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春去春来又一重(1)
初夏的阳光,是最轻柔的。给人以春天般的暖意,金黄色透过灰白色的云朵,呈现出细纱般的质感。
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石榴花的蓓蕾一天一天慢慢地打开着,悄然地躲在叶子后面,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萼片包着花瓣,那么艳红,那么娇美,散出长而久的甜腻香味一下便全都馥郁的钻进鼻孔,渐渐地扩散全身,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都香酥了。
我靠在桥栏边,望着眼前平静又极为清澈的水面,淡蓝深蓝浅绿墨绿,却是界限分明,高空的白云和周围的山峰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湖水天影融为一色,幽静的一片天地间,唯一浮动着的就是一些振翅的飞鸟,嘴里不禁喃喃念道:“迎来归去,又是一重春深露重。”
春来春去,我已出宫三年。
云南,秀山轻雨青山秀,春光甲天下,香柏古枫古柏香,花香撒九洲。黛色的屋檐,青黑的砖瓦,早已留下的青苔,还有巷中美丽的女子,她们顾盼生光、双目流转。
云南有一种独特的静谧之美,总会叫人觉得在这里好像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永恒而悠远,仿佛过去的那些往事都与我无关,全部留在了那繁华隆盛的建康城中。
犹记得,临出宫那晚,房中寂静的过分,只有窗外夜宿的麻雀在零落的“叽喳”,罗熙的神情惘然而萧索,望着满地的月影,深重道:“朕知道你和瑾月姑姑的打算。”
我心一怔,随后叹道:“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做?”
他看着我的目光落寞却柔和,似不定的流光,凝视着我道:“你去吧,朕与你的缘分到这里刚刚好。”
我心中有些酸涩,“那么,陛下是否不会牵连他人?”又小心道:“瑾月姑姑、秋思、冬雪。”
罗熙点头道:“是的,你安心去吧,朕,也不再追究沧泱之过,但从此以往,天下再没沧泱,再没一尘。”
我望着他,含泪诀别道:“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陛下,终是再见了。”
说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可言,惟剩千行泪。
罗熙扶起我,贴在我耳边轻声道:“天高地阔,鸳鸯伴飞。你与沧泱,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歇了一刹,继续说,“朕不确定,若再见时,朕是否能绊得住自己的心。”语气压抑非常。
罗熙言毕,拂袖冉冉而去,我冷眼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一时竟痛到无以复加,泪如珠线般滚落,大颗大颗的滴在理石地上。
瑾月姑姑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而太后在得知我的孩子没了后,对于送我出宫的事,就也没有多加阻拦,可她在这之前的几天却破天荒的找过罗熙许多次,都是闭门密谈什么。
我想,她担心的应是沧泱,不愿将他放虎归山,毕竟云南王的那一封为他求情的奏折实在叫人怀疑,或许能在高位上屹立不倒的人都是多疑的吧!但最后,还是罗熙赢了,太后只能退步。
对于为什么罗熙会情愿放过我,放过沧泱,我想了许久都想不通,也许是我真的完全不够了解他这个人。我最近时常觉得,如果当初我更了解他一点,可能他的许多行为,许多决定,许多的突然转念,我就都能理解了。
冒夜走时,秋思和冬雪哭着追在马车后面,我在里头蹙眉蕴泪,紧攥着衣角回望,直到她们的身姿彻底被淹没在沉沉的霭色当中。
车帘外清濛的细雨,冰凉潇潇,马车从各个宫门前辘辘而过,远远望去,皇宫巍峨高耸,轮马稍一停顿,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雾色暗沉中,建宁淳淳而立,容大人护在她身侧,手举着一把溟白色的油纸伞为她稳稳托出了一片无雨干净。
马车渐行渐缓,容大人塞过一包银子给车夫和旁边的侍卫,叫他们暂且停下,且人都退远一些。我颤颤下车伸手和建宁相握,建宁生生把泪憋了回去,含笑对我道:“淼淼,你终于如愿了,真好。”
我鼻尖一阵发酸,侧了侧头说:“公主,此生恐无法再见,公主定要好生珍重。”
她终是忍不住流泪道:“你自己去了,得了好,我一人在这里又该如何呢?只想与你一同去了。”
容大人揽了揽建宁道:“公主……”
我恳然地看着容大人,切切道:“容大人,你我知道的,公主虽为皇族,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她与你我一样,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乃是孤身一人,唯一的依靠就是容大人你,万望顾全,此生不负。”
容大人淡笑道:“自是当然,你,亦要珍重。”
我缓缓点头,建宁始终紧紧拉着我。身后车夫过来,催促说:“该走了,若叫宫里头的大人们知道了,奴才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冷声道:“知道了。”掸了掸衣袖,狠了心,再回车上,车夫即刻便逐尘而去。
身后,熟悉的砖瓦,此生,我终于与这骇人一如鬼魅般梦境的皇宫断绝了一切瓜葛纠缠。之后的生命里,不再有罗熙,不再有建宁,不再有秋思,亦不再有冬雪……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遥舍而悲哀的笑了,哭了。
很快,罗熙就昭告了天下,几乎所有人都坚信着,在云南抓住的一尘大师于押送途中圆寂在青海湖边,享年二十三岁。
实际上,沧泱早就到了云南,住在云南王府,在收到我被放出宫的消息后,便一直留在这里等着我。想想这三年的日子,我不禁对着水中的树影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离去。
不好不坏的三年,即便我不在皇宫中,也大致能窥探到皇族波诡云谲的无休争斗——
伤人伤己。
罗熙在我离去不久后,就开始了大肆选秀,一时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建宁也订了亲,被许给云南王世子,婚事一年前便已定下,但不知是何原因,尚未及出阁。坊间众说纷纭,而只有我们这些局内人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容大人则早在两年前就娶了亲,据说她是一位才貌双全的世家女子。
我不由得担心,那些留在皇宫中的人都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一定是不好的。”
幸得瑾月姑姑三年前为我考虑得周全,我才有了现今的生活,也是因为这个,我心里的好奇,总会叫我不断的猜想:瑾月姑姑到底是什么人?她和云南王又有着怎样的牵连?她竟能让云南王甘心收留我和沧泱这样的两个烫手山芋,如果瑾月姑姑和云南王当真有勾结,那么罗熙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我轻笑了笑,算了,反正现在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沧泱已不是原来的沧泱,他有一个全新的身份,是云南王已故的侄子,名为明,说来也巧,云南王的那个侄子才被接到云南王府便暴毙而死,云南王找不到死因,就也不敢擅自把此事上报给朝廷,平添揣测。正好,就在这个时候,沧泱在瑾月姑姑的协助下,串通云南王顶替了他的位置。
而我,还是二小姐。
云南王府的二小姐。
也因此,我莫名多出了一个哥哥。
077 春去春来又一重(2)
同时,也徒增了许多烦扰。
昨儿晚上睁眼到天明,早上虽已补了一觉,可到了这会子还是觉到了几分乏意,又不敢在白天多睡,尚还记得当年在宫中时,御医说过的话,三年来也都在遵着医嘱,尽量保养。
我斜靠在床上,拿了日常所看的——容大人新出的词选来,就着从窗纱中漏进来的束束阳光,细细读到:“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明明是一生一世,天作之合,却偏偏不能在一起,两地分隔。经常想念、盼望却不能在一起,看着这一年一年的春色,真不知都是为谁而来?
蓝桥相遇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即使有不死的灵药,也不能像嫦娥那样飞入月宫与她相会。如果能够像牛郎织女一样,渡过天河团聚,即使抛却荣华富贵也甘心。
现在放于案几上的书几乎全是容大人近两年间频出的词选,也不光是我,要知道,近年来,容大人的词句早已飞入了千万闺阁女子的香榻之上,可谓是家家争唱。而清新隽秀、哀感顽艳,颇近南唐后主的词风,似乎是在诉说着一幕幕凄婉无奈的柔肠画卷。
我摇了摇头,“若没有真情实故,又如何能这般提笔泣泪?”看来,容大人和建宁的这条路,终还是布满了荆棘,走得人伤痕累累、愁恨绵绵。
刚又读到:“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吴耀在门外低声问:“妹妹可在房中?”
我挺起身子问:“我每日无事,自然是闲散在的,什么事情?”
吴耀回道:“爹叫妹妹与我一道过去一趟。”
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性格说好听了叫随和无争,说难听了就是懦弱拘束,但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他的爹是云南王呢?
云南王,飞扬跋扈。
守经拔权。
不通世故。
这三年我看在眼里,着实十分同情我这位哥哥的遭遇,才恍然发现,世间如此大,过得比我惨的人比比皆是,眼界实在应该放得宽些,不要总拘泥于三尺五寸的小小天井。
我听了,赶忙搁下书,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拉门而出。
吴耀看我出来,咧了咧嘴,笑对着我,一面转身领在前面,一面道:“爹今日也不知得了个什么消息,连连叹气,直到现在也没用过饭,又把我们叫去,妹妹,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嘴角含着丝笑,想着眼前的人可真是个呆子,叹了叹,问:“明世子可也去了?”
吴耀点点头,楞楞道:“是的,他已在了。”
我低头忆起刚住进云南王府大半年时,一日晚上无聊闲逛,云南王批阅折子到深夜,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云南王的作风,可连着四五日熬夜处理公文不曾合眼也果真是惊到我了,便起了兴趣想来亲眼瞧瞧,他究竟还剩下了个怎样的情状?
我当时也是新鲜,扒在门边一面琢磨着这势大的藩王也不是好做的,一面偷偷仔细打量他,毕竟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身板颇透着股子疲惫憔悴,好在云南王是习武之人,要换成旁人,恐怕早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也不知当时他是怎么发现我的,对着门边突然出声道:“看够了没有?”却头也没抬。
我慢慢现出身来,鬼迷心窍似的,脑袋一昏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站在案前,张嘴说:“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如果累坏了,不是更会误事。”
话刚出口,旁边服侍的王升一脸震惊的盯着我看,沉寂的房中,一时隐隐浮动着惊惧的气氛。
我立即反应过来,方才看到王升只站在旁边,眉毛攒在一块儿苦脸陪着,原是因为不敢胡乱开口,而偏偏我上赶着往火上撞。可能是我在皇宫与罗熙相处的时日中胆量也被锻炼了上来,我在当下丝毫不惧,微微行一礼,不卑不亢,不再言语,默默退到一旁。
云南王侧过头,“以前也曾有过一人老是念叨着叫我休息,许久未曾听到这样家常的语气,还真晃了下神,”叹了口气,微笑说,“罢了,今儿就到这里吧!”
王升一听,满脸喜色,忙应道:“是。”收拾了一下案桌上的折子,伺候云南王起身。
云南王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说:“这小妮子倒还有些胆色,着实不错。”
我回说:“谢王爷夸赞。”
云南王打量了一下我,对王升笑道:“这妮子方才叫我什么?”
