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问世间,情为何物(1)
后来,大和尚还是屈服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答应带我入宫去开开眼界,同时我当然也承诺了易容入宫后只看不言,行事低调,不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转眼便至十五,入宫之时在即,建康城里的商铺也都就着陛下的四十寿辰换出了许多花样来,街面上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大和尚要带我入宫,又怕我行事鲁莽会不小心冲撞了什么,这一两日间,只把宫中的规矩礼仪与我一讲再讲,大至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受礼,哪里退席,小至何处出恭,何处更衣,何处等待,何处燕坐……
如果早知道入宫是这么麻烦且拘束的事情,我可能就不会求着大和尚带我去了。
十五日下午申时,大和尚与我都打理妥当,带着的一众小和尚们也收拾好了,遂一行人各自乘着二皇子派来的轿撵往皇城中去。
朝阳门、神策门、钟阜门、三山门、通济门、正阳门……
每行入一道门口,守卫便要开帘查检一番,不知大和尚怎样,反正我是已经被绕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小心谨慎的低头坐在轿撵当中,生怕行差踏错漏了陷儿。
这才暗自庆幸大和尚易容之术的炉火纯青。
好不容易入了座,虽是在外桌与那些嬷嬷、宫女们在一块儿,但也足以窥透皇家的威严,现下手脚依然还有些抖,我自缓了一缓,才敢鼓起胆子把一直垂着的头抬起来,四处打量着:两边百灯齐上,前头丝竹皆奏,周围花团锦簇,但人更比花娇,她们推推搡搡的你言我语间,更添了几分非凡的热闹。
我不过是一番感叹:可了不得,以前在家中时便是过年也没有见过如此盛况。
大和尚在我刚坐定时,就已被叫了进去,现下还未回来,故我只好不做声的准备品一品那摆在桌上一盘又一盘的“山珍海味”,可刚刚起筷,便想到自己今日是以小和尚的身份入宫的,因而许多东西是不能碰的——
烤鸭,不行不行!
烧鸡,也不行!
等一下,那是什么?
打筷一番——
扣肉!
无言以对。
好歹也是皇家寿宴,怎么给人吃的都是这些大鱼大肉!
我转脸看了看同桌的其他和尚,也都是泛泛的扫了一眼,并没有下动筷子。
我只噘着嘴自言自语道:“怎么都是这些东西?”
不成想,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宫女轻轻的拐了拐我,又把手摆在脸边,凑近道:“喂!和尚,我也觉着没什么好东西,敢不敢与我一同去御膳房转转?”
我脑海中一时想起大和尚交代的话,有些犹豫,“我……”
那小宫女机灵的翻了翻眼皮,转回身去,“不敢就算了。”
我一把拉住她承应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
不过是趁着众人厮闹之际,我与那小宫女偷溜着下了席,来到御膳房中。
此刻御膳房中的人大概都到御前伺候去了,这里反而无人,金盏玉碟都不过是整齐的排排放着,小巧的蒸屉当中还不时的冒出白烟。
“对嘛,这才是人吃的东西!”那小宫女随意的拿起一盘糕点塞了满口道。
“你这小宫女倒有趣,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素食可以让贫僧吃啊?”我故意的憋着嗓子问道。
可她却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吧,论这些我是你祖宗。”
说完,她便端来一盘乳鸽给我,我就这么被戳穿了,哪里还顾得上肚子,只怯懦的看着她说道:“你既知道了,好歹还求你不要告诉旁人去。”
她歪着头反问道:“你可信我?”
我立马回道:“信!”
她又道:“你信我,我便不会说的。”
我感激的说:“那就谢谢你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过一壶酒来,与我共饮道:“不用谢我,”又打量了我,“看你也不算俗物,今日就当与你交个朋友了,你可嫌弃我?”
我朝她举起酒杯,爽快对饮道:“当然不会了,你比我好太多了!”
她只笑笑,“你呀,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到底你还有自由,我呢,我此生只能听天由命,做不得半点主。”
我摇了摇头,“我虽有自由,可却是没有感受过人世间的半点温暖。”
她问:“咦?那……方才入了内殿去讲经洗度的和尚呢?”
我回:“他?他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酒已三巡,她面颊明显的烧红起来,自又问:“对了,你叫什么?”
我也有些犯困,不受控的摇头晃脑道:“我叫李……淼淼,你呢?”
她对我愣愣的嫣然一笑,“建……建……”
可我强睁着眼睛左等右等,她却只是一直重复着“建”字,还未说到后面,她就蒙头倒了下去,而我也撑不住的跟着倒了下去。
017 问世间,情为何物(2)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宫中正好在放烟花的声响炸醒的。
那些劳什子砰砰啪啪的一飞冲天,再于半空中爆出各类花色,有红色牡丹,黄色菊花,金色兰花还有流星图样的,一时间耀的皇城当中竟有如白昼。
我看了一会儿,而后就忽想起方才与我一同喝酒的那个小宫女,我便独自在御膳房的各个角落里找了许久,到底也没再找到她的踪影。
许是她提前醒了,便赶着走了罢。
来的时候有那小宫女领着当然熟门熟路,可现下皇宫这么大,我一个人还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左转右转的,我眼前竟恍惚的出现了一座宫殿,不过自想着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个好心的人把我带出去。
我只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的走着,“有人吗?请问有人吗?我迷路了,可能劳烦把我带出去?”
我不过半眯着眼睛反复的这么说问着,可是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回应。
再而,我揉了揉眼睛,强撑着往里看去——
真奇怪!
殿内明明是点着灯的,为何没有人应我呀?
怕是外头的烟花声太大,里面的人没有听见!
我一面这般想着,一面抬手敲门,“有人吗?”
