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自尽者
孟仞把师父给打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孟仞从没跟人打过架,也没挨过打,正经的乖孩子、好学生。可他刚来这边没多久,第一次出手就把师父给打了。
真别说,还挺刺激。
之前,孟仞在原来的世界死于海啸,但没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发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劲,于是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些情报。一个时辰过去,虽然还是不甚明了,但孟仞总算大致弄清了一些信息。
他的名字和原来世界里的一样,还叫孟仞;他现在22岁,在虞国百里书院求学。这个世界男子束发戴冠,女子衣裙繁复,看上去跟现代没什么关系;坐在床边回答他问题的年轻人穿着藏青色圆领袍,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声称自己是他的警卫。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年轻人问道。
“啊……对,可能是后遗症什么的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孟仞答道。空气里一直弥漫着药草的味道,自己又感觉身体虚弱,肚子还会不时绞痛一阵,于是孟仞判断自己应该是在类似于医院的地方。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躺进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胡诌的后遗症是什么的后遗症。
“那我欠你的二十文钱就不用还了……咳,”年轻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进医馆的喽?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不知道。”
有一瞬间,孟仞似乎看到年轻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狯。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自己怎么能把这些事情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要是对方骗他的话,他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根本无从验证。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既然这样,那现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不过你尽可以选择不信。我叫巫澎,跟你是一个学馆的。你两天以前服毒自尽,但没成功,所以躺了进来。这事现在在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学馆派我来做警卫,保证你的安全。至于你为什么服毒自尽……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东西来?”
“没有。”孟仞答道。他也不知道“学馆”是个什么级别的机构,就像大学里的学院一样么?
“好吧。你的师父长期虐待你,你是因为不堪其辱才自尽的。你自尽前的一天,做实验做到了亥时……”
“做实验?什么实验?”孟仞惊道。他还以为这个时代不会有“实验”的概念。
巫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叹道:“你抓的重点好像有点问题……看来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学什么的了,这个先不急着说。你做实验做到亥时,然后去师父的家里帮他洗衣服洗到了半夜。第二天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精神恍惚,傍晚的时候趁着别人都去吃饭,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服了毒……你还没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前一天晚上干了什么?”孟仞决定先不追究洗衣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弄清巫澎有没有骗他。
“你重点抓得还是不对……算了,不管了。这都是你那天自己跟我说的。总而言之,赶紧给我想起之前的事情来,然后把你师父……哦,来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眼睛微眯着,嘴微微斜向一边,咧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周先生,你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接触他。”巫澎说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厌恶。
周先生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书院特批我来探视我的爱徒。既然都特批了,那就没什么不可以的。孟仞,你身体可大好了么?”他的语气柔和,甚至可以说让人如沐春风——只要不看他的表情。
“大好个鬼。”孟仞心中暗想,就在周先生说话的时候,他腹内又传来一阵绞痛。不过他一时之间判断不出周先生到底是来干嘛的,于是嘴上还是应付着:“好点了。”
周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孟仞,要是我们能就此事达成一致的话,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你仍然是我的学生。来吧,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句话!”
说啥?孟仞一脸茫然。
周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往前走了两步,口中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巫澎挡在他的身前,右手握住了剑柄。
“哎呀,”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巫澎的肩,“关于此事,书院都下了结论了,孟仞没有受过所谓的虐待,只是前几天忙于科研,过于劳累,精神恍惚之下误食了毒药。年轻人,嫉恶如仇是好事,可是要分清楚谁才是恶。”
巫澎脸上又挂起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说道:“这话说出去谁信?”
孟仞一时无法判断谁才是对的,虽然从直觉上来说,他更愿意相信巫澎,但要是排除一切偏见,理性判断的话,周先生也有可能是对的。
“一定要找其他人再问问。”孟仞心想。正犹疑间,周先生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绕到巫澎身后,瞬间凑到了他的面前,巫澎一惊之下拔剑出鞘,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孟仞吓得汗毛倒竖,本能地一拳挥出,砸在了周先生的眼眶上,周先生猝不及防,被打得后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巫澎丝毫没有扶住他的意思,反而在他后退的时候让开了道路。
“你不要过来!”孟仞惊慌地大喊着,同时惊觉自己的力量比以前大了不少——难道自己还会些武功?
“今天怎么气性这么大……”周先生嘟囔着一跃而起。他本来完全有能力避开,只是因为没想到孟仞敢动手,反应慢了一拍,这才吃了一拳。他捂着眼睛,竭力保持着风度,说道:“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这样不好!师父怎么会害你呢?”
孟仞深呼吸一口,沉声道:“我不管你会不会害我,也不管是谁准你来探视的,现在请你出去。别逼我在医院……咳,医馆,继续动粗。”
尽管极力掩饰,周先生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不过他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看来我这个警卫根本拦不住他。”巫澎缓缓地收起剑,说道,“你师父苛待学生是出了名的,不给假期,让学生干私活,不让学生毕业,抢学生的论文署名,这都是常事。毕不了业的学生不能在书院任职,不能进官署,只能从头去学些手艺维持生计,是以学生只能巴结着师父,不敢得罪。刚刚他让你坦坦荡荡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不是!是‘愿为爹效劳’。”
孟仞感到一阵恶寒。
“更过分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你可以自己去问你的同门。”
孟仞活动了一下手臂,说道:“我大概能想到自己为什么自尽了。说起来,我的家人不知道这些事么?在外面认了这么个爹,也不知道我亲爹会怎么想。”
“你连这也忘了?你没家人。”
“什么?”孟仞又吃了一惊。
“不久前虞国和商国打了一仗,你家里人都……”巫澎想了一下措辞,“死于战乱,你当时因为在书院里才逃过一劫。”
孟仞摇了摇头,这具身体的原主可太惨了。
第二章:御剑
孟仞本来不是多疑的性子,但初来乍到,又处在这么一个信息匮乏的封闭环境里,难免会怀疑巫澎说的一切都是编出来的。
不过,稍微分析一下,孟仞觉得,至少关于百里书院的内容,巫澎没有任何理由骗他;关于他的家庭背景,巫澎要是骗他的话也很快就会被拆穿。唯一有疑点的是他自尽这件事情。
所幸,很快就有人跳出来印证了巫澎所说的一切。
周先生刚走没多久,书院就派人来了。这次来的是个中年妇人,四十岁上下,表情端庄,挂着职业性的假笑,步态也颇为庄重,孟仞觉得就算放一满碗水在她头上,也不会洒出来。
“免贵姓房,是书院的主簿。”妇人首先开口说道。
“房先生。”巫澎拱手道。看来,这里无论男女,只要是师长,一律以先生相称。只是不知道书院里的主簿是个什么职位。“应该是掌管文书的,”孟仞想,“可能是校长办公室主任什么的吧。”
房先生出手不凡,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书院和学馆联名的手令,就让巫澎哑口无言地退出了房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交给孟仞,让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信上无非是些套话,说书院关心学生,不会容许任何人欺压学生云云,而且连个署名都没有,更没有盖印。但关键不在于此。孟仞拿到信笺之后,感觉这张纸比一般的纸要厚不少,他拿两根手指轻轻搓了一下纸张,发现这封信竟是几张纸粘在一起的。
他把信翻到背面,发现背面什么也没写,于是探究地看向房先生。房先生笑道:“听说你家境有些窘迫,书院想要给你些帮助。”
她没再说旁的话,但孟仞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封信里应该封着银票之类的东西,用来封他的口。
要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虽说孟仞不清楚自己有钱没钱,但既然家人都死于战火,自己又还在求学,想必情况不会很好。
“我需要……讨个公道,”踌躇一番之后,孟仞说道,“你们下的那一套结论,所谓的‘误食毒药’,我不能接受。”
接不接受还是后话,孟仞实则是想要试探一番,弄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房先生笑道:“你要是实在觉得师父待你不好,想要改换门庭也是可以的。”
孟仞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他并没有提到周先生,也没有提到自己遭受了什么苛待。而且,刚刚那封信上的内容,也提到“不会让学生受到欺压”。那么,巫澎的说法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关于自己平时受到苛待的部分不会有假。而关于自己服毒的原因,就算巫澎的说法跟事实有出入,也应该是广为流传的谣言,否则书院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想通了这一点,孟仞心里就有底多了。这笔封口费现在绝不能收,否则之后的行动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要是不收的话,尽管书院可能会找他的麻烦,但自己至少还有谈判的筹码。
“房先生,”孟仞的脸上也挂起了职业性的假笑,“感谢书院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心领了。这封信您先收着,我有点累了,要不明天再谈吧。”说着他就把信笺硬塞回房先生的手里,然后打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房先生倒也不生气,笑道:“那就明天再谈。”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终于获得了一些喘息的时间,孟仞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医馆里了。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待房先生走远之后,孟仞喊了一声:“巫兄!”
“干嘛?”巫澎在门外懒散地应道。
或许应该去自己的学馆看看?孟仞心想。
“我要出院……咳,离开医馆!”
“哦……接剑!”
“接什么……?哎哟!”
巫澎把一柄带鞘的长剑扔了过来,差点砸在他脑袋上。
“这是要干什么?”孟仞不解。巫澎对于他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说道:“看来你也不记得该怎么御剑了。那先走正门试试吧……”
他们想从正门离开医馆,可是大夫执意不让孟仞离开,说是还需要再观察两天。巫澎一副早在预料之中的样子,带他回到二楼的病房学起了御剑,准备直接从窗户出去。
巫澎举起他自己的长剑,说道:“御剑分为两步,浮空和前进,浮空的要领,在于让升力大于或者等于重力。”
这第一句话就让孟仞吃了一惊。御剑这种事情难道也能符合牛顿定律?
“要实现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是催动内力,在身下打出气浪,”巫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这种方法过于愚蠢,效果很差,又消耗体力,所以没人会用。”
“第二种方法至今也没人弄清楚原理,是八百年前的一位前辈尝试出来的。取下剑鞘,把长剑放在脚底,然后将内力灌注到剑身上,剑身就能悬空,将人托起,剑身会根据内力的强弱上升和下降。掌握了这一点,前进就很容易了,只要控制内力在剑身上的分布,让其倾斜,就能加速或者减速。”
讲完了操作方法,巫澎仍不打算停下,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原理:“关于武器悬空的原理,目前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重力被改变了,第二种说法认为剑身上的某种物质产生了向上的力,第三种说法认为内力使得周围空间中产生了向上的力,剑不过是用来支撑人体的平台。”
“第三种是错的吧。”孟仞忍不住说。
“哦?何以见得?”巫澎来了兴趣。
“如果真的产生了一个力场的话,那有没有剑应该都是一样的。”孟仞卖弄起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
“为什么有了立场就跟剑没有关系了?”巫澎一脸茫然。这个世界还没有发展出“场”的概念,巫澎自然不知道力场是什么。
孟仞一时语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该怎么解释“场”,于是随口搪塞过去,请求巫澎赶紧教他御剑。
所幸,孟仞虽然不记得这具身体的原主做过什么事情,但却记得原主的技能。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就学会了催动内力和御剑。两人从窗户逃出,迅速上升到三十丈高的空中。
这是孟仞第一次见到百里书院的全貌。比起他死前读的那所大学,百里书院小了不少,不过规模还是十分可观。他们的脚下是书院的西南角,稍微往北一些似乎是一片操场,有一小拨人此刻正在此处练功、蹴鞠、闲逛。再往东北一些是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建筑群,据巫澎介绍那就是各个学馆。所有学馆围成了一个大圈,大圈的内部,有一幢七层高的木楼,据说是行政人员的办公用地。高楼的附近炊烟袅袅,那是伙房正在运转。所有建筑的中心是两座大殿,飞檐高高翘起,斗拱辉煌富丽,颇为引人注目。
“西边那座是讲学用的大殿,有大师来访时,一般都在那里讲学。东边那座是藏书馆。”巫澎说道。
“我们的学馆在哪?”孟仞问。
“哦,你说脑理学馆?在那边,靠近东门。”巫澎往东边指了指。
“什么学馆?”孟仞惊道。
第三章:脑理学
脑理学,自然就是研究大脑的学科。自己在这个世界是研究大脑的。这是孟仞目前为止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作为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生——虽然读到一半就死了——孟仞竟然在异界还能做回老本行。只要他的理论水平能够领先世界,那他就能够混得风生水起。
孟仞已经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学术界颇为兴盛——尽管他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现在是最底层的学徒,就类似于原来世界里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混合体。学徒需要跟随师父学习、完成师父分派的科研项目,收入也由师父决定,通常仅够吃食花费,别无结余。并且,学徒在前两年是没有收入的,还要向书院交一笔不菲的学费。
学徒毕业之后,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留在书院或者官方研究所继续学术生涯,其他人大都去了官署的其他机构,或者去一些大商号任职。继续做学术的,刚开始只有“副学士”的职级,收入仅可自给自足。只有发表了足够多的论文,或者资历足够深,才能晋升为“学士”,地位和收入都得到相应的提升。
在学士之上,还有高级学士、院士、首席院士三级,这三个等级的学者在学界都是一呼百应的存在。尤其是首席院士,连一国之君都要敬其三分。孟仞尚无冲击首席院士的野心,不过能干回自己的老本行的话,几年之内混个学士总不成问题。
一阵兴奋之后,孟仞收回思绪。他们已经在御剑飞往脑理学馆的路上,他必须赶紧想清楚自己去了学馆之后应该做些什么。
他当下的目标有两个。第一,改投到别人门下。第二,摆脱周先生和书院对自己的威胁。至于为这具身体的原主讨回公道之类的事情,都得放到后面考虑。
然而这两个目标,哪个都不容易达成。自己人生地不熟,还是找个帮手比较妥当。
“巫兄,”孟仞假装随意地问道,“敢问尊师现在还收不收学生?”
