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
孟仞把师父给打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孟仞从没跟人打过架,也没挨过打,正经的乖孩子、好学生。可他刚来这边没多久,第一次出手就把师父给打了。
真别说,还挺刺激。
之前,孟仞在原来的世界死于海啸,但没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发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劲,于是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些情报。一个时辰过去,虽然还是不甚明了,但孟仞总算大致弄清了一些信息。
他的名字和原来世界里的一样,还叫孟仞;他现在22岁,在虞国百里书院求学。这个世界男子束发戴冠,女子衣裙繁复,看上去跟现代没什么关系;坐在床边回答他问题的年轻人穿着藏青色圆领袍,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声称自己是他的警卫。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年轻人问道。
“啊……对,可能是后遗症什么的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孟仞答道。空气里一直弥漫着药草的味道,自己又感觉身体虚弱,肚子还会不时绞痛一阵,于是孟仞判断自己应该是在类似于医院的地方。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躺进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胡诌的后遗症是什么的后遗症。
“那我欠你的二十文钱就不用还了……咳,”年轻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进医馆的喽?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不知道。”
有一瞬间,孟仞似乎看到年轻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狯。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自己怎么能把这些事情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要是对方骗他的话,他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根本无从验证。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既然这样,那现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不过你尽可以选择不信。我叫巫澎,跟你是一个学馆的。你两天以前服毒自尽,但没成功,所以躺了进来。这事现在在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学馆派我来做警卫,保证你的安全。至于你为什么服毒自尽……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东西来?”
“没有。”孟仞答道。他也不知道“学馆”是个什么级别的机构,就像大学里的学院一样么?
“好吧。你的师父长期虐待你,你是因为不堪其辱才自尽的。你自尽前的一天,做实验做到了亥时……”
“做实验?什么实验?”孟仞惊道。他还以为这个时代不会有“实验”的概念。
巫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叹道:“你抓的重点好像有点问题……看来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学什么的了,这个先不急着说。你做实验做到亥时,然后去师父的家里帮他洗衣服洗到了半夜。第二天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精神恍惚,傍晚的时候趁着别人都去吃饭,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服了毒……你还没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前一天晚上干了什么?”孟仞决定先不追究洗衣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弄清巫澎有没有骗他。
“你重点抓得还是不对……算了,不管了。这都是你那天自己跟我说的。总而言之,赶紧给我想起之前的事情来,然后把你师父……哦,来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眼睛微眯着,嘴微微斜向一边,咧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周先生,你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接触他。”巫澎说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厌恶。
周先生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书院特批我来探视我的爱徒。既然都特批了,那就没什么不可以的。孟仞,你身体可大好了么?”他的语气柔和,甚至可以说让人如沐春风——只要不看他的表情。
“大好个鬼。”孟仞心中暗想,就在周先生说话的时候,他腹内又传来一阵绞痛。不过他一时之间判断不出周先生到底是来干嘛的,于是嘴上还是应付着:“好点了。”
周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孟仞,要是我们能就此事达成一致的话,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你仍然是我的学生。来吧,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句话!”
说啥?孟仞一脸茫然。
周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往前走了两步,口中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巫澎挡在他的身前,右手握住了剑柄。
“哎呀,”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巫澎的肩,“关于此事,书院都下了结论了,孟仞没有受过所谓的虐待,只是前几天忙于科研,过于劳累,精神恍惚之下误食了毒药。年轻人,嫉恶如仇是好事,可是要分清楚谁才是恶。”
巫澎脸上又挂起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说道:“这话说出去谁信?”
孟仞一时无法判断谁才是对的,虽然从直觉上来说,他更愿意相信巫澎,但要是排除一切偏见,理性判断的话,周先生也有可能是对的。
“一定要找其他人再问问。”孟仞心想。正犹疑间,周先生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绕到巫澎身后,瞬间凑到了他的面前,巫澎一惊之下拔剑出鞘,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孟仞吓得汗毛倒竖,本能地一拳挥出,砸在了周先生的眼眶上,周先生猝不及防,被打得后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巫澎丝毫没有扶住他的意思,反而在他后退的时候让开了道路。
“你不要过来!”孟仞惊慌地大喊着,同时惊觉自己的力量比以前大了不少——难道自己还会些武功?
“今天怎么气性这么大……”周先生嘟囔着一跃而起。他本来完全有能力避开,只是因为没想到孟仞敢动手,反应慢了一拍,这才吃了一拳。他捂着眼睛,竭力保持着风度,说道:“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这样不好!师父怎么会害你呢?”
孟仞深呼吸一口,沉声道:“我不管你会不会害我,也不管是谁准你来探视的,现在请你出去。别逼我在医院……咳,医馆,继续动粗。”
尽管极力掩饰,周先生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不过他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看来我这个警卫根本拦不住他。”巫澎缓缓地收起剑,说道,“你师父苛待学生是出了名的,不给假期,让学生干私活,不让学生毕业,抢学生的论文署名,这都是常事。毕不了业的学生不能在书院任职,不能进官署,只能从头去学些手艺维持生计,是以学生只能巴结着师父,不敢得罪。刚刚他让你坦坦荡荡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不是!是‘愿为爹效劳’。”
孟仞感到一阵恶寒。
“更过分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你可以自己去问你的同门。”
孟仞活动了一下手臂,说道:“我大概能想到自己为什么自尽了。说起来,我的家人不知道这些事么?在外面认了这么个爹,也不知道我亲爹会怎么想。”
“你连这也忘了?你没家人。”
“什么?”孟仞又吃了一惊。
“不久前虞国和商国打了一仗,你家里人都……”巫澎想了一下措辞,“死于战乱,你当时因为在书院里才逃过一劫。”
孟仞摇了摇头,这具身体的原主可太惨了。
第七十六章:把水搅浑
“哎,我从小到大还没被开除过呢。”孟仞心想。
“哎,我从小到大还没被开除过呢。”霍岚在他旁边低声道。
“哎,咱们俩想到一块去了。”孟仞道。
监察司的一个司员跑到门边拉开了大门,曹川和另一个司员走上前来,推着他们走出了监察司。
走在楼梯上时,霍岚对孟仞道:“你该把我供出来的。”
“我要是把你供出来,你会说我不讲义气。”
“反正我原本也没想读百里书院,被除名了也关系不大。但是你……”
“我们都不会被除名。”孟仞笃定地说——虽然他的心里其实不怎么确定。
霍岚看上去也不怎么信他,未置可否。
楼下突然跑上来三个行色匆匆的人,孟仞定睛一看,其中两个正是匡先生和巫澎。第三个人他不认识,不过只听得霍岚在身旁叫道:“师父!”
三个人在楼梯上站成一排,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匡先生怒气冲冲地道:“还没问过我,就敢把我的学徒带到监察司来?曹司丞未免也太不把我们这些导师放在眼里了吧!”
霍岚的导师则明显要收敛得多:“监察导师和学徒的不法行为,自是贵司的职责。只是不知道我的学徒所犯何罪?”
曹川并没有反驳,而是垂着手耐心地听着,神态恭敬。两位导师说完之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交给他们。
“又一封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孟仞忍不住低声说道。
“根据中军的要求,”曹川道,“抓捕书院内与黑帮有涉的学徒和导师。这两个人便是因为此事接受调查的,现已被书院除名,将被带往别处宣判。另外,二位先生虽与黑帮无干,但也是这两个人的导师,因此,也要接受调查。”
匡先生和霍岚的导师惊得目瞪口呆。孟仞突然明白监察司为什么要抓他了——并不单是为了报复。
众所周知,要搅黄一件事情,第一种方法是消极怠工不执行,第二种方法就是用力过猛执行过度。而往往,第二种方法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
如今,有人不想让中军清查虞阳和雁城的地下产业,就干脆以中军的名义,在百里书院兴风作浪,查完学徒查导师。到大家怨声载道,奋起反抗之时,中军也就在这一带查不下去了。
百试百灵的套路。
果然,匡先生眯起眼睛,怒道:“我们为什么要事事听中军的?他们这几日在百里、虞阳、雁城查得还不够吗?”
曹川拱手道:“请见谅,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巫澎一直没说话,而是不停上下打量着孟仞和霍岚,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你说他们已被除名,那么有正式文件么?”匡先生道,“要是没有的话,老夫可不承认这项决定的效力。”
“会有的,”曹川微微欠身,“还请二位先生不要阻碍执法,否则就请到监察司小坐。”
这话对学者们还是有些威慑力的。监察司对学者的调查分为两类,一是私下里派人暗访或者问讯,这样的调查不会对学者的名誉造成什么影响;第二类则是公开地把学者叫去监察司问话,并且在布告栏上张贴调查公告。如此折腾一番后,一般都会让被调查的学者名誉大损——因此,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时,监察司一般不会启用第二类调查。
匡先生也抓住了这一点:“让我二人去监察司,不知有什么理由?”
曹川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单地道:“奉命行事。”
匡先生道:“也就是说,不惜把监察司的名声搞臭。”
曹川没有回答。确实,如果滥用第二类调查,就会令其失去威慑力。但是,在名声变差之前,监察司还是有能力让被调查的学者翻不过身来的。
巫澎突然问道:“你刚刚说要把他们带去别处宣判,不知是带往何处?”
曹川连这点信息也不想透露:“事关机密,我不会回答。另外,”他对着身旁的司员道,“你回去叫几个人来,看住他们,免得他们一会儿跟上来。”
那司员对曹川拱手施礼,随即回身向监察司跑去。孟仞对着巫澎眨了眨眼睛,朝着军营的方向指了指,同时做着“大营”的口型。巫澎立刻会意,对曹川道:“把我们扣下,尽管没有进监察司,但还是影响不好。”
曹川笑道:“诸位尽可放心,监察司不会为此张贴布告。同门被捕,诸位来申诉,实为理所应当,因此并不会名声受损。不过,要是诸位要阻碍执法的话,监察司就不得不在公告上写明这一点,并对诸位进行批判了。”
巫澎立刻提出了下一个要求:“我还有实验要做,请在一刻钟之内放了我们。曹司丞要是不答应的话,一刻钟之后我就要强行离开,并且举报监察司干扰正常科研活动。”
曹川大概是觉得一刻钟时间足够他们走远,便答应了巫澎。
曹川和司员一直把两个人往城外押去。似乎是为了让他们两个被更多的人看到,他们一直没有御剑,而是在地上走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御剑不方便载人。
走到城外之后,曹川和那司员仍然没有要御剑的意思。孟仞问道:“大营离这里还有多远?”
