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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幼     沧泱尘txt下载     沧泱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 惆怅意,独自断肠(5)

    从茂林中出来后,便看到策马缓缓而来的陛下,后面跟着一众随行,严肃的问道:“怎么回事?”

    容大人走上前去,跪地回道:“陛下,是公主与李太仆家的二小姐在骑马玩儿呢!”

    没想到这种场合,老爷这个文官居然也在,只抽鞭上来,对着我喝道:“淼淼,还不给陛下请安!”

    又向着陛下赔笑道:“这丫头粗野惯了,不知礼数,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我忙在原地俯身请安,大和尚与建宁却身姿未动,陛下挥手让我起身,温和的问道:“你便是李太仆的二女儿,李淼淼?”

    我不敢抬头,紧握着拳头,回道:“是。”

    陛下略略点头道,“抬起头来。”

    我慢慢的仰起脸,看到陛下眼含思索的从我面上扫过,没有多加言语,最后落在了大和尚与建宁的身上,大和尚不过微微一笑,坦阔的转身向陛下行礼。

    建宁则是早已隐去了忧虑,上前几步,灵动的请安道:“父皇万安!”

    我看着此刻笑着的建宁,心中反是一阵酸楚,每天做戏一般的过日子,应该很苦吧,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从锦衣玉食的皇宫中偷跑出来。

    陛下随意的让他俩起身,皱眉看着建宁问道:“建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猛的拳头一攥,屏息静听,建宁嘟嘴答道:“在宫中都呆腻了,所以我就求三哥带我出来骑马。”

    我与大和尚煞有其事的对视了一眼,看向容大人,他小心的垂了垂眼皮,大家心中似乎都有些数了。

    陛下放声问:“三皇子呢?”

    容大人回道:“公主在与二小姐赛马时不小心闯入了这片茂林中,于是大家分头寻找,现下三爷可能还未回来。”

    陛下又问:“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的?”

    我忙上前圆场道:“陛下,我有心在金粟寺中禅修,见今日天气甚好便想着出来骑马,一尘大师因为我太仆府二小姐的身份随行保护,哪晓得正好遇上了公主,一时兴起,我便与公主赛起了马,不想,公主骑术有些生疏,这才闯到了茂林当中,我和一尘大师寻找时,刚好遇上了三爷与容大人。”

    陛下“嗯”了一声,道:“你说,你在金粟寺中禅修?”

    我回道:“是。”

    大和尚忙上前道:“说是禅修,不过就是吃吃斋,养养性罢了。”

    陛下点头道:“养性好啊!”

    我谨慎道:“其实是因为我八字不好,又与家中大姐不睦多年,才会想到去寺中常住养养性子。”

    陛下转头瞪了二皇子一眼,惑声道:“可是你那个刚娶的王妃?”

    二皇子低头答道:“是。”

    陛下震慑道:“让你那个跋扈的王妃,好好的跟她妹妹学学,无论是她,还是你,都不要以为你们的那些事朕不知道!”

    又对着老爷赞赏道:“你的这个二女儿很是不错啊,不如这样,她既已住在金粟寺中,就让她跟着一尘大师长久的禅修下去,顺便也帮着朕和天下的百姓多上柱香。”

    老爷连忙回绝道:“这么重大的责任,小女恐怕承受不起吧!”

    陛下冷笑道:“你是怕这二女儿被束在寺中,自己不好行嫁娶之事吧,李太仆最近又物色上了朕的哪个皇子啊?”

    陛下这话,就差明白说出来老爷想将我嫁给三爷了!

    在这件事上,我竟和当今陛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只上前谢恩道:“陛下恩典,淼淼一定不负所望!”

    陛下看着我,满意的说道:“如此甚好,”更瞟了老爷一眼,“你这女儿比你看得透彻。”

    三爷的一骑马似是发疯的从林中冲了出来,差点惊了圣驾,这边上去了几个人稳住马后,三爷自忙跨下马背,上前紧张的行礼。

    陛下沉声问道:“何以如此慌张?”

    三爷回道:“方才寻小妹时,把马给惊着了,现唯恐惊了圣驾。”

    陛下摆了摆手,三爷起身后,悄悄的看了看我们都在,陛下复问道:“建宁是你带出来的?”

    建宁拦在三爷身前道:“父皇,我都说了,是我求三哥的!”

    陛下喝道:“朕在问他!”

    三爷回道:“是。”

    陛下舒了舒气,道:“你们兄妹感情好,朕心甚慰,这没什么,以后不要再藏着掖着了。”

    三爷尊敬言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建宁听后,对着陛下笑问道:“父皇,今日我与淼淼一见如故,我可不可以经常去金粟寺找她?”

    陛下看着我笑道:“淼淼是个好孩子,届时记得帮朕在佛祖前多上一炷香。”

    建宁上下欢呼道:“父皇万岁!”

    陛下拉了拉缰绳掉头远去,容大人也跟着其他众人一道随行而去,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总算是滴水不漏的将许多“大逆不道”之事瞒了过去。

    三爷摇了摇头,笑问道:“你们究竟扯了个什么谎才瞒住父皇的?”

    我叹道:“不过就是说你把公主放在这里骑马,公主赶巧遇上了我们,赛马时公主不小心闯到了林中,寻找时遇上了你跟容大人。”

    建宁指着三爷道:“三哥,串好词,如果还有什么人问起,你可别说漏了!”

    大和尚于旁出声,淡然笑道:“公主,你就放心吧,三爷做事比谁都谨慎!”

    建宁心情大好,又对着大和尚玩笑道:“和尚,这下好了,淼淼在寺中可要住长了。”

    我转脸拍了拍建宁,调皮道:“陛下的恩典,不敢不从!”

    三爷问道:“什么恩典啊?”

    大和尚回道:“陛下让淼淼在金粟寺中久住为天下祈福。”

    三爷敛色看着我道:“这事儿可不好做啊,若天下太平自然是好,但若有个什么灾祸的,那你到时该如何应对?”

    刚刚我只想着在金粟寺中久住的好处,这下经三爷这么一点破,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竟如此危机四伏!

    若天下太平便相安无事,可一旦来个天灾**的,无论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一定会把错处直接归咎在我的身上,思至于此,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了一个俚语挺有意思,不禁莞尔一笑。

    建宁好奇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

    三爷也跟着问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抿了抿嘴,“二位,你们若是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告诉你们。”

    而后,我又补充道:“一定不是违背良心道德的事情。”

    三爷没有回答,我只看着建宁,建宁爽快道:“我答应你,你有什么请求?说就是了!”

    我道:“我有性命之忧时,还望公主拉我一把。”

    建宁问道:“就是这个?”

    我点点头,“对啊!”

    建宁笑道:“淼淼,你放心吧,你是我的好姐妹,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看着建宁,满心的感动,“公主……”

    建宁拉着我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笑什么了吗?”

    我仰面笑了笑,道:“我方才是在想,若有一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就成了老鼠了吗?”

    建宁蹙眉道:“老鼠?”

    三爷解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建宁不过跟着笑道:“就是这个?”

    我看着建宁,“嗯。”

    建宁瞅了瞅我,却是对着大和尚说道:“你快看看你家淼淼,就这个竟骗了当朝公主的一个请求。”

    大和尚看了看我,笑回道:“公主刚刚不还说,就算淼淼不要求,你也会那么做的吗?”

    建宁叹气道:“真拿你们没办法,”又走到三爷身边,“三哥,你看他们!”

    三爷摸了摸建宁的脑袋,“你呀,自找没趣儿。”

032 悦己者,惟君是(1)

    天儿越来越冷,我心里也越来越黯然,虽然表面看上去还是好像没事人一样,时而也会与大和尚笑闹两句,只是饭却吃得不太香了,不是没有想过冲到皇宫里跟陛下说我要撂挑子不干了,说我不愿意承担我本身不应该承担的风险。

    可如果我只是一个人,也许说就说了,拿着身家性命放开来赌一把,也好过每一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白白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那一天到来。

    但偏偏我却是太仆府的二小姐,而且现在身上更是系着大和尚,乃至整个金粟寺的安危,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反正应都应下来了,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古人不是常说这么一句话吗,叫做:“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而建宁自从上次得到陛下的准许后,来得就更加的频繁了。

    今儿一早就来敲门让我一道陪她去街上逛逛,买些玩意儿。

    我道:“公主在宫中什么东西没有?非巴巴的要出来买?”

    建宁笑道:“那不一样,宫里的东西用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不像外头买的那么有人情味儿。”

    于是,我只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陪着建宁出门来,两人东逛逛,西看看,从街头的首饰店挑到街尾的胭脂铺。

    容大人默然的跟在我们后面,始终保持着相对的距离。

    我挽着建宁,朝后瞟了一眼,道:“容大人今日怎会跟你一块儿,既一块儿,如何又不说话?”

    建宁叹了口气,无奈表示道:“今儿是父皇让他来随行保护于我的,别提了,从出了宫门就没跟我说过话,在宫里也总是躲着我,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

    我笑道:“没想到容大人这般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就是遇到老虎恐怕也不会退惧,竟会被我们公主吓成这个样子,说起来还是公主厉害!”

    建宁看着我道:“淼淼,你就别打趣我了,快帮我想想法子嘛!”

    我好玩的摆谱回道:“我可还记得公主说过:‘我堂堂公主,还会有事要你帮忙吗?’这样的话,莫不是我记错了?”

    建宁拉了拉我的衣袖急了,“淼淼,你怎么一点儿亏都不能吃呢?”

    我捂嘴笑道:“公主,我逗你玩儿的。”

    我想了想,其实想要拉近建宁和容大人的距离很简单。

    只看了看建宁,又瞧了瞧身旁的面馆,驻足回头对着容大人道:“大人,公主走了许久,有些饿了!”

    容大人淡淡的说道:“不如回宫?”

    我道:“不能回宫,公主还有好些地方没逛呢,”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面馆,“这家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容大人无言,建宁却道:“好啊,我还从来没有吃过呢!”

    我和建宁刚刚抬脚,容大人忙拦道:“这怎么行呢?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吃这样的东西!”

    建宁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其他人可以吃,我就可以吃,大家都是一样的,我没什么特别。”

    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建宁与容大人相对坐着,而我则在一侧。

    这样的坐法是我刚刚刻意为之的杰作,因为只有如此,容大人才逃避不了建宁的视线,对于建宁的主动进攻也必须要给出一定的回应。

    我自点了一碗牛肉面,建宁选了半天也没决定,故我道:“公主,你没吃过,自然不会选,不如让容大人帮你选一个。”

    建宁盯了盯容大人,问道:“可以吗?”

    容大人抬眼在与建宁一瞬的目光相交后,赶不迭的转移视线,对着老板道:“再来两碗羊肉汤面!”

    建宁直直的看着容大人说道:“这家面馆的面一定很好吃。”

    容大人眼神刻意的涣散,回道:“入冬了,喝点羊肉汤对公主的身子有些好处。”

    我笑道:“容大人对公主很是体贴。”

    建宁听言笑开了,微微低了低头,“是……么?”

    我道:“是啊。”

    很快,三碗面就端了上来。

    我无心吃面,不过是有意无意的观察着建宁与容大人。

    建宁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看着容大人说道:“果然真好喝!”

    容大人放松了一下,躲闪不及,正好对上了建宁的眸子,耳垂显然的红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公主喜欢就好。”

    我不禁笑了笑,看起来,建宁还真是容大人的对头,公子翩翩如容大人,居然会被建宁弄得这么羞怯。

    不过,这下也使得我彻底明白过来了——

    容大人的退缩本质上压根就不是地位权势的原因,而是他真的喜欢上了建宁,从心底里生出的自卑和牵累。

    我早该想到的,容大人可是一品侍读,为人又坦荡,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若他是那种留恋权势,贪生怕死之辈,那么在太仆府他为何要帮我?那晚又为何要将自己卷入险境来与我们一同扯谎?

