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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幼     沧泱尘txt下载     沧泱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1 不负卿(1)

    天色青白,我一早便叫秋思摆了张木椅在门边,一坐就是整个上午,外面阴雨蒙蒙,我害怕这样的天气,它会唤起我的回忆,我的恐惧,并同着我纷乱的思绪一起涌上心头。

    眼前所能及的一切营造好像都被这样的颜色渲染成了最可怖的洪水猛兽,嘶吼着带走时间,带走安逸,带走幸福,绝望一般的去撕扯着远处一朵朵铅块似的积云。

    胸口的疼痛泛滥成灾,心里叫嚣着解脱,抬头注视着天空,青白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另一头,就像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它的旋律一直在往那个方向而去。手里捻着一颗颗楠木珠子,嘴角扯了扯,摇了摇头,垂下眼来,呆呆地望着掌心。

    半日雨下来,冬雪进来帮我换了条厚毯子盖着,秋思则是在炭笼里多添了几块新炭,我嫌说味道不好,秋思便又点上了几支淡香,气息袅娜而轻薄,宁神而微茫。

    冬雪笑道:“这个时辰,想着,公主该来了。”

    我回说:“如何能这么准呢!”

    冬雪递了个手炉给我,道:“自二小姐有了身子,公主这两日间总这个时辰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就像掐好了似的!”

    冬雪和秋思连日来的殷勤玩笑是为了散我寡欢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也不想她们白费了这片心,所以都会跟着勉强笑笑。

    建宁在得知我有了陛下的孩子之后,每日都会来看我,与我说话,除了些玩笑新谈外,多剩的便是劝。

    劝我放下,劝我接受。

    而陛下对我更是无微不至,好到了极点,他很期待这个孩子。可他对我越好,我对他的愧疚越盛,正正好好,也是这愧疚时时支撑着我麻痹自己,偶尔陪笑。

    因这身子被困在房中这些日子,属实没有再听到任何来源于庄文太后的消息,我问建宁,建宁都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寥寥几句带过。

    刚申时,建宁就来了。

    冬雪、秋思笑着迎接,行礼。

    今儿建宁看起来与往常不大相同,满面飞霞,掩不住的笑意,朝我走近,本就生机勃勃的她,此刻更多了几分明丽。

    大概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吧!

    我笑问:“公主今儿怎么这么开心?有好事?”

    秋思从旁边搬来木椅,铺好坐垫,建宁安坐下,对我笑道:“是有好事,淼淼猜猜?”

    秋思奉好茶后,就退了下去,建宁把茶盏握在手中,也不顾喝,只笑看着我,我想了想,“关于容大人?”

    建宁微笑摇头。

    我蹙了蹙眉,直说:“公主的好事我如何能猜到,我这都好几日没出过门了。”

    建宁拉过我的手,含笑轻声说:“我是在为你开心。”

    我立刻就提起了精神,小心道:“难道是……”

    建宁点头,笑意像要溢出来似的。

    我回握住建宁的手,盈着泪问:“真的吗?”一时不敢相信。

    建宁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有力而坚定,“祖母派人装作外头的江湖中人把和尚从狱中救了出来。”

    我急道:“陛下呢?他怎样?可生气了?可派人去抓大和尚了?”

    我连着的几问,建宁忙打住我,“哎呀,淼淼,你慢些问,这么些,要我怎么回答?”

    我讨好的笑了笑,“好,慢慢说。”

    建宁想了想,道:“祖母说三哥必定知道此事,只不过没多加阻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了看我,又道,“祖母说若三哥阻拦她也是救不成的。”

    我安心道:“如此就好。”

    又对着建宁问:“那大和尚现在去哪儿了?”

    建宁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日后应是没有一尘大师这个人了。”

    我点点头,“这样也好,”叹了叹,“也不知陛下要如何了结此事?”

    建宁道:“恐怕还要过几日吧,总得找个说辞。”

    建宁的话,我如何不明白,但打从进宫以来,我何曾有过几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色,数着更响次数,从暮色笼罩到窗外泛起晨曦微光,罗熙的心思常有变化,难以捉摸,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里蜷缩着发抖,无声的哭泣,泪湿了枕巾,指甲陷在肉里,心中的不甘和屈辱来回啃噬着我本就已残破的心。

    只要有一日没有完全尘埃落定,我就一日不能放下担心,却不敢表现,即使是在建宁的面前。

    建宁盯着我,“淼淼,你的脸色怎么这样?”

    我回神问:“哪样?”

    建宁不解道:“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开心,我以为你会很开心的。”

    我微笑道:“我开心啊,盼了这么久,总算如愿了。”

    建宁一笑,“吓死我了,方才看你脸色,还以为你一点儿都不开心呢!”

    我叹说:“很奇怪,有些事情你盼得久了,最后如愿以偿却不觉得有多么的开心,反而是一种很平静的感觉。”这话虽是掩饰,却也是真的。

    建宁用手指卷了卷自己的发丝,“会这样吗?我不明白。”

    我笑说:“会啊,公主当然不明白,公主还未有此种经历,可能以后的某一天公主会懂,但我却希望公主永远都不要懂。”

    建宁无意下掰开我的手,那些楠木珠子“哗哗”洒了一地,建宁看了看,皱眉对我道:“淼淼,我前几日劝你的,你可听了进去?”

    我欲弯身去捡,建宁忙拦住,把秋思唤了进来。

    我只好算了,重新靠在木椅上,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听了,也想了,可我就是……就是还做不到。”

    建宁质问我,道:“我三哥到底哪里不好了?竟让你如此看不上?”

    我摇了摇头,“不是陛下不好,而是没有那种感觉。”

    建宁问:“什么感觉?”

    我回:“你对容大人的那种感觉。”

    建宁顿住。

    我看着建宁,“公主,我也知道陛下很好,可心里就是忘不了大和尚,即使知道我跟他或许再无可能。”

    建宁点头,愁眉问:“这种感觉果真只能对一个人有吗?”

    我低头笑笑,“或许是。”

    建宁叹说:“那这样不是会很苦?”

    我回:“苦。习惯了。”

    建宁声音有些颤抖,“那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呢?”她不明说我也知道,建宁是在担忧自己和容大人的以后,惧怕与我相似的遭遇,也有可能会是比我更差的境遇。

    至少,我无可选择,必须要去接受的男子是陛下,是当今天下的帝。

    而建宁,会是谁呢?

    远嫁藩王?还是其他?

    我看着建宁,实在不忍说出,现实中大多的无力反抗。

    我们只能学着承受。

062 不负卿(2)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仓惶回头,望见风轻轻簌簌吹落满地红色花瓣,乍一看,以为是谁泣了这一地的鲜血斑斑。

    晚饭已毕,建宁也去了。

    在房中长久的焚着鲜花制的淡香,幽幽一脉宁静,此刻,我正闻着那香气漠漠的发怔。

    忽而,秋思疾步进来,神色着急而紧张,她还未开口,我便问:“发生了何事,慌张至此?”

    秋思行礼回道:“瑾月姑姑来了,现在外头。”

    我蹙了蹙眉,“瑾月姑姑?”

    秋思向我解释道:“瑾月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极得太后宠信,陛下都需给她三分薄面,在宫中算是奴婢们的半个主子,万万不敢得罪的。”

    我听后,心中明了几分,点点头,说:“那便请吧。”

    随后,瑾月领着一行宫人,捧着食盒、衣料、饰品静然贯入,脚步沉稳至极,一见面,便拈了绢子朝我拜倒行礼,一规一矩,无丝毫差错,我忙扶起,“我实在当不起姑姑如此大礼。”

    瑾月看着我微微一笑,“怪道陛下那么喜欢你,是个有福气的。”

    我低了低头,面上回笑说:“我还未被封赐,姑姑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瑾月点点头,对我道:“二小姐的事太后已知道了,太后的意思是二小姐既已有皇嗣便好生养胎,至于二小姐之前的求请,太后能做的已做了,想必二小姐也已知悉,而天意所定之事,为了皇家血脉,就请二小姐顺从天意吧,”她打眼瞧着我,焕出满面极悦的笑容,又道,“太后听说二小姐有了皇嗣后,可高兴着呢!奴婢先在这儿恭喜二小姐了,你的荣华富贵在后头呢!”

    这一句一句于我就像是刀子一般,割裂着我的心,无尽的喟然长叹下,满是哀伤如死灰。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浅笑着,客气道:“姑姑言重了,我实在不敢当。”

    瑾月看着我,又指了指身后宫女手中端着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赏赐给二小姐的,叫二小姐好好安胎。”

    我欠身谢过,道:“多谢太后关怀。”

    瑾月示意宫女下去,搀着我坐下,似有话要说,仔细打量我道:“二小姐质若清莲,不染不妖,这样朴素的装扮是奴婢半辈子里见过最为干净的一人。”

    秋思端上茶来递给瑾月,我便也叫她退下后,才道:“姑姑实在言过其实,我本就是蒲柳之姿,如何敢与日月争辉。”

    瑾月吟吟含笑:“日月?”

    我道:“太后是作日月,以后会有的皇后也是日月,姑姑见多识广,这样说,我实在承受不起。”

    瑾月摇头,提点说:“何为日月,你究竟是日,是月,还是浮云,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她望了我一眼,低声说,“有了帝王恩宠,你就有了一切。”

    我叹道:“姑姑这话实在不该对我说,太后是清楚我的心思的。”我早已猜到,太后这是在试探我,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只能是,她也不希望我真的爱上陛下。对此,我不知是福是祸。

    瑾月笑说:“很好,太后就是这个意思。”

    我缓缓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圆滑指甲边缘,“太后的心思里,总叫我觉得有些其它的事,”抬眼狠盯着瑾月,“姑姑可能提点一二?”

    瑾月的眼中闪过一瞬惊惶,仅仅只是一瞬,再就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太后的心思可是奴婢能揣测的?”

    我心中飞如轮转,缓缓道:“姑姑此番掩饰的并不好呢!”

    又说:“太后为了皇嗣而留住我,可却要时时控制我对陛下的感情,这是为什么?”我垂了垂眼眸,“似乎并不希望我会真正的爱上陛下。”

    瑾月面无表情的紧瞪着我,语气中有点不可思议,“你竟看出了些乾坤。”

    我小声道:“姑姑,现下并无旁人,而我也必定会知恩图报的。”

    瑾月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奴婢能知道什么,大概是二小姐长得太像当年的冬贵妃了吧。”

    我蹙着眉,略略有数,“冬贵妃?”

    瑾月点头。

    我想了想,“关于先帝和贵妃的事情我也曾听说过一些,可那又怎样?”

    瑾月道:“先帝是情种,他的儿子也必定不会差,先帝为了一个继贵妃就闹到了要去出家的地步,赔上了后半生,就为了和太后赌那口气。”

    我说:“市井间确实有传闻说先帝当年是被太后从金粟寺中抓回去的。”

    瑾月摇了摇头,“太后不容易,说起来,谁还没有点遗憾,到底还是先帝在情里不够成熟,再看看咱们陛下现在的模样,与当年先帝比起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点点头,“所以太后担心,特意派姑姑来试探我的心意。”

    瑾月笑了笑,“可还是被二小姐看出来了,是奴婢无能。”

    我微笑道:“姑姑千万不要这么说,今儿的对话,不会再另有人知晓。”

    瑾月和颜道:“奴婢忍不住多嘴问一句,其实,以二小姐如今光景,前程必然不可限量,何不接受封妃?”

    我失笑道:“这天下之大不是人人都想一辈子耗在宫中的。”

    瑾月又说:“若不封妃,二小姐腹中的孩子一旦出生,就将分离,二小姐竟舍得?”

    我大惊,随即忧问道:“宫中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瑾月朝我问:“二小姐不知晓?”

    我摇头。

    再定然道:“我的孩子当然理应要跟着我。”

    瑾月道:“如此是万万不得体面的。二小姐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三思啊。”

    我倒抽一口凉气,有微风倏然吹进,于我就如同片片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凉凉刮过,没有痛意,晦暗的决然,冷浸浸的冰凉透心而入。

    一晌后,说谈着送走了瑾月,我回来只倚在床上,静静思量,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沉思着,瑾月姑姑的话来回在我脑中回响,这个孩子还未来到人世就注定要与我分离么?

    只有封妃才能陪伴我的孩子长大,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么?

    如此,那我自己呢?我自己的心呢?

    太后的意思,是既要我待在宫中,又不愿我与陛下生出感情,这对我来说究竟是好是坏?长久而言,又是否太过苛刻了些?

    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想来想去,我还是自私的。我凄然一笑,心中微微一怔,索性侧身睡去。约莫半个时辰,口唇焦渴,才懒洋洋道:“秋思,倒杯水来给我。”

063 不负卿(3)

    睁眼却是罗熙笑意满载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罗熙忙按住我的手臂道:“都什么时候了,哪里有这么多规矩。”

    我想了想,淡然笑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我竟都不知道,”转脸嗔怪秋思,“秋思也不叫醒我!”