曹川不耐烦地答道:“十里路。快点走!最好半个时辰就赶过去。”
孟仞翻了个白眼。
走了约莫一里半,翻过一座高地,穿过一座便桥之后,前方忽然有四个人御剑飞了过来,落到他们前面,手里拿着手枷和脚镣。四个人全都穿着深绿色的制服,不过其中三个袍服上绣的是犀牛的纹样,另外一个袍服上绣的则是猛虎纹样。
“有劳曹司丞了,”袍服上绣着猛虎纹样的那人似乎是这几个人的头目,当先拱手道,“接下来这两名犯人就交由我等带回,曹司丞请先回书院歇息。”
曹川拱手回礼,但皱着眉头,并没有答话。
“怎么了?”那头目问道。
“不是说由我们押到大营么?”曹川道,“劳驾各位,出示一下你们的官凭,或者身份牌。”
头目和三个士兵闻言都取出了自己的证件,交给曹川查验。“营官有令,叫我们提前过来迎接。”头目说道。
这说法与曹川的认知也对得上号。之前他确实跟营官说过,今天下午会送一批人过去。
可这帮人是不是催得太紧了点?派人过来“迎接”,意思不就是如果他没有抓人的话,就逼着他抓人吗?
“营官这是信不过我。”曹川有些不悦。
“不敢,不敢。”那头目拱手道。
确认了这些人的身份之后,曹川便准备带着司员返回。那头目呼哨一声,几个士兵便准备动手给孟仞和霍岚戴上手枷和脚镣。
第七十七章:拒捕
孟仞刚刚也一直在疑心这几个人是假扮的士兵,见他们出示了证件之后,便和曹川一样打消了自己的怀疑。不过,要让他们给自己和霍岚戴上手枷和脚镣却是万万不能的:荒郊野外,没有长剑,行动受限,要是他们想动手杀人的话,他和霍岚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等等!”他厉声喝道,那几个士兵的动作停了下来,“曹司丞还是和我们一块到军营走一趟吧。”
不过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后悔,谁知道曹川会不会也想杀他们呢?
曹川厌烦地一挥手,道:“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你们跟着他们去就是了……”
看来曹川确实是指望不上了。
“那就别给我们戴上枷锁!”孟仞再次厉声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中军士兵?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那头目吼道:“犯人还敢提要求!就算我们真的杀了你们又怎样?少废话,戴枷!”
看来也不能指望据理力争了。
孟仞快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现在应该是他和霍岚最自由的时候,三个士兵拿着铁制的手枷脚镣,离他们至少还有两尺远;三个士兵的头目站在曹川的附近,离他们更远;至于曹川和那个司员,已经转过头去准备离开,肯定顾不上他们。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手脚现在还没有束缚。
孟仞的目光最后和霍岚交汇在一起。她的目光和表情里也透着一股急切,似乎在说“就趁现在”。
“跳起来!”孟仞吼道,随即纵身一跃,跳到了五丈的高度——他之前还只在百里书院招生考试的时候见别人跳过这么高。跃起的同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两把匕首,想要抛给霍岚一把。
霍岚几乎是在同时与他跳到了相同的高度。孟仞转头看她时,发现她也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支火折和一个灰色柱状物。此刻,火折已经燃起,她正在点燃柱状物的引线。
如果孟仞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光焰弹。看来在随身携带武器这一点上,霍岚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两人跃起的时候,地面上的几个人还想扑上来抓住他们,然而未能如愿。随后,三个士兵纷纷扔掉手上的手枷和脚镣,拔出长剑,和那头目一道,朝两人下落的方向奔去。
点燃引线之后,霍岚微微一笑,把光焰弹朝着四人扔了过去。或许是为了不暴露意图,她并没有提醒孟仞闭上眼睛。
之前在她家里见过光焰弹,孟仞自然不会着道。刚一落到地面,他便紧紧地闭上眼睛,同时拿两把匕首挡在了身前。
“砰”的一声,光焰弹炸开了,孟仞听到有两个人低吼了一声,还有一个人没了动静,但是仍然有一个人似乎没有受到光焰弹的影响,在继续朝他们这边跑。
已经顾不得光焰弹了。孟仞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到那人正朝着霍岚奔去,挥剑乱砍一通,剑气四处飞射。
看来他其实也被光焰弹晃了眼睛!
孟仞从侧面朝那人冲了过去,一把匕首捅在他的右肩上,另一把匕首切过他的大腿。那人吃痛,顿时单膝跪在了地上。
“别杀人!”霍岚一边躲闪着剑气一边喊道。
“知道!”孟仞说着把手里的两把匕首抛给了她,自己又从靴子里抽出另外两把匕首。
尚未判明对方的身份,当然不能随意杀人。要是孟仞真杀了中军的人,那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就算书院高层愿意保他,也保不住。
光焰弹里的镁粉和铝粉已经燃烧完毕。那头目捂着眼睛喊道:“曹司丞,抓住他们!”
然而曹川和司员并没有上来帮忙,而是站在一旁看戏。
“人都交给你们中军了,接下来不关我二人的事。”曹川说道。
至此,对方所有的人都不打算行动或者失去了行动能力。时机大好。
“跑!”孟仞和霍岚同时喊道。
没有长剑作为载体,匕首又过于短小,不能支持御空飞行,所以两人真的只有跑了。面前是一大片空地,没遮没拦,只有半里地之外有一片小树林,于是他们施展神行术,朝树林的方向跑去——只是他们的神行术用得都不怎么好,速度比御剑慢了不少。
两人跑进树林的时候,那三个人也恢复了一点视力,御剑追了上来。其中一个士兵在地上搜索,头目和另外一个士兵在空中搜索。如此,只要地面一有动静,三人就可以立刻聚在一处,相互配合。
孟仞和霍岚躲在灌木丛里,注视着地上的那个士兵在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找来找去。
“躲躲藏藏不是长久之计。”孟仞低声道。
“你是说先解决地上这个?”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正在考虑如何弄清楚这几个士兵的身份。要是能证实他们是假冒的,那么孟仞和霍岚动起手来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而且还可以把曹川拉到他们这边来。
“别想得太远!”霍岚急道,“能干掉一个是一个!”
确实,现在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孟仞叹道:“说得有理……霍岚,你身上还有光焰弹么?”
话音未落,霍岚已经把两把匕首插在地上,随后掏出了第二支火折和第二颗光焰弹,还炫耀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跟你合作真是愉快。”孟仞笑道,“不过,不是往前面扔,要往后面扔。”
“啊?”霍岚有些疑惑,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一颗是用来吸引天上那两个人的注意力的?”
“正是。”
“真有一手。”霍岚笑道,随即点燃光焰弹,用力往身后抛去。
光焰弹尚未炸响之时,两人便从藏身之处冲出,分别绕了一个圆弧,从两个方向朝地上的那个士兵冲去。
砰的一声,光焰弹炸响。那士兵的视力尚未完全恢复,见远处又有耀眼的白光亮起,便朝那个方向看去,对正从侧面快速靠近的孟仞和霍岚浑然不觉。
“啊!”
四把匕首捅在身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第七十八章:翻盘
天上的头目和士兵本来已朝白光亮起的地方飞了过去,听到惨叫声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又惊又怒,火速折返方向,朝正确的位置俯冲下去。
不等他们着陆,孟仞和霍岚就再次逃进灌木丛,溜之大吉。
他们本想剩下的两个人也分开,然后各个击破,然而这次却未能如愿。头目和最后一个士兵吸取了刚刚的教训,再也不打算分头行动,而是相隔不到一尺,朝孟仞和霍岚逃走的方向搜索着。
看来,靠信息差和偷袭解决了两个人之后,剩下两个就只能靠硬碰硬了。
孟仞先发制人,尝试着用匕首使出断水剑。然而匕首无法聚集太多内力,只能挥出一道威力差强人意的气浪,被头目和士兵轻易挥剑化解。
没能制住两人,再上去用匕首和长剑对拼就很愚蠢了。孟仞拉住了正想往上冲的霍岚,低吼一句:“接着跑!”
霍岚不满地喊了一声,不过还是听从了他的要求,转身往树林深处跑去。孟仞稍微停了一停,挥动匕首挡住了对面劈头盖脸而来的气浪。
头目和士兵继续朝这边逼近着,同时各自挥着剑。孟仞觉得有点纳闷,他还以为军队的人会使用一些多人协同的招式,没想到他们还是各自出招。
不过,即使如此,对方仍然占有巨大的优势。孟仞被他们的第二波气浪击飞,重重地砸在一棵树上。
正头晕眼花之际,孟仞感觉树后面有一双手把他拽了过去,随即便是一声巨响,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和木屑飞到脸上的感觉。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棵并不怎么粗的树被劈断了,正在朝着他们倒下来。霍岚咒骂一句,再次把他一拽,让两人脱离了危险区。
“还能挡吗?”霍岚大声问道。没有双剑,她的招式威力也大打折扣,孟仞挡住这两人的气浪尚嫌勉强,她也就不指望自己能跟对面拼内力了。
“还能挡!靠紧点!”孟仞喊道。他打算转变策略,不再用气浪对攻,而是改用内力护盾。
应该说,孟仞的防守策略至少暂时是有效的。接下来的几波气浪打在内力护盾上,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霍岚跟他背靠背地站着,也身处护盾的保护范围之内。“这不成死局了吗?”她对孟仞道。
她很清楚,内力护盾这种招式是无法长久使用的,孟仞虽然内力深厚,但最多也就能撑个两三分钟。
对方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在原地停下,不断用剑气消耗着孟仞的内力。
“别急,”孟仞道,“等我琢磨一下……”
生死存亡之际,他居然还要不紧不慢地“琢磨一下”!霍岚强忍着催他的冲动,说道:“行,那我不打扰你。”
转入防御,一方面是为了继续拖,孟仞还是相信拖字诀能帮到他们;另一方面,虽然用匕首和长剑对拼很愚蠢,但现在这个局面,他不得不考虑一下要不要借助内力护盾冲上去近战。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最多十秒,他就必须做出决策,否则这么拖下去内力很快就会不够用。
正当他决定重新转入进攻,准备向霍岚说出计划时,只听得天上传来一句人声:
“秦副院首有令,停止进攻!”
那是巫澎的声音!孟仞往天上看去,发现巫澎正朝这里俯冲下来,除了脚下那把剑以外,手里还拿着另外两把出了鞘的长剑。
这句话很明显是诈术,巫澎不可能从秦季之那里要到这样的命令。然而,对方并不知道巫澎的身份,竟然短暂地被唬了一下,真的停止了进攻。
能被这话唬住,更印证了孟仞和曹川之前的怀疑:他们很可能是假扮的中军。
巫澎趁着他们愣住的两秒钟,施展飞剑,手中的两把长剑顿时向孟仞和霍岚的方向激射而去,深深地插进了他们身前的地面。
霍岚欢呼一声,当先拔起了其中的一把剑。孟仞拔起了另外一把,喊道:“多谢巫兄!”
