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驭冰者 一
孟仞没等霍岚骂回去,就已经把手搭在了学士的肩膀上,施加内力往下压。
“是要尊师重道,可不是尊你这样的师。”他朗声道。
学士起初还想以自身内力与他对抗,但很快就发现孟仞的内力比他更强,他的肩膀几乎要被压碎了。于是他奋力从孟仞手里挣脱出来,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自知在舆论上讨不了便宜,便愤怒地拨开人群溜掉了。
“如此不知廉耻,还能做到学士。”孟仞旁边的一个学徒摇着头说道。
“不知廉耻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廉耻。”另一个学徒说道。
安全员喊道:“结束!下一位!”
孟仞看到霍岚对自己竖了竖大拇指,便也回应了一个相同的动作。
不知道下一个挑战者的水平会怎么样。
公正地说,刚刚那个学者的战力还是不错的。要不是疏忽大意,被抓住了机会的话,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发挥。
不过他活该没有更好的发挥。
人群当中一阵骚动。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人越众而出,缓步走到台上。
他来干什么!孟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泰学院,伍仲孚。”那人拱手道。
不好好准备报告,也不去开幕仪式,却跑到比武大会来凑热闹,伍先生可真够有闲心的。
霍岚当下不敢怠慢,向对方拱手,随后摆出迎战的架势。虽然对方没报出自己的职级,不过看年纪,肯定是个学者,说不定级别还不低。
她不知道伍先生的职级,孟仞可是清楚得很。回想一下,他还从没见院士出手过,兴致不禁再次高涨起来。
刚一开战,霍岚还和上次一样,先发起一轮进攻,试探试探对方水平的高低。伍先生也不躲闪,拿自己的长剑一架,霍岚顿时感到两条手臂的温度急剧下降,仿佛血液都结了冰。与此同时,手臂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肌肉也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大惊之下,霍岚赶忙退开几步,剑都差点掉在地上。
台下的人们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阵窃窃私语,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伍先生拱手道:“得罪了。”
孟仞也觉得奇怪,霍岚不过是被挡了一下,怎么直接就撤了呢?他猜想可能是伍先生的内力有古怪,可是从他身上和剑上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霍岚沉默不语,她感觉两臂已经肿了起来,不可能再像刚刚一样使剑了。
不过她却不想就此认输,还是尝试着再发起了几轮攻击,同时注意不要让两人的剑相交。这样的攻击让她处处受限,而且哪怕是靠近伍先生多站一会儿,她都能感觉到全身发冷,战栗不已。
如此反复几次,伍先生连脚步都没挪一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霍岚见毫无取胜希望,只得拱手道:“我认输。”
这次台下没有响起喝彩声,众人都感觉伍先生赢得莫名其妙。霍岚刚一下台,便又有一个百里书院的学徒跑了上去想挑战伍先生。
“怎么回事?”霍岚走到身边时,孟仞问道。
霍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撩起袖子给他看。孟仞看到她的手和小臂整个都浮肿了起来,惊道:“这不会是伍先生的内力所致吧?”
“是啊。”霍岚叹道。
正说话间,霍岚之后的那个挑战者已经认了输。第三个不怕死的人迅速补了上去,这次是个太岳书院的副学士。
霍岚道:“伍仲孚应该是属于那种有特殊内力的。”
孟仞奇道:“特殊内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你都不知道?”霍岚笑道,“孤陋寡闻。”
“是是是,”孟仞承认自己确实孤陋寡闻,“那么请见多识广的霍大小姐告诉我一下呗。”
霍岚道:“一般人使用内力的效果都是很普通的,无非也就是施加一点压力,制造一点气浪。比如师父那招断水剑,就是把普通的内力用到了极致。但是那个伍仲孚就不一样了,他的内力能使外物的温度降低。”
“你是说他的内力自带寒气?”孟仞问道。
霍岚摇了摇头:“不是的,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不是一种‘气’。”
“我明白了,”孟仞道,“你是说他的内力本身没有寒气,而是通过某种其他的方式,直接抽掉了外物的热量。”
“可以这么说。”霍岚说道。
伍先生的第三个对手认了输,一脸痛苦。已经有一些人意识到他有特殊内力了,第四个人走了上去,想试试能不能化解他的内力。
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了。孟仞心想。他继续问道;“除了降温,还有什么其他种类的特殊内力么?”
霍岚思索了一会儿,道:“其实这些也都是师父告诉我的。除了降温以外,还出现过让外物升温的内力,能把人的血全都煮开,吓人得很。”
“那刚刚伍先生应该也可以让你的血全都结冰?”孟仞想象着一个人全身血液沸腾和血液结冰的场景。
霍岚说道:“是的。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内力,能让水爆炸,而且爆炸的威力极大。当年那个人也是举世闻名的高手,突然获得了这种内力之后,更是无敌于天下。”
“突然获得?我还以为这种内力是跟血脉相关的。”
“唔……可能相关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从现有的记载来看,有特殊内力的少数人都是在中年的时候突然获得的。我刚刚说的那个能让水爆炸的人,你猜猜他的结局怎么样?”
孟仞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过他还是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了么,此人天下无敌。”
霍岚摇头道:“天下无敌有什么用?这种力量太强,根本就不是他能驾驭得了的。”
“你的意思是……”
“有一次他没控制好,爆炸的规模太大,炸毁了半座城池,死了两万多人,他自己也被炸死了。”
如此大规模的爆炸,而且原料只是水……难道这人的能力是核聚变不成?
可是水里的氘和氚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啊……
孟仞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又有点向往。可惜这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他是怎么用水制造的爆炸。
第六十二章:驭冰者 二
伍先生的第四个对手坚持得比前几个人都要久一些,直到现在还在和他周旋——不过这只是因为双方都不怎么进攻。
“看来虞国无人了,”伍先生道,“我实力如此不济,竟能让你们束手无策。”
对手并未受他激将法的影响,仍然在想办法。
“伍先生也不进攻?”对手说道。
伍先生笑道:“我就站在原地,也能击败你们。”
确实,直到现在,伍先生都没有挪动过一步,最多上身晃动、闪避几下。
对手长叹一声。他想不到任何破解伍先生内力的方法,硬往上冲就是送死,就这么僵持着又不是办法。
思前想后,他干脆横下心来,以自己最强的内力攻上去。既然别无他法,只能试试硬碰硬了。
结果显而易见。伍先生的内力比他强得多,硬碰硬毫无胜算,第四个对手很快也被击下场去。
伍先生大笑几声,说道:“虞国当真无人了!”
霍岚推了推孟仞,道:“你不去试试?”
输了丢人,赢了得罪他,不管怎么看都是亏本。孟仞一口回绝:“不去。”
不过他倒也不是完全不想去……
霍岚怒道:“人家都挑衅到我们头上了哎!”
“过过嘴瘾罢了。”孟仞想起了伍先生昨天对所谓“正道”、“邪道”的论述。
又一个年轻气盛的百里书院学者跑了上去,但很快就被击败。孟仞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合适的人能代表虞国,然而目力所及就没有看上去四十岁以上的。
“看来院士和首席院士们都去听报告了。”他喃喃自语道。
霍岚继续怂恿着他:“这帮人都不在,那就你去呗。”
孟仞有些迟疑地道:“我倒也不是不能去……”
霍岚盯着他的眼睛:“那就是可以去喽?”
“算是吧。”
“可不是我逼你去的?”
“嗯……嗯?哎!”
霍岚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出了人群,还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孟仞想要申辩点什么,但既然出都出来了,再想说什么都晚了。这么多人都盯着他,他不可能再缩回去。
孟仞翻了个白眼,慢吞吞地走上台去,向伍先生拱手道:“百里书院学徒,孟仞。”
这该怎么打呢?也只能拼内力了吧?
伍先生笑道:“你就是那个走邪门歪道的学徒。怎么,昨天心里不忿,今天特地想找我打一架?”
孟仞道:“走邪门歪道的多了,不止我一个。晚辈并不想得罪先生,只是一时手痒,想切磋切磋。”
“想得罪我得有点本事。”伍先生举起长剑,“来吧。”
孟仞再次拱手,铮的一声拔出长剑,直接攻了上去。看了这么多场,他已经明白,伍先生不会主动进攻,因此用内力护盾和他僵持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两剑相交,孟仞顿时感到右臂传来一阵刺痛。
他强行运转内力与之相抗,竟然隐隐有压过伍先生的势头,刺痛感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两人皆是一愣,随后各自加强了自己的内力。孟仞感到右臂在渐渐地不听使唤,但他发现伍先生也在咬着牙,面部扭曲,大汗淋漓,似乎也即将坚持不住。
终于,伍先生第一次挪动了脚步,纵身跃起,与他脱离了接触。
正中下怀。
孟仞本来不敢用断水剑的,但伍先生无意中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不会伤及无辜的角度。
右臂的动作已经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强行将长剑向上挥出,一股气浪直奔伍先生而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伍先生并不单是想脱离接触,而是也从空中向他挥出了一道气浪。这道气浪比孟仞的更强,直接穿过了断水剑制造的气浪出口,正中他的前胸。
孟仞瞬间被震得眼前发黑,倒退了几步,摔在地上。他感到喉头一甜,似乎有血正在往上涌。
不能吐血,比试还没结束,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已经不行了。他心里想着,强行把血咽了回去。
伍先生这一击只是穿过了气浪的出口,但并没能破坏它。他没有料到孟仞的招式是有持续性的,于是也被断水剑打了个正着。在空中翻滚几下之后,伍先生总算稳住了身形,轻巧地落在了地面上——落在了场外的地面上。
若是实战,孟仞此时几乎失去了反抗能力,再打下去必死无疑。但是按照比赛规则,伍先生已经输了。
“本轮比赛结束!孟仞获胜!”安全员喊道。本轮比赛的时间已经超出一分多钟了,只是刚刚二人尚未决出胜负,所以安全员没有叫停。
人群沉默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看来我虞国还是有人才的嘛!”
“好样的!”
