得这样大汗淋漓,你居然还不过来帮我!”
他道:“帮你做什么,我并希望你知道更多。”
我想了想,说:“更多?”举起手中的红羽箭,我又问:“你指的是这个?”
他点了点头道:“是。”
我看着他问:“难道你认识这个?难道你知道上面刻的‘红月宫’是什么地方?”
他沉默了会子,垂了垂眼睫道:“我知道。”
我心一颤,扬眉紧盯着他不肯放松。
他沉声道:“你也不必多想,‘红月宫’不过就是一个很小的江湖门派罢了,我曾经在行事时,遭到他们的阻拦,和他们交过几次手。”
我问:“难道这个是冲着你来的?”我语气稍带着些许的不解。
他摇了摇头,“此番,看起来并不太像。”
我又问:“不可能是冲着我来的,难不成是冲着公主?”
他没有回答,目光索索的看了我一会儿,掠过我身边缓缓走开。
我回身蹙眉看着他的背影,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我轻轻摸过箭上刻着的熠熠小字,在昏黄的夕阳下,芸芸生韵。
我紧索着眉头,拼命地在脑子里描画着红月宫的样子,却实在想不通透。
红月宫——
一个江湖门派。
我更有些后悔,让自己在云南王府的这三年里的日子过得这样清淡如水,真的错过了很多。说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云南雅岐城里还有“红月宫”这个门派。而今天,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沧泱和“红月宫”交过手。我甚至有些恐惧,这些纵杂交错间,还发生了多少我并不知道的事,或是在沧泱身上的,又或是在其他人身上的。
“二小姐?”
菊香轻推了推我,我回过神来,见她正在旁边很蹙着眉头,一脸的担忧神色。
我低了低头,问:“菊香,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过清汤寡水了?”
菊香抿嘴点头道:“二小姐,其实日子过得清淡些并没有什么,可人的心性太过看淡的话,就的确叫人担心了。”
我默然的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心性太过寡淡了,是吗?”
菊香低着头,皱眉说:“奴婢不敢,但二小姐也真的实在是太与世无争了。”
我轻轻笑了笑,叹道:“我只是想过安宁的日子,”摇了摇头,“到头来,却发现,日子虽是安宁了,可心反而不安了起来。”
菊香沉默着不说话。
我揉了揉太阳穴,“你可知道明世子在过去的三年里都在帮着爹暗中做什么事情?”
菊香疑惑说:“二小姐不都是清楚的吗?”菊香又想了想,说:“奴婢知道的,二小姐早都知道了。”
我无奈的笑了笑,我真的清楚吗?我知道沧泱是在帮着云南王打理一些或大或小的文书和局势方面的情报,可这都是明面上的,不是吗?否则,他怎么可能会与江湖门派结上这样或是那样的勾连?
我又问:“翠香可有跟你提过,公主近来都在做什么?”语气中尽显家常无意。
菊香拉长的“嗯”了一声,说:“这几日盛暑,公主一连几日都没出过门,听翠香说,公主不是在月窗下翻读诗词,就是靠在榻上摇扇香睡,就是性子时而会显得有些焦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翠香时有看入眼里,心下十分担忧。”
我微微骇然,建宁此番突然闲暇下来,不悲不喜,只剩平和或是焦急,也是有些奇怪。
我想了会子,又问:“公主和哥哥还吵架吗?”
菊香抿了抿嘴,回道:“奴婢听翠香的口气,似是吵得少了,公主和世子两人的感情应该是融洽了。”
融洽?
哪有这么容易。
我蹙眉自言自语道:“这两人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转头看了看菊香,“我有些乏了,你去帮我打水来洗漱吧。”
菊香笑了笑,行礼退出。
我使劲的闭了下眼,又睁开,建宁和吴耀这两个人奇奇怪怪的,似是话中有话,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扰着心神,尚还发现建宁对吴耀的转变也实在太大太快了,而吴耀好像在刻意的帮着建宁隐瞒着什么,又好像时不时的总会劝着建宁什么。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来,滚了滚手中的红羽箭,也辛亏这一箭,让我终于看清楚和发现了一些东西,想想,又笑笑,不禁对着红羽箭道:“还真是多亏你了。”原来,我所处的无波无澜之处,下面藏着的全是波涛骇浪,我实在不该再继续视而不见下去了,也实在不该再继续迷茫委顿下去了。
097 天若有情,天亦老(2)
仲夏的午间,连空气中都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柔情,似少女脸上甜润的微笑,似老人眼中慈祥的目光,似云南姑娘摇曳的群摆。
风使春季的莺雏长大,夏雨让梅子变得肥美,正午茂密的树影下,一片圆形的阴凉笼罩着地面。寂静栖息的乌鸟无忧地自乐翩翩,新涨的绿水湍流激溅。
一行白鹭掠空而飞,繁茂的嫩枝上传来黄鹂宛转的啼声。观赏着朝槿晨开晚谢,和露折葵,不沾荤腥。
夏日的绿,在院落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间挥毫泼墨,高阔的蓝天白云下,不知是谁人精巧的描绘着一幅幅多彩多姿的画卷。
映入眼里的或墨绿,或清绿,都完全地脱了鹅黄的底子,全是这般的葱茏和葳蕤着,不再浅薄、不再稚嫩,而是浓浓厚厚的把生命中活跃的层次极尽的展现了出来。
我正独自坐在案前,透过密密沙沙的珠帘呆望着院中此刻的勃勃夏色,树梢、花枝、莺啼……一发的烁玉流金,却又郁郁葱葱,我不由的怔怔散了神,半滴浓黑墨汁悄然地积累在笔触尖上,摇摇欲坠。
菊香掀起珠帘捧着药碗轻轻走进来,清脆叮铃间,我心稍稍一晃,低了低头,指尖跟着不经意的一颤,薄薄的生宣上被落上了一点浓郁的墨色,松烟墨汁慢慢的洇散开来,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随意的水晕墨章,层次浑厚华滋。
“二小姐这宣纸脏了,奴婢再去找一块一样的出来。”
菊香小心的放下药碗,看了看宣纸,转身抬脚欲走,我忙丢下笔来,拉住了她,对着她浅笑道:“不必了,也不是脏了,这或许就是‘水墨画松清睡眼,云霞仙氅挂吟身’这句的意境吧。”
菊香满面不解的看了看我,蹙眉说:“二小姐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歪了歪头,她又道:“奴婢不大明白。”
我想了想说:“相传有一人名叫王洽,以墨泼纸素,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泼墨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视不见其墨污之迹,墨曰泼墨,山色曰泼翠,草色曰泼绿,泼之为用,最足发画中气韵。后世指笔酣墨饱,或点或刷,水墨淋漓,气势磅礴,”看了一眼生宣上的晕染,“我这被你一惊,反而无心成就了绝响,大致也能算上是泼墨吧。”
菊香淡淡的一叹,笑说:“二小姐近两天都抱着这本书看,原来书里说的是这些。”
我摇了摇头,拿起案上书页刚被我折到一半的《四书提要》,一目扫了两眼,道:“这本书可不是容易的,里头不仅仅只是说了这些书画,还说了许多其它的东西,而我刚才说的只是其中子部很小的一类罢了。”
菊香听后点了点头,端起药碗递到我面前,道:“二小姐先喝药吧,正好是温温的。”
我接过药碗喝了一口,抬眼见菊香的神色忽一顿,看她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便朝她问道:“怎么了?”