可一个没站稳,我便朝门上倒了进去,这才发现原来这门根本就没栓!
我下意识的左顾右盼了一番:红墙红烛,香铺锦缎,银镜纱钗。
我朦朦胧胧的一看到床就实在受不了了,只闷头躺了上去,但瞬间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烈的磕痛,伸手一摸,床单下面有些大大小小的硬物,因为好奇就随手掏了一把,放在眼前一看,全是桂圆红枣之类的坚果。
我于脑中一过,陡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这么可怕?
最近没有听说陛下纳妃或是皇子大婚啊?
我不会误闯到了不该闯的地方了吧!
当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拔腿跑路,可是我刚走到门边,便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
“今儿的烟花放的可真好看啊!”
“是啊,好久没看到了,最近一次还是四皇子出生的时候呢!”
“唉,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真不吉利啊。”
“是啊,此处还是少来为妙,若让人说进了贵妃寝宫,那可是不得了的,陛下一怒,你我小命可就没了。”
……
原来,这是当年贵妃的寝宫,怪不得都是大婚的礼制,看来陛下真是对贵妃用情至深!
天意弄人,我虽没见到陛下,可却看到了贵妃的寝宫。
我自藏在寝宫里暂时不敢出去,只打眼在桌案上看到了一幅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
这是一首悼词。
字句之间,皆透露着哀怨悲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爱吗?
难道这就是身为帝王的无可奈何吗?
竟连自己的去处与生死都不能决定,这样的人生纵然千金万贯,睥睨天下,终究也没什么意思。
正于思虑间,我清楚的听到了门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故而,我一心只想躲藏起来,便匆忙打开了身后柜子,里面的人着实的把我吓了一跳。
他见状不过是出来迅速的用手蒙住我的嘴,再又一把将我一同拉了进去,关上柜门,但于缝隙间,也大致能窥见外面的情形。
我与面前这人一道躲在柜中,默然的只能听见互相“咚咚”的心跳声还有外头那人的言语声——
“冬儿,今天很热闹,许多人都来给朕贺寿,一如多年前与你大婚的那个晚上。”
“冬儿,二十年了,快了,就快了。”
“冬儿,你说,如果咱们的四皇子还活着,他会长成什么样子,一定比他两个哥哥长得好!”
……
听他说得这话,外面那人,怕就是当今陛下!
从缝隙中看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一世,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英伟,他不过就是一个夹着白发的佝偻老者,一个想念着自己爱人的丈夫,仅此而已。
许久,他终于离开了这个房间,我与一同躲着的人方才敢出来,自是就着烛光,抬眼一瞧,惊讶道:“公子?”
忙又反应过来,行了一礼,恭敬道:“三爷。”
他不过摆了摆手,问道:“你是如何敢进来的?”
我道:“我喝醉了酒,迷路进来的。”
他又道:“你跟谁喝的酒?”
我回道:“我不认识,但很投缘!就喝了。”
他复又退后了几步,上下扫了我一眼,“你这身……”
我方才想起自己来时是跟着大和尚混进来的,故只低声道:“我……我是求大和尚带我进来的,三爷你……你不会要拆穿我吧?”
他轻笑道:“你一般也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小爷我还以为你本身的性格就与你上次在马上一样的大胆拼命呢!”
我羞道:“那怎么能一样嘛!”
他不过敛色道:“行了,别说了,马上天快亮了,估计那和尚还没出宫,我先送你到他那儿去罢!”
我点点头说道:“好。”
018 问世间,情为何物(3)
当三皇子把我带到大和尚面前时,天已蒙蒙的亮了起来,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大师,这小……师父是本小爷刚才在路上随手顺的,给你带来了。”三皇子暗藏玄机地说道。
大和尚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抬手打了一下我的脑袋,道:“你这猴子,让你别乱跑,结果一转眼便没了踪迹,累得你各位师兄于皇城中寻了你一晚上,可给为师惹出什么事来了?”
我很是心虚地看向三皇子,小声嘟囔着:“应……应该算是……”
三皇子先是直直地盯着我,见我实在无话可说,才似笑非笑的帮我解围道:“应该算是没事吧,若有事,你们还能在这里说话吗?”
我忙和道:“对对对!”
大和尚淡淡一笑,“那就好,”又对着三皇子赔礼道,“真是劳烦王爷了。”
而后他便没再说话,头里领着就上了皇城小厮早已备好的轿撵,我正要跟着踏上去时,三皇子却拉住了我,倾身悄言道:“昨晚之事……”
我只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沉沉的有些忧虑,便明白了此话的意思,故道:“三爷放心,昨晚爷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过爷,更是没有去过……”说及那敏感字眼时,我更压了压嗓音,“那个地方。”
三皇子面上缓和道:“孺子可教。”
突然,大和尚将轿帘一把掀起,对我嚷嚷道:“磨蹭什么呢?可是不想回去了?”
三皇子从容地将我放开,我自复对他拱了拱手,就转身上了轿撵。
我趴在窗口,看着轿撵出了皇城的最后一道门,经过昨晚那么一闹,酒意早已散去了**成,余悸未消,全身一时都瘫软了下来,整个人坐在轿里都是怔怔的。
大和尚抬起眼皮,轻轻的看了我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我愣了愣,“什么怎么回事?”
大和尚垂下眼睫,说:“方才我没有戳穿你们,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没有看出什么吗?你与王爷都怪怪的,昨晚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眼看着也瞒不下去了,只回道:“昨晚,我误闯了贵妃寝宫,正好遇到了三爷把我带了出来,从暗处看到了陛下对贵妃的思念模样。”
大和尚惊道:“那陛下可有发现你们?”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没有。”
大和尚想了想,“还好王爷愿意替你兜着,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蹙了蹙眉,“可是当时三爷也是与我一样的躲在暗处,好像很怕被人发现似的。”
大和尚缓言道:“皇家嘛,总是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你我应该知道的。”
忽的,昨晚在桌案上看到的那幅字于脑中一闪而过,自直接念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大和尚于旁出声道:“你是在说陛下对贵妃?”