“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孟仞头昏脑涨地从地上爬起来,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赢了,随后便径直往场下走去,直到场边的管理员叫住他,他才想起来自己没领五钱银子的奖金。
伍先生也在发奖金的地方等着他。他看着孟仞用左手把剑插回剑鞘,又用左手接过银子,将其装进口袋,便拱手道:“刚才可能伤着你了,不过不用担心,以你的身体,最多两三天就能恢复正常。”
孟仞闷闷地道:“在下刚才多有得罪。”
伍先生大笑起来,挥手道:“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技不如人,自当认输。虽然你现在身体不适,但我还是想说,下午的报告你可一定要来听。”
孟仞点了点头。伍先生再次向他拱手,大步走开了。
霍岚一脸紧张地跑了过来,问道:“你你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孟仞道,“我想先出去,透透风。”
霍岚答应一声,随即便上前去帮他分开人群。一边走,她还在一边结结巴巴地问孟仞感觉如何,孟仞只是简单地回答“先出去再说”。
人们并未察觉到孟仞的不适,在他走过的时候还在向他欢呼,拍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身体。孟仞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算是回应。
第六十三章:数学脑理学 一
一离开人群,霍岚就撩开孟仞右臂上的袖子,发现他的整条手臂也肿了起来,而且比她的还要严重,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两块皮肤已经裂开了,正在流着血。
“他也太狠了吧!”霍岚怒道。
孟仞闷闷地道:“这都没什么……我现在心口疼。”
霍岚气得一跺脚:“都怪我,就不该让你上去的。赶紧去医馆看看吧,别是什么内伤……”
虽然孟仞并不想去,但霍岚还是强行把他往医馆那边拖。每拖一把,她对孟仞受伤情况的描述就变得更加严重一些,先是说他肋骨可能断了,然后说他肺可能裂开了,最后又说他的心脏可能破了。
“能不能盼我点好!”孟仞喊道。
“那你倒是跟我去医馆啊!”霍岚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回来。
孟仞只得跟她去了医馆。这是他第二次跨进百里书院的医馆——准确地说,他上次身处医馆的时候并没有“进入”这里,而是一开始就在病床上,后来又逃了出去。
给他看病的大夫甚至还记得他,说他上次擅自逃出医馆,害得他们出动了不少人手找了一宿。
“多有得罪。”孟仞怀着歉意说道。
大夫先是给他把脉,又用一副听诊器听他心肺的声音。“看来这里的医学也正处于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过渡期。”孟仞心想。一个老中医模样的人,穿着古代的衣服,耳朵上又挂着听诊器,这幅景象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应该没事吧?”霍岚有些紧张地问道。
大夫没有回答,只是取下听诊器,让孟仞躺到旁边的一张床上去。孟仞躺上去之后,大夫在他身上按了几下,问他的感觉,孟仞都一一如实作答。
“没什么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大夫捋着胡须说道,“我再给你开一瓶冻伤膏,记得回去擦擦。还有这位姑娘也是,我看你的手也冻伤了。”
霍岚总算松了一口气。孟仞说道:“多谢了。”
一出医馆,霍岚就开始骂人,她现在对伍仲孚的印象差到了极点,说出口的话也很难听。
孟仞皱着眉头道:“一个姑娘家,说话不要这么脏。”
霍岚反驳道:“每个人都不该说脏话,跟是不是姑娘有什么关系?”
“知道你还说!”
“我乐意,怎么着?”
孟仞无可奈何地道:“人家好歹也是个院士……”
“院士?”霍岚惊道,“我还以为他最多只是个高级学士。哇!那你岂不是战胜了院士?”她的神情里流露出几许敬佩。
孟仞道:“不过是钻了规则的空子罢了。真打的话,我打不过他的。”
“也很厉害了!院士和首席院士,战力一般都很强的。这么一说,伍仲孚没有透露自己的职级还真是明智,不然身为院士,竟然败在一个小小的学徒手里,传出去丢人就丢大了。”
“不至于吧,学者的主业说到底还是学术,输一场比试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霍岚问道。
孟仞道:“伍先生是来参加脑理学大会的贵宾,我负责接待他。今天下午他还有场报告,到时候可以再看看他的学术水平究竟如何。”
霍岚笑道:“脑理学的东西我不懂,就不去听了。不过下午你可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然而,在学术观点上,孟仞此时还并不想反对伍先生。
下午的报告,伍先生依然延续了他张扬的风格,一边报告一边讽刺现在的脑理学家“做的东西乱七八糟”,“根本不配称为科学”。
在场的学者一个个都听得火大。巫澎坐在孟仞旁边,评论道:“这家伙肯定人缘很差。这种性子还能做到院士,也真是厉害。”
孟仞表示同意。伍先生把学界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能爬到这么高,足见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你一会儿不报仇么?”巫澎问道。霍岚已经把比武大会的事情告诉了他。
孟仞摇头道:“报什么仇,明明是我赢了。”
伍先生的研究的确是很数学化的,关注的也是一个很小的基本问题:人感受到的刺激强度和实际上的刺激强度并不成线性关系。
譬如,在人手上放一两重的银子,随后再往上加一两重的银子,人们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前后的重量差异。然而,如果一开始在人手上放的是五斤重的银子,那么再往上加一两,前后的差异便很难被感受出来。
用数学公式表达的话,△i/i=k,即让人感受到前后刺激差异所需变化的刺激强度,与刺激当前的强度的比值,是一个定值。
换句话说,刺激本身的强度越强,要让人感受到差异就必须变化得越多。
这一现象是二十多年前伍先生自己发现的——当然,这个世界没有英文字母,所以公式并不是那样写的。
在这一公式的基础上进行推导,可以得出,感受到的刺激强度,和刺激的实际强度,呈对数关系(注1)。
伍先生将这一定律称为“伍氏对数定律”。然而,他今天讲的内容,却是要挑战自己创造的定律。
“……前面已经介绍了数量估计法的基本流程。总而言之,本实验室通过数量估计法直接测量感知强度,发现了与对数定律不一致的现象。”
伍先生说完在石板上写下了一个公式。
“感知强度和实际强度的关系,应该满足幂定律(注2)。”
自己打自己?孟仞觉得有点奇怪。对数定律和幂定律的内容他是清楚的,从数学上来看,对数定律确实不如幂定律灵活,要用后者挑战前者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一个学者要推翻自己之前的理论,需要不小的勇气。
果然,伍先生并不打算彻底推翻对数定律。介绍完幂定律之后,他话锋一转,道:“当然,我不会像现在的脑理学家一样,创造一大堆不清不楚的理论,我认为理论就应该越简洁越好。所以,接下来我要介绍,对数定律和幂定律是如何统一的。”
第六十四章:数学脑理学 二
这是孟仞从前没有接触过的内容(注1),他坐直身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伍先生说道:“我们知道,有一种观点认为,大脑反应的强度也与刺激的实际强度呈对数关系。那么,要把两条定律统一起来,只需要在此基础上做出两条假设:
第一,大脑内部存在一个结构,用于生成‘感知强度’,这一结构的反应强度和感知强度也呈对数关系;第二,生成感知强度的结构和感知实际强度的结构,二者会将各自的强度进行匹配。如果二者的强度满足这样的关系……”
他说着在石板上写出一个线性方程,随后一边讲一边推导,最终得出结论:加上这几条假设之后,幂定律可以由对数定律推导出来。
“你怎么看?”巫澎问道。
孟仞皱着眉头:“自洽倒是自洽,也很有才华。可他的理论怎么能基于未经证实的假设呢?”
巫澎道:“你指的是大脑反应强度那一套?”
孟仞道:“正是!虽说这个说法没什么大错……可这玩意你们现在压根测量不了吧?”
巫澎摇头道:“测量不了。我也在纳闷,这顶多是个猜想,他怎么直接就拿来用了?”
已经有一个学者站起来问了伍先生同样的问题。伍先生倒也爽快,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假设未经证实,不过他又强调说“正因如此,后来者才有必要去证实这些假设”。
孟仞想起之前李士瓒报告行星运动定律的时候,也是基于未经证实的假设推出了他的定律。这个时代的学术界对于这样的研究还很宽容,但是以后会慢慢变得严格起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个学者的发问将话题带离了研究本身:“伍先生的研究确实很数学化,但在下不明白的是,这些数学化的研究高明在哪里?”这位学者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怨气。
伍先生道:“精确的解释和预测,这就是高明之处。”
那学者道:“伍先生这话既对也不对。上午我去听了物理学大会,有一项研究让我印象很深刻,那项研究提出了行星运动的三条定律,一是行星运动的轨道都是椭圆,二是行星与太阳连线在相同时间内扫过相同的面积,三是行星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和公转周期的平方之比为定值。”
李士瓒还真的已经发现开普勒第三定律了!孟仞有些后悔上午没去听。
“那项研究的价值在于,用几条简单的定律就描述了天体运动的规律。伍先生的研究倒是也有对规律的精确描述,可这些规律的价值何在?恕在下眼拙,目前没看出来。”
伍先生笑道:“虽说比烂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想,在座诸位,有谁敢说自己的研究意义能超过行星运动三定律?”
研究缺乏意义,这一直是脑理学家的心头之痛。他们既解释不了大脑的运作机制,又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孟仞也禁不住叹息一声。来到这个世界,他不过是解决了自己学术地位的问题,可仍然做不出一项原创的,可以称为“伟大”的研究。
伍先生继续说道:“我们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给后人铺路的。但是我相信,我这条路铺到了正确的方向上,后人会以我的定律为基础,得到更多的大脑运行规律。”
仅仅是铺路么……
卢馆首站起来道:“请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以数学公式来描述大脑规律是一条正确的路。脑如此复杂,岂是天体可以比拟的?或许天体运动可以用三条定律描述出来,但大脑的规律,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几条公式就能够说清楚的。”
伍先生道:“卢先生此言差矣。宇宙之大,复杂的东西很多,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发现罢了。宇宙有很简单的基本定律,我相信大脑也有很简单的基本定律。”
巫澎低声问孟仞道:“老孟,你们那个世界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脑理学的基本定律?”
孟仞摇了摇头:“要是真有这种东西,我早就动手做研究了,哪儿还有闲工夫去搞什么短时记忆容量?”
“你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基本定律?”
“不,只是还没有人发现,而且距离发现的日子遥遥无期。”
孟仞接触过的最前沿的脑理学,尽管已经在数学化的道路上走出了几步,但也仅仅是走出了几步而已,而且举步维艰。
谁知道伍先生的路到底有没有铺到正确的方向上呢。
突然,伍先生指向孟仞的位置,说道:“这位学徒,昨天负责接待我。我跟他聊了聊脑理学数学化的问题,他不仅认同我的看法,还认为用定性的方式来描述规律是一件低级、落后的事情。老实说,他的见识,已经比在座大多数所谓学者更强了。”
这叫什么话!