王升朝我挤了挤眼,我立时意会道:“女儿错了,请爹责罚。”
云南王“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向我摆了摆手,我俯身径直离去。出来我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原来我还是怕的。心里庆幸于那位曾关心过云南王的人,看起来云南王对那人甚是怀念呢!
从那件事之后,我在云南王府的身份就算是彻底落实了,而云南王对我好像也格外看重一些,凡是有为吴耀留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久而久之,就连我自己,常常都把他当做亲爹一样的去看待。
到了房前,王升守在外面,见到我们来了,行了礼。
吴耀踌躇了几番,侧立到一旁,看着我低声道:“要不,还是惯例,妹妹先进去?”
我望着他,无奈道:“那是你亲爹,你到底怕什么?”他不答,我只得点点头,提裙轻轻打头走进了房中。
刚走进房中,就看侧立在云南王身旁的沧泱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对他抿嘴含笑的颔了一下首,再轻轻走近云南王身边,装作无意的样子,快速瞥了几眼案上放着的奏折,云南王余光扫到了我,大手一挥,把我拽到了身前,“一会儿没注意,就给我搞这种小动作。”
我撅着嘴说:“爹!”云南王没有松手,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到底是什么事,居然把我们叫得这么齐,”又瞅了瞅沧泱,“竟连他也叫来了。”
078 春去春来又一重(3)
过了一小会儿,云南王松下了手,左右展了展腰,才斜瞪着我开口说道:“自然是有牵扯到你们这一辈的要事才叫得这么齐,”背了背手,“否则,跟谁愿意见你们这些小孩儿似的。”
我轻呲了一声,看着云南王,玩笑说道:“爹,没我们,有些事说起来您还真办不成,”接着咧嘴一笑,又说,“况且明世子前儿已安置了自己的宅邸,别以为我不知道,有时您遇到头疼的问题,想叫他,却又不好意思了,因为您怕叫不来,女儿说得可对?”
云南王低了低头,盯着我道:“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
我对着云南王眯眼一笑,“谁叫您是我爹呢!”
云南王抿嘴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叹了口气道:“明儿,这妮子着实嘴快,但说得也无大错,你可听清了?”
沧泱忙陪笑道:“姑爹,我这几年来能有些道理全靠姑爹提拔相助,日后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姑爹尽管派人来找,我必定随叫随到。”
云南王拍了拍沧泱,点头道:“这几年明儿也帮了我许多,一时没你时刻在身边办事,还真有点力不从心了,”看着沧泱,“今儿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初夏的月光,略带清冷,淡淡的,如流水一样,穿过蝉纱窗静静的泻入房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碎影,零星的像是锦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
云南王的目光扫过我和沧泱,随即蹙了蹙眉,瞥着门边,大声朝外头问:“吴耀呢?”
门框意料中的轻抖了一下,随后,吴耀垂着头小步迈进来,微微抬睫,偷看了一眼云南王,忙跪倒在地上,“儿子在,未知爹有何要交代的?”
云南王沉默的看着吴耀,半晌后,咬了咬牙,呼出一口气来,道:“起来吧。”
吴耀站了起来,云南王又瞪着吴耀说:“你躲在门外做什么?”抬手指着自己问道:“我就这么可怕吗?”
吴耀低头不语。
云南王摆了摆手,低声道:“罢了,罢了。”
我静静的看着云南王,气咻咻的直立在那里,皱着眉头,鼻子尖上积起几滴亮晶晶的汗珠,似是心里闷着火,时刻会爆发一样,我赶忙劝说道:“爹,哥哥也不想这样的,”拉了拉云南王,“爹不是找我们有事要说吗?”
云南王瞅了我一眼,没有马上搭话,只在亮黄色的琉璃灯光下,抬手轻轻拂去了我肩头薄薄的灰尘,半晌后,才语气深重说道:“今儿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与你们商量,”停了一停,转身看着沧泱道,“此一事想来必定是要牵扯到些陈年往事了。”
沧泱凛然转眸,“姑爹大可明示。”
云南王沉默了片刻,道:“你们也都知道陛下为建宁公主和吴耀早就定下的那桩婚事,”叹了叹,“此番当真躲不掉了。”
我浑身一颤,急问道:“这婚事虽已定下,但不是一直已搁浅许久了吗?为何此时再突然提起?”
云南王面色一紧,“这恐怕是陛下的意思。想赶紧以此来牵制住我的势力,我虽一直沉默不提,但也终无大用处。”
沧泱淡淡笑了笑,道:“陛下,不会忘。”
我侧头紧看着沧泱,他发现这道目光后,身子一愣,我赶忙收回了视线。
云南王点点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叹说道:“我知道你们之前和皇室有些瓜葛,与建宁公主又熟识,所以才把你们找来,想一道看看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蹙眉回道:“我在皇宫时,确实和公主有些交情,因而也知道公主早已心有所属,她一定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云南王道:“公主生来就是为皇家服务的,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陛下和太后怎么可能因为建宁公主的一己私念而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筹码呢?”
我低头想到罗熙,心里一阵抽搐,在别人眼里他是那么寡傲不可附的帝王,而我却知道,他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想来,建宁是他的亲妹妹,罗熙必然不会为她而生出丝毫的恻隐之心,难道这个婚事到现在来说真的就势在必行了吗?
沧泱皱着眉头,忽出声说:“联姻此举本无所谓,怕就怕陛下另有寓意。”
云南王看着沧泱,问:“有何寓意?”
沧泱盯了我一眼,连叹两声,道:“陛下城府颇深,或此举意本不在联姻上,而是公主本身,”翼翼说,“陛下把公主嫁入云南王府,如此,他就可以靠着公主这条眼线来时刻掌握着云南王府中的整个动势。”
我震惊的盯着沧泱,不曾想,他竟已把罗熙看得如此透彻。可是,他并不了解建宁。我摇头道:“不可能的,你说陛下有这种想法我毫不反对,但公主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沧泱走近,对我道:“你不能这么说,你已经出宫三年了,皇族的争斗你我不是没有见过,陛下的为人,淼淼,你应比我更加清楚,公主在这样的环境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无法预料。”提到罗熙,他的目光中清晰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
我的身子急剧一冷,凝眸于他,一股酸楚涌上心间,“是,可我相信,相信公主的善良且嫉恶如仇的心性不会改变,相信容大人不管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会始终守护在公主身旁,为公主撑出一片纯净的天地来。”
沧泱黯然的笑了笑,缓缓对我说道:“淼淼,你别忘了,容大人早已经娶了妻,不管是被迫还是甘愿,光凭一腔深情在风起云涌的皇权争斗下如何能守得住你说的这些?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不是吗?”
我深深的倒抽着凉气,心似在滴血,强忍住悲痛,低声慢慢道:“我知道,你也知道。”眼眶一热,我闭了下眼,又说:“能守住的是那份感情,谁都不愿意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一块玩儿的,这点信任难道都不能给吗?”
沧泱看着我,冷静说:“万一呢?我们难道不该先有所准备吗?”
我狠瞅着他,决然道:“不可能有那种万一!”
建宁和容大人两情相悦,若是有一点点的机会,建宁一定都会抗争到底的,她一定不会轻易地同意嫁入云南王府,也一定不会甘愿同意来做这种龌龊的事情。
而容大人这几年来作的哀婉诗词,不正透露着他对建宁的片片痴心吗?将赤诚的感情盈盈注入词句当中,飞过高丈鎏瓦,悄无声息的托寄入宫墙内的闺阁之中。对于建宁来说,这已经很好了,我了解这种感觉,因为我经历过。
云南王轻咳了一下,道:“就按明儿说得来,有备无患,万无一失,”又对着吴耀厉声交代道,“云南王府上下的性命都系在你一人身上,留些心眼做事,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不然你可给我仔细。”
吴耀默然点头,神色举止还是那样的战战兢兢,晕晕拙拙。
我打量着当下的情形,叹了叹,是为了建宁而叹。在皇宫中,至少她与容大人不过一墙之隔,总是有见面的机会,并且,至少还有庄文太后的疼爱照看,没有几个人敢轻视于她。可一旦入了云南王府,等着她的,将会是千万缕数不清也理不清的悲哀和愁绪,猜疑和空闺……
079 春去春来又一重(4)
人已出了房中,大概是怀着惊动的心事,沿着迢迢林荫道走得越发的慢。沧泱的话已在房中言尽,只是一路上都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以他掌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渐渐冰凉的手。
他这三年来,始终顶着云南王侄子的头衔为云南王办事,也因此才磨炼出了他现在的一身武艺。他依靠着云南王的势力,又凭借着自己干脆利落的手段、睿智极准的眼光、幕天豁达的心胸,在云南雅歧城中,渐渐声名鹊起,时至今日,颇具威信。
即便已在外面自立了门户,云南王府他也依旧是出入自如。
他始终不甚清楚我当年和罗熙在一起的许多事,他不刻意问,我也没有刻意说,慢慢地,这就变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心知肚明,却不剖白。但以他的头脑心思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和罗熙曾经有过的牵缠,而知他如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他不问深藏中含着的意思。
走至鸳苑的偏门,看见汪人儿迎面走来,我们停下了脚步,驻足在原地,汪人儿忙跑过来行礼,对着沧泱满面带笑道:“明世子,是要回府了吗?”
沧泱冷冷回道:“是。”
汪人儿,我刚来云南王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听菊香说,她曾是挽红楼的艺妓,后来被云南王看中,斥了万金买入府中,作府中雅妓。
汪人儿为人外放而热情,这三年里,她对沧泱的仰慕心思在云南王府中几乎是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我早在三年前就已看出了些许端倪,不过都是轻作一笑罢了。
软柔的穿堂风在初夏很是舒服,吹得外纱上的穗絮轻轻拂在肌肤上,隐约挠得人痒痒的。
汪人儿看了看我,神色微变,似是生了几分怒意来,却又不敢出言。我看在眼里,晓得不好,也不愿再招惹什么是非,于是笑了笑,对她说道:“听说你们那里又排出了一支新舞,想来应是好看的。”
她敛了敛色,低头回道:“舞是有了,可曲却不甚太好。”
我看出汪人儿的意思,随即转向沧泱道:“明世子,向来谱出的词曲甚佳,可请他来为你们谱一曲。”
沧泱不解的眯眼看着我,半晌后,他断然回绝道:“我没空。”目光始终投在我的身上。停了许久,他笑了笑,又说:“论词曲,我何能赶上云南王府的二小姐?”