菊香道:“没什么,不过是那个汪人儿实在气人,前两日奴婢出门采购,她故意撞碎了奴婢为二小姐买的新药罐,奴婢实在没办法,只好遣小厮又去跑了一趟,”蹙了蹙眉,“今儿一早又在那边唱曲子,奴婢真是气不过,二小姐还只是睡。”
我淡淡道:“反正到底也没误事,随她去,”对着菊香摇一摇手,“日后不必跟这种人怄气,也不必多为她伤神费心。”
菊香小声说:“二小姐也太宅心仁厚了。”
我笑了笑,低头望着手中的药碗,半晌,我蹙眉道:“这药汁的颜色似乎比往日要深。”
菊香笑回:“这是大夫为二小姐新配的药,里头多加了几味黄芪、人参之类的益气干药。”
我点点头,紧皱着眉梢慢慢喝完了,菊香拿茶水来给我漱了口,又坐着看了一晌的书,觉得窗间透进来的晶光晃着书页,眼前有些朦胧困倦,便叫菊香铺了薄被,想歇会儿午觉。
正走到床前,菊香对我道:“二小姐这几日特别嗜睡,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啊?”看了看我,她又道:“要不要奴婢再去叫大夫来看看?”
我打了个哈欠,笑道:“之前总听人说盛夏易乏,因为我自己从来不会,所以一直都不信这个说法,当下倒是有些觉着了,”话一出口,我心里渐渐浮起一股不安的情绪,隐隐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怔了怔问,“我前两年好像都没有这样过,菊香你还记得,我如此光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香想了想,说:“大概是从二小姐拿回那支红羽箭的第二日开始的,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七八个时辰都在睡着,每晚申时三刻二小姐就要困了,一睡就睡到第二日巳时才肯醒,午间还要再歇个中觉,昨儿明世子和公主分别都来看过二小姐,可二小姐都是在睡着。”菊香越说,声音越低,而面上的颜色愈发的难看。
我头皮已经发麻,皱眉问:“你记得可清楚?”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跟着惊觉起来。
菊香肯定道:“奴婢绝对不可能记错的,因为二小姐拿回红羽箭的前一日大夫交代了新方子,后一日奴婢出去买了新药罐,遇上了汪人儿,特别生气,”朝我点了点头,“奴婢绝对不可能记错的。”
我的心砰砰直跳,菊香忙拉过我道:“二小姐先别上床,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我对着菊香急切的嘱咐道:“别惊动什么人,就像往常一样。”
菊香点点头,跨步出了房去,我一步一步走回到案前坐下,案上愉麋小松墨侧端祥云瑞鸟的金色花纹在阳光下泛着耀目的光芒,我拿起铜色小勺从水翁里潎上水来滴到秀润的洮河砚上,再一点一点的研起墨来,握着的指尖似被自己捏得肿胀发黄,却丝毫感觉不出痛意,一圈一圈,不快不慢,稳稳当当,手中却不自觉的愈加大力研磨,从臂膀到手腕,从脚尖到头顶,全身就像被千万只虫蚁无情的啃噬,一下一下,难受得我挺直了脊背。
098 天若有情,天亦老(3)
菊香去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领了大夫进来,他是府中请惯了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在整个云南的民间都有着极高的声望,只要是他确诊的病症就不会有错,而我来到云南王府的这两年间,身子都是他在照看着,才无大事。
许是像他这样有本事的医者性子都会有些仄闭。他不常理人,除了医理之外的话也不会多说,甚至不愿告诉别人他的名字,以至于云南王府上下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当然,这里面云南王除外,而我也曾对此生出好奇,去问过云南王,但他并不置可否,我就只好罢了。
他一把搭住我手腕间的脉搏,沉默了半晌不作声,又拿出一捆皮封,从里面抽出一支细小的银针,仅对我道了一声:“得罪了,可能会有点痛。”而后,便往我拇指和食指间的一个穴位扎刺下去,他的手法很准,我只觉微微酸胀,并没有感觉到更多疼痛。
大夫一面转旋着银针,一面解释道:“此穴名为少商穴,如果二小姐只是寻常的夏乏,那么就不会有事,但如果是药物影响的缘故,那么银针刺入此穴,拔出时就会变色。”
少顷,他拔出银针来,就着从窗纱外透进来的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我配的药方虽急,但绝不会伤到二小姐精神,也不会使银针变色,显然药里被人加了其它的东西。”
他把银针拈到我的面前,低声道:“二小姐请仔细看此针颜色。”
我拈过细看,果然本银色的针上似是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乌黑色。我手一颤,银针落在了案上,我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里头究竟加了什么?毒药?”