我黯然答道:“是啊,这是我昨晚看到陛下为贵妃作的悼词。”
大和尚面上浅笑着,指了指窗外,说道:“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与你无关的便不要再想了,就让它如同天空上的飘飘白云,一了百了罢!”
皇家?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系族?
昨晚的那个小宫女,还有三皇子,他们的人生在那样一个能吃人的地方走到最后会像陛下那样尽剩凄凉吗?
真希望他们都能过得幸福……
罢了罢了,大和尚说得对,我哪有心思替不相干的人操心这么多,更何况我自己身上还有一堆事情都理不清楚呢!
019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1)
自从寿宴之后,我的性子也跟着收敛了些。
大和尚有的时候来逗我玩儿,我也只是淡淡的,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就好像看透了世事,四大皆空了一般的。
其实不然,我有时听到小和尚们私下里谈论起:“住持说那位常住在我寺中的李二小姐,乃是天煞命格,还是离得远些为好,真怕她连累了我寺。”
这样的话,还是会令我又气又伤。
每听到一次,便会在心中记上一笔。
不知不觉的已是夏末,池里的荷花也渐渐凋零,我经常站在亭子里,看着雨滴落时,被无情打下随水流去的花瓣。
每一瓣都是仙子的化身,那么的干净翩翩,质本洁来还洁去,只可惜它们能留存于世间的时光实在短暂,我似乎能感受到它们的不舍与不甘。
见之时,见非是见。
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也不记得是从哪里看来的,又或是某日某时无意中听人提起的这词,反正是记住了。
我时而会想,随水流去对于落花来说究竟是福是祸?落于地上恐怕被脚步践踏,而于水中摇摇荡荡的浮流在上面,这里的水虽是干净,可一流出去,便不知到了哪里,有没有不惜花怜花的粗人将那些脏的臭的混着倒,糟蹋污恶了这些不染尘质的洁瓣?
大和尚站在我身边没有出声的陪着我看了一会儿,终还是温和的开口道:“淼淼,外面都在说你大姐要与二皇子结亲了。”
我轻笑一下,“那关我什么事?”
大和尚柔声道:“你我都明白,那二皇子根质恶劣,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我转头盯了他一眼,“那又怎样?我管得着吗?”
看了看大和尚,我又道:“你想叫我去阻止?”
大和尚回说:“不是叫你去阻止,你我怎会有这样的能耐?”
我问:“那你何意?”
大和尚道:“去据实相告便好,我陪你。”
我稳了稳气后,说道:“即便我去告与大夫人,想必她也不会听,到头来我还落了个嫉妒之名,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难道还要我去做吗?别忘了,我可是被退了三次婚的人,若想救大姐于水火之中,那你自己去便是,何必把我拖下水!”
大和尚等了一会儿,目光中透着寒意,“你竟是这样想的吗?我说这番话怎会是为了你大姐,根本就全是为了你,你若连这层意思都体贴不到,那么我对你这么久以来的情义便皆是错付了!”
我伸手接了两滴雨水握在手中,道:“你这话我不明白。”
大和尚进了一步问道:“你当真不明白?”
我看着他,回道:“我确实不明白!”
大和尚语气中带着冷诧,对我说道:“本以为你是一个多情善良的人,却没想到,你的心肠竟这么的硬,你既如此说,那便算了。”
我心肠硬?
或许我是心肠硬,但心肠硬总比心肠狠要好得多!
像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根本不知道我的曾经,今日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批判我?
我再也压不住怒意,生气道:“不要把你的那一套大道理放在我面前试图来教育我,你凭什么?这么多年,如果我不学着心肠硬一些,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看到活着的我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是圣人,我有七情六欲,我会难过,会痛恨,也会笑得开怀,活的简单,但那是要看对什么人!”
大和尚接话道:“不管是什么人,你不去做内心是无比的纠结与自责,可是你若去做了,无论结果如何,你的心是安的,夜里,连睡觉都会更沉稳一些,不是吗?”
我自觉眼中热热的,只小声的倔强说道:“可是,我觉得很不公平。”
大和尚又劝道:“无所谓公平不公平,但求无愧于心,你说了,她也不一定会听你的,不是吗?”
大和尚说得虽对,但我心里依旧有着些许的游移,尚且不能完全释怀。
我纠结了许久,大和尚也陪了我许久。
最后,雨停了。
我终究是点点头,“我若去说了,便希望她们真的能听进去。”
大和尚侧脸浅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如此就好。很多事情无须太过较真,因为那已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020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2)
昨晚上想到今儿一早就要在大和尚的陪同下重新回到那个让我不快乐了十多年的家中,便翻来覆去的一夜未眠。
过去许多事情分明就是她们踩在我的头上,分明是她们理亏于我得多,可现在将要见面时,却居然反是我在担心害怕,真是奇怪极了!
“你怕了?”大和尚看着我一直坐在轿撵上一言不发,只试探着朝我问道。
我有些呆滞的扭过头去道:“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大和尚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说道:“放心。”
我听言眉间微蹙,问道:“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那个家里住的是我爹,大夫人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正是要回家去,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大和尚转头看向窗外,道:“淼淼,我与你相处了这么久,深知你的品性,若连你这点心思都看不透,那我此刻还配坐在你的身边吗?你在那个家中有着很不愉快的回忆,你害怕,你在那个家中有着很不和睦的家族关系,你害怕……”
我心中眼中满是惊讶的一直看他说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打断道:“不要再说了。”
于两厢沉默中,外头的小厮忽出声道:“大师,小姐,太仆府到了。”
下轿入了府中别院,便看到大夫人正领着一众丫鬟家仆向我走了来,“呦,今儿是哪阵风儿把我家尊贵的二小姐给吹了回来?”