我微微蹙眉,恨恨的回瞪着沧泱,一会儿,故作愧色的对着汪人儿强颜道:“原是我不好,明世子如此说,本应作的,但可惜,怪我身子一直不大好……”我最怕麻烦,决然是不愿接应下此事的。
汪人儿想了想,低声道:“实在不敢叫二小姐操劳,若坏了身子,奴婢是要被责骂的。”
我对她颔首笑了笑,沧泱于旁轻摆了两下宽袖,她只好退下。
沧泱一面走着,一面下意识的摸着戴在我手腕上的黑曜香串,我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没有吭声。
我撇了撇嘴,斜瞪了他一眼,小声嗫嚅道:“自从不做和尚了之后,整个人连性子都变得没以前好了。这样看来,念经修佛还是能养神静气的。”
他急走了两步,站定说:“明明是你叫人怄气。”
我笑了笑,挑眉道:“汪人儿她有什么不好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姿有身姿的。”
“你!”
他指着我,气得没有办法,甩袖提步就走。
我摇了摇头,笑着追上去,经过他身旁时,拿胳膊肘猛杵了他一下,只听得他在身后叫了一声“哎呦”。
我笑着快步向前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贴上来卿卿道:“最近一直想问你件事情,可这阵子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差点都忘了。”
我低头小声道:“问吧。”
他笑了笑,柔声问:“近来,你为何一直把我往外推?”
我一愣,脑子里想了一圈,低声说:“我没有啊。”
他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承认吗?”
我倒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垂头沉默着。
他道:“因为陛下?”
我一惊,实在瞒不过他,一如霜打茄子般的轻颤着点头。
他捏了捏我的手腕,把我拥在怀中,于耳畔轻柔说:“我不在乎。真的。”
我没精神地回道:“你不甚明白,自然能说得轻巧,”顿了顿,“若你当真知道其中种种,你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默了半晌,沉重地出了口气,才悄言道:“我早就知道你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歇了会子,又道,“你曾有过他的孩子。”
我心“咯噔”一跳,怔怔的一阵惘然,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虑,缓缓问:“你……你是何时知晓的?”
他紧了紧手臂,“在狱中见你那日,摸到你手腕就清楚了一切,”轻拍着我,“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我听后,木讷的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手极凉,一连串泪水从我的眼中不受控地流了出来,浸在他桥下春波色银纹薄锦袍子上,湿了一片。
当我惊觉的时候,缓缓推了推他,低声道:“你的袍子。”
他垂眸对我浅笑了笑,眼神闪过一色棕亮的光芒,说了句:“无事。”随后,又把我揽在了怀中。
月亮浅浅一勾,银灰色的月光不染半分纤尘,我举目凝望着他,觉得此刻他的容貌清刻更甚于平时,柔柔一抹月光落在眉宇间甚是温和郑重,不添一分玩笑的意味。
他领口处镶绣的金线祥云,粼粼皎皎,手指袅绕着那些质感,缕缕丝线间交错横生,那般细密,我不禁想起当年在瑾月姑姑房中无意看到的那幅绣件。
还有——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我随口说得这词,当时瑾月姑姑的表现我也看在了眼里,着实感到奇怪,一切尚如坠雾中,很不明了。
数声杜鹃的鸣啼,又报告烂漫春光将要凋谢。惜春人更想将那残花折。怎奈何雨虽轻柔风却猛烈,正赶上这梅子发青的暮春时节。看那柳树,在无人的园中整日撒飞絮如飘雪。切莫把琵琶的细弦拨动,我深深的哀怨细弦也难倾泻。天如有情不会老,真情永不会灭绝。多情的心就像那双丝网,中间有千千万万个结。中夜已经过去了,东方未白,尚留一弯残月。
080 花谢花飞蝶满天(1)
初夏是美的,万类竞绿,层层叠叠,无边无涯,绿得沉沉酣酣,绿得触目惊心,绿得照人如曜。
七月里,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是那样强烈,洒在荡漾的水面上,泛起万点金光。
逛了许久,才从园子里回到房中,看到菊香在忙碌地整叠着柜子里的旧衣裳,我便也随着卷了卷袖子,正欲上前帮忙,忽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响,低低却干脆清晰,我笑了笑,一面走到床边拍了拍菊香,一面随口大声说道:“进来吧!”
菊香对我轻笑着抿了抿嘴,行礼退下。
我把叠好的衣服重新放回柜子里,才转过头去看,太阳光从门外斜照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帘筛成了斑驳的鹅黄和青碧,落在沧泱的前额,形成一抹飘逸的影。
他一身碎银织彩波纹长袍,姿态卓雅的背手立在门边,看着靠橱而站的我,淡淡笑着,干净而清朗,和煦而温暖,似乎让我的心也跟着洋洋暖起来。
我靠在橱子前呆看了他一会儿,他也静静回望着我,好一会儿后,他才微笑着进来,走到我身旁,道:“这里整理得还算干净。”
我斜了他一眼,抱臂说道:“我现在着实好奇起来,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怎么个形象?”
他低头默然的笑了笑,“你这样挺好的。”我盯着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会儿,他随手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我缓缓说:“这里只有我和菊香,很清净。”
他看着我,笑说道:“我知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仰面嬉问:“今儿咱们明世子怎么这么闲,竟在这个时候来看我?”
沧泱盯了我半晌,拉过我,出了房来,金灿灿的阳光倾泻在身上,我看着他说:“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过了一小会儿,他对我道:“你想不想出去?”
我低低应了一声,他又说:“你若想,我便带你出去。”
我琢磨了许久,还是犹豫着问道:“你所说的出去,究竟是哪样的出去?”
他紧看着我,认真道:“你以为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才道:“如果你是想带我出去逛一逛,散散心,自然是好,可如果你的意思是想叫我出云南王府,住到你那里去,这样的话,我不能答应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随后目光绕过我,落在不远处的一颗苍树上,说道:“你这三年来在云南王府很多事处理得要比我以为的好上许多,心思恢复得也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之前从不敢想,云南王会如此看重你,待你就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有时甚至对你的照看超越了吴耀,”顿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又看着我说,“但是,这同时也恰恰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我轻笑了一下,说道:“云南王信任看重你我,这是好事,”抿了抿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我也没有办法去把握全局,只能在当下去尽量为自己争取更多东西,叫自己活得舒心一些。”
我又继续叹道:“若果真云南王和陛下迟早会有一战的话,”深深的看着沧泱,“这次你我一定慎重再慎重的选择阵营。”
他面色深沉的对我幽幽道:“或许,我们不必选择。”
我心里“咯噔”一跳,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偏偏想假装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一样。我望着他,很想问他是真的全都放下了吗?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感情,曾经的事故,曾经的抱负,那些千千万万缕数不清的牵绊,亿亿万万的无辜天下人,美丽而广阔的锦绣山河,牢牢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或是仇恨……他都不想管了吗?他都能不管吗?这些从一开始就已经都牢牢的和我们扯上了理不清的关系。
半晌,他微微一笑说:“我护得了你一人就已足够。”
我看着他清晰如雕刻般的颜,终是没有问得出口,也朝他淡淡一笑,缓和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笑了一下,说道:“只有经历过绝望和癫狂的人,才会彻底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看着他,瞬间思绪飞扬,在我被罗熙困在皇宫中的那段日子里,他在牢狱中都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悲伤?怎样的身心俱疲?后来,他又是怎样独自一人艰辛地熬过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继续想。
他揉了揉我的头顶,笑道:“以前我与许多人一样,有着伟大的理想,崇高的抱负,自以为可以一己之力帮助天下人,后来我才看清楚,我谁都保护不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把我拥入怀中,“我才发现,能守护住心里时时牵挂的人就已很好。”我仰面扫了一眼他面上带着的笑,顿时觉得无比心疼,任谁也想不到,这样温暖的笑容,它的背后竟是历过那么多的灰暗往事。
我点点头,在他怀里蹭了蹭,柔声道:“可现在的你已经很强大了,与之前不一样了。”
他轻声道:“再强大,也要看自己的对手是谁,而我要面对的,可是当今天下的帝王。”
我笑了笑,语气调皮道:“可他现在又不在。”
他垂眸说:“我总感觉,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那时,我绝不能再输。”
我突然想到罗熙那晚的话来,他说过永远不要再见到我们,深想了想,不禁心尖一颤,如若果真再见到,或许又是一番波涛骇浪,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叫人安宁的日子,真的不想再去面对那样的境况,只轻拉了拉沧泱的领口,说:“我希望,我们和陛下,永远不要再见到了。”
他深深的看着我,“淼淼,你这话真傻。”
我无奈一笑,“是啊,这话真傻。”眼下,建宁马上就要嫁入云南王府,真是躲都躲不掉,建宁来了,罗熙还远吗?不知道,罗熙清不清楚我和沧泱也在这里?我猜,他应该是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不想知道。
命运这种东西真是奇妙,有的人你一辈子都见不到,而有的人你分明很不想见,却总会莫名其妙的被交织混杂在一起。
王升忽的在院口匆匆喊:“明世子。”喊完也不等答话,抬脚就跑了,以前王升从没这样过,今儿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
沧泱放开我,敛了敛神色,说道:“我去了。”
我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又向我回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去。
我远远望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转弯,低了低头,坐在廊下,细想想,是啊,总有一天我们会跟罗熙再见的,沧泱而今的深谋远虑,已远远超过了我对他的了解,他未说出这话前,我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些,更没有想到要在脑子中好好整理一下最近发生过的许多杂乱的事故,此刻着意一想,才发觉,沧泱竟没有一句说得是错的。
他想让我搬出去,其实是因为建宁要来了,我住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和皇族的交织又要开始了,而他,尚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到能去与罗熙一争上下。
我摇了摇头,他以为的没错,确实不能。我动摇了,可是转念再想,这些是躲不掉的,而后,也就只剩下一叹了。
正在沉思,忽又听到翠香的声音:“二小姐吉祥。”
我忙挺了挺身子,原来翠香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正俯身行礼,我笑着叫她起来,翠香陪着笑道:“王爷说公主马上就要入府了,特意把奴婢拨给了世子房中使,大体收拾好了,也不知公主脾性,生怕缺了公主什么,才想着来请教二小姐。”
翠香本是云南王房中伺候的丫鬟,十分机灵,讨人喜欢,我一次偶然帮她解了围,慢慢地,三年的时间里也就渐渐熟识了。
我一面起身将她迎进房中,一面说道:“公主脾性甚好,你准备的东西定是妥善的,想来也差不多了,不过你特意来一趟,我总是要帮着再多看看的,说不定还能看出些什么别的门道来。”
翠香笑了笑,倒了杯水递给我,“就是这话了,多了少了到底都不好。”
我接过翠香从袖中拈出来的纸笺,细细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着翠香说道:“平日里用的,倒是没有遗漏什么,就是……”
我吞吐着摇了摇头,翠香蹙了蹙眉,问:“二小姐,是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吗?二小姐大可直言。”
我点点头,朝翠香问:“我且问你,你可想得公主的心意?”