    秋思笑眯眯道:“陛下来了有会子了,看二小姐睡着,不让奴婢叫醒。”

    我看着秋思,“陛下不让叫,你就当真叫陛下巴巴的坐在这里等着?”

    罗熙笑道:“果真是朕拦着她们不让叫醒你的,见你难得睡得熟,又有了身子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

    我对他粲然一笑,他便也不顾旁人,把我搂在怀中,喜道:“淼淼,你不觉得朕和你越来越好了吗?你可知道现下朕有多欢喜?”

    我笑嗔说:“陛下如何成小孩子了?欢喜就欢喜,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旁边还有人呢!”

    罗熙朝秋思望了望,秋思敛笑而退。

    罗熙低头,鼻尖蹭了蹭我的发鬓,柔声道:“这样不就好了。”

    我温然道:“陛下不拘哪日来都行,但如何就这个时辰过来?外头还下着雨,阴湿的很,也不怕染上风寒?”

    罗熙轻揉着我的手掌,“朕一直担心你,御医说你胎像不太稳,告诫了许多种种,朕担心极了。”

    我轻怪说:“如此,陛下如何没早点来?”

    罗熙沉沉的笑了笑,极具磁性的嗓音,甚是惑人,“可巧这两日前朝的事也多,实在抽不开身。”

    我正了正靠在他怀里的身子,“方才陛下来之前,太后身边的瑾月姑姑来过了,送了好些东西,我实在不敢要。”

    罗熙紧了紧臂膀,“本就是给你安胎的,你就尽管收着用。”

    我想了想,“上次我去慈宁宫时,并未在太后身边见过这位姑姑,今儿一来,我却不识,弄得措手不及,就怕我当下怠慢了她。”

    罗熙笑了笑,“你是主子,她是奴婢,你再怎么都不算怠慢,”停了停,又说,“上次你去的时候,她可能刚好出去替太后办事去了,这个瑾月姑姑乃是太后心腹,完全的忠诚于太后。”

    我心下一慌,如此,那么她岂不是很有可能会把我今儿的话全告诉了太后去?

    我从罗熙的怀里撑坐起,问:“完全的忠诚?”

    罗熙看着我笑说:“忠诚到没有自我。”

    我作疑惑状,“不可能吧?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完全没有秘密呢?”

    罗熙抚了抚我的额,“朕的傻淼淼。”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嘛!”

    罗熙只是看着我笑,满脸的宠溺,“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低头笑了笑,“陛下才傻呢,白白地,说这样的话。”

    罗熙一下重新拽我入怀,半晌,缓缓低声说:“昨儿,沧泱被一帮江湖人救走了。”言语间都是冷冰冰的。

    我小声回:“我已知道了。”

    罗熙略笑了笑,“建宁告诉你的吧。”

    我微笑说:“是,公主也很开心。”

    夜晚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月光幽幽地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把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里面,凭空增添了一层模糊、迷幻的色彩,如梦似幻的使人陶醉。

    我低眉敛容,“谢谢你。”

    罗熙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道:“不要对朕说这三个字。”

    我仰面望了望他,“为什么?”

    罗熙垂下眼神,对我道:“因为朕害怕听这三个字。”

    我了然于心,却不说破,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罗熙忽然道:“朕答应你的,朕做到了。”

    我低低道:“是。”

    顿了顿,我又说:“此事尚未了结,陛下的意思呢?”

    罗熙安静的拢着我,轻轻叹道:“过几日,朝中风浪过去些,朕会昭告天下,一尘于牢中病逝。”

    我抚住他在我脸颊边温柔的手,恬和道:“这样甚好。只希望他能安稳一生,不要再有什么风波了。”

    罗熙对着我温和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体贴温暖,仿若花枝间泄落的春光,锦绣明媚。

    片刻,我黯然问:“是不是我不封妃,孩子一出生就要与我分离?”

    他蹙了蹙眉,现出微怒的神色,“是谁告诉你的?”

    我摇头说:“陛下,谁告诉我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可是真的?”

    罗熙温柔的看着我,郑重说:“淼淼放心,只要朕在,就不会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缓了缓,他又道:“朕绝不苛求于你,绝不再逼你。”

    我眼中一热,许多事,他都不曾告诉过我,不禁含着盈盈的泪珠,感动说:“陛下为了我,到底还独自承受了多少我不知道的?”

    罗熙对我笑了笑,“这本是朕该的。”

    我道:“封妃……”到底还是有些犹疑。

    罗熙勾视着我,呢喃道:“不急,不要逼自己,朕可以等。”

    我尝试着,努力着,此时,也迷茫着,真奇怪,我越不想去忆起什么,什么便会越加清晰,歌台舞榭,水墨画中人,都不复在了。

    再难过,面上浮现的依旧是温婉的笑,“陛下可听过,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张玉娘十五岁时和与她同庚的书生沈佺订婚,后因沈家日趋贫落,沈佺不得不与玉娘别离。实在可叹。”

    我看着罗熙,又软语道:“好在陛下就在我的身边。”

    罗熙说:“淼淼,朕绝不会让你跟张玉娘一样忡忡忧心、千里相思的。”

    我心头不觉的徐徐松依了下来,“陛下待我这样好,思及从前,我实在羞愧。”

    罗熙轻拍着我,“太晚了,休息吧。”

    我乖乖闭眼,不多久,困意袭来,房中,四下安静宁和,可我却并未真正睡着。

    一时在心中改想着——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何时,星前月下,重将清冷,细与温存。建康寒劲,嘉郎应未整归鞍。

    数新鸿、欲传佳信。不可。搁兔毫、难写悲酸。不眠。到黄昏、败荷疏雨,几度**。

    君此一语,何其贴切!何其通达!

064 不负卿(4)

    公公在外低低叫道:“陛下。”

    我睡得浅,听到声音便忙揉了揉眼睛,起身坐起。清晨,房内翳翳无烛光,只有从纱窗折进来的几丝灰色光线。

    转脸看罗熙尚在睡着,犹豫了下,还是推了推他,“陛下,快要四更了。”

    他紧闭着双眼,沉沉的“嗯”了一声,翻身去又眯了半晌,我披上衣服,观察着他,甚觉好笑,帝王如他,早起竟也会赖床,也不知伺候他的那些公公们平日里是怎么叫他起床的。

    见他不动,我便又拽了拽他,带笑恐吓道:“陛下,今儿可还去早朝吗?”

    罗熙蹙着眉头,一下惊醒,瞪着眼睛,忙问:“可是误了时辰?”

    我看着他慌张的模样,捂嘴一笑,摇了摇头,下床去点亮灯,“陛下安心,还未,不过陛下若再不起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又帮他拿过衣物,想服侍他赶紧穿衣,可他却只是盯着我,神思恍惚,我抱着衣袍,笑说:“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给他披上,“我看陛下啊,是真不怕着凉。”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拽进怀里,紧紧的抱着我,一丝力气也不肯放松,“淼淼,这样真好,朕很喜欢这样,你不会抗拒,朕也无须强迫,”又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愧疚,回身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下,“陛下是何时对我生出情意来的?”

    罗熙笑看着我,“你真想知道?”

    我一时耳垂有些烫,低下头,温柔地戳推着他,“还不起来,真要迟了,公公在外面候着呢!”

    他迸生笑意,轩了轩眉毛,推着我躺回床上,“何需你服侍朕了?再睡会儿吧!”

    我即便早已没了睡意,但还是依着他躺下,又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后,才肯披上衣袍打开门,公公立即进来伺候着他离去。

    静静躺了半晌,我见本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了绯红,朝霞从窗纱间映了进来,便叫了秋思、冬雪进来,伺候洗漱,用了早饭。

    我特地选了房中最为敞亮的一处,再叫秋思搬来木椅,缓缓安坐下,一道微风轻盈的掠过,幽幽的澹香凉丝丝的摩挲着我的脸面,倾斜着吹动回旋到脚边,柔柔地扬起我拂在地上的裙裾。

    冬雪不放心,过来又帮我添了件外袍。

    我侧脸笑看了看冬雪,“哪里就这么怕冷了?”

    冬雪甜笑着,“还是多加一件的叫人安心。”

    我点点头,眼神又落在手中的锦缎上,之前精神一直不太好,今儿却是奕奕,就想为腹中的孩子做件衣裳,但着起手来,却又犹豫着无法决断。

    冬雪于旁问道:“二小姐为何迟迟不入针线呢?”

    我低眉,赫然道:“只怕这第一针下不好,衣裳做得不漂亮,孩子到时穿得不舒服。”

    冬雪笑道:“奴婢虽未曾见过二小姐手艺,但想来定是好的,二小姐是还未出世的小皇子的亲娘,亲手为他做得自然是最好的,二小姐不拘什么,放心做就是。”

    我想了想,笑问:“为何一定是小皇子呢?万一是小公主呢?”

    冬雪露出了愁容,“是奴婢欠思虑了。”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正了正顶戒,含笑道:“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梅花不畏严寒,笑迎晨风,刚好陛下也喜欢梅花,不若就用它来作隐意吧。”

    冬雪道:“二小姐说得这么好,想来一定是好看的。”

    我定了定神,很久没有做过针线上的活了,也不知技法生疏了几分。淡粉纹锦作底交着金线制成两件背心,上头分别绣雪胎梅骨和岁寒三友的丹红丝图案,水色波纹暗花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褂子,竹叶穿玉妃薄透纱料做了夏天的外袍,竖纹云锦做了一双护袖,左右两边分别绣了一朵小小的梅,缁色蜀锦缎子改出了两条不同长度的腰封,暗暗的用梅花的形缝勾好侧边。

    一边做,一边想,他或者是她,来到人世后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

    刺穿云块的阳光落在我手中握着的衣料上,就像根根金线,完美的纵横交错着把各种颜色、图案相互缝缀得细密无间。

    架上的瓷瓶中盛开的紫檀,散发着阵阵香气,弥漫在四月里,娇气的被供在瓶中照看着,轻轻一眼望见,便觉它能把天地间的一切空虚盈满。

    这几件衣服我低头做了许久,一步做好,就会拿起左右端详,察看针脚做得是否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粗疏,线头会伤了孩子娇嫩的肌肤。

    我是童年经历过衣食冷暖不足的人,深知其中的酸涩难过,所以如今,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给我的孩子。

    埋头直到晚上,挑灯做成时,冬雪、秋思和罗熙都是欢喜不已。罗熙握着衣裳深深的看着,指尖在图案上来回抚摸,“这衣裳做得极好。”

    秋思微笑道:“二小姐手艺如此好,想来是做早了。”

    我和颜笑道:“早点准备着,来日或还能更多做些呢!”

    罗熙抬脸柔和的盯着我,“总之不要累着自己。”

    我打了一个哈欠,笑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来了些困意。”

    秋思和冬雪整了整衣裳,小心的摆放在床头,就退下了。

    我早洗漱好,乏着上了床,罗熙看着我躺下后,对我淡淡道:“今儿事情甚多,你困了就先睡吧,朕就在旁边的案上批折子。”

    我点点头,一盏茶后,瞄看到罗熙就着微茫的烛光忙碌着,我却也睡不着了,心中刹那间闪过一个想法。

    我便出声对着罗熙问道:“我有件事儿想问陛下。”

    罗熙头未抬,依旧看着奏折,“问吧。”

    “先帝的马蹄是陛下做的手脚,对吗?”

    他正在蘸丹墨的手微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在砚边腆了腆毛笔,一面批注,一面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寐着眼睛道:“你也知道,像超光这样的神驹怎么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就失了前蹄呢?公公那日说时我就感到奇怪,入宫后,我再笨也能看出陛下是早有谋划。”

    罗熙道:“你聪明有余,却还是不够细致,朕若要做手脚,又怎么会做得这么明显,还让你怀疑到朕的头上呢?”

    我扯了扯被子道:“这意思……不是陛下?那是谁?”

    罗熙沉声道:“淼淼,朕不希望你知道这些。”

    我道:“这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你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想,很伤神的。”

    罗熙停笔,默默出了会子神,叹了口气,走到我身旁,低声道:“朕当时也很奇怪,于是便令人去追查,一开始朕十分怀疑宁亲王,后来顺利登基后才查到结果。”

    我好奇问:“是谁?”

    罗熙不开口,半晌后,说了两个字:“你爹。”

    我不可置信,蹙眉道:“老爷?”随即问:“为什么?”

    罗熙说:“因为你。”

    我疑声说:“我?”