大夫人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老样子,刻薄又阴阳怪气,我出去了这么久,一下回来听到她这么与我说话,还真有些不太适应,“大夫人,我今儿回来是有话要说,说完就走。”
大夫人冷笑道:“不知二小姐,对本夫人究竟有何指教啊?”
我忍了又忍,“大夫人,你一定要这样吗?”
大夫人扬了扬眉,“本夫人怎样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大夫人,我今日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也希望你能好好的跟我说话。”
大夫人突然大笑了起来道:“就你?你也配?”
大夫人看我死死地盯着她,却自斜了我与大和尚一眼,又说骂道:“跟你娘一样,都是狐媚子!这不!还勾引了个和尚回来!”
说我骂我都没什么,但是羞辱我娘亲、牵连大和尚就不行!
从我有记忆起,我娘对我的孺慕亲情、爱怜娇宠,一点一滴,都已经深深的渗透到了我的骨子里。
而大和尚,他是将我从黑暗的地狱边缘生生拉回来的人,一直的照顾我,帮助我。
故我回头扫了大和尚一眼,再向前咬牙切齿地指着大夫人威胁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大夫人见我气急,一脸得意地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狐—媚—子。”
说时,她更是有意的拉长那三个字。
我“啪”的一掌甩手就扇了过去,干净利落,清脆响亮!
丫鬟小玲忙冲上来扶着她,叫道:“大夫人!”
大夫人讶异的捂着脸瞪着我,我于她面前仍是冷冷的指着她再次威胁说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大夫人只突然的推开了小玲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喊道:“你个死东西,居然还不死,今日本夫人就要你死!”
而接下来的场面更是一度难以控制,大夫人一面嘴里骂着极其难听的话,一面对我撕拉扯打、掐挠抠撞。
在我同样回敬大夫人的过程中,不过听到周围的丫鬟们,此起彼伏的哭叫道:“大夫人,大夫人,别打了!”
至于摔滚在地上的我与大夫人,一时打得正欢,谁也不让着谁,我磕着她的额头,她磕着我的下巴,两人全身没有一处是不纠结在一起的,大和尚上前也不知该如何拉开我与大夫人,只是拽着大夫人散开的头发对她叫吼道:“别打了,赶紧松手,别打了!”
可大夫人依旧没有任何一点要松手的意思,在这种时候,我当然也不能落于下风,便又是一波猛烈的相互捶打。
太仆府的小厮们都围在左右,实在没办法,故而准备强行将我与大夫人拉开。
府中一片混乱时,忽从远处传来一句掷地有声的:“都给我停手!”
021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3)
层层围着我们的小厮和丫鬟们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敛起了颜色,该跪地的跪地,该行礼的行礼。
“老爷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机灵的吼了这么一声,大夫人便立即停下了手来,而我也钝钝的腾开了勾着大夫人的双脚。
我坐在地上手脚都在麻麻的颤抖,大和尚朝我走了两步,单膝跪于我面前,关心道:“有没有伤着哪儿?”
我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我还好,还好。”
太仆李老爷!
对,也就是我爹,他是我活了这么大所见过的人里面,最为冷血的一个。
对我娘是这样,自然对大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喜欢的时候能把你捧在掌心,他不喜欢的时候便会把你弃如敝履。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衣食冷暖,人间喜悦,而是官路亨达,权力至上!
从我三岁起,就没再叫过他一声爹。
而他,也没再正眼瞧过我一眼。
此时,他不过是沉默的站在一旁,一丝笑容也没有,只寒寒地看了大夫人一眼,问道:“有事没有?”
小玲走上前来,想要将大夫人从地上扶起,大夫人缓过劲来,只搡了搡小玲拒绝起身,一味的瘫坐在地上,大肆嚎啕道:“老爷,老爷啊,求老爷给我做主啊,李淼淼这个小蹄子,她……她居然打我,她眼里简直没有我这个主母啊,以前她对我不敬也就算了,毕竟是死了娘的孩子,老爷劝我,我也就不跟她一般计较,可是现在,她居然打我!”
大夫人说着便对着老爷仰起那半边方才被我扇红了的脸,我看着大夫人颠倒黑白的样子,一时气不过,便强撑着站起,冲到大夫人面前,厉声喝道:“十多年来,你都是这副假惺惺的作态,你不腻吗?”
大夫人死死地盯着我,我也死死地盯着她,不管怎样,气势不能输!
谁知,大夫人清了清嗓子,忽从口中对我喷出了两口唾沫,“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简直恶心至极!
我本想上去踢她两脚,以解我心头之气,却被身后的大和尚拉住了手腕,我回头红着眼圈的看了大和尚一眼,只好算了!
可大夫人却得寸进尺地起身挺着胸,向我步步逼近地骂道:“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怎么不早点去死,还回来做什么,真是不要脸啊……”
老爷于一旁看着大夫人,自觉羞怒至极,只闷哼一声,抬手就把大夫人又拉摔于地上,并指着她吼道:“够了!有完没完!”
大夫人瞪着眼睛看了看老爷,再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周围的众人,自放声哭道:“你们都欺负本夫人,老爷你也跟着那个小蹄子欺负我!”