“想转投到他门下?”巫澎说道,“他已经四年没收过新的学徒了,目前就我一个学生,关门弟子。”
孟仞心里暗暗叫苦。找巫澎引荐的话,直接转投到他师父的门下是最简单的,但这条路似乎被堵死了。
巫澎又道:“不过反正按照正常的年限,你跟我都应该是两年后毕业。你要是能在两年之内达到毕业标准的话,说不定也可以……”
“什么标准?”孟仞忙问。
“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两篇论文,期刊的等级至少要是二级。”
跟原来的世界一个路数。孟仞暗想。
“这不是关键,”巫澎接着说道,“就你现在这个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状态,两年时间怕是……”
“先别急着下结论。”孟仞说道,“敢问,在你的领域,目前最前沿的理论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而且很不明确,巫澎也露出了被问到这种问题时常见的迷惑表情。短暂的迷惑之后,他迅速缩小了问题的范围,说道:“我不是做理论研究的。一定要提理论的话,那我的领域就算是记忆吧……脑理学的研究一直在走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在脑子上动刀子,这种方法比较直接,但是目前为止还没得到太多有价值的结论。前几年有人发现切除海马体会损伤记忆,不过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研究……说不定你的海马体就坏掉了……你知道海马体是什么吧?”
“知道,知道。”
“另一条路是通过观察行为来推测大脑的运行方式,不如上一种方法直接。关于记忆,最新的理论出现在三十年前,认为记忆可以分为有意识记忆和永久记忆。但是这个理论根本没有实验的支撑,现在已经没人研究了。说来讽刺,更新潮的观点是脑理学研究根本就不应该涉及记忆,研究行为就够了。”
巫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研究脑理学的本意,是想在对大脑有更深刻的了解之后,能够对内力进行更精微的控制。可就现在这个进展来看,恐怕再过一百年也实现不了……”
看来这个世界的脑科学和心理学还没有合流。损伤海马体的实验,在孟仞原来的世界里是将近七十年前进行的,关于脑理学只应该研究行为的观点,也是至少八十年前的理论,被称作行为主义。巫澎的一番话让孟仞彻底放下心来,他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了。领先世界七十年,当当文抄公混混日子,足够了。
当然,混日子是最低限度。有这几十年的积淀,再加上这个世界的一些独特现象,比如内力什么的,孟仞有自信做出一些原创的研究。
“你笑什么?”巫澎问。
孟仞往下抹了抹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说道:“没什么。如果这就是最前沿的理论的话,我两年肯定能毕业。”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接近所谓“脑理学”的学科应该是心理学,其次是神经科学。在原来的世界,神经科学极为火热,孟仞这个心理学系认知神经科学方向的研究生死前正在写的论文也是《视觉皮层和海马对于位置信号的共同编码》(注1),但心理学依然叫心理学,没有改成“脑理学”这样激进的称呼。
这边这个学科用了这样的名字,就说明大家已经接受了大脑是产生意识、控制内力的器官,而且把大脑的地位看得非常重要。
这么唯物主义的吗?孟仞不禁感叹。
巫澎此刻想不到这么多,在他眼里孟仞依然是个患了失忆症的病号。一见他对本学科的前沿理论如此轻视,巫澎便感到有些不悦,说道:“少胡吹大气。学制是八年,毕不了业的多了去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两年就能毕业?”
看来想让他相信自己领先半个多世纪只有一个办法了。孟仞心想。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千万别害怕。”
巫澎道:“你说吧,我不会怕。”
孟仞道:“我是穿越过来的。”
巫澎疑惑地道:“穿越……是什么地方?”
孟仞道:“不是地方,是那种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穿越!就是说我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孟仞……借尸还魂你知道吧?”
巫澎道:“明白了,你继续说。”
孟仞道:“我在我原来的世界里也是搞科研的,不夸张地说,那个世界的理论水平比你们至少领先五十年。这就意味着……”
巫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赶紧咳嗽了两下,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孟仞道:“你在笑什么?”
巫澎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孟仞道:“我没在开玩笑。”
巫澎道:“我们言归正传。你说的这个穿越,我大概搞懂了,它是怎么实现的呢?”
孟仞在空中比划了起来,差点从剑上掉下去:“不是怎么实现的问题!它就是那种……超自然的……无法解释的……”
“哈哈哈哈哈……”
“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孟仞怒道,“你以为我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以为我为何敢放话说领先你们半个世纪?”
巫澎渐渐敛起笑容,在空中停了下来,孟仞也停在半空,跟他对峙着。巫澎思考了很久,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终于,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孟仞已经死了?”
第四章:退学?
巫澎跟孟仞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他一时还无法接受好友已经死亡的事实。直到两人降落在脑理学馆的院子里,巫澎的脸色还是惨白的。
“说好了,”虽然有点内疚,但孟仞暂时管不了他的精神状态,“你帮我改换门庭,我帮你提供未来的理论。”
巫澎机械地点了点头。
脑理学馆是类似四合院的布局,有三进院落,最后一进院子的正房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的后方还有一片场地,长宽皆有20丈。场地上用石块垒起了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这是巫澎现在在用的实验场地,他请了4个石匠垒了整整10天才垒起这座迷宫,现在还垫着工钱。
巫澎跟他师父的实验室就在小楼的第一层。孟仞快速环视了一下实验室的布局,发现跟普通的书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一张桌子上摆了一台孟仞没见过的棕色仪器。据他判断,这应该是最原始的速示器,用于以固定的时间呈现物体——甚至可能比最原始的速示器还要原始,毕竟他们现在好像连电都没有。
“领先太多也不好。”孟仞心想,“我已经习惯用计算机和核磁共振成像仪做实验了,现在得花上一段时间从头学习他们的手段。”
眼下巫澎的师父不在,孟仞跟巫澎只能先等一会儿。殊不知,就在他们头顶的会议室里,学馆的四位导师正在争论孟仞的归属问题。
会议室四周的几案旁各坐了一个人,坐在会议室西面的是一脸疲惫的馆首。他为孟仞服毒这件事情忙到现在,满心都是对周先生的怨气。他本想直接把周先生停职了事,以息众怒,无奈书院不允,他只好下了个蹩脚的结论,说孟仞是误食毒药。结论一下,众怒更盛,但只要书院和学馆铁了心不再查下去,此事也只有不了了之。
周先生坐在馆首对面,此时也是心事重重。孟仞一自尽,他就深陷麻烦之中,如今孟仞又被救活了,更是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扳倒他。目前最好的方式,还是将孟仞维持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然后相机行事。
坐在北面的是巫澎的师父匡承。匡先生年逾六旬,生着一张方脸,身材微胖。眼下他正抚着长须,思考着怎么才能不接手孟仞这桩麻烦事——馆首想要把孟仞转到他门下来。他看了一眼坐在南面的女子,那是他刚毕业两年,留下担任副学士的学生颜笙。匡先生摇了摇头,心想把麻烦事推给学生未免有损师道。
“匡先生,颜先生,”馆首开口道,“眼下学馆就你们两位有空缺的学徒名额,我看孟仞还是转到你们的门下为好。”
这话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自己也觉得有点贫,于是便开始以权压人:“颜先生,这个学徒就交给你吧,反正你还未及而立之年,不必考虑告老退休的问题。”
颜笙一脸尴尬,在场几人当中她的资历最浅,不太敢违逆馆首的指令,孟仞这个学生她也有心拉一把。但是就这么应下的话,恐怕又会得罪周先生。
“我看这个学生还是继续留在我这里为好。”周先生果然开口了,一张嘴又咧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留什么留!”馆首直接拍起了桌子,“最不能留的就是你这里!实在不行,干脆给些补偿,让他退学算了……”
“这不合适吧。”匡先生说道。
“你又不愿收他!还说什么他肯定得延期毕业,影响你退休……”
突然有人叩响了会议室的门,馆首烦躁地喊道:“进!”
书院主簿房先生推门而进,脸上依然挂着职业性的假笑。“打扰诸位了,”她说,“诸位可是在商讨孟仞之事?”
“正是。”馆首道。
“那正好。我带来了书院对此事的建议。”
“建议?”匡先生挑眉道。
“就是‘建议照此执行,但不强制’的意思,”房先生说道,“鉴于该生在周盘高级学士门下出现了较强的不满情绪,又鉴于匡承学士仍有空余学徒名额,书院建议将其转至匡承学士门下继续进修。”
周先生和匡先生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所谓“建议”,真正的含义是只要你不照此执行,书院就会天天派人来询问你,直到你不胜其烦,照此执行为止。
“此外,”房先生接着说道,“学徒是书院的未来,也是虞国的未来,书院希望每一位学徒都能在良好的心境下完成进修。希望孟仞学徒在匡承学士的门下不要再存在不满情绪。”
“行,行,”匡先生抚着胡须嘲讽道,“不就是让他不要再提从前的事么?老夫保证封住他的嘴。”
一见匡承应下了此事,馆首和颜笙都松了口气。然而周先生并不甘心,说道:“这样吧,我看匡先生也不愿收一个要延期毕业的学生,不如我们先对孟仞进行一次考核,如果合格的话就让他转到匡先生门下,如果不合格的话,还是让他退学。”既然馆首不让他继续控制孟仞,那他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孟仞赶出书院,然后见机行事。
房先生笑道:“这样也是可行的,具体方案就由学馆自己决定,书院不做过多干涉。”
匡先生心下对这个方案也颇为赞同,说道:“那就面试吧,学馆派出七个人参与,四人以上同意通过就算他合格。怎么样?”