    罗熙叹说:“因为你长得太像冬贵妃了,那时父皇叫你待在寺中修身养性,不为别的,只是想日后寻机会偷偷叫你入宫作‘姬女子’。”

    我脑中一掣,身子微微颤抖。

    姬,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也。

    姬乃九流,通买卖。

    谁不知,无论是民间人家的姬妾还是皇宫当中帝王的姬女子,女子一旦成为,便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一时想到我娘亲,满目怆然,何况娘亲曾还是宠妾时就尚且如此可窥一斑,我若真做了先帝的姬女子,不敢设想下场会多么的凄惨,因为不管怎么看,我于先帝而言都是一个替身而已。

    我不禁悄悄地暗自庆幸起来。

    我敛了敛心绪,“老爷又是从何而知?”

    罗熙说:“父皇曾跟你爹有意无意的提过此事,而朕,则是在质问他时才知道内情,不瞒你,朕当时听了也当真惧怕,甚至有些庆幸你爹出手阻拦了先帝。”

    我说:“所以,你也只是贬斥了老爷,把老爷做手脚的事压了下来?”

    罗熙道:“幸而此事并未漏出多少口风。”

    我叹了叹,“老爷这么做,只是为了我吗?”

    罗熙说:“你爹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毕竟你是他的骨血,”看了看我,又道,“先帝此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打压了你爹的气焰,绝了他的心思,二来也满足了自己。”

    我望着罗熙,小心问:“此事……除了陛下,是否还另有人知晓?”

    罗熙回:“你大姐和宁亲王应是知道。”

    我不解,“我大姐?”

    罗熙道:“当时朕派出去的人追查快到底时发现还有另一波人同在查探,朕想来是宁亲王无疑。也因此推理决断出手脚肯定不是他做的。”

    我说:“但这只是陛下的猜测,对吗?不然陛下不会只是不让他们入宫,迟迟不下手绝了这口风。”

    罗熙轻轻点头道:“是,朕一直无法完全确定,直到后来你大姐来求朕成全她的心愿,据实相告,求朕饶过宁亲王一命,朕见她痴得紧,便决意成全了她。”

    我微微蹙眉,对罗熙道:“原来是这样,”摇了摇头,“她应是心甘情愿的。”

    罗熙沉声答:“是。”

    我笑笑,“竟是如此。”我不曾想到,所有的事情,背后还隐藏了这么多的不可告人,一切似乎一下就都变得明朗而合理起来。

    他低睨了我一眼,庆道:“真是幸好,”又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头,劝说,“你可不许再想了,御医可是嘱咐过,惟有清心寡欲,方能高枕无忧。”

    我盯着罗熙,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内心如喝五味陈醋。

    脑中突然不受控制的蹦出了一个念头:人只有一生的时间,其实可能根本就没必要去太过份苛求什么。

    二更响时,罗熙帮我拉了拉被子,靠在床边轻拍着我的肩,哄唱道:“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句引、嫁东风。”

    我浅笑着细听,眼前慢慢现出一幕幕美好的景象:美丽的歌女把乌黑如云的鬓发梳理整齐,衣服的颜色鲜艳得好像太阳初升时的彩霞,欲唱未唱,静静地站立在翠绿色的席上宛如不知何故下凡的巫山神女。她的歌声衬着节拍破喉而出,如同对镜高歌的鸾鸟。她的舞姿轻盈曼丽,如同燕子突然飞空时的轻快干脆。霞衣随着舞姿而飞扬。令观看者不禁担心——别让红袖翻过窗户。外面春光正好,柳絮轻柔,不要让她被杨花吸引,离开这里随春风而去!

065 南窗下,清风满鬓丝(1)

    清早起来,天儿倒是放晴了,闻得窗外莺啼叽叽。我自斜倚在床上看书打发时光,身上披着一袭水碧色的蚕丝薄被,身下卧着水貂毛制的软毯,不很厚,却洋洋生暖,新换的月白蟾魄罗绡彩丝帐子被银勾挽着,背后靠着一双若草色的晨乌羽绒枕,细软舒服。

    窗户半掩半开,带了花香的午风从外头徐徐吹进房中,帐子隐隐随之波动如南熏下波澜着的苍云,罗绡彩丝绣纹轻浮生辉,一如素致的白驹之光。

    看了半日书觉得眼睛疲乏,就半眯着,想在床上睡会子,可一闭上眼就看到了老爷的模样慢慢浮现出来,当下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却也知晓此事的不合规矩,遂只好算了。

    心里发烦,如何睡得安稳,便起身去看建宁,进了翎珠堂,见她午睡刚醒,家常的随云髻上随意簪着几颗珍珠,通透生光,半缀着几多桃花样钿子,身上只穿一件大红色的暗花烟绫衫,下搭了一条绣着子规的渐色薄纱裙,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与丹红色相称起来,比日前所见更加的丰润动人。

    建宁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着贴身宫女的手喝着桂花甜水,看我来了忙跳下床来,“淼淼,你来了,正好尝尝我这里的喝酿。”

    我摇了摇头,“现下,我不太爱吃甜的。”

    建宁失笑道:“瞧我这记性,淼淼现在是爱酸物,”拉着我,转头对床边的宫女说,“云儿,不是还吩咐做了酸梅汤吗,去端一碗来给淼淼。”

    我打眼看了看那宫女,身姿纤巧,面容也清秀,“公主这贴身宫女我倒时常见到跟在公主身后,却从没问过她叫什么,原是叫云儿。”

    云儿对我行了礼,我付之一笑后,她便退出去了。

    我低头,惊说:“公主怎么还光着脚呢?说了这么久的话,我竟没发现,”忙拽着她回到床边,说,“凉从脚起,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快把鞋袜穿上。”

    建宁“嘻嘻”笑着,说:“无事无事。”悠悠地搭在床沿边坐下,趿了鞋子起身。

    我又把建宁拉到妆台前,强制着叫她坐下,我站在后头,一顺一顺的替她梳理头发,“公主平日里一直这样随意的吗?”

    建宁甜笑着,“是啊,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笑笑不答,建宁回身过来,视线落在我还未显怀的腹部,好奇问:“这里真的有个小孩子吗?”

    我看着建宁,笑说:“是啊,再过八个多月他就会出来的。”

    建宁点点头,又指着我的腹部俏皮说:“都是因为你,淼淼这么些天都不能来找我玩儿,我也不能去打扰她,弄得我这几日好生无聊,等你出来了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低着头,“公主要等他出来,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

    建宁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兀地抬起头凝视着我,道:“淼淼,你好了。”

    我挑了挑眉毛,问:“什么好了?”

    建宁回道:“淼淼,你的心思好了,会说笑了,与之前的光景不大一样了,”小心地说,“你是不是已经接受我三哥了?”

    我沉吟着说:“我、陛下还有大和尚三个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反正我现在倒安然了许多,既然事情已经如此,我也在尝试着接受陛下。”

    建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样挺好的,”又小声说,“我从祖母那里偷听到关于和尚的一些近况,本想告诉你的,可你现下若不想听我就先不说了。”

    我缓缓坐在建宁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略略迟疑,低下头,“公主你……可说来听听。”

    建宁刚要开口,我忙握住建宁的手,“算了,我还是不听了。”

    建宁点头道:“这样对你最好。”

    我想了想,悄声说:“太后一直监视着大和尚?”

    肯定是,否则太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消息,可是,为什么呢?

    建宁对我道:“看来是的,每每我去慈宁宫总能或多或少的偷听到些道理,许多次我去慈宁宫请安都不见瑾月。”

    我蹙眉问:“为什么呢?大和尚已经不是一尘住持了,太后为何不彻底放过他呢?”

    建宁摇头,说:“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像祖母那样的人,总归有她的道理吧。”

    我叹了叹,总觉此事还未了结,心中那块大石头依旧悬而未落,“这事,真希望陛下快些了结,不要再生出什么祸端来了。”

    建宁看着我道:“和尚现在能活着不就是最重要的吗?”

    我轻笑了笑,“是,他能活着就很好了,我实在不应该奢求更多。”可是太后一日不彻底放过大和尚,罗熙一日不了结此事,所有的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都有后悔的可能。

    建宁道:“所以啊,淼淼,你安心吧,现在的你实在不宜过多操心,会伤及胎儿的,你可知我三哥有多期待这个孩子?”

    我看着建宁说:“我当然知道陛下有多期待这个孩子,我会注意的。”

    建宁道:“三哥为了你,都下旨了。”

    我疑惑说:“下旨?什么旨?”

    建宁深深地叹了叹,对我道:“限制了种种许多后宫中的道理,连我都被限制了,私下里不准嬉闹,说话不准大声,你有可能走的路都要小心谨慎,若你有任何磕碰,那些奴才们的小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诸如此类,很多很多。”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很是不妥,对建宁小声说:“陛下他竟然做了这些,我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过我,这样不好。”

    建宁悄言道:“我也是偷偷告诉你的,三哥旨意里也说了,不能叫你知道伤神。”

    我叹道:“陛下这样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多难伺候,架子多大呢!”又说:“日后,新人进宫来有此传闻,自然就都以为我是这样的人,还如何相处?”

    建宁对我道:“新人进宫?”她摇了摇头,“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我笑笑,“新人总会入宫的,三年一选秀,陛下再怎么推也没有办法超过这个时间的。”

    建宁道:“淼淼,你真是太小看我三哥了。”

    我不解道:“何意?”

    建宁微笑说:“只要是我三哥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别说改选秀的时间了,就是废掉这个规矩我都信三哥可以做到。”

    我说:“再怎么,太后不还在那里坐镇呢,太后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建宁一下站了起来,“淼淼,你是不知道我三哥的以往事例才会这样以为,”建宁满脸炫耀着,“我三哥,初露锋芒乃圆谎救母,佯病出宫而勤学苦读,得以少年立志,归来朝堂之上舌战群臣,初探虚实,后再设计巧擒桀党,功不可没。”

    我莞尔笑说:“如今陛下登基广纳贤才,尊奉孔子,也是难得的。”心中却觉得自己还只是看到了罗熙的冰山一角,不禁倒吸了口气,森严的皇宫,他也不曾放在眼里过,想出想进,都看他自己的意愿罢了。

066 南窗下,清风满鬓丝(2)

    与建宁见面聊着尽兴,一下就忘了时日几何,我回到房中时,已是接近黄昏。院中的翠绿花荫里,清凉如水,微风吹过栽种了满盆的迎春,扑面而来的是些许的芬芳清香。

    斜阳满院,姿色耀金,照在院中载着花草的曙色花纹冰裂瓷上,晶莹一色的边缘反出的光亮,锋利刺眼。

    我靠在躺椅上,随手折下一朵熟得恰好的迎春,用食指和拇指不断地捻揉着。秋思走过来劝道:“二小姐小心脏了指甲。”

    我轻叹一声,指尖互相摩了摩,“也不知事情究竟何时才能有个结束。”

    秋思道:“二小姐心中的烦扰,奴婢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奴婢还想多一句嘴,事情既到眼下无法可想,还望二小姐首先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伸手又掐了一朵,透色光滑的指甲上生生染上了黄色的汁液,摇了摇头,说:“如今走到这样的地步,我怎能不忧心?”即使我在努力的尝试着接受罗熙,但关于大和尚的一切不知则以,但凡知道一点儿都会为他而担心,想做到完全事不关己还是太难。

    秋思压低声音,“奴婢知道二小姐的心,二小姐实在忧心的话,何不去找瑾月姑姑帮忙?瑾月姑姑可是太后身边的人,多少应是知道些内情。”

    我想了想,顺手捋下腕上的一对玉镯道:“这对镯子是陛下赏的,你拿着这个悄悄儿去找她,什么也别多说,只说这里想问问原因。”

    秋思接过去,犹豫说:“这话云里雾里的,瑾月姑姑能听明白吗?”

    我笑了笑,对秋思道:“这话你觉得云里雾里的,可于姑姑来说,应是明了的很。”

    秋思点点头,忙就去了。

    她前脚刚走,冬雪就大步跑过来喜滋滋道:“二小姐,方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晚上会过来,请二小姐好好准备呢!”

    果然是来了,我本还决意,若待会儿罗熙不来我就去御书房,现下倒也省了我这一趟。

    周身爽利,我扶着冬雪的手起身回房道:“替我好好梳妆。”

    冬雪将我头发散开,梳顺后重新挽成髻,点缀着一根霞色的珊瑚步摇,道:“陛下过来,看到二小姐今儿这样的抬衬娇丽,定会欢喜。”

    我笑着说:“是吗?”