我挣开大和尚,忍不住走过去,对她大喝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大夫人一下便断了声音,只坐在地上张着嘴,含着泪地看着我,一抽未平,一抽又起。
而周围的小厮、丫鬟,包括老爷也都惊异的看着我,恐怕是她们支使了我这么多年,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从未见过我发怒的样子,今儿一见自是都被我震慑住了。
太仆府现下被我与大夫人这么一闹,落了一地“鸡毛”,没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最后,大和尚走到我身旁,却对着老爷拍手轻笑道:“没想到太仆大人家风如此剽悍!”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大夫人又开始啜啜泣泣的用袖子抹着眼泪,我与大和尚互视了一眼,老爷则随便的叫了一个丫鬟使唤说:“先将二小姐带下去梳洗后再来回话。”
一旁的大夫人也被小玲搀扶着梳洗换衣去了。
022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4)
老爷随便叫的那个丫鬟名唤彩云,她先是把我带到了一间客房里打了两桶热水来让我泡了澡,见我身子都僵着,索性又端来一碗定神汤给我喝。
我坐在镜前梳理着方才洗干净的头发,看着镜子里的人竟都有些不认识,彩云本是服侍我大姐茯苓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被大姐打发出来到厨房做下手了。
她的手很巧,站在我身后不过三两下便帮我挽了个垂鬟分肖髻出来,只在上头插了根飘云簪固定住,之后随口笑道:“二小姐人长得清秀,不过是简单的打扮一下就很好看。”
我自己反被现在的清爽样子吓得一时呆住了,“这……这还是我吗?”
彩云拍了拍我的肩,肯定道:“这当然是二小姐你啦,以前二小姐总是没有办法好好打扮,所以才会看着乱七八糟的。”
我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笑,“好,很好。”
安置妥后,彩云只领着我静声静气地走至堂前,大和尚正被老爷拉缠在堂内谈论着国事,我走进去时,并未说话,可他们却生生的断住了话题,都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站在那里也不敢再向前,很是不解地问道:“我……你们,怎么了?”
老爷向后靠在背椅上,眼中透着把玩的意思,一笑道:“没想到我这二女儿稍稍打扮一下竟如此惊艳,以前我倒没看出你有这个资质。”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着你没有看出来的事情多着呢!
可嘴上却答道:“老爷谬赞了,女儿不过蒲柳之姿罢了。”
大和尚于旁刻意地扬声道:“果然,上次在寺中那人说得还真没错,而今看来大夫人和二小姐确实完全不像!”
老爷拉了拉脸,朝着大和尚问道:“上次?”
大和尚拿起杯盏,看似无意地说道:“哦,就是前几日大夫人来过金粟寺一趟,大闹了一场,还惊动了官府,”话刚说一半,大和尚又抿了口茶,斜眼看了看老爷,见老爷一脸疑惑的样子,抬眉装作惊讶道,“李老爷,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吧?”
这大和尚言语间都是在向着我,其实那天的事我也有错,可他却是绝口不提。
正好大夫人也梳洗过进来了,但还是之前的老样子,见了我就要讽刺,似乎都已经成为了习惯,“老爷,你可别听这死丫头跟那和尚的话,他们是一伙儿的,联起手来对付我。”
又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下,再而轻蔑地看着大和尚道:“你一个和尚居然跟在这个小蹄子后面屁颠儿屁颠儿的,真不要脸!”
大和尚不过轻轻一笑,“大夫人说话可要负责任的呀,还望多多自重些。”
老爷倏然自一股脑的拍案而起,指着大夫人骂道:“你这个疯婆子还不赶紧给我住口,你可知大师且是何人?”
大夫人气焰依旧嚣张地说道:“金粟寺的住持而已。”
老爷顺了两口气,“金粟寺的住持而已?让我来告诉你,一尘大师正是国寺住持,乃陛下钦定,上可打皇亲,下可诛庸臣!更可先斩后奏,不必上呈!”
大和尚的厉害我是早就在官府见过的,所以并不太惊讶,我只感到很幸运,遇到了这么一个大大的靠山,以前我还觉得这个靠山岌岌可危来着。
想着想着,面上不禁嫣然一笑。
大夫人只杵在一旁不再敢说话,老爷忽朝我好言道:“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我反应了一下后,却道:“老爷,我今天回来其实就是想说说大姐的婚事。”
大夫人又忍不住的小声冷笑道:“哟,自己被退了三次婚,如今你大姐说了一门好亲事,满心的嫉妒,就想来搅和是吧?”
老爷抬手指着大夫人吼道:“闭嘴!你要再说一句话,今日我必定让人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大和尚默了半晌,幽幽地说:“本是贫僧劝二小姐来的,要怪就怪贫僧多事吧!”
老爷连忙笑道:“岂敢岂敢。”
我又接着道:“听说大姐要嫁给二皇子,其实我在寺里与那二皇子接触过,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所以现在是特地前来告知的,不想大姐所托非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至于走不走的,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还是觉得住在寺里清静些。”
老爷欲语还休,叹了好几口气,再三挽留道:“真的不留下来吗?总是这么打扰一尘大师多不好意思。”
我看着老爷现在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爽了,他的那点心思我是一清二楚,不过就是刚刚发现我长得不错,到关键时候可以拿我作为筹码换得他自己前程的安稳,就像如今的大姐一样。
我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但我至少不蠢。
这个家,还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吧!
故我先向老爷摇了摇头,又朝着大和尚问道:“一尘大师,不知小女子近来打扰到你了吗?”
大和尚嘴角带着微笑,爽快答道:“当然没有,二小姐聪明机灵,何来打扰之说呢!”