馆首也表示赞同:“我看可以,面试就放在明天下午吧。”
这几位表示赞同的导师热烈地讨论起了面试的流程。颜笙有些担忧地说道:“面试的主观性是不是太强了?”然而除了匡先生说了一句“不用担心”以外,并没有人理她。她看着周先生越发阴鸷的笑容,暗自叹了口气。
匡先生以前是接触过孟仞的,在他看来,这个学徒的天分倒是还可以,从头开始培养的话肯定能培养得不错。只是现在离毕业只有两年了,改换师门就等于要换一个研究方向重新开始,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做不出什么东西来。要是明天孟仞的表现不能让他特别满意的话,他就不打算让孟仞通过。一回到实验室,匡先生便看到巫澎和孟仞都坐在那里等他,顿时一惊。
“他们竟然直接把人给我送过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孟仞和巫澎不知道刚刚的会议,自然是听得莫名其妙。孟仞犹豫了一下,作揖道:“晚辈孟仞,见过匡先生。”
匡先生本身是个不重礼数之人,挥手道:“行了,客套话也不必说了。我们准备安排你明天面试,收不收你还不好说呢。”
“什么?”孟仞和巫澎都是一惊。孟仞本来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还有一个研究计划,结果现在话还没出口,匡先生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老师,他这还没说是什么事呢。”巫澎说道。
匡先生眉头一皱。难道不是书院让孟仞过来的?难道是他自己跑过来的?“那你不是来拜师的?”他问孟仞。
孟仞此刻也反应过来了,肯定是学馆或者书院又做了什么关于他的安排。思及此处,他连忙说道:“晚辈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原宥。既然要面试,那晚辈也不好提前打扰先生……”
“时间和地点呢?面试内容是什么?”巫澎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匡先生已经习惯了学徒这么直接的态度,也直截了当地答道:“明日申正,地点在楼上会议室。至于内容,学馆并没有要保密的意思,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既然孟仞已经不可能再留在周先生门下,那之前的东西都不作数了,我们也懒得问。主要内容还是他将来的研究计划,要足够丰富而且有可行性。”
人人都喜欢别人对自己恭敬一些,但是考虑到孟仞现在是有求于他,匡先生反倒觉得他有点谄媚。“要是通不过面试的话,你就得退学。”他对孟仞补充了一句。
孟仞顿时心头一紧。他本来准备的是一个比较保守的研究计划,既然情况变成了这样,他明天只能大胆一点,拿出些过硬的东西了。看匡先生此刻的态度,似乎不愿意跟他说太多,继续说下去的话,反而要被误会是想讨好他了,于是孟仞答道:“明白了,那晚辈先行告退。”
此时已是酉初三刻,红日西垂。巫澎今天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便跟他一起离开了实验室。他本想带着孟仞去周先生的实验室看一眼,却被孟仞阻止了。
“怎么?”巫澎奇道。
“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我的行踪,”孟仞说道,“我打算再失踪一晚上,躲一躲,至少睡个安稳觉。你先走吧。”
巫澎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却没有离开。
“老孟。”他缓缓地说道。
“巫兄还有什么事?”
“原来的孟仞已经死了,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如果你连我也没告诉的话,那就相当于除你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死了。哪怕是乱世人命不值钱,暴尸荒野也还能留下一具骸骨,他这样的死法,可真称得上是了无痕迹。我倒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相信你也不想,只是……我希望他没白死。”
孟仞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虽然不想惹祸上身,但有些事情该做还是得做的。
“为他报仇。”两人同时开口道。
第五章:引蛇出洞
巫澎的家离书院约莫一百里,施展御剑术的话,飞半个时辰就能到达,所以他可以每天回家。巫澎算是离家近的,若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前来求学,就只能租住书院的宿舍,比如孟仞。
孟仞本来不知道自己的宿舍在哪里,幸而巫澎很久以前找他拿过东西,还能给他指一个大概的方位。敲错了三次门之后,孟仞总算是找到了自己那间小屋。
除了床硬一点,桌子小一点,光线很差,而且没有电以外,这间屋子看起来其实还行,至少是单人间。孟仞一边翻查着“自己”以前的东西,一边想念着工业革命的成果。
除了一堆《脑理学导论》、《脑理学实验》、《剑术导论》之类的教科书,以及《实验脑理学期刊》、《脑理学年度评论》之类的学术期刊以外,桌子上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孟仞并不甘心,又开始翻找床上的东西,没想到,被子一掀开,他就看到一沓发黄的稿纸。
稿纸上似乎是一些实验数据。不知道原始的流程,孟仞也看不明白这些数据都代表什么。他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这些记录,翻到最后几张纸时,竟然发现这堆纸里面还有一些财务记录,有几张纸也是泛黄的,另外几张则要新一些。
“二月,无收入,支出九百九十二文”
“三月,收入三百文,支出一千零二十文”
“四月,无收入,支出一千零一十三文,借贷三两”
……
这日子过得可真够凄惨的。看来周先生克扣工资克扣得相当严重。
孟仞不知道现在是几月,所以也不知道这份记录的终止时间是不是本月。总之,在最后一条记录上,这位孟仞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并且补了一条说明:“全部余财,四文”。
孑然一身地死去。
解决掉了所有的债务固然是好的,可是只有四文钱,就意味着他现在交不起租金了,最关键的是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医馆里好歹有免费的吃食。孟仞甚至有点后悔跑出来了。
不过孟仞眼下顾不上吃饭。要是别人想找他的话,第一个要找的就应该是宿舍。他之所以回宿舍,并不是想在宿舍躲一晚上,正相反,他希望的就是有人找上门来。
按他的分析,周先生肯定不能容他,会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而且拖得越久,变数越大。那么,最好就是趁这个时候,派人杀掉他,然后伪装出一个意外身亡的现场。
一旦成功,那么上面很可能不会再为他这么个无亲无故,没有背景的学徒继续往下查;但是一旦没有成功,他这个不安定因素还在,这件事情就算是闹大了,风头过去之前,周先生反而会不敢对他再次下手,以免惹祸上身。
孟仞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引蛇出洞实在是有些鲁莽,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而且会浪费掉准备面试的宝贵时间。但是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今天先冒一次险,只要做好防备,杀手就没那么容易得逞。至于面试,他已经在脑中演练过几次,觉得再多准备一会儿意义也不是很大。
最大的失误是没把巫澎留下来。孟仞当时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开这个口,因为他实际上并不知道周先生到底会不会动手,要是让巫澎白白守一晚上,似乎不太合适。不过现在想想,好像自己的命要更重要一些……
在这逼仄的小屋里,孟仞抓紧研习了一下《剑术导论》上的剑法。从目录来看,这本书写得还是很全面的,第一章讲解了铸剑用到的材料,以及剑身传导内力、以剑气伤人的原理,后面几章讲解了不同环境下的剑法要领,最后几章甚至讲到了军阵当中剑法的角色。孟仞径直翻到《室内环境》那一章,配合着第一章的原理练习起来。
室内空间狭窄,动作幅度不宜过大,应当以刺击为主,必要时辅以飞剑。孟仞挽了个剑花,然后挺剑直刺,虽然一开始动作有些生涩,但这两个动作一使完,立刻就对这柄剑有了如臂指使的感觉。就跟之前学御剑的时候一样,虽然他以前从没学过剑法,但却能很快掌握这具身体原主的技能。没过多久,孟仞就把这一章的内容练得颇为纯熟,连汗都没出多少。
至于战术,孟仞打算站在门后,待杀手进屋背对自己之时,一剑刺出,如若不中,就直接劈掉大门逃命。他站到预定的位置,又演练了几十次刺击和几十次飞剑。直到对面的墙被飞剑扎得千疮百孔,土坷垃落了满地,孟仞才满意地收手,吹熄油灯,静待杀手前来。
他不敢上床睡觉,只能整晚窝在门后那个角落里。整个上半夜,他都处在很浅的睡眠当中,被远处的狗吠声惊醒了好几次。就在他以为杀手不会来了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半。银色的月光照进门内,孟仞瞬间清醒过来,缓缓靠墙站起。
一个黑影潜入房内,然而并没有直奔床榻而去,而是首先环顾四周。
完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孟仞有些懵了。
“不可失去先机!”好在孟仞发懵的时间不太久,脑子里迅速闪过了这个念头。在杀手和他四目相对前的一刻,孟仞一剑刺出,直朝对方的脖颈而去。
杀手的专业素养毕竟比孟仞强上不少,在极短的时间内抬起短剑架开了孟仞的攻击。借着这次攻击,孟仞已抢上一步,打开的房门此刻就在自己身后。但杀手并不想放他出去,把短剑向侧面刺出,一道剑气打在门上,“砰”的一下关上了门,室内顿时再次变得一片漆黑。孟仞想要执行先前制定好的战术,回身劈开房门,无奈速度太慢,杀手抢攻而上,孟仞只得举剑招架。两剑相交,火星四溅,孟仞被震得后退两步,撞在门上。这下他连回身都做不到了。
玩脱了!孟仞心中焦急,大喊一声,准备以死相拼。没想到,身后一声巨响,房门被劈了下来,把他砸了个七荤八素,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幸而孟仞在倒地之前赶紧往侧面闪了一下,这才没有撞到杀手的剑上。
又一道黑影闪进屋里,径直向杀手攻去,杀手见势不妙,虚晃一剑,冲出门外。然而门外却早有人等着,一名女子喝了一声“别想跑”便与他缠斗起来,又一阵金属碰撞声之后,杀手被逼到了门口。门里刚刚进来的那个人照着杀手后背上来了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太黑了看不清,我没踢错人吧?”那人开口道。
孟仞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惊道:“巫澎?”
巫澎又道:“哦,里面这个是老孟。看来没踢错。”
“你怎么会在这儿?”
巫澎蹲下来抬了抬门板,得意地说道:“你之前说要躲一晚上,后来又说要回宿舍。但是真要躲的话,宿舍可以说是最差劲的地方。当时我就觉得你肯定是想引杀手攻击,就跟过来了,还找了个帮手。没想到杀手还真在今晚来了。”
“巫澎,人已经绑好了,后面的就交给你,”门外的女子说道,“我今晚没来过,记住了吗?”
巫澎拱手道:“是,你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多谢了。”
孟仞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门外,但是门外除了杀手之外,已经没有人了。“她是谁?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孟仞问道。
巫澎道:“她叫颜笙,是我师姐,两年前毕的业,现在在学馆当副学士。你可别去找她道谢,她虽然愿意帮你,但是不想得罪周先生。对了,这些话也不能让杀手听到……这人应该晕了吧?”他说着踢了踢躺在地上的杀手,“应该晕了。”
自己自从来到这边,就一直在受到巫澎的帮助,这次他甚至还叫上了别人,在可能白等的情况下守到了下半夜。孟仞心下很是感激,拱手道:“多谢巫兄,也劳烦你帮我转达一下对颜先生的感谢。”
巫澎蹲在地上,翻着杀手身上的东西,但并没有什么收获,只得放弃。他说道:“师姐之前欠过我的人情,这次算是还我的。你对我也别提什么谢不谢的,送我一篇第一作者的论文就行。方案你提,设备你调,论文你写,实验我做,一作归我。”
一篇论文换他一条命,这笔交易不亏。孟仞笑道:“成交。只是我面试还没过,现在谈这个还有点早。”
第六章:扩大事态
清晨,孟仞和巫澎将杀手送到了百里城太守府,让太守很是头疼了一番。按说,太守应当是全权负责一城行政的,但偏偏这座城里有个百里书院。平时还好,学者们一般都在搞学术研究,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每次要和太守府打交道时,随便一个高级学士就能干涉他的政令,他还不敢说什么。上面的院士和首席院士就更不用说了。
这次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周先生提前跟他打好了招呼,不要审理与孟仞相关的案件。太守还没弄清楚书院内部的情况,不敢妄动,只好先将杀手关进大牢。孟仞和巫澎要求当堂审理,他也只能对孟仞和巫澎搪塞几句“定当严加审理”、“还你们一个公道”之类,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当堂审理的要求。
孟仞和巫澎对这类事情毕竟经验不足,没想到书院之外的力量这么快就被压制住了。情急之下,巫澎把馆首搬了出来,说他正在密切关注此事,希望证人的安全能够得到保证。得到太守的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承诺后,巫澎赶紧带着孟仞离开,去找学馆馆首。
“卢馆首和周先生向来不对付,”路上,巫澎对孟仞解释道,“不过这人也比较怕事,我本来不想找他的。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把他拖下水了,他要是还不想管的话,我们就把更多的人拖进来。”
“太守不想当堂审理,是受了周先生的示意么?”孟仞问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
“嗯?很大么?”
“这还不大?”