    冬雪道:“是啊,想必到时二小姐开口说什么,要什么,陛下都不会回绝半分的。”

    我摆一摆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过分。”

    冬雪将我额前的碎发拢起,“二小姐这么想是对的,如今这情形,二小姐最重要的就是要络住陛下的心,否则二小姐将再无所依。”

    我叹了叹,“你说得甚对,在这宫里我既无母家撑腰,日后天长地久的,我只有如此做,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我看了看冬雪,“还有你和秋思,不能叫你们总跟着我受罪。”

    冬雪道:“奴婢们无事的,奴婢们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若得其它的主子只会更加的苛待奴婢们,二小姐已经很好了。”

    我握了握她的手,“在我心里都把你们当做妹妹待的。”

    冬雪含泪说:“想来奴婢真是好福气,得了二小姐这样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主子。”

    我说:“我本是孤身一人,幸得你二人陪伴照料左右。”

    转脸瞥见窗外的那株杜鹃花,绮丽多姿,姹紫嫣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涟其出一圈圈的波浪。肥肥厚厚的叶子在柔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彩。我总觉得它像一只只红色的蝴蝶,尤其那中间的蕊像极了蝶儿的触角。艳丽的红色把绿叶都点缀了,荡漾着一种热情和盎然。

    我看着,心中顿时敞亮,“那花儿开得真美。”

    冬雪笑道:“二小姐,这是好意头。”

    天已全黑,我独坐在案前看书,秋思回来话道:“二小姐,奴婢已见过瑾月姑姑了,话也一字不差的说了,瑾月姑姑收下了镯子,就叫奴婢回来了。”

    我颔首“嗯”了一声,继续看着我的书。

    本还以为瑾月姑姑有多忠心呢,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但也有可能是其中另有内情,而我对于这些事却没有丝毫想去挖掘的兴趣。

    我见秋思依旧不肯退下,就问:“还有话吗?”

    秋思慢慢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木盒,打开是一串黑曜香串,我大惊,“这不是他的东西吗?”

    秋思道:“瑾月姑姑说这是回礼。”

    我歇了半晌,点头道:“难为姑姑了,如此巧思。”

    可我早就猜到了这一点。而我想知道的,恐怕即便是姑姑也要费些心思琢磨下来,才好传达的。

    秋思轻声道:“陛下这个时候还没来,二小姐要不要先去床上躺一会儿?”

    我微微一笑,“不必,我还行,这书方看了一半,正是兴起时,看完了若陛下还不来再休息吧。”

    烛火上下微移,秋思拨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轻挑了挑,重再笼上纱罩,又为我添了件月白色的绣锦披风才放心退出去。

    罗熙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满脸疲倦,朝我摆摆手道:“淼淼,过来。”

    我亲自捧了一盏乌龙蜂蜜奶羹给他,又走到院中折了一株杜鹃衔在帘勾上,香气宁静恬适的缭绕着弥漫满房,使人自然而然的深深陶醉其中。

    我轻声说:“陛下以后这么晚就不要过来了,好在御书房多歇会子。”

    罗熙闲散的看着我,“就是想看看你,”又恨声说,“快说,淼淼你是不是给朕下了什么蛊?不然,如何叫朕这么魂牵梦萦呢?”

    我低头笑了笑,“陛下,你看我今儿带得钗好看吗?”

    罗熙倚在床上,仔细的打量着我,“这钗倒是平常,如何戴在他人的发间朕就不觉得什么,可戴在淼淼的发间,就别具风骨。”

    我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今儿我也算应了这话。”

    罗熙一愣。

    我看着罗熙半晌,凑近悄言说:“陛下就是我的悦己者。”

    罗熙凝视着我,“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朝他盈盈一笑,“当然,我再听不到我不想听到的消息,慢慢地,时间久了,许多以前的事就会被渐渐淡忘了,陛下说对吗?”

    罗熙抚了抚我的发丝,道:“甚对。”

067 南窗下,清风满鬓丝(3)

    夜幕一层两层的都倾泻了下来,月光幽幽里,外头偶有一两声猫唤,反而衬得这夜更静更深了。

    服侍罗熙洗漱后,我如常的在妆台前松下发髻,除了钗环。罗熙见我不再说话,只是依着他睡下,他讶异的蹙了蹙眉,问我道:“淼淼,你今儿是怎么了?”

    我缓缓睁开刚合起的眼,柔声反问道:“陛下,这样不好吗?”

    罗熙略略沉吟,“好,可朕有些害怕。”

    我轻声失笑,“陛下是江山之主,还怕什么?”

    罗熙紧搂我在怀里,垂眼看着我说:“朕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淼淼最近不再提起沧泱的事,却又觉得你时时都在暗示着朕什么。”

    我直盯着他的眼眸,手指戳着他的胸口,“那是陛下的心里在作怪,其实陛下真心里也是希望赶紧好好了结的。”

    他低低一叹,感愧道:“说起来,对你,对沧泱,朕之前确实做得有些不大地道。”

    我枕在他的臂上道:“走到这一步,当时谁也没料到,因为陛下是陛下,诚如此情此景,陛下已是我的枕边人,不再言及其它,既然日子终归要过,就要好好的过,之前是我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也不知陛下为我做的事情,更不了解许多内情,我对陛下着实有愧。”

    我看着他的眼神,三分触动,七分柔软,又道:“我也承认对大和尚的感情,所以当他身陷险境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看着他落入深渊也不去拉他一把,我做不出来,”顿了顿,“如果大和尚不在了,因我而不在了,陛下你觉得淼淼能安度此生吗?”

    说罢,我便将脸埋在罗熙的臂弯之中,不再言语。

    罗熙圈着摸了摸我的额,轻唤道:“淼淼。”

    我轻应着。

    可是罗熙,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你把我关在漆黑房间里三日,出来面对的就是你的决意反悔。

    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那个晚上,你强迫我的狠绝。

    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你一个一个的伤害着我身边的人,再把血淋淋的现实拿到我面前来给我看,震慑我。

    我知道。

    一旦你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那么一切都将不可控制,你是天下的帝,风卷残云时,我就像大海呼啸时的一叶扁舟,无力挽澜于既倾。

    很久以前,我无法想象大夫人身入混沌时,我会那么难过,因为那会儿的我自以为在这一刻来临时自己是会笑的,甚至做梦梦到这一刻时,我都会笑。但现实是,我没有。我还记得自己趴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所有曾经黑暗的往事一下都变得鲜活起来,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大夫人能跟我撕扯扭打在地上,互相鄙视唾骂了。

    当然,也不会再有一个像宁亲王那样的傻子,十几年如一日的用让人对他失望的表面来做自己的铠甲,却只为了苟且偷生,略表仅作为儿子那片与生俱来的孝心。

    谁能想到?他可是一个皇子,一个王爷啊!

    而宁亲王恐怕也不能再遇到一个像我大姐那样会为了他甘愿牺牲自己的女子了。

    即便她不够美,不够摄人心魄,不够饱读诗书,不够贤妻良母。

    这些在我心里封存着的,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很久了。

    回头看时,方觉得,原来,我们都已经走了这么远。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仍无比确定,大和尚是我要保护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罗熙到最后一刻。

    可这么做下去,会令我对罗熙的愧疚愈来愈浓,我清楚的知道,这是我的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谁都懂,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愧疚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心疼,就会忍不住的想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直到最后分不清究竟是心疼还是爱。

    若非我今日着意说这番话,近来不再挣扎吵闹,学着尽量接受,恐怕你心头的针刺依旧在暗戳戳的作怪,那股火焰将燃未燃,将息未息,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在身边最亲密的人之间,用上这样的心计,每走一步,每说一句,都要谨慎掂量,实在非我所愿,可是当下还能怎么办呢?

    就算情何以堪,也要继续走下去。

    差点都忘了,叫我四面楚歌的除了罗熙,还有一个太后,好在,我遇上了一个瑾月姑姑——人前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对太后最忠心的人,也因而叫人对她望而却步。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而,都还好,不管怎么说,罗熙你还是爱我的,所以,会更包容我。

    心底漫出无声的叹息,仰面看着罗熙陷入睡眠中的脸,那么的疲惫与憔悴,可即使是这样,周身也时时能透出那种皇家氛围中严养出来的孩子身上所天生会带着的那种尊贵的气质。

    说来,他的年纪也不大,心思怎就这么沉重,一身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大片的暗梅纹在上面若影若现,眉宇之间透着成熟,却不显得苍老,沉稳中带着倨傲决绝,藏着躁动与不安,安闭着的双眼,其间一束一束极长的眼睫,好似构成了两条无底深渊,使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我摇了摇头,闭上双眸,枕在他的臂上,沉沉睡去。

    醒来罗熙已离开了,梳妆过后见院中花树都被打理的焕然一新,郁郁葱葱,特别是那杜鹃,开得红艳艳,满目枝叶又是绿芜芜,红绿相间好似一幅美丽的画卷,不禁想起这句:“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再凑近细看时,我才发现无数个花骨朵已被蜜汁浸泡得渐渐发胀了,就像慢慢地张大了抹了丹脂的香唇,模样又如刚睡醒的婴孩才会发出的那甜滋滋的微笑,笑得一个个花骨朵欣然怒放、争奇斗艳。丹红的杜鹃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映红了这一块小小的天地,我边看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一时,秋思乐颠颠的跑过来道:“二小姐不知道呢,这花草全是陛下今儿晨起上朝前刚吩咐人修剪的,又说昨儿的帘勾上的杜鹃看起来好,又打发了人趁着二小姐熟睡时搬来了许多。”

    我转脸笑了笑,“是吗?”

    秋思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只疑惑道:“二小姐莫不是早知道了?”

    我点头道:“今儿早上陛下走后,我睡着时,浅浅听到院中的声响,起来当下又看到了这些,要再想不到,可就真该挨打了。”

068 雪猫戏扑风花影(1)

    冬雪紧张道:“二小姐昨晚可对陛下表明了吗?今儿早上奴婢见陛下好似并未有什么不开心的神色。”

    我接过秋思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何必要特意去表明什么呢?我若像之前那样开门见山的一味剖白,反会惹怒陛下,陛下睿智过人,话间轻点一下也就罢了。”

    见她们听得不甚明白,遂又笑道:“我想求的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我只需叫陛下满意就好,何必再给陛下不痛快?损人且不利己。”

    秋思平时虽机灵,一时却解不过味来,而冬雪则是低眉敛目,我见她通透的样子,便知晓以她的阅历,想必已经是明白了我方才说的意思,不由对她另眼相看起来。

    半晌,秋思一拍脑门,惊喜道:“奴婢明白了,只有陛下觉得二小姐不再时时牵挂于他人,才会气顺,而陛下气顺了,一切就都好办好说了,所以二小姐不能明着说,只能在柔情似水中暗暗点明,陛下就会觉得二小姐说得对。”

    我看着秋思,含笑点头,“你这小丫头总算也是可以出师了。”

    冬雪道:“到底如何,还是要看陛下着意的行举才是,就怕陛下尚还有犹豫。”

    我“嗯”了一声,秋思道:“那陛下现在对二小姐应该可以说是放心了吧?”

    冬雪道:“放心是放心,就是不知这放心占了几分。”

    我微微一叹,“暂且如此,陛下的心思比一般人多出一窍,有些多疑也是正常的,慢慢来吧。只有稳住陛下,只有陛下对我的爱意永远如前,我才有办法筹谋其它。”

    话音未绝,我恍惚感觉像是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了脚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只小猫,白底黑斑的毛色,通体非常干净,好似一团雪白的棉花点上了几滴墨汁,或许是它知道我在看它,就柔柔地发出了一声幽长而绵软的细叫,身子蜷着在我裙裾边拱了拱,我蹲下抱起,一边揉捏着它的下颌,一边垂眸认真观察着它,这小猫眼圈发红,眸子发灰,看着莫名有一种上了年纪的人褪尽光泽而黯淡的眼神。

    我不禁又怜悯地抚了抚它的脊背。

    秋思笑道:“这小猫长得真漂亮。”

    冬雪道:“这猫如此干净,定是有人养的。”

    我吁出一口气道:“我也正好这么觉得。就是不知道是何人会养出这么黏人的猫。”

    秋思说:“奴婢听人说这天底下就属猫最是高傲清冷,从不会轻易黏人的,今儿必是因为它与二小姐有缘,喜欢二小姐才会这般。”

    我轻笑了笑,“果真如此,若没有主人来要,我也可以先养着它,你们看它多乖。”

    这猫甜腻了一声,又往我怀里钻得更深了些,秋思和冬雪见了,也都跟着笑了。

    不时,就听到院外有宫女说话的声音,秋思去了一会儿,回来对我说:“二小姐,那是瑾月姑姑身边的小宫女,原来这小猫是瑾月姑姑养的,正到处寻着呢!听别处的公公说像是往这里跑来了,特来认领呢。”

    我抓了抓正伏在我臂弯里这小猫的毛,“那便叫她进来吧,想必是了。”

    很快秋思就领着小宫女进来了,朝我行了礼,见小猫在我怀里,忙上来要接过去,道:“如何能叫二小姐抱着这畜生,要伤了二小姐哪里可怎么好?”