翠香想了想,回道:“想。”
我道:“你要知道,做公主的宠婢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你果真想好了?”
翠香又考虑了一晌,跪地道:“二小姐救了奴婢,待奴婢如亲如朋,奴婢对二小姐心里亦是这般,只是听说公主与二小姐交好,想来也与二小姐一样是好的,奴婢一心只想伺候好主子们,并不求其它。”
我忙把她扶起,叹了叹,说:“都是命吧,此刻诸事已定,谁都难逃,”抿了抿嘴,方笃定说道,“所有东西都已具备了,只是尚还缺了一样。”
翠香问:“是哪一样?二小姐说与奴婢,奴婢也好早去准备。”
我对翠香道:“几本词选。”
翠香不解道:“词选?”
我点头,翠香恍然道:“是容大人的词选吗?”
我笑了笑,道:“是,你也知道?”
翠香低头羞笑了笑,应了声“嗯”,一会儿,又道:“哪有女子会不喜欢那样的词呢?”
我点了点头,“是啊,词句中透出的爱情甚是凄美,不过也伤人,”我叹了叹,又问,“你可会唱?”
翠香淡淡一笑道:“只能算作会上一点儿。”
我扬眉说:“那你唱一段儿,我听听?”
翠香愈加的羞怯起来,许久,才低低的应道:“是。”
薄如蝉翼的纱帐间,婉婉流淌着如清泉一般的声调,女子啭啭唱道:“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
我低头悄悄笑了笑,想着翠香果然是还怀着少女般的心思,才会偏偏选这一首:微风吹拂,细雨蒙蒙,每一丝雨都将心底的春愁加剧。往事已在脑海里渐渐模糊,那些经历究竟是真是梦,我分辨不清。纵然你在梦里到来,也隔着一重帘幕,让我无法接近。
最美。最痛。最朦胧。
081 花谢花飞蝶满天(2)
翠香走后,日暮沉沉,晖色落在院中的墙角下暗香浮动,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了一层素淡的温煦。
走进茶房,本在干活的丫鬟们看到我,都忙着行礼,我一面打量着板案上的各色花瓣,一面摆手叫她们起来,菊香看到篮子里已经被晾干的茉莉花,笑问道:“今儿是要做茉莉甜蜜饯吗?”
旁边的丫鬟恭谨答:“是。”
我想了想,说:“这些花看起来色泽甚好,前两年都没得过这么好的,全做甜蜜饯实在有些可惜。”
我看了菊香一眼,两人挽好衣袖,仔细净了手,去年冬天大雪时幸而储了一坛子的雪正埋在院中的桂树底下,方才派去的丫鬟也恰好已取了它来,我拿出莹白透碧水兰花壶,将坛子里化开的雪水小心的往壶里注满,放在炉子里温煮,再依着颜色挑选出几片茉莉瓣、荷瓣、金银花瓣来用水泡开后,精心点缀放入壶中。
正低着头,王升突然跑进来道:“怎么还不上新茶?不知道明世子、世子和王爷都等着润喉吗?”
我微微抬了下头,出声道:“别急,就来。”
王升打眼才看到我忙行礼,而后,便低头默默退出。
很快,东西就已全部准备好,我转头往菊香那里看了看,香酥点心她也恰巧刚摆好。菊香端着点蝶过来瞧了一眼,惊道:“二小姐巧思,花瓣在雪水上飘飘荡荡着,可真是好看。”
我微微一笑,让菊香端着点心和茶水,一道随我往云南王房中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声声沉重地叹息,想着今日云南王的心情肯定不大好,进了房中,云南王居中站着,低垂着头,手中握着的纸张已被揉成一团,紧紧的攥着,手背青筋暴起。
沧泱和吴耀都侧立在一旁,我朝云南王稍稍行礼,先上了点心,再笑说道:“爹,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女儿今儿做了花茶,爹可愿意尝尝?”
云南王瞅着我,沉声道:“先端上来吧,此刻正是心烦气躁,口都干了。”
王升看了看我,赶忙走近两步,接过我手中的木盘,将杯壶轻轻放在桌上,杯子是清色的六月雪形状托着,顶上头恰好是绣球纹案,半透明的茶水上,轻轻滢滢的漂着几片幽然的三色花瓣。云南王拿着看了一眼,说道:“确实花了心思。”
云南王喝了一口后,点点头,说道:“沁人心脾,舒服,”又紧接着喝了一口,“为何淼淼泡得这茶如此清甜?莫不是加了糖蜜?”
我摇头道:“夏日本就黏腻,如何还能吃蜜糖这类调味?”
云南王疑惑着,回头问王升:“你们如何就泡不出这样的味道来?”
王升忙曲身回:“奴才不知晓二小姐是如何做的,”又对着我问,“可否劳烦二小姐去指点一二?”
我微微笑道:“我泡这茶的水乃是去年冬天存在桂花树下的雪水,你们只用一般的井水,又如何能与我这个相比呢?”
王升连连点头道:“是。”
云南王轻叹一句:“原来如此。”
我见云南王满意,眉头舒展,便笑着转身给沧泱和吴耀端上。给沧泱的是月白色裂纹杯身,上头以梅花作盏,青叶做托,他目光柔软的看着我,缓缓接过杯盏,面上神色却是淡淡的。
而吴耀的则是深蓝青瓷杯身,配着合欢花盏,百合为托,吴耀惴惴地拿在手上,朝我点头一笑,云南王看到我递给吴耀的杯盏,复忍不住叹气说:“合欢、百合本都是好的寓意,只可惜帝王之意难测啊!”
我看着云南王,轻声问道:“这都一下午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吴耀苦着脸道:“陛下快报传到,说是下月初八公主就将入云南王府。”
我惊道:“这么快!”心下想了想,也是了,难怪整个王府今儿都为了公主入府的事而忙碌起来。
云南王才放松没一会儿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是啊,我也没想到陛下会如此心急,就怕他还有别的一些意图,倒也不是没有手段,”虑了虑,“要用几分力对付,还真是头疼得很。”
我垂下眼眸,琢磨道:“爹,我知道你们一下午都在为这桩婚事而发愁,可是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了,况且陛下也不会同意回头的,若爹执意如此,陛下正好治云南王府一个违逆之罪,左右都难走,还不如先顺着陛下的意思,等公主来了再做第二步打算。”
云南王默了半晌,抬头盯着我问:“你对公主的心思有几分把握?”
我微微一笑,说:“十分我不敢说,七八分还是有的。”
好一会儿,云南王才低声说:“嗯,也有道理,这事现在我们阻拦不了,只能静观其发展,再做打算。”
我瞧着云南王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说:“爹,公主如果日后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爹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我蹙了蹙眉,小声说:“毕竟……毕竟公主也是个可怜人。”
云南王顿了顿,说:“你不是确定她不会做那些事吗?”
我沉默了半晌,颤抖道:“上次明世子说得也对,我回去想了想,确实,皇宫里的日子不是常人能想象出来的,我也会怕那个万一。我和公主知心一场,只希望她在这场旋涡中能得平安。”
吴耀低低对我出声说:“妹妹,你放心,我不会欺负她的。”
云南王瞟了吴耀一眼,随之叹出一口气来。
沧泱的视线轻轻扫过我,落在云南王的面上,慢慢开口道:“再如何,姑爹都不能伤了公主,力度一定要把握好,否则大战一触即发,公主的身后不仅仅只是陛下,别忘了,还有一个庄文太后,”轻笑了笑,“姑爹虽盘踞一方,势力不小,但若与朝廷相抗还是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陛下一旦倾巢而出,再联合其他的藩王,那我们将无任何的还手之力。”
云南王点了点头,默然沉思,转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云南王低声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知晓了,退下吧。”
我们三人依言快速悄然地退了出来,只剩王升一人在里头伺候。
082 花谢花飞蝶满天(3)
出了门来,一阵轻风掠过,树头上未落的桃花此刻却被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地满身都是,看着花瓣在风中轻颤,恰似迟暮美人万般无奈盈盈带泪的一回转。
我、沧泱、吴耀三人并排走着,暖风习习,格外养人舒服,心情也就跟着愉悦起来。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沧泱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流水一般的光亮,吴耀的嘴角含着丝笑,面上隐约有桃花般的光泽划动。
沧泱闲适而自然的牵住我,轻轻问道:“为何我的那盏偏是裂纹梅花?”
我暗自想,因为当年你历过的那些事故,谁又能想到而今的这番景况,一来二去可不就是应了那句“香自苦寒来”吗?
我笑了笑,却回道:“怎么?你不喜欢?”
沧泱笑着摇头道:“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吴耀行在旁边,干咳了两声,说:“下次还真不愿意跟你们两个一道走在一起了,”摇了摇头,“可真是腻人。”
我扭头看着他,打趣道:“哥哥一离了爹才算是活过来了,就像是那些好容易才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一样的。”
吴耀无奈的摆手说:“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又轻叹了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爹总是会忍不住的心慌,许多年都是这样,仿佛是从三岁开始。”
沧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来吧,”清了清嗓子,接着也半开玩笑说,“不过,再没几日你不也就有伴儿了?”我用胳膊杵了杵沧泱,蹙眉盯了他一眼,沧泱却只是悠然的笑看着我。
吴耀又摇了摇头,大叹道:“实在是无福消受,这还不如没有呢!”
我看着吴耀,威胁说:“公主是个好姑娘,你要是以后敢欺负她,看我不教训你。”
吴耀抿了一下嘴,向前两步,回身作揖笑说道:“不敢不敢。”
依墙植的三两株蔷薇,满枝红粉,几许出墙而来,蜂蝶争相翻飞起舞,似有隐隐绰绰的歌声从墙后面飘漏出来,吴耀侧耳听了会儿,疑惑道:“她们唱得是什么,怎么从没听过?”
沧泱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新排的曲子。”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个,停在吴耀的脸上,似笑非笑说:“哥哥不是向来喜好这些吗?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真是怪了!”
吴耀恨恨的回瞪着我,说:“都说是新曲子了,”随即扬了扬眉,“或是你知道?”
我昂了昂头,小声回道:“我怎么会知道。”
吴耀双手一摊,笑道:“那不就成了!”
沧泱只在一边看着,轻笑了两声,揽过我,侧脸对着吴耀道:“你做哥哥的,可不能欺负淼淼啊。”
吴耀满脸的无助,我们互相看着,半晌,三个人都莫名的好笑起来,沧泱以拳捂嘴,吴耀仰面看天,我低头乐得紧蹙着眉头,极为纯粹朗醉的快乐,自心底里抽剥出来,如烟般的消散在空气中。
刚转步走近墙内,便看到汪人儿与其他一众女子在演习戏文,不过几句吹入耳内,明明白白,是唱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听后,不禁说道:“格调清淡朴素,自然雅致,直抒胸臆,毫无雕琢痕迹。”
吴耀忖度中,回神过来,朝我问道:“莫不是妹妹已想到了出处?”