他拈起案上的银针小心收好,垂下眼睫,摇头道:“不是,若是毒药,二小姐吃了几天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我蹙眉问:“那是什么?”
“有人在我的方子里加了藜芦和五脂,我前两日刚在二小姐的药里添了人参,这两味药正好与之相冲,且用药的人很是谨慎,用量很轻,所以一般人难以发现,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不适,但即便如此,久而久之,二小姐先是会怠倦,口渴,再而就是精神涣散,神志失常。”
我心中又气又恨,面上却还是强笑着:“幸而我一直不爱午睡,这才发现了问题,”笑叹一声,“果然是看得起我李淼淼,竟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大夫道:“二小姐放心,好在发现得早,不过才服了几天,好好调理一阵子,便不会对身子有什么害处。”
我点头道:“这样我便能放心了,”摇了摇头,无奈笑说,“以前只知道宫里头争宠,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想到云南王府里也会如此,当真是防不胜防。”
大夫低声道:“分明是想让二小姐死于不知不觉中,可手段实在过于阴毒。”
我动容的看着大夫道:“若不是大夫你,我或许哪一日死于睡梦之中都不知道是谁人害我。”
大夫面上生出了些许的愧色道:“也是我的疏忽,在我从医三十年的生涯里从未有过,让二小姐受苦,我实在难辞其咎。”
我温和说:“大夫你不必过于自责。”
他道:“日后二小姐的药我一定会加倍小心,方子我也会再改。”
我点了点头,正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个害我的人抓出来,免得以后云南王府里再有此类的事故发生。”
菊香道:“二小姐从未与人结怨,竟都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二小姐?”
我警觉的瞄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如果那人的目标只是我反倒还好,但如果并不仅仅是我一个,这事儿就可怕了,”想了想,“能把药下到我碗里的,必定是我房中的人,我觉得身体不适是从前两天开始的,而月前正巧我爹给我房里新添了几个打下手的丫鬟,平日里也不在我身边伺候,就是做一些粗活,虽然我一早叮嘱了菊香要留意她们,但人多事杂,恐怕菊香也是力不从心。依我看,这事还要在那些丫鬟身上留心。”
菊香道:“二小姐想怎么办?”
我看着大夫,恳切道:“那就只能请大夫与我演一场戏,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草惊蛇,”指了指窗纱,“那外头或许正有眼睛盯着我们呢!”我盘算着大夫的为人,有点担心他不会答应。
大夫听后,点头道:“为医者,当存仁心,我绝不能容忍用这样阴毒手段的人,也不能再让这人去毒害其他人了,”看着我,“但凭二小姐吩咐。”
我笑笑,“菊香,去打开窗户,这里头有些闷。”菊香撇嘴笑着开了窗,一股热气扑进来,我起身走到窗前,刻意朗声道:“既然大夫说我没事,我也就能安心了。”说完,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大夫道:“二小姐近日夏乏,并无大碍,且二小姐身子一向寒冷,趁着夏日暑气好好休息调养,也是有好处的。”
我低头笑道:“多谢大夫。”
大夫道:“云南王和明世子都曾交代过要好好照看,我实在不敢疏忽。”
我道:“那就有劳大夫奔波,我有些困了,菊香送送大夫。”
我只得装作一切无事,到了晚间,菊香进来见我,悄悄告诉我在院墙泥土底下被新挖铲出来一个小坑,我暗暗不动声色,蹙眉道:“这泥坑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菊香道:“或是偷藏药物?”
我摇头道:“不需要,若是要交换药物,她们直接出去交换就好了,何必把赃物埋在土里这样吃力不讨好?而且若是埋在里面每次用时都要去挖,不是更引人注目?”
菊香想了想说:“二小姐说得好像也是。”
我道:“你只装作不知道,也不要特意留神那里,露了破绽,明儿你煎药的时候故意留个空子,看清楚究竟是谁,反过来人赃俱获,杀她个措手不及。”
菊香切齿道:“是。”
夜间,我躺在床上,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那院墙泥土底下的小坑究竟是用来作什么用处的?隔着蝉翼薄纱制的床帐,侧躺看着房中微晃的蜡黄,第一次觉得在云南王府隐伏着的四处杀机,不逊于皇宫半分,骇人而凌厉的向我逼来。
099 天若有情,天亦老(4)
尽管我一整夜都在提心警醒着自己,但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的睡到了日上三竿,掀过帘子,从床上慢慢下来,身子没有因为多睡而感到轻松,反而更加疲乏。菊香把药端了上来,一见她懊恼的神情,我便知晓必定是没抓住什么线索。
菊香道:“奴婢今儿一早就一直在外面守着,药是凝香一直看着煎好的,并没有另外的人靠近,更别说往药罐子里下药了。”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凝香虽说不是房里伺候的人,但也是跟着我的老人了,我深知她的品性,绝计不会对我做出这样阴毒的事来,心下顿时疑心大起,目不转睛的盯着菊香,菊香忙道:“奴婢十分小心,当时奴婢就在院子里照顾花草,就和往日一样的,并未露出半分行迹。”
我想了想说:“凝香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跟着我这么久,行事都是勤勤恳恳的,绝不可能是她。”
菊香道:“奴婢也是这么觉得,凝香虽然不在房里伺候,但一直都和奴婢聊得来,人是很好的。”
我道:“也正是如此,我才不要她在房里,因为外面也需要有一个她这样的人为我把关,”看了看菊香,“你和凝香,一人主内,一人主外,我才能完全放心。”
菊香道:“那二小姐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凝香,叫她留意?”
我摆手道:“不必,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实在容易打草惊蛇,无论你装的再无意,其实在那人的眼里都会觉得刻意,因为她在暗,我们在明,她是有心人看什么都要多几分疑心。”
我端起药碗,仔细看了看,颜色依旧不对,想必不用浅尝,我心头一阵恼火,歇了半晌,才压着嗓子道:“好狡猾的家伙,竟还是叫她下了药,丝毫破绽都没有漏出。”
菊香跪在地上正色道:“二小姐,”又敛眉道,“一定是奴婢哪里疏忽了。”
我一面叫她起来,一面说:“也不能全怪你,能在我这里迎着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又没被发现,这里头必定有古怪。”
菊香道:“那这药?”