    但若是这话我直接说出来,容大人恐怕会很难堪,可我不说,建宁这个丫头当局者迷,肯定看不出来。

    故而,我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开口道:“公主,方才我看到一根钗很好看,吃完你再陪我去选选吧。”

    建宁擦了擦嘴,说道:“好啊,我正好也吃完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点了点头,又对着容大人道:“那家店就在不远处,我和公主两个人去就好,这里的账就麻烦容大人结了?”

    容大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回道:“好。”

    我带着建宁来到店中,随意选着,建宁问道:“淼淼,你看上哪一支了?”

    我道:“哪支我都没看上。”

    建宁不解道:“你刚刚不是说……”

    我回道:“我是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建宁道:“你说。”

    我道:“公主,我算是看出来了,容大人对你有情,只是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你不要将他逼得太紧,缓缓就好,终有一天他会是你的。”

    建宁兴奋道:“真的吗?淼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拉着建宁说道:“公主,我是旁观者清,自然看得明白。”

    而后,建宁点头道:“我等着,我可以等,多久都没关系。”

    刚走出店门,容大人已等在外面了,建宁与我依依道:“要不是今儿宫中有事,我真不想与你这么早就分开。”

    我笑道:“公主,宫中有事就早些回,以后相聚的机会多得是。”

    建宁叹道:“那我过两日再出来找你。”

    我点点头,又对着容大人交代道:“那公主就交给你了。”

    容大人应道:“好,我们这就回宫了,你自己小心回寺。”

    我道:“放心吧,我自己可以。”

    望着容大人和建宁在暖阳下的背影,我一时有些恍惚,所谓的门户、权贵、荣华、富贵、血统、家族都是他们之间的重重障碍,即便有真心相对,但前路依然是可想而知的坎坷,该怎么走?又或是走不走?谁又能确定?

033 悦己者,惟君是(2)

    刚走到寺门口,天空中就无声无息的飘下了小片的雪花,南梁二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

    雪飘飘荡荡的下着,虽不很大,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前面的来人都已不大能看清楚。

    本是想回房歇着,但此刻自被这雪困住了脚步,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就只好一切随缘。

    这种天气,小和尚们都躲在房里诵经,四下无人,深深浅浅,一脚一脚的走着,忽就觉得天地广阔,我只是其中的一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寂寂之感全然涌上心来。

    正慢慢的走着,却好像听见另一道踏雪的“沙沙”声,身后一人赶了上来,“今年这雪来得真疾。”

    我侧头一看,是大和尚,身着红色狐裘斗篷,戴了顶黑色水貂戎帽,在这纯白色的雪地中,甚是亮眼。

    我随口道:“他们都在房中诵经,你怎么反倒出来了?”

    大和尚回道:“我见你从门口走过,便没了心思,”顿了顿,“今儿又出去了?”

    我笑道:“是啊,陪公主出去闲逛罢了。”

    大和尚又说道:“我看着容大人也在?”

    我道:“是在,但总是有意躲着公主,我看着这两个人,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大和尚笑问道:“你没在旁边出谋划策?”

    我看了看大和尚,“出了,那又能怎样呢?他们两人前路茫茫,就像这场大雪一样,看不清。”

    我与大和尚一同在雪地里走着,雪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不拘走到哪里,周围安静的只剩下我们脚靴踩到雪面上再陷下去的声音,我们没有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只是踽踽而行,这条路很长,长得好像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又走了一会儿,我的手脚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知觉,脚下一个没踩稳,自踉跄着要摔倒,慌张时,一只手已稳稳的扶住了我,我站定后看了看他,露怯的朝前走去,大和尚摇了摇头,一直握着我的手并没有放开。

    我被他牵着,手心渐渐地恢复了温度,一时间竟已到了他禅房门口,走进去,炭笼里正拢着火苗,十分暖和,大和尚松开我的手,自解开斗篷,拿下戎帽一齐挂在旁边的屏架上。

    我与公主出门时,并未料到会遇上这场雪,所以就没有穿斗篷出去,大和尚见我站着,从床头拿了个手炉给我,说道:“方才握着你的手,冰凉的。”

    我接过,暖捂着手道:“我出门的急,又没想到就下雪了。”

    我走到案前,傻傻的站了半晌,他看了看我道:“坐。”

    我一愣,忙就着离着最近的椅子坐下,看着他写写画画的,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大和尚笑道:“折子。”

    我疑惑道:“折子?你也要看折子吗?”

    大和尚无奈说道:“没办法,钦定国寺住持算是侧三品臣。”

    我安静的打量着他,半红半黄的袍子袈裟,眉目俊逸,不时的微嗔微蹙,骨骼清致的恰到好处,在窗外映进来的雪光与禅房中的烛光交织出的阴影下,显得格外的利落。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大和尚竟然还是有官阶的,回想老爷总是喜欢拽着大和尚谈论国事,应酬官务,估计也有这一层原因吧!

    坐着坐着,身子稍稍的缓了过来,外头的灯火也都点了上去,我悄然出声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大和尚抬起头来,面上存了丝笑意,丢下笔,合上折子,起身道:“送你。”

    我摆手道:“不用了,看着雪也不怎么下了,我在你这里点盏灯照着回去就行了。”

    大和尚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就着我,转身从柜子中找出一盏琉璃八角灯来,点亮递给我道:“虽说外头的雪渐小了下来,但还是在下,这盏灯原是进贡之物,只是那年陛下没有带走,就留在了寺中,一般的灯在雪地里照着总是模模糊糊的,这盏却是明亮,正是下雪下雨时点的。”

    我笑了笑,拿过灯,抬起来前后看了看,“果真不是一般的灯可相比的。”

    大和尚撇嘴笑着帮我开了门,迎面而来的一阵风雪,将我的两鬓吹得散乱,我踏出去后,没走两步,又回身探了一眼,见大和尚仍站在原处开着门目送我。

    雪没有完全停却,四处依旧没有人迹,方才与大和尚一同踩下的脚坑现竟一点都看不出了,因为外面实在太冷,我都是抄的近路,仔细的环顾,树上的叶子都被这场风雪打下掩埋,光秃秃的枝丫上连只最惯常的麻雀也见不到。

    我抖索着回到房中,倒了杯热茶暖了暖冻僵了的身子,就着烛光,莫名的发起呆来,我从来都是一个敏感的人,大和尚今儿在雪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可是我却有些退缩。

    是真心实意?

    还是到处留情?

    只是其中之一?

    还是一生一人?

    我猜不透!

    就算抹去这些不说,那也很难,他可是人人皆知的国寺住持,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他表面上的掩蔽,但除了我知道,三爷知道,建宁知道,还有谁真正的知道,就连容大人都被糊涂的蒙着,谁又敢让更多的人知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我们据理力争,到时陛下一怒,又该往何处藏身?

    我能置太仆府中上下不顾吗?

    大和尚能置金粟寺上下不顾吗?

    到底是选择真心还是考虑现实?

    到底是选择不明的前路还是一眼到底的人生?

    这个抉择竟这么快就落到了我自己的头上,上午我还在为建宁与容大人出谋划策,晚上便反成了我犹豫不决。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难的问题,如果娘亲还在就好了,我至少还能将心中的愁绪说给她听。

    每每想到娘亲,便会拼凑着记起她的好来,然后不禁自伤自怜一番。

    或许时间会一点一滴的告诉我答案,或许生活中的光会一丝一丝的照亮我应该选择的路。

    面前的烛火渐渐地低了下去,窗外的雪光折折的透了进来,这么快,天就亮了。

034 悦己者,惟君是(3)

    地上的积雪将近有一尺多厚,我身上披了件白色狐皮斗篷立在石桥上,寺中的小和尚们现都在鲤鱼池边上扫雪开径,又因为已是腊月,春节将近,来到金粟寺中祈福的善男信女们比起常日里更多上许多,虽金粟寺只是一座修行寺庙,但就着国寺的缘故,从宫中而来的赏赐看上去倒是不少。

    今儿刚丑时三刻,便听到寺中上下忙活起来的声音,打扫殿室、挂上寓意着吉祥的大红灯笼、倒着贴上用红纸仔细剪出来的“福”字,人人都是翘首以盼,可我的心里对此却是没有一丝波澜。

    昨儿的那场大雪直到现在还是有点飘飘絮絮的,厚厚的云层上微微的透出了阳光,寒意不减反增,我笼着手炉看着远处袅袅的青烟,自想着前面会是哪家的小姐或是公子来求姻缘或是前程?

    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正出神,旁儿忽有声音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小姐在这上面吹着冷风,竟是你。”

    我怔怔的看到三爷身着藏青色的大氅站在一边,忙行了礼,笑问道:“三爷今儿怎么会过来?”

    三爷搓了搓手,说道:“快春节了,父皇今儿让我给金粟寺送赏来的。”

    我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公主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找我?”

    三爷笑笑,“她啊,那个丫头片子春节前怕是出不来了。”

    我问道:“为何?”

    三爷回说道:“昨儿建宁刚回去就被太后下旨召了过去,说是陪伴几日,在春节前为太后添些喜庆。”

    我又问道:“既是送赏,方才我站在这里看着过去了好几排,也不少,容大人怎么也没随行?”

    三爷摇了摇头,“金粟寺离皇宫并不远,再则这些赏也不算多,容大人还有别的事故,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

    我点了点头,“那三爷还不赶快去找大和尚清点,我估摸着大和尚已经在等着三爷了。”

    三爷斜着看了看我,道:“我说,你是不是看今儿就小爷一个人,很失望啊?”

    我忙答:“哪有。”

    三爷说:“那你今日怎么好像蔫蔫的?还总想赶我走似的?”

    我叹道:“昨儿晚上看了一夜大雪,没怎么睡,所以现下是有些困。”

    三爷笑道:“我说呢!”

    又道:“刚来的时候偶然看到这寺中西南角上有一处梅花开得十分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听后高兴的阔笑起来问道:“是红梅吗?”

    三爷答:“是,香的淡雅不夺人。”

    我对着三爷说:“是吗?这可是不得不赏的美景呢!”

    琉璃雪面,映着几株红梅,暗香浮动,朱丘白垒,该是怎样的美景?

    遂跟着三爷一道下了石桥,早上积着的雪已被小和尚们清扫干净,只路面走上去还是有些滑,需要格外留神。

    约莫半个时辰,顺着石板路才转过一个弯儿,就闻得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寒香,再循着那香走上几步,眼前便阐阐的现出十数枝胭色的红梅映在那白雪里,剔透而又繁巧,走近看去,更是每一朵都精致的鬼斧神工。

    这么小小的一朵,红正红正的,若是能长久的存在于女子的眉间心上,又该有多绝色啊!

    可梅花注定是属于冬天的,是短暂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没有牡丹的贵重,没有桃花的斑斓,没有桂花的香甜,只有在这浑白的清雪中,才能傲然独生于天地间,绽放着自己的美好,等待着最终的归宿。

    我不禁说道:“没想到这寺中除了漠漠白雪还有这样精神的红梅。”

    三爷盯着我笑道:“是啊,刚才我看到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的惊奇,人人都说梅是花中四君子之一,严寒独自开放。”

    我转头看了看三爷,“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三爷喜欢梅的高洁?”

    他想了想,“我觉得我是喜欢梅花凌寒独自开放的忍韧。”

    我笑了笑,“可惜梅花只能开上半冬,很快就会凋零,它看不到春天的盎然,夏天的骄炎,秋天的夕阳,三爷不觉得梅花太过寡合了吗?”

    三爷说:“觉得,但就是这种寡合让我熟悉,那时候我在宫中总有一种从心底里透出的寒冷,长成以来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是什么,直到我第一次早退宫宴在一方墙角边看到了几枝梅花。”

    我问道:“一见如故?”

    三爷回道:“一见如故。”

    我遗憾的说:“所谓‘高处不胜寒’,公主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可公主却不喜欢梅花。”

    三爷问:“建宁喜欢什么?”

    我道:“以公主的性子,必定是喜欢桃花的。”

    三爷又说:“你知道宫里的人为什么都喜欢甜食,为什么都喜欢热茶吗?”

    我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三爷含笑叹道:“因为心里太苦太冷了,有的时候即便是炎夏,后背甚至都还在冒着寒气。”

    我回:“那寒气怕是心里的。”

    三爷面色淡淡的说道:“那是惊惧,”出了口气,复问,“你又知不知道在宫中死去的人除了责刑以外,大多另是何原因?”