“好吧……我这么跟你说,学者这个团体,本身就具有非常强大的武力,虽然不是军队,但也有实力与军队一战。有了实力,也就有了权力。”
孟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周先生的时候,他诡异而迅速的身法。虽然还不明白学者们的武力从何而来,但他马上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想想原来的世界,学者们虽说也掌握着不少的人脉,但收买杀手,控制官吏之类的事情却是闻所未闻。
孟仞和巫澎走进馆首的办公室时,他刚到不久,正在写一份文件。听两人把昨晚和今早的事情叙述一遍之后,馆首捏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颤抖着,过了几秒钟,毛笔“咔”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未经我的允许,你们怎么敢把我给卷进去!”他强压着怒火说道。
巫澎瞟了一眼孟仞,决定先帮他清扫一点障碍:“馆首,你学馆里的学徒时刻有生命危险,你该感到羞愧才是,怎么竟然还想着不要被卷进去?”他不打算给馆首发火的机会,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我相信学馆和书院里的学士和院士们大多品行高洁,正气凛然,面对某些有损师德,败坏学者形象之徒,难道不该坚决地予以清除么?”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说周先生。
馆首和周先生其实没有利益冲突,并没到非要除掉他而后快的地步,他只是单纯地看不上周先生。此人好自吹自擂,自称学术水平超群,道德水平领先时代,然而论文全是灌水,要不是量大的话根本评不上高级学士。就这么些论文,他还要抢学徒的第一作者,然后把奉承他奉承得好的挂在后面,至于真正出力的人,常常讨不到好处。馆首一直很好奇,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实验室为什么还会有人出力生产论文。
如今,要是杀手真是他派的,这可就是恶性犯罪了。对一个学徒下此狠手,可见他还干了一些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借这件事情把他挤走,倒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他看着巫澎,慢慢地说道:“此事牵涉甚广。太守府那边我自己会去说,巫澎,你先去把房主簿找来,就说孟仞已经找到了。”
孟仞和巫澎敏锐地捕捉到了“牵涉甚广”四个字。巫澎施礼告退,房间里只剩下了孟仞和馆首两个人。
“昨夜医馆一直在查你的下落,只是没有上报,”馆首说道,“今晨报到学馆和书院,又撒出去了一波人手。你闹出来的动静可真不小。”
把事情闹大正是他的本意,所以孟仞并不为此事感到愧疚。尽管如此,他还是虚情假意地说道:“晚辈深感惭愧。”
随后,孟仞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书院昨日为何会特批周先生来探视我?他要是不出现,我可能会一直待在医馆。”
馆首换了一支新笔,蘸上墨汁,继续写起了文件:“这是书院的安排,我怎会知道。再说,学馆是给你派了警卫的,让周先生靠近你,是警卫失职。”
“哦?那批准调离警卫,让房主簿单独与我接触的手令,总是馆首签的字吧?”
馆首依然没有停下笔:“是我签的字。她是代表书院与你接洽的,可接洽的内容我并不知晓。”
这话说得的确没什么毛病,但孟仞听得有些怒气上涌:“这么说,守在一线的是警卫,负责接洽的是书院,唯独馆首什么都不知道?”
馆首这次停下了笔:“你这是什么意思?”
“晚辈不敢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学馆不要将学徒的生命视为草芥。”
这两个学徒跟他说话都夹枪带棒的,馆首实在是有些恼火了。他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指着门外说道:“把你的怒气发到该发的人身上去!学馆为此事忙前忙后,又是游说你师父,又是派警卫,又是安排面试,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尊师重道,你可明白?”
孟仞拱手道:“晚辈明白。看来馆首也知道我最应该向谁发火,希望有朝一日这把火能烧到实处。”
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陈述自己的态度,还是得感谢巫澎。按理说,下午的面试馆首应该也在,孟仞应该好好照顾他的情绪,但是刚刚巫澎的一番话把馆首拉到了他们的同一阵线。现在为了对付周先生,把孟仞留在学馆才是最符合馆首利益的做法,被他讥讽几句不过是小节。
巫澎和房主簿赶过来的时候,孟仞正垂手侍立一旁,口中默念着面试可能要讲到的内容。馆首的火气依然没有消下去,于是说话夹枪带棒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房先生,有人要杀我的学徒,想必巫澎已经告诉你了。”
“此事我已知晓,书院必将追查此事。”
“先不谈追查的事情。我希望有杀人念头的人明白一点,无论是学生还是证人,最好是安安全全的,否则此事一旦闹大,我可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这几乎是明明白白地说房主簿跟指派杀手之人串通一气了,不过她倒是不为所动,笑道:“我也希望能转达罪犯,可惜眼下还并不知道罪犯是谁。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将此事闹大,那么还是希望孟仞能尽快回归正常的生活,书院也会尽力给你一些帮助。”
孟仞拱手道:“在下福薄,不敢接受书院的额外帮助。就像刚刚馆首说的,能让我不再时刻受到死亡威胁,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房主簿意识到自己在自讨没趣,她也不愿把双方的敌对关系摆到明面上来,便不再说什么,离开了馆首办公室。
第七章:同门
申时正开始面试,换算成24小时制就是16点,孟仞还有不少时间。蹭了巫澎一顿饭之后,孟仞就扎进学馆的藏书室,开始翻起了近年的学术期刊。巫澎懒得待在这里,自己回到实验室开始了新一轮被试招募。
翻开第一篇综述,孟仞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用读英文的论文了。
“什么nature,science,natureneuroscience,全见鬼去吧。”孟仞心里暗爽。虽然平日里看惯了简体字,读起繁体字来有些缓慢,不过总比看英语强多了。
翻完一篇之后,孟仞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有些托大了。尽管综述上记载的这些“最新研究”都是落后他知识水平半个多世纪的东西,但学者毕竟是由一群聪明人组成的团体,前人的工作中依然闪动着智慧的火花。
他很少阅读这些老古董文献,几乎从不曾知晓过它们的细节,他以为还没有人注意过短时记忆处理信息的容量瓶颈,但实际上已经有学者进行过相关的实验。把一串文字念一遍,结果最后只能记得很少的内容,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发现的现象。只是还没有人进行过总结,从这些纷乱的数据中提炼出一个记忆的模型。他也以为还没有人想到过用内力刺激大脑,做一些类似经颅磁刺激的事情,但实际上早就有人这么做过了,不过由于对大脑结构缺乏足够的了解,以及对内力的控制不到位,总是失败,还把人弄残过。
他不得不对自己的研究计划重新考量一番。
科学是个渐进的过程,真正突破性的进展几乎是不存在的,几千年寥寥几例而已。大多数研究,都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稍稍往上爬了一点。
而要让他人认识到你的工作很重要,就得把往上爬的这一点吹出花来,只不过有的研究不用怎么吹,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价值,有的研究就得在这上面花一番功夫了——尤其是脑理学不涉及治病救人的基础研究。
他之前准备了一套保守方案(当当文抄公,测一遍这个世界里正常人的短时记忆容量)和一套激进方案(通过经颅内力刺激突破这个容量限制),如今看起来应当先把保守方案拿出来,而不应当想着一步跨越几十年,做风险过大的激进方案。
可是应当怎么吹捧这个保守方案呢……
“哟,原来是孟师兄,好久不见啊。”突然有人在他身侧打起了招呼,把他吓了一跳。孟仞听此人语气轻慢,顿觉来者不善,于是退开一步,抬头打量起了此人。
这个师弟脸上挂着和周先生如出一辙的可怕笑容,要不是他和周先生长得一点都不像,孟仞简直要怀疑他们是父子了。师弟见孟仞不搭理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听说师兄要被退学了?哎呀,给师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实验室又没什么工作离不开你,被退学也是理所应当的呢。”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此人大概是周先生的学徒,听到他的挑衅,孟仞反而松了一口气。而且既然原来的实验室里没有烂摊子需要他收拾,那他就可以更干净地站到周先生的对立面了。
“不知我与你有何冤仇,让你这么盼着我退学,”孟仞盯着师弟说道,“更何况,我还没被退学呢。”
师弟“嘁”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连一篇论文都没发表出来,你以为学馆还容得下你?”
“哦……”一听这话,孟仞又放心了,他还以为周先生又动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力量。
虽然他们两个的说话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是不远处的一个学徒还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到了书架的另一侧。孟仞感觉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很不自在,干脆不再回应师弟,转身想走。
没想到,师弟运起内力,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压得他肩关节一阵剧痛。孟仞赶紧照着昨天在《剑术导论》上学的原理,调动全身内力与之相抗,反将振动传入了师弟的手中,逼得他不得不后撤几步以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内力好像比以前深厚不少……”师弟诧异地道。
孟仞愤怒地转过身来,把带着鞘的长剑举起来对准他,摆出进攻的架势。他以前从不跟人打架,不是因为他怂,而是因为一般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招惹他。可他刚来这边一天就碰到了三个不长眼的人,一个导师,一个可能是受导师委派的杀手,一个学徒。
学历和素质之间只有正相关,没有因果关系,这话真是不假。现在孟仞甚至想给这个正相关打个问号。
“不要逼我动手。”孟仞说道。
藏书室里几乎没有闪避的空间,师弟害怕孟仞使出飞剑,于是也举起了自己的长剑,随时准备格挡。“你也就只能逞凶一时了,”师弟说道,“等你被退了学,我看你还有何脸面……”
孟仞截住他的话头说道:“等我退了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第一个就收拾你。”
师弟顿时闭了嘴。“能被我这句话吓住,看来并没有什么后台。”孟仞心想。其实,不管退不退学,孟仞要解决的首要目标都是周先生,而不是这个他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师弟。
“这里是藏书室!你们还要打架不成?”巫澎突然出现在孟仞的背后,发话道。
师弟似乎正等着这个台阶下,立马放下了剑,转身便走。孟仞也懒得再追究,缓缓垂下了手臂。
“你实验做完了?”孟仞问巫澎。
“没有,只是现在有两刻钟的空闲时间,我来找些参考文献。”
“话说这个人是谁啊?”
巫澎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本三年前的《大脑》期刊,不屑地轻哼一声,说道:“周先生的一个学徒,你曾经的同门。此人善于巴结师长,尤其善于巴结周先生,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已经混到了几篇论文。学徒们都挺烦他的。你运气也是真差,那么多正常的同门,偏偏碰到他了。”
“我跟他有什么过节么?”
巫澎嗤笑道:“半年前他伪造数据被你发现了,然后论文被截了下来没发出去。你跟他就是因为这件事闹僵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脸跟你闹僵。”
孟仞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我这明明是救了他!”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们这边……对学术造假难道很宽容吗?”
“你且放心,你确实算是救了他,”巫澎说道,“学术造假,一经查实,学生退学,导师撤职。不过话又说回来,‘查实’是要成本的,不太重要的论文,根本不会有人去重复,就算造假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想想看,原来的世界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孟仞叹了口气,继续翻起了手里的综述。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条可能走得通的间接路线。
“巫兄,你数学学得怎么样?”孟仞问道。
第八章:间接路线
走进会议室时,孟仞回想起了自己的考研复试。那时面试也是在一间会议室里进行,他在长桌的一头,学院的老师们坐在桌子两侧,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他满头是汗。现在这间会议室中间没有长桌,倒是在四周各摆了几张几案。孟仞恭恭敬敬地站在东面的几案前,没有资格落座;西面正对着他的是馆首、匡先生和周先生;南北两侧各坐着两个导师,孟仞都不认识,不过南侧靠近他的导师发言之后,孟仞听出那正是颜笙的声音。
“考核现在开始。”颜笙说道,举起案上的一把小锤,敲了一下摆在她面前的一尊约莫一尺高的铜钟。她没有马上接着说下面的话,而是等钟声完全消失之后才开口:“本次考核采用投票制,四人及以上同意通过即视为考核通过。学徒孟仞,阐述你未来的研究计划。”
孟仞朝各位导师依次施礼,礼毕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充作开场白。这一通繁文缛节终于结束之后,孟仞微微一笑,开始了他的正式陈述。
“脑理学是一门实验学科,其一大根基是数据统计。然而现在的统计方法,却充满了谬误。”
这个世界的脑理学固然落后了他半个多世纪,但是更可怕的是数学,他们竟然连微积分都还没发展出来。好多学科因为缺乏数学工具而举步维艰,脑理学能发展到今天,也是仰仗了其不太依靠数学的特点。不够数学化,这原本是一大劣势,如今反倒成了优势。
没有微积分,数理统计学的许多内容也就无从谈起,甚至连方差和标准差都没有人提出。
“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一群人做一个智力测试,平均分数是一百零五分,我们怎么判断这群人的分数是否比一百分更高?只看平均数的话,当然可以对这个问题回答‘是’,但是如果有一些人的分数低于一百分呢?这些人怎么算?”