这把剑比他那把要好一些,虽然更加轻巧,用上去不太习惯,但是导引内力的效率高了不少。
原来巫澎之前注意到他们的武器被监察司没收,便找匡先生和霍岚的导师要来了他们的长剑。三个人被监察司释放之后,他让两位导师将此事上报馆首和王副院首,自己则带着三把剑往军营的方向赶去。
御剑赶到树林上空的时候,孟仞和霍岚已经和敌人交起了手。他观察了一小会儿,发现那几个士兵虽然出手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出手都颇为狠厉,像是要取人性命。除此之外,根据从巫柚那里得到的见闻,他觉得这些人的招式不像是军中惯用的。因此他才灵光一闪,猜测他们可能是秦副院首派来的杀手,随后胡编了一条秦副院首的命令。
对面的头目反应倒也不慢,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什么秦副院首!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孟仞畅快地挥了挥那把剑,随即拿剑指着对方,道:“说吧,你们到底是杀手还是中军?”
头目和士兵也不答话,对视一眼,迅疾地攻了上来,想阻止孟仞使用剑气。然而,自从孟仞把长剑拿到手,局面就已经定下来了。
断水剑一出,两人瞬间被击飞。气浪肆虐的路径上,树木纷纷断裂、倒伏,地面上被犁出了一道沟。
“接下来怎么办?”巫澎在气浪声中大声问道。那两人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但显然没有什么再战的实力了。
孟仞略一思索,道:“抓起来吧。”
接下来首先要做的,当然是确定这几个人的身份。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些人真的来自中军。那样的话,孟仞就算据理力争,也少不了要接受审判,最多不过是以生命受到威胁为由,争取一个好点的结果。
次一些的情况,是中军的名册上没有这些人,但他们已跟中军串通一气。这一情况的可能性不大,中军与他并无仇怨,没有必要受人指使雇佣杀手。
要是这几个人与中军并无瓜葛的话,那此事便有文章可以做了……
第七十九章:竟敢随意攀扯
那几个人带来的两副手枷,两副脚镣,现在都戴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还要麻烦巫兄一件事情,”给他们戴上枷锁之后,孟仞向巫澎拱手道,“把你大哥请来,就说他两个徒弟都被中军抓了。”
巫澎诧异地道:“怎么,你们还要去大营?”
孟仞笑道:“曹司丞还在呢,不会让我们跑的。”
一直看戏的曹川和监察司司员,终于朝着他们走了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曹川问道,“是中军本事不济,让你们逃了?还是监察司怀疑这些人是假冒的,所以打倒了这些人,随后去大营求证?”
曹川愿意站出来顶锅,孟仞顿时喜不自胜:“当然是后者。”
曹川略加思索,道:“还是让我去试探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说着向那几个不知真假的中军士兵走去。四个人正坐在地上,有的表情凶狠,有的一脸颓丧。
曹川蹲下来,开始对那头目晓以利害:“你要想清楚,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是中军军官的话,接下来的故事就是‘百里书院学徒行凶杀人’。”
他要是真把那几个人杀掉,那现场的证据就会全部指向孟仞和霍岚。从树林的毁伤程度来看,很可能是孟仞的断水剑所为;从作案动机来看,也是孟仞和霍岚最有可能杀人;至于仵作验尸,只能验出剑伤和震伤,得不出是何人所为。
孟仞还从未听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嫁祸。曹川话音刚落,孟仞就举起剑指向他,道:“那我就连你一块抓起来。”
曹川微微一笑:“那你的麻烦就更大了。先是拒捕打伤了中军的人,又再次拒捕,打伤监察司的人。”
孟仞为之气结。巫澎看出此地情况凶险,道:“老孟,那我现在去把大哥找来。”
孟仞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巫澎御剑飞走之后,曹川再次转过头去对那头目循循善诱:“但如果你是杀手的话,说不定就不用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头目一脸疑惑,显然是不怎么明白。曹川忽然厉声吼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霍岚朝孟仞靠了过去,悄悄问道:“曹川这是想干什么?”
孟仞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不过,我觉得他是想放了那几个人。”
“什么?”霍岚大惊。
那头目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精明起来,他嘿嘿笑道:“秦副院首派我来的。你要是敢对我怎么样的话,他不会放过你。”
曹川缓缓拔出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你竟敢随意攀扯!秦副院首何等样人?岂会与你们这样的恶贼勾结?”
那头目倒是一点不慌。他已经大致猜到,如果曹川听秦副院首的指令的话,那么只要他把自己和秦副院首的关系说出来,并且不再透露更多的信息,那么曹川就不敢拿他怎么样。
孟仞在一旁拱着火:“是啊,随意攀扯怎么行?不如移交中军吧,看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审也审不出什么来的,孟仞心想。他想起了之前抓住周盘的时候,跟现在别无二致,只要秦副院首挡在前面,就什么都别想审出来。
一座大山。
果然,曹川来找他要枷锁的钥匙了。孟仞不情不愿地把钥匙递给他,又看着他打开那几个杀手的枷锁。
霍岚怒气冲冲地举起长剑,想要砍人,孟仞抬起手一把拦下了她,道:“没用的。”
杀手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互相搀扶着往远处走去。
“这算什么!”霍岚喊道,“放掉杀手,却要把两个无辜的学徒除名?你们监察司就是这么办事的?”
你可不怎么无辜。孟仞心想。
曹川倒并不生气,继续重复着那句已经被重复了好几次的话:“我只是奉命行事。”
“此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搞鬼!”霍岚并不甘心,继续挥着剑怒吼着,“是那个秦季之吗?堂堂副院首,躲在背后耍这种把戏,丢不丢人!有种就出来一对一……”
孟仞把她的手按了下去,宽慰道:“行了,行了。”
曹川清了清嗓子,道:“此事与秦副院首无关,你们也不要跟那帮杀手一样,随意攀扯。”
霍岚怒气愈发炽盛,孟仞钳着她手臂的双手也越握越紧。她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不少,可每次都能打回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落到哑巴吃黄连的境地,心里像是被火烧了一样难受。
“你要习惯这种事情!”孟仞说道。他感觉霍岚已经快要挣脱他了。
“我不习惯!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世道就完蛋了!”
霍岚刚满十七岁不久。孟仞觉得,自己要是也十七岁的话,说不定也会说出这句话来。
他很想找点话把霍岚的火气压下去,可是找不出来。她的话很容易反驳,但不管怎么反驳,似乎都透着一股令人生厌的酸腐味道。
孟仞只得任由她继续狂怒,曹川和司员也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戏,曹川中途还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
突然,霍岚停止了挣扎,气喘吁吁地道:“孟仞,不管这幕后是谁,以后你要对付他的话,务必带上我……”
这里的派系很明确,霍岚和秦季之已经成了敌对关系,很多话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霍岚停止挣扎之后,曹川和司员继续将两人向大营押去——只不过这次没有夺走他们的武器。尽管已经有了四把剑,具备了御剑的条件,但为了防止两人逃遁,接下来的押送依然是在地上,慢吞吞地走着。
百里城的这个营没有在居民点驻扎,而是在野外宿营,搭了一片帐篷。营门口的哨兵验明他们的身份之后,搬开鹿砦,让他们进入营中。
有任务的时候就不用训练,营中到处都是坐在帐篷外面晒太阳的兵士。百里城这一带长期处于学者们的威慑之下,是山贼土匪的禁区,因此这帮兵士除了在城中巡逻一下以外,根本无事可做,最近两天就连巡逻的频率也降下来了。
曹川押着他们转过了好几道弯,来到一座稍大一些的帐篷面前,也不通报,直接掀开门口的布帘走了进去。
“营官,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虽然很不想拖更……
孟仞把师父给打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孟仞从没跟人打过架,也没挨过打,正经的乖孩子、好学生。可他刚来这边没多久,第一次出手就把师父给打了。
真别说,还挺刺激。
之前,孟仞在原来的世界死于海啸,但没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发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劲,于是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些情报。一个时辰过去,虽然还是不甚明了,但孟仞总算大致弄清了一些信息。
他的名字和原来世界里的一样,还叫孟仞;他现在22岁,在虞国百里书院求学。这个世界男子束发戴冠,女子衣裙繁复,看上去跟现代没什么关系;坐在床边回答他问题的年轻人穿着藏青色圆领袍,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声称自己是他的警卫。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年轻人问道。
“啊……对,可能是后遗症什么的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孟仞答道。空气里一直弥漫着药草的味道,自己又感觉身体虚弱,肚子还会不时绞痛一阵,于是孟仞判断自己应该是在类似于医院的地方。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躺进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胡诌的后遗症是什么的后遗症。
“那我欠你的二十文钱就不用还了……咳,”年轻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进医馆的喽?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不知道。”
有一瞬间,孟仞似乎看到年轻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狯。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自己怎么能把这些事情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要是对方骗他的话,他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根本无从验证。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既然这样,那现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不过你尽可以选择不信。我叫巫澎,跟你是一个学馆的。你两天以前服毒自尽,但没成功,所以躺了进来。这事现在在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学馆派我来做警卫,保证你的安全。至于你为什么服毒自尽……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东西来?”
“没有。”孟仞答道。他也不知道“学馆”是个什么级别的机构,就像大学里的学院一样么?
“好吧。你的师父长期虐待你,你是因为不堪其辱才自尽的。你自尽前的一天,做实验做到了亥时……”
“做实验?什么实验?”孟仞惊道。他还以为这个时代不会有“实验”的概念。
巫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叹道:“你抓的重点好像有点问题……看来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学什么的了,这个先不急着说。你做实验做到亥时,然后去师父的家里帮他洗衣服洗到了半夜。第二天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精神恍惚,傍晚的时候趁着别人都去吃饭,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服了毒……你还没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前一天晚上干了什么?”孟仞决定先不追究洗衣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弄清巫澎有没有骗他。
“你重点抓得还是不对……算了,不管了。这都是你那天自己跟我说的。总而言之,赶紧给我想起之前的事情来,然后把你师父……哦,来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眼睛微眯着,嘴微微斜向一边,咧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周先生,你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接触他。”巫澎说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厌恶。
周先生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书院特批我来探视我的爱徒。既然都特批了,那就没什么不可以的。孟仞,你身体可大好了么?”他的语气柔和,甚至可以说让人如沐春风——只要不看他的表情。
“大好个鬼。”孟仞心中暗想,就在周先生说话的时候,他腹内又传来一阵绞痛。不过他一时之间判断不出周先生到底是来干嘛的,于是嘴上还是应付着:“好点了。”
周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孟仞,要是我们能就此事达成一致的话,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你仍然是我的学生。来吧,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句话!”