我指着外面的丽春花道:“拿去浇花吧。”
菊香望了望窗外,微笑应道:“是。”她忙忙的去了会子,回来我问:“没被人瞧见吧?”
菊香摇头说:“自然没有。”
我扶着额头,想了半晌,忽对着菊香道:“你去把药罐子拿来我看看。”
菊香点点头,出去了。
我盯着窗外的丽春花怔怔的发愣,一朵朵优美而轻盈,姿态葱秀,袅袅娉娉,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花冠轻盈灿若锦霞,因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颇引人遐思。
菊香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给我煎药的紫砂药罐,递过来说:“二小姐要这个来做什么?”
我接过左右翻转几下,道:“你也算是云南王府里数一数二机灵的丫鬟了,你看的应该没错,可如果不是有人亲自动手下药,那就只能在这些劳什子上做些手脚了。”
菊香问:“二小姐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我笑道:“以前我在太仆府的时候,见过府中主母用过这种伎俩,”菊香“啊”了一声,我看了看她,“不过她只是不想看到我,才会时不时的在那里头下点蒙汗药什么的,倒还没有这么阴毒。”
宜兴产的紫砂药罐乃是长生不老,千年不朽之物,水火兼容,不惧腐蚀,冷暖两宜,不挑保存。方寸玲珑间的圆润形态,通身黄紫,冠面上楷书清晰地篆刻着几句:胚淬火后,把把显峥嵘。貌似泥为骨,敲之金玉声。
我翻转着盖子,对着日光仔细瞧了瞧里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我把药罐放在案上,正蹙眉想着许是自己脑筋用错了地方,可巧当下又犯起了困来,一时心里十分恼怒,猛地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掩在药罐上的盖子,落在宣纸上,借着力就弹在了地上,“嘭”的一声,碎得满地。
刚想说话,便看到宣纸上,地面上砸的到处都是乌黑色的药粉,我立刻拿起宣纸仔细察看,一股子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我问菊香道:“你可看出缘故来了?”
菊香一边收拾着药罐盖子的碎片,一边回道:“如果这样还不能明白,那奴婢还真是白在云南王府呆了这么多年。”
菊香收拾的差不多后,轻轻拿过垒砌在托盘上的一片碎片,看了看说:“这盖子里的机关还真是精巧,”笑了笑,对我说,“只要二小姐的药汤沸滚起来,就会融了藏在里头的草药,在盖子上密密打上针眼般的小孔,那药便无人知晓的混在了二小姐原本的汤药里,一般人也难以发现此中玄机。”
我冷笑道:“我这下算是长了见识,这样精细的功夫,怪不得我们查不到下药的人,找不到线索,原来都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我想了想,问菊香道:“这药罐子可是你近来新买的那个?”
菊香颔首说:“是,奴婢原本买的那个因被汪人儿撞坏了,就托着小厮帮我又去重新买的这个。”
我“嗯”了一声,问菊香:“你可还记得那个小厮的样貌?”
菊香蹙眉想了会子,道:“大致还能记得。”
我点头道:“你把药罐子放回原位去,暂时把那个旧的盖子先笼在这上面用着,再去找明世子,把事情告诉他,叫他帮我打听打听那个小厮的来历。”
菊香急忙应了,快步退出。
大致过了三四个时辰,菊香回来禀报说:“那小厮名为烟柱,原是在云南王外头做杂事的,后被分到各处都呆过一段时间,无一能呆得长久。也跟过府中班子一段时间,因为偷窃之故,被踢了出来,又好在他家里先人曾对云南王忠心耿耿,所以就只派他看看府门,不至于被赶出府无以为生罢了。其实府中但凡与他有过交集的人,没有不恨他的。”
我道:“既如此,怎么没有人给他点教训看看?”
菊香道:“大家都是想着,好好做自己的分内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点点头,道:“去跟明世子借几个人,把那个烟柱给我拽过来,”语气冰冷说,“就让我来第一个给他点颜色瞧瞧。”
菊香颔首应了,匆匆下去。
10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
过了片刻,烟柱跟着菊香后面慢慢的低头走了进来,我抿了口茶,瞟了他一眼,喝道:“我不过是要问你几句话,怎么如此磨磨蹭蹭的,像是谁要吃了你似的。”
烟柱见状,只得快走几步跪在我面前,一脸都是鄙俗的样子,我强自压抑着满腔的嗤弃恼怒,似笑非笑道:“我不过就是想问你几句话罢了,你好好说,我便可放了你,”目光斜着他,“但你若不肯好好说,我是什么手段,这几年,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烟柱仰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道:“二小姐尽管问,奴才知道的定当回答。”语气中带着三分挑衅,七分攀附。
我和颜悦色道:“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顶要紧的事,只是前两日菊香托了你替我新买了药罐子,”我看了看菊香,又含笑说,“她说你差事当得不错,这几日的药我喝了也觉得很好,心里很高兴,正琢磨着该赏你点什么好,旁人看了或许做起事来也会更勤谨些。”
烟柱满面红光的扬了扬脸,道:“谢二小姐赏,这本也是奴才分内应该的事。”
我见他脸上难以抑制的喜色,顿了顿说:“你的差事的确当得不错,好歹也是在爹那里历练过的,”我显出些许的犹疑,“不过好像听说你在府里的人缘不大好,就果真没有与你合得来的?”
他微微一笑道:“奴才粗笨,人人皆嫌,但好在王爷念在旧情上,还愿意给些面子,不至于叫奴才露宿街头。”面色未尝有所变化。
我含笑的看着烟柱,缓缓走到他身侧,语气骤然冷厉道:“你这个奴才是真的没有咂摸出我方才话的意思,还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你可知道在我这里不说实话的后果?”