坐在北侧的一个导师打断他道:“这些我们都知道,说重点。”
“晚辈正要说到重点。我们会计算这些人的分数距离平均数的差值的平均值,如果平均数减去平均差仍然高于一百分,我们就认为这群人的分数高于一百分。但我想说的是,这种统计方法是有很大漏洞的。”
“说出你的理由。”
“要减去平均差,是因为我们担心这群人的分数是偶然高于一百分。如果再测一次,说不定分数又掉到一百分以下了。这个想法固然没错,但是不知诸位先生是否想过,假设测试的次数足够多,而且每次测试互不影响的话,这些测试的平均分应当是一个什么分布?”
在场的几位导师思维都颇为敏锐,一条钟形曲线在他们的脑中迅速成形。待他们窃窃私语一阵之后,孟仞自己抛出了解答:“显然,大部分的分数应当聚集在他们的真实水平周围,剩下的分数散落在离真实水平较远的地方,并且越远频率就会越低。我要提出的研究计划之一,是求出这个分布的表达式,也就是分数出现的频率和分数的关系。”
颜笙语气温和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取样次数足够多,这些样本的平均值会满足同一个分布?”
孟仞答道:“正是。”
匡先生说道:“这么快就要推广到所有情况?不觉得这太武断了吗?”
“不,对此我很有把握。只要每次抽样都是独立同分布,那么样本平均值的分布一定是一条钟形曲线。”
导师们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场考核,围绕孟仞的观点争论了起来,就连周先生也被吸引进去,发表了几句自己的看法。这几位搞脑理学的学者数学水平其实都不高,他们的争论完全是基于直觉,饶是如此,仍然有人提出了更加接近本质的看法。馆首说道:“我看不止是平均值,其他的统计指标恐怕也会趋于一个钟形的分布。”
不愧是馆首。孟仞暗自赞叹道。
还没转过弯来的几个学者并不因为他是馆首就买他的账,依然认为这种看法过于武断。最后,匡先生终于向孟仞提出了直击灵魂的拷问:
“怎么证明呢?”
虽然孟仞自诩数学水平还行,有把握花上个把月时间把刚刚讲的中心极限定理证明出来,但要让他现场推演,却是高估了他的数学能力。不过他早已预备了另一手:“要做出证明,还需预备一些引理,晚辈今日恐怕无法在现场给出完整的过程。”
馆首打圆场道:“既是研究计划,想必还没有完成,也不强求能在今日得到完整的证明了。不过必须要说明的是,你的数学直觉还是不错的。”其他人也大都赞许地点头。周先生讥讽了一句:“我看倒不如把他转到数学馆去。”但是并没有人理他。
“再说说你的引理。”匡先生说道。
“单纯称其为引理的话,诸位先生恐怕很难看出这条引理能用在证明的什么地方,晚辈也很难讲清楚。这样吧,我们设想一个应用场景:假设这条钟形曲线确实是正确的,那么曲线下面包围的面积代表什么呢?显然是总的概率。如果一群人做智力测验的平均分是一百零五分,平均差是五分,那么重新进行测试,他们的分数掉到一百分以下的概率是多少?”
众人哑然。
“现有的统计方法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个概率,当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计算这个概率——因此我才会说现在的统计方法有很大的漏洞。这也就是我要提出的研究计划之二:得出计算曲线下面积的通用方法。”
颜笙评论道:“感觉可以用跟‘割圆术’类似的方法。”
孟仞本来也不想直接提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因为他忘记了应该怎么证明。见颜笙提到了割圆术,他便顺着说了下去:“颜先生说得不错。我们可以把曲线和坐标轴围成的形状分割成很多个矩形,只要知道每个矩形的高度,就能算出整个形状的面积。但我要强调的是,所谓‘很多个’,指的是无穷多个,无限细分之后,我们才能够算出形状的准确面积,而不是估算。”
颜笙旁边的导师说道:“不管分得多细,总归是有误差的吧。”
孟仞摇头道:“无穷和有穷是截然不同的。无穷是只能趋近而不能达到的,当细分的次数无限趋近无穷时,矩形的宽度将小于所有的正数,面积的误差也将小于所有的正数。为了方便理解,我们可以将‘小于所有的正数’理解为‘零’。”
“宽度为零,那么面积也为零。无限个零相加,自然还是零,怎么得到你想要的面积?”
“所以我才强调说,无穷和有穷是截然不同的。理解为零是为了方便使用,而不是严格的定义。应当先求和,再取趋向于无穷的极限,而不是先取极限再求和。”
学者们已经被弄糊涂了。理解数学语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孟仞为了表达的简洁省略了很多东西。孟仞自己也不是数学系的学生,对这些定义理解得并不透彻,他感觉要是再被问问题的话,自己就要露怯了,于是赶紧乘胜追击,没给他们接着提问的机会:
“关于这一问题,完整的证明也是不好通过口头表述的。不过,一旦这项引理中的问题得以解决,不仅将对脑理学大有助益,而且将对数学中的几何问题,物理学中的变力做功问题带来极大的帮助。”
众人再度窃窃私语起来。馆首从座位上起身,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就开始投票。”
匡先生大概是觉得孟仞两年之内发表两篇论文不成问题了,说道:“我先投个赞成票。”
周先生却咧出一个笑容道:“先不急着投票吧,在脑理学馆让学徒研究数学问题,似乎尚无此先例。再说,这个学徒我是了解的,根本就没有多高的才能,今天说不定只是吹嘘而已。”
第九章:真正的研究计划
周先生有点纳闷,孟仞以前在自己门下的时候从来没展现过数学天赋,怎么今天突然想要解决数学问题?就孟仞想要解决的问题的重要程度来看,全票通过是肯定的,于是他不得不再找了点理由,想让孟仞无法通过。
周先生转头看向孟仞,却正对上他刀子一样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学徒平时颇为温顺,周先生从没见过他这样看着自己。
孟仞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周先生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此刻不宜冲动,更何况这种情况他早已料到了,也备好了预案。他对自己的智商并无自信,解决一两个数学问题不过是借一借没有微积分这一时代红利,那些更抽象、更困难的数学问题还是交给这个世界的天才们去解决吧,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脑理学上比较合适。
“周先生说得也有道理,”馆首发话了,尽管语气里有些不满,“学徒孟仞,你再阐述一些关于脑理学的研究想法。”
周先生抱起双臂,说道:“这个学徒在我门下的时候一向没什么主见,提不出什么想法。”
孟仞咳了一声,拱手道:“既然馆首和周先生都觉得我应该阐述一下关于脑理学的想法,那晚辈便阐述一下。”说完,他又在心头默念了一遍:“此时不宜冲动,不宜辩解。”
其他几个导师对周先生干扰考核进程的行为已经有些不满了。周先生想要通过贬低孟仞来拉低他们对其的评价,这一手要是在考核开始的时候就用出来说不定还有些效果,但现在孟仞已经阐述了两个看上去很有价值的问题,再贬低他未免有些站不住脚。更何况,孟仞对这些贬低的反应也云淡风轻,相当有涵养,就更显得周先生过于小气。
虽然孟仞现在实际上急得要死,而且想打人。
他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以正常的语速阐述想法:“众所周知,我们在短时间内只能记住很少的内容,如果不对这些内容进行复述的话,也会很快地忘掉。这是我们认知功能的一大瓶颈,很可能也会限制我们对内力的精细控制。我想研究的问题其实很简单:短时记忆当中究竟能存储多少内容?”
匡先生问道:“短时记忆这个概念是哪篇论文里提出的?”
孟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顺嘴了,这个世界现有的概念是“有意识记忆”和“永久记忆”。他拱手道:“晚辈惭愧,这个概念是我自己提的。有意识记忆和永久记忆是根据有没有当前意识和感觉进行区分的,短时记忆这一概念则更加强调时间。”
匡先生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说下去。”
“能存储多少内容,这样的表述也是不清晰的。是能存储几个项目,还是能存储几个特征,还是能存储几个组块呢?这些都需要进一步的综述和实验。”
匡先生评论道:“这个想法也不错。你的三个研究想法都还不错。不过你刚刚说的组块是指什么?一组项目吗?”
“是的,是指一组联系较强,能被视为一个整体的项目。比如一串数字,123470,1234就可以被视为一个组块。”
“这概念也是你自己提的?”
“是的。”
这也是偷的别人的概念。孟仞快速数了一遍被自己偷过的大神们,提出和发展中心极限定理的棣莫弗、拉普拉斯,微积分发展史上的牛顿、莱布尼茨、黎曼,还有短时记忆容量的总结者乔治?米勒。“希望他们能原谅我这个想混口饭吃的学生。”孟仞惭愧地想。
馆首似乎也对孟仞的这个想法很感兴趣,说道:“这项工作延伸下去应该可以发现短时记忆对应的大脑结构。如果能通过内力刺激对应的结构,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突破存储的限制?”
孟仞原本就是想提这个方案的,但是今天看综述的时候发现用内力刺激大脑的研究基本没做出什么好结果,于是只得作罢。现在既然是别人提出了这个想法,那他就不用管什么可行性了,怎么天马行空怎么来便是。
“我认为是有可能的,”他说道,“但无论是刺激的形式,刺激的强弱,还有刺激的时间,都有赖于大量的前期工作。前人使用的内力刺激通常缺乏周期性,也缺乏精确的控制,这可能是导致失败的原因。”
馆首点头道:“有道理。这个题目你也可以考虑拿去做。”
孟仞笑道:“没有长时间的积累,怕是出不了什么结果。如果晚辈日后有幸留在学界,会将这个题目做下去的。”
周先生突然发话道:“如果留不下来,就不做了?”
孟仞早就想正面反驳他了,便故意诱导他进一步挑明态度:“那要看能留多久了,不知周先生觉得我能留多久?”
周先生笑道:“依我看,你不用留了。你在脑理学这个领域毫无天赋,提出的想法也没有什么新意。”
匡先生一脸不悦地想要开口,孟仞抢在他前面说道:“周先生当然可以说我的想法没有新意,但到底有没有新意,得依靠同行评议来判断。至少,记忆领域的学者会认识到我的想法的价值。除此之外,教育领域的学者也会将我的想法应用到学习材料的组织和设计上。”
“凭证呢?”周先生摊开双手,“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孟仞正想进一步说明,就听到钟声响了三下,不得不刹住话头。这回的钟声比考核开始时的那一下响亮多了,回荡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颜笙面前的那一尊钟摇摆了很久,带动着钟架也一起晃动起来,发出危险的响声。颜笙把玩着敲钟用的小锤,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请周先生不要再问这类无意义的问题。”
周先生笑道:“凭你也敢命令我?”
颜笙又敲了一下钟,怒道:“我是监考,有权维护秩序!”