说啥?孟仞一脸茫然。
周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往前走了两步,口中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巫澎挡在他的身前,右手握住了剑柄。
“哎呀,”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巫澎的肩,“关于此事,书院都下了结论了,孟仞没有受过所谓的虐待,只是前几天忙于科研,过于劳累,精神恍惚之下误食了毒药。年轻人,嫉恶如仇是好事,可是要分清楚谁才是恶。”
巫澎脸上又挂起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说道:“这话说出去谁信?”
孟仞一时无法判断谁才是对的,虽然从直觉上来说,他更愿意相信巫澎,但要是排除一切偏见,理性判断的话,周先生也有可能是对的。
“一定要找其他人再问问。”孟仞心想。正犹疑间,周先生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绕到巫澎身后,瞬间凑到了他的面前,巫澎一惊之下拔剑出鞘,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孟仞吓得汗毛倒竖,本能地一拳挥出,砸在了周先生的眼眶上,周先生猝不及防,被打得后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巫澎丝毫没有扶住他的意思,反而在他后退的时候让开了道路。
“你不要过来!”孟仞惊慌地大喊着,同时惊觉自己的力量比以前大了不少——难道自己还会些武功?
“今天怎么气性这么大……”周先生嘟囔着一跃而起。他本来完全有能力避开,只是因为没想到孟仞敢动手,反应慢了一拍,这才吃了一拳。他捂着眼睛,竭力保持着风度,说道:“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这样不好!师父怎么会害你呢?”
孟仞深呼吸一口,沉声道:“我不管你会不会害我,也不管是谁准你来探视的,现在请你出去。别逼我在医院……咳,医馆,继续动粗。”
尽管极力掩饰,周先生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不过他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看来我这个警卫根本拦不住他。”巫澎缓缓地收起剑,说道,“你师父苛待学生是出了名的,不给假期,让学生干私活,不让学生毕业,抢学生的论文署名,这都是常事。毕不了业的学生不能在书院任职,不能进官署,只能从头去学些手艺维持生计,是以学生只能巴结着师父,不敢得罪。刚刚他让你坦坦荡荡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不是!是‘愿为爹效劳’。”
孟仞感到一阵恶寒。
“更过分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你可以自己去问你的同门。”
孟仞活动了一下手臂,说道:“我大概能想到自己为什么自尽了。说起来,我的家人不知道这些事么?在外面认了这么个爹,也不知道我亲爹会怎么想。”
“你连这也忘了?你没家人。”
“什么?”孟仞又吃了一惊。
“不久前虞国和商国打了一仗,你家里人都……”巫澎想了一下措辞,“死于战乱,你当时因为在书院里才逃过一劫。”
孟仞摇了摇头,这具身体的原主可太惨了。
第八十章:污名化
营官从桌案后面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曹司丞可以先回书院歇息了。”
他完全没有过问那几个杀手的事情,神色当中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看来那几个杀手和中军确实没有瓜葛,秦季之是单独委派的他们半路截杀孟仞和霍岚。
曹川走后,那营官既不问话,也不让人把孟仞和霍岚带下去关押起来,甚至也不追究他们手里为什么还有武器,而是兀自坐在桌案后面看起了书,仿佛孟仞和霍岚是空气一般。
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孟仞当先问道:“营官,有人要往中军脸上抹黑,你可知晓?”
“嗯?”营官抬起头来。
“秦副院首派杀手假扮中军的兵士,在半路截杀我们。”
营官一脸迷茫:“我不知晓此事。不过……你所说的杀手,现在人在何处?”
“被曹司丞放跑了。”孟仞答道。
他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有人画了一幅画,名为《牛吃草》,别人问他画上怎么没有草,答曰“被牛吃了”,别人又问他画上怎么没有牛,答曰“吃完草走了”。
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所有的证据全被曹川给放跑了,根本无从查起。
可笑至极。
营官连继续问下去的兴趣都没有,叹了口气,再度低下头去。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到底想干什么?”霍岚忍不住问道,“把我们抓来,又什么都不问。”
营官只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抓’很重要,但是抓谁就不那么重要了,至于抓你们来干什么,我完全不关心。”
霍岚完全没听懂,但是不管再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了。孟仞拿手肘捅了捅她,道:“一会儿我跟你解释。”
“一个个都故弄玄虚。”霍岚窝着火嘟囔道。
孟仞对营官说道:“既然抓我们过来随便做点什么就行,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走了?”
营官头也不抬:“不行,必须得是别人带走。”
“那我们要是强行离开呢?”
“尽可以试试,肯定出不了营门。”
营中至少有两百多号人,孟仞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少顷,门口的布帘再度被掀开,巫柚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孟仞和霍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手搭在肩头,往回一扳,再往外一推,人便到了帐外。
“人我领走了。”孟仞听到他对营官说道。
“请便。”营官平静地答应着,也没有问巫柚的身份。孟仞猜测他们两个以前就认识。
巫柚回过身去,又在两人的背后推了一把,道:“快走。”
两人赶紧御剑升起,往大营之外飞去,巫柚紧随其后。
“师父来的好快!”霍岚笑道。
巫柚怒意未消:“其实我来不来都是一样的,他们最多也就把你们关一天。唉,我真是越来越不懂这帮人了……”
“什么?”霍岚疑惑地道。
孟仞解释道:“幕后人——我觉得幕后人就是秦季之——让中军介入书院事务,又是抓人又是调查,目的就是要激起学者们对中军的反感,让他们在虞阳和雁城也查不下去。抓谁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我刚好是他想打击的人,而你刚好确实跟黑帮有涉……”
“无涉!”
“好好好,你说无涉就无涉吧,这都不重要……反正我们俩就刚好成了被抓的对象。至于抓到中军来干嘛,要不要宣判,要不要除名,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中军抓过人就行。不过下一步,我猜监察司还是要想办法抹黑我们,以达到炒热话题、带动舆论的效果。”
巫柚道:“孟仞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说越来越搞不懂这帮人了。这样折腾一通,监察司的声誉会被毁掉不少,以后他们再想调查谁,还有什么威慑力可言?”
孟仞猜测道:“可能幕后人想放弃监察司了吧。”
“我有点不明白,”霍岚道,“既然只要抓过我们就行,那我们刚刚为什么不能自己走掉?”
孟仞道:“我们自己走掉,就相当于是中军主动放了我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别人把我们带走,就可以换个说法了,‘中军迫于压力’,‘中军收到贿赂’,‘犯人被人保释’之类的。”
“弯弯绕真多。”霍岚撇了撇嘴。
一回到书院,巫柚便向他们告辞,随即提醒他们尽快去看看布告栏。孟仞和霍岚依言向书院的布告栏赶去,发现那里贴了一张新的通知,周围已经围了一些学徒和导师。
“通告:
今有学徒孟仞,学徒霍岚,涉嫌纠结黑道,朋比为奸,妄行不法,多有横行街市,扰乱治安之举,亦有祸乱书院,欺压同门之行。百里书院监察司响应中军要求,对此等祸乱之源坚决予以清除,故决定对此二人进行逮捕,交中军处置,并将此二人从书院除名。
百里书院监察司
信史历一零一九年二月十二日”
引导舆论,这就开始了。
“横行街市,扰乱治安,祸乱书院,欺压同门?”孟仞皱着眉头把公告里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说的是谁?怎么连点证据都没有?哪怕编一点也行啊!”
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了他。有人认出了孟仞,指着他大喊道:“我记得他!去年评选十大学术成果的时候见过……他就是孟仞!”
另一个学徒诧异地道:“你不是被逮捕了么?怎么又站在这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有的说“此事缺少证据,不能妄下结论”,还有的说“中军管得也太宽了”。
孟仞昂起头,努力盖过了众人的声音:“在下便是孟仞,已被中军放回,而且并没有被除名!我旁边这位便是霍岚,同样已被放回,同样没有被除名!至于这张通告上写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诸位,都是假话!”
“你说通告是假的,有什么证据么?”有人喊道。
“没有证据。”孟仞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是这张通告上有什么证据呢?无非是凭他们一张嘴罢了。”
第八十一章:舆情汹汹
孟仞和霍岚回来得太快,因此在舆论上扳回了一程。确实,第一份通告写得太空洞,对他们造不成多少实际的效果,只是激起了书院的人对中军的反感。
然而,第二波材料很快就来了,虽然依旧没有证据,但是不空洞。
监察司的人半夜去布告栏上贴了一份通告和一份公开信。
“通告:
二月十二日,百里书院监察司决定将学徒孟仞、学徒霍岚从书院除名,并交由中军处置。然而,后经学士匡承、高级学士公孙齐上书,书院决定暂时撤销这一决定,仍保留孟仞和霍岚的学徒身份,以观后效。编外捕快巫柚已到中军将此二人放出。
百里书院秉承关怀学徒之宗旨,但仍要提醒:为响应中军要求,书院必将继续对涉及盗匪、黑帮之学徒、导师进行审查。
百里书院
信史历一零一九年二月十三日”
简而言之,塑造书院的光辉形象,并继续抹黑中军在众人心中的形象。
公开信的作者则不是官方,而是一个学徒。
“致百里书院诸位师长及同侪:
为免遭到报复,我决定以匿名的形式撰写此信。
我是学徒孟仞曾经的同门,在此,我要控诉其对于我,以及我曾经的导师带来的摧残。
其一,在我二人同门的三年当中,孟仞多次对我进行殴打,并且威胁我不得将此事说出。
其二,一年半以前,孟仞伪造数据被我发现,我将此事上报了师父。其后,他不仅对我恶语相向,还持剑威胁师父一定要将论文发出。然而师父高风亮节,驳斥了他的无理要求。遭到驳斥之后,此恶贼竟对我二人挥剑相向。
其三,一年以前,孟仞上演服毒自尽的戏码之后,很快便恢复了活力,并在脑理学馆藏书室持剑与我对峙,威胁我编造关于师父的不实之词。
其四,孟仞对于同门的师姐、师妹多有挑逗之行,每次被我阻止,都会对我进行殴打和威胁。
以上四点均提到了孟仞威胁他人之事,而每次威胁的说辞均大同小异,‘我在道上有人’,‘早晚会找人要你狗命’云云。可见,关于孟仞勾结黑道,祸乱书院,欺压同门的指控皆为实情。”
“我去你娘的!”孟仞看完公开信之后,怒骂着拔出长剑,一剑钉在了那封信上,钉穿了布告栏。周围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退开几步。
这封公开信虽然是匿名的,但孟仞已经猜到是谁写的了。刚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他曾与一个师弟在脑理学馆的藏书室对峙,还起了一点冲突——虽然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师弟叫什么。
“伪造数据”,“在藏书室持剑对峙”,能把这些事情写出来的,应该只有他。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孟仞自言自语着,拔出剑离开了布告栏,“不就是哭么?谁不会啊……”
这封信里没有一句是真的,驳斥起来容易得很。
中午,布告栏上又多了一份孟仞写的实名公开信,一条条驳斥了原先那封信的内容。
孟仞的用词很克制,也没有多提其他的,关于周盘和秦季之的内容。只是,在信的最后,不仅有孟仞的名字,还有孟仞几个以前的同门的名字。他们得知公开信的事情之后都颇为愤慨,纷纷表示愿意在孟仞的驳斥信上署名。
孟仞去贴信的同时,卢馆首也在焦头烂额。
脑理学馆的会议室里正坐着五个导师,以及书院主簿房先生。这个表情端庄的中年女子,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假笑,让卢馆首看得颇为窝火。
正是因为她带来了书院的指令,所以卢馆首才连午饭都没吃,就火急火燎地召集了所有尚在学馆的导师开会。匡先生和颜笙也是饿着肚子就赶了过来,另外两个导师倒是半个时辰以前就吃了饭。
“话不多说,”卢馆首面无表情地道,“先请房主簿宣读一下书院的指令吧。”
房先生站起身来,说道:“实在是抱歉,让诸位大中午的跑来开会。不过今日是事出有因,不得不紧急召集诸位商讨对策。诸位也知道,今天是脑理学大会结束的日子。”
“房主簿不妨直接说正题。”匡先生拱手道。
房先生笑道:“那我说正题便是。脑理学大会,要颁发三个最佳论文奖,这一点诸位都知道。我今日带来的指令,便是关于最佳论文奖的。不知卢馆首拟定的名单里,都有谁?”