我点头,却不答。
吴耀眼睛发直,细细品嚼道:“阕写面、写外,铺陈壮观;下阕写点、写内,曲描心情,虽只是山水风雪、灯火声音,但也正是如此,才叫人觉得信手拈来,缠绵而不颓废。”
我笑了笑,道:“是,容大人的词句向来如此,没有女子会不喜欢。”
吴耀转头看了看我,急切问道:“他是何人?”而后,面上展露出明媚的笑,十分笃定道,“日后,我定要与他见上一见!”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你们还是不要见的好。”
沧泱忽沉声说道:“难怪!”
我蹙眉望着他,“难怪什么?”
他说道:“难怪陛下会此时急着将公主嫁入云南王府。”
吴耀独立在一旁,神情如痴如醉,深陷其中,婉转难觅。
我想了想,忽惊悟道:“我也明白了,”深叹了叹,“陛下支开了容大人,才有机会安生的把公主送过来,对不对?”
沧泱紧盯着我,点头道:“容大人手握一定的兵力,虽不多,但想半途劫走公主还是轻而易举的,此诗词定是从容大人长途跋涉之处传出来的,应该也就是最近。”
我冷色垂眸道:“怪不得我没有在词选里见到过此首词。”
沧泱蹙眉道:“陛下此一来,果真是两全其美,既护住了朝廷兵力不致分散,又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不损一兵一卒,甚至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掀起。”
我低低道:“并且,估计容大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公主所处的境况。而另一边的公主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沧泱看着我,说:“我敢肯定,陛下一定不会简单,他必定有下一步计划。”
我轻摇了摇头,“不管陛下有什么计划,也要等公主先来了再说,我想,公主应该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沧泱微微一叹说:“陛下越来越厉害了。”
我低声说:“只可惜了公主和容大人的感情。”当年的担心,建宁和容大人还是没逃过,好好一对佳人就被生生的拆散了,仅仅是为了权利这样一种冷冰冰的东西。我凝望着渐渐下落的太阳,远处红灿灿的一片,世间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难道在争斗中的那些人都看不到吗?非要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吗?
半晌,沧泱拉了拉我的手,悄声说:“接下来的日子,你准备好了吗?”
我笑道:“准备好了如何,没有准备好又如何?反正日子总也不会随着我们的心思来说过或是不过,”顿了一会儿,侧看着沧泱,“我有点后悔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后悔什么?”
我叹道:“后悔一早没答应你出府。”
他笑了笑,小声说:“现在倒也不迟,”停了一下,弯腰贴在我耳边问,“你这一招是不是欲擒故纵啊?”
我听后一下耳根子就烫了起来,狠瞥了他一眼,甩开手说:“你才欲擒故纵呢!我收回刚刚的话,当我没说!”抬步要走,却被拽住。
他赔笑说:“生气了?”我歪头不理。
过一会子,他又问:“果真生气了?”我斜睨看着他,偏偏生起笑意来,“就算我后悔了,我也得待在这里,这你难道不明白吗?”再锤了他一拳,嗔怪道:“你就是故意的!”
而他在一旁则是面带浅笑,眼中似有朗朗乾坤般。
083 王府深深,深几许(1)
月光悄然的从窗格间映入,仿佛一汪凉透的死水,我就这样陪着建宁,自无尽的灰暗静坐到东方微微泛白。
五彩鎏金香炉里的蝶念香经过彻夜而燃尽,只蓄下了一堆冷寂的死灰。我明白建宁心中的伤痛,深刻的耻辱和悲哀,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片片,我哪里再敢对她说出:“这一切都只是在皇权争斗下,罗熙的一个计谋。”这样残忍而尖锐的真相。
已经是建宁来到云南王府的第十日了,那日她刚到时,我和众人都在府门口焦灼的等待接应,眼看着金霞大开,淡云漫天,车帘被轻轻拉开,建宁一身丹红丝线炫金轻罗长裙,流云髻以凤尾九天的金簪堆纵而起,锦绣繁华,一眼看去,犹如桃花开遍般的灿烂。
当她的眼神扫过众人,落在我和沧泱的面上时,她先是一怔,而后,便是凄楚一笑。我与建宁视线相交的瞬间,只觉心中微微一刺,待她走近我时,我才是真正的一惊——原本丰泽红润的面颊如今变得瘦削苍白,胭脂脱晕在面上,半分也不融合,突出的锁骨轻掩在丹色的素薄长衣下,叫人感到孤冷。
此般消瘦,唯余下一卷憔悴,看不见当年丝毫的风韵和美好。
房中烛色渐渐昏暗,建宁的神情在弱光中显得呆滞,长久的哭泣和睁眼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我们只是怔怔的坐着,寂静之后,房门终于被人推开,我转头看到翠香平静地端着盥洗的用具走进来,咬一咬唇,半跪在床前,沉默地等待着。
我轻拍建宁,劝道:“公主,先洗把脸吧。”
建宁缓缓点头,又摇头,忽出声问我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朝翠香轻摆了摆手,翠香起来去到旁边。
我想了想,问:“公主想听真话吗?”
建宁朝我点头,“当然,若你都对我说假话,那么我就真的不知道要相信谁了。”
翠香将拧好的帕子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拉了拉建宁,一面为她轻拭泪痕,一面叹气道:“没有为什么。”
建宁愣愣的看着我,满脸都是不解的神情。
我低了低头,继续说:“这个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就像当年我和罗熙,我也曾拼命的问自己为什么,但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我握住建宁的手,“公主这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我缓了缓,又说:“要相信世间的美好,到最后一定会有一条路可走的。”
建宁凄然的一笑,看着我叹说道:“淼淼,我终于能理解你当时的痛楚了,也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幼稚,对你说出的话有多么的可笑。”
我忙摇头说:“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你说出的话才是对的。”
建宁蹙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抿嘴一笑,道:“等公主熬过去了吗,就会明白,现在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觉得我在安慰你,所以还不如先不说,你可能会更舒服点。”
翠香拿过帕子,端起水盆,默默退出。
建宁对我道:“淼淼,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望着窗外清明的阳光断层状的照在霞色雀羽整金帐上,凤光翎翎,霞金色的纱锦上藏着隐隐的雀蓝细毛随着阳光左右流动,璀璨得不带一丝混杂,忆起往事,不禁怆然一笑道:“因为罗熙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建宁的眉头越蹙越紧,惊讶的盯着我,“淼淼,你在说什么!”
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对着建宁和悦笑道:“我说,因为罗熙对我很好,”语气更加郑重些,“这样我才能熬得过来。”
建宁不理解我的话,我并不奇怪,便又微微笑说道:“公主,说起来,哥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男子,你既然已经是嫁给了他,不如就与他好好相处,他不会欺负你的。”
建宁看着我的目光愈加热灼,似火似焰,烫得我眼疼,“淼淼,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原以为你是最能了解我的,为何你竟说出了与三哥与祖母一样的话来?”
我心里一酸,因为我知道这其中所有的暗潮涌动,无论是皇宫里还是云南王府中,都是一样,能在这样的乱况中好好生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淡淡回道:“我当时是认命了,”看向建宁,“公主,你要知道在拼死挣扎下活着真的太累了,把自己最后弄得身心俱疲,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建宁执拗的看着我,生生含泪道:“我不会认命的,”眼波流转下,泪水潸潸而落,“我绝不认命。”
我凝视着建宁,一如凝视着当年的我。
建宁抬袖,抹了一把脸,绝望喘息着说道:“我爱的是容若。”
我嗤笑了笑,“公主,你太天真了。”在皇权的重压下,我们哪里还有资格谈爱?
建宁回握住我的手,痴痴道:“淼淼,你知道我有多爱他的,为了他,我做什么都甘愿,只要他好。”
我帮她别了别鬓边的散发,“真是个傻公主,”又说,“可是我们是应该好好活着的人,我们需要生活,需要阳光,需要很多很多的东西,我们的生命里并不仅仅只有爱。”我默了默,“公主还不明白吗?只有好好的生活,才会有希望。”
建宁用湿润的眼神看着我,抽咽道:“可是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脑袋里的一根刺,深深的戳在那里,戳得人难受。”
我挽了挽建宁,平静地摇头说:“没人叫你忘了他,你依然可以爱他,同时也可以除去阴霾重新拾起生活,相信我,真的可以的。”
建宁迟疑说:“此话当真?”
片刻,我看着她,轻轻点头道:“公主,谁都要学着成长,学着接受,谁都不可能一生都是一帆风顺的,总会有一波三折,熬过去就好了。”
建宁泣了泣,深吸一口气,“可是他不会再要我了。”
我想了想,说:“我还记得当时容大人对我说过,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就不会计较这些。是真的。”
建宁垂眸扯了扯笑,道:“我真的好想他啊,我可能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抿了抿嘴,半晌,才道:“总会再见的。”
建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真的吗?你怎会知道?”
我幽幽一叹,说:“世间之事,大多如此。”建宁眸子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
084 王府深深,深几许(2)
小轩窗外,柳枝的镂影在窗前曳曳轻动,时有白色的蝴蝶上下盘旋而过,日光的味道被添上一层恬淡闲适的味道。建宁的面上终于现出一缕浅淡的笑意,静静的坐在案前,正低头抄录诗词。
房中安谧,隐约能听见房梁外鹊子鹊子悦婉的轻啼和建宁的手指翻夹书页的薄脆声响,建宁微俯的侧影有着犹如精弓一样落美的弧度,映着窗下明媚张扬在枝头的粉白色的桃花,稍稍显得有些许的单薄,却也玲珑柔美,正好衬着她心内凄清哀怨的情绪,气质此番正转变得恰到好处,灵动似波光,就连身上瓷青色的十样锦汾花袍衣也别有一种妖娆又内敛的雅致。
过了些许时候,我看见吴耀的身影,不声不响的霄霄背立在窗外不远处的柳树下,苍翠欲滴的颜色被明媚灿烂的阳光轻轻笼罩着,轻烟般的荡漾随风,婆婆微晃。
一袭淡灰纹的绛色长袍,衣边飘飘逸逸,衬着吴耀秀挑的身材,才忽觉得他竟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然。
半晌后,我起身走到案前,蓄着笑容对建宁道:“外头光色甚好,花色荡漾,公主可想出去看看?”
建宁才看完一卷,闻言抬起头往窗外望了望,道:“还是不要了。”
我眼风微转,轻轻瞥了瞥翠香,翠香眉心微抬,朝我会心一笑。
我不肯放过,偏拉起建宁,含笑柔声道:“公主这都多少日子了,一直也没出过这房门,难道就不憋闷吗?”