“要不现在开始投票吧。”匡先生赶紧提议道。他深知自己这个学生的品性,一般情况下不敢得罪别人,怕事得要死,然而一旦怒气上头,谁都敢骂——比如匡先生自己就被骂过。
馆首也觉得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而且也不想等着颜笙和周先生的矛盾继续激化,便下令道:“开始投票。敲钟吧。”
钟声再度响起。
第十章:改换门庭
学者们多半也是谙熟于站队艺术的,一个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学徒,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他们当然不会为了前者而得罪后者。
但是具体情况应该具体分析。馆首希望借孟仞打击周先生;匡先生很欣赏孟仞的研究想法,而且不怕得罪同事;颜先生现在正怒气冲冲,不会考虑得罪谁的问题。这三位在第一时间举起手投出了赞成票。
另外三位中间派见馆首举了手,于是也有样学样,投了赞成票。如此一来,场上便形成了六比一的态势。周先生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公等只重一学徒,我当告退。”
钟声再度响起,众人都是一惊。颜笙拿钟锤指着周先生说道:“你还有脸说什么‘告退’!你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个学徒不惜服毒自尽也要脱离你的掌控,谁知道你平日……”
“行了!”匡先生喝止了她,“年轻人不懂事,多有得罪。”后面那句话是对周先生说的,但他说话的时候却看着房梁。
周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悻悻地走出了会议室,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颜笙的神色逐渐变得慌张起来,脸也越来越红。
馆首清了清嗓子,对孟仞说道:“学徒孟仞,经学馆和书院批准,未来你将解除与周盘高级学士的师徒关系,转到匡承学士门下继续学习。希望你能勤勉认真,恪守学术道德,为科学的发展继续贡献力量。”
孟仞朗声道:“谨遵教诲。”然后依次向诸位导师作揖。他不知道还需不需要更多的礼节,不过就众人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已经做到位了。不光是科学发展水平,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也超出了他的预期,直到现在,他还没见谁行过跪拜礼。
颜笙继续闷闷地呆坐着,其他人则围过去向匡先生道喜。
“这个学徒的天资着实不错。”
“我看匡先生退休之前还能带他干出一番事业来。”
“以前周先生怎么没发掘出他来呢……”
“是啊,差点就埋没了。”
匡先生也是面露喜色,抚着长须,不住地点头。“行了,行了,”馆首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项目没完,抓紧一点吧。”
最后一个项目?孟仞有点懵。
之前没人告诉过他,每个学者在决定收下学徒时,都要测试其内力深厚与否。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科学发展的一大动力就是增加内力的量,改善对内力的控制,以求获得更强大的武力。因此,最初的一批以增强实力为毕生追求的学者在招收学徒时都会测试其内力,考察其在武学方面的资质。
尽管学术界发展到今天,很多学者已不再追求武学,但这项传统却被保留了下来,偶尔出一些内力特别强或特别弱的学徒,也会成为大家的谈资。
匡先生笑吟吟地走到孟仞跟前,抬起右掌,说道:“对掌。”
孟仞不解其意,只能也举起右掌,照匡先生的要求做。
“我数到三,就将内力尽可能多地聚集到右掌。”
孟仞大概明白他的意图了,于是凝神屏气,开始控制自己的内力。
“一,二,三。”
话音刚落,孟仞立刻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压迫自己的右掌,于是连忙运起自己的内力,把这股力量顶了回去。令他惊异的是,这对他来说竟然毫不费力。
难道匡先生的内力其实并不强?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匡先生迅速加强了力量,孟仞也以更强的力量与之对抗。渐渐地,力场影响的范围从对抗的中心逐渐扩大,房间中也逐渐出现了一些或强或弱的气浪。其他几位学者对此早已驾轻就熟,弱一些的气浪就直接等它过去,强一些的气浪就操纵内力将其扰乱,卸掉它的力。
“手掌上的力是怎么来的?气浪又是怎么产生的?”孟仞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两个问题。随即他想到了几个更棘手的问题:“牛顿定律和热力学三大定律在这个世界还适用吗?如果不适用的话,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是什么?”
“如果我学到的物理学定律都不适用的话,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规律是不是也会不适用……”
匡先生察觉到了他在分神,于是再度增强了自己的力量,但仍然突不破孟仞的防守。馆首赞叹道:“好久没见过内力如此深厚的学徒了。”其他几位学者也点头称是,其中一人评论道:“内力与积淀了几十年的学者不相上下,真是难得。”
匡先生也觉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点点头,用左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道:“我数到三,同时撤力。”
孟仞此刻还在想着“内力到底是什么?内力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他们好像认为内力跟做学术的时间有关系?”,听到匡先生的指示,他立刻从思考当中清醒过来,回应道:“是!”
“一,二,三。”
两人同时撤掉了内力,一时之间,会议室里安静得出奇。直到现在,整个考核才算真正结束,众人再次向匡先生道喜一番,纷纷散去,会议室里只留下匡先生、颜笙和孟仞三人。
自从周先生离开之后,颜笙就一直坐在原地,现在众人皆已散去,她终于开口道:“师父,我……”
匡先生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什么你!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意气用事,过两年我退休了可没人罩着你。”
颜笙低头道:“大不了到时候换个书院。”
匡先生摆了摆手:“今天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周先生最近闹出这么大的事,迟早是要被收拾的。”
颜笙这才打起了点精神。她站起身来向匡先生拱手施礼,又向孟仞说道:“恭喜师弟,现在也算是脱离了魔爪。”
孟仞拱手道:“感谢颜先生相助,日后如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晚辈定当全力以赴。”颜笙今天又是帮自己摆平杀手,又是出头斥责周先生,孟仞还一直没有机会谢谢她。
颜笙微笑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心中不平想要发泄,图的是自己一时爽快。真要谢的话,还是早日为你自己讨回公道,把周先生摆平为好。此人在职级评定司有些关系,今天我把他得罪成这样,以后怕是要做一辈子的副学士了。”
第十一章:虞阳城
虽说急着退休,但匡先生对他的学生并未放任不管。照他的说法,关于数学的问题就让孟仞自己解决,论文也不准挂他的名字,因为他不能给出什么指导。至于关于短时记忆的问题,孟仞必须在两个星期之内交给他一份文献综述和实验方案,他审核通过之后就可以尽快开工。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孟仞看文献的速度是很快的,更何况手握领先时代的红利,又总能从更高的角度对这些研究做出评价。
对他来说,眼下最大的麻烦在于:他没钱了。
虽然找匡先生预支了半年的工资,但是也只有六两银子。书院已经开始收取下一年的宿舍租金,直接交齐的话是五两,分期交的话是每个月交六百文,一年就是七两二钱。孟仞听得头皮发麻,求了来收租金的人好一阵子,才换取了两天的宽限。
第二天,孟仞就去四处打听有没有临时工可以做。可喜的是,生理学馆的藏书室正好缺一名助手,每周上工三天,每天工钱三十文,工作四个时辰。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吃饭节省一点,少消耗一点灯油,也不再搞别的消费的话,刚好可以付清房租。见有这等好事,孟仞立刻接下了这份工作,然后先付了一个月的房租。
虽然孟仞对这种严重低于市场价的工钱嗤之以鼻,但在藏书室的工作简直完美契合了他现在的需求。这份工作真正需要他干活的时间也就两个时辰左右,他需要把归还回来的书籍和期刊做好记录,然后放回书架上对应的位置。剩下的时间他可以用来写文献综述和论文,更何况生理学馆的藏书室也有不少他用得上的文献。
跟藏书室管理员闲聊的时候,孟仞也能了解到书院的一些时事。第二周上工的时候,管理员告诉孟仞,生理学馆昨日失窃,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药品。
“被偷的那个伊先生,跟你原来的师父关系还挺好的。”管理员说道。
孟仞对此一笑置之。不跟周先生深入交流的话,很容易对他产生误解,认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人,在学界有一些关系不错的同僚实属正常。
“偷这药品有什么用呢?”孟仞问。
管理员故作神秘地道:“据说是一种能增长内力的药。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这种东西不管是自己用还是拿到黑市上卖,总归是利益丰厚的。”
管理员说的是真是假,孟仞也不清楚,而且也并不在意。他昨天写论文写到五更天,完成了对牛顿-莱布尼茨定理的证明,也烧光了自己所有的灯油。此刻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找个人帮他把论文检查一遍,看看他有没有顺手用上一些本来需要证明的定理。
他问巫澎认不认识数学馆的朋友,巫澎摇了摇头,说道:“只是需要人帮你检查的话,我妹妹可以,她的数学水平还算不错。你这两天晚上可以来我家住。”
孟仞说道:“也正好……你家有多余的灯油么?可否支援一点?”
巫澎笑道:“资金实在周转不过来的话,要不我给你放高利贷吧。”
“滚蛋。”
两人是酉正一刻离开的书院。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他们只能越飞越低,好看清一路上的地标。不远处有一个依水而建的村庄,河流大致顺着他们御剑飞行的方向蜿蜒而来。飞过村庄之后,一座山丘逐渐在视野的尽头显现出来。低低地掠过山顶,视野便再度变得开阔,一座大城映入眼帘。
城市边缘没有城墙,只是修筑着若干座分开的堡垒,每座堡垒上都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虞阳”。虞阳城外,还有好些人和他们一样,正御剑往城中赶;城中的夜市很快就要开始,街上的人群虽则稀疏了一些,但还是很有规模。
在孟仞和巫澎身下的地面上,有一个身影飞快地超过他们,向城中跑去,那速度比御剑飞行的两人还要快上不少。孟仞不禁有些惊讶,他们虽说飞得不快,但也肯定超越了顶尖短跑运动员的速度,难道这个世界的人体能这么强?或者是会使什么神行之术?
“挺快的嘛,大概是‘神行术’。”巫澎在一旁印证了他的第二个猜想。
又是几道身影在他们身下掠过,直朝跑向城中的那个人追去。这些人倒是在御剑,只是飞得很低,速度也比他们俩快上不少。
孟仞依稀看出了他们身上穿的公服,惊道:“这些人好像是捕快?”
“要是跨城抓人的话,”巫澎摇了摇头,“这人怕是抓不着了。”
“此话怎讲?”
“你马上就知道了。”
巫澎说着加速向前,向城池边缘靠拢,孟仞也赶紧跟了上去。只见逃进城中那个人专在最繁华的街道上乱窜,城中居民似乎也多多少少会一些武功,纷纷敏捷地避开,是以此人并没有撞倒什么人。
捕快分成了两组,一组升到跟孟仞他们差不多的高度,负责监视,另一组则继续在低空飞行,负责追击。
“他们怎么不用神行术?”孟仞问道。
“不够快。神行术挺难的,能用到那种程度也是少见。”
那人继续流窜一阵之后,街上和空中又出现了几个捕快,不过他们没有帮着追击,反而拦住了追击者。
巫澎笑道:“我就说吧。看来这帮人果然是从另外一座城池追过来的。进入别的城池抓人,一般要先跟太守知会一声,不然多半会被本城的捕快拦住——宁愿放走逃犯也要拦住。”
孟仞摇了摇头,这风气可不大好。两拨捕快已经全部降落到街道上,开始扯皮,周围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而那个逃犯,已经闪到人烟稀少的小巷里去了。
孟仞和巫澎是不受捕快阻碍的,他们继续在空中追着那个逃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抓住此人。那人在小巷中穿行一阵后,突然在一条没人的巷道里刹住脚步,然后纵身一跃,进了二楼的一扇窗户。
“哎?哎?”巫澎指着那个方向喊叫起来。
“怎么了?”
“那是我家!”巫澎喊道。
说完,他迅速朝着房屋的正面俯冲下去。孟仞愣了一下,朝逃犯进去的那扇窗户飞去,蹲下身子,进了屋。
第十二章:窃贼
刚进屋孟仞就后悔了。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一架屏风后面,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好现在屋里没有人,不然孟仞就说不清楚了。
卧房的门大开着,孟仞赶紧冲了出去。门外,右侧是另一个房间,空空如也,左侧是通往一楼的楼梯。一个瘦巴巴的人站在楼梯上,正慢慢地往后退。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惊叫一声,回过头来,喊道:“别杀我!”
从声音可以判断,那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不过她身上脏乎乎的,看不出容貌,额头上还有一个正在流血的创口,衣服上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不知道是不是神行术消耗体力过甚的缘故,她似乎有些站不稳,气息也很紊乱。
楼梯下面,巫澎右手举着剑跟她对峙,左手护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二哥,”那女孩说道,“又进来一个。”她的语调起伏不大,表情也并不惊慌,只是好奇地打量着闯进家里的两个陌生人。
“那个是帮手,不用担心。”巫澎说着,两三步冲上楼梯,跟孟仞一起把逃犯逼到了几乎不可能再逃脱的狭小空间里,身前身后两把剑的剑锋几乎抵住了她的身体。
“求求你们,别杀我,放了我吧……”她已经哭出来了。
巫澎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念叨着:“家里有没有绳子……小妹,家里还有绳子吗?”
“只有井绳。”
“那算了……”于是巫澎放弃了把逃犯捆起来的想法,“杀是不可能杀的,放也是不可能放的。跟我到太守府走一趟吧?”