烟柱趴在地上回道:“奴才实在不明白二小姐在说什么。”言语中露了些怯惧,但他还在极力掩藏着。
我摸了摸指甲边缘的锋利处,声音愈加森冷,道:“我不想跟你废话,我那药罐子是怎么回事?”
烟柱抖了一个激灵,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尽是讶异,随后又垂下了头,动也不敢动,“奴才什么也不知道,二小姐不要错怪了奴才,还望二小姐明察。”
我狠指着他说:“到底是谁人指使你去买那个药罐子给我?”我死死的盯着他,“快说!”
他顿时已吓得面如土色,颤颤道:“奴才实在不知,实在不知。”
我哼笑了一声,“好个忠心的奴才,”我清了清嗓子,“就算是我想错了。”
烟柱听我这话,大大的叹出一口气来,整个人都松乏了下来。我看着他笑了笑,对着菊香说:“去把墙角边的冰瓮都给我撤了,再去厨房舀一锅滚烫的热油来,要噼里啪啦沸得溅起来的那一种,这暑热天儿油更不容易冷下来了。”
菊香轩眉应了,大步退出。
我勾了勾嘴角,道:“我倒想看看,你能为了瞒这件事做到什么程度。”
烟柱闭着眼睛,“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二小姐就放了奴才吧。”
我轻笑道:“你到了我这里,一个字不说就想走,”摇了摇头,“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我见他不说话,便又道:“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你们在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要放了我?”
烟柱脑门上的汗顺着发鬓流到双腮,眉心的纹路紧紧蹙着不松一分。我瞧了瞧外面,唤菊香道:“把锅连着小炉子都端上来吧。”
菊香用棉布裹着把铜锅放在了地上,我对着烟柱冷笑道:“你不是想叫我放了你吗,那好,我便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敢把双手伸进这个锅里半晌不动,我即刻就相信你是清白的,日后,也必定给你寻个好差事。”
烟柱看着面前铜锅里正滚沸着的热油,全身都在发抖,脸色煞白,如同冰雕一般的僵在那里,菊香厌恶的看着他,踢了他一脚道:“还不赶紧的!”
傍晚,满房的红光柔软,而铜锅里的热油沸腾弹跳着,冒着熏人的烟气,我端起还未喝完的热茶,幽幽的倒了半盏进铜锅里,只听“噼啪”一声,热油炸起,溅了烟柱满脸的油星,他猛地一抖,往后移了几寸,下意识的抬起布袖挡在面前。
树影迎着落日移映在他的身上,没有一点生气。我静静的微笑着盯他,烟柱浑身战栗着瘫软在地上,又一点一点的朝铜锅挪过去,不过几寸之距,就好像已经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去靠近。我和菊香都是沉默着,眼睛都死死的注视着他。
我知道烟柱必与此事有关,但也清楚他只是一个服从命令的奴才,可我当下却也只能从他的身上寻找线索。我缓缓叹道:“不敢吗?看来这个机会你是把握不住了?”
烟柱胆怯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血丝,他定然是惧怕极了,面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因为过度收缩而变得僵硬。他大口的呼吸着,好像这样就能为他壮胆,他缓缓的伸出蜷缩在袖子里宽大粗糙的双手,迟疑地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铜锅的边缘。
他的一滴汗水落在滚热的铜锅上,“呲”的一声响,汗珠瞬间被激刺跳跃起来,吓得他立刻缩回手掌,满面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
终于,烟柱再次伸出两指去,紧闭着双眼去摸索触碰油面,指尖颤抖不止。在他的手指划碰到油面时,他歇了会子才厉声尖叫起来,迅速的收回手来,带起的油被泼得老远,溅开一地的油星。
不过一刻,烟柱的手指看起来黄黄白白,表面的一层皮已是没有,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炸味道。他瓢着嘴顿了顿,突然就对我崩溃的大哭起来,上来拉住我的裙摆,嚎啕哭喊着:“二小姐饶命。”菊香忙上来拉开他。
我笑了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勇气呢!仅仅是油锅就不行了?刀山还没让你上呢!”
烟柱哭诉道:“二小姐饶命。”
我沉声道:“那就把你知道的从实招来,你若敢骗我半句,今儿就别想完完整整的走出我这房门了,你知道的,我有人撑腰,而你又臭名昭著,即便是把你怎么样了,众人都只会觉得我替人除害罢了,说不准还都会弹冠相庆,没人会理你的。”
烟柱眼睛瞪得极大道:“奴才当日是接了菊香姐姐的话要去替二小姐买药罐子的,想着正好自己也能出去逛逛,懒散会子,刚回府中,欲要把药罐子给菊香姐姐送过去,半路上就碰到了红香,她叫奴才换了药罐子,说奴才买的这个太过粗鄙,二小姐必定不会喜欢,奴才看到她手上的那个,想了想也是,既有好的,奴才何不借着这个向二小姐讨点子好呢,然后就给换了送了过来。”说完,他狠磕了七八个响头。
我语气冰冷:“你就知道这些?没别的了?”
烟柱“砰砰”磕头道:“没别的了,奴才真是不知道内情,实在是一头想邀功,砸进了圈套里。”
我蹙眉道:“那为何刚刚问你,你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哭道:“奴才不敢,看二小姐的脸色便知事情不好,奴才如何敢承认?一承认,奴才的罪过不就彻底坐实了?”
我鄙夷道:“你自己做的事故,自己反倒怕起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木着脸想了想,问菊香道:“红香,曾像是听人换过,可是我房里的人?”
菊香低低回:“是,就是月前那一批新来的。”
我问:“她平日里都是做什么事情的?”