孟仞感受到周围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投向自己。巫澎强忍着笑意,低声道:“伍仲孚把你卖了。”
上午被霍岚推到台上去,结果被伍仲孚弄伤了手臂。下午又被伍仲孚推出来吸引火力,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孟仞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起身说道:“我确实认为脑理学应当数学化,也认为定性的描述是低级的。”
“何以如此狂妄!”一个学者说道,“在座这么多的学界精英,做的难道都是低级的研究?”
“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孟仞叹道,“不仅是在座诸位,连台上的伍先生,以及现在站在这里的在下,做的也都是低级的研究。”
反正都被推出来了,索性就不再隐瞒自己的观点。
“说得对!”伍仲孚笑道,“大家做的不过都是些低级的研究。”
“探索大道,探索真理,到你口中竟然成了低级的事情?”刚刚那个学者用手指着孟仞,语气愈发激烈起来。
“吾生须臾,宇宙无穷,”孟仞道,“我等穷极一生也探索不了多少东西,也见不到大道和真理,此所谓‘低级’。正如伍先生刚刚所言,我们不过是给后人铺路的。
然而,正因为低级,所以高尚。”
第六十五章:群贤毕至
甘于做有价值的低级工作的学者,是高尚的。孟仞最后总算展示出了一点求生**,用这种说法把在场学者们的不快压下去了一些。
关于脑理学当中能否运用数学的争端,在孟仞发言之后仍然持续了一会儿,但是显然争不出任何结果。很难说这究竟是认识论的争端还是信仰的争端。
“我为什么总是被推到前台来?”离开讲学大殿之后,孟仞抱怨道。
巫澎幸灾乐祸地笑着:“可能他们看你骨骼清奇,是个可造之材吧。”
“二位留步!”身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两人回头一看,发现伍先生正快步走来。
孟仞看到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但是既然都被他叫住了,又不好直接离开。
伍先生满面笑容,对二人说道:“有请二位到群贤酒肆一聚,吃个便饭。”
好想拒绝他。
孟仞迟疑了一下,拱手道:“晚辈与人有约在先,恕难从命。”
“与谁有约?约在何时?何地?”伍先生连珠炮似地问着,似乎已经看出了他在说谎。
当场编个谎话并不容易,孟仞搪塞道:“恕晚辈不便透露。”
伍先生笑道:“根本就没有这个约,对吧?今天你们秦副院首也会去群贤酒肆,你就不想去听听他会说什么?”
怎么连泰学院的人都知道他与秦季之的争端了?
不过,要是能去观察观察秦季之的动向,倒也不错。
孟仞有些惭愧地说道:“那我从命便是。”
巫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问道:“晚辈似乎与先生并无交集?”
伍先生道:“嗯,说得不错,我确实不认识你。”
他还真是善于得罪人。孟仞和巫澎心想。
“不过,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今天也会去酒肆,他托我把你一块叫上。”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群贤酒肆今天被百里书院包了场,上百名学者聚集于此。一层的数十张桌案有序地摆成了三个环形,在中间留下了一个空位。二层的二十个大大小小的隔间都分布在回廊上,打开隔间的窗户,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楼的情况。
伍仲孚是贵宾,因此有预先自由选择座位的权利,也可以自由地邀请一些人前来。他挑了二楼最小的一个隔间,勉强能容纳四个人。孟仞和巫澎实在想不出第三个被邀请的人能是谁,推开隔间门的时候顿时吃了一惊。
巫柚正坐在那里,见伍先生走了进来,便起身拱手行礼。
“你们俩……认识?”巫澎奇道。
巫柚道:“你大哥我走南闯北,姑且还是认识一些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伍仲孚知道他和秦季之的争端了,孟仞心想。估计是巫柚告诉他的。
巫柚是在去泰学院办事的时候,偶然结识的伍仲孚。当时他在夜色当中行踪诡异,被伍仲孚当成了贼,不由分说便一剑砍来。刚开始时,巫柚还想着赶紧解释清楚,便没有全力接战,于是吃了他内力的亏,被伤了右臂。他大吃一惊,赶忙全力应战,迅速击败了伍仲孚。
有特殊内力的人并不常见,巫柚很想跟他多交流交流;巫柚这样的高手也很少见,伍仲孚也想跟他探讨一番武学。于是两人便建立了长期的联系。这次正好伍仲孚来开会,巫柚也停留在虞阳城,他便找了巫柚过来吃饭。
刚一开始吃饭,伍先生就讲起了上午的比武大会,还问巫柚:“孟仞也会使你那招断水剑,该不会是你教他的吧?”
“就是我教他的。”巫柚道。
伍先生笑道:“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有防着这招,不然也不至于会输。说起来,你们虞国就没有一个能打的学者吗?”
孟仞道:“都忙着听报告呢,没空去比武大会。”
“伍先生不务正业。”巫柚评论道。
伍仲孚并未觉得受到冒犯,大笑起来,道:“那我倒真想知道,虞国战力最强的学者是谁。”
巫柚摇了摇头:“那几个首席院士应该都挺强的,不过真要论排名的话,也没人知道。”
“秦季之如何?”伍仲孚问。
“他不太行,估计还不如我。”巫柚道。
孟仞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记得巫柚之前也说过,天下武功高于他的人有十多个,但秦季之估计不在其中。
巫柚道:“之前虞国和商国打仗,他也参战了,我对他的水平有所耳闻:据说只能勉强一对五十。”
“只能”一对五十?
孟仞没有把震惊表现在脸上,而是先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的表情。巫澎和伍仲孚都没有对此事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情绪。
巫澎问道:“一对五十,指的是对五十个我这种水平的人吧。”
巫柚道:“比你水平还差一些的人。你其实不算特别差,用不着妄自菲薄。”
这话听着怪怪的。巫澎笑道:“我就当这是在夸我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震惊的,孟仞心想。之前在虞阳城,他自己也做到过一对十五——虽然不过是十五个小混混,武功不如他,年纪也比他小。
秦季之可以一对五十。那巫柚呢?仔细想想,孟仞还从没见过他全力发挥时是什么样子。
伍仲孚道:“虞国的学者没有排名,泰学院的人倒是挺热衷于这个的,有人自认天下第二,也有人自认天下第三。喏,自认天下第三的那个已经来了——也是个走歪门邪道的家伙。”
孟仞从窗户向下看去,只见秦季之正和一个学者穿过桌案间的小道,往中央的空地走去。这位学者看上去年近六旬,身材壮实魁伟,只是头有点秃,束发之后簪子都快插不上去了。
“冯宿,首席院士。”伍仲孚向他们介绍道。
原来是他!
对于冯宿,孟仞可算得上是久闻大名了。脑理学期刊上常常出现他的名字,泰学院的行为流派,就是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除此之外,他还是零级期刊《脑理学公报》的主编。
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第六十六章:首席院士
巫澎和巫柚也都听过冯宿的名字,前者和孟仞一样,是在学术期刊上看到过他的论文,而后者则是因为冯宿“天下第三”的名头。
孟仞跟这位《脑理学公报》的主编也算是有点过节。他投稿过去的论文,两个审稿人直接给了“接收”的意见,一个审稿人给了“小修后接收”的意见,并且提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然而,最后这位主编亲自下场,给孟仞提了一大堆刁钻古怪的问题,把论文打回来让他一一回答,搞得孟仞头痛不已。
根据以往的投稿经验,他很清楚,这些问题当中哪怕有一个他无法回答,主编就可以以此为由直接拒掉他的稿子。
当然,严谨认真是好事,可孟仞觉得冯宿提的好些问题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他。
眼下,他只希望能够借着这次的脑理学大会,把自己这项研究向他好好推销一番。
“老孟!”巫澎拍着他的肩膀,“还不赶紧去勾搭一下你的主编?”
孟仞道:“现在去勾搭又没什么用。”
伍仲孚问道:“怎么,你给《脑理学公报》投稿了?”
“正是,而且就是伍先生所说的‘歪门邪道’的那篇。”
伍仲孚笑道:“哦,那活该被拒稿。”
“我还没被拒呢!”孟仞怒道。随即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对伍仲孚发火,拱手道:“失礼了。”
伍先生对他的怒气并不在意,摆了摆手。
秦季之和冯宿走到中央的空地,开始讲话。秦季之讲的不过是些不咸不淡的欢迎词——非常典型的高层演讲,滴水不漏,看似说了很多话,其实什么也没讲,就连孟仞这样急切地想挖他黑料的人,也听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来。
他太从容了,孟仞心想。想让这种人吐出点有用的东西,非得把他逼急不可,就像上次巫柚下手抓捕周盘,逼得秦季之亲自出手压制太守府一样。
相比之下,冯宿的讲话就要实在一些——虽然并没有实在到哪里去。
“刚刚秦副院首已经介绍过我,我就不再多介绍什么了。”冯宿说道,“打扰大家吃晚饭,冯某深感歉疚。”
你歉疚个鬼,我看你挺高兴的。孟仞暗自腹诽着。
“我在这里要宣布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本院叫我以非官方的形式透露给你们。但是我想,我都挂了首席院士这么一个头衔,不管说什么,别人都会以为是官方的说法。”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和酒杯,静静地听着。二楼隔间里的人也全都靠到了窗户边上,哪怕是巫柚这个与学术界没什么关系的游侠,也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为了不引起大家的误解,关于此事我只能透露最表面的一点内容,具体内容请诸位自行向泰学院发信,询问院首和副院首。”
孟仞猜测他是要透露一些泰学院的新政策,不然不会如此谨慎。
“泰学院即将启动‘特任学士’的招募计划,诚聘天下英才,待遇从优。我目前只能透露这么多,诸位有什么问题吗?”
“嚯,这事连我都不知道。”伍仲孚说道。
孟仞奇道:“连自己人都不告诉?”