卢馆首道:“冯宿,傅曼,孟仞——这是那三篇论文的主要贡献人。”他觉得自己已经预料到房先生要说什么了。
房先生终于进入了正题:“书院的指令,不能把这个奖颁给孟仞。”
果然如此。
匡先生叹道:“真够小家子气的,非要在这种事情上找一个学徒的麻烦……大人物们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忙了吗?”
房先生正色道:“这并非小事,德行在学术当中是至关重要的。另外,匡先生是此事的利益相关者,就请先不要发言了。”
匡先生冷笑一声,抱起双臂,不再说话。房先生说得确实没错,他就是利益相关者。孟仞的论文,匡先生是通讯作者,而最佳论文奖颁给的是论文的全体作者,有孟仞一份的话自然就有他一份。
房先生继续说道:“孟仞其人,德行有亏,不仅勾结黑道,还残害同门。这样的人获得最佳论文奖,实在是我虞国的耻辱。”
匡先生还是忍不住发了言:“他怎么就勾结黑道,残害同门了?证据呢?”
房先生笑道:“现在有没有证据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大家怎么看。就我的见闻而言,已经有不少导师和学徒觉得孟仞是个虚伪残忍之徒了。”
另外一名导师说道:“这倒确是实情。尤其是其他书院的那些人,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学徒,也没时间去查证,只会选择相信布告栏上的说法。”
颜笙小心翼翼地举起手,见没有人想阻止她发言,才开口道:“正因如此,学馆才要想办法替他澄清啊。”
第八十二章:首席院士的推荐信
不知是因为颜笙这句话刺激到了卢馆首,还是只是因为颜笙是在场资历最低的导师,卢馆首突然对她阴阳怪气起来:“看来除了学徒不知道何为大局以外,我们的某些导师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局为重。”
颜笙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匡先生估计馆首再说两句就会惹得她发火,便主动把话头引向了自己:“那我倒要向馆首讨教一下,何为大局?”
卢馆首疲倦地道:“响应书院要求,奖项换人吧。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最佳论文奖而已,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赶紧解决,堵住众人的嘴才是上策。”
“匡先生请不要再发言了。”房主簿再次提醒道。
然而匡先生并不理睬她:“我们来理一理这件事情。不给他发这个奖,我其实是没有意见的,毕竟好研究那么多,也不一定非得把他排在前三。可是现在,你们却要以‘德行有亏’为由换掉他,这才是我不能接受的原因。我这个学徒,大节无亏,小节也无亏!他凭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冤枉?”
“我知道主簿肯定又要说舆情汹汹,情非得已,但是别忘了,舆情是书院造出来的,结果不该由学徒来承担!”
说完,匡先生拂袖而去。房主簿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笑道:“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孟仞要是没有做下那些事情,自然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无人反驳,但也无人表示赞同。
馆首叹道:“总而言之,大局为重,我照书院的指令执行就是了。候补名单我这里也有,顺位补上去一个就是。”
“如此甚好。”房主簿道。
下午,脑理学大会的闭幕式在讲学大殿举行。孟仞在匡先生和巫澎旁边坐下的时候,发现两人皆是表情复杂,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
匡先生斟酌了一下,道:“上午物理学大会闭幕,那个李士瓒得了最佳论文奖,你知道此事吧?”
“刚刚听别人说起了。”孟仞点头道,“这是他应得的。不过,据说学徒作为主要贡献人的论文,得奖很不容易。”
匡先生“嗯”了一声,引入了他想说的正题:“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你这篇论文,主要贡献人也是学徒……”
“哎呀,师父你太不干脆了,”巫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还是我来说吧。老孟,你本来得了最佳论文奖,但是因为你涉及黑道,所以你的奖被撤掉了,换给了别人。”
得知此事,孟仞心中竟然毫无波澜——甚至他自己都为自己的毫无波澜感到诧异。“撤就撤吧,”他说道,“我能不被开除就不错了……倒是你们有点亏,一个通讯作者,一个第二作者,本来也可以分享这个荣誉的。”
见他精神头还不错,匡先生松了口气,道:“馆首也太听书院的话了,让他干嘛他就干嘛,书院往自己学馆的学生头上泼脏水,他也不知道去争一争。”
“说起泼脏水,”孟仞道,“昨天曹川说要调查先生,最后监察司派人来了么?”
“来过了,”匡先生没好气地道,“监察司派了一个人到实验室来问的话。当时巫澎也在,所以也一并被调查了。”
“范围还扩大了?”孟仞惊道。
“还净问些蠢问题,”巫澎说着学起了监察司那个司员的语气,“你们跟孟仞是什么关系?他平时有什么不法行为?他是不是经常去虞阳城黑市?真的烦死我了,好些问题他都问了两三遍……”
孟仞拱手道:“又给你们惹麻烦了。这都是我的罪过。”
匡先生道:“这回不是你的问题,麻烦都是书院自己弄出来的。”
孟仞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赶忙回过头去。
冯宿正站在他旁边看着他。
孟仞、匡先生和巫澎都站起身来,向这位首席院士拱手行礼。冯宿示意匡先生和巫澎坐下,对孟仞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百里书院竟然不能让你这样的学者安心学术,我深感痛心。”
嗯?我没听错吧?这是在同情我?孟仞心想。这时候应该答点什么呢?在这个泰学院的学者面前,要不要为百里书院说两句好话?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为百里书院辩解,向冯宿拱手道:“感谢先生对晚辈的理解。”
冯宿笑道:“要是有个地方能够让你专心做科研,远离乱七八糟的纷扰,你毕业之后想不想来?”
原来是挖墙脚来的。
孟仞斟酌了一下,答道:“有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好的。”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总而言之,泰学院诚聘天下英才,你毕业之后要是想来的话,我们肯定欢迎。喏,这是我的推荐信,你拿着。”
一般来说,要去书院应聘教职,至少需要两名同学科学者的推荐。能拿到高级学士的推荐已属不易,更何况是首席院士的推荐!一封首席院士的推荐信,甚至抵得上几篇一级期刊的论文。
更何况,这可是首席院士主动送上来的推荐信!
孟仞不会不清楚这封信的分量,顿时感到一阵惶恐,缓缓从冯宿手上接过了信。不过,惶恐之后,他又立刻镇定下来。
“晚辈与先生学术观念不同,先生为何会给我这封推荐信?”他问道。
冯宿道:“和而不同,外举不避仇。”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直接把孟仞划成了仇人。不过在学术圈里,这话其实也不夸张:反对别人的学术观点,无异于砸别人饭碗,试图断送别人的学术生命,不是仇人是什么?
小人之心一些,冯宿把孟仞骗到泰学院去,然后不停地打压他,让他终身无出头之日,也不是不可能的。孟仞虽说是个理科生,但也略读过一些史书,知道庞涓把孙膑骗到魏国去,以法刑断其两足的事情。
孟仞道:“先生把晚辈当仇人,这推荐信晚辈可不敢收。”
冯宿笑道:“收不收,用不用,都是你的事情,你就算把这封信烧了,我也管不着。反正,信我给你了,你自己处理。”
说完,他便不等孟仞回答,径自向第一排自己的位置走去。
第八十三章:最佳论文奖
孟仞晕晕乎乎地坐回椅子上,巫澎一把将信抢了过去,仔细端详一阵,道:“这信可比那破奖值钱多了。”
说完他将信塞回给孟仞,羡慕地拱手道:“苟富贵,勿相忘。”
匡先生也笑着捋了捋胡须,道:“这封推荐信不管你用不用,都自有它的分量。巫澎说得对,哪天你功成名就了,可别忘了我们。”
“不被开除就不错了,先不谈什么富不富贵。”孟仞说着,有些郁闷地看了看周围,心想:“我是不是又出名了?”
坐在周围的学徒和导师也听到了他和冯宿的交谈。泰学院的首席院士主动给一个学徒送了推荐信,这件事情在讲学大殿里迅速传播开来。
“又是那个孟仞?这可是首席院士的推荐信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他可真是爱出风头。”
“倒也别这么说,这次这个风头是冯院士主动让他出的……”
秦副院首和卢馆首正从第一排起身,往讲坛上走去,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讲学大殿里的交谈声突然大了起来。冯宿回头看了一眼众人,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他给孟仞推荐信的目的并不单纯。真心想把这个人才挖过来自然是一方面,但还有一个目的是在舆论上打击作为竞争对手的百里书院。众人的议论当中,已经逐渐显露出了对百里书院的不满,和对泰学院的佩服——仔细想想,所谓“孟仞勾结黑道”,全都是百里书院的一面之词,根本没有证据;而泰学院愿意顶着压力,唯才是举,挽救这个被百里书院坑害的学徒,真不愧是天下学术水平最高的学府。
秦副院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道:“诸位!”