    我只是微微的摇摇头,三爷对我道:“长期的过度惊恐。”

    我蹙眉道:“长期的过度惊恐?”

    三爷点头道:“是啊,皇宫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从来不是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而是一步不慎,连命都会搭进去。”

    我说:“可你是皇子啊。”

    三爷看着我道:“在宫里没有什么皇子、妃子,有的只是筹谋与相互利用。”

    风吹落枝上的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声,我脊骨一凉,双手蜷蜷的握着手炉,其实我们都是皇权下的棋子,可难道我们的命运只能紧紧的拴在皇权之上吗?

    三爷和建宁都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尚且如此,那我呢?我又该怎么样?

    三爷的一番话将我埋藏在心底的恐惧又全部的翻了出来,我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在这个巨大的棋盘上,又充作着哪颗棋子?

    随意杀弃的小兵还是替将挡炮的士子?

    我全身不受控的瑟瑟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埋头向后跑着,不回头的跑着,两眼一抹黑的跑着,跑到最后我喘不上气来,扶着房门,嗓子里蒸出了一股子腥味。

    我躲到被子里捂着,一直捂着,我觉得这样是最安全的,我心里难过的想哭,可是却又流不出一点眼泪,我默念着,压下去,一定要把这种感觉压下去。

035 寻灯处,蓦然回首(1)

    我在被子里沉重的呼吸,从棋子的可惧命运想到自身牵挂的感情,如果作为一颗棋子迟早要死,那我为何不在之前开开心心,痛痛快快的过完每一天呢?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跟大和尚生死与共呢?为什么不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作出真心的选择呢?

    我犹豫着的一直是不确定大和尚的心意与否,不确定他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生死与共。

    万一,他愿意呢?

    我从被子里窜出来,从柜子上拿下那盏琉璃八角灯,连手炉都没带,开门就奔了出去。

    刚穿过廊下,跑出院子,便看到大和尚披着白氅,雪人似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猛的驻足停下,凝视着他,而他,也同样凝视着我。

    站了一会儿,身上带出来的热气散了,就觉得很冷,我抬手将灯递给他道:“灯还你。”

    大和尚看了看灯,拿过的同时也握住了我的手,瞧了瞧天色,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边被他拉着,边问道:“去哪?可远吗?”

    大和尚则是朝前走着,沉声答道:“不远,就在寺中。”

    跟着他绕来绕去的,最后到了一颗巨大的树下,黄色的叶子在寒风中摇曳,树干上挂着许多点着的灯笼,昏色的亮光化着残余的积雪,枝头缠满了红色的绸带。

    我仰望着说道:“这是什么树?如此寒冬,叶子居然大多黄而不落?”

    大和尚笑道:“这是桂树。”

    我指着那枝尖问道:“那上面挂着的红色绸带有什么说法吗?”

    大和尚牵着我的手走到树下,“那是春节前的好彩头,挂一根红绸在那树枝上,许下的愿望就都能成真。”

    我好奇道:“真的?”

    大和尚点点头,“绑的越高,你的愿望就能最先被发现。”

    我若有所思的说:“那我也要试试。”

    转头又问:“红绸哪里来?”

    大和尚笑着摇头,从袖中掏出两根红绸来,我抽出一根,回身就毫无淑女之风的爬上了树,择了一处能最先见到旭日阳光的枝头死死的绑上了红绸,对着雪夜明月,在心中虔诚的许下了愿望。

    我从树上跳下来,大和尚正好护住了我,我下意识的想后退,可他却把我拥的更紧了,我缓缓地尝试着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鼻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半晌,他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方才你在上面许的什么愿?”

    我笑说道:“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牵起我的手,说道:“看你眼睛里都是血丝,必是昨晚没睡好。”

    我答:“是没睡好。”

    大和尚问:“为何?”

    我道:“因为昨晚有些事想不通。”

    大和尚看着我:“现在想通了?”

    我点点头,“想通了,我若没想通又怎会跟你出来?”

    而后,反看了看大和尚,问道:“你呢?”

    大和尚盯着我,“我昨晚没睡并不是因为自己想不通,而是担心你想不通。”

    我心里徘徊着那话到底问不问,那层窗户纸究竟要不要捅破?

    大和尚歪着头看我,开口道:“有什么话就问吧,你从不是一个说话吞吞吐吐的人。”

    我定了定,吸了一口冷气,对着大和尚问:“我不确定你的意思。”

    大和尚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回道:“是浅尝辄止,逢场作戏?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大和尚只蹙眉看了我许久,“淼淼,在你的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我低了低头,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知道的,我之前的生活不怎么如意,所以我也……也很难轻易的把自己交出去。”

    这天儿也是奇怪,刚下完雪,竟就刮起了西北风,我两边留下的鬓发被吹得扬起,大和尚帮我拢了拢领口,道:“起风了,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他顺势重新牵过我的手,往回去的方向走着,“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为何不多穿点?”

    我笑道:“刚才突然想通了,急着去找你,就没顾上。”

    他又不死心的问:“说真的,你刚刚许得到底是什么愿?”

    我抿嘴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不能告诉你。”

    大和尚叹道:“连我都不能说?”

    我点头笑道:“不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和你有关,所以,你就别问了,如果它日后实现了呢,我再告诉你。”

    大和尚满意的说:“好好好,不问了,我就等着它实现的那一天。”

    我的愿望说简单也简单,但若难起来也可比登天。

    我许得:天下太平。

    只有天下太平了,我才能好好的,大和尚才能好好的,金粟寺才能好好的,太仆府才能好好的。

    大家都好好的,我就满足了,我不敢奢求太多,更不敢奢求以后,我想一天比一天好,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能不辜负真心,不辜负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我举目看着天上不算圆满的月亮,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大和尚于旁道:“人都说月圆则缺,水满则溢,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刚刚好。”

    我侧头盯了大和尚一眼,“你倒是个晓得知足的。”

    大和尚笑说:“上次公主在茂林中所说的,其实我很是赞同,什么千金万贯,什么高官厚禄,什么地位名位,都是束缚,都是被动,都不重要,也都不是我想要的,”又说,“淼淼,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我随时准备丢弃的。”

    我问:“那你想要什么?”

    大和尚淡淡一笑,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叹道:“你可知,最简单的反而最难。”

    大和尚道:“我知道,我一出生就因为生辰的缘故被选出,长到十多岁时,突然的一道圣旨改变了我所有的生活,一夜之间,幸福的家庭没有了,青梅竹马没有了,甚至连自己都没有了,我必须要按照那道旨意来活着,那一刻我很清楚,从一出生我就身不由己的成为了皇权下的一颗棋子,是象?是车?还是炮?”

    我深深的望着大和尚不言不语,他果然是我的知己,可天下之大,皇权之谋,谁又不是其中的棋子呢?

    你是。

    我是。

    金粟寺是。

    太仆府也是。

    就连建宁和三爷都是。

    我道:“可惜我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如果有一天要我做皇权的牺牲品,我不想,更不愿,只是,我们有机会反抗吗?”

    大和尚笑说:“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大气。”

036 寻灯处,蓦然回首(2)

    春节,皇宫是要大庆的,所以,大和尚作为国寺住持也愈加的忙了起来,近十日当中,他每日都需参加许多大大小小的皇家应酬,我已经记不清上次见到大和尚是什么时候了。

    而我再怎么贪闲,在春节当日也是免不了要随着大和尚入宫参拜的,却早没了初时的新鲜感,再加上心头存事,只颇为懒趴趴的。

    到了这天,我大致的收拾停当,反正也没有什么艳压群芳之意,到底打扮的不失礼数就是了。

    看着周遭的景象,心里不禁的沉重,对于四处极尽雍华精贵的布置根本视而不见,躲在众人之间跟着行礼,跟着就坐,无法运转的脑袋似乎所有的行为都并非出自我主动的意识,而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倒是没出乱子。

    今晚不比上次的寿宴,几乎所有四品以上的大臣和他们的妻眷都在场,十分的热闹,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员,这样也好,安安静静的吃完,自顾自的发呆,没人会来烦我。

    不是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

    我拿起酒壶将酒杯满上,还未入喉,便发现二皇子正盯着我看,也不管我大姐在旁边,我一边忍受着二皇子投来的灼灼视线,一边忍受着我大姐投来的凌冽目光,一道像熊熊的火焰,一道像九尺寒冰,但无论是火焰还是寒冰我都实在忍无可忍了,自抬起眼来狠狠的瞪着二皇子,我看不到自己方才的目光有多凶恶,只知道二皇子最后怯怯的移开了视线,大姐看他不再盯着我了,也随之移开了视线。

    我终于能安安生生的喝口酒了,可没好一会儿,我不小心用余光又看到三爷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本想当做没看到算了,但事实是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永远没有办法当做没看到,而像我一样强行当做没看到的结果就是浑身的不自在,喝又喝不痛快,吃又吃不舒畅。

    我当然想不明白他在思索什么,也不愿废这个脑子,不过转头去对上了他的眸子,给自己斟满了酒,朝他轻笑着摇摇举杯,他缓了缓神色,也扯出了个笑容,拿起杯子同我共饮了一杯。

    我放下酒杯,托着头想,这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认识我的人了吧,可好死不死的,眼光一动,就看到建宁想喊却不敢喊的用目光锁定着我,虽在远处,但也能将建宁抿着嘴偷笑的样子瞧个七八分,她定是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我鼓着气蹙眉瞅着她,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晚宴结束回到寺中后,抽了魂儿似的累,以前只觉得挑水砍柴耗费气力,现在才觉得精神上的紧绷更是不得了。

    我困得上眼皮搭着下眼皮,大和尚把我送回到房门外,自是刚想推门进去,就被大和尚揪住,问道:“干嘛?”

    我赶着声儿的说道:“当然是睡觉啊,都快累死了。”

    大和尚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今儿大年三十,待会儿还要放烟花,你不守岁,竟准备直接的蒙头大睡?”

    我听着,颤了一下,“烟花?不会就是上次寿宴上放的那种吧?太吵了,不看不看。”

    大和尚依旧不放手,和声道:“寿宴上放的是宫里专配的,而我们这种却是玩意儿,小小的,也不吵。”

    我看了看大和尚,勉强的同意道:“好吧好吧,守岁还不行吗?”

    于是,我便放弃了回房睡觉的意图,与大和尚在寺中走着,“话说,今儿陛下又让你干什么去了?”

    大和尚轻声说:“还不就是那些事儿,唱经、洗度、看天象。”

    我捂嘴笑了笑,“看天象?你居然还会看天象?看来陛下是把你当作活佛来用了!”

    大和尚看着我,无奈说道:“诌呗,此前因为这个我还特意去研究了《易经》,但后来发现,研不研究其实都无所谓。”

    我好奇问道:“为什么?”

    大和尚叹道:“因为后来我发现说得准与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皇家也好,大臣也好,都是只想听听好话罢了。”

    我说:“那若说的好话,来年却遇上了大灾可怎么办?”

    大和尚笑道:“你就不能说点吉祥话,不过那也没关系,人啊,就是说不清,你告诉他,他想听的,就算事与愿违,他自己都会帮你找好借口,但你若说了他不想听的,到时候事情真如你所说,即使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心里却在恨你。”

    这种人心还有神色之间的官司岂是容易的?

    今儿晚宴上我也算见识了,跟一步一个心眼儿的皇族中人斡旋起这些来最是令人不快,更何况那把握着至上皇权的陛下?

    即便陛下再无心政事,能在那么多的虎视眈眈下守住皇权这么多年,也不是简单的。

    我摇了摇头道:“上天是公平的。”

    大和尚不解道:“此话何解?”