他隐隐觉得这个招募计划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酒肆里的学者们提了很多问题,但是冯宿的口风很严,只在待遇问题上说得比较清楚,“薪资预计每月四十两银子上下”,“预计有八百两银子上下的科研启动经费”。
这个待遇算是相当高的了,据孟仞所知,匡先生每个月拿到手的薪资不过也就二十两银子。
“还真有点想去。”巫澎说道。
孟仞点了点头,面对这样的待遇,他也有些心驰神往。
只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特任学士”都会从什么人当中招。好几个学者都提了这个问题,但冯宿只是说“还在商议当中,不便透露”。
“明目张胆地挖墙脚。”巫柚说道。作为局外人,他并不关心学术圈的待遇问题,
以接连不断的问题轰炸了将近一刻钟之后,在场的人们终于沉默下来,面面相觑,感觉没有什么别的可问了。虽然得到的有效信息并不多,但泰学院这一轮招募粗看之下还是挺诱人的。
“总而言之,本院诚聘天下英才,具体的政令,还是要等院首和副院首来签发。”冯宿笑道,“接下来说第二件事情,这件事情也和刚刚的第一件一样,虽然重要,但是不便在正式场合当中说出来。”
人们还没从刚刚的招募信息当中缓过神来,冯宿需要更多的过渡。于是他和刚刚一样,拖了半天也不进入正题:
“诸位知道,现在正在举办的是个学术会议,而不是什么杂技演出。因此,不够科学的东西,冯某也不敢拿到会议上去讲,以免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但是,不科学的东西未必是没有价值的。或许它只是无法重复,无法量化,但是非常有效。我接下来要讲的,是脑理学一项非常有前景的应用:精神控制。”
要是真能实现精神控制的话,可比我现在做的东西有价值多了,孟仞心想。不过冯宿刚刚说的无法重复、无法量化是什么意思呢?
冯宿顿了一顿,笑道:“之所以说它不科学,是因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能实现它,我的学徒目前还实现不了。我们现在还没弄清楚其中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的内力比较强,或许是因为我对内力的控制比较精细。
除此之外,现在的精神控制还很低级,只能在视觉方面实现一项非常简单的效果。因此,与其叫它精神控制,倒不如叫它视觉控制。我现在需要一位被试来协助我进行演示,不知道哪位学者有这个勇气?
我补充一点,本实验属于经颅内力刺激,已经在我本人身上实施了上百次,然后在我的学徒身上也实施了上百次,并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哪怕是冯宿给了安全保证,但对于这种参数不明,作用机制不明,只有一个主试能实现的实验,众人不免还是有些担心。
第六十七章:精神控制技师
终于,还是有人举起了手,高声道:“我来试试!”
正是巫澎。他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实验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孟仞拱手道:“祝巫兄好运。”
巫柚的脸沉了下去:“干嘛要去冒这个险?”
“哎,又不是去下油锅,”巫澎有些不满地道,“毕竟人家也试过几百次了,虽然只有一个主试和几个被试……”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没自信了,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从窗户跃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一楼正中的空地上。
总算是有了自愿上场的被试,众人兴奋地议论起来,都想看看冯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冯宿上下打量了一下巫澎,笑道:“这位小兄弟看样子还是个学徒嘛。”
巫澎拱手道:“冯先生好眼力。我记得先生刚刚问的是‘哪位学者’肯来做这个实验,不知道我这个学徒有没有资格?”
“当然有资格!我之前的视觉控制实验,有一半就是在学徒身上做的。”
秦季之仍然站在旁边,早已成为了被人忽略的背景板。他盯了巫澎一会儿,想起抓捕周盘的那天,这个学徒似乎也是参与者之一。
巫澎没有注意秦季之的反应,他这趟下来只是单纯地想试试冯宿的经颅刺激。倒是孟仞的眼光一直在秦季之、冯宿和巫澎三人之间游移不定——不过隔得这么远,他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冯宿开始对巫澎下起了指令:“你现在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巫澎依言转身,冯宿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会直接把十根手指放到你的头上,然后开始施加内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开始施加内力之后,你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上下颠倒、左右颠倒的。”
这可不是冯宿所说的“非常简单的效果”,孟仞心想。倒转人类看到的图像,这里面涉及到的机制是相当复杂的。
他看着冯宿把手放在了巫澎的头上,大拇指在颞叶的位置,两根食指在枕叶的位置,剩下几根手指大致分布在顶叶和额叶上。
“诸位请安静。”冯宿说道。
酒肆里的说话声迅速平息下来,众人屏住呼吸,伸直脖子看着冯宿的操作。
“我要准备开始了。”冯宿又道。
“好。”巫澎道。
经颅刺激的过程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冯宿和巫澎以外,谁也不知道两人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更不知道内力在脑中流动的过程。
时间缓缓地流动着,一分钟过去了,流程还是没有结束。巫柚似乎有点等不下去了,低声问孟仞道:“这种实验的时间都是这么长的吗?”
孟仞道:“还有时间更长的呢,不必担心。”
巫柚叹道:“倒也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这个实验不太稳妥。”
说到底不还是担心吗?孟仞心想。
又是两分钟过去,冯宿忽然开口问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巫澎道:“正如先生刚刚所言,我现在看到的东西上下颠倒,左右颠倒。”
实验尚未结束,职业素养颇高的众人压制住了喝彩的冲动。冯宿说道:“好,我现在把手放下来,这个效果应该还可以持续一小会儿。不过不用担心,就目前的数据来看,最多一刻钟便可恢复正常。”
冯宿放下手之后,巫澎笑道:“看来我是要演个丑角了。”
“敢来做这个实验,就不是丑角。”冯宿道,“现在实验结束了,你现在可以试着走回二楼去。”
巫澎缓缓地迈开步子,朝着两张桌案之间的缺口走去,然而却走得摇摇晃晃,而且走反了方向,最终没走两步便往前面的一张桌案摔去。冯宿眼疾手快地一把从后面拉住了他。
有的人发出了一阵笑声,也有的人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差点被打翻桌案的那个学者已经站了起来,想从正面架住巫澎。
孟仞和巫柚见状,从隔间的窗口跳下,落到一楼中央所剩不多的空地上,一左一右架住了巫澎。巫澎嚷道:“你们先别动,让我自己走回去!”
“谁管你。”巫柚毫不理会他的要求,和孟仞一道强行拖着他在桌案之间穿行。临走的时候,巫澎还没忘了对冯宿说一句:“多谢冯先生!”
冯宿朝他离开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应该我说多谢才是。诸位也都看到了,虽说视觉控制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能实现,但毕竟是能实现的,刚刚这位学徒,已经出现了视觉上下颠倒、左右颠倒的现象……”
学者们对这项新技术热情高涨,纷纷向冯宿提出关于实验参数的问题。对此,冯宿虽然想要毫无保留地尽量解释清楚,然而目前毕竟尚无可靠的方法可以测量内力,因此实验参数无法量化,也无法传授。
孟仞和巫柚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随时问巫澎这个被试刚刚是什么感受。然而,刚到楼梯口,巫澎就说道:“我有点想吐。”
两人同时丢开了他。巫澎往前一栽,差点倒在楼梯上,两人又同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拽了起来。
“别吐我身上。”巫柚道。
“也别吐我身上。”孟仞道。
“真是患难见真章!我看透你们了!”巫澎紧闭着双眼,一脸痛苦。
巫柚一边骂着“你患个屁的难”,一边拖着二弟往楼上走去。孟仞则是让他一直闭着眼睛,说这样可以减少视觉和前庭觉的冲突。
“减少冲突又能怎么样?”巫澎问道。
孟仞尽量简单地说道:“能让你不头晕。”
巫澎的运气还算不错,不到五分钟视力便恢复了正常。视力恢复正常之后,他才开始对其他人描述刚刚实验时候的感觉。
“内力主要汇聚在枕叶,”他摸着后脑勺说道,“有周期性,大致是一秒钟三个周期。除了汇聚在枕叶之外,还有一部分内力在往前部压迫,我不知道是作用于什么地方……”
“压迫的位置靠上还是靠下?”孟仞问道。
“靠下。这么说的话,这股内力可能是施加给视觉神经的。不过,具体的参数,你们也听到了,这么多人都在问,但是冯先生说不清楚。”
第六十八章:行为主义
巫澎的说法和冯宿的说法相去不远。听完了两个人的描述之后,孟仞和伍仲孚仍然不知道应该怎么重复这个实验。
“好多参数都得慢慢试。”孟仞喃喃道。不管是手指的位置,内力的强度,还是内力的分布,都得慢慢尝试,尝试的过程当中风险还很高。孟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经颅刺激的时候,内力在大脑当中失了控,整个人都摔倒在地,差点失去意识。
巫柚道:“控制人的视觉,这一招要是可以远距离施放的话,便可用于实战。只是听你们的口气,视觉控制离实际应用好像还远得很?”
伍仲孚道:“确实远得很。这都是因为没有搞清楚其中的数学原理。”
又开始了。孟仞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听冯先生的意思,似乎我们不需要关心原理。”
“他还是老一套。”伍仲孚虽然这么说,但是没有继续兜售自己的观点,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楼下。
刚刚有一位学者提出了和伍先生类似的看法,说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原理,就没法将视觉控制继续研究下去。然而冯宿却说道:“以我拙见,当务之急不是弄清其中的原理,而是弄清楚内力的测量方式,让视觉控制变得可重复就好了。”
“可正如先生刚刚所说,颠倒视觉只是一项非常基础的功能。难道说,如果我们要弄清其它的功能如何实现,还得碰运气似的慢慢试参数?”
冯宿笑道:“正是。”
冯宿毕竟是行为流派的主要推手。这一流派只研究刺激和行为之间的对应关系,至于“刺激-人体-行为”这组对应关系当中,人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关心。
“这当中的原理压根就是弄不清楚的,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冯宿说道,“更何况,我们也不需要弄清楚其中的原理。现在不就是这样么?我不知道原理,但是我确实能够实现视觉控制,在以我为主试的前提下,这一结果是可重复的。因此我认为,与其探索原理,倒不如直接探索实验参数。”
从实用的角度来看,行为流派似乎是对的。就连孟仞也几乎要承认这一点了。
可是探索原理怎么可能是全然无用的呢?脑理学家总不能一天到晚就干些调参的事情吧?