    我身形一晃,避开了小宫女,问:“这猫养得真好,它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答:“月半。”

    我想了想,低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我见它不胖啊。”

    小宫女颔首无言。

    我笑说:“这既是瑾月姑姑的猫,理当归还的,不过我怕你们再把它弄丢了,觉得还是由我亲自抱去归还瑾月姑姑的好。”

    小宫女只得恭谨道:“是。”再便缓缓退下了。

    秋思说:“二小姐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既她们来要了,何不直接给了她们去,省得累及二小姐跑这一趟。”

    我抽出一只手,揪了揪秋思的脸颊,“刚还夸你有了长进,如何这会子又不中用了?”

    秋思摸着脑袋疑惑狠想着。

    冬雪细声道:“二小姐可有把握?”

    我叹了叹,“五五分吧,还真拿不太准,不过,我始终觉得瑾月姑姑不是个简单的姑姑,她会帮我。”

    冬雪接过我怀里的猫,“二小姐预备何时要去?是否要准备什么?”

    我摇头道:“什么也无需准备,今儿瑾月姑姑在慈宁宫何时下职?”

    冬雪回:“这还真不知道,要不要奴婢先去打听打听?”

    我对冬雪点头道:“快去快回,别叫人怀疑了去,特别是慈宁宫的人。”

    冬雪道了句:“明白。”而后,就匆匆离去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一轮旭阳正当着天顶,照得远处熠熠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水来,殿宇一半都被掩映在一片白色里,我望着好奇道:“那片白色的是什么?”

    秋思也循着看去,说道:“那是存梨殿的梨花。”

    我问道:“那里可有人住?”

    秋思答:“现下陛下还未选秀,没有小主,所以暂时并无人居住。”

    我放松笑了笑,道:“那便随我去那里瞧瞧梨花。”

    秋思点点头,转身跑到房中帮我拿了件淡粉色的袍子出来,嘱说:“二小姐添件衣服再去得好。”

    我微笑着依言披上后,便带着秋思一道出了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刚漫步到存梨殿前,就清晰地看到梨花已经开了不少,在虬曲的梨树枝条上,洁白的梨花静静地开放着,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花儿开得很稠密,而照不到阳光的枝头就稀稀疏疏地开了几朵,三三两两的样子。

    那一簇簇花朵就在这叶芽儿中间绽开,嫩黄衬托着雪白,是那样的醒目又那样地协调,春风柔吹,不时地散发出阵阵清香,令人心旷神怡,舒服极了。

    轻轻地走得近些,再近些,就像那些被勾了魂儿的人一样,眼中只剩下那唯一。那一朵朵小小的梨花,美得那样纯粹。

    我弯下身,拾起脚边的一朵梨花,小心地托入掌心,借着直射而来的暖暖阳光静静端详。隐隐地,鼻子有些发酸,因想到了一幅凄美寂寂的景象:纱窗之外,夕阳西下,黄昏渐渐来临。华丽宫室,一人独处,女子满面挂着泪痕。寂寞幽深,庭院春天将尽,梨花满地,院门紧闭。

    我摇头叹息道:“怪道有人说,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069 雪猫戏扑风花影(2)

    冬雪打听到瑾月姑姑今儿是傍晚下职,我得知后,就忙出了存梨殿往这里来。

    瑾月姑姑住的房间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现走进去还是暖洋洋的,无意间看见瑾月姑姑搁在桌上的一块没有绣完的绣件,绣的是“小儿戏猫”的图案,针功实打实的精巧细密,越看越觉得栩栩如生。

    瑾月姑姑人刚到门外,见我来了,怔了一瞬,便疾步来到我身前,低头请安。

    我扶起她,微笑道:“姑姑不必拘礼,今儿我不请自来,姑姑不会怪我不知礼数吧?”

    瑾月姑姑看着我说:“奴婢怎敢。”

    我看了看秋思、冬雪。

    冬雪上前把怀里的小猫捧递给瑾月姑姑,瑾月姑姑笑着接过。

    一旁的秋思行礼道:“奴婢们在外头候着。”说罢,二人便一道退下。

    瑾月姑姑发现我对那绣件很有些兴趣,不由的低了低头,放下小猫,伸手要来取回。

    我笑道:“姑姑的针线功夫可真好,名不虚传,”看了一回,又道,“哪日姑姑也教教我吧,特别是这个小孩子的笑貌绣得可真传神。”

    瑾月姑姑怔了怔,谦笑道:“二小姐真是将老奴夸得上山下海了,不过是闲暇时随手绣成的半品罢了。”

    我转脸看了看正趴在窗上晒着夕阳的小猫,比起手问:“绣件上头的小猫可是姑姑养的这只?”

    瑾月姑姑抿嘴道:“是。”

    我笑说:“这小猫果真叫‘月半’吗?早上那小宫女告诉我,我十分不信,现下定要当面问问。”

    瑾月姑姑答:“是叫‘月半’。”

    我想了想,道:“可怎么看它也不胖啊。”

    瑾月姑姑笑了笑,“现在是不胖,因为老了,”又补充道,“它还小的时候可胖了。”

    我微微一笑,看着瑾月姑姑,大胆猜测道:“这猫的名字想来应是上头的这小孩子起的吧。”言语间尽量叫自己不要心虚。

    瑾月姑姑一惊,随即蹙了蹙眉道:“不是的。”

    瑾月姑姑的慌张表现着实出乎我的设想,也使我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凭空猜想,对着瑾月姑姑笃定道:“姑姑,是的。”

    她极力避开我的目光,小声嗫嚅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我盯着她道:“如果不是的,那么人人都以为忠心无比的瑾月姑姑又怎么会肯帮我?”

    瑾月姑姑道:“奴婢何时说过要帮二小姐了?”

    我低头笑了笑,道:“莫不是姑姑现下反悔了?”顿了顿:“若姑姑反悔了,大可以马上去告知太后我在做的一切,我绝不会拦着姑姑。”

    瑾月姑姑死死地看着我,半晌,松气叹道:“罢了,奴婢在帮二小姐,就是在帮陛下。”

    我蹙眉不解道:“这是何意?难道姑姑是陛下的人吗?”

    瑾月姑姑摇了摇头,“奴婢不是陛下的人,奴婢从不受陛下差遣,奴婢只是不忍。”

    我道:“我知道姑姑一定有难言之隐,姑姑一定有故事,我在来之前并不知道这故事是怎样的,”我摸了摸绣件,“但现在我知道这故事一定跟上面的小男孩,还有这只叫月半的小猫有关。”

    瑾月姑姑漆黑的眸中,延伸出一种经年隔世的沧桑感,“可奴婢还是要请二小姐恕罪。”

    我笑着摇头,说:“姑姑当真是实在不想说的话,我一定不会勉强,而我知道的这些,虽不完全,但也不会告诉旁人。”

    瑾月姑姑走近我,握着我的手,“奴婢多谢二小姐。”欲下跪,被我拦住。

    我低声说:“姑姑的事,我知道一定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姑姑放心,姑姑愿意帮我,我终归感谢,以后姑姑有什么需要我的,我也万死不辞。”

    瑾月姑姑望着我,渐渐蕴泪,“老奴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像二小姐这样的人,”摇了摇头,“二小姐真的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我点头说:“瑾月姑姑懂我,可陛下他不会轻易放我的。”

    瑾月姑姑道:“奴婢知道,陛下喜欢二小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如先帝,可二小姐知道么,如果二小姐一直留在陛下身边,才是害了陛下和二小姐自己。”

    我问:“为什么?”

    瑾月姑姑叹说:“因为太后。”

    我紧紧蹙眉。

    瑾月姑姑继续说:“二小姐你以为太后是什么人?若无几分狠辣,如何能走到今天的地位?”

    我说:“我明白,太后希望我走,是害怕我误了陛下。可是陛下,我又怎能拗着他,而今我……我又有了陛下的骨血,就连太后也……”轻叹了叹,“没人会帮我的。”

    瑾月姑姑道:“奴婢帮你。二小姐知道太后是怎么打算的吗?”

    我承认说:“太后只想要我腹中的孩子,不想留我对不对?”又说:“这样也好,到时我也能出宫了。只是实在舍不得自己的骨肉。”

    瑾月姑姑点头,再摇头,“一旦孩子出生,二小姐必将与之分离,二小姐认为太后会让天下人知道这孩子的生母是谁吗?皇室中人,最忌讳的就是出生议论。”

    我身躯一震,缓了缓,颤声道:“难道说太后想要杀了我以绝口实?”

    瑾月姑姑看着我,眸光就如凉晃晃的一轮冷月,不语默认了方才的话。

    我手指里绞着衣边,结成了根绳,又放开,不过一会儿,又扭成一根绳,半晌才低头说:“可是陛下会护着我的。”

    瑾月姑姑忙道:“就是因为陛下会护着二小姐,才会暗藏祸患啊!”

    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我沉默着,瑾月姑姑进而道:“所以,二小姐必须要走!孩子出生前打点好一切,一出生马上离开才行!对二小姐你,对陛下,对所有人都是最好!”

    我叹了叹,伸手拈起绣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这都是后话了,我今儿来,是要问问为何太后不肯放过大和尚?这些事,他并不牵连其中啊?”

    瑾月姑姑跟着叹说:“他真的不牵连其中吗?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躲不过了,而他,却早已牵连其中,”看了看我,“恐怕比你还早。”

    我焦急问:“那该怎么办?一直被这么揪视着,我始终不能放心。”

    瑾月姑姑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二小姐放心,现下他还不错,就是总时不时的有些不大安生,要搅点子事来,奴婢私想了想,大致还是因为二小姐的缘故,”又道,“若二小姐能有什么物件,奴婢也可替二小姐转交于他,想来他会好些安生。”

    我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瑾月姑姑伸手稳稳扶住了我,我想了想,打手拿起桌上用来绞剪线头布料的剪刀断了自己鬓下披着的一小束头发来,打成个同心结,递给瑾月姑姑,“望姑姑带为转交,还要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瑾月姑姑缓缓抬手帮我拢了拢残存的乱发,理齐簪子上乱了的翎翎流苏,“何话?”

    我慢慢说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莫失,莫忘。”

    瑾月姑姑手顿了顿,道:“好,奴婢记住了,一定带到。”

    我对着瑾月姑姑笑了笑,扫过一眼那半成未成的绣件,却什么都没再说。

070 雪猫戏扑风花影(3)

    回到房中用过晚饭后,我只靠在窗边望着弯月自东面的柳梢边升起,恰如蝉翼般透明的颜色,闪着银色的光辉。

    一缕清柔的光彩透过窗纱洒在了理石地面上,猛一看还以为这房中地上何时被镀上了一层亮银。

    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的翻展着刚刚在瑾月姑姑房中看到的那幅绣件,总忍不住的想,那里头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瑾月姑姑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那之中因而含着的,是“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的无奈?还是“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的孤独?又或者是“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的痛切?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我念着这词,心思愈加低迷。

    莫名的提唇续续一笑,四壁寂寂下,心绪满溢,犹如一泓碧绿的泉水在天影映波的飘渺中,轻轻荡漾,正走神时,忽听到有声音在后面沉沉和道:“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我一惊,忙回头唤了一句:“陛下。”

    罗熙紧盯着我,“也不知这写词人的用意何在?”

    我笑了笑,“后面是,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大人大体是想表明自己对远离尘嚣,还有像词中所说的老僧一样去生活的向往之心吧。”

    罗熙道:“容大人的词句最近在坊间似乎很受欢迎,特别是这首,”又说,“朕倒觉得他是想说明所愿难以求得的矛盾与无奈,可能还有更多。”

    我回身低眉不语。心下咂磨到:说来说去,什么话到最后都要绕回到皇权上。

    罗熙对我道:“容大人此前陪朕侍读过两年,朕心中知晓此诗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空山梵呗,水月洞天,这世外幽静的山林,不惹一丝世俗的尘埃。还记得那夕阳西下时,疏林上一抹微云的情景。

    在悬崖绝顶之上的茅草屋中,一位老和尚正在沉吟。

    行走在云山之中,垂钓于溪头之上,弹琴于涧水边,真是快活无比。隐居山中,四处云游,一生又能穿破几双鞋子,而此刻赏画神游的心情又有谁能理解?往日误入皇途,得享富贵,如今悔恨,想要归隐山林,但是这一愿望要到何日才能实现呢?

    只希冀从这画中找寻。

    一阙注解后,我笑了笑,心想,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山水田园,悠然自在。

    我在罗熙面前摇了摇头,略略低头问:“那么,陛下觉得是出自谁手?”

    罗熙看着我,含笑说:“淼淼,你听不出来吗?”

    我转圜道:“这词分明是容大人词选上的,署的也是容大人的名,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我实在愚钝,请陛下明示。”

    罗熙靠近我沉声道:“淼淼与他相处甚久,也并不是没有半点点墨的人,这手笔,这心思,朕尚且都能看出几分,你却不识,叫朕如何信你?”