    我说道:“陛下手握皇权,胸中谋略更多于旁人,若是没有情苛,功业成就恐怕要比现在更甚万分。”

    大和尚回道:“可上天却偏偏让陛下遇到了当年的贵妃,陛下偏偏又陷了进去,而贵妃最后更是偏偏早逝,这么多事故重叠在一起发生的可能这么小,居然还是发生了。”

    前头,小和尚们就着预先置办好的糕点,都聚在宝殿中边聊天边等着新年的来临,说说笑笑,无人先行退席。

    我与大和尚从门口往里瞄了一眼后,便径直掠了过去,没有抬步走进打扰他们的兴致,一年到头,始终不变的早课晚课,撞钟念经,也只有今天他们可以完全的放松下来,谈一谈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快要走到大和尚的禅房,两个人一时没了话,却听到外面几个大响的炮仗声,大和尚忙道:“这不是金粟寺放的。”

    我猝不及防的彻底被吓醒了神,拉着大和尚往寺门口跑去,“新年快来了!”

    大和尚边跑边道:“跑什么?”

    我道:“我们也去看看,我们也去放炮仗。”

    一到门口,我与大和尚都气喘吁吁的,几个小孩子围在角落里抽着火柴来点炮仗,砸在地上火花四溅,没想到寺中小和尚们也都被惊了出来,笑看着这几个小孩子,一人忽提议道:“不如我们也把寺中的玩意儿拿到这里来放?”

    小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啊!”

    “这样有趣!”

    ……

    说着,眼神都落在了大和尚的身上,大和尚清了清嗓子道:“好啊,你们小心去搬吧!”

    不多久,小和尚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把寺中的烟花都搬到了门口,点着后,果真并不像寿宴那晚的在空中炸开,而是如同东风吹散的千树繁花一样,乱落如雨,繁繁点点,我看得呆住了,总觉得璀璨而遥远的星河现下就摆在眼前,梦境一般的美丽。

    大和尚在暗处偷偷的勾过我的手,我转脸对他笑了笑,一旁的小和尚们盯着烟花都看直了眼,角落里的孩子们笑着,跳着,跑着,手中的炮仗更是被扔得“砰砰啪啪”。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南梁二十三年。

037 寻灯处,蓦然回首(3)

    正月里,年味儿最浓,家家户户都杀鸡宰羊,换上新衣,扫帚聚财,比着哪家对联意寓最好,坐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饺子,在街头放连环鞭炮来迎接财神,碎红满地,瑞气洋洋。

    按理晚辈会给长辈磕头压岁,祝祭祈年,禁食米饭,只盼着新年能得上一个好兆头,一整年都可以风调雨顺,春种秋收,平平安安,大吉大利,年年有余。

    还未等及春节的喜气消散,元宵节又到眼前。

    十五这天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夜,从来都有着燃灯供佛的习俗,家家张灯更是法定之事。到了晚上,还有赏花灯、猜灯谜、吃汤圆、双龙舞狮等很多有趣的活动,闺阁中的女子也都会趁着这一天出来,或是三三两两的结伴同游,或是独自一人寻觅良缘。

    而我也因为总在文人墨客的UU小说读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阑珊,读到“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的繁盛,读到“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的热闹,所以对此当然亦是很难免俗的一心期待。

    天还没有完全黑,大和尚便已吩咐着在寺中各处张上了灯火,我套了一身新做的大红攒云衫,抹了点当下时兴的鲜汁口脂,便出门寻大和尚去了。

    说好的要一起出寺看灯,现在反倒没了踪影。

    想想,这竟是我第一次能在元宵节的时候与别的闺阁女子一样上街游玩,以前我都是眼巴巴的看着大姐出门,看着大姐回来,自己则只能躲在后厨帮忙洗碗、晾布,在这种节日里家中永远有着洗不完的碗,晾不完的布,中间有几年我特别讨厌这样喜庆的日子。

    春节也好,元宵也罢……

    正走到寺门口的夹道边上,便看到大和尚站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对着我笑,我收回心来,跑上前去,说道:“可忙完了?”

    大和尚回道:“时间刚刚好,你既都到这儿了,我也不用再跑一趟了,直接走吧。”

    我点点头,只被他牵着出了寺,刚走没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淼淼!”

    我微微蹙了蹙眉,一面在心里猜着是谁,一面回身过去,看到建宁穿着紫色的袄褂,身旁跟着清风似的容大人,正缓步前来。

    我一见是建宁,很是高兴,满面春风的问道:“怎么这么巧?”

    建宁笑道:“哪里是巧,分明是我特意求三哥带我出来找你的。”

    我听后,前后找了找,疑惑道:“那三爷呢?”

    建宁往我身后指了指,说:“他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我又问:“你们没先去寺里,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在这儿?”

    建宁看着笑叹道:“淼淼,你我也在一起玩儿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是什么性子,我难道不知道?这么有趣的日子,你会甘愿陪在青灯古佛旁?”

    我回道:“也是。”

    建宁随即拉着我要往前走,转身前我朝着定在后头的容大人客气的点了点头,他回之一笑。

    我和建宁两人互挽而行,大和尚与容大人跟在身后,过了会子,建宁往站在灯下的三爷招了招手,“三哥,这里。”

    三爷对着外面一笑,手里捏了张彩纸就忙跑来了,也不说话,只站在我们面前挡着,我瞧着三爷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三爷,你手上的是什么?”

    三爷愣了愣,回道:“哦,这个是前面挂在灯上的灯谜。”

    我转头看着建宁,挣大了眼,“灯谜?”

    建宁抢过三爷手上的彩纸,读道:“独木造高楼,没瓦没砖头,人在水下走,水在人上流。”

    我想了想,对着三爷问:“不知三爷可猜着了?”

    三爷回:“不就是雨伞嘛!”

    我笑了笑,“是了。”

    建宁一拍前额,“对对对,可不就是雨伞嘛,哎呀,我真笨!”

    大和尚与容大人在一旁淡淡的,也不多说话。

    三爷笑道:“这算什么,前头好多着呢!”

    一行人沿街走去,四处花灯杂错,街头街尾的灯光像白天一样的澈亮,月儿升起在柳树梢头,八面皆可通行,人潮涌动。手艺人兴高采烈的挥舞着狮子龙灯,绚丽多彩的灯火下,女子们花枝招展,淡妆浓抹,歌声笑语,汇成一片,而远方的灯火,一直绵延不绝地与昊昊天穹连成一片,将今晚的建康城点缀的五彩缤纷。

    我随手摘下眼前的一张彩纸,看后交给大和尚,问道:“这个你可能猜着?”

    大和尚扫了一眼,面上露出看不上的样子,道:“这个东西是写给小孩子玩的吧?”

    容大人也只从边上瞄了一眼,说道:“确实。”

    建宁听到容大人的声音后,只回头来看,而后满是想不通的说:“这是什么呢?”

    我笑说:“公主好好想想,很简单的。”

    三爷走在前面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一路都是走马观花似的随便看看。

    建宁与我拉拉扯扯间,不停的向我求要提醒,直到最后也没猜出个结果来,索性直接放弃了谜底。

    匆匆人流挤着,忽听到一个声音,很近很近的声音,“你们都在?”

    我们一回身,看是二皇子和几个少年公子正走在我们身后,二皇子手里拿着个兰陵王的面具,那几个少年公子忙着给三爷和建宁请安,而我、大和尚还有容大人则是给二皇子请安,一时场面很是蹩仄。

    三爷和二皇子都没等及我们开口,便道:“都是在宫外玩儿,没那么多规矩。”

    氛围安静的有些困窘,我看看大和尚,又看看三爷,一个淡然的等着接下去的发展,一个正与二皇子死死的对视着,收起了闲情,眼中蹦出了寒气。

    当下站着,二皇子玩味的笑说道:“你们这是要往哪去啊?小爷我准备去醉红楼逛逛,同去的话,今晚小爷做东!”

    我出声道:“醉红楼?”

    大和尚在我耳边小声道:“就是爷们儿寻乐子的地方。”

    我蹙眉,对着二皇子说:“你与我大姐刚新婚没多久,你居然!”

    二皇子浪笑道:“你那大姐算什么东西,就她还想拴住我?做梦去吧,不过,”他打量着我,“如果是你,小爷或许可以考虑少往外跑几趟。”

    建宁怒道:“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二皇子嗤之以鼻,“我怎么说话关你什么事?”

    话音刚落,大和尚便忍无可忍的出手给了二皇子一拳,二皇子从地上爬起来才要回手,就被三爷拦住了,“二哥,今儿你碰到我们算你运气不好。”

    我在大和尚身后吓得拉着他的衣袖看着二皇子被那几个少年公子扶着跑走了。

    剩下大和尚、三爷还有容大人互相望着,一时好似都有心事,我赶紧上前劝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赏灯呢?还是赏人呢?”

    大和尚抿嘴笑了一下,朝前走去,建宁拉着容大人散到了一侧,我看着三爷也转身准备往前迈开步子,这才放心的跟上前去,在大和尚的身旁并肩走着。

    如此一来,大家的兴致也都失了大半,只是无意识的走着,后来,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很美,舞台上的表演也很极致,不过在场的诸位,我猜真正看进去的也就只有我自己了。

    大和尚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一直都在看着我,三爷呢,煞有其事的眯眼瞄着大和尚,入味的打量着他,容大人则是垂头想着什么,建宁不出意外的目光在容大人的身上从未移开过。

    最后,各人怀揣着各人的心思,寻常的告了别,淡淡的往各自该回的地方步去。

038 寻灯处,蓦然回首(4)

    回程时,我走在大和尚身旁,直到寺门口都没说一句话。很快,就已至房门前的廊下,大和尚只是站在那里,对我道:“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正当他转身时,我低头拉住了他的衣袖,说道:“我睡不着,要不,你陪我走走?”

    大和尚微微的点了点头,便独自转身朝外头去了,我深吸了一口冷气,看着他削长的背影,踌躇着到底要不要跟上去,今晚虽然大家都不是很尽兴,但我总觉得大和尚与三爷怪怪的,说不上来的奇怪。

    大和尚的身影倏而定了下来,回身问我道:“你不是说要走走?”

    我忙“哦”了一声,抬脚就追了上去,对着这样的大和尚我心中一时生出了些紧张,手里只揉搓着衣角,有些话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要先委婉的铺垫一下?还是就直接开门见山?

    大和尚看了我一会儿,复面带微笑的问道:“怎么了?”

    见我不回答,便牵着我,道:“走吧,寺里今儿一夜都会掌着灯,你想去哪里走都行。”

    我随着他走,却又听他道:“淼淼,你有心事,手这么凉。”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越发的紧张,想着既然大和尚都发觉了,还不如干脆一点,便开口说道:“今儿晚上你和三爷,有点奇怪。”

    大和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你后悔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指什么,只是不解的侧头望着他,他转过头看着我说道:“三爷的心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蹙了蹙眉,“三爷?”

    大和尚叹说:“三爷怕是对你有意。”

    我听后,脑中顿时烦乱的“嗡嗡”作响,半晌方道:“三爷?”

    又摇头道:“不可能的,我跟三爷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大和尚自顾自的说:“皇族中,成年的皇子,只有三爷和二爷,三爷和二爷虽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但他们对你或多或少的都有些意思,而当今陛下年迈,日后,三爷和二爷终有一人会登上大位,到时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我凝神细听着,心中不禁更添了一层愁苦,“若三爷和二爷总有一人要登上大位,我宁愿是三爷。”

    大和尚问:“为何?”

    我道:“二爷纨绔,三爷倒算是个明事理的,多少有些交情,若我们到时把话跟他说明白,想来三爷应该不太会为难我们吧?”

    大和尚缓缓地摇了摇头,“别忘了三爷现在仅仅是个皇子,这几次我冷眼旁观下来觉得三爷比二爷厉害许多。”

    我不太明白的对着大和尚问道:“怎么说?”

    大和尚叹道:“二爷虽是纨绔,但好坏都摆在脸上,而三爷,你仅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到真正的喜怒哀乐,敛锋避忙,心思深沉。”

    说到这一点,我忽想到那天三爷在雪中赏着梅花,说出的那番论调,不禁的心中一颤,这样一个寡合的人,如果有一天真的绝情起来,想来还真是让人害怕。

    我道:“那你觉得三爷和二爷,谁更适合坐上那个位子?”

    大和尚揉了揉太阳穴,说:“站在天下的角度上来说,自然是三爷,但站在你我的角度上来说,我宁愿是二爷。”

    我道:“如今天下局势尚未全然稳定,可‘皮若不存,毛将焉附’?”