孟仞所受的本科和研究生教育,都在教他探索原理,因此他很难接受冯宿的看法。
两天后讲学大殿的报告,孟仞就排在冯宿的后面。他很期待能在大会上和这位首席院士论战一番。
这天下午讲学大殿异常热闹。冯宿是这次泰学院来参会的级别最高的学者,因此不管是不是搞脑理学的学者和学徒,都想挤进大殿听听他会讲些什么。座位全满自不必说,回廊上站满了人也自不必说,就连过道上和第一排座位前面也有不少人席地而坐。想在殿内自由地行走简直成了一种奢侈。
安保也被提到了最高等级,殿外是百里城的捕头和捕快站岗,百里书院的一名学士负责安检。所有想进去的人都得出示身份证明,并且经历一轮搜查。孟仞心下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搞安检,殿内大多数都是武功不弱的学者,冯宿自己还自认天下第三,谁敢在这种地方造次?
冯宿所做的研究,和孟仞记忆当中行为主义大家所做的研究几乎别无二致。让老鼠待在一个箱子里,箱子里有一根杠杆,如果老鼠按压杠杆,就会有食物从一个窗口掉下。让老鼠学习一段时间之后,它按压杠杆的频率就会变得更高。
正是伯尔赫斯?斯金纳的实验。
“这说明什么呢?”报告当中,冯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着,“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奖励的方式,让动物自发地进行某种行为。
这与传统的反射实验完全不同。在传统的实验当中,巴湖院士是在响铃之后,给狗吃肉,这时候狗会分泌唾液。长此以往,重复多次之后,只响铃而不给狗吃肉,狗也会分泌唾液。
可见,传统实验建立了刺激与反应之间的联系。然而,我们的新实验与此相反,建立的是反应与刺激之间的联系。动物会自发地进行反应,获得它们想要的刺激,或者规避它们不想要的刺激。
在后续的实验进程中,哪怕我们降低了按压杠杆获得食物的概率,老鼠也会着了魔一样地不停按压杠杆……”
由此,冯宿得出了一个非常激进的结论: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奖赏学习来解释,而不是由于人有多么复杂的智慧和意识。要是谁想用智慧和意识来解释行为,那只是因为还没找到合适的奖赏或者惩罚。
卢馆首刚想站起来提问,就被他抬手止住了话头。冯宿说道:“我知道卢先生想问什么,大概就是想说我刚刚展示的不过是些简单的行为,而不是高级一些的,对吧?”
“正是。”卢馆首拱手道。
“这个问题审稿人也提出来过,确实是个不错的质疑,但是我的实验证据能够让其不攻自破。
只要对老鼠待的箱子进行一些微小的改动就可以。每隔十五秒钟,食物就会自动掉进箱子里,与老鼠的行为完全无关。但是几天之后,十只老鼠中的八只产生了非常奇怪的行为:
两只老鼠会在食物落下的间隙转圈,其中一只是顺时针转三圈,另外一只是逆时针转两圈;还有两只老鼠会在食物落下的间隙撞击箱壁;第五只老鼠时常直立起来,而且正对着的并不是食物落下的方向。另外三只老鼠就不在此赘述了,诸位可以自行去看论文。
它们的行为和食物是否落下没有任何关系,但它们仍然这么做了,似乎是觉得它们做的事情和食物落下之间有什么因果联系。这可不是什么低级的、简单的行为,这是迷信——不止是人,老鼠也能学会迷信。
所以我才敢断言,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奖赏学习来解释。所以我才认为,脑理学家就应该致力于寻找刺激和反应,以及反应和刺激之间的联系。至于所谓的智慧和意识,无需研究,也根本就不存在。”
第六十九章:黑箱
一旦把话说得太死,就会引起争议——在学术界尤其如此。
然而,冯宿输出完自己的观点之后,场面却异常和谐。没有人针对他的观点进行反驳,只有几个人提了一些关于实验细节的小问题。
孟仞回头看了看卢馆首和匡先生,他们两个抱着手臂坐在座位上,正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
这两位被行为流派压着打的学者,需要翻盘的机会。
孟仞轻叹一声,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情。当时卢馆首和匡先生在实验室里找到他,突然跟他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你”,“明天好好表现”。
匡先生还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虞国的意识流派被打压得太久了,论文只能发表在本国的期刊上,但是学术期刊的评价体系又操纵在泰学院手里,虞国的脑理学期刊不受重视。这次,馆首可是特意把你安排在冯宿后面的,你可一定要杀杀他的锐气。”
巫澎附和道:“杀杀他的锐气,这样我后天在学馆报告的压力也能小一点。”
巫澎的论文已经被《实验脑理学期刊》接收,不过他没有获得在讲学大殿报告的机会。
馆首咳了一声,道:“这是学术交流,二位不要将其说成意气之争。”
孟仞突然觉得有点惊恐:“晚辈一个小小的学徒,怎么敢跟首席院士对着干?”
虽然他早就想着要跟冯宿论战一番,可现在自己突然被一整个流派寄予了厚望,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仔细想想,早在去年,州牧来百里书院视察的那次,就已经有这个趋势了,当时匡先生就把孟仞称作“我们这个流派最优秀的代表”,只不过孟仞以为那是为了把上级应付过去,便没太在意。
匡先生看出了他的担忧,说道:“不必太担心,你后面还有一个泰学院的院士,也是反对行为流派的,她可以帮你承担一部分压力。”
这位泰学院的院士名叫傅曼,此刻就坐在孟仞旁边,一言不发。这是个中年女子,穿着男装,眼神锐利,看上去颇为干练。孟仞将要上讲坛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说道:“你一会儿收敛点,冯宿留给我来对付。”
孟仞一怔,看来傅曼已经在论文集里看过他的论文。不过他怎么可能收敛呢?这篇论文中的观点本身就是跟冯宿相悖的。
不过他还是拱手说道:“多谢先生。”
艰难地穿过人群,走上讲坛,孟仞深吸一口气,以一段自己已经重复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开场白开了头:
“众所周知,我们在短时间内只能记住很少的内容,如果不对这些内容进行复述的话,也会很快地忘掉。这是我们认知功能的一大瓶颈,很可能也会限制我们对内力的精细控制。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在短时间内究竟能记住多少内容……”
这项研究前半部分的介绍,孟仞早已经轻车熟路,不仅在这个世界里讲过多次,哪怕是在原来的世界,也在课程报告和组会上讲过两遍。
后半部分涉及到信息论,讲起来稍微吃力一些,孟仞便放慢了速度,一方面免得自乱阵脚,另一方面也给听众多留一些理解的时间。
收尾阶段,终于到了直接攻击冯宿观点的时候。孟仞清了清嗓子,道:“总而言之,从现有的研究当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首先,人会对从外界输入的信息进行加工;第二,在加工过程当中,存在‘短时记忆’这样的结构,用于短暂地存储信息,并对信息进行操作;第三,短时记忆的容量有限,只有五个组块;第四,组块的形成是信息压缩的结果。”
这些结论完全与冯宿针锋相对,不仅认为意识和智慧都是存在的,还认为它们都是值得研究的。
冯宿显然认出来了,孟仞报告的正是那篇被他亲自审稿,然后退回修改的论文。他指出来的好些问题,孟仞已经在报告当中做出了回答,但仍然有一些他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你怎么可能证明短时记忆是存在的呢?”冯宿坐在原位,抱着双臂问道。
学术界级别最高者和级别最低者的对话。
孟仞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根本不需要证明短时记忆是存在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我们创造出来的理论,只要它能够解释足够多的现象,就是有价值的。我们不会去问一个物理学者‘你怎么可能证明天体运动定律是正确的’,而只关心这些定律到底能解释多少现象。”
冯宿笑道:“那么你的理论能解释多少现象呢?”
“能够解释信息加工能力的限制。”
“真的存在所谓的信息加工吗?”
“或许信息加工的过程也可以用强化学习,哦不,奖赏学习来解释,但至少,假设它存在比假设它不存在能够解释更多的现象。”
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争论下去了。冯宿紧紧盯着孟仞画在石板上的一个模型:外界的信息被输入到一个黑箱当中,黑箱对信息进行处理,然后生成一个输出。
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个相当超前的模型。
台上这个学徒何以对“信息”如此热衷呢?而且还发明了关于信息的一整套话术。这些东西似乎将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他目前说不上来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当然,没有电报,没有电话,没有计算机,也就没有信息论诞生的基础。孟仞享有的时代红利是全方位的。
冯宿的拥趸甚众,他们继续对孟仞倾泻着火力。
“研究信息处理过程有什么意义?”
“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复杂的,就拿冯先生的研究来说,同样的箱子,同样的食物,但不同的老鼠学到了不同的迷信行为。只单纯地研究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迟早会遇到瓶颈,所以才需要弄清楚其中的原理。”
“可是你怎么知道信息处理过程是可以研究的……”
孟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逻辑,情绪也愈发愤怒。
第七十章:认知革命?
“我希望诸位不要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了,”孟仞压着火气说道,“如果你们坚持认为信息加工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无法研究的,请拿出实验证据来。”
尽管学术圈就是一个相互质疑的地方,但是一个学徒敢跟一众学者这样说话,也可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
“一个小小的学徒,还敢在这里嘴硬?”一个学者站起来说道。
孟仞嘲讽道:“不知阁下是什么职级,但我认为,作为学者,应该讲求证据,而不是论资排辈。”
卢馆首作为会议的组织者,站起来说道:“时间有限,还是有请下一位吧。”
那个学者似乎被孟仞气得失去了理智,对着卢馆首说道:“既然馆首出来打圆场了,在下倒想问问,凭什么一个学徒也能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作报告?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既然阁下想要论资排辈,那我倒要说两句,”卢馆首怒道,“凭你的职级,也敢跟我这样说话?”