    我蹙眉,刻意现出怜人的神色,道:“陛下不信我?”心中惧怕之极,但面上却不能露出丝毫怯意。

    我和罗熙互相看着,片刻,罗熙直起腰身,“朕,信你。”

    我能听出来,这句“信我。”里面实在咽咽隐隐,留有太多余地,在罗熙的内心里是不信,而我也确实隐瞒了,只是谁也不愿,谁也不敢去打破这层模糊着的纱帐。

    我小声袅袅道:“陛下今儿心情可是不大好?朝堂上遇到难解之事了?”

    罗熙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我,一脸欲语还休的样子,最后还是摇头一叹,“无事。”

    我问:“陛下这么看我,难不成还与我有关?”

    罗熙见我穿得单薄,便脱下自己的孔雀羽织金妆花过肩龙直袖膝栏四合如意云纹纱袍披在我身上,“朝堂上的事怎会与你有干?只是朕太怕失去你了,所以什么事都有意无意的会把你考虑到里头去。”叹了叹,他柔声问:“方才,可有吓着你?”

    我瞧着身上的纱袍,金翠炫丽,似是有孔雀毛织入缎内,龙纹华瑰,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烛中为一色,影中更为一色,而百鸟之状皆见,将要滑落时,双手随意拢了拢,又觉轻如鸿毛。

    我摇头道:“没有。”

    罗熙上下扫看着,笑道:“此衣色甚配淼淼。”

    我轻声道:“这袍子想来是罕物,本就是陛下的,我何能穿得?”

    罗熙脱口道:“明儿晨起朕就叫他们去织造一匹出来给淼淼做件纱裙可好?”

    我微微低头,婉约出声说:“我从不求倾倒众生,只愿陛下一人倾慕就好。”

    罗熙搂过我,柔笑道:“好,朕亦愿。”

    两缕清风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晃入,满房惟剩下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漫漫。

    我仰面说:“今儿午间我在院中看到了一只小猫,后来才知道是瑾月姑姑养的,毛色透亮的,黏黏糯糯的,真是可爱。”

    罗熙低眸看着我道:“淼淼若喜欢,朕就下旨叫瑾月姑姑把那只猫送给你。”

    我忙拉住他的衣角,制止道:“那可不行,人家一直养着的,怎好去夺人所爱,”看着他,小声说,“再说了,我都给送回去了。”

    罗熙笑叹着说:“那也就罢了,待朕与你的孩子出生后,一定最是可爱,有的你忙,到底还比不上一只猫?”

    我狠戳了戳他,“陛下真是的,怎么能这么说?陛下怎么能拿我们的孩子跟猫比呢?”

    罗熙一拍脑门,“是了,淼淼说得对,是朕糊涂了。”他的目光缓缓地向下游移,落在了我的小腹上。

    我笑说:“陛下,还早呢!”

    罗熙侧耳道:“这小东西可真是叫朕等得心焦。”

    我捂嘴好笑道:“那陛下也得等。”

    静了半晌,罗熙问道:“你今儿去找了瑾月姑姑?”

    我点头道:“是啊,”想了想,又无奈叹说,“瑾月姑姑难怪会被太后看重,一言一行都是滴水不漏,规规矩矩的,一点都看不出旁的神色来。”

    罗熙沉声说:“太后身边的人嘛,是要这样的。若换成一般的,太后如何看得上?”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低声说:“陛下,你一定不要去惹她们,我在这宫里可就只剩你一人可以依靠了。”

    罗熙答:“朕当然明白。”

    许久,罗熙一直盯着我,我疑惑说:“陛下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罗熙突然郑重说:“淼淼,必有一天,朕要将万里锦绣太平河山捧到你的面前来,与你共享。”

    我说:“陛下已经是天下之帝了。”

    罗熙摇头道:“不,现今尚有太后把持,更有边境时时窥视着,还有动荡的云南局势,都在暗中打量着朕,蠢蠢欲动。”如此看来,罗熙正是四郊多垒的处境,这大位坐得着实不易啊,但放眼天底下,大抵除了他,也没人更有能力去摆平方才他所说的这些了。

    我看了看罗熙,涟涟轻唤:“陛下。”

    罗熙垂眼回:“嗯。”

    我再唤:“陛下。”

    罗熙再答:“嗯。”

    ……

    久久地,月色交错,落了一地浅浅的清辉。

071 波诡潮涌初现(1)

    已是三更,身旁的罗熙正熟睡着,深夜总是柔软而宁静的,月色朦胧变换,星光迷离闪烁,二者交相掩映,流银泻辉。

    而那熟悉的空虚之感每每就会在这个时候涌上我心头。躲在无人知处,缓缓揭开心底孤绝的惆怅,发出的深沉如夜般的叹息,悄然破碎了一帘的光影。

    失眠,对我而言,早不是第一次了,荼色蚕丝水锦被上绣着薄柿银线杂金丝的凤穿牡丹的图样,而宫中人都把凤穿牡丹视为祥瑞、美好、富贵的象征。我无奈一笑,越想越觉得讽刺,干脆掀开了被子,轻轻地从床上下来。忽闻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花香,清新淡雅,幽远沉静,全无甜腻之感,躲躲闪闪,若隐若现的飘袭过来。

    我实在好奇,转脸看了看罗熙,见他并无动静,便随意披了件蜀锦外袍踏出了房来。

    暗郁的殿宇间残着些许浓光淡影,稠密的交织重叠于飞檐壁角,莹白夹着泛黄的光晕清冷蜿蜒,薄寥如雾。

    玉镶的绵底绣鞋踏在路边的凹凸石板上,分外滑绊,我只得小心的提着裙裾,低着头,跟着香味,一步一步寻到了一方台角前。

    出尘的洁白及清丽,花瓣精致光滑,像白玉那样玲珑剔透,条状的绿叶拗口间,娇嫩的花蕾正在微微颤动,花托似乎根本拢不住丰腴的花苞,姿态好像脱茧而出的清蝶,轻拍翅膀,振翅欲飞。

    是昙花,皎白的千层长瓣倏地一颤,继而又在目光迷眩中缓缓闭合。

    犹记得,小的时候,最觉美好不过的,就是娘亲在我夏日酷热难熬无法入睡时,喜欢给我讲的一个关于昙花的故事,一遍,两遍,三遍……永远不会腻,含虚光,白如霜,静心可离尘,留梦入三更。

    昙花原是一位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她还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后来此事给玉帝得知,玉帝于是大发雷霆要拆散鸳鸯。玉帝将花神抓了起来,把她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还把那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

    多年过去了,韦陀果真忘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而花神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曾经照顾她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总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昙花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她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气绽放在那一瞬间。她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的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的默默绽放。韦陀始终没有记起她。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所以昙花又名韦陀花。

    一直以来,昙花都是我心上的一颗朱砂痣,想见却始终未曾得见过,没料到今儿在此种心情与境况下偶然寻着,还真是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我小声道:“昨夜昙花犹未落,今朝露湿又重开。”

    我摇了摇头,低笑的一瞬,似乎听到近处的草丛里不时像是有低低的“沙沙”声,心底悚然一惊!

    若被人发现我当下在这里自艾,告知罗熙岂不又要生事?我忙就抬脸扫了几眼,却没看到有人影,刚转身想离去,便又听到一丝细碎的声音,“二……二小姐,二小姐……”

    我强按捺住惊恐之意,蹙了蹙眉,壮着胆子,回身朝草丛更近探去。

    我隐隐看到了一块露出的衣布,微微曲身,打手扒了扒此处青茂的系草,看清面貌后,我磕磕道:“姑……姑姑?”

    瑾月姑姑额上泛着汗渍,小声隐忍道:“二小姐,快,快帮帮奴婢。”

    我点头,颤抖着把瑾月姑姑从草丛里拖出来,双腿已是软极了,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喘息着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瑾月姑姑满脸痛苦的神色,说:“奴婢,受伤了。”

    我惊魂未定,忙爬起来,对着瑾月姑姑大亥道:“什么?姑姑哪里受伤了?”

    瑾月姑姑轻拍了拍我,安慰说:“不太严重,二小姐无须如此担心,”歇了会子,努力的微笑说,“奴婢就是怕被旁人发现嚼舌根子去,求二小姐帮奴婢捂着伤口,陪奴婢回到房中去就没事了。”

    瑾月姑姑的衣卷松开,漏出半截肩背来,瑾月姑姑恍然回头,肩膀下意识的一抖,后面的一大块皮肤焦黑血红,如同朵朵业莲璀璨而凄清的绽放在白锦之上,渲染出一片殷彩。

    我又冷又惊,不知如何是好,当下呜咽道:“姑姑,你自己看不见,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啊。”

    瑾月姑姑镇定的看我,“别怕,二小姐可带了手绢?”

    我怔了怔,急忙从袖中抽出了我惯常用来擦泪的素绢子来,打颤儿问:“这个行吗?”

    瑾月姑姑点头,坚定道:“用力按上去,不要再让伤口继续流血。”

    我的手不住的哆嗦,犹豫说:“姑姑,我不敢。”

    瑾月姑姑用力的抓住我的手腕,“来。”

    战抖着一寸一寸的靠近那鲜红之处,我狠一扭头,咬着嘴唇,心意决断,为了帮姑姑,只一掌大力的拍在了瑾月姑姑的肩背上,瑾月姑姑闷吟了一声,急促的呼吸着,我搀扶着她从地上起来,素绢子就已经被染红了近半块。

    瑾月姑姑疾步朝前,嘴里说道:“要快些,天快亮了,不能被人发现。”

    我于旁使劲儿的压着绢子,慢慢地,血色就蔓延到了我的手上,腥腻的气息充溢了整个鼻尖,“瑾月姑姑,你真的没事吗?”

    瑾月姑姑笑道:“奴婢无事,二小姐待会儿就不要管奴婢了,奴婢自己可以处理,赶紧回去,不要叫陛下起疑才是。”

    我叹息道:“好,等会儿我叫冬雪来帮姑姑,不然我心实在不安。”

    我和瑾月姑姑一路穿得偏僻小道,晚上,宫人们大多偷懒,难免误时,一般很少巡逻到这些地方,又无人添灯,到了后半夜,各处就是黑灯瞎火的,所以,我们被旁人发现的可能很小很小。

    此时,素绢全部被血色染得鲜红,就连我的掌心,也都是滑黏无比,瑾月姑姑的面色在月光的映托下愈发的苍白,晶色的汗珠,豆般的大颗滴落,鬓发看上去也是油湿湿的,像被稠水洗过一样。

    我担心说:“姑姑一定要撑住。”

    瑾月姑姑撑着大步向前,喉间发出清晰可辨的“哼哧”声,最后几乎是用意念在控制着四肢。我因为担心和紧张,完全忽略掉了时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瑾月姑姑房中,摸索到床边,瑾月姑姑一下瘫软在床上,我蹙眉看着她痛苦地喘息着,徘徊着不敢离去。

    瑾月姑姑昂了昂脖子,用残余的意念,对我不断摆手驱赶着说:“走,走,快走。”

072 波诡潮涌初现(2)

    过了须臾,我方回神过来,赶忙就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踩着一路薄霜折过道道狭长的宫巷终回到了房外。

    秋思捧着水盆,正欲推门进去房中,见我魂不守舍的进来,跑得软钗松散,鬓发揉乱,忙连声问:“二小姐这是怎么了?怎……怎会从外头回来?”

    我一把拉过秋思,噤声道:“小声些。”

    秋思点了点头。

    我悄问:“陛下可醒了?”

    秋思摇头,低声道:“尚未,正要去喊。”

    我搓了搓手,吸了口气,镇定道:“冬雪呢?我有事要交代她。”

    秋思道:“在厨房准备着呢,奴婢现在去叫。”

    我道:“好。”

    秋思刚跨出半步,又回过头来问:“那陛下,”晃了晃水盆,“这洗脸水?”

    我想了想,道:“过半晌再端进来。”

    秋思行礼大步退下。

    我仰面望,大概是四更天吧。灰亮亮的天际尚留有夜晚的痕迹,依稀的灿灿晚星,不再那么耀眼,但也足够炫丽,昨日忧思的月亮虽已模糊不明,却也轮廓清晰,飕飕清风刮来一阵柔润而妩媚的短香,感觉疾然而又神秘。

    我不经意的呵出一口气,一团水汽淡淡的升起再散去。

    进去房中,清水香在墙角的翡翠簇金纹扭耳镂空炉里焚了一晚,淡白渐无的轻烟缠缠断断地没入空气中,满处的馥郁缭绕。

    我走到床边婉声道:“陛下,该起了。待会儿公公要来了。”

    罗熙蹙了蹙眉梢,一手握拳懒懒地抵在额间,哑声呓道:“这么快,天就亮了。”

    我一面挑帘入勾,一面俏生生的皮笑说:“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赖床。”

    罗熙躺在那里,眼半开半合地睨着我,微笑说:“朕哪里是赖床。”

    我看着罗熙小声问:“那是什么?”摆了摆头,我又道:“我倒要听听陛下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罗熙叹了一声,无奈道:“朕是根本就不够休息,”看着我,“每日再早也二更才能休息,四更就要起。”

    我私算了算,这么一来,罗熙每日生生只能睡两个时辰,不由得深深体会到为君为帝的辛苦。

    我体贴道:“我去给陛下奉一盏茶来,好不好?”