023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5)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自那日跟着大和尚从太仆府回来怎么也得有十多日了,昨儿我刚去市集采办,便听到大街小巷中的人都在沸沸扬扬的谈论着李太仆府的大小姐与当今二皇子的婚事。
回到金粟寺后,我的心情便是闷闷的,只坐在窗边发着呆。
窗外的天儿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子居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衬着我当下的心情,倒也是应景。
江南的秋雨,从来都是迷迷蒙蒙,细雾一般的笼在眼前,将所有的景物都变得绰绰约约,模模糊糊,美得就像房壁上挂的那幅山水图画。
婉婉烟雨中,竟有一弯人影,待那人走近看得清楚时,我才发现原是大和尚。
说来,大和尚的身影我本该一眼便识得,可就混在这烟雨中,我却又踌躇了。
这大和尚可是有毛病?
出来也不知带把伞!
我忙起身从门后拿起一把油纸伞,撑起便走入那水墨画中,大和尚看到我朝他走去了,就驻足停下了。
我小跑了两步,将伞举过他的头顶,说道:“你疯啦,下雨为何不打伞啊?这样会着凉的!”
大和尚浅浅一笑道:“你不觉得漫步于这蒙蒙细雨中,很有意境吗?”
我微微侧头向伞外看去,“是啊,就像是自己身在一幅水墨画中。”
大和尚从我手中接过伞去,一手撑着伞,一手隔着衣袖拉过我的手腕,边走边道:“我知道你在烦什么。”
我微微的仰面看着他——
这人真奇怪,怎么每回我在心里想着什么他都知道,甚至有的时候比我自己还清楚。
我只出声道:“庸人自扰罢了。”
大和尚斜低下脸来,淡淡笑道:“在佛语里说,你呀,这叫执念。”
我想了想,点头道:“对,是执念。”
而后我跳出伞下,跑到雨里,又畅快说道:“这么美得景致,就不要再被我大姐的那些闲事破坏了吧,”我自展开双臂,舒了舒筋骨,“大和尚,你们佛语里除了说执念,还有没有说些别的呀?”
大和尚往左右看了看,轻快道:“当然有啊,比如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又比如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再如春有百花秋有雨,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听后,只将大和尚手中的伞打下,将他拉到雨中,“既然佛都说了秋有雨,那我们何不趁此好好的感受一番呢?”
大和尚不过是无可奈何的用指尖戳了戳我的额头,道:“你呀!”
这雨,下得不疾不徐,绵绵密密,我与大和尚缓缓而行,每一步都踏在氤氲的青石板上,回头看去,竟留下了两排不算清晰地脚印,周身水汽滢滢,在这一幅工整的水墨画中,因为我与大和尚的闯入,才会于茫茫的天地间多出了这一双并肩而行的璧人。
疯过后,我与大和尚的大半个身子都几乎全湿透了,只得各自回到房中换洗,我自是用热水泡了泡身子,便裹着薄被坐在床上,幸好我是从小跌打着长大的,所以除了有些哆嗦外,再无其他不适,估摸着歇上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停了,廊外梧桐树上的叶子经过了这一场雨,倒掉落了许多,看上去似乎更加精神了些,忽见一个身影晃了进来,我笑了笑,对着门的方向道:“大和尚,你怎么又来了!”
“李……李小姐,这姜汤是住持让小僧给您端来的。”
门边的小和尚畏畏地结巴说道。
我自是有些后悔刚才的大意,也不知现下这小和尚究竟是被我方才的话吓到了,还是本身面对女客就有些拘谨。
我只看了他一眼,问道:“小师父,你在怕什么?”
小和尚低着头道:“小……僧,从来还没有见过像您这样好看的女香客呢,所……以,有……些紧张。”
我放下心来,慢慢地靠了下去,轻声说:“麻烦你了,那姜汤放下就好了。”
小和尚“哦”了一声,便规规矩矩的上前把姜汤放在矮桌上就关门退出去了。
我复又凝视着梧桐,心中反生出了些老成的感慨,便拍着脑袋醒了醒神,自是下床关上了窗,余光扫过矮桌上正冒着云云热气的姜汤,不过转身端起捂在手中,温了温后,再捧到嘴边浅尝了一口,一股辣意直冲印堂,忍不住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下子我禁不住的大笑了起来,又转身低头叉着气的从屉中抽出几张纸来,擦了擦鼻子和嘴边,虽是辣辣的,但却也很窝心。
024 一脚踏入,不可转也(1)
因为淋了些雨,这几日鼻子都有些囊囊的伤寒,所以今日大姐与二皇子的成亲礼,我就没有前去。
其实也并不仅仅只是伤寒的缘故,更是因为我向来与大夫人不睦,她们看我从来都像是看到了衰星一样,好歹今日也是大姐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喜日子,还是别去给她们添堵了。
虚掩着房门,靠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上面搭着那本《田园》,房门“吱呀”,我指尖一惊,书只顺着我的手臂滑到了地上,“谁?”
大和尚走了进来,又随手将门如刚才般的轻掩上,对我笑道:“是我。”
我叹了口气,悠悠的从床上下来,弯腰把书捡起甩了甩,打趣说道:“住持今儿怎么想起来找我呀?”
大和尚眉间微颤,朝我走近道:“反正你大姐今儿的成亲礼,你肯定是不会去的了,可有兴致与我出去逛逛?”
我抬眼看着他,嘴角含着笑意问道:“去哪?”
大和尚看了看门口,上前向我悄言道:“夜市、酒楼、开荤,如何?”
我听着很是兴奋的拍着书道:“好好好!”
天还没有尽黑,我便已经套好了衣裳,上好了胭脂,蹦蹦跳跳的来到大和尚的禅房中催促着,大和尚一时被我催的急了,只很快的换下了袈裟,捯捯饬饬的恢复了原本的身貌,“别催了,就算再怎么急,至少也得等到天黑了才行。”
“大和尚,你为什么要做和尚呢?其实你不做和尚的时候更好看。”我没理大和尚那话,不过很是好奇的如此问道。
大和尚依旧是泛泛答道:“非我所愿。”
金粟寺的大门下了钥后,我与大和尚才偷偷的从侧门溜了出去。
别说,偶尔做一次这种惊心动魄的事,还挺能抓人挠心的!