“别急,”孟仞拦住了他,“先问问她到底干了什么吧。”
逃犯倒是很老实,不等他们问话就把一切交待得干干净净。她叫越灵,是个孤儿,四处流浪,靠行乞和偷窃为生。昨天她潜入百里书院,想要偷点值钱的东西出去卖掉,结果触发了警报,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追得仓皇逃窜,先是学生和导师追她,然后又换上了百里城的捕快。直到刚才,她逃到虞阳城,才终于甩脱了捕快的追击。
“我这回真的什么都没偷!”她最后强调了一句。
巫澎冷哼一声,说道:“不管你这次偷没偷,以前偷过东西也够判苦役的了。”
孟仞却想起了早上藏书室管理员跟他说的话。会不会昨天偷生理学馆药品的就是这个人?但她又说自己什么都没偷,有没有可能书院是同一天遭了两次贼?
“你叫什么来着……越灵,”孟仞说道,“你昨天在百里书院的什么位置偷的东西?”
“我真的没偷……”越灵又小声强调了一遍,“进去之前我打听过哪些地方可能有值钱的东西,别人说生理学馆有不少值钱的药,我就去了。”
真这么巧!
“跟谁打听的?”
“另一个乞丐,以前是百里书院的学徒。”
孟仞僵住了,一脸震惊地问巫澎:“我们书院的学生还有当乞丐的?”
巫澎说道:“混得这么惨的不多见,战乱时代和民生凋敝的时候会出现一些。不过现在仗打得少,民生也还行,混成这样的估计仅此一人了。”
孟仞想了想自己的处境,要是真退了学,又没有一技之长,说不定也只能去当乞丐了。他接着问道:“那你进生理学馆了吗?”
越灵答道:“进去了。进了一间屋子,但是刚进去就踩到了机关,然后警铃响了起来,我就只能赶紧跑了。”
孟仞思索一番,对巫澎说道:“这事有点奇怪。早上我去生理学馆藏书室,管理员跟我说学馆昨天被偷了,被偷的导师姓伊,丢失了重要的药品。如果她没偷的话,药品是怎么丢的?难不成一天遭了两次贼?或者她在撒谎?”
“我没有说谎。”越灵小声嘟囔了一句。
巫澎说道:“哦,是那个伊伯雷吧?他跟周先生的关系蛮不错的,来往非常密切。”
“管理员也这么跟我说。”孟仞没想到巫澎也提到了同样的事情,“要不,先把她扣下来?我总觉得还能挖出点什么东西,直接交给太守府不太保险。”
巫澎看了一眼楼梯下面的小妹,反对道:“扣在哪儿?除了家里也没别的地方可放,但是我妹妹又不会武功,被她伤着了怎么办?我爹娘也不在,至少要一个月后才回得来,大哥就更不好说了。”
孟仞一时语塞。确实,把越灵留在巫澎家里太危险了。
“不过,”巫澎又玩味地笑了笑,“要是她真没说谎的话,这事就有意思了。要么是有更厉害的人去偷了那个药,而且是在同一天,而且没被发现。要么就是那个药是他们自己弄丢的,只是栽赃到贼身上。无论哪条,可能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偷盗。”
“你的意思是?”
“不好说,可能性很多。比如说安保措施不到位,东西丢了很久都不知道;或者此事涉及到别国的间谍;或者那个药根本就不存在,他们谎称被偷了好侵吞科研经费……”
孟仞虽然觉得这有点阴谋论,却不能不承认有点道理。他提议道:“那不如先扣押一天,明天我请假待在这里审。”
巫澎不放心让孟仞这个外人守家,说道:“这个我赞成。我也请假,我们轮流审。”
越灵就这么被夹在中间,听着两人谈论了半天,一句话都不敢说。她算是明白了,就算这两人相信了她什么都没偷,也不会放她走。现在只有在接下来的一天之内见机行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孟仞推着她下了楼,几个人围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面面相觑。
“这是巫娴,我妹妹,再过几个月就准备考百里书院。”巫澎向孟仞和妹妹分别介绍道,“这是孟仞,我书院里的同学,今天带了篇论文来想找你检查检查。检查完了想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孟仞并没有答应要给她什么回报。不过考虑到自己是求人帮忙,他对巫澎的这个说法也只好默认。
“数学论文吗?”巫娴问道。孟仞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巫澎打了几个手势,孟仞迅速把越灵拽到了楼梯后面。在确认他们已经藏好,也没有影子露出来之后,巫澎转身打开了家门。
第十三章:虚假的天才
来敲门的是几个捕快,声称有人目击逃犯藏进了这里。巫澎矢口否认,又以没有太守手令为由,不让他们进屋搜查。
奇怪的是,那几个捕快竟然客客气气的,还真就不进来了,只是反复警告巫澎不要窝藏逃犯。巫澎笑眯眯地拱手称是,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几个人这才彻底松懈下来,重新坐到桌子旁边。巫娴点起两盏油灯,看起了孟仞的论文,巫澎去厨房里忙碌了一阵,然后端出一盆馒头,一碗咸菜和一锅竹笋汤。越灵虚弱地趴在桌上,眼泛绿光地盯着食物。
巫澎没好气地说道:“扣你一天我还得管饭……吃吧,别饿死了。”他见越灵饿虎扑食般啃起了第一个馒头,急忙补充了一句:“也别吃太多!给我们留点!”说完又舀起四碗汤,放在每个人面前。
审问的事情暂时被撂到了一边,孟仞和巫澎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细节需要她交待的。他们依稀有一种感觉,从生理学馆这位伊先生入手,或许可以找到针对周先生的证据——毕竟两人来往非常密切。
如果证明了学馆并没有失窃,那么如果这个药品非常重要,甚至涉及机密的话,书院监察司肯定会派人来查,到时候就用不着他们两个动手了。
按说,要想收拾周先生,从经济问题或者恶性犯罪入手是最容易的,但是只要上面不动手查他,他们两个学生就成不了什么事,连证据都没办法搜集。如今突然在别的地方出现了突破口,哪怕希望渺茫,他们也只能先抓住。
“说来讽刺,”孟仞喝了一口竹笋汤,说道,“逼死学生仅仅是道德问题,书院连他的收徒资格都没撤掉,也不派人查他。也就是你们这边信息传播的速度太慢,此事还没闹到全国上下民意汹汹的地步。”
巫澎叹道:“可能是因为你名义上还没死吧。唉,要是大哥在就好了,他肯定能帮忙……”
孟仞想起刚刚巫澎不让捕快进门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你大哥……有背景?”
“算是吧。他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要么给人当护卫,要么给军方做做教习,要么受官府委托抓点人,偶尔也会受人之托搞暗杀。”
“前几年东境有一伙山贼,两次击败军队的清剿,头领更是身手了得,结果后来我大哥率领一个小队突袭山寨,只用了一个时辰,先是放火把寨中搅得大乱,然后把头领和小头目一个个地击杀。军队主力随后跟上,只用了一天,这伙山贼就全军覆没。”
“好厉害。”孟仞感叹道。
“官署喜欢找他帮忙办事,尤其是虞阳城的官署。不然你以为刚刚那些捕快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全都是靠我大哥的面子。家里兄妹三个,大哥武功卓绝,小妹脑子好使,就数我最为平庸。”
孟仞笑道:“别这么说,我看你也挺强的。”
一直在看论文,未曾发言的巫娴突然说道:“天才。”
“什么?”孟仞和巫澎不明所以。
“这篇论文是天才之作,”虽然表情和语气的起伏仍然不大,不过看得出来她颇为激动,眼睛放着光,“证明过程我看懂了,只是明天还要再检查一下有没有漏洞。孟兄,你这篇论文是会青史留名的。”
突然收到如此之高的赞誉,孟仞的脑门上冒汗了。是啊,这篇论文结合了那么多数学家的智慧,能不天才么?可这份荣誉不该是他的,或者说以他的智慧,完全配不上这份荣誉。
写论文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是要赶快推动统计学的发展,让他尽早在脑理学中用上他所熟悉的统计学内容;面试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则是提出一些足够有意义的问题,把那帮导师镇住。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的智商配不配得上这些问题。
“用不着脸红成这样吧。”巫澎说道。孟仞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发烫,说道:“巫娴姑娘过誉了。”
巫娴不依不饶,仍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没有过誉,就是天才。”巫澎也在旁边帮腔:“虽然我妹妹的数学水平还比不上那帮学者,不过天赋肯定是不错的,最前沿的论文也看过不少,我觉得你可以相信她的评价。”
孟仞赞同他关于巫娴天赋的论断。对于这样一篇充斥着她闻所未闻的概念的论文,能够这么快就看明白,肯定是天赋上佳。
这些概念和证明对于孟仞来说并没有那么难,是因为他吸收的是前人消化过几百年的理论,而且有老师的教学,参考书也应有尽有。但巫娴现在可没有老师,也没有参考书,这些内容对她来说是超越时代的数学工具。
可是孟仞自己真不是什么天才。
“太可怕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暗自想道,“搞完我提的研究计划就得赶紧金盆洗手,再也不发展数学理论了,不然迟早会露馅的……”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坚定了早日金盆洗手的想法。巫娴问了他好些诸如“这里是怎么想到的”之类的问题。孟仞一边擦汗一边瞎编,实在编不下去的地方就用“灵感”搪塞。巫澎也不帮他圆场,而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他能怎么办呢?他是根据记忆中的微积分定理,慢慢把整个推导过程复原出来的,至于从头开始应该怎么想到这些步骤,他就只能瞎编了——只要编得合理就行。
最后,巫娴绕回了论文的开头,指着极限的e-δ定义(孟仞将其重命名成了天元-地元定义),问孟仞是怎么想到的这么精妙的定义。
“这是魏尔斯特拉斯想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孟仞很想这么回答她。
但他不能这么说,只好又擦了一把汗,强颜欢笑着说道:“所谓极限就是无限逼近,但无限逼近这样的说法太不严谨了,所以我觉得这样定义比较合适。这样定义一方面能用几个符号来表示无限逼近,另一方面又能在后续的证明当中用上这些符号。至于我到底是怎么想到的……说实话,是花了不少时间凑出来的,先用自然语言试着描述,然后再插入符号,把它改编成数学语言,如此循环往复……”
第十四章:窃贼生存之道
巫娴总算是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带上论文回房休息去了。越灵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巫澎强行把她弄醒,打来清水让她自己清洗额头上的伤口,然后又拿来外敷药和纱布,让她包扎好。越灵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包扎的有模有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经常受伤。
“谢谢。”包扎完伤口之后,她感激地说道。
“用不着感谢,”巫澎说道,“只不过是怕你伤口感染明天死掉,审不出东西来。”
越灵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孟仞和巫澎什么话都敢当着她说,好像她并不是个可疑的逃犯,而是跟他们同一阵线的战友。巫澎后来跟她说这叫阳谋,所谓阳谋就是你什么都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她更不理解的是,这两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不仅让她跟他们同桌吃饭,还给她伤药,甚至还一人在堂屋里守了半夜,放她趴在桌上睡觉睡到了天明。
这倒不是因为孟仞和巫澎是什么良善之辈。巫澎本来考虑过用睡眠剥夺让她意志崩溃,逼她开口,但又怕她说谎,于是最后就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既然不打算用刑讯,那就干脆对她人道一点好了。
孟仞也考虑过连夜审讯,但他对睡眠剥夺的效力有所怀疑,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自己困了——昨天写论文写到五更,要是再熬一天,他可扛不住。
第二天,孟仞和巫澎轮番上阵,从越灵的背景,到她潜入百里书院行窃的全部细节,都问了个清楚。正如越灵自己所强调的那样,她仅仅是“这次什么都没偷”。以前她一直盘踞在百里城、虞阳城、以及附近的雁城一带,是盗贼圈里有名的惯偷。
依靠炉火纯青的神行术,哪怕是陷入追捕她也总能逃脱,而且她行事谨慎,从来不去守卫森严的地方,打那些特别值钱的东西的主意。唯独这次,她头一次稍微把胆子放大了一点,就差点栽进去,而且什么都没偷到。
据她说,她自己也不清楚屋子里到底有什么机关,也不清楚自己踩到了什么。翻过窗户,脚刚踩实地面,警铃就响了起来。“警报的触发规则可能是:门锁着而且屋子里地面承受的重量发生了较大变化。”孟仞说道,“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把窗户给封死。”
巫澎也表示赞同,说道:“除了窗户以外,防护还是相当严密的,要偷东西的话,怕是必须得有内鬼的协助。”
审问断断续续地从上午持续到了下午。越灵虽然必须费神应对,但休息了一天之后,她的体力在逐渐恢复,心思也逐渐活络起来。他们说要扣押自己一天,那么应该再过一会儿就会把自己送交太守府。她必须赶在这之前逃出去。
两人在审问她的时候,既没有把她绑在椅子上限制她的行动,又坐得离她很远。这虽说有点托大,但尚算一种合理的自信表现。越灵要是想跑的话,往楼上巫澎可以堵住她,往门外孟仞可以堵住她。
唯一被忽略的不稳定因素在于巫娴。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她就开始在堂屋、厨房和卧房之间走来走去。孟仞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她的路线上有一段是离越灵较近而离他们两人较远的。巫娴再次路过的时候,孟仞的眼光在她和越灵之间来回扫视了几下,他刚想出言提醒,就发现越灵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出事了。他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越灵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像只山猫一样从椅子上矫捷地跃起,一瞬间就把巫娴控制在了手里,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孟仞和巫澎也在瞬间冲到了她们面前。
“退开!”越灵喊道,手上开始加力。巫娴痛苦地呻吟起来。
孟仞觉得要让一个人窒息而死没那么容易,想要强行冲上去救人,但又有点担心这个世界的人能单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他见巫澎一脸忌惮,缓缓地后退,便也跟他一起往后退去。
“你要我们放你走是吗?”孟仞问道,随即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把大门打开,放我出去,我保证不伤害她。”越灵说道。巫娴奋力想要挣脱她的控制,但是力气太小,越灵手上一加力,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失去了继续行动的能力。
巫澎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前,取下门闩,打开家门,然后转身指着越灵说道:“门已经开了,你可以离开。你要是敢伤着我妹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抓回来。”
“要是敢绑走她的话,你就完蛋了。”孟仞阴沉着脸补充了一句。
“对不起!”越灵的语气有点慌乱,“我只是不想被你们送到官府去。我一出门就放了她,不会伤害她的!”