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经过一周多的时间,脑理学大会在百里书院圆满举办完毕,我们有幸见证了脑理学的大发展……”
跟大多数的闭幕式一样,第一项流程是会议负责人秦季之讲话。他概括了大会为脑理学带来的主要进展,不过在提到认知脑理学的诞生时,语调明显加快了些,似乎不愿多提此事。随后便是一通官样文章,感谢所有参会者,感谢为会议不辞辛劳的工作人员,云云。
“接下来,”秦季之结尾道,“有请最佳论文奖的评选负责人,也是这次会议的主要负责人,百里书院脑理学馆的卢馆首,宣布本届最佳论文奖的获得者!”
说罢,秦季之后退一步,把卢馆首让到了前面。馆首的手里拿着三把精美的水晶短剑,那是准备颁给奖项得主的奖品。
“我想知道,替掉我的那个人是谁。”孟仞低声道。
“匡先生知道么?”巫澎问道。
匡先生道:“崇文书院的一个学士,研究主题是用行为流派的方法来训练婴儿。”
“哦,是她。”孟仞对这个题目还有些印象,也觉得很有意思,只是当时报告的时候他忙着跟监察司周旋,没有机会去听。
他还想问问另外两个人是谁,不过馆首已经开始宣读名单了。第一个被念到的是冯宿,殿内响起一片掌声,冯宿和他论文的第二作者站起身来,走到讲坛上。馆首微微躬身,双手将一把水晶短剑递给冯宿,冯宿也躬身回礼,双手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把剑,随即像是宣告胜利似的,将那把剑高高举起。
这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信号,殿内所有人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孟仞猝不及防,站起来的动作也比别人慢了一拍。
真是奇怪的礼节,他心想。
“恭贺冯院士。”众人齐声道,站在原地深揖。
第二个被念到的是傅曼,上述流程又被重复了一次,不过孟仞注意到,这次首席院士们都没有站起来行礼。
傅曼和她的共同作者走下讲坛,众人也纷纷重新落座。终于到了要宣读第三个获奖者的时候。
然而,这次馆首却没有马上读出获奖者的名字,而是犹豫再三。
“嗯?”匡先生皱起眉头,“他在等什么?”
卢馆首在脑理学馆馆首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五个年头了。明年,馆首就要换人,他要么升职,要么继续留在脑理学馆做没有行政职务的学者。
他想继续往上升。他不能得罪书院高层。至于学徒的利益,在他的眼中当然没有他的前途重要。
周盘压榨学徒,他心中厌恶,但是不闻不问。
孟仞服毒自尽,他只想着服从书院的指令,好让自己不担责任。
孟仞苏醒之后,遭到杀手的袭击,要不是巫澎和孟仞强行把他卷进去,让他跟太守府打招呼,保证证人安全的话,他也会置身事外。不过,他最终其实也没能做什么,被关在太守府的杀手,最后还是被杀掉了。
相比这几件事情,最佳论文奖并非生死攸关,就更没有必要违抗书院的指令了。
可是他这个馆首,当得是不是太窝囊了点?
去年出了一篇零级期刊论文,今年承办了脑理学大会,他升职的资本是不是已经够了?他是不是不需要再一味逢迎了?
更何况,零级论文是孟仞发的,脑理学大会上,也是孟仞作为虞国认知流派的代表,对一直打压馆首的行为流派迎头痛击。
要不把这个奖给他留下吧……
馆首身上揣了两份名单,一份原先的,包含评选时综合票数最高的前三名;一份修改后的,包含评选时综合票数最高的前两名和第四名。虽然他已经答应了房主簿,换掉孟仞这个第三名,但事实上,最后到底宣读哪份名单,完全是他的自由,只要不把第五名放进去,根本没人能管住他。
就这么办吧。
“第三篇论文,”馆首念道,“《短时记忆容量测定,兼论人脑信息加工能力的局限性》,主要贡献人,百里书院学徒孟仞;合作者,百里书院学士匡承,百里书院学徒巫澎。”
秦副院首把眼睛转向馆首,表情管理差点失控。不过他最终还是表现出了作为高层的素养,面色平静,仿佛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八十四章:学术会议结束
除了寥寥几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孟仞的奖本来已经被撤掉的事情,因此众人还是跟前两篇论文公布的时候一样,鼓起掌来。倒是孟仞他们三个作者手忙脚乱,一脸惊诧地起身往讲坛走去,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馆首刚刚的一时冲动,实际上歪打正着。自从冯宿给孟仞送了推荐信之后,污名化孟仞的计划就基本已经宣告失败了——双方都缺乏证据,但既然首席院士都肯给孟仞推荐信,那么众人自然会更倾向于相信孟仞。
这时候给孟仞发个奖,反倒能把百里书院的名声挽回一些。
殿内众人议论纷纷,孟仞晕晕乎乎地从馆首的手里接过那把水晶短剑。这把剑做工的确精致,握起来也很舒服——虽说中看不中用,就跟奖杯和奖牌一个性质。
他转身想把短剑递给匡先生:“先生请。”
“你是主要贡献人,你来举剑。”匡先生摇了摇头,不肯接剑。
孟仞深吸一口气,像刚刚冯宿和傅曼那样,把短剑高高举过头顶。
他本来以为只有副学士和学徒会站起来行礼,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傅曼、伍仲孚,还有好几个高级学士和学士,都站了起来,向他——或者说是向他们——行礼。随即,又有更多的学者起身行礼。
孟仞赶忙放下短剑,躬身向众人回礼。
秦季之站在他的侧后方,叹息着摇了摇头。
冯宿坐在位置上,也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这次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有两名学徒拿了最佳论文奖,孟仞救活了认知流派,李士瓒带来了新天文学。
这两个学徒还都是百里书院的。冯宿没法不对此感到忧虑。
物理学那边他不好越俎代庖,冯宿只能设法把孟仞挖到泰学院,只是不知道能否成功。
闭幕式的第三项流程是今年新加的,提前宣布下届会议的举办地。不出所料,下届会议的举办地又回到了泰学院,冯宿作为下届会议的负责人,再次准备走上讲坛致辞。
“我先离一下场。”第二项流程和第三项流程的间隙,孟仞急匆匆地对匡先生和巫澎道。
“什么事这么急?”匡先生问。
“我们的论文。一会儿我准备直接交给冯宿。”孟仞说完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大殿。
既然得了最佳论文奖,那就正好趁热打铁,把他改好的期刊论文交给冯宿,看看这位《脑理学公报》的主编肯不肯给面子。
况且,把论文直接交给冯宿还能省下一笔邮费。
从实验室取走论文,返回讲学大殿时,孟仞正碰上秦季之陪着冯宿往殿外走,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学者——闭幕式已经结束了。他停下脚步,一时之间有点犹豫,要不要这个时候上去交论文呢?
“管他呢,论文都拿过来了,不交白不交。”孟仞心一横,迎着那一群大人物走了过去。
一见有人突然接近,那些学者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孟仞顿时感到杀气扑面而来,不禁第二次停下了脚步,站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
按常理来说,冯宿和秦季之这个级别的大人物都是有护卫的,不可能让人突然接近。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学者们通常自己就武艺高强,是以通常都不会雇佣护卫,遇到什么不速之客都能自己警戒,自己解决。
“冯先生,”孟仞朝众人拱手,又将手里的论文扬了扬,“上次《脑理学公报》退回来让修改的论文,晚辈已经改好了。恕晚辈冒昧,这个时候把论文交给先生。”
学者们把手从剑柄上放了下来,浓烈的杀气顿时消失。
“用不着省那几两银子的邮费吧,”冯宿笑道,“虽说这样不太正式,不过既然你都将论文带来了,那我替你送到编辑部便是。”
孟仞松了口气,走上前去将论文双手递给冯宿。他正想退到一边时,只听得秦季之忽然说道:“孟仞,既然你来了那就正好……你先去行政楼二楼的会议室等一等,一会儿有个会议,需要你参加一下。”
会是什么事情?孟仞感到有点发毛。不过谅他也不敢在行政楼的会议室对自己怎样,这个时候还是从命比较好。
“晚辈这就去。”他拱手道。
……
秦季之所说的会议,原来是要讨论中军的去留问题。从明面上,中军来这一带驻扎的目的,是“保障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期间百里城的安全”。那么,既然现在会议已经结束,那军队是不是也该撤走了呢?
会议的规模很小,参会者不过四个人,秦季之、王祁阳、裴将军、孟仞。孟仞面对着两个副院首,一个中军主将,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即将被当枪使的命运。
“裴将军,你可知道,”秦季之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案上说道,“这几日中军的行动,已经严重干扰了百里书院的正常运转,甚至惊扰到了一些学者的家人。这是学者们的联名上书,将军可以看一下。”
他说着把一份按着十几个手印的请愿书交给了裴将军,上面写着希望中军立刻撤出,或者停止行动。
“这里就有一个受害者。”秦季之指着孟仞,接着说道,“书院监察司为了配合中军的调查,不得不对学徒进行抓捕。此举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终归是影响不好,而且也干扰了学徒的正常生活。哦,对了,请愿书上也有这位学徒的导师的签名。”
孟仞心下一惊,没想到秦季之竟然获得了匡先生的支持。
裴将军看完请愿书,缓缓地道:“虽然中军来此主要是为了保证学术会议期间百里城的安全,但是秦副院首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一个目的,是清剿百里、虞阳、雁城一带的盗匪和黑帮。这个目的,可是跟学术会议无关的。”
秦季之说道:“无关归无关,可是没有学术会议的话,值不值得为了一些盗匪如此大动干戈?三个营的补给花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王祁阳咳了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里来,随后笑呵呵地道:“二位,既然受害者就在这里,我们不妨听一听受害者的意见,如何?”
第八十五章:政事堂
“王副院首说得对,”秦季之笑道,“听一听这位受害者的意见。”
老实说,孟仞已经对中军有些失去信心了。裴将军和王祁阳并不能完全控制这三个营,这股无法被完全控制的力量,要是继续留在这一带的话,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呢?
要是这股力量能够打击秦季之,他自然是乐见其成。可要是这股力量连带着别人一起打了呢?他还要不要支持?
孟仞斟酌了一下,决定先旁敲侧击地问问,看裴将军和王祁阳今后一段时间到底有没有能力控制这三个营。
他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状,学着曾经看过的某电影的台词,说道:“盗匪,黑帮,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想想看,你在城里的大道上,走着路,唱着歌,突然就被黑帮给劫了!”
他想起去年在虞阳城碰到贾良才那帮混混的事情,虽说不是打劫,可是也相去不远。
“所以,没有盗匪和黑帮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他情真意切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秦季之感到有些诧异,难道之前的一系列动作还没有让他明白,中军要是继续查下去的话,就会威胁到他孟仞的安全?