那个学者回过神来,想起卢馆首是新近评上的院士,于是赶忙住了嘴。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交易,”卢馆首继续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诸位,没有。刚刚诸位都听过这个学徒的报告,他的水平如何,自有公论。”
对于孟仞的水平,大多数人还是相当认可的,觉得他的理论虽然可能尚有漏洞,但思想相当超前,而且也很严密,远远超出了一般学徒的水准。哪怕是冯宿本人,也觉得孟仞现在就有去做个学士的资格。
孟仞的怒气已经渐渐消了下来,向众人拱手道:“刚才多有得罪。”
傅曼站起身来,准备上台,卢馆首向她拱手道:“让傅先生久等了。”
“不妨事,”傅曼笑道,“刚刚的报告很精彩。”
她本想用自己的研究反驳冯宿的,但无奈这个风头还是先让孟仞去出了。不过她又觉得这样也好,有孟仞先行挡刀,她可以少费很多口舌。
和冯宿一样,傅曼的研究也是用老鼠做的。在一个十字型的迷宫当中,把老鼠放在南侧出发,食物放在西侧的一块挡板后面,那么老鼠每次在爬到迷宫中央时,只要左转爬到尽头推开挡板就能得到食物。
进行一定时间的学习之后,再把老鼠放在迷宫的北侧出发。这时,如果老鼠学到的是食物的位置,那么就应该爬到中间向右转,但如果老鼠学到的只是“左转”和“食物”的联系,那么就会爬到中间左转。
“结果发现一天的训练之后,十只老鼠当中有九只都能找到食物的位置。”傅曼说道,“这说明老鼠学到的不是刺激和反应的联系,而是食物的位置。更进一步说,老鼠的脑中实际上形成了这个迷宫的地图。为了让这个结论的证据更加丰富,我们还对迷宫进行了改进,采用了这样两种设计……”
她又在石板上画出了两种迷宫,分别讲解了实验逻辑和实验结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老鼠学到的不是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而是环境的地图。
讲完几个实验之后,傅曼笑道:“诸位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在下今天也是来反对冯先生的。刚刚那位学徒可能级别不够,不知道我这个院士级别够不够呢?”
她朝着之前那个出言不逊,想要论资排辈的学者看了过去。那人已经噤若寒蝉,僵在那里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当然,冯先生是首席院士,在下的级别还是要比他低一些的。”傅曼继续道,“冯先生的研究相当精彩,足以光耀后世,但未免稍微托大了一些,把自己的结论推得太广。不论刚刚那个学徒说的所谓‘信息加工’到底存不存在,他画出来的这个模型还是很正确的。”
傅曼指着孟仞画的黑箱模型,道:“大脑就像这个黑箱,接收刺激,输出反应。黑箱当中发生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而且确实无法观测。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虽然看不到黑箱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通过对行为的分析将其推断出来。
基于这样的观点,我认为是时候把脑理学推向一个全新的方向了:认知脑理学。这个方向的主要任务,就在于研究黑箱内部的过程。”
认知革命。
在孟仞原来的世界当中,认知心理学是和人工智能同时提出的,而认知心理学之所以诞生,一大原因就是心理学家想要用计算机来类比人类的大脑。
这个世界里没有计算机,但认知脑理学还是诞生了。傅曼作为推手之一,原本底气不足,但看了孟仞的研究之后感觉认知脑理学有了更多的支持证据。孟仞这个开了历史挂的学徒,则是底气十足,早就打算好了要走出这一步。
孟仞忽然觉得冯宿有点倒霉,行为流派正值鼎盛之时,就要被人迎头痛击了。
不过更让他惊叹的是傅曼这项研究。在他的印象中,原来的世界里,迷宫实验和动物的迷信实验在时间上确实相差不远,但他原本以为迷宫实验不会出现在行为流派盛行的泰学院,而会出现在虞国。
看来泰学院在学术上确实要领先一些。要不是孟仞横插了一脚进来,认知脑理学怕是要由他们领跑了。
刚刚跟孟仞辩论过一阵之后,冯宿暂时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但作为一个流派的代表,他这个时候要是不说点什么,似乎有失体面。
“希望认知流派会是一个成功的流派吧,”冯宿说道,“接下来的几十年,孰是孰非,学界会交出一份答案的。”
这一点倒挺好,孟仞心想,不像伍仲孚那样嘴硬。
“或许最后认知流派和行为流派会合流也说不定,”傅曼也在不失时机地给他台阶下,“况且,二者并非完全对立的关系。”
殿内鸦雀无声。新流派的诞生,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每次学术会议都能有的。
卢馆首再次起身,继续会议流程:“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有请下一位吧。”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第七十一章:挖墙脚
“我已经十来年没有发过认知流派的论文了。”离开大殿时,匡先生捋着胡须感慨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不出来。可是话又说回来,傅曼怎么就敢发呢……”
巫澎道:“毕竟人家也是一级期刊的编辑。”
孟仞有点担心:“这回这篇怕是也未必能发出来吧?冯宿可是《脑理学公报》的主编。”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外面的警卫,发现似乎和来时的人不一样了。之前那批人身着捕快公服,现在这批人穿着深绿色的袍子,袖口收紧,身上统一绣着犀牛的纹样。周围人流涌动,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一变化,诧异地朝警卫那边看去。
巫澎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本届最佳论文奖,肯定有你一份。到时候就算《脑理学公报》不要,我们再往别的期刊投就是了,他们会给这个奖项一点面子的。”
“也未必有我们一份吧。”孟仞嘟囔道。
匡先生道:“脑理学这边最佳论文奖评选的负责人可是馆首!你没看他刚刚的样子?都快哭出来了。他也是被长期打压的人,这次你也算是帮他出了口恶气。”
有这一层保障的话,最佳论文奖倒确实稳当了一些。
孟仞还是对那些被换掉的警卫心存疑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问道:“那些捕快怎么被换掉了?”
匡先生和巫澎也回头看了一眼。匡先生道:“有点意思,换成军方的人了。军方派人来听报告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警卫也换成了他们的人……”
看来那是军队的制服。孟仞一边想着,一边第三次回头打量那些警卫。他对这个世界的军制还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些有内力,会武功的人都是怎么打仗的——不过肯定跟他固有的认知不一样就是了。
“师父要不要去打探一下情况?”巫澎撺掇着匡先生。
匡先生沉吟了一下,道:“我去问问馆首吧,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我们也好早点知道。”说完他便离开了,逆着人流往大殿走去。
“你最近没惹什么事情吧?”巫澎问孟仞道。
“怎么怪到我头上!”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
“那你之前没惹什么事情吧?我是说那种尚未解决的事。”巫澎不依不饶地继续提问。
孟仞努力回忆一番,道:“真要说的话,倒是有一桩事情一直没有了结。去年七月我去王祁阳家中赴宴,你还记得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职级评定司一个姓李的司员告诉我,要去查找跟秦季之和周盘相关的,小的周边势力。后来发现了虞阳城的黑市和雁城的赌坊之后,我就抽空把这件事情报给了王副院首,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音。”
“哪天报给他的?”
“这谁还记得住……我只记得应该是十月中旬。”
巫澎若有所思:“说不定真是因为这件事情。”
孟仞觉得这个猜想不甚靠谱。真要清除这些势力的话,直接调虞阳城和雁城的捕快也就除掉了,何必动用军队呢?再说,就算动用军队,又何必让他们到百里城来转一圈?
然而巫澎的直觉准得可怕。
匡先生回到实验室时,身边还跟了一个军人,两人相谈甚欢。据匡先生介绍,此人名叫张骙,是虞国中军的技术员。
孟仞觉得张骙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只听得巫澎在旁边说着“见过师兄”,孟仞这才想起来,张骙是匡先生门下已经毕业数年的师兄,他确实曾经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于是他也跟着巫澎说道:“见过师兄。”
匡先生笑道:“关于中军为什么派人过来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你们这位师兄是来挖墙脚的,先让他跟你们聊吧。”
虽然军界和学界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但这并不妨碍双方互相挖人才——张骙就是被军方挖过去的人之一。
巫澎长期涉足应用性比较强的课题,张骙这次来百里书院,本来是想让巫澎毕业之后去中军。但他后来又听说匡先生去年收了一个半道转过来的学徒,不仅学术水平很高,更关键的是战力还很强,便想着干脆把两个人都收入中军麾下。
跟两人介绍军队的情况时,他特别对孟仞说道:“我今天听了孟师弟的报告,确实见识卓越。据师父说,虽然那篇论文你们三个都挂了名,但主要工作是你完成的,是吧?”
“匡先生和巫兄的贡献也是不小的。”孟仞说道。
“这是自然,但既然匡先生把主要贡献归在你的身上,你就不必过谦了。有这样的学术水平,做应用领域的课题应该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你的内力深厚,战力强大,假以时日定能在军中大有作为。”
孟仞和巫澎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被张骙说动,还是想继续留在学术界。尤其是孟仞,虽然他领先全世界的知识到了军队也是有用的,可毕竟最有用的地方还是学界。
张骙见孟仞不为所动,便开出了更高的价码:“裴将军有承诺,若孟师弟毕业之后能来军中,可以直接拿到师帅级别的待遇。”
虞国有北、中、南三军,各军下辖数万人,设主将一员,副将一员。张骙所言的裴将军,正是中军的主将。各军又下辖若干个师,各师以师帅统辖。对应到文官的级别上,各军主将比州牧的地位略高一些,各师师帅比太守的地位略高一些。
直接以师帅级别的待遇起步,足见军方对孟仞的重视程度。
“真是羡慕。”巫澎感叹道。他觉得军方肯定不会给他开这么高的价钱。
然而孟仞此时对这些级别和待遇都一无所知,只觉得不想离开自己的舒适圈。
“感谢裴将军和师兄的赏识,”孟仞拱手道,“不过以在下的才能,去军中的话恐怕会有负所托。相比之下,巫兄比我要更合适一些。”
巫澎一惊,也拱手道:“我才疏学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第七十二章:治安
价钱已经开到最高,孟仞依然不愿意投身行伍,张骙便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了。至于巫澎,裴将军能开出的价码确实比孟仞要低一些,张骙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如此也好,”他笑道,“以二位的才华,在学术界也是大有可为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首席院士。”
匡先生在一旁说道:“我就说吧,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去的,你还非要来跟他们谈谈。”
“毕竟总得谈谈才能确认。”张骙道。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巫澎赶紧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张师兄可否透露一下,军队为什么会调兵进百里书院?”
张骙道:“刚刚匡先生也叫我跟你们说说此事。官方说法和真实情况,你们想先听哪个?”
“官方说法。”孟仞和巫澎异口同声地道。
“这倒奇了。”张骙有点诧异。他还以为这两个人会懒得听官方说法,直接问真相如何。
然而,孟仞和巫澎只是想先听一个合理的解释,再去问其中的真正原因。官方说法虽然未必是真的,但一般要简单一些,从逻辑上一般也大致说得通。此外,对比一下不同说法的差异,也可以看出一些官方的态度来。
“既然你们想先听官方说法,那我便告诉你们:为了保障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期间百里城的安全,也为了保障百里城、虞阳城、雁城一带的安定,副相邦将亲自监督,派兵对三座城池及其周边的山贼、土匪、黑帮进行清剿。目前,三座城池各进驻了一个营,清剿工作正逐步推进中。”
这官方说法的漏洞蛮多的。孟仞心想。
“敢问,这个官方说法的真实性如何?”他问道。
张骙略一思索,道:“是真的。毕竟,说假话的效果往往不如只说一半真话。”
“既然这只是一半的真话,那我二人接下来就要问不少的问题了,请张师兄不要见怪。”
张骙笑道:“问吧。”
孟仞问道:“既然要保障大会的安全,为何会议开始之前不动手呢?”