菊香道:“平日里,她不过就是扫撒扫撒院子什么的,许多事情都不让她们这些新来的经手。”
我蹙眉联想到那叫人想不通的泥坑来,忙对菊香道:“把她也给我扯了来,我也有话要问她。”
101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
红香匍匐在地上,满脸都是的惊怖神色,胆怯的看了我一眼后,目光又扫过哭跪在一旁的烟柱。我无声无息的微笑看着她,铜锅里无数个小气泡在此起彼伏的涌动着,时不时的发出“滋啦”两声。
夕阳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睁着黑色的瞳仁注视着大地。当晚霞消退过后,天地间就变成了一片银灰色,透过—层薄薄的窗纱,洒入房中的光亮就会变得若隐若现起来,静静罩在红香的脸上,衬得她面色愈加苍白如纸。
我低了低头,一字一句道:“交代吧,”看了看左右,“没有旁人能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红香忍不住低声的抽泣着,“二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我试图想对上她的视线,可她却连眼皮都不敢再抬。
我看了一眼菊香,跟着又瞅了瞅地上的铜锅,皱起眉头朝红香狠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交不交代?”顿了顿,我缓声道:“你若不肯交代,就别怪我下手狠了。”
红香哽咽回道:“奴婢实在不知。”泪水已流了她满面。
我听后,立刻对着菊香道:“菊香,掰开她的嘴来,把那铜锅里的热油全灌进去!”
菊香高应了一声,作势就要掰开红香的嘴往里灌油。红香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全身就像筛糠似的乱颤起来,她连滚带爬的躲过来,面色惶恐的望着我,软弱的哀求道:“奴婢说,奴婢说,只求二小姐能饶奴婢一命!”
我朝菊香点点头,淡淡道:“那你就给我好好说说,若有一字不实或是隐瞒,休怪我下手,做事无情。”
红香擤了擤鼻子,眼睛回看着跪伏在后面惧缩着的烟柱,红着眼,巍巍说道:“那药罐子是我换去的。”
我问:“你是新到我房里伺候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
红香未答我的疑问,只继续哭喘道:“院墙泥土底下的那个小坑也是我挖铲出来的。”
我前倾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红香答:“那是用来种丽春花的。”
我蹙眉道:“丽春花,”想了想,笑道,“我之前还说过这花很好看,还真是讽刺。”
红香轻轻点头,慢慢说道:“这种花本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但是极少有人知道丽春花其实全株有毒,包括子、叶、瓣、条,一星半点的气味倒不打紧,但闻得多了也会使得人体中毒,全身一点一点乏力,最后失去知觉,乃至死亡。”
我沉声道:“难怪,我停了药,今儿起来还是觉得浑身无力,乏困得很,原来道理在这儿,”冷冷笑了笑,看了看菊香,“可听听,一环连着一环的,心思密得,就等着要置我于死地呢!可见是我们太过呆傻了!”
菊香木着脸问:“那小泥坑就是为了种这花来得?”
红香点头承认,哭诉说:“这花娇气,每年都要一种,否则来年开不起花。”
我的目光扫过红香和烟柱,语气寒厉道:“如此精密的计划,你们可知道,你们就是其中最大的破绽,”叹了叹,“说罢,什么人指使的你们?”
红香低声道:“无人指使奴婢!”声音虽颤,却也算冷静。
烟柱哭嗓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伸出留了半月才长了三寸长的小指指甲,透色半青,慢慢在红香脸上划过,滑利锋锐的指甲尖陷入她脸庞的刺痛感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抖颤了一下。我用了五成力气,在她白净的脸庞上勾下了一条细细浅浅的绯色印迹。
我冷笑道:“你可知你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红香呜咽道:“奴婢知道。”
我摇头道:“不,你并不知道,你可曾听过‘助纣为虐’?”
红香道:“奴婢只听过‘有恩必报’。”
我道:“那人即便对你有恩,你也不能为了那个人来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既损人,又不利己,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红香对我磕头道:“这不就是了吗?奴婢愿意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可奴婢确实什么人都没见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奴婢自己做的。”她的目光中满是最后的一丝坚定,看着我,想让我相信,可自己分明却又已是心虚至极。
我轻笑道:“还真是一个不事二主,忠心赤胆的奴婢啊,”我朝着红香看了看,对菊香说,“捆了他们两人进库房,用棉布扎紧嘴,再叫两个人给我死死看着,不许他们寻了短见,对外头宣扬,有人要害我,但我已抓住人了。”
烟柱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我瞥了他一眼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小命。”
菊香手脚利落的收拾好他们,丢进了库房,我让院子里的凝香带上门,对着菊香道:“今晚你去跟明世子要两个会功夫的人来,我们来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菊香问:“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我放话出去,背后的主使必定要坐不住,近几日必会想法子来趁着我们放松警惕时把这两人要么杀了灭口,要么强救出去,不管怎样,那人一定会有所行动。”
菊香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找明世子借人。”
我望着窗外渐渐暮色四合,院子里有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每一朵都是一般喷吐的火舌,就好像一匹瑰丽无比的锦缎,一阵风吹过,石榴花扬起轻盈的舞姿,散发出一股股泌人心脾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蜜蜂在花上采花酿蜜,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我用指尖拨弄着梨花水晶珠帘,上面一颗颗黄透色的珠子表面都用淡淡的银色线条,细密繁复的亮镀镶纹着祥云牡丹花瓣枝叶图案,一声又一声“哗哗拉拉”的声响,随着我的指尖被拨弄得此起彼伏,而我却只默默不语。
晚风卿卿,如人般的慢慢拂平我方才紧紧蹙着的眉头,白日里的亮色一分分暗淡下来,朦胧的月光穿过云层一丝一丝的照入院子里。我静静的吸了一口气,拢紧手指道:“何苦要如此对我?这样对我,那人究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倒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谁?”我心中恍惚已有对一人的猜疑,但我着实不能草率确定,我发愿很想看看,对付我的那人到底是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102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
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我睡得依旧很沉。醒来菊香告诉我云南王和沧泱都已得知此事前后脉络。云南王大发雷霆,当场就叫人发落了红香和烟柱。我一惊,急忙起身盥洗。我轻轻挽起袖子,把手放进温水里,几片撕碎的荷花瓣浮浮沉沉在水面上,我的目光慢慢低了下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菊香捧着毛巾站在一旁,轻声道:“二小姐睡得沉,今儿一大早上王爷听到了小厮们嚼的舌根子,立刻就派人到这里来把人拿了去。”
我想了想道:“是么?”拿过菊香手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我又问:“后来呢?”