    大和尚静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便是我们退无可退的地方。”

    我低下头,眼眶热热的,“总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负你就是了。”

    大和尚牵着我的手一紧,却没有出声,我看了看他,又笑说道:“别这么悲观了,你忘了,还有公主,还有容大人,他们都是善良之人,若真的到了那种危险境地,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大和尚凝视着我,“公主简单善良,在那个皇宫里能长成这样的性子,你以为呢?”

    我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你是说……有人在暗中保护着公主?”

    大和尚淡淡笑道:“我想在皇宫中能这么得心应手的,除了太后,必是没有第二个人。”

    我不了解的问:“太后?太后很厉害吗?”

    大和尚回道:“庄文太后内敛简朴,不事奢华,是当今陛下的亲娘,扶持陛下登位,这么多年一直辅佐着陛下,而太后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将建宁公主养在身边到三岁,疼爱有加,且皇子当中最为看重三爷。”

    我先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和尚回:“你呀,是在家里被拘久了,皇家事才都不知道,这些啊,前些年在市井之间都被传遍了。”

    我点点头,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后才是主心骨,而太后又更中意于三爷登上大位?”

    大和尚扬了扬眉,“差不多吧。”

    我这才认清,原来我们的看法都不重要,那个宝座该谁去坐,似乎都已经有了定论,我们如蝼蚁一般的,只能是任人摆布罢了。

    我说道:“你我根本就是没有选择,始终都是那颗命不由己的棋子。”

    大和尚又开口道:“其实也不是,纵观全局朝中支持二爷的大臣反而多过三爷,你可能想透?”

    而后,大和尚接着说:“但二爷却实在不是个经世之才,就像你刚才所说,‘皮之不存’也是我不愿看到的。”

    权谋里的事情复杂又繁琐,我想不清其中到底存有多少利害,可那些大臣隔着层油纸,装傻充愣、小心翼翼于左右打着的小心思却也没有多难理解,试想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一不小心连性命都难保,谁不愿意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不禁嘲讽一笑道:“古往今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倒是在每朝都不缺。”

    大和尚也跟着笑了笑,“今晚其实我是在与自己天人交战,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大臣一样,更加的没有原则一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的左右为难?又为什么不能就此认命,然后安安心心的做我的住持?”

    我回视着他深邃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沉沉的纠结与悲伤,还有不容易被发觉的柔情,自己的心中也被这快要溢出来的感情牵动着,“你就是你,多一点少一点都不是你,再怎么样都好,至少我们要选择一条能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的路走,你说的,心安了,就连睡觉都会更沉稳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生或死,我都陪着你,你也陪着我。”

    他微笑着说:“不要害怕,时间还多,会有法子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围着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廊下。与大和尚分别后,我便回到了房中洗漱完,躺在了床上,难以成眠。想一会儿三爷,想一会儿大和尚,想一会儿容大人,想一会儿建宁,想一会儿太后,想一会儿自己,不停的在想,生生死死的事情,又觉得自己迟钝,竟没看出三爷对我的不同之处,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出来,与三爷始终保持距离,可能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故了。

    回头想想,我一直以为的友情,以为的理所当然,我一直不曾留意的瞬间……真的睡不着。

039 故人去,何所归(1)

    南梁二十三年,三月初三日,陛下浩浩荡荡的去猎场行围,两位皇子随行。

    三月初五日,百姓们都开始沸沸扬扬的议论起来,说在此期间,不知什么原因,御马竟失了前蹄,导致陛下从马背上重重的摔下,伤得不轻,已自猎场回驻行苑。

    经御医调理,暂无大碍。

    一整天下来我就因为这个消息而过得浑浑噩噩,今儿的天也是阴沉沉的,刚过申时,已是尽黑,正坐在窗前涣散的发着愣,只听到门外“嘿嘿啾啾”的声音,我朝外探了探,看到许多小和尚提着灯笼步履匆匆,便也抽身走了出去。

    拉过一个小和尚,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小和尚道:“前头住持禅房里好像是三爷出事了。”

    三爷出事了?

    我一直以为可能是宫中或者陛下出了大事,却没想到出事的竟是三爷,三爷不是随行围猎吗?若出事也应该去行苑找御医治疗,此刻怎么会出现在大和尚的房中?

    我顶着满头的雾水小跑着往前去,刚好走到院中听到大和尚对着一窝蜂似的小和尚们喝声道:“你们都给本住持去宝殿内为三爷诵经祈福,此事对外必须绝口不提,违者逐出本寺,可听明白了?”

    我眼看着小和尚们有序的离去后,才上前进了门中,三爷躺在大和尚的床上,紧握双拳,呼吸时缓时促,身上许多地方都缠着厚厚的纱带,纱带的缝隙间还渗出了些隐约可见的血渍。

    我皱了皱眉,朝大和尚问道:“这是?”

    大和尚叹了口气,“三爷是被今儿寺中前去下钥的小和尚发现的,我知道后,只好先将三爷扶到我这儿了。”

    我又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三爷,对着大和尚道:“你还是那么做了。”

    大和尚回道:“要心安理得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我微微笑道:“大和尚就是大和尚,说到做到,不像外面那些伪君子,”想了想,又疑惑道,“不过,三爷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大和尚正欲开口时,三爷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闷哼,我与大和尚都转头看去,三爷有意识的蹙了蹙眉,扯了扯嘴角,最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是我们,只艰难的从床上爬起,虚弱的说道:“是二哥!是二哥!”

    大和尚问:“二爷?”

    三爷点点头,道:“父皇病重,太后又不在,在去看父皇的路上,我被二哥派来的人刺杀。”

    我问道:“三爷怎么确定就是二爷派来的人呢?”

    三爷说:“试想,在这个时候除去我,对谁最有好处?”

    大和尚于旁出声道:“自是二爷。”

    三爷抿了抿嘴,“沧泱,淼淼,我求你们帮我。”

    我回道:“三爷想让我们如何帮你?”

    三爷看着大和尚道:“好歹沧泱也是父皇钦定的国寺住持,到时还望你们进宫后能站在我这一边。”

    大和尚淡淡的说道:“我和淼淼进宫后,可以站在你这边,但我们要一句话。”

    三爷问道:“何话?”

    大和尚说:“若三爷届时果真登上了大位,希望可以放我和淼淼一条生路,让我们能自由来去。”

    三爷低头苦思了许久,才只说道:“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侧头从大和尚的目光中似是看出来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我又问:“可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到时两眼一抹黑的进了宫到底该怎么做呢?”

    三爷对着我回说道:“我估摸着现下父皇应该已从行苑秘密的回到了宫中,不久后,宫里的人就会来传消息召你们入宫等待诵经,为父皇超度往生。”

    大和尚于旁说:“二爷应该早有准备才是,万一二爷提前逼宫又该如何?”

    三爷闷笑道:“二哥没有兵力加持,一时半会儿不敢掀起什么浪潮来。”

    大和尚垂了垂眼睫,道:“那么,敢问三爷可有兵力于后推动?”

    三爷沉声道:“早就料到有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说没有准备是假的。”

    我盯着眼前的三爷,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如果我以前认识的三爷是真正的他,那么我无法想象那个皇宫中的争斗有多么的可怕,如果现在的这个三爷才是真正的他,那么我不敢想象这个人的城府究竟是有多深。

    人生的种种境遇都是不可测的,不久前我的担心还聚集于陛下那里,现在一夕之间,所有的担心都汇到了三爷身上,突然很怀念我们一起骑马,一起喝酒,一起为卖身女打抱不平的日子……

    那时虽然也有磕磕碰碰,但在一起玩儿总还是快乐的,再怎么胡闹也牵扯不到互相的性命攸关。

    我与大和尚安静的走到一旁的椅子边上,并着坐了下来,而三爷自靠在床上,房中微晃的烛火下一滴一滴的油蜡顺着灯柄流到了烛台上,时间久了,溢得满桌都是,可我与大和尚都只是这么看着,谁也没有打算去动什么。

    看着看着,我在心里突然想到了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而其中“死”这个字,在现今这种情景下,显得多么贴切啊,没来由的恐惧再一次的从心底腾涌了上来,大和尚似是看穿了什么,悄悄的从桌下握了握我的手,我微微侧头看了看他,轻声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眼角的余光全然发觉了三爷从床上投来的视线,里头含着些许冰冷,些许妒意,些许隐忍。

    这一次,我看清了。

    我只转头朝他规矩的低头一笑,便再不看他。

    大和尚始终握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我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大和尚的握着我的手上,这种从指尖到手掌的温暖,才能捂热我这比千年寒冰还要冷上三分的双手,才能化开我深藏于心底的无尽恐惧。

    念头随着时间的点点流逝不减反增,离天亮越来越近,一切应该不远了。

    这一夜,没有人困倦,我们都在等待着那一声最后的传召,我不自主的回忆起曾在家中老爷的书房里偷偷读过的那些历史,现在想来,果真几乎每一朝的更替都免不了会有一场兄弟相残的血雨腥风。

    以前看时,只把那些当做话本好戏,而今,却是真真切切的。

    也不知道太仆府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老爷他们知道皇宫当中马上就将要变天了吗?对此,老爷有没有同着幕僚想好应付之策?

    不过老爷只是个不大的言官,三爷若真登上了大位,最起码也是个经世之才,而三爷也知道我与那个家不和睦,即便我的所作所为可能会得罪于他,但对老爷,对太仆府,我估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想到这里,倒还有点安慰。

040 故人去,何所归(2)

    丑时,外面忽然传来叫声,大和尚与三爷都挺了挺僵直的身子,该来的总会来,我不知该以怎么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一刻。一瞬后,我如梦初醒,看着大和尚打开了禅房的门与三爷一道走了出去,只忙起身跟在他们的身后。

    派来召见的公公站在院外,见我们走了出来,便行礼道:“住持跟小姐赶紧洗漱收拾一下,马车已在寺门口候着了。”

    公公转脸又看到三爷伤痕累累的样子,故忙问道:“三爷可有事故发生?”

    三爷敛色回道:“无事,倒没伤着要害。”

    公公面色缓了缓,“那三爷就也随着马车一道入宫吧。”

    三爷点了点头道:“也好。”

    公公安排好一切后,复对着我与大和尚道:“还望住持和小姐快些,陛下恐怕等不了太久了,奴才与三爷先在马车上候着。”

    我看他神色焦急,举手投足间虽有意掩藏,但也露出了些许的慌乱,只转头与大和尚对视了一眼,应声道:“明白了。”

    马车向宫门驶去,我朝公公问道:“陛下前些日子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

    公公看了看三爷,三爷垂了垂眼皮,道:“说吧,这里没外人。”

    公公这才叹道:“还不是前几日陛下突然说想要围猎,初四那日,陛下骑着最爱的超光正欲拿箭射鹿时,不知何故马蹄竟崴折了,陛下就从疾驰着的马背上摔了下来,当时便动弹不得了。”

    我疑惑的问:“既是御马,那便定是上等良驹,如何会在疾驰中崴折了马蹄?”

    公公推断道:“也许是超光年纪大了。”

    我摇了摇头,自语道:“良驹终归是良驹,怎么可能会自己崴折了马蹄。”

    刚下马车,早已等着的宫女就已迎上来,我打量了一圈,在这天将亮未亮时的灰色间,气势磅礴的宫城上似乎被弥弥笼罩了一层沉重。

    公公对眼前的宫女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而我们则被领着,无声的快步走过甬道,低着头路过数不清的宫殿,最后终于到了陛下的寝宫。

    二皇子守在床边,脸皮紧绷,目光低垂,转头和我们视线相交的一瞬间,眼里全是悲痛和落寞,看他这个神情,我心不禁掀起一阵怜悯。

    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的不确定,这还是我以前认得的那个二皇子吗?