“还是从头讲起吧,或者说,从我知道的地方讲起。此事的源头是什么,我并不知晓。王祁阳副院首前段时间往政事堂上书,说百里、虞阳、雁城一带有黑帮、盗匪盘踞,请求出兵清剿。也不知道他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哦……”巫澎恍然大悟地看了孟仞一眼。孟仞悚然一惊:没想到王祁阳真能拿这件事情去做大文章!
张骙看两人的眼神,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没有深究下去,继续说道:“按说,真要清剿的话,动用当地捕快和城防军也就够了,更何况书院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百里城撒野?”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孟仞道。
“王副院首真正的目的,是引入外部势力,打破这一带的平衡。据说,他想抄掉虞阳和雁城的黑帮,然后顺藤摸瓜,一路向上查。至于他要查谁……看你们的样子,似乎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秦季之?”巫澎问道。
“看来确实是的,你们也知道一些内情……秦副院首在这一带的势力越来越大了,连州牧都是他的学生,王副院首不好动手,只能引入外部势力。可想而知,此事的阻力有多大,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军这么晚了才把兵调过来。”
孟仞沉思道:“恐怕清剿也会寸步难行……”
“你说得对。政事堂把这事搅得太乱,调来的三个营竟然出自三个师,人心不齐,管理混乱,查抄了几家赌坊之后,就怎么也抄不下去了。”
“而且还打草惊蛇了!”巫澎有些不满。
张骙道:“这草是一定要打的,不然,等蛇长壮了,说不定真能吞下一头象。”
“那个谁……那个副相邦呢?他是哪头的?”孟仞问道。他不太确定副相邦是个什么职位,不过要是相邦的意思和他认知当中的一样的话,那就应该是副丞相,权势小不了。
“是王副院首这一头的。不过不用指望他了,他人还在西京,在和学部处置一些财务上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裴将军呢?”
“他倒是可以指望一下,不过……唉,我不想说他的坏话,毕竟他也还算个不错的人。裴将军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就难怪那三个营人心不齐了。资历太浅通常意味着威望不足,威望不足就压不住底下的人。孟仞和巫澎对此皆是了然。
张骙向匡先生道:“师父,我这两位师弟好像知道不少内情,而且特别急于知道更多的内情。”
匡先生眼睛望着房梁:“是啊,这两人惯会惹是生非,说不定这会儿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惹麻烦呢。”
“我讲了这么多我知道的内情,诸位能否透露一下你们知道的事情?”
“最能惹是生非的人讲。”匡先生仍然盯着房梁。
“老孟讲。”巫澎同时说道。
孟仞无奈,只得简明扼要地把几个月以来,跟周盘和秦季之相关的事情讲了一遍。
张骙越听越诧异,最后盯着孟仞的目光已经近乎于怜悯了。“孟师弟近日可得小心。”听完之后,他叹着气说道。
“这么大的文章,最后不会落笔到我身上吧?”孟仞也抬头盯起了房梁。
“当然不是最后,”张骙道,“不过,既然你在此事当中干系不浅,那么这篇文章写到半途,很可能会在你身上落一次笔。”
孟仞沉默不语。
张骙站起身来,向三人告辞;“感谢师父和二位师弟为我提供这些情报,我回去会跟裴将军报告的。”
孟仞和巫澎也起身向他拱手道:“也多谢张师兄。”
“以后也常联系。”匡先生终于不再盯着房梁了,起身向他的徒弟道别。
“一定。”张骙说着慢慢向实验室的门退去。
“张师兄,”孟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张骙微微一笑,道:“我不只是技术员,还是幕僚,知道这些理所应当。”
第七十三章:纲纪废弛
学术会议剩下的几天里,百里书院内部和外部完全呈现出两幅景象,百里城和虞阳城又完全呈现出了两幅景象。
百里书院内部一切如常,偶有几个巡逻的军士,也无人在意。百里书院外,百里城以内,多了不少士兵,有的在街上巡逻,有的昼夜轮换,值守在城边的堡垒周围,拦住每一个想要进城或出城的人,让他们表明身份。每天都有几辆大车载着粮食和物资运出城去,以供一营士兵补给所用。
虞阳就不一样了。没有那么多战力强大的学者,于是一整营的军队便成了城中最强的力量。清剿完周围的一小股山贼之后,军队开进城内,查封了黑市,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抓。不过,有了军队的压制,一时之间,黑帮还是从城中完全销声匿迹。
虞阳的治安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好。
在讲学大殿报告之后的第三天,孟仞抽空去了一趟虞阳,想看看黑市变成了什么样子。
黑市看上去倒是完全消失了,之前和霍岚一起去的那片街市上没有一个开着的门店,全都贴上了封条,本就萧条的街道陷入了完全的死寂。其他原本较为繁华的地段,也有一些店铺遭到了查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贩卖违禁品。
这两日士兵一直在城中乱窜,到处呼来喝去,人们都不怎么出门,好些店铺也没开张。街上的人流比平时稀了一大半,一派冷清之象。
孟仞在原来的世界见惯了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军队,刚看到虞阳这些嚣张跋扈的士兵时,他还有点不适应。
“万恶的封建社会。”他在心里骂着。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句话他已经骂过了无数次。
一条冷清的街道上,他亲眼看到一个单独行动的士兵调戏民女,随后被那女子暴打了一顿,落荒而逃。那女子似乎也怕引来别的士兵,打跑了对方之后自己也慌忙溜掉了。
另一条冷清的街道上,又有一个拖着炭车的老翁遭到了三个士兵的抢劫。这老翁须发皆白,佝偻着身躯,身体机能早已衰退,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孟仞虽然不太确定能不能打过这三个士兵,但路都路过了,不上去阻拦一下似乎有负于自己的武功。
自己手上没有棍棒,周围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从背后用长剑突然袭击的话容易闹出人命。他只好绕到三个士兵的身前,把他们和那老翁隔开。
“赶紧走。”孟仞催促着身后的老翁。老翁道谢一声,赶忙拖着炭车往街那头走去。
一名士兵喝道:“我们在执行公务,小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拦路。”
“抢别人的炭车,算什么公务?”
“他是给黑帮做事的人。”另一个士兵说道。
“哦?”孟仞讥笑着,这个说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你们刚刚怎么光抢东西不抓人呢?”
三个士兵自觉理亏,步调一致地拔出长剑,指向孟仞。第一个士兵说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是在妨碍公务,跟我们到军中走一趟吧?”
“走个屁。”孟仞骂道,也拔出了自己的剑。
虽说战斗已经一触即发,不过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免得给自己落下什么当街攻击军队的罪名。再说,真要打的话自己也未必打得过——能对付十五个小混混,是因为他们缺乏协同,但是三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说不定能发挥出远远超过三个人的战力,孟仞对他们的实力一点底都没有。
他灵机一动,道:“虞阳城中之事我已知晓,尔等军纪竟败坏至此,我会尽快禀告裴将军,请他亲自前来处置。”
城中军队的组织如此混乱,他大可以假装中军派下来视察的军官,骗骗这三个人。孟仞并不指望这一通谎话真能骗倒他们,不过只要能拖一点时间,等那老翁走远,他就可以开溜。
那三个士兵狐疑地互相看了两眼,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忽然,第一个士兵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你说你要禀告裴将军,那你是什么身份?有官凭或者委任状么?”
我哪有什么官凭和委任状!孟仞心里有些发慌,随后又迅速镇定下来。
这个时候不能正面应答,否则马上就会露馅。孟仞眼睛一眯,假意怒道:“我还没找你们要证件,你们倒问起我来了!我倒要问问,你们凭什么说自己是在执行公务?就凭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我看你们分明是假扮的士兵!”
第一个士兵正想反驳,第二个士兵就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还是不要纠缠了,万一他真是裴将军派来的人怎么办?”
对对对,别纠缠了,赶紧走。孟仞心里念叨着。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第一个士兵皱着眉头说道。
“确实不太对,我可不记得派过这个人来。”旁边的小巷子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军官,带着六个士兵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此人约莫三十来岁,剑眉星目,姿态板正,看上去压迫感十足。他对着孟仞说道:“你刚刚说要禀告裴将军,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认得他?”
那三个士兵惊恐地想要行礼,军官抬手制止了他们,等着孟仞的回答。
孟仞咳了两声,感觉有点尴尬。“莫非阁下就是裴将军?”他问道。
反正据张骙说,裴将军是个年轻的军官,那么这样猜猜也无妨。
军官冷笑一声:“看来你是认识的喽?可是我并不认得你。”
还真猜中了!
孟仞咬了咬牙,拱手道:“在下刚刚可没有冒充任何人,也没有冒用任何身份,只是这三位自己以为在下是裴将军派来的。除此之外,在下也没有攻击任何人。”
“确实如此,所以我不会处置你。”裴将军倒是出人意料地好说话。
孟仞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敢问裴将军是从何时开始暗中观察的?”要是他从刚刚士兵抢劫老翁的时候就在巷子里,孟仞就要向他直陈整肃军纪的建议了。
裴将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转向了那三个士兵。
第七十四章:意外收获
确实,刚刚那三个士兵抢劫炭车的时候,裴将军就已经在巷子里了,只是因为半道杀出来一个孟仞,他才在原处待着暂时没出来。
“你们三个好威风啊,”他冷笑着说道,“竟然去欺辱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老翁。”
三个士兵站在原地,抖得跟筛糠似的。裴将军突然喝道:“你们也配称军人?”
三人当中刚刚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士兵吓得直接跪伏于地,口中不住地念叨着“请将军恕罪”。
“站起来!刚刚不是挺威风的吗?不是要执行公务吗?不是还要让他到军中走一趟吗?”裴将军说着指向了孟仞,“我看他说得没错,尔等军纪竟败坏至此!”