菊香道:“后来在王爷和明世子的逼问下,烟柱什么都招了,但说得都是昨儿跟二小姐已说过的那些话。”
我轻笑问:“那红香呢?她招出什么其它的了吗?”
菊香摇头说:“没有,红香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目光慎慎的看向我,“王爷气极了,就对红香上了刑,用鞭条把她身上打得皮开肉绽,可红香硬是没招出那个背后主使她的人。”
我叹道:“爹,何必对她用这样的大刑,”心下一慌,忙问,“可留了他们的命?”
菊香顿了半晌,低声道:“都被打死了,红香当即就气绝了,烟柱……乱棍连连砸下,尸身归还本家时已是面目难辨。”
我摇了摇头问:“云南王府的丫鬟和小厮可是死后都要等着本家人来认领?”
菊香模样略显神伤,小声答:“是。”
我低了低视线道:“我原是不想要红香和烟柱的命,打发他们出府也就罢了,谁知爹替我收拾了此事结尾,那也就无计可施了,”语气中有些后悔,“这两日我又昏昏沉沉的起不来,不然,我或许还能去救他们一救,也不至于就这么草草了断。”
菊香道:“这也是他们自己做下的孽,算是他们自食恶果吧,如果不是给二小姐下这个药,二小姐也不会如此光景,分明是他们心术不正,自己害了自己。”
我整了整衣衫道:“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但我心里总归是不忍,你拿些银子出来去给红香和烟柱的本家人,让他们买两副好一点的棺材,各自好好葬了,红香终究也算是服侍了我一场,挑两件首饰给她带进去,也好让她不要在阴间受苦。”
菊香撇嘴轻轻一笑,仿佛早已料到我会这样吩咐,“二小姐菩萨心肠,他们生时如此对你,二小姐还这样为他们的后事着想,不过奴婢早早儿的就叫人去办了,哪里还能等二小姐操这份心呢?”
菊香把窗户轻轻打开,万里碧空,飘着朵朵白云,就像山中礁石上怒放的石花,沉闷而缓慢的阳光从缝隙间直射出来。一丝风也没有,蝉儿高叫着,野草树枝纷纷撑不住炎热,把叶子卷成了细条。
原在房中四处都有冰瓮解暑,早先完全感受不到滚烫的阳光卷起的热浪。
满院枝叶偶有出声,炙热的燎风,带着轻薄的花香,我感到似是隐隐逼迫而来的暑意,可身上却是凉浸浸的漫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意,不由得扶住窗边长叹一声道:“纵使我想抽身过些安宁的日子,决意不去招惹别人,可没想到,别人也还是会来招惹我的。”
菊香小颗的奶齿在嫣红色的嘴唇上轻轻一咬,小声问我:“二小姐还要一味的与世无争吗?还要一味的退步忍让吗?”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来,说道:“两军交战,别人都兵临城下了,我还能怎么做?”
菊香扶住我的手道:“二小姐心意已定就好,奴婢定当与二小姐一条心,誓死护着二小姐。”
我缓缓无奈的笑了笑,“在建康城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无力抗衡,现在躲到了这里来,竟还是如此,不过这一次我尚还可以拼力一较。”
我心中清楚,如今的情势看来,即便是我想后退都不行了,后退一步便是断崖,而往前就算是荆棘丛生,好歹还有路可走。
菊香帮我拢好了发鬓,我伸手扶了扶头上冰凉的晶玉簌簌步摇,问道:“爹可有交代外头那丽春花什么时候给我移走?”
菊香道:“王爷倒没说什么,但明世子偷偷告诉奴婢说,明儿就派几个人来收拾一下,叫二小姐放心。”
我轻声道:“知道了,”别过头去,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你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
菊香蹙眉看了我两眼后,便悄步退了出去。
窗外,丽春花火焰一般的在那里伫立着,像是翻涌着**的河流,在阳光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开放,感觉炎热的阳光都被这份自在的烂漫分解,温煦而馨香。也罢,就让它在这里多摇曳一个白日,很快,很快我就不会再看见它了。
极少有人知道日日所说的丽春花,它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虞美人”。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秦朝末年,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被汉军围于垓下。项羽自知难以突出重围,便与宠妾虞姬夜饮。
忽然听到楚歌四起,不禁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也感到大势已去,含泪唱《和垓下歌》起舞,一曲罢,便从项羽腰间拔出佩剑,向颈一横,顿时血流如注,香销玉殒。
后来,在虞姬的墓上长出了一种草,形状象鸡冠花,叶子对生,茎软叶长,无风自动,似美人翩翩起舞,娇媚可爱。
民间传说这是虞姬精诚所化,于是就把这种草称为“虞美人草”,其花称作“虞美人”。虞美人花朵上鲜艳的红色,据说就是虞姬飞溅的鲜血染成。似乎虞姬死后仍在,她变成了虞美人草,年年在春末夏初这段时间开花,即使转为草胎木质,依然执着,仍是那一份对霸王的坚贞与守候,还是像从前一样终年不停地为霸王展颜巧笑、弄衣翩跹。
每每看到窗外的虞美人,我心里就莫名的会生出一种恐惧来,如此娇美的花竟也能成为刽子手手中的那把利刃,杀人于无形。
再说,红香和烟柱两人一死,最后的线索就全部断了,看上去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但其实里头还有许多未解之谜:那药罐子和里头的药粉究竟是谁人制作?
红香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一己身上,虽着实可敬可叹,但仅凭她是不可能做到的,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东西在云南王府里也没人能做出来,或许还与外头的江湖人有所牵连?
红香是刚到我房里来的,她即便种下种子,开花也怕要到明年了,可现在院子里正缱绻着的丽春花又是何人在何时暗暗种下的?