裴将军道:“孟仞深明大义,我很佩服。”
然而,孟仞话锋一转:“不过,晚辈还是要斗胆说一句,希望中军能够约束自身。前几天虞阳那个营的纪律,裴将军也看到了;此外,若是不严加约束的话,难免会有人趁机抹黑中军的形象。我被监察司逮捕送往中军的途中,遭到了杀手的截杀,这帮杀手当时穿着的可是中军的军服。”
他说着把目光转向了秦季之。秦季之没有任何表示,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微笑着。
“嗯,此事我已经听说了,”裴将军点头道,“只可惜杀手逃遁,查不出幕后真凶是谁。不过,你尽可放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对这三个营严加约束。”
裴将军没有拿出任何“严加约束”的方案来,孟仞很难相信他。
王祁阳笑道:“我看要不这样吧,折个中,撤走百里城的这个营,保留虞阳和雁城的两个营。毕竟,百里有我们这帮搞学术的人守着,不会出什么问题,虞阳和雁城才是最主要的。况且,只留这两个营,部队散布的区域小一些,约束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孟仞觉得这个提议听上去还算靠谱。本来他们想查的主要目标就在虞阳和雁城,在百里驻军毫无意义。之前之所以派一个营到百里城来,只是因为阻力太大,他们编造了一个“保障学术会议安全”的理由,加派了一个营,才好不容易促成了派兵的事情。
现在学术会议结束了,撤掉百里城这个营合情合理。
秦季之却并不同意这个方案:“要撤就一并撤掉,要留就一并留下来。撤三分之一,留三分之二,没有这样的道理。”
王祁阳笑道:“怎么没有这样的道理呢?道理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秦季之道:“王副院首是说清楚了,但是依旧没有考虑到补给消耗的问题。留下两个营,仍然会对虞阳和雁城造成不小的负担。总而言之,我还是刚刚的意见,要么就三个营都留下,要么就三个营都撤走,让当地捕快和城防军负责剿匪。”
孟仞注意到裴恩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裴将军是中军主将,”孟仞想让他发表发表意见,增加一些筹码,便说道,“中军的去留,应该由裴将军来定吧?或者,应该由裴将军向兵部请示吧?”
裴将军回过神来,道:“话是这么说,可两位副院首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但我也确实得说一句,现在就决定中军是去是留,尚嫌仓促。今天这个会,我本来不想来参加的,说再等个一两天,可架不住王副院首的盛情邀请,和秦副院首的催促。”
王祁阳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会议室的门响了两声。
“进来!”他喊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中军军官急匆匆地走进来,在裴将军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听罢,裴将军示意那军官离开会议室,军官带上门出去之后,裴将军说道:“上面有指示,三个营,一个都不能撤。”
“‘上面’是指谁?”秦副院首有些不悦。
王副院首也敛起笑容,道:“百里这个营,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裴将军向两位副院首拱手道:“近日,副相邦要来百里书院,核查科研经费,并确定今年度的拨款。副相邦和兵部指示,百里、虞阳、雁城是虞国重镇,灵州核心,居膏腴之地,农业繁盛,商贾大兴,要进一步深入清剿盗匪和黑帮,保证这一带的百姓安居乐业,当然,也要保证接下来的核查顺利进行。”
新的外部势力要进场了。孟仞想起,之前张骙跟他说过,副相邦在和学部处置一些财务上的事情,不知道是否就是裴将军现在所说的科研经费之事。
两位副院首也对这股外部势力很是重视。就撤军的事情而言,副相邦这个级别的人来百里,恐怕不仅是不撤军的问题了,副相邦自己估计还会带一支卫队过来。
秦副院首皱起眉头:“往年政事堂可从不派人搞这么大阵仗的核查,今年倒好,连副相邦都派来了。裴将军,既然政事堂有命令,那我就暂时不提撤军之事了,不过我今晚就会上书,直陈政事堂此举扰乱灵州安定。”
秦副院首竟然敢于上书指责副相邦。孟仞对于学者在这个世界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副院首笑道:“秦副院首不要急嘛,毕竟本院的经费还是要仰仗政事堂下拨的。”他言语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裴将军道:“似乎是因为去年花了太多的钱,副相邦不得不亲自前来调查……”
“慢着!”秦副院首忽然道,“既然撤军之事已经有了结论,那就请孟仞先离开吧。”
孟仞心中明白,有些事情涉及机密,秦副院首不想让他听,于是便站起身来,向他们拱手告退。
第八十六章:君权旁落
离开会议室之后,孟仞没有马上回实验室,而是去布告栏那里转了转。
书院的第二份通告还留在那里,不过师弟写的公开信,以及孟仞写的反驳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撤掉了。想来,可能是秦季之觉得污名化孟仞的努力已经失败,继续如此行事可能适得其反,便叫人撤下了这两份材料。
此事了结,孟仞心情大好,御剑飞回实验室,跟巫澎和匡先生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最新情况。
然而,匡先生得知中军不会撤走,而且副相邦还要来百里城的消息之后,却显得很焦虑。
“这么搞下去,百里书院还会乱的!”他说道,“秦季之肯定不会让政事堂的人顺顺利利地查账。”
孟仞叹了口气,忍不住问道:“真是奇了怪了,区区一个秦季之,怎么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干不掉呢?政事堂直接派人下来把他一抓,不就完了?”
巫澎在匡先生身后拼命给他打手势,想让他别问这么蠢的问题,然而孟仞并没有看懂他的意思。匡先生一脸奇怪地盯着孟仞,说道:“你这话问得挺奇怪的……‘区区’一个秦季之?‘直接抓人不就完了’?”
孟仞一时之间还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多奇怪。学者的地位再高,也没有财权,没有朝中的人事权,没有军权……
哦,学者好像不需要军权,他们自己就是军队。孟仞突然想起了这一点。
匡先生叹道:“孟仞啊,搞学术是很重要,可也不能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巫澎附和道:“老孟需要补充一点常识,不然别人会以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孟仞皱起眉头。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告诫还是威胁啊?
不过巫澎说得确实有道理。一方面,哪怕巫澎将孟仞是穿越者的事情公之于众,只要孟仞自己咬死了不承认,巫澎这个孤证就掀不起什么浪来;但另外一方面,孟仞还是应该谨慎一些,避免惹人怀疑。
他思忖一番,拱手道:“那倒是请二位给我补充一点常识?”
他也确实需要了解一下虞国的政治制度了。
匡先生摆了摆手:“我没空跟你普及常识……总而言之,秦季之的影响力很大。没有过硬的证据,没有完整的善后方案,贸然抓捕的话,定然会遭到反扑,并且会引起整个灵州的动荡。”
听上去好玄乎。孟仞心想。
“不说这个了,换个高兴点的话题。为了庆祝孟仞获得最佳论文奖,今天我请客,”匡先生宣布,“你们俩先去群贤酒肆占个空位,我随后就到。”
巫澎惊道:“匡先生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我一直很大方。”匡先生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
孟仞并不想更换话题。御剑飞往群贤酒肆的路上,他仍旧在不停地问巫澎关于虞国权力结构的问题。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问道,“秦季之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还有,最近秦季之和王祁阳打得这么热闹,上官院首跑到哪里去了?”
“大概是被架空了吧。”巫澎随意地答道。
孟仞对此有点怀疑:“把院首都架空了么?我还以为秦季之只是管常务管得比较多。”
巫澎笑道:“我也是猜的,具体情况只有高层才知道。不过,即使秦季之没有把院首架空,影响力也够大的了。这次中军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他在背地里耍点手段,就给中军带来了不小的阻碍。”
“然后他失败了。”孟仞撇了撇嘴。
“要是真的撕破脸的话,中军这三个营根本就进不来。不过,现在并没有到非要撕破脸的地步,而且内部又有王祁阳掣肘,所以秦季之失败也是很正常的。”
“中军直接调两三个师过来会怎么样?”
“那样会把百里书院彻底推向政事堂的对立面,连王祁阳都不会支持他们。到时候,百里书院串联太岳书院,以及其他几个小一些的书院,威逼政事堂,局面就很危险了。”
“还有个问题,”孟仞道,“老听你们说政事堂,政事堂,怎么感觉没有皇帝什么事?难道说你们没有皇帝?”
巫澎疑惑地道:“皇帝是什么……你是说,人皇的皇,帝君的帝?”
孟仞不确定他说的两个词代表什么,便在手上把“皇帝”两个字写了一遍。巫澎看过之后点头道:“那就是这两个字了。这个称呼倒有点意思……不过我们没有皇帝,只有帝君,君主的君。帝君是虞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名义上的?”
“对。实际上的最高权力在相邦手里。”
孟仞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君权和相权之争,在他原来的世界里也延续了一千多年,最终以君权的胜利而告终。
没想到,在这边竟然是相权赢了,让虞国走上了类似君主立宪的道路。
“明明是最高统治者,却没有权力,”孟仞道,“这权力是怎么丢掉的呢?”