走了没多远,我自大笑着,“大和尚,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特别的离经叛道啊?”
大和尚边走边道:“什么离经叛道不离经叛道的,我且问你,你开心吗?”
我对着他点点头道:“开心啊,大和尚你开心吗?”
大和尚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不仅开心,还很放松呢!”
我不解道:“我倒是觉得你这个住持当得挺滋润的呀!”
大和尚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笑道:“不然你来试试?去某个尼姑庵里当个住持师父?”
我自毛骨一悚道:“不行不行,我才从一个牢笼里放出来,如何能跳到另一个牢笼里呢?”
大和尚挣言道:“那你如何还说我过得滋润?”
我笑说:“嗯……是哦,不过你有勇气啊,如果换成是我,我可不敢跟你似的偷跑出来玩儿,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你的际遇,更何况你可是陛下钦点的国寺住持,权利大得很。”
大和尚打量着我,“那你现在是……”
我回道:“因为有你嘛,跟你一起我好像就不那么怕了。”
聊着聊着,便来到了街上,沿边望去,两侧火树银花,在星星点点的夜空下,映衬出了璀璨的光芒,中间的行人都踏着婆娑的身影,在闹市华街上穿游追寻,迤逦的楼台歌舞一眼望不到尽头,随着女子的秀足莲步,缓缓带起了脂香弥漫的微尘。
我颇觉新鲜的一望再望,大和尚在一旁忍俊不禁道:“你呀,就像是从未逛过街一样!”
我撅着嘴扭过头去,道:“人家只不过是刚被放出来嘛!”
大和尚不过笑着摇摇头,带我来至一家低调的酒楼中,小二眼见着我与大和尚进来,忙迎上来将我们领到二楼,安排道:“二位不如就坐在这里,可以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外面的灯景。”
我笑道:“这里不错!”
故此,大和尚便扔了一锭银子给那小二,“就这儿了!”
刚坐下热上了一壶酒,我与大和尚正向下眺望着繁华之景,耳边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是你们?”
我们一转头,看是三皇子站在我们的桌边,与那晚一样,亦是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我与大和尚皆忙着起身行礼,三皇子却摆了摆手道:“当下不必拘礼,我本就是从宫里悄悄出来玩儿的,想来,你们应该也是了。”
我与大和尚叫小二多加了一副碗筷,三皇子便与我们同席喝起了酒来,我心下好奇的问道:“三爷怎会今日出来?”
三皇子笑了笑,“小姐忘了?今儿可是二爷与你大姐的成亲之日啊,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小爷我当然趁此机会赶紧的溜出来了!”
我敲了敲自己前额,“是了,我都开心的忘了!”
大和尚又斟了一杯酒,敬道:“王爷,这杯我敬你,不是以国寺住持一尘的身份,而是以沧泱的身份!”
我疑惑道:“沧……泱?”
大和尚看着我,并在我鬓边柔声道:“是我本名。”
我在嘴里笑念道:“原来,你叫沧泱啊!”
三皇子端起酒杯亦道:“这一杯,我受了!”
对面的楼台上,歌唱的很好,舞也跳得不错,该喝的喝了,该看的也看了,不知不觉的入了后半夜,三皇子看了看街上慢慢散开的人群,道:“不早了,我该回了。”
大和尚亦微醺的对着我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无言的点了点头,一路跟在大和尚的身旁,听他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叫沧泱,淼淼,你记住,我叫沧泱,上嘉……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住持,逼我,你们都逼我……”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生辰八字……”
我不过笑笑,轻言道:“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怕是喝醉了。”
便扶着他依旧从金粟寺的侧门进去,把他送到禅房里安顿好后,又想了想他现在醉得不省人事,满口净说胡话,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作出什么文章来可怎么好?
因而,我还是不放心的去打了一盆水来,仔细的照顾了大和尚一宿。
闲下后只托着头坐在床边端详着他清水般干净的五官,私私猜想着有关于他的一切。
025 一脚踏入,不可转也(2)
“砰砰砰!”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穿透了我的美梦,我揉了揉眼睛从踏板上起来,正要去开门,突然想起这是大和尚的禅房,打了一个冷战,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我回头往床上看去,好在大和尚也被吵醒,现已起身坐在床边,弯腰穿着鞋子,一面昂头对我使着眼色,一面朝外头喊道:“别敲了,来了来了!”
我忙乱的环顾,抬脚便飞速的钻到了大和尚床尾的大木箱子里。
自只隐约的听到些许谈话——
“什么事这么一大早的这么急啊?”
“哦,是太仆府派人给住持你捎了个口信来,好像挺急的!”
“人呢?”
“刚走了。”
……
我蹲在里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腿又酸又胀,感觉都快断了,在我将要支撑不住时,头顶上箱板突然通进两声“咚咚”,而后又听到外头人低声道:“出来吧!”
我等不及的一下就从里头窜了出来,深深的喘了口气道:“差点憋死我。”
跨将出来后,又捶了捶腿道:“腿都木了。”
大和尚自是打开方才紧赶慢赶送来的纸笺,念道:“今日茯苓与二爷回门,望住持可带淼淼回来一同相聚团圆。”
大和尚读到最后,好好的陈述语气竟变换成了不解的疑问语气。
我撇了撇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和尚扬了扬纸笺,看着我问道:“你可要回去?”
在心里我当然是不想回去的,但是却又很好奇那个草包二皇子和我那娇蛮任性的大姐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
况且看纸笺上头的字迹,像是老爷的草书,总不能连老爷的面子都不给吧!