孟仞和巫澎缓缓退到了堂屋的里侧,越灵挟持着巫娴缓缓朝房门靠近。“你就这么恩将仇报?”巫娴说道,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语调依然很平静,只是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谢谢你们的厚待。不过我毕竟是个贼,是个恶人,恩将仇报不是必然的么?”越灵努力地想要给自己的行为赋予一些合理性。
“这跟必不必然没有关系,”巫娴说道,“我们对你未曾设下太多防备,你却损害了我们的信任。为了弥补这一损害,我觉得还是把你抓起来送太守府比较妥当。”
“你别说了!”巫澎急道,“越灵,你出门就放了她,我保证不追你。”
“追?”越灵轻笑一声,“你们追不上我的。”巫娴刚刚的一番话摧毁了她为自己的行为建立起来的一点合理性,她手上再次施力,巫娴也再次呻吟起来。
只要再后退三步,就能退出大门。越灵的呼吸有点急促,她不敢回头看,怕刚一回头孟仞和巫澎就会扑上来。
还有两步。
她贴在巫娴耳边说道:“欠你们的,我下辈子再还。”说着,手上也不再用力。
还有一步。
越灵跨过门槛,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把巫娴一推,随即施展神行术,向街口奔去。刚跨出一步,一股强大的气浪便从头顶压下来,硬生生地把她压趴在了地面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门前,手中的长剑寒光闪动。
“大哥!”巫澎惊喜地喊道。
巫澎的大哥把越灵拎进来扔到地上,确认妹妹没有大碍之后,就把巫澎骂了一顿,说小妹要是有什么事的话绝饶不了他。巫澎低头听训,但是嬉皮笑脸的,时不时还恭维他大哥几句。巫娴拉着他的衣角央求了几句,他这才停嘴。
“在下巫柚,”骂完巫澎之后,他向孟仞拱手道,“不知阁下是?”
孟仞连忙拱手答道:“在下孟仞,是令弟的同学。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巫柚说道:“偷袭罢了,并没有多高明。”
巫柚之前受虞阳太守府的委托,去虞国北境办事,今天正好返回向太守府复命。没想到,复命之后,太守告诉他家里可能窝藏有逃犯,他二弟还不让捕快进屋搜查。巫柚一惊之下,问明逃犯的情况,便赶了回来,正好碰到越灵挟持了巫娴,于是御剑悬在空中等待时机。越灵一把巫娴推开,他就立刻出手将其制服。
巫柚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说道:“你们把这人扣下来干嘛?是觉得这事背后还涉及什么经济犯罪和学术不端?”
孟仞不禁叹服于他的判断力。他跟巫澎一道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巫柚听完没怎么犹豫便做出了决定:“这事你们先别查了,我来接手。百里城的捕快把意思传达得很明确:丢失的药品涉及到学部和兵部下拨的两大笔经费,必须追查到底。”
“我的意见是,先把这个人弄到百里太守府去,由我来证明她的清白,太守府那边就假称逃犯仍未落网,正在追捕当中。然后,我跟她一起对生理学馆的那个谁……姓伊是吧?保持监视,如果他真犯了什么事的话,会露出马脚的。”
“干嘛非得带上她?”巫澎问道。
“首先,她根本不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谁知道她有没有把那个药用了或者扔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让她跑了。第二,作为一个惯偷,她对百里城应该比我熟悉,带上有好处。”
越灵晕晕乎乎地躺在地上,听着他们再一次当着自己的面商讨所有的计划。“这次算是栽了,”她心想,“不过也还不错。”巫柚也不停留,当即就去虞阳太守府说明情况,然后回来带走了越灵。
第十五章:论文投稿
巫柚介入此事,作出部署之后,孟仞逐渐放下心来,心思也逐渐转移到了自己的论文上面。他不知道巫娴今天有没有看过,但是考虑到她现在可能还惊魂未定,故而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她。
巫娴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等他发问,便从袖子里取出孟仞的论文,交还给他,说道:“论文我仔细看过了,除了格式有些问题以外,别的地方应该没有错误。有问题的地方我都标注出来了。”
孟仞接过论文:“多谢。巫娴姑娘可否再赐教一下应该投稿到什么期刊?”
巫娴略一思索,道:“这篇论文篇幅不长,我看可以投《数学通讯》,这是最权威的数学类期刊了。退而求其次的话,也可以考虑《理论数学》和《数学前沿》。”
“多谢。那巫娴姑娘要不要在论文上署名?”
“这礼可真够大的。”巫澎在旁边咕哝了一句。
巫娴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实在不敢署名。你也不必特地谢我,看完你的论文,我对我在考虑的一个问题也有了灵感,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成文。”
孟仞拱手道:“届时定当拜读。”
这是孟仞有生以来写得最快的一篇论文。之前的论文在投稿之前都要先交给其他共同署名的作者反复修改,最后导师批准了才允许投稿。这一套流程下来,往往一两个月就过去了,慢的话甚至三个月就过去了。如今这篇论文前后才花了一周多,甚至内容都不怎么需要修改,这让孟仞感到心中无比畅快。
孟仞去数学馆的藏书室翻到了给《数学通讯》投稿的地址,上面写着泰学院某城某坊某号。他对着这个地址纳闷了好久,直到去问了巫澎,才知道“泰学院”是个独立的政权,虽然是所学校,但各个生产部门一应俱全,除了不叫“某国”以外,跟国家没有多大区别。
在泰学院和孟仞所在的虞国之外,天下还另有三个国家:唐国、夏国、商国。泰学院能以学校之名成为独立政权,其学术水平自然是傲视其余四国。学者们的论文,一般都发表在泰学院出版的期刊上,其他国家出版的期刊则一般不那么受认可。发表的文章越多,一般也就能为学者带来越高的声望。
投稿给期刊过后,泰学院的编辑会给该领域的著名学者发送副本,如果超过三分之二的同行认为可以发表,那么这篇论文就算是通过审核。否则,编辑就会把修改意见发回给作者,让作者进行修改或者直接拒稿。
“但是你们这里又没有高效的通讯手段,这些流程走完之后,岂不是一年多就过去了?”孟仞问巫澎。
“这跟通讯高不高效关系不大,”巫澎说道,“一般来说,审稿的时间比传信的时间长多了。”
孟仞想起自己在原来的世界的投稿经历,顿时感觉巫澎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哪怕是信息时代,有的学术期刊审个稿子也要两三个月。
百里书院的论文一般都由百里城的邮驿站收发。与孟仞的想象不同,邮驿站是一座巨大的殿宇,规模比起百里书院的讲学大殿也不遑多让。殿宇后方还有一片空地,空地两侧是一座马厩和一座存放大车和货物的仓库。除了大宗货物在殿宇后方装车以外,负责送信的邮师在领取信件之后大多也从这里出发,御剑向四面八方飞去。
大殿内人头攒动,在地面上堆着的货物之间穿行。孟仞一见这幅景象,就有点懒得进去,想等人少一些再去寄出论文。殿外有几个人百无聊赖地或站或蹲,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和他同样的原因。
他的目光在那几个人之间扫视了一下,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越灵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越灵已经换了身衣服,脸上也比他上次见她的时候干净了不少。她嘴里叼着根冰糖葫芦,眼睛时不时地往大殿内部瞅一瞅。她一见孟仞,便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过去。
孟仞又看了看附近,巫柚并不在这里。“巫兄也不怕你跑了?”他走过去问道。
“嗨呀,现在跑了不值当,”越灵的语气轻快,全然没有了在巫澎家里时的惊慌,“不跑的话,官府就不会抓我,跑了的话,就是他跟官府一起抓我。我可对付不了他,打又打不赢,跑也跑不过。”
“怎么衣服也换了?”
“巫柚出钱买的,他说原来那套太脏了,出入很多场合都不方便,容易被人驱赶。”
“糖葫芦总不会也是他买的吧。”
“哦,这是我偷的。”越灵笑道。
果然贼性不改。孟仞心想。不过眼下还得指望这个贼帮着监视,孟仞也不想指责她,便岔开了话题:“伊先生在里面?”
“在呢。他这两天什么异常行动都没有,无聊死了。啊……”她说着突然紧张起来,“别说话,别说话……”
孟仞转头一看,原来是伊先生走出了邮驿站。待他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越灵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把签子一扔,跟了上去。孟仞回头看向殿内,见人数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心想再等估计就得等到天黑了,便走进去加入了“急件”的队列。
这个世界的通讯系统不高效只是相对于孟仞认知中的“现代”而言的。有了御剑术的存在,哪怕是四千里的距离,也能在两天之内把消息送到,比孟仞认知中的“古代”高效了数倍不止。
百里城内的邮驿站分为“邮”和“驿”两项业务,区别在于需不需要动用马车运送货物。“邮”一般只负责传递信件和很小的物品,又分为“缓件”、“急件”和“特急件”,价格依次递增,速度当然也是依次增加。
负责急件和特急件的邮师一般都是好手,酬金很高,也很受尊敬。尤其是特急件,要求邮师不眠不休地全力赶路,一昼夜可行四千余里,当然价格也是相当不菲,普通人是负担不起的。
“驿”则需要动用马车来运送货物,按照货物的重量来计价。若是贵重物品,为了保证货物的安全,主顾通常还会额外雇佣一些驿师——也就是孟仞认知中的“镖师”——作为护卫。
驿师又分为常驻和不常驻两类,常驻驿师可以随时接受任务,不常驻的驿师通常都是高手,偶尔过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活计,邮驿站就会把最棘手的任务交给他们。巫澎的大哥巫柚,就兼职做着不常驻的驿师。
队列缩短的速度很快。轮到孟仞时,他把装着论文的信封递给柜台后面的分件员,分件员把信上称称量一番,确认没有超重之后,丢到了标有“泰学院”的木箱子里。
“三两银子。”分件员在面前的册子上记了几笔,头也不抬地说。
孟仞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他感到心头隐隐作痛。
“这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