    陛下躺在床上,面色胀於着发紫,气若游丝,唇齿紧紧的闭着,御医一排整齐的跪在床边,我眼光扫过三爷,看到他和立在床尾的一人交换了个眼神,便自弓着身子退出了房中,没一会儿,陛下的寝宫周围就已被重兵围起,任何人无他许可不得进出。

    立在床尾的那人原来是陛下身边亲近的公公,只在此时,他信步走到门口,对着底下人吩咐说:“你们几个带人守住周围,不准任何人私自离开,私自接近,若有谁强闯强出,打死算完!”

    我沉静的偷偷听着他们下达的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明明心中阵阵发寒,可穿着的夹袄背心却是被汗湿透了。

    终于,南梁二十三年,三月初六寅时三刻,帝驾崩,享年四十一岁。

    大和尚机准的于旁双手合十,垂头凝神唱起了梵音,“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陛下去得太仓促,房里的人在一阵沉默后,才全部痛哭跪倒在地,二皇子悲恸万分,伏身喊道:“父皇!父皇!”

    刚才吩咐诸事的公公只一面大哭着,一面对众人道:“陛下刚交代完,已经拟好诏书将大位传于三皇子就陷入昏厥。”

    说着已经又泣不成声,二皇子听后停住了哭声,震惊的回身看着,只蹙眉抽搐得说不出话来。

    没多久,三爷便领着庄文太后进了寝宫,我在此刹那间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怕是这一刻已经九门戒严,寝宫内外被重重侍卫包围着,在消息完全封锁的情况下,在庄文太后以及陛下身边亲信的支持下,三爷完全占得了上风。

    此时的二皇子面色青白相间,惊疑的表情在庄文太后的身下慢慢结成了两鬓的风霜。

    三爷掌控住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建康,我看着他背着清晨的朝光一步步缓慢而笃定的走到床边,直直的盯着陛下渐渐冷去的遗体,一动不动的沉默了半晌,不知是悲是喜。

    庄文太后抹了抹眼泪,叹出一口气道:“陛下已然驾崩,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小李子你是一直陪着的,陛下去前可有何交代?”

    我微微的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庄文太后口中的小李子,就是我一直注意着的那位公公,他抽泣着道:“陛下口谕:‘皇三子人品卓绝,甚躬朕心,必能继承大统。’”一说完,便向三爷磕头倒拜。

    寝宫里的人都伫立在原地,大和尚一轮唱罢,见此情形,只俯身道:“阿弥陀佛,一尘参见陛下。”

    有人领了头,其余的人立即纷纷跟随,唯恐自己落了后,整个寝宫霎时间此起彼落的跪拜声,磕头声,响彻房梁。

    二皇子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缓缓地扫过,最后直勾勾的看着我,怆然的伤痛中含着满满的凄凉,合上双眼,又流下两行泪来。

    三爷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大和尚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微微一抖,遂命令道:“把寝宫中除了朕和太后外的所有人,各自拘禁起来,不准往外通传任何消息。”

    我被带到一间漆黑的房间内,靠着墙边坐在角落里,双臂蜷着双膝,下巴顶在膝盖上,重复想了好多事,我隐隐的觉得或许三爷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了我们,他现在登上了大位,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天下都是他的,关于昨晚的承诺,他兑现也好,不兑现也罢,不过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就算他翻脸不认人,我与大和尚也没有一点办法。

    我方才彻底的醒悟过来,不管是谁登上大位,对于我与大和尚来说,根本就没有区别,我们永远都是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任人择选。

041 故人去,何所归(3)

    在这间漆黑的房间里,一呆就是三日,我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一方面,我不知道在这三天里,外面正在或是已经发生的一切,另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看不到自己与大和尚的未来。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刺眼的强光毫无预兆的照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识的投手挡着,指缝之间,看到一个公公走了进来,对我陪着笑道:“二小姐,请随奴才出去。”

    我静静的起身,踏出门,温和的阳光包裹着全身,不禁伸出手来颤颤的试图触碰着它,“原来阳光是这么的美好可贵。”

    公公正领着我朝前走着,沉默间,我忽开口问道:“公公,我有话问你。”

    公公忙放缓了脚步,回过身来,低头静候。

    我问:“陛下登基了吗?”

    他道:“昨儿刚举行了大典。”

    我出了口气,迟疑的问:“与我一起的那位住持呢?他可是也被放出来了?”

    他想了想,“二小姐说得可是国寺住持一尘大师?”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笑道:“大师一切安好,前两日就被放出来了,陛下昨儿更是加封了一尘大师为正三品,看起来极为倚重呢!”

    我听后摇了摇头,笑不出来。

    旁人看来的无上恩典,对于我们来说却是致命的枷锁。

    皇宫往日的色彩而今被淹没在了一片黑白之间,就好像在大张旗鼓的向世人昭示着,江山已经易主,很多事情、很多规矩,可能与往日都不大相同了。

    公公把我带到了御书房前,我却伫立在原地,无法迈出一步,半晌后,仍是呆呆的站着不动,一旁的公公看着我,脸色显得有些焦急,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陪着等候。

    我的头骤然地疼了起来,不过挪了几步坐在近处的乌青台子上轻揉着太阳穴,公公忍不住的悄声道:“二小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宁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我还什么都不太清楚的这一刻。

    一双墨色的靴子停在眼前,我缓缓地抬头看去,容大人淡淡的看着我,不笑不愠,不急不躁,还是那副儒雅的模样,就是于眼角眉梢边多了几条浅浅的纹路,对视时,从眼中带着的点点血丝中,基本可以大致描画出他几夜无眠的景象。

    片刻,容大人浅笑道:“陛下要我出来接你。”

    我艰难的起身,点了点头,憋着泪道:“我三日未曾梳洗,陛下刚刚登基,就这样蓬头垢面的去见他不太好,我想还是要先行梳洗一番。”

    他低头沉思了一下,终还是点了点头。

    公公依着容大人的吩咐把我带到了一间房中,恭敬道:“二小姐就先在这里住下,奴才这就命人备好浴汤来伺候二小姐梳洗。”

    我小心的打量着房间,金粟寺中的箱柜几乎全都被搬到了这里,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三爷啊三爷,你竟是这个打算。

    罗熙,熙祚必清宁,情理安有益,果然没错。

    而后,两个年轻的宫女双手捧着衣物推门而入,分别行礼道:“奴婢秋思,给二小姐请安。”

    “奴婢冬雪,给二小姐请安。”

    我发怔的看了她们一会儿,惊觉过来,灵光一动的恍惚问道:“建宁公主可好?”

    两人相觑一眼,道:“建宁公主前儿在灵堂守了一夜,现下挺好的。”

    我忙道:“麻烦两位可否帮我把建宁公主找来?”

    两人愁眉道:“奴婢是新近入宫的,建宁公主高高在上,又没见过奴婢,就算去请也必定请不来。”

    我回道:“你们见到公主就说是我请她来的,她一定会来!”

    两人对看着犹豫了一会儿,较老成些的冬雪向我行礼后转身而出,秋思则躬着身子,陪笑道:“奴婢先替二小姐梳洗吧。”

    我盯着秋思,蹙着眉头回道:“嗯。”

    大半个身子正泡在热水中,听到房门外冬雪的声音:“二小姐,奴婢去过了,建宁公主说晚些时候就来。”

    我道:“你去的时候,建宁公主身边可还有旁人?”

    冬雪答:“倒是没有,只有公主亲近的宫女在一边伺候。”

    我问:“那宫女听到你的话,反应可有异常没有?”

    冬雪短暂的沉默后,道:“似是没有。”

    我道:“知道了,你先去吧。”

    沐浴后,和衣坐在床上,秋思时不时的来叩门,道:“二小姐,陛下……”

    我忙拉过被子盖上,侧过身去,假装熟睡,秋思轻轻的掩门进来,见我闭目沉睡,只好轻叹着又走出去。

    即便刚刚泡过热水,我全身还是在不住的发抖,我要等建宁来,一定要等到建宁,一定要先见到建宁才行……

    她就像是我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中所能握到的最后一根浮萍。

    本只是躺在床上掩人耳目,可又因为好几日未曾合眼,一下子袭来的乏意难解,不知不觉中,便昏昏沉沉的去见了周公。

    半睡半醒间,朦胧觉得似是有人坐到了我的床边,缓缓地睁开眼睛,见是建宁,忙坐起来,喊:“公主!”

    建宁迅速的捂住了我的嘴,小声道:“我是入夜后,才偷偷过来的。”

    我含泪问道:“陛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建宁看着我,皱了皱眉,“我三哥对你的意思,你看不出来吗?”

    我压着抖动的声音,道:“他说过,会放了我们的!”

    建宁说:“我到底没想到,三哥居然会对你……这样铁了心。”

    我听到建宁的话后,倒抽了几口凉气,“现在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况?”

    建宁对着我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三哥很有纳你为妃的想法。”

    我回道:“大和尚呢?他怎么样?”

    建宁摇了摇头,“不大好,这两日你被关着不知道,三哥表面上是升了他,但实际上你我都明白就是想要以此禁锢住他,昨儿他入宫来参加大典我远远儿的看到了,脸色很不好,人也更清瘦了。”

    我定了定神,向建宁问道:“公主,你可能帮我带句话给他?”

    建宁想了想,点点头。

    我便从床上下来,趿着鞋子来到案前,研墨提笔,踌躇再三,终是在纸上落下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042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1)

    建宁走后,我回到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直到天色大亮。

    秋思悄悄的进来,依次的剪掉点了一夜烛灯上结下的蜡花,再转身过来看我醒着,才说:“陛下要见二小姐,从昨儿就在催。”

    我看着秋思,心里想来也不好让她太难做,故道:“知道了。”

    而后起身被服侍着穿好衣服,秋思就又出去端了盥洗的用具进来,我问:“陛下现在是不是已经上朝去了?”

    秋思回道:“是的。”

    我笑笑,“如此,便就不急了。”

    待到下朝的时辰,我已粗粗的用过了早饭,便被秋思领着到了御书房侧殿内,我立在里头,从隔窗内看去,二皇子、容大人还有大和尚都随在圣驾的后头进了来,与大和尚分别几日,却觉如隔三秋,乍一见,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述。

    一番事故过后,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憔悴,似乎没有人能逃得过风霜的渲染。我的眼光始终跟随着大和尚,几次想从隔窗内走跨出去扑倒他的怀中,但每每我抬起脚来,脑中便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可以!

    我强制自己闭上眼睛,清了清脑子,将目光移到其他人的身上,几个时辰的议事,我听不懂也听不清,总之是在二皇子的搅局,容大人的恭谨与大和尚的沉默中了了结束的,真不知道这样面和心不和的议事能有什么用?

    直到未时三刻,秋思来说:“陛下召二小姐去正殿。”

    我侧身问:“陛下忙完了?”

    秋思回道:“大概是,正殿方才在的几位大人都走了。”

    我上前请安时,他正被身边的公公伺候着净手,他从公公手上拿过毛巾,带着丝笑意的望着我,我抿了抿嘴唇,道:“三爷,”想了想,忙改口,“不,陛下。”

    他冷眼打量着我,许久,方道:“罗熙。”

    我不明就里,“什么?”

    他说:“唤朕罗熙就好。”

    我被这话吓得跪在地上,“陛下,如此,不……不太合规矩。”

    他走上前坐定,轻扫了我一眼,道:“那就随便你吧。”

    我呼出一口气,应道:“是。”

    我起身后,只站在御前,无谕不敢擅动,他自拿起案上堆着的折子看了起来,半晌后,他抬头瞥了我一眼,肃声道:“你很喜欢站着吗?”

    我一惊,左右看了看,找了把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了下来,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又埋头看起了折子,不过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他一时怒的摔折子,一时又扶额叹气,一时嘴里更是忍不住的骂骂咧咧,一直以来,他性格中对我们掩藏着的喜怒无常,现下却在我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

    我鼓足勇气,上前弯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折子,整理好重新放在案上,他斜了我一眼,甩手又扫到了地上。

    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气我?气自己?还是气大和尚?

    于是,我看了看他,不屑的转身踩着折子回到了椅子上坐着。

    不久后,便有几个大臣捧着几厽公文依次等着他过目签署,公文被一本又一本的翻看着,时间也一点一滴的过去,里里外外安静的只剩下公文纸张划过空气的“唰唰”声。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我拘在这里,只往窗外看去,夕阳西落,橘红色的柔光斜斜的漏到了脚边。

    大臣走后,他抻了个懒腰,走到我面前,道:“怎么样,饿了吗?”