故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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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仆府门前,车来人往,出入不绝,我方才明白过来,哪里是叫我回来相聚团圆,分明是老爷想借此机会来显耀显耀自己的官威罢了。
我估摸着其实老爷也并不是想让我回来——
我算什么呢?
撑得起什么场子?
而是——
借着我把大和尚弄过来,他好歹是陛下钦定的国寺住持,往老爷身边那么一站,看着怎么也有几分意思的。
我笑了笑,“原来如此。”
大和尚于旁回道:“你才明白啊。”
我转头看着大和尚问道:“怎么?你早就猜到了?”
大和尚只是轻轻一笑,没有接我的话,自径直向前走去。
我在后头虑了虑,再而摇了摇头,方想跟上去时——
“哟!我们家的二小姐回来了!”
我循着声音侧身看去,是我那正被一群大家闺秀围着说笑的大姐,朝我这方向故意的扬声喊道。
她身上穿着王妃的服制,头上束着牡丹发髻,原是不俗,但她却于发间插上了许多足金云钗,看着便多了些事故。
她推开众人,摇步向我走来,身后跟着四儿,想要报复我的心思早已跃然脸上。
可我却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来叫众人看笑话,只是回身要走,她却反更快的行了两步,绕到我身前,挡着我讥讽道:“真是没娘养的东西,一点规矩都没有!”
看在今儿是她回门的份儿上,我就当没听见也没看见的左跨一步,想就此离了她,她竟也随着我左跨了一步,仍是死死的挡在我身前。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抬脸假笑道:“大姐,你想做什么,今日是你回门,我不想跟你吵,也请你让让。”
她得意洋洋的笑着,“唉,真可怜呐,竟被退了三次婚!”
我收起了笑容,蹙眉盯着她,“大姐,你不要太过分了!”
她倒越发说得兴了起来,“我就对你过分了怎么着?”
我闭眼吸了口气,狡黠的笑着反问道:“不知姐姐与二爷新婚可开心啊?”
她敛起了刚刚的笑容,指着我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编排于我!”
我正要回嘴时,那草包二皇子越过众人走到大姐身边,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我,只满脸嫌弃的对着大姐道:“你走开,你走开!”
再朝我走来,眯眼扫道:“要知道太仆府还有个这么秀色的二小姐,小爷我就娶你了!”
我盯着眼前的二皇子笑了笑,“二爷取笑了,你可还记得金粟寺中的‘天煞’?”
二皇子端量许久,才出声道:“原来是你啊,不过,若能娶得你这样的佳人,倒也值得!”
看来,这二皇子还是个变相的情种啊,我一时来了兴趣,就想试试他。
只向前挑眉问道:“果真?”
二皇子眨了眨眼,“当然,要不小爷这就跟李太仆说去,娥皇女英我都要!”
我正想拦,可一旁的大姐更快我一步,直直的拽着二皇子吼道:“你敢!”
二皇子扯着嗓子道:“小爷有什么不敢的!死婆娘,还不赶紧给小爷放开,别给脸不要脸!”
不行!
我绝不能让二皇子去跟老爷说这种话,老爷心里本就打着算盘呢,若这么一说,这事绝对散不了场,万一老爷答应了,我不就完了?
我才不要嫁给这个缺心眼儿的二皇子!
我于焦急下,余光忽见旁边有一青衣男子看戏似的排开众人进来,满面焕然道:“真是一出好戏啊,想来今儿二爷和二王妃还没忘记这是你们自己的回门日吧?”
二皇子听了这话,才安生下来看着那青衣男子道:“容大人,今日你也来了,真是好兴致!”
容大人?
莫不是那个把我婚事退了的容府独子,三品侍读容大人?
我犹豫的小心探问道:“哪个容大人?”
二皇子道:“还有哪个容大人,当然是三品侍读容大人了!”
我笑嗤一声,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可他却并未看我,只继续对二皇子道:“我今儿就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祝贺的,若是陛下知道二爷此心,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二皇子面色一慌,忙求告道:“大人,容大人!好歹还请你别把我这心说给父皇听,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起这心了还不行吗?”
我看着此事也就算平息下来了,只回身便往无人处跑去,心中纵有千万句话想问问那容大人,却也不知究竟该从何问起。
是问他为何要退婚,还是问他为何要从别人的口中认识我?
我不过自笑笑,“算了。”
此时,身后却走来一人,出声道:“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我回过身去,见是容大人,只不言不语的打眼细瞧着,一身云岚色的长袍,很有些士子风范,半晌方才行了一礼,回道:“容大人,我该问你什么呢?”
他温儒的笑道:“问问我为何要退婚,问问我退婚前为何都不先来看看你?”
我凝视着他问道:“为何呢?”
他更近了两步,在我身前摇头苦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家中独子,在我爹娘听到了些许碎言碎语,知晓你已被人退过两次婚后,便决然不同意这门婚事,坚决要退婚,我再三恳求,却是无用,我想着,既已定结果,便也没有必要纠结于你是怎样的人。”
我恳切地说:“今日多谢你帮我解围,既然你我已无缘分,就不要再过多纠结了。”
他疑惑道:“你不怪我?”
我回道:“一报还一报,前儿你退了我的婚,今儿又帮我解了围,还在这里与我说了这么一大通,解了我心中的结,到底我该谢你才是,如何敢再怪你呢!”
他叹道:“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女子,说什么我都是不肯退婚的。”
我冷冷的说道:“已成定局,人从来都是向前走,如何还能后退?”
他点点头道:“是啊,不能后退了,不过,你这样的女子,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嫁给二爷。”
我出了口气,拍着他的肩道:“大人你放心吧,那个草包我才看不上呢!”
026 一脚踏入,不可转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