裴将军叹息一声,沉默了一下,说道:“滚回城外大营去。”
那三个士兵千恩万谢,赶紧逃离了这条街道。裴将军刚才没有说如何惩罚,孟仞猜测是因为犯事的人太多,全部惩处的话可能会引起哗变。
危机解除,孟仞便准备开溜,拱手道:“如此,在下便告退了。”
裴将军道:“阁下也不留下姓名再走?”
孟仞想起自己之前拒绝了张骙的邀约,觉得还是不要让裴将军认识自己的好,便推辞道:“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他转过身去,正想离开之时,裴将军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又绕到了他身前。
“阁下不要误会,我只是见你有以一敌三的底气,觉得你不是普通人,所以想认识一下。”裴将军说道。
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是无法脱身了。孟仞只得拱手道:“在下孟仞,百里书院学徒。”
裴将军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孟仞!那倒确实该有以一敌三的底气……前两日张骙来找你谈,被你拒绝了,怎么,嫌价不够高?”
“在下之才,只适合在学术界施展,而不适合在军中施展。”孟仞道。
裴将军还是出人意料地好说话:“行了,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虞阳这个营的军纪……”他说着叹了口气,“我会整肃的。希望书院和民众不要因为这几天的事情对中军有什么看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仞也不好再发表什么看法,于是拱手道:“多谢将军。”
……
“有什么收获吗?”回到实验室之后,巫澎问孟仞道。
孟仞坐下喝了口茶:“没有任何收获,不过倒是有个好消息:我在虞阳见到了裴将军,虞阳城那个营的军纪终于有望改善了。”
巫澎大喜:“总算可以安稳一点了!前几天总得让人盯着小妹,我感觉她都烦我们了。”
前几日城中混乱的时候,巫家几个人都不敢让巫娴单独行动,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门,都必须有至少一个人陪同她。只有在百里书院,她才能获得安全,单独行动。
巫娴倒是没说什么,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不过,总让人这么保护着,她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虞阳城秩序恢复,她也算是能多一些行动自由了。
“你妹妹也是很要强的一个人,不想总让别人保护她。”孟仞说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可她的体质……”
“我并不是想反驳你,只是说说我对她的看法,”孟仞道,“说到你家里人,有件事倒得麻烦你大哥一下。”
“想让他跟一下虞阳城军队的动向?”
“还是巫兄了解我。”
孟仞还记得之前张骙说过,裴将军是可以指望一下的。在虞阳城确认裴将军的身份时,孟仞就觉得既然这位中军主将都已经到场,那么虞阳城的军队可能会对黑帮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只是,以他的身份,不太好去询问中军的动向。
巫柚就不一样了。孟仞猜测既然他给军方做过教习,那么很可能认识裴将军或者什么高级军官,以他的身份去问中军的动向,要自然得多。
虽然巫柚之前说过,再查关于秦季之和周盘的事情,可能会祸及家人,不过孟仞觉得只是去打探一下中军的情况应该并无大碍。巫澎准备回家的时候,孟仞还特意告诉他,如果巫柚不愿意去问的话,就不要再强求或者劝他。
“废话,我大哥要是不愿意去,谁还敢强迫他不成?”巫澎呛了回来。
没想到的是,巫柚走在他的前面。第二天巫柚到实验室来见他们,不等孟仞说话,就直接告诉他自己已经去问过裴将军,裴将军说虞阳城的那个营昨天晚上抓了不少人。
“前两天裴将军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联系上他了。”巫柚说道,“我在中军做过好几次教习,跟裴将军还是有些交情的。”
“总是麻烦巫兄,真是过意不去。”孟仞拱手道。
“少跟我客套,”巫柚大手一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不会来麻烦我了。还是说回抓人的事:裴将军抓的那批人,是职级评定司司丞的亲戚的下属的下属。”
巫澎感叹道:“这关系要是再扯远一点,说不定都能抓到我头上了。”
“关系虽远,收获却不小。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秦季之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保住周盘了。”
孟仞眼睛一亮:“周盘手里有他的把柄么?什么样的把柄?”
巫柚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周盘和职级评定司的贾司丞手里,各有一本记录,上面记载了一些学者的劣迹。可以想见,秦季之肯定就在这两本记录上面。”
“这两本记录存在贾家的祖宅当中?”孟仞猜测道。
巫柚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裴将军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一步就查到贾司丞家里去。”
得知这一信息,孟仞兴奋不已,甚至想立刻动身潜入贾家的祖宅,要是这两本记录真在里面,就把它们偷出来。
“要是越灵还在就好了。”他忽然想到,“要论偷,还得指望她。”
不过现在越灵不知道在哪儿,就算她真在这里,使唤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任务也不太地道。
巫澎倒是比较关心这件事情的保密性:“此事还有谁知道?”
巫柚道:“裴将军已经报给副相邦了,至于副相邦那边想怎么处理,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孟仞,你别高兴得太早,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什么?”孟仞从兴奋当中回过神来。
“小心报复。”
第七十五章:报复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告诉孟仞他可能遭到报复了。
他自己也觉得此事不得不防,一直保持着警觉。除此之外,孟仞还做了些物质上的准备。之后的几天里,他到铁匠铺买了四把匕首,两把藏在袖子里,两把藏在靴子里,这样全身上下就有了五把武器,可备不时之需。
潜入贾家的偷窃计划,孟仞也一直在策划当中,不过巫柚警告他在情报不全的情况下不能动手。孟仞只好作罢,先将那两本记录的事情报给了王副院首。
学术会议结束之前一天的中午,孟仞刚刚回到实验室,监察司的一个司员就走了进来,给孟仞看了一封中军的信笺,说军队给他们施压,要他们抓捕书院内与黑帮有涉的学徒和导师。
读罢之后,孟仞把信笺还给那个司员,道:“这么说,我与黑帮有涉?”
他有点怀疑这封信是不是出自中军的人之手。怎么这帮人前几天在百里书院没什么动作,今天倒突然支使监察司查起人来了呢?
“应该说‘有这个嫌疑’。”那司员纠正了他的说法。
孟仞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四把匕首都处在比较容易拿到手的状态之后,说道:“之后还有实验,我给同门留个信,让他帮我接待一下被试。”
匡先生和巫澎都还没回来,给他们留个信也在情理之中。那司员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他的要求。孟仞慢悠悠地回到书桌旁,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写道:“我被人抓去监察司。孟仞留。”
那司员看着他写完,一把扯过了纸,揉成一团,道:“不能这么写。”
“那不如阁下教我怎么写?”孟仞不耐烦地道。
“还是别想着拖延时间了,走吧!”那司员怒道。
孟仞摊了摊手,慢悠悠地跟着他走出实验室,锁上了门。走在脑理学馆的院子里时,他也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行踪。
……
一进监察司,那司员就夺走了他的长剑,挂在墙上。不过,他居然没有进一步搜身,这让孟仞觉得有点惊讶。监察司司丞曹川朝他走了过来,神情倦怠,似乎对此事不甚上心。
“曹司丞,又见面了。”孟仞当先向他拱手道。
曹川道:“行了,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孟仞,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过来。”
我确实知道,因为秦季之让你抓。孟仞腹诽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曹川的潜台词会不会真是这样呢?孟仞看着他厌倦的表情,有点拿不准。
“除了你之外,今天我们还抓了另外一个人,”曹川接着道,“她现在在暗室里。”
他说着指了指靠里的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孟仞之前没怎么在意过这道门,还以为里面是储物室什么的。
但是,门边的墙上挂着的那两把剑怎么这么眼熟?
孟仞又仔细看了一下。没错,有金色纹路的剑鞘,纹路上还镶着五颜六色的晶体……那是霍岚的双剑。
曹川道:“那个人叫霍岚,你们应该互相认识。”
孟仞点了点头:“曹司丞这是什么意思?关她的禁闭?要不把我也一块关进去?”
曹川乜斜他一眼,道:“关禁闭?你想得倒很天真。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肯揭发她牵涉黑帮的事实,就能立刻获释,而她会直接被书院除名,并送交中军审判。”
“那我要是不揭发呢?”
“她要是先揭发你的话,你就会被除名并送去审判。如果你们两个都什么也不说,那么就都会被除名,一起送到中军去审判。”
孟仞冷笑道:“监察司有将学徒除名的权力么?”
曹川也冷笑一声:“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学徒经我们的手被除名。”
孟仞顿时感觉心生寒意,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除名一个学徒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正式文件的话,学徒和导师都不会承认,监察司的决定就毫无效力。而要弄到正式文件,则需要凑齐书院的大印,以及学徒和导师的手印。
因此现在的最佳策略就一个字,拖。
“时限一刻钟,你自己看着办。”曹川说着,走进了那间暗室,大概是去跟霍岚讲规则了。
以曹川设置的规则来看,现在孟仞和霍岚不能交流,如果双方都是理性人的话,那么不管是要让个人利益最大化,还是要让总体利益最大化,都应该优先选择揭发对方。
不过,这毕竟只是个极度简化的模型。即使是理性人,也不可能只考虑这小小的监察司里,一刻钟之内会发生的事情。
孟仞看上去相当气定神闲。曹川设置的三种情况当中,揭发霍岚,然后想办法把她捞回书院是最优的选择,但是揭发之后要跟霍岚解释起来就麻烦了,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这个选项直接不予考虑。
剩下两种情况当中,要是霍岚什么都不说,自然是好的,两个人可以一起应对此事,彼此有个照应;要是霍岚揭发了他,其实也不错,这样她就安全了,孟仞自己在漩涡当中寻求外部势力的帮助就行。
总而言之,只要等足一刻钟就行。
孟仞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拖着蛛丝爬来爬去,一张网已经织成了一小半。五分钟过去之后,这只蜘蛛在网上搭上了六根丝。后面十分钟它的速度加快了一些,搭上了十七根丝。
正当孟仞看着蜘蛛拖着第二十四根丝从网这头走到网那头时,曹川说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一刻钟终于结束了。孟仞什么也没说,打了个哈欠作为回应。
曹川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打开暗室的门,把霍岚叫了出来。
“你可还好?”孟仞问候一句。
霍岚“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她除了一脸严肃之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不过,要是平时的话,她多半还会逞强几句“谁敢让我不好”、“我能有什么事”之类。现在她什么都不说,足见心中还是有些发慌的。
“孟仞,霍岚,”曹川机械地宣告着结果,“你二人自今日起即被百里书院除名,接下来由监察司司丞和一名司员押送你二人去城外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