建宁神色似嗔微怒,话却平和,“我现下哪有心思出去闲逛?”
我微笑着注目着建宁说:“你不出去转转又怎么知道有没有心思呢?”说罢,翠香忙上来给建宁披上一件白纱绡镶绣的褂子。
半拉半扯间,建宁就硬是被我拖了出来。
我欢悦着道:“云南王府中的景色并不逊于宫中半分,又正是好时光,公主不出来逛逛才是可惜呢!”笑了笑,我又道:“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我看着都觉得难过。”
一道缓缓走着,翠香跟在后面,建宁轻摇了摇头,道:“只有在房里看着那些词句我才会混淆,也只有混淆,我才能觉得些许的快乐。”
我仰面望了望高处淡薄而初霁的云影,挽住建宁的胳膊说:“公主说的,是一种快乐,但现在我们正享受着的,就是另一种快乐。”
建宁低头笑了笑,说:“淼淼你呀,你的嘴最是厉害,谁都说不过你。”
我想了想,说:“我不过是说出实话而已,”顿了顿,“不想公主继续消沉下去罢了。”
建宁的目光轻轻落在不远处依旧立在柳树下的吴耀,身子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与转身离去,我忙拽住建宁,道:“都已经见到了,公主为何要躲?”
建宁蹙眉看了我许久,冷道:“淼淼,你是故意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我心中惊了一惊,回看着建宁,点头答:“是,”咬了咬唇,又说,“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公主要知道,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
建宁脸色恨恨,一跺脚,道:“淼淼,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也跟他们一样的来逼我。”
我忙摇头说:“我没有逼你。”
建宁深吸了一口气,蕴泪说:“你还没有逼我,那什么才叫逼我?”
吴耀或是听到了这里的声响,已大步走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建宁,行了礼,朝我蹙眉问:“怎么回事?”
我垂了垂眸子,默了半晌,勉强道:“我带公主出来逛逛,”紧盯了盯吴耀,“却不成想,遇见了你。”
吴耀却只是坦然的笑了笑,对着建宁又行了一礼,言语间甚是潇洒,“我本在这里赏云,未知公主会来,公主实在不想见到我的话,我走便是,还望不要扰了公主的兴致,”再浅笑着望了望我,“妹妹对公主从来都是好意,也希望公主不要因为你我的事而迁怒于妹妹。”
吴耀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星河点点般的光亮,闪过一丝凛然的英锐之气。
我的心绪被轻轻挑动得一般微惊,我在云南王府与他相处这么久,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容易叫人迷乱的一面。
建宁愣愣的看着吴耀,轻蹙着的眉头却还是未展开,唇齿间踌躇着说:“我何时迁怒于淼淼了?”
吴耀直起身子,淡淡含笑道:“如此最好。”
我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多做话。
建宁微有不豫之色,“世子,你应是能看明了的,我虽入了云南王府嫁给了你,作云南王世子妃,但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深藏着另一份情感。”
我心尖一颤,本想上前去拦下此话,想了想,终是收回脚来。
吴耀的神色略有失望,而后,释笑了笑,对建宁深重说道:“你我联姻,本只关系于朝堂之事,你我皆不能说一个‘不’字,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公主对我没有感情也是理所应该,而我也希望公主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对公主亦是如此。”
建宁点头道:“那就好。”回身欲要离开。
吴耀紧跨两步,一把拽住建宁的胳膊,建宁回头,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耀低了低眸光,看着建宁认真道:“可是公主,你应该知道你已经嫁入了云南王府,已经是云南王世子妃,也已经是我吴耀的妻子,”停了停,“当要守为人妻,为人妇之行,一丝一毫不得偏差,理应修身谨行,事先人,奉祭祀,积善迁善,礼义道信。”
建宁死死的盯着吴耀,沉默无言,而吴耀亦是没有放手,始终执拗地等着建宁的回答。
许久,建宁愤愤问:“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吴耀并未理这话,反更近了一步,压下声音,继续问:“我问你,明白了吗?”
建宁眼中含着一股怨恨,泫然欲泣,眸子半点不眨的狠瞪着吴耀,低低道:“知道了。”语气中带有一股不平之意。
吴耀旋了旋捏住建宁的手腕,沉声再问:“明白了吗?”
建宁深吸一口气,升高了语调答:“知道了!”
吴耀点了点头,随即便一下松开了手,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建宁微弓着身子,看着吴耀的背影消失渐渐在了丛丛绿色后,连着退了几步,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翠香忙上前扶起建宁,我勉强敛了敛气,撑住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建宁,颤抖着说:“公主,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建宁掸下我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口中的好哥哥。”跟着蹙眉讪讪一笑。
我低了低头,惟剩一厢无言。
085 王府深深,深几许(3)
只觉心中一痛,就好像是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狠触了一下心口,我不禁深深的接连呼吸着,移了两步,好让自己的后背紧紧的贴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万千思绪,愁肠百转,滚滚而来,却无处可散,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这就是我口中的好哥哥吗?这就是我口中的好哥哥吗?”
……
我怎么也没想明白吴耀今儿究竟是怎么了?
以前他从没这样过,从没这样对过任何一个人。
建宁早已离去,我缓了半晌,才抬起腿默默地走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走到了吴耀的房门口,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深深地藏隐在树影下,遥遥的注视着房门,午后的阳光洒在地面上,白晃晃的反射回来,刺得我眼睛生生发疼。
想进去问他原因,可是却又不敢,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发现,自己竟已变得这么小心翼翼,害怕万一是我不想听到的答案,万一是我难以面对的场面,我实在不想让自己的世界再彻底翻覆一次。
一个丫鬟从我身边走过,猛地看见我,被吓了一大跳,忙给我行礼,我也赶紧站了起来,叫她起身。
这才收拾起心绪,往回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前面隐隐约约走着的身影像是沧泱,我继续快跟了几步,确定是他后,叫唤了一声。
他一回头,看是我,停了下来,等我过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浅笑说道:“二小姐,如何会在这里?”
我低头微笑,并不回答,只是问道:“你怎么来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笑说道:“一些要紧事刚忙完,本想来找世子交代交代,可他却不在,闲逛了会子,正想去找你。”
我随口说道:“怎么不再多等等,我估摸着哥哥就快回来了。”我抬头,眼光下意识的瞟过沧泱,正好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心头突的一跳,抿了抿嘴,忙挪过了视线。
沧泱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直直地盯着我说:“你今天神色不对。”
我心虚的挣了挣眉,怔怔的回望着他,摇头道:“没有啊,你从哪里看出来我神色不对了?”
“你这几日几乎都在陪着公主,今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着沧泱清亮的目光,只低头“嗯”了一声,好像我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似的。既然已是瞒不过,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保不准沧泱比我有办法。
我轻声说道:“今日我把公主拉出来逛园子,偏巧在半路上遇到了哥哥。”
沧泱淡淡的瞅了瞅我,半嗔半宠的笑说道:“我猜大概不是偏巧遇见的吧?”
我撇了撇嘴,小声低头道:“是我故意的,那又怎么样?我看到哥哥就站在外面,想着叫两人多相处相处,或许会好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不断地缠绕着袖边的纱絮。
沧泱挑眉轻笑了笑,微微弯腰,低低问:“然后公主生气了?”温柔的抬手轻触了触我的额间。
我斜瞅了瞅他,深叹出一口气来,“你不问还好,一问到这个,我就从头到脚直冒冷气,体寒的毛病这才刚好些停了药,怕这一下又要开始了。”
他忙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惊道:“怎么这么凉?”一下就把我拥在怀里,我半靠在他身上,熟悉的暖意一点一点蔓延入心。
他用手轻轻地上下捏搓着我的臂膀,“这其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故?竟把你唬得如此?”
我仰面看了看他,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今日哥哥对公主的一些做法,很让我讶异,”蹙了蹙眉,“我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过,我似乎看到了一丝狠绝。”
沧泱想了想,低头朝我浅浅一笑,说:“世子自小惧怕云南王,但他也是最了解自己父亲的人,他这么做一定就有他这么做的道理。”
我悄声问:“你觉得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沧泱释笑了笑,对我确信道:“世子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又紧盯着我,补充说,“绝不会是你现在心里以为的那样。”
我垂睫虑了虑,问:“你就这么相信他?”
沧泱笑着轻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他。”
我犹尚存疑惑,随即又问:“为什么?”巨大的茫然和不解充斥于心。
静了一小会儿,他沉声道:“这三年里,我与世子一道共事,从许多地方的确能看出来他的根基品性,他绝不会是一个无情残酷的人,”低了低头,“他也绝不是一个能藏得住自己的人。”
我还是不敢十分肯定,又蹙眉问:“那为何今日他……”
沧泱柔柔一笑,轻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别想那么多了,有些事情不是旁人能了解的,他们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颔首在我的额间落下浅浅一吻,“别想那么多了,乖,大夫嘱咐过的话,你莫不是又忘了?”
我直起身子,注目着他,笑道:“我记得。”
他点点头,说:“好好保养,清心寡欲,不要总是那么操心。”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唇角微微一动,小声应道:“知道了。”
正是清光绵绵,两边绿色的枝条碧然出尘,浅绿英英生光,花色娇润婀娜恍若半天明霞,曼然又有微明的光泽。
半晌,我静静地和沧泱一起沿着回去的路缓缓步行着,滑丽的光色把整个王府都似笼在了淡淡的水粼之中,一如流光下的碧波漾漾,淡然清远的荷香随着和风挑染上了发稍,一转头,又被吹到了眸子里,迷离了眼睛。
我忽低声问:“公主已入云南王府大约有十日了,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沧泱于旁轻笑一声,“我们还是祈祷千万别有什么发现吧!”
我想了想,念说道:“你说,会不会有可能,哥哥那样对公主,其实是在警告公主不要乱来?”
沧泱顿了下脚步,神色突然变得无比认真,“淼淼,有的时候我当真希望你如果不这么聪敏就好了。”
我侧看着他,惊奇地皱眉问:“我猜对了?”
沧泱低头一叹,对我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我只看他的神情,就已经明白了。
086 比翼连枝当日愿(1)
用过晚饭已是天黑,月光像一条长长的银光带围绕着花草树木铺洒下来。轻纱般的云霭在天空上中漂浮不定,好似隐藏着海市蜃楼般的飘渺仙境。
晚风微凉,暗水流花,园子的水里植满了盛放的莲花,嫩蕊凝珠,盈盈欲滴,亭立在水波之上,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
我驻足在这里,迎风赏花徘徊,叹了许久后,才出声作出决定道:“我要去见公主。”
菊香惊讶道:“二小姐怎么突然要去?”