……
太多太多潜在的危险让我不得不害怕。
10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
河边的柳树婀娜多姿,靓丽可人,入目一片翠绿,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水风吹过,摇摆的分叉枝干好似轻抬的秀美臂膀,用心地梳理着各自的绿色长发,然后轻盈起舞。两边的柏树、榆树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守护在水边。
水面上的荷花纤嫩娇柔,穿透重重淤泥,凸显生命的执着。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始终默默无闻,尽平生力量驱除污浊,坚强不屈,扞卫圣洁的心灵,挺住高贵的身躯。
淤泥,无法吞噬莲花坚定的信念,无法折断莲花向上的意志。荷花,一旦跃出水面,就闪出艳丽夺目的光辉,就高举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
我站在水边思索片刻,蹙了蹙眉,“想了这么久,再也找不到其它的入手处了,难不成此事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菊香道:“那可如何是好?”她语气中透着焦急,“只怕那人再想法子要对二小姐不利!”
我莞尔一笑,轻轻抬手从旁边垂下的枝条上掐下一片叶来,对菊香说:“此事闹得这么大,那人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其它的动作,”迟疑一下,“爹从来也不是想法简单的人,他绝对比我清楚此事还未了结,红香和烟柱的性命有多重要。可他却下手这么狠,把他们两人都打死了,实在不得不让我疑心。”
菊香愣了一下,低声道:“二小姐觉得此事与王爷有关?”她蹙眉摇头,“不可能的,王爷对二小姐一向都很好的,比对世子还要好,王爷怎么可能害二小姐呢?定是二小姐多想了吧!”
我幽叹一声道:“我何尝说过是爹要害我?”两指之间拈着那片柳叶,触感粗糙,有些划手,我低头看了看,“只是那个要害我的人,爹似乎在维护着。”
菊香道:“为什么呢?王爷没有必要啊?”
我指尖一使劲,把柳叶搓成了两半,手一松,残叶虚虚晃晃的飘落到了地上,“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遥望着远处上空的密云,在阳光的映照下,一道银灰、一道橘黄、一道血红、一道绛紫,就像是美丽的仙女在空中抖动着五彩缤纷的锦缎。我等了半晌,都未听到菊香再说出话来,心下奇怪,笑道:“怎么不说话了?”说着,便扭头看过去。
却只见到沧泱独自站在那里,一身灰白色的玄纹罗衣,头发以白玉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他低垂着眼睑,神色静宁而安详,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一种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我的心里。
我低头,轻轻唤他:“大和尚,”霎地回过神来,改口唤道,“明世子。”我又不经意的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鬓。
他面色稍霁,走过来问:“这几日,你可还好?”轻轻牵起我的手来,十指交叉,掌心柔软。
我含笑道:“本以为是很好,后来才发现我以为的好,其实才是不好。”
他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脉搏,“大概没事了,过几日应该就好了,”看着我轻叹出一口气,柔声说,“昨天你叫菊香来找我借人,我便就清楚你这里应该是有事发生,今天一大早过来,眼看着干爹处理了你抓住的那两个人。”
我蹙了蹙眉头,问:“难道你也以为此事了结了?”
沧泱目光定定地看了我两眼,转而又扫过去,瞭望着那道绛紫色的云彩道:“那两人本不该杀,想必干爹也知道不该杀,可干爹杀了,说明了什么?”
我忧声道:“爹想保护那个人,”我侧头看着沧泱,垂眼说,“听说早上你也在场?”
他点头道:“你既知道了干爹想保护那个人,又何必在追究?”
“你也这么说么?”念及前事,我心中一时又是酸楚,又是惶躁,眼中忍不住漫出了滢滢泪水,“你本可以出手阻拦的,可是你没有,为什么?”
沧泱扶住我的肩臂温和道:“我要如何阻拦?你我都能看出干爹的用意,难道你要我当场戳穿干爹的意图吗?”他微微顿了顿,“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最好的吗?”
我流着泪,委屈道:“我到云南王府来之后,向来与世无争,竟不知是得罪了谁,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人对我使出的手段,一日不把那人揪出来,我便一日不得安枕!”
“我知道。”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从未想过,这云南王府里竟然也有如此阴毒的害人风气,淼淼,你放心,我想,那人近来应该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而我会趁这个时间去处理好这件事情,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没人会再敢对你下毒手了!”
果然。
我点头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爹为什么要保护那人,”抬眼深深的看着沧泱,“我猜,其中必有什么我不知晓的内情,但无论什么原因都罢,我只盼那人能及时悔悟,不再行差踏错,不要再去伤害另外的人了。”
他蹙眉问:“淼淼,你可是在心里已想到什么人了?”
我笑了笑,摇头道:“即便我在心里怀疑什么人,线索断了,又没有证据,我如何能确定?”我叹了叹,“不过只是在心里多放一个心眼罢了。”
他的神色瞬间冰冷,语气郑重对我道:“答应我,你不许自己偷偷去查什么!”
我蹙眉看着他,不置可否。
他目光凌厉而森森的看着我,轻嗔说:“淼淼!答应我!”他手里的力气在慢慢的不自觉加重。
我道:“为什么我不能?”我的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为什么我不能反击?”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倔强,我狠撇过头道:“我偏要!”
“你!”沧泱拥起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发痛,“你不能,我不想把你卷进来,你明不明白?”
见他这样,我心中微有不忍,轻声道:“我明白,可你又明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恐慌?”可我心里的坚持却没有改变,“如果有一天事情来到了我的眼前,我是不会假装看不到的,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沧泱沉沉呼出一口气来,目光凝在我的面上,道:“无论你到底需不需要,我一定都会保护你的。”
我心里一软,如蜜一般的甜,心里就像是被春风沐浴过的那样温暖,低声道:“好,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他浅浅一笑,紧了紧我的手,“说到做到,”言语中似又有深意,“我们日子还长着呢,许多事情不必急于一时。”
我缩在他的怀里,静静不发一言。周围满是花朵散出的芬芳,一地的金辉银烁,带来的袭袭香韵,弥荡萦纡在鼻端,簌簌而过的风声清晰入耳。
104 一缕惊魂入梦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