巫澎道:“最早的时候,确实是帝君享有最高权力。人嘛,自己手里有了点什么东西,总会想着传给下一代——有了权力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权力的。那时候弱肉强食,通常是谁最强谁就能当帝君。因此,第一代帝君,内力超群,武艺出众,往往一个人就能压制数百人,能够稳稳地把权力握在手里。然而,帝君传了两三代之后,继承人往往没有那么强的内力,压制不住臣下。于是,内乱很快就会爆发,新的帝君很快就会诞生。
如此循环了一段时间之后,众人终于觉得这样乱下去不是办法,想要议一个稳妥的法子。有的人开始想办法研究内力的原理和利用内力的工具,让更多的人也能获得力量,以便组建军队,利用被压迫的民众夺取权力,并依靠百姓来制约朝廷。学术界,就是从此开始逐渐发展起来的。当然,现在的学术界离此初衷越来越远了,这个暂且不论。
还有的人建议保留世袭制,但是把帝君供着作为傀儡,制定律法严格限制帝君的权力。而国家的实际治理权,就转移到相邦和政事堂手里。相邦则固定八年任期,期限一到,就由政事堂全体成员推举出新的相邦——这也就是现在的制度。
当然,提议完全废除世袭制的也不少,不过,后来大家还是觉得,留一个帝君比较好。帝君超然于党争之外,有时候可以做一做和事佬,缓解一下政事堂内部的争端。”
第八十七章:又一次财政危机
照巫澎的说法,现在的情况,是文官和军队一道,隶属政事堂,与学者形成相互制衡的关系。学者是一个松散的团体,但是具有强大的武力,以及最先进的科技水平;政事堂掌握着虞国的资源,是学术界主要的资金来源。
也就是说,学界可以依靠自身的武力掀起混乱,而政事堂可以断了学界的经费,卡住他们的脖子。
孟仞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政事堂影响学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经费,王祁阳把政事堂的力量引进来打击秦季之,这把火估计会烧到整个书院身上。
巫澎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道:“副相邦要来查经费的事情,为了给秦季之一点压力,估计会使出一些让我们也不太愉快的手段。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又要靠我们自费搞科研了。”
孟仞叹道:“这事也得提醒一下匡先生。”
然而匡先生对他们的说法不以为然,还说最近实验室出了这么好的成果,书院应该给他们增加经费才是,就算要砍经费也砍不到他们头上。
“不过,为了防患未然,此事我也会做一些准备。”匡先生道,“但你们也不要因此就中止研究。孟仞的记忆实验,巫澎的迷宫实验都做完了,接下来半个月,你们要拟定好新的研究方案,交给我。”
也是该考虑下一阶段的研究该如何进行了。
还有一年的时间才毕业,对孟仞来说,要往一级或者二级期刊上灌灌水还是很容易的。
他自己这边,最近的后续研究想做一做通过训练提高短时记忆容量的研究。虽然这也是很重要的题目,但比起之前做的——准确地说是抄的——开创性的东西,就显得像是灌水了。
十多天过去,他定下实验方案之后便去找了巫澎。这项研究他也想拉着巫澎一起来做,分给他一个第二作者。
与此同时,巫澎也把自己的研究想法告诉了他,想让他提供实验方案,并且也分给孟仞一个第二作者。
巫澎的想法是从自己的迷宫实验当中得来的,前段时间傅曼在脑理学大会上的报告也启发了他。既然老鼠的脑中可以形成迷宫的地图,那么人应该也可以。既然存在这么一个地图,那么就有必要探讨它的结构。而从自己的实验当中看来,这个地图的结构很可能是分块的——即对于环境的甲部分有一个地图,乙部分有另一个地图,但是并不能将这两个部分整合起来。
这个题目的想法可以说是相当超前的。巫澎说他读了不少论文也没发现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也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方案,用以验证自己的假设。
“相关的论文我在原来的世界读过,”孟仞道,“这个问题即使是在我原来的世界,也还没有搞清楚。不过实验方案倒是有的……”
巫澎笑道:“你要不就把你知道的所有知识全都告诉我吧。”
孟仞翻了个白眼:“那可不行。说得直白一点,我对你并不能做到完全信任。一下给你透露太多超出这个世界科技水平的东西,我怕出事。”
巫澎大笑起来:“老孟你这么直白,也不怕得罪我?”
“当面说清楚,总比暗生嫌隙要好些。”孟仞道,“希望巫兄不要介意。”
“我并不介意,”巫澎摆了摆手,“毕竟现在我知道你的身份,对你就够危险的了,要是再知道点别的什么东西,你怕是会对付不了我。”
“正是。”孟仞笑道。
“行了,不说这个了,先把实验方案告诉我吧……”
于是孟仞给巫澎提供了一套实验方案,利用聚类分析的方法确定个体对环境的表征,再利用指向任务验证聚类分析的正确性。
然而,在讲到统计和数据收集的具体细节时,孟仞却犯了难。
“聚类分析的细节还是交给你妹妹研究吧,我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了,”孟仞踌躇着说道,“你可以把第二作者给她,第三作者给我。”
巫澎道:“这我就不管了,反正我是第一作者就行。划拳,抛铜钱,你们俩想怎么定先后都行。除了统计,还有一个难点是什么来着?”
“指向任务的数据收集。”
“哦,对……不对!”巫澎奇道,“这有什么难的?手上绑个指南针,然后读指南针上的数,不就可以了?”
孟仞思考了一番,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刚刚设计实验方案时,他还深陷在原来的思维惯性中,认为必须要有一个指向用的手柄,按键的时候自动记录数据,并传输给计算机进行输出。
“我记得你去年折腾速示器也折腾了好久,”巫澎道,“看来是过惯了先进的日子,不习惯用我们这些原始人的设备。”
孟仞感到有些惭愧,拱手道:“我还是得多学习一下。”
方案一定,接下来便是搭建实验环境和设备。两人正在实验室后面的迷宫里转悠,商量怎么改建时,发现匡先生正御剑飞在迷宫上空。匡先生盘旋一圈,看到两个学徒之后,便朝他们降落下来。
收起长剑,匡先生烦躁地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头踢进墙里,说道:“还真让你们说着了。”
巫澎叹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副相邦已于两天前到达了百里城,展开了对百里书院经费使用情况的调查。两天以来,他都没有什么动作,搞得孟仞和巫澎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了。
孟仞试探性地问道:“书院今年的经费被砍了么?”
匡先生道:“对!虽然今年的具体拨款数量还没有公布,但我还是弄到了点小道消息。”
“我们实验室的经费被砍了么?”巫澎顺着孟仞的问题,进一步问道。
匡先生长叹一声:“是的,除了你们每个月的工钱以外,我已经没有别的经费可用了。另外,我明年要退休,你们明年要毕业,而科学基金的执行时间是两年,这回我也申请不了了。”
孟仞和巫澎面面相觑。要是匡先生愿意延迟一年退休,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愿意延迟一年毕业的话,这基金就还可以申请。不过显然,三个人都不想这么做。
第八十八章:一百两
没有别的经费可用,这情况比孟仞想象当中的还要差——现在他还垫着五百多文的被试酬劳没有报销呢。
他不是很确定,这回经费被砍会不会又是因为自己。
不过不管怎样,从匡先生的话中看来,此事已成定局,当务之急还是要考虑一下如何节流开源。
“有没有可能从别的途径弄到一点钱呢?”孟仞问道,“比如找一些商号,跟他们合作项目?”
匡先生哼了一声:“闹了半天,你们预判得这么准确,结果什么都没做?”
巫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弄经费是导师的职责。”随后他又挂上一副笑脸,变脸的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惊讶:“师父您桃李满天下,人脉广泛,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到您吧?”
匡先生捋着胡须道:“那是自然。我正跟一个铁矿谈着呢,矿主说过两天给我答复。不过你们注意一点,谈妥之前先不要急着做实验,免得最后谈崩了,没钱给你们报销。”
脑理学馆跟铁矿合作的项目,根据孟仞的猜测,大概就是协助他们设计管理方案,或者设计生产流程。这样的项目,脑理学馆和管理学馆都可以参与,但是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诞生管理学,那就只好由脑理学馆的人负责了。
匡先生跟他们交代完此事之后便又离开了。孟仞问巫澎道:“你们这儿的铁矿,是国家专营的么?”
“正是,”巫澎道,“铁矿的矿主,都是由州府委派的。雁城东南有个不小的铁矿,不知道师父正在谈的是不是那一家。”
铁矿官营,这一点跟孟仞的认知一致。在书院待久了,他倒对这个世界的其它行业有点好奇。
“巫兄在矿上待过么?”孟仞问道。
巫澎摇头道:“没有。倒是老孟,你以前其实在铁矿待过。”
孟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服毒以前的孟仞。
“去打临时工么?”
“可能是吧,你当时没跟我说在矿上待了多久。铁矿这种地方,每天都有一些人来来去去。”
“我当时……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孟仞问。
“也没说太多,只说矿工很苦,两班倒,每天不休息地工作六个时辰,动作慢了还得挨打,诸如此类。你当时……他当时还说,他去上工的那段时间里,矿上就死了二十个人。”巫澎说到最后比了个“二”的手势。
死了二十个人……
孟仞神色黯然,感慨道:“人命还真是不值钱。”他心想这次如果真要去铁矿,就算不能让两班倒变成三班倒,也得让两班倒的负担变小一点。
“毕竟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多了去了。”巫澎道,“话又说回来,要是铁矿这事没有谈妥,我们也得从别处弄点钱来。”
孟仞思索一番,道:“要论别处,就得说到城北。”
他停了下来,想确认一下巫澎是不是跟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果然,巫澎接茬道:“最大的那棵枫树。”
“一百两银子。”孟仞继续接了下去。
越灵走之前,自称在周盘家里偷了一百两银子,埋在城北最大的那棵枫树底下。这么久过去了,他们俩还没动过那笔银子。
“终于还是要动用这笔钱了?”巫澎笑道。
“先取个十两,救救急。”孟仞道。
城北有一小片枫树林,虽然满眼望去皆是枫树,但最大的那一棵已有百余年的树龄,将近十丈高,颇为显眼。孟仞和巫澎做贼似的缓缓靠近那棵树,一边靠近一边不住地四下张望,确保没有人发现他们。
“你说那些银子会不会已经被挖走了?”孟仞低声问道。
“很有可能,”巫澎道,“甚至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银子,是越灵那丫头在耍我们。”
离那棵树已经很近了。他们头顶的树冠突然响了一声,两人皆是一惊,抬头望去,却发现只是一只猴子在树间跳跃。转眼之间,那只猴子已经穿越了好几棵树,跳出了老远。
“这林子里不会有猛兽吧?”孟仞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向巫澎求证道。
巫澎不假思索:“有狼。小心点就是了。”
孟仞慌了一下,不过随即想起自己身负武功,手上又有武器,便安下心来。
终于走到了那棵树边,但两人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俯身观察了半天的土质,完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挖。
孟仞运使内力,把长剑斜插进土里,说道;“要不把这一圈都挖一遍?”
巫澎闭起眼睛,无奈地道:“好像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挖掉周围这一圈,阵仗是不是稍微大了点?这片林子平时还是有人会来的。”
孟仞正想继续运使内力,把地面炸开一个坑,但又觉得巫澎的话有些道理,便说道:“既然如此,那可以深夜再来。”
“深夜也是会有人的!”
“嗯?”
“你想想看,深夜,小树林,这一阵天气正好,蚊虫也不多……”
孟仞明白他的意思了,说道:“那岂不是没机会挖了?要不这样吧,先用剑探一探银子的位置,等探到了再开挖。”
“有道理。”巫澎赞同道,当下便一剑一剑地往地上插,试图找出银子的方位。
“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孟仞叹息一声,拔出长剑,又一剑插在了另一个位置。
剑刺到土石的感觉和刺到银子的感觉是有区别的,因此如果银子埋得比较浅,还是可以用剑探出来的。然而,让孟仞发愁的是,如果银子被埋在两三米深的位置,能拿什么探呢?到时候还是得直接动手开挖。
孟仞刺到第十七剑时,五丈外的树冠又响了一下。他抬头望去,只见附近的树冠正由远及近地被撼动着,但他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在朝这边靠近。从这个角度,附近的树干和树冠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什么玩意?”巫澎也注意到了,从地上拔出长剑,看向发出声响的树冠。
忽然,树冠上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