    罗熙对我微笑道:“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也就罢了,何必要你亲自动手。”

    我傲气地摇头道:“我的茶怎是旁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请陛下稍后。”

    我一笑后,转身翩然走出了房中,站在檐下,正好迎面看见秋思带着冬雪大步朝我走过来,我对秋思道:“陛下醒了,秋思进去服侍陛下洗漱吧。”

    秋思点头进去,我对冬雪使了使眼色,低声道:“你跟我来。”

    冬雪即刻意会,悄步跟在后面,与我一道进了小厨房,我左右看了看,对冬雪小声说:“瑾月姑姑有了麻烦,悄悄去帮帮她,一定要快。”

    冬雪问:“二小姐,瑾月姑姑现下在哪里?”

    我道:“还能在哪里,她自己房中。”

    冬雪觑着我,满脸的奇怪不解,我蹙眉道:“姑姑受伤了。”

    冬雪顿时明白,疾步转身离去。冬雪向来做事老成,此番交给她,我已能安下大半的心。

    少顷,我捧着一盏雨后龙井进来走到罗熙面前,含笑道:“陛下,我亲自烹的茶,不知是否对陛下的脾胃?陛下可绝不能嫌弃的!”

    罗熙本在净手,一听,急就把双手从泡着茉莉的水里抽出来,随意的擦了擦,就着毛巾快速的抹了把脸,动作一气呵成。

    他迫不及待的看着我道:“你亲手调制的,朕最是欢喜。”

    罗熙接过去打开翠色如玉的瓷盏一瞧,茶汤盈盈生郁,醇香袅袅,烟气袭面,一如巧剜明月漂染春水,又如轻旋于薄冰之上,盛载绿云。

    我不由得忐忑,看他轻呷一小口,生怕不合他的意,半晌,他抿道:“好茶。”

    罗熙紧着又饮了几口,微微蹙眉,再将眉梢悠悠舒展开,笑看着我道:“淼淼此茶,涩而甜的回甘里,含着一股淡香,回味悠长,如兰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冽,清香怡人。今儿才晓得那句‘一帘春欲暮,茶烟细杨落花风’说得是毫无夸大措辞的。”

    我笑道:“陛下半榻梦刚回,当下正该饮这‘活火初煎新涧水’。”

    罗熙说:“茶道讲究五境之美,乃是茶叶,茶水,火候,茶具,环境,淼淼此茶做得五境甚佳。”

    我脸上微微一红,“陛下过奖了,是陛下不嫌弃,古有话说,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浓茶解烈酒,淡茶养精神,花茶和肠胃,清茶滤心尘,方听陛下说到劳累,淼淼只是想帮陛下养养精神罢了。”

    罗熙痴看着我,温润的指尖抚过我的面颊,抬手小心捋了捋我鬓角的碎发,细声道:“那日后恐怕还要淼淼帮朕煮浓茶,泡淡茶,煎花茶,滤清茶,如此一应俱全方好。”

    我低头轻锤了他两下,拽着他的衣领边道:“陛下想得美,照这样子弄,那我每日岂不是要忙死了,再说了,陛下身边又不是没有奉茶宫女。”

    他笑着用一双清目打量着我,后又软语道:“忙不好么?也省得你日日闷在房中叫人担心。”

    我侧头嬉道:“我才不要呢!我现在乐得清闲自在!”

    罗熙盯着我笑而不语,目光中隐隐透着柔情,扶过我道:“好,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你高兴。”

    我轻轻靠在罗熙的怀中,周围是那么宁静,薄薄的晨香,如轻纱笼罩着,丝丝缕缕中,点点滴滴间,穿流于左右,不会轻易地消失。

    房外忽传来一声,“陛下。”

    我羞笑了笑,直起身子,帮罗熙扣好金线绞着的盘扣,憋着笑,柔声道:“陛下,公公似是着急了。”

    罗熙对我笑讪讪的摇头道:“着实不早了,朕下了朝再来看你。”

    我轻拉着罗熙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划绕着,“陛下不急,我就在这里,不拘何时忙完来都行。”

    罗熙笑意渐开,应道:“好。”

    我把龙涎香囊系在罗熙穿着的玄色半金天龙缎锦衣襟间,上头绣着的龙纹在从蝉翼纱窗间射入房内的晨曦下闪烁着似金似银的耀人光芒,我别了别脸,朝外头问:“行撵可都备好了?”

    房外公公答:“奴才都备着了。”

    我笑看着罗熙,推道:“陛下快去吧。”

    罗熙轻吻了我额间,颔首盯着我,语气温存道:“乖,等着朕。”

073 波诡潮涌初现(3)

    罗熙刚走,冬雪就回来了,轻轻走到我身边耳语说:“奴婢已去帮瑾月姑姑包扎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瑾月姑姑想请二小姐过去一坐。”

    瑾月姑姑当下请我过去,想来定是有事,还有昨晚她身上的伤来得也十分蹊跷。我“嗯”了一声,徐徐道:“知道了。”

    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摆如凰尾,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细声道:“我是否应该去给太后请安?”

    冬雪低声道:“虽说陛下没有吩咐,二小姐暂时可以不必去,”想了想,“但二小姐一片赤子孝心,即便去了,也无人会横加怪罪的。”

    我点头道:“那过会子你们就陪我去给太后请安吧。”

    脚边的风信子串串蓬蓬的,几片珠翠欲滴的叶子上宽下窄,紫红的种球上冒着嫩绿的一片小芽,竖着脑袋,活像一个小精灵。藤蔓间那簇簇点缀着的紫色,犹如慵懒的女子沉睡在清晨美丽的朝阳中。

    心底里突然涌起了一点触底般的欢悦,微笑道:“花都被催开了,也不枉今儿这暖阳。”

    秋思笑道:“谁说不是呢,好几日了,也没见这花有要开的迹象,今儿一早起来浇剪时看到,奴婢还一惊呢!”

    我低眉,奇言道:“果真如此的话,那还真是好兆头。”

    冬雪望了望天色,从房内托出一件薄纱衬锦披风袍子来,对我道:“二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该去了。”

    我推了推,“这样暖和的天气,还用得着这个吗?”

    冬雪答了声“是”,就把披风挂在自己的胳膊上,跟在我身后,一道缓步出去。

    从我住的地方到慈宁宫的路并不远,玉砖地石两侧杂种着一丛又一丛的迎春,在朝阳的光芒下开着灿烂的花朵,轻摆摇曳着,搅起一地碎金。

    刚到慈宁宫,就闻到有一股香气兜头兜脑的扑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宫,十二扇通天落地的云纱帷帐以水晶流絮装饰的金钩挽起,直视宫殿深处。案上摆着一双凤顶鎏花绿枝敞口瓶,里面插着一枝新拣的牡丹,灼灼如火的洛阳红,被花蕾孕育着,散发出幽幽的芳香。

    我跪在蒲团上规矩请安后,太后很是客气,叫我坐下,和颜悦色道:“难为你这丫头还有这片心。”

    我轻答了一声“是”,道:“太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日日见太后安好,便是宫人同被恩泽了。”

    太后闻言果然欢喜,道:“皇帝现在尚未选秀,惟倾心于你一人而已,你定要好好伺候皇帝才是,闲暇之余也勿忘要好生保养自己,”歇了歇,又笑说,“还寄望你能为皇家添上个皇子呢!”

    我道:“太后的金玉良言淼淼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有半分疏忽。”

    太后微微一叹,瑾月姑姑亲自奉了茶盏上来,太后接了饮着,瑾月姑姑含笑道:“前儿二小姐受了伤,太后三番五次想要去看的,怎奈何陛下左右拦着,只好作罢,但二小姐可要记得,太后心里是时常记挂着二小姐,心疼二小姐的。”

    我起身道:“陛下定是知道淼淼喜爱清净,又逢受了重伤,才拦着的,淼淼劳太后记挂,实则是有太后和陛下的福泽庇佑才能这么快得以康健,实在感泣难当。”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宫中女子从来得宠容易固宠难。上次见过你后,甚觉合缘才免不了多嘱咐了你两句,平日里侍奉皇帝定要尽心尽力,小心谨慎,莫要逆了皇帝的心意,”又道,“不久将会选秀,日后与嫔妃相处切不可争风吃醋,坏了宫闱祥和。”

    我耐着性子听太后整整絮语半日,黄昏暮影沉沉时,才起身告退。

    太后转脸对瑾月姑姑道:“瑾月,送这丫头好生出去。”

    瑾月姑姑引在我右前,笑道:“二小姐今日来得好早,太后看出来很是欢喜呢。”

    我道:“想来是我太早了些,打扰到太后休息了。”

    瑾月姑姑抿嘴一笑,“二小姐不必多心,太后向来睡得少。”

    转眼到了门外,我迅速地扫了瑾月姑姑一眼,心里微动道:“上次说过想要请教姑姑绣法,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姑姑可否有时间借一步切磋几句话?也好叫我省得再多跑一趟过来。”

    瑾月姑姑低头灿笑道:“二小姐肯学,奴婢何敢私藏手艺?”

    我点头道:“姑姑请。”

    瑾月姑姑扶着我的手慢慢朝前继续走,我问:“姑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瑾月姑姑道:“昨儿晚上奴婢是被御前的侍卫在宫外打伤的。”

    我缓了缓脚步,不解问:“宫外?御前侍卫?”

    瑾月姑姑回:“太后派奴婢去监视一尘大师,就是昨儿晚上御前侍卫暗中刺杀大师,奴婢出手阻止,不敌他们反被伤到了肩背,”叹了叹,“奴婢到底是年纪到了,比不了年轻人了。”

    我蹙眉说:“姑姑可被看到了面貌?”

    瑾月姑姑摇头道:“奴婢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被摘了面皮。”

    走到快近梅园处,瑾月姑姑停下了脚步,我执着她的手,一笑道:“此事相关陛下,我会去解决的,多谢姑姑相告,余事还望姑姑能继续多加相助才好。”

    瑾月姑姑宽心笑了笑,“那是必然的。二小姐放心。”

    瑾月姑姑行了一礼回去了。

    梅园这条路我已许久未走过,一来是怕想起大姐,虽说紫宸宫早被烧为了灰烬,但在脑子里存着的景象却依旧生动如昔,细致分明到一举手,一投足。二来,入了春后,此处便早没了那一株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所以一时也无景可赏。

    只有几座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朱墙灰瓦,左右树木葱茏,浓荫迎地,可尚未到夏季炎热之时,绝少会有人走到这里来,想去那里头坐坐。清风拂过层层条条的的柳丝花影,藤萝微动似心湖涟漪。

    我静静地走着,帷幄着,旁边秋思出声道:“二小姐,起风了,回去吧。”

    冬雪忙上来帮我披上风袍,宽松的袍摆摇曳在地,冬雪平和道:“二小姐想去哪里?”

    我低头一叹,无奈道:“去御书房,找陛下。”

074 交织断,心如灰(1)

    立在御书房门前的公公引了我进去,并轻声说道:“陛下方才议事时上了火气,现正一个人在里头呢!”

    我敛了敛衣袍,冬雪扶着我朝里走去,我停下,转脸对她点了点头,她便低眉退了下去。

    罗熙背对着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行礼道:“陛下万安。”

    罗熙沉默着,头也不回,半晌,才对我沉声道:“朕说过,你身子不好,不用再对朕行礼。”

    我声音里藏着冰冷,缓缓道:“陛下眉头紧锁,在想什么?”又微微苦笑说:“方才听公公说陛下心情不大好,可否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罗熙愣了愣,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看着他,平缓道:“陛下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

    罗熙蹙眉道:“自然记得。”

    我淡淡道:“陛下是我的枕边人,答应过我的事就不该瞒着我偷动手脚,”我摇了摇头,含泪说,“陛下究竟把我当作了什么人?”

    罗熙漠然地一笑,靠近我,拢住我的肩,凝重道:“朕始终把你当作朕的‘一人心’,可是淼淼你为何总要叫朕失望?”

    我盯着他,凄惶道:“陛下这话倒说是我错了?”