    我点点头,而后,他走到门边,吩咐道:“传膳。”

    公公小心的布置停当后,罗熙入座,对我道:“淼淼,坐吧。”

    我行礼谢恩后,方才坐下,罗熙看了看我,又对着公公道:“既然晚膳都布好了,你们就都出去,朕有话要跟她说。”

    待人都退下,他微展笑颜的凝视着我,道:“终于尘埃落定了,能与你再坐在一起吃饭,朕很高兴。”

    我被他看得难受,低了低头,道:“多谢陛下恩典。”

    我一直恭坐着,罗熙忽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道:“不如淼淼你就永远像今天这样陪着朕,做朕的妃子可好?”

    我忙缩了缩手,蹙眉道:“陛下厚爱,恐怕淼淼没这个福分。”

    我说完微微抬眼,看到了罗熙盯着我的眼神,那是深秋里的寒霜,腊月里的风雪,让人凌冽,让人退惧。

    沉默了半晌,罗熙又道:“朕说你有这个福分,你就有。”

    我心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紧的绷着,时至于此,我不得不问:“陛下,你可还记得当初是怎么答应我们的?”

    罗熙沉了沉脸色,道:“我们?”

    我回:“对,我与大和尚。”

    罗熙轻嗤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本是缓兵之计。”

    我看着眼前的罗熙,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是以前和我们一起笑,一起闹的三爷,不禁含着泪说:“陛下,你变了。”

    罗熙笑了笑,“你也变了。”

    我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苦笑着拿起筷子夹了自己爱吃的塞进了嘴里,自顾自的想着,劳建宁给我带的那句话可带到了没有?大和尚看到之后会是怎样的心境?会不会也有话要建宁带回给我的?

    闷着用完膳,公公进来伺候罗熙漱了口,又泡了一壶龙井,我依旧坐在那里,罗熙见我无言,便回到了案前继续看起了折子,他几乎会在每一封折子的末尾都写上几句批注。

    我静静的托着头,透过装饰着云母的屏风,烛影渐渐地暗淡下去,罗熙一身玄色的龙袍,双眉紧蹙,嘴角微嗔,谁能想到,在这表面萧萧肃刻般的寡离下却是一颗焦躁不安的心。

    亥时三刻,我困得迷迷糊糊,而罗熙却还在看着,也没说让我回去休息,我也只好陪坐着。

    忽然浑身一缩,感觉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我抬起眼皮,见又是几个前来传信的大臣,便就见怪不怪的重新合上了双眼。

    一个晚上,我坐到现在,已经有三四批不同的大臣进来过了,要么是议云南将起未起的战事,要么就是各种分批的文书过目盖章,还有就是刚刚登基后尚未结束的一些琐事。

    我实在撑不住的趴了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挺起身子看是罗熙,便问:“什么时候了?”

    罗熙道:“子时了。”

    我说:“可忙完了?”

    罗熙轻笑着回道:“朕再看一会儿,让秋思带你回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应道:“嗯。”

    我出来,站在门边冷冽的风吹得我十分清醒了过来,秋思见我出来了,忙帮我打着灯笼侧走在前面。

    回到了房中,我打眼就看到了放在案上的一张纸笺,便转身对着秋思道:“你去帮我准备洗漱的东西吧。”

    秋思熄了灯笼后,就应着去了。

    寂静的房中,我拿起那张纸笺,上头写: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

    看后,我便把纸笺放到案上的烛灯中,缭缭青烟上浮,纸笺伴着墨香消失在了空气当中,等秋思悄悄的进来服侍我匆匆洗漱过后,便一头倒在了床上,嘴里不停的小声默念着:“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因为这样就好像大和尚正在身边与我相守作伴一般。

043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2)

    浅睡中,忽听到门外公公低声叫道:“二小姐。”

    我轻颤着惊醒,忙起身披了件褂子,犹豫了下,隔着门问:“怎么了?”

    公公道:“陛下请二小姐过去。”

    我又问:“陛下有何事吗?”

    公公答:“陛下只说请二小姐过去看场好戏。”

    我说:“请公公去外头等等,我洗漱一下就来。”

    我站在房中看着公公的影子渐渐地走开后,秋思随即就推门进了来。

    简单的穿戴妥帖后,便出门跟着公公匆匆的去了,走了半晌,见不是去御书房的路,只问:“公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怎么越走越冷清了?”

    公公低头道:“二小姐随奴才去,到了就知道了。”

    我满是疑虑的走着,心中满满充斥着的都是不好的预感。

    公公停在了刑宫门口,对我恭敬道:“二小姐,就是这儿了,你自己进去吧。”

    我往里看了看,打了个冷战,拦住公公,试探问道:“陛下要做什么戏?”

    公公谨慎的扫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二小姐进去就知道了。”

    我心“砰砰”跳的就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我只能不停的吞咽着唾沫,每一口呼吸都让我觉得艰难,我尝试着一步一步向刑宫里走去,可还未到跟前,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腥膻味,像是白水煮着猪肉,又像是开锅烫着羊皮。

    里面有序的立着几个穿着刑服的公公,全都面无表情且毫无波澜的看着面前正支在火上的大缸,滚滚的水在缸中不断的翻涌着,乍看去,就好像是有人在缸里沐浴,走近再细看,即便脸面已被蒸腾的水汽喷得浮肿,但我也能辨认出来——

    是大夫人。

    我艰难的扶着门框,胃部倒海翻江的痉挛了起来,我在口中一遍一遍的咽着唾沫,试图想把那股子酸意压下去,可越是往下压,那感觉就越是往上冲,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呕起来,早上本就赶着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全是酸水,蒸腾的气味令我一次一次的呕无可呕,最后双手捂着胃强撑着站起,目光不过是无意识的四处游走,唯独不敢再看那大缸一眼。

    想哭却哭不出来,难过却又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身体上的难过还是心里的难过。

    再不想多看一眼,掉头就出了刑宫,我仰面眯眼看着太阳,只觉得它忽大忽小,忽近忽远,腿上一软,就要摔倒,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公公忙上前搀扶着我,问道:“二小姐,还能走吗?”

    我借着他胳膊的力站稳后,点了点头,“可以。”

    刚走出两步,便又觉头晕了起来,公公只得让我撑着他的胳膊,我抑着声音问:“现在去哪?”

    公公回:“御书房,陛下正等着回话。”

    我一面走着,一面痛心疾首的想着,罗熙,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报复我吗?可大夫人和我一向不睦,就算是要报复我也不应该选择大夫人啊!究竟是什么原因?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我越来越想不通,便拽住旁边的公公问:“为什么?”

    公公全身打了个哆嗦,一下跪在地上半晌无声。

    我看着他,心中的恐惧、愤怒、悲痛此刻全都杂糅到了一起,瞬间直直的冲上脑门,发泄嘶吼道:“说!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公只跪在地上哭着,我摇了摇头,正想抬脚狂奔到御书房去找罗熙问个清楚,公公自忙跪着上前拉住我的衣裙,哭求道:“二小姐现在这样不能去,不能去啊!”

    我回头看着被自己一步一步拖在地上的公公,顿时那隐忍着的剧痛直戳向心间,瘫在地上挣脱着哭嚎道:“让我去,我要去问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到最后,我整个身子都跌在地上,气力俱竭,一点都无法动弹,但那种五内皆焚之感却丝毫没有随着我的哭闹而消失,反而因为无力可泄而更加的痛彻,心识刹那便完全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待略微转醒恢复意识时,感觉有人在轻抚着我的脸颊,和暖而又温柔,渐渐地驱散了我心底的寒气,嘴里不禁喃喃唤着,“大和尚,大和尚……”

    睁开眼睛满怀希望的看去,却是罗熙坐在床边担忧冷落的面庞,我紧紧的蹙着眉,直起了半个身子拽着他的衣领,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罗熙半拥着我,轻拍着我的背,但就是没有做声,我一下用力的推开他,“你不要碰我!”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看着我冷冷的笑,清寒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的失望,我们互相的瞪着,半晌后,我忍不住的抱头痛哭,他上前把我抱在怀里,我挣扎却终是无用,我发疯似的喊:“为什么?为什么?那是太仆府的主母,是我的家人啊,即便她对我再不好,可她到底也是太仆府的主母啊,是一条人命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罗熙闭着眼睛,隐忍说:“朕没想过会这样。”

    我喘着说:“什么意思?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罗熙低声道:“你好好休息,不要再闹了。”

    他缓缓地放开我,起身便头也不回的快步而去。之后,秋思和冬雪就进来服侍了,不久,又沉沉乎乎的睡了过去,在梦中我看到了大夫人,看到了她在对我笑,我喊她,我拼命的喊她,在碎裂的梦里,我悟得了一个道理,生死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以前的一幕一幕混乱的于眼前杂放着,曾经漫长而痛苦的嗔、痴、怨、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暖阳微风下,大夫人和善的帮我把吹散的发鬓别至耳后,更远处的娘亲步步生莲的朝我走来,笑着注视我,我含泪出声唤道:“娘亲,娘亲。”

    大夫人回身走到娘亲身旁,一起携手往天尽头而去,我在后面不舍的追赶着,拼命的哭喊着,却也只能看着她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耀眼的强光中……

    我摔倒在地上,看着远方,想着或许她们从此便没有了痛苦,有的只是无边的平和,因而道:“这样也好。”

044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3)

    冬雪轻轻的摇着我,“二小姐,二小姐,醒醒。”

    天已亮了个通透,冬雪拧好了毛巾递给我,擦脸时才发现自己一夜下来,竟是满面的汗泪交融。

    睡了还不如不睡,今儿一早起来只觉得身子更沉重了。

    冬雪正在镜前帮我挽着发髻,还未及定钗,秋思便走进门来,低声说:“二小姐,公主来看您了。”

    我道:“快请进来。”

    建宁缓步而入,恰好冬雪刚刚定好最后一根银钗,冬雪转身恭敬的请安,服侍建宁坐下倒了茶后,才默默的退出并仔细的带好了房门。

    建宁端量了我半晌,出声道:“昨日的事情我听人说了,哥哥他……”

    建宁的话不禁让我再忆起昨日的场景,胃部又冷不丁的抽搐了一下。

    我打断道:“别说了。”

    我咽了口唾沫,又问:“公主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那样做?”

    建宁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三哥自从登上大位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有的时候,我都感觉那不是我的三哥。”

    我哀声道:“大夫人死的不明不白,我昨儿哭闹着问,陛下也不说,等会儿我还想再去御书房找陛下问个明白!”

    建宁面色一滞,“淼淼,别去!”

    我盯着她问:“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建宁蹙着眉头,“你的脸色这么苍白,有的事情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我执拗的直直看着建宁,许久,建宁叹了口气,相告道:“刚刚我本想先去看看三哥,结果在门外听到三哥正在里头大发雷霆,责骂的是……责骂的是……”

    我急迫的问:“谁?陛下在骂谁?”

    建宁小声说:“在骂和尚。”

    先是大夫人,现在又是大和尚,罗熙到底想干什么?

    我浑身颤抖着问:“大和尚究竟做错了什么?”

    建宁劝道:“淼淼,三哥现在是天子,是南梁皇帝,即便你知道了原因,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盯着建宁继续追问:“公主,大和尚究竟做错了什么?”

    建宁垂了垂眼眸,道:“我听着应该是前两日三哥让和尚去栖梧寺为那里的僧众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尚不仅拒绝了讲经,连栖梧寺的住持无念大师为他受戒都被拒绝了。”

    我讽刺的想,明明就知道大和尚的情况,还故意要他去讲经受戒,讲什么经?受什么戒?在断谁的后路?是想要谁难堪呢?

    我轻笑道:“陛下可真是没事找事。”

    建宁瞪着眼睛,“淼淼,这是在宫中,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说了,此事和尚也有错,本就是一个按部就班的流程而已,何必要在兴头上跟三哥置气呢?”

    我看着建宁问:“只是责骂吗?”