我敛色说:“我与公主相交一场,我必须要去把话跟她说清楚,这样拖下去,我们之间的情分总归会耗完的。”
菊香蹙眉说:“今日的事奴婢多少也听到了些,本就不是二小姐的错,二小姐分明是好意,”低了低声音,“二小姐不要去吧,况且这样匆忙间什么准备都没有。”
我摇了摇说:“菊香,你不明白,”微微一笑,“我与公主相见向来不需要特意准备什么。”
弦月如钩,夏虫脆鸣,几许繁星闪烁陪伴着冷月,才进院中,就听见建宁和吴耀的争吵声,檐上挂着的两盏琉璃笼灯,光色朦胧。
悄悄走近,翠香仍立在门口候着,见到我,忙行了礼,我低声问道:“里头这是怎么了?”
翠香闷着头,脸色很是难看,稍侧了侧头,小声回:“还不是因为下午的事儿,正吵着呢!”
我呼吸一滞,一股后悔、失望、惊讶的交杂情绪一下全都汹涌而起,直逼胸口,我闷声不语,菊香语气担心道:“二小姐,不如奴婢先陪二小姐回去吧,明儿再来,没必要非今儿趟这浑水。”
我努力抑住自己的气息,说:“无事,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
菊香俯了俯身子,回道:“是。”
刚想抬脚往里去,房门就突然一下被踢开,我惊悸的站在原地,看到吴耀带着几分怒意,愁眉锁眼的大跨了出来,他发现我,脚步顿了顿,又摇了摇头,也没说话,便直直的从我身旁掠了过去。
我忙追了两步,拽住吴耀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吴耀淡淡的扫过我一眼,道:“没什么,是我与她之间的问题,”看着我的神色温然,又缓缓说,“与你无关。”
我紧蹙着眉头,略略低头问:“公主怎么样了?”
吴耀轻轻一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点头道:“那我去看看。”
吴耀“嗯”了一声,就快步离去,我看他越走越远,方对着菊香和翠香吩咐道:“你们守在外头,我进去看看。”
入了房来,见建宁站在窗边窥望着外面,一时夜风吹入,轻轻扬起她破碎的攒花织纱裙摆,萧残的摇曳窗影落在寂凉的砖地上,反出赫人的冷光。
她看到我,远远的就已向我伸出手来,我鼻头一酸,泪水几乎就要溢出来,忙疾走几步上前,牢牢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建宁浑身的战栗寒冷,还未开口说话,她的眼泪已泣了满面,呜呜咽咽。我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绢子来,轻轻帮她拭了拭泪,勉强扯笑道:“都是我不好。”
建宁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强撑起笑意道:“这不怪你,本是我与他之间的问题。”
我不由的一怔,蹙眉说:“若不是我非要把你拉出去,就不会多出这些闹心的事。”
建宁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悲悯一笑,“我与他本身就存在这些事,有你没你,都只是早晚的问题,我想,早总比晚好。”
我看着建宁说:“可是你……”叹了叹,本满满一腔话,到最后却只敢轻轻说出三个字:“容大人。”我实在不想在建宁的伤口上再多撒一把盐,可是这话又不得不提。
建宁对着烛光一看,突然的笑了,笑得嘲讽,笑得畏惧,“容若……他早就娶亲了,”目光中透着丝丝无奈,“有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在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我慢慢道:“我知道,容大人两年前娶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世家女子,”停了半晌,小心问,“他们……幸福吗?”
建宁低了低头,凄凄道:“他们……很幸福。”建宁的眼中,隐有泪光。
一弯冷月照进窗来,灯盏光亮晃动,幽灭不定,红泪一滴一滴静静的滑落在烛台之上,再结成一簇一簇的蜡花,浓朱淡红,混着桃花盈盈的气味,离离地弥漫着,房内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半晌,建宁的心绪似乎平复了些,才又说道:“我有千万种设想,却唯一没想到的是,他那么容易就答应了。”
我咬了咬唇,“他的婚事难不成是陛下做主的?”
建宁点头,淡淡说:“是哥哥促成的,但他,也并没有做出任何的挣扎或是努力,就这么接受了,”略顿了顿,“我本以为,他会为了我,能向哥哥说一句:‘不要。’的,但是他没有。”
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容大人毕竟还有高堂,他必定是没有办法像我们一样,自由来去的。
我微微一怔,道:“公主,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低低说,“还是放下吧。”
建宁蹙了蹙眉,“说得对,该放下了,”抬眼看着我,“淼淼,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难吗?”
我无言,握了握建宁的手。
建宁对我笑了笑,“似乎只是一场我的独角戏,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我一边爱着他,一边还要哀求哥哥,跪求祖母延缓婚事,”摇了摇头,“而他呢,处处都要躲着我。”
其实,从容大人的词句中,我能看出来容大人的心思,他与建宁一起的感情,如此来之不易,怎么可能轻易的说忘就忘?
我想,或许只是容大人的努力,建宁没有看到罢了。如果容大人果真什么都没做的话,罗熙又为什么要特意支开他,才把建宁送过来呢?
可是这实话我却不愿说出口,因为我不想建宁继续身在痛苦中无法自拔,既然她已经误会了,不如就趁着这场误会叫建宁从这场无疾而终的爱里彻底脱出身来,也挺好的。
有的时候,有的人,相见不如不见,而像容大人和建宁,就是这样的一双人。
我垂眸道:“既然公主已经失望了,何不重新开始?”
建宁轻笑了笑,“淼淼,你知道的,哪有这么简单?”
我看着建宁说:“你还爱着他,是不是?”
建宁皱着眉道:“是,我还爱着他,”缓了缓,“可我,也想忘了他。”
我抿了抿嘴,对建宁说:“没事,慢慢来,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会帮我们解决一切。”
087 比翼连枝当日愿(2)
日子这样悠游的过着,建宁也在慢慢的好起来,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把容大人完全抛诸脑后了,但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建宁当下是快活的。
我的身子好好坏坏,每日喝着大夫调配的一些益气滋养的补药调理着,倒也无甚大事。窗外暮色掩映,乌黑的半边天空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几点水墨,渐渐地扩散渲开。
案上白亮的一尊水玉镂炉里焚着幽幽的干梅香,卷烟薄薄细细,袅袅而起,我伸出手指轻轻一触,那烟顿时便散开如雾,没了颜色。
我轻声问:“菊香,什么时候了?”
“酉时三刻了,二小姐可歇息了?”
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用指尖轻轻扣捏着一沓闲摆在案上的泛黄宣纸,轻轻摇头。
菊香斟了一盏茶递到我面前,小声说:“若二小姐还不困,就再看会儿书吧,奴婢就在旁边陪着二小姐。”
我接过茶盏,低声说:“算一算,他已经有三日没来看我了。”
菊香出声问道:“二小姐指的是明世子吗?”
我点了点头,“这个时辰,他在做什么呢?”
菊香回道:“听说这几日府内外的事都特别多,明世子应该还在处理公事吧。”
我转头忽看到窗纱上的一抹花影,斜出横蔓,在夜风中轻轻摇摆的身姿被淡淡的投在密密的纱帘上,让人忘却时日几何。
我心思一动,觉得满腹的愁云潇潇,坐在这里呆看着罗袂空空叹息,到底比不过窗外的夜色寐人。
我心生向往,便起身从架上拿下一件湛青色的纱袍披在身上,边走边说:“我去外面转会子回来。”
菊香拦道:“这夜深了,二小姐还是别出去了吧!”
我含笑说:“这有什么关系,正是夜深人静的才没人,只我一个逛着,也不会有人扰了好兴致,我都在房间里呆了一天也没出去,就当是散散浊气也是好的,”菊香还想再劝,我三步并做两步跨出了门,回头嘱咐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要跟来,过会子逛乏了,我就回来了。”
还未走出院门,菊香又急急的追了上来,行礼道:“奴婢不敢扰了二小姐的还兴致,只是二小姐还是拿盏灯好照着路。”
我伸手接过,是盏透明的琉璃圆灯,倒不算很明亮,但好在小巧轻便。我笑了笑,说:“还是你细心。”而后,我便背身离去。
天际上半悬着一弯水洗般的月牙,光色在郁郁的廊间幽滑流过,银灿灿的,就像在飞檐间镀上了薄薄的一层箔。园子中清香四溢,枝柳间浓光淡影,互相稠密地交织争压着,被轻轻笼罩在一片银色的流光中。
慢慢走远,独自步上楼亭,亭名为“望月楼”,匾下两边篆刻为“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的字样。
我暗暗喟叹:“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其实是美的,可就是不知为何处处华辉的云南王府要给这里赋上一首这样幽怨的诗意,显得与别处格格不入。
滑润的月光下周遭的台边上似有小小的晶莹白花盛放,笼在蜿蜒的藤蔓里,娇娇叠叠,密密层层,雪白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颤抖着,使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清香,天底下有太多的花香,有些彼此相像,于是湮没无闻,有些却被花朵的丰姿所掩盖,因此常常被忽视,可此花的香味却是出色的,那么的不落窠臼,缠缠缭绕着与花朵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突然,一个略略发柔的声音从身后徐徐道:“这花你可识得?”
我心底自然的一惊,他何时走近,我丝毫未觉,按捺住心底的气性,轻声道:“明世子,好兴致啊!”我并未回头,三日不曾见,心中除了思念,更多的是一种怨怪。
沧泱悄步仄转到我身前,面带笑意的看着我,半晌,才说:“怎么每次淼淼遇到我,都不需抬眼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情郎?”他说时,语气不疾不徐,其中婉转着一种谑意。
我脸上微微发烫,“你胡说什么呢,”低了低头,“越来越滑头了。”
他微笑着凝视我说:“还生气吗?”
我昂了昂头,轻嗔道:“三日见不到人,一出现就从人身后来,真真是个促狭鬼!”
他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说:“确实不是我从淼淼你身后来,而是淼淼你一直没有发现早就在这里的我。”
我推了推他,蹙眉说:“你有多少时间躲在这里瞎逛,都不愿意来找我?”心中又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他的目光如月色下的流水一般,在我的面上缓缓而过,“我当真是刚从姑爹房里出来,这两天有些江湖上的事要处理,方才见天色已晚,想着也不好去打扰你休息,就预备在这里赏上一晚上的花,明儿一早就去看你,可还没歇上一歇,你竟就出现在眼前。”
我听他的语气恳切,镂影落在他眉宇间,更衬他神色清然。我暗暗吃惊,蹙了蹙眉,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看着他,我继续说:“夜来风凉,不说别的,只说你在这里呆一夜,若受了寒诸事又该怎么样呢?”