    罗熙把我搂在怀中,缓和说:“是谁告诉你的?”默了一会儿,又小声念说:“此事不该有他人知晓。”

    我举眸望着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心中对他复杂而交错的情感叫我所有的行为都变得恍惚而蒙昧,前后踌躇着,不觉中,泪水已潸潸而落。

    罗熙温和的垂眸看我,喟叹道:“沧泱犯下大错,朕不得不这么做。”

    他这话,一时,令我想到了大夫人,想到了大姐,想到了罗全,所有人的下场不都是因为他这一句“错了”吗?我心底里的愤怒被挑然崛起,“是啊,他做什么于陛下来说都是错,”我脱出身子,“何止是他错了,我也错了,而我最错的,就是还傻傻地相信陛下会遵守诺言。”

    罗熙一僵,语气变得生硬,道:“朕是皇帝。”

    我一怔,心口似是被狠抠了一下,霎时便泛起剧痛,决然道:“是,陛下是皇帝,”继续含泪说道,“可是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些呢?为什么总要不停地伤害我身边的人呢?”

    罗熙死死地看着我,“江山的稳固,皇权的稳固比什么都重要,谁危及到它,谁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我怆然笑道:“那我呢?陛下,我到底算什么?”

    难道说你之前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既然我对于你是这么的不值一提,又为何要把我锁在这深宫当中?以至于让所有人甚至我自己都觉得,我对于你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罗熙的声音在我耳边冷冷的响起,“朕说过,朕爱你,也爱江山,朕既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必须要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争道:“不知沧泱犯了何事?陛下可与我说说?若果真罪无可恕,我即刻不再多求什么!”

    罗熙转身,目光落在了一卷奏折上,隐隐不定,“云南王本只偏安一隅,前日却为他进表上书劝谏于朕,”叹了叹,他又道,“云南王势大朕动不得,但他沧泱朕还动不得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罗熙是怀疑沧泱和云南王有所勾结。我蹙眉道:“这绝不可能!”

    罗熙指着我道:“朕都不敢肯定,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回道:“他刚刚被劫出狱,怎么可能跟云南王有所勾结?”

    罗熙不顾叹息说:“或许是以信件互通消息。”

    我坚持问:“那么敢问陛下可截着了信件?”

    罗熙哑然,许久后,沉声道:“既以信件来往,又如何能叫朕随意截到,退一万步来讲,即便现在他们没有机会相见过,也有可能在朕还未登基前,他们就已相识,”一挥手,“无论如何,沧泱的命,这次朕要定了。”

    罗熙的话,我不得不顾忌,我只得低身跪下,凄然求道:“淼淼愿终身陪伴于陛下左右,只求陛下能再仔细审查此事,勿要再错杀一人!”

    罗熙捏住我的肩,唇角用力道:“淼淼你一定要这样对朕咄咄相逼吗?”他顿一顿,“若非朕手握沧泱的命,你是不是就不会如当下这般心甘情愿地陪朕左右?”

    我仰头迫视着他,悲切道:“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想来也无须我再回答一遍。”

    他手里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啊”了一声,他颤颤地松开了手,我腹中隐约传来一阵疼痛,他背身惶惶道:“念悲去,怀忆久前时梦萦音容,愿明月有情,逆风解意,此心此情随之寄去良人,苦思难遣,且剩一把辛酸之言:谁念,西风独自凉?孤枕无处话凄凄,萧萧黄叶,不思量,难忘。对轩窗,梳桃妆,幽梦泪千行。”他冷声笑了笑,“良人……良人,你与朕在一起时,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他的吧,朕还天真的期望着什么,多可笑。”他的语气严厉而冷漠。

    我整个人跪在地上颤抖着,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冷得彻底,“陛下。”

    他克制着力气,回身拉起我,臂膀抖得如同风中被狂卷而起的落叶一般,眼中氤着泪,断续问我:“淼淼……你……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朕的半点位置?”

    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身子软绵绵的瘫下,“陛下,我……”双眼无力的闭上,我无法回答,心里压抑难言,腹中也愈加的疼痛起来。

    罗熙冷冷的一叹后,把我丢在了地上,“朕明白了。”

    我几乎要狂笑起来,你明白?你明白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我的缘,你我的孽,因何而起?又该因何而终?

    窗外的木棉花红艳夺目,妖冶的盛放着,红花落尽之时,漫天便突然飘起了雪白轻盈的木棉絮,血红的花魂化作似雪的飞絮起舞了,纷纷扬扬地随风起舞、缠绕、分离、缓落......

    我惨笑着,胸中似乎将要呕血,腹中急痛欲裂,我的手软弱的拽着衣裙,整个人扑伏在了地上,罗熙随后大惊,急急揽起我叫:“淼淼!淼淼!”

    他一面把我放在床上,一面对着门外大吼道:“快叫御医!”

    冬雪和秋思冲进来,扒在床边,脸色都是苍白的,对我大喊:“二小姐!”立即转身跪倒,朝着门外红比泣血的夕阳磕头哭求道:“老天,求求你,二小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求你不要带走二小姐的孩子,奴婢们愿意以后日日上香,月月常斋。”

    只瞧见自己素色的裙摆被染成猩红,蜿蜒骇人,罗熙脸色青白,双手发抖,吼道:“御医呢?怎么还不来!”

    仿佛刀绞一般的痛,我大张着嘴,迷离的呼吸着,每一寸潮湿的肌肤都被牵扯着,我强忍着对罗熙说:“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罗熙未及作声,御医已冲了进来,罗熙抱着我,御医正在把脉,手明显的颤抖冰凉,罗熙盯着御医字句沉声道:“必须给朕尽全力,大人孩子都不许有事,否则,朕要你们陪葬。”

    御医下了方子,吩咐人去配药,安排完,遂跪在地上重重地对着罗熙磕头,颤着声音道:“孩子已回天乏术,臣等只能尽力留住大人。”

    我耗尽了全部力气,最后一眼,翩飞的花瓣点点飘落,他的脸,似霜如雪。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再睁开眼睛。冗长而琐碎,无尽的往事如书页般纷至沓来,香暗而藏抑。

075 交织断,心如灰(2)

    魂魄似有一瞬间的游离,一呼一吸都是那样的沉重而疲惫,大约觉得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了,只想这么睡着,睡到一世那么久才好。一豆烛光织成的梦,实在载不动我身心的痛,双眼涩涩发酸,指尖也渐渐有了知觉,心中慢慢清醒明白过来,恐惧霎时回流泛起,猛然惊坐起喊道:“孩子!孩子呢?”

    视线尚还模糊着,暗淡的人影近近远远,我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对着来人含糊道:“我的孩子呢?”

    “二小姐,奴婢在这里,想要什么?”我的舌尖阵阵发麻,听到冬雪和秋思的声音,当下才松了口气。

    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刚一挣扎便觉目眩不已,秋思和冬雪忙上来扶住我,在背后塞了几个蚕丝软枕好让我半靠着,我看着她们憔悴不堪的面容,才完全抽身回了现实,半晌,我对着她们轻声道:“辛苦你们了。”

    秋思话未出,泪先掉,“二小姐吓死奴婢了。”

    我抬手帮她拭了拭泪,“我这不是没事了吗?”又转头问冬雪:“我睡了多久?”

    冬雪低声说:“二小姐睡了好几日。”

    我出了会子神,问:“陛下可追究此事了?”

    冬雪左右看了看,面上又恨又怕,“不知道,不过前两日陛下是一直陪在二小姐身边,连着两日早朝都没去,今儿太后派瑾月姑姑来劝,才肯走得,想来还没空子追究。”

    我呼气道:“还好,我没错过什么。”

    秋思哭道:“本就不该听二小姐的,来什么御书房,都怪奴婢没有拦着,不然二小姐的孩子也不会……”

    我心一抽,强抑住悲痛,拉过她的手,摇头道:“不关你们的事,要来的终归躲不掉,种下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你不明白其中的种种纠缠,实在无须一味地责怪自己。”

    秋思抹了抹眼泪道:“二小姐,为什么呀?究竟是为什么呀?”

    我低了低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冬雪道:“秋思这几日为了这个跟奴婢都闹过好几番了,到底责怪奴婢没一起拦着。”

    我看着她们,好言交代道:“宫中事故甚多,许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预见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俩一定要珍惜缘分,同心同德,”我含泪叹了叹,“我与这个孩子总归是没有缘分,只可怜他还没有机会来这个世间走一趟就离去了,不过也好,世间太苦了,他是有福分的,不用承受这些。”

    秋思和冬雪趁我醒着,赶着帮我擦洗了一下,又端来一碗汤药,苦涩的汤汁在我唇齿间穿透绵延,无穷无尽的酸痛伴随着这味道弥漫上心田,心脏狂跳一下。

    在一切收拾停当后,罗熙大步而进,秋思、冬雪忙曲身请安,他未曾理会,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似乎是心有余悸,他不敢再进一步,秋思和冬雪彼此对视一眼,双双退出。

    那织金天玄锦绣镶小夜珠的耀人亮色扎得我眼睛蒙蒙发晕,我努力的向他扯出一丝微笑来,他缓缓靠近,我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一下抱住我,声音低沉而撕裂,道:“不过才离去几时,竟像几个春秋那样长久未见一样。”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竟渐渐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往他怀里蹭了蹭,“对不起,我知道陛下很盼望这个孩子。”

    他面上掠过一丝伤痛,一瞬后,却只剩微笑,他抚了抚我的眉心,低眸看着我道:“与你相比,孩子不值一提。”

    我凝望着他,这个孩子如果能顺利出生的话,是会像他多一些,还是会像我多一些?如果是女孩子,他眉眼间的锋利萧肃又会被诠释成什么样子?可终究是见不到了,安慰别人的话语其实往往在自己心里从未曾相信过,悲伤继续弥漫,开口却总是慢慢地违心说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红尘说来其实也无可留恋,他在极乐的混沌世界会很快乐的。”

    罗熙含笑听着,柔声应道:“是,他会很快乐的。”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强硬的控制着自己正不断颤抖着的身子,其实,他也很悲伤,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罢了。

    我摸了摸他的脸,“明明心里很难过,为什么要忍着呢?明明眼泪都已经模糊了视线,为什么还要控制着不让它流出来?”

    罗熙的身子紧僵了僵,垂下眸子,泪水滚滚而落,悄言道:“淼淼你……朕也有朕的无可奈何。”

    “不要迁怒于任何人好么?”我帮他擦了擦下颚边快要滴落的泪。

    罗熙轻轻接过我的手,“朕想明白了,朕答应你。”

    我微一踌躇,柔声问:“什么?”因为他的语气很奇怪。

    罗熙深深的盯着我,神色温和道:“没什么。”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在他深邃的目光中,是万丈深渊,没有半点光亮般的凛冽而又决绝,里头含着一种分离和割舍,冰凉而残忍。

    我心里一哆嗦,蹙眉问:“陛下,陛下心里在打算着什么吗?”

    罗熙道:“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朕?”悲戚的语气中透着丝丝斥责上天不公的怒意,那种叫人胆寒的怒意。

    我恳然道:“当然不是。陛下相信吗?上天自有定数,且无可违逆。”

    罗熙渐渐凄然道:“淼淼你知道吗?朕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是朕,害了这个孩子,也是朕,害了你。”

    我摇头说:“陛下,他叫什么?”我笑了笑,“陛下,我不怪你,何止是陛下一人的错,从一开始大家陷入这个泥淖当中来的时候,就谁也逃不掉了,陛下、宁亲王、沧泱、公主、容大人,说来,其实一切的开端还是因为我,所以,陛下,命中注定,你我该有这一段。”

    罗熙默了半晌,才道:“朕给他起的名为罄,取之‘罄无不宜,以莫不兴’之意。”

    我背道:“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

    一切称心又如愿,没有事业不振兴。可见罗熙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甚至于有立其为储君之意。而罗熙对我的心意,此刻也已完全明了。

    罗熙黯然道:“世间惟感情最是伤人,就连帝王也无法逃免。”

    我道:“陛下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罗熙摇头,对我郑重说:“只要你好,朕愿意做一切事情,淼淼,你相信吗?”

    我低头笑了笑,随口慰道:“我相信。”

    你是皇帝,你拥有了一切,江山珍宝无数,你的“一切事情”,可能只需你一挥手,一投足,让别人把闪耀的稀舶品端到我的面前来任我挑选,如此而已。可这就是帝王,这就是皇家的行事规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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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半世孤离,再承半世癫狂,幸你可慰我半世哀伤,愿融我半世冰霜,使这寸土恰似虚弥。你我再见时,尚记得佛的话语,却已忘记相问的初衷,只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往事悄然而逝,飞花万盏。归来时,落花,流水,天高,地阔,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1.第一人称,反感勿进。2.本文架空!3.欢迎可爱的姐妹们来阅读啊,嘻嘻。沧泱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泱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泱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