    建宁犹豫了一下,“还采取了严厉措施,把和尚圈在寺里关了禁闭。”

    我起身忙向外走去,建宁小跑着跟上来拽着我道:“淼淼!你这是要求情吗?别去!只是关几天禁闭而已。”

    我侧过脸来,“公主,你不明白,陛下疯了,他今天能关大和尚禁闭,明天就能杀了他,就跟昨日的大夫人一样,我不能看着陛下把大和尚往死路里逼。”

    建宁道:“你以为没有人求过情吗?我听到容若方才在里面把能求的情都求遍了,结果不还是一样!”

    我说:“难道我只能在这里眼巴巴的看着吗?什么事情都不做吗?总要试试的吧!”

    建宁把我拉到一边,顿了半晌,方压低着声音道:“事已至此,我三哥对你的意思你也明白,不如……不如你就彻底的把和尚忘了,重新开始,想来……想来我三哥必不会亏待你的。”

    我回道:“此事非关儿女私情,再说了,若让公主把容大人彻底忘了,公主你能做到吗?”

    建宁被我问住了,只拉着我,却不再说话。

    我低头叹道:“所以公主,这种话我以后都不想再听到了,人非草木,有些感情是没有办法说忘就能忘的。”

    建宁回转过来,舒了口气,道:“淼淼,我带你去,我带你去找三哥!”

    我点了点头,便和建宁一道出了门来至御书房,因为里面罗熙还在与大臣议事,我们只得站在门口候等。

    “这个一尘太放肆了,简直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息怒!”

    “哼!朕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付出代价!”

    “陛下,这个一尘大师,近日总是不怎么老实。”

    “陛下!一尘大师的为人臣再清楚不过了,还请陛下息怒。”

    “好了!不必再说了!朕今日就再轻饶他一次,若有下次,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

    直到酉时,我跪在罗熙的案前,微微颔首,目光始终凝视着眼前这一块被擦得发亮的地砖。

    “今日跪在这里是有何事吗?”罗熙坐在案前问,我头未抬,依旧盯着地面,“朕猜你是为了沧泱的事情而来,不管想说什么,你先起来,冬天跪着伤膝盖。”

    建宁只站在案边,也对我道:“是啊,淼淼,起来说话吧!”

    沉静的片晌后,我还是一动不动的跪着,罗熙忽一掌拍在桌案面上,起身快步到我面前,指着我吼道:“你赶紧给朕起来!”

    我缓缓地抬头盯着他,并未起身,他沉声问:“关于沧泱一事是谁告诉你的?”而后,又回身过去看着建宁道:“必是建宁!”

    我扫了一眼埋下头的建宁,对着罗熙道:“陛下,我之前听过寺中的佛语里说,命里该一切随缘,不怨怒,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人生区区数十载光阴,你把我强拘在这里终究有何意趣?但你既已把我拘在了这里,那么,还请你能放过其他人,我不清楚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狠绝,只是求你,我求你,善待他们,求你。”

    说完,我便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三月头里的建康颇为湿冷,我膝盖跪了那会子,现下已开始有些隐隐作痛,秋思和冬雪端了盆热水进来,帮我把裤腿卷起,一次又一次的用热毛巾敷着,那通到心口的暖意,让我凝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秋思拿出一瓶红色的药酒出来,帮我打圈儿揉搓着,“二小姐,这是方才公主派人送来的,说是很好用。”

    冬雪在旁边搓着毛巾,说:“秋思的手法也是祖传的,秋思帮二小姐揉过后就不会再痛了。”

    越揉越觉得膝盖上像火烧一样的灼热,伴随着的是一种锋锐的疼痛,我闷着嗓子呻吟了两声。

    秋思手上一钝,“可是奴婢下手太重弄疼了二小姐?”

    我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做的很好。”

    秋思笑笑,就又倒出来些药酒,转个身子在我的左膝上开始与方才一样的揉搓着。

    我呆呆的看着窗外的半轮清月,或许大和尚也坐在床边睹月寄情?

    或是诵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上次提起这句,好像还是跟大和尚在一起许愿的时候,又好像是为了建宁与三爷闹下了别扭那次……我摇了摇头,撇嘴笑了笑……

    秋思把我的腿包在了被子里,严严实实的不漏风,冬雪则是看了看我,道:“奴婢帮二小姐把窗户关上,不然,晚上睡觉要冷的。”说着,便走过去将我的视线生生隔断在了房中。

045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4)

    自打被拘在宫中以来,耳朵里总频频听到宫中人私下里谈论起云南的局势,虽不至于激起战事,但掎角之态却已然大致形成,而罗熙又刚登基不久,人心未稳,所以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切正常,可心里多多少少会藏着些隐隐的担忧。

    我紧裹着白狐毛夹织的绒毯正坐在床上发着愣,忽听到秋思站在门外道:“宁亲王妃在外求见二小姐。”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宁亲王妃?”

    秋思道:“宁亲王就是当日的二皇子罗全,陛下登基后刚给的封号。”

    经秋思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也不知道大姐此时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算了,见一面就见一面吧,我猜十有**是为了前些日子大夫人那事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也好,趁着这次见面把话全部说清楚。

    身在皇宫当中,真是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没有,我苦笑了笑,道:“请宁亲王妃进来吧!”

    秋思带着几丝恐惧,“二小姐,宁亲王妃说……说她不进来,就在外头等你。”

    我摇了摇头,想着,这么久了,大姐心中对我的芥蒂还是一点都没有减轻,只道:“知道了,我就来!”

    左右一盏茶的功夫,我便被秋思扶着来到御花园中,慢步而行时,看到了不远处墙角上漏进来的一株梅花,便问道:“宫中的梅花很多吗?”

    秋思答:“是,宫中一直有一处梅园,里头专门栽种珍惜罕见的幼梅。”

    我回:“哦?那梅园在何处?有空一定是要去看看的!”

    秋思指着不远处的那面墙说:“那梅园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我叹说:“在这里?如此,那里面的梅花岂不是日日要被人气腌臜了?”

    秋思道:“不是的,这梅园在先帝那时无谕不得入。”

    我扬了扬眉,“哦?当年的陛下和宁亲王想看也不可以吗?”

    秋思笑道:“奴婢听老人们说,当年的皇子们都很喜欢梅花,所以经常会趁着深夜偷偷跑进梅园观赏。”

    我想了想,“陛下喜欢梅花我知道,却不曾想宁亲王这个混世魔王也会喜欢。”

    秋思道:“是啊,她们还说宁亲王就在先帝出去围猎的那个晚上还偷偷跑回来到梅园赏过呢!”

    我蹙眉问:“你说什么?”

    秋思道:“宁亲王趁着先帝出去围猎的那个晚上偷偷跑回宫中的梅园赏过今年刚开的第一树梅花啊!”

    我抓住秋思,郑重的问:“此话你是听谁说得?可确定?”

    秋思点了点头,“就是照看梅园的宫女,奴婢亲耳听到她说得。”

    我停住看了秋思半晌,小声道:“等今儿晚上入夜,你悄悄的将那照看梅园的宫女带到我房里来,我有要紧事问。”

    秋思垂着目光道:“是。”

    我正吊着一颗心,只听到身后有人叫,“淼淼。”

    觉得声音陌生,忙回头看去。

    许久未曾见的大姐身着一袭紫红色的斗篷站在身后,我上前行礼,她笑着扶我起来,我抬眼盯着她,以往的不可一世已在大姐身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姐。”

    大姐微微笑道,“很久没见了,你怎么样?”

    原来事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面貌,语气的截然不同,竟让我连大姐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大姐你……”

    大姐嘴角颤抖着说:“前几日陛下降旨处置了娘亲,贬斥了爹,你可知道?”

    我沉吟了会儿,“我只知道大夫人的事,至于老爷我不清楚。”

    大姐沉下了脸色,打量着我道:“你既知道,你为何不救救娘亲?”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她,半晌,她又流着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记恨娘亲当初对你的态度是吗?”

    大姐一时哭得跪在了我的身前,“可即便如此,我娘亲那也是一条人命啊,你怎能视若无睹?”

    我将大姐扶起,“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处置大夫人?”

    她含泪看着我道,“不要问我,我……我不清楚。”

    我用眼神死死的揪着大姐有意躲闪的目光,再问:“大姐,你知道是不是?”

    大姐微微摇头,“我……我不知道。”

    我皱着眉头,紧紧的握住大姐的衣袖,“你知道!告诉我!”

    大姐抽身站起,粗粗的喘了几口气,打量着我,问道:“你果真想知道?不后悔?”

    我不明觉厉,缓缓道:“难道与我有关?”

    大姐笑道:“你以为呢?陛下对你有情,不过是一句话就要了我娘亲的命!”

    我淡淡道:“怎么会呢?”

    大姐道:“怎么会?陛下在为你出气,你看不出来吗?”

    我的心急遽的下坠,脚下软绵绵的站不稳,好像已落入了万丈悬崖,我浑身颤抖着,连退了几步,秋思从一旁扶着我,我聚了聚神,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拒绝了陛下,陛下应该讨厌我,想要报复我才对,我不信,不是的,你胡说!”

    大姐笑吟吟的嘲看着我,“我胡说?那旨意中有一句话是:‘你们伤她毫分,朕必回之千百,你们让她承十分伤痛,朕必要你们承之七八。’你觉得呢?我可是胡说?”

    我一把推开秋思,撑扶在身侧的石栏上,不停的重复着,“我不信,我不信。”

    大姐将我拽在面前,摇晃着我道:“就是你,就是因为你,整个太仆府中只有两位小姐,除了你,陛下还能指谁?”

    我慢慢的抬眼看着大姐,“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大姐道:“娘亲已去,爹又被贬斥,我今日来见你,就是想来求你,求你在陛下面前替爷说说好话,我不求他能富贵一生,只求他能平安,”说着,大姐突然跪在我脚边,“求你,我求求你了,我怕,我真怕陛下哪天一道旨意就也要了爷的命!”

    我道:“想来,宁亲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哥哥,倒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大姐哭道:“不!陛下对你,对你用情至深,说不定哪天就……我求你应了我吧!”

    我问:“宁亲王对你并不好,你为他来求我,值得吗?”

    大姐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已经失去了娘亲,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强撑着点头,“我答应你就是了。”

    大姐蹙了蹙眉,“娘亲她是怎么去的?”

    我疑惑道:“你不知道?”

    大姐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娘亲被带到宫中执刑,况且,皇家对于这种事一般不会外露。”

    我该怎么说呢?我若据实相告,大姐恐怕会更加伤心。

    我想了想,垂下眼神对着她道:“大夫人,走得很安详。”

    说完,我便傻傻的不再理人,甩下大姐,独自沿着小径走着,秋思始终跟在一旁。

    是我,我竟才是始作俑者,罗熙为了替我出气才要了大夫人的命,贬斥了老爷,再是大和尚,他禁着大和尚是因为嫉妒……

    我还记得罗熙对我说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他的意思是没有想到我会伤心难过,他原以为我会开心的,是吗?

    回到房中时,看着不甚高的门槛,我却连跨过去的脚都抬不动,一个磕绊,秋思忙扶住了我,一点一点的挪到床边,秋思服侍我躺到床上,面上挂着虑色,问:“二小姐,你看着很不好,晚上还要奴婢找梅园的宫女来吗?”

    我缓了缓,坚持道:“要!”

    秋思转身倒了被热水扶着我喝了几口后,回道:“奴婢明白了。”

    又问:“要不要奴婢去请个御医来瞧瞧?”

    我道:“不必,我只想静一静。”

    秋思看了看我,从身后端来一把椅子,皱着眉头坐在床边相陪,生怕我会出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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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半世孤离,再承半世癫狂,幸你可慰我半世哀伤,愿融我半世冰霜,使这寸土恰似虚弥。你我再见时,尚记得佛的话语,却已忘记相问的初衷,只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往事悄然而逝,飞花万盏。归来时,落花,流水,天高,地阔,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1.第一人称,反感勿进。2.本文架空!3.欢迎可爱的姐妹们来阅读啊,嘻嘻。沧泱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泱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泱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