我顿了一会儿,“怎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似洞穿我心里的焦乱,揽过我低声说:“没事的,我老早就习惯呆在这里了。”
我轻轻一笑。
他又问:“你似乎很喜欢这些小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我“嗯”了一声,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很清丽珠润。”
他淡淡笑着,牵着我缓步走过去,扯下一朵来,别在我的鬓间,垂眸看着我,柔声问:“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郊外骑马,你让我答应你的吗?”
我望着他,想了想,点头说:“记得,但那又怎样?”
他侧目看着那些花,低声道:“这便是夕颜。”
我微微讶异,“我记得你那时说过夕颜是薄命之花,”转脸问,“我一直很好奇,你第一次是怎么见到夕颜的?”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半晌后,说:“夕颜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是一个女子告诉我的。”
我骇道:“那个女子……她是谁?”
月光花香中,他轻轻道:“是我年少时,曾倾慕过的一位女子。”声音清澈宛若银河水光。
我缓缓低声问:“她……很美吗?”
他看着我的眸子,微微一转,道:“很美。”
我心中一动,泛出丝丝酸味,仰面看了看月亮,问:“比月色还美吗?”
他轻轻扶过我的肩,悄然地摇了摇头,“不比月色还美,”停了许久,只是看着我,“月色如你,宛宛披在我的心上挥之不去,甘之如饴。”唇角勾勒出一缕笑纹。
我看着他,浅浅的笑着,“能不能告诉我,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垂眸说:“她的名字叫小米,家姓马,一道圣旨,改变了所有,也改变了我和她,我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年后再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有我曾拥有过的所有一切都消散如烟了。”
我心里微微一沉,不由的看着他,见他面颊上浮现出一种疏离的笑,不禁觉得,对于他来说,那似乎是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一样。
我和解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不好还跟离逝的人和事去置气。
他微微叹息,“是啊,早就过去了。”
我垂了垂眼睑,“夕颜这么美的名字,想必一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吧!”
他低头思索,缓缓道:“你想听吗?”
我心里凉意又起,忍不住凄清一笑,“她告诉你的?”
他不答,手勾抚在难得才配在腰间的软刃上,光影疏微,利边荡起凉凉的光泽,悠悠一叹后,面上复现出明朗的笑意,“其实我很庆幸,自从遇上你之后,我就开始很庆幸,庆幸一切,庆幸我能遇到你,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以前的一切都是在为我遇到你而做的铺垫,”缓了缓,“以前我总抱怨上苍对我的不公,遇到你之后,我开始感谢上苍,感谢它把你留给我。”
我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过了会子,笑道:“油嘴滑舌的,”略停一停,“夕颜我也看了,虽精致,却也不觉很美,以后我并不想再看了。”
他哑然失笑,拉过我说:“好,那么以后我就陪你也不再看了。”
我看着他朗刻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切切的笑容,忽问了一个和当年同样的问题:“朝颜与夕颜,你更喜欢哪个?”
他抚了抚我的面颊,揽我入怀,轻言道:“我记得这个问题我三年前就回答过你,”紧了紧臂膀,“还是一样的,我选择追随我的月光。”
他静默,我也静默。风声在树叶间纵横穿过,哗哗入耳。
088 比翼连枝当日愿(3)
传说,初秋之日,黄昏时分,一个男子在一间简陋的村庄房舍前,遇见了一种自顾开放的紫花,十分可爱,心中顿生怜惜,觉得花儿开在这样破败的地方真是薄命。于是,男子命身边的侍从摘一朵花过来,就在这时,屋内出来一位俊俏女子,递过一把白纸扇,说:“这花柔弱娇嫩,不可用手拿的,得用纸扇托着。”
男子接过扇子,将摘下的花置于扇面,目光却被女子的姿色牵住。只通过一朵花和一把纸扇,男子和女子就这样认识了,互生爱慕。但两人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自始至终,他们都向对方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每当在一起的时候,男子就叫女子“夕颜”,女子则称男子“公子”。
其实她的真名也并不叫做夕颜,夕颜这个名是这个男子给她的。
男子本身是皇亲贵族,为了不引起女子的猜测,每次都会穿上粗布衣服装扮成贫民,在天色已暮的时分去村庄见她。女子温顺娴静,才情与趣味皆不流俗,对男子的来去行踪也不深究,纵有痛苦与悲哀也是不露声色,这一切都表明她是有来历的,并非一个普通村女。
男子原未打算对女子过久留恋,但女子的品性与神秘却使他欲罢不能。两人在一起的时光恩爱如胶,又像一个虚幻的随时会消失的迷梦。男子为此内心不安,深恐在某一天去村庄时不见女子,无寻觅处……
女子死后,男子打探出了她的身世,原来她也是出身贵族,只是父母早亡又逢家道没落,才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在遇到男子之前,女子已被另一个轻薄的贵族男子爱了又弃,生下一个不被认养的孩子。女子的一生可谓凄凉短暂,正如男子遇见她时看见的紫花,即便开在破败地方,即便娇柔美艳,却早已被注定了是薄命的花儿。
“夕颜,虚幻渺茫且易碎易逝的美好。”
彩线绣了细蝶的袖边凉丝丝的拂在手臂上,一整晚了,我越想越觉得内心虚疚,隐隐不安。
东方冉冉现出的瑰丽颜色,正一点一点的从云纱窗外抛洒进来,既聚集,又分散,既整齐,又凌乱,倒把房中在无意间凸显出了一种别有的韵律。
我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菊香随之而入,柔柔地拉开薄如蝉翼的青色密纱帐帘,一边用正迎着晨光泛起利落光泽的银纹饰钩挂卡好,一边笑说道:“昨晚上,怎得是明世子把二小姐送回来的?”
我起身撑坐在床沿,轻笑道:“不过是赏花时碰巧遇到了。”菊香伺候我穿好鞋袜。
我见菊香神色不似往常般张扬,又问:“怎么了?”
菊香垂眸低声道:“要奴婢说,二小姐昨晚上就不该出去,”声音越说越小,“可二小姐偏就不听。”
我看着菊香,蹙了蹙眉,笑嗔道:“菊香,你今儿一早进来就不大平和,特意给我来添堵的是吧?”
菊香忙摇头,嗫嚅道:“云南王府里的闲言碎语都满天飞了,只有二小姐自己还不挂心。”
我对着菊香咧嘴一笑,“原来你就是在担心这个啊,”轻摇了摇头,“不是早就满天飞了吗?”
菊香讶异的看着我问:“二小姐如何这么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又道:“若换成别的女子早就……早就……”
我见菊香话顿在那里说不出口,便接道:“早就不敢出门,没脸见人了,是不是?”我不在意的摇头笑了笑。
菊香的眼中满是惊恐,紧紧的盯着我,我拍了拍她,说:“你呀,还是见的人太少。”若只是因为这样就不敢出门,没脸见人了,那我或许早在三年前就该自尽去了。
我在房中踱了两步,看到案上的宣纸被我昨儿掐出了几条深深的印子,不禁低头撇嘴盈盈一笑,又仰面伸了个懒腰,忽想到了什么,转脸问菊香道:“园子里的荷花是不是正开得盛?”
菊香微微点头,“是,八月正是王府里荷花开的时候。”
我想了想,说:“那我可要去看看。”反正待在房里也是虚度光阴,还容易生出许多焦虑担心来,弄得自己成天悲春伤秋,跟个怨妇一样,倒不如出去走走看看,那些夏光浪漫,藕花汀榭。
外面的空气果然更清爽些,万簇金箭似的霞光还未消散,从云层中迸射出来,鲜红鲜红的,云朵在晨风轻轻吹送下,渐渐向前移去。到处都是落英缤纷,随处可见的娇嫩花瓣一如舞者般裹着清风翩然起舞,花香扑朔而来,伴着远处的乐声,夏意即刻如水一样的流过肌肤,柔柔倾泻。
池里的水清撤见底,清晨的露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一粒的停在荷叶上沐浴着朝光,金光闪闪,异常美丽。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像一位位穿着粉红衣裳的少女立在那里,姿态各异,互相挨扯着深入浅出,郁郁绽放。
我一时站着觉得有些热,便弯身脱了鞋袜,挽起裙角,小心的朝水里走下去,双足接触到池水的一瞬间,我浑身一颤,从没想过,八月里的池水还是如此冰凉。
我回头对菊香道:“这水比我想的要凉!”
菊香“噗嗤”一声笑开了,忙道:“二小姐等一会儿,奴婢去给二小姐取脚帕子来。”
我立在池边,踢起一波水花,算着菊香来去的时间,恍然断续听到谁在诵着:“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
这声音,似是吴耀,诵的,是柳永的词。柳永,创婉约诗派,是我很喜欢的词人,其实,有的时候我读到容大人的词句时,总会暗暗想,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我轻轻一叹,猛然间闻到似有醺然醉人的酒香飘荡过来,一叶极小极精致的小舟从藕花深处争渡过来,我挣眉低笑,应和道:“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
小舟荡到眼前,吴耀斜倚在里面,身上淡淡的穿着一件水墨色的纹袍,神情慵懒闲适,对我道:“怎么是你?”轻叹一声后,无奈道:“上来吧。”
我爬上去,怔了怔,问:“你本是在等谁?”
他看了看我,嘴角浮出一汪笑,轻指着我说:“你把他看得也太紧了,特意给他下了帖子,派人送去,说好的泛舟莲间,竟是没来成,”一脸的笃定,“定是被妹妹你给拦住了,是不是?”
我斜睨了他一眼,道:“哥哥,你莫不是喝醉了,瞎说什么呢!”见他不理,我又说:“我可从来不知道你们还有这一茬。”
吴耀叹了一声,接着诵:“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我捂嘴笑了笑,打趣道:“公主怎么把你逼成这样了?”
他朝我摆了摆手,说:“我太难了……夹在爹和公主之间,既不想让公主伤害爹,又不想公主被爹伤害,”重重的一叹,“太难了。”
我打量着吴耀,忖道:“哥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吴耀依旧是朝我摆了摆手,却不答,只是抱着酒瓶子空笑许久。
我看着吴耀烧红的面色,摇了摇头,婉转道:“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吴耀微眯着双眼,目光淡淡的,“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我问:“公主可开始接受你了?”
他点头,又摇头。
我明白的,吴耀选的这首《玉蝴蝶》,正是想表达自己的孤独怅惘之感,建宁和吴耀这交织难耐的关系,迷蒙而不可尽见,妙合无垠,又声情凄婉。
我想了想,又说:“你在这里喝醉了,公主知道吗?”
吴耀却只是笑着看我。
过了会子,吴耀举着酒瓶,胡言乱语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我蹙眉瞅着他,道:“你安生些吧,若是被爹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吴耀借着酒胆说:“爹?”大吼了一声:“他敢?”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就传来一句震耳发聩的:“说谁不敢?”
089 女儿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