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文献综述
孟仞的总资产是六两银子,房租花掉了六钱,还剩五两四钱;吃饭、买灯油花了差不多三钱,还剩五两一钱;现在寄信又花掉三两,还剩二两一钱;打零工挣了不到二钱,根本填不上他的花销。虽然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已经萌生出来。
“学生我真的快没钱了……”孟仞脸上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恳求着匡先生。
匡先生也以一副讨好的笑容回敬他:“我经费也快没了,你还有实验要做,我得精打细算。书院一向是论文被接收才给补贴,虽然他们经常坏规矩,但你把他们得罪得不浅,他们肯定不会再为你而坏了规矩了。你就再忍忍吧,这篇论文肯定能发表,等发表了就可以找书院要钱了。”
匡先生这一通话说得孟仞完全不知如何反驳。说完之后匡先生甚至还岔开了话题:“孟仞啊,你的文献综述和实验方案写好了么?”
“写好了。”孟仞连忙答道。
“行,那你后天给我和巫澎讲一讲。”匡先生说着转向了巫澎,“巫澎啊,你实验做完了吧?”
巫澎在旁边统计数据,听到师父的话也没有抬头:“做完了,只是数据似乎不很好。师父,上次我请石匠的钱你也还没给我呢。”
匡先生见他也来提钱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变得愁苦起来:“哎呀,师父没用啊……连经费都弄不到,还得苦着我的两个学生……”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多一分就显得做作,少一分就显得不够强烈。
孟仞见师父这个样子,慌忙拱手道:“师父不必挂怀,钱的事情我再支撑一阵便是。”
“你又卖惨!”巫澎这次抬起了头,“老孟吃你这套,我可不吃。卖惨也得给钱,快给!”
匡先生的表情顿时不愁苦了。“最近是基金申请季,”他说道,“我准备拿孟仞的题目去申请基金,等钱下来了我再给你们吧。”
巫澎变脸也比翻书还快,脸上立马挂起了一副谄笑,说道:“多谢师父。”
“至于孟仞,”匡先生接着说道,“你资金要是实在周转不过来,为师可以给你放高利贷……”
孟仞目瞪口呆。这俩人还真是亲师徒,放高利贷这招,真不知道匡先生和巫澎是谁跟谁学的。
要是论文两个月见不了刊,他就真的只有借高利贷了。
近日百里城正逐渐入夏。两天后的辰时,阳光已然相当炽烈,孟仞赶到实验室之后就拿了把折扇坐在那儿扇风,本想最后再复核一遍自己的文献综述,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匡先生和巫澎在半个时辰之后先后赶到,匡先生手里还提了一包炊饼,说让他们午饭就在实验室解决。
“就一个文献综述和实验方案,不至于讲一天吧?”巫澎问道。
“我想顺手把基金本子一块写了,”匡先生说,“免得日后有不清楚的地方还要一遍一遍地找孟仞复核。你开始讲吧。”
孟仞虽然不大乐意午饭吃又冷又硬的炊饼,但也只好从命。
“众所周知,我们在短时间内只能记住很少的内容,如果不对这些内容进行复述的话,也会很快地忘掉。这是我们认知功能的一大瓶颈,很可能也会限制我们对内力的精细控制。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在短时间内究竟能记住多少内容?关于这个问题,目前有三类研究值得注意,第一类研究是关于数量知觉的研究。”
孟仞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片,每张纸片上画了数量不一的圆点。
“通过速示器,给人快速地呈现这样一张纸片,让他判断这张纸上有多少个圆点。研究结果发现,如果圆点的数量不多于五个,那么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数清楚,而且所需要的时间并不会随着圆点的数量增加而增加。但是一旦圆点的数量多于五个,数清楚圆点数量所需要的时间就会随着圆点的数量而逐渐上升……”
在这个世界,数量知觉反应时间的转折点是五个,但是在原来的世界,这个转折点却是四个。这个结果让孟仞感到颇为惊讶,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内力导致的结果。
除了数量知觉以外,这个世界的人们也能在短时间内记住八个左右的单字或者笔画(比原来的世界多一个),还能区分八个左右不同的音调(也比原来的世界多一个)。
孟仞认为探究两个世界的实验结果为何不同才是更有趣的课题。这边的人为什么具有更强的短时记忆能力?他们的智商会不会也更高一些?
可惜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必须先提出关于短时记忆容量的理论,再去考察为什么。
随着报告内容的推进,孟仞已经逐渐用前人的研究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逼近了自己想要的结论。匡先生和巫澎不时地提出关于文献内容的问题,孟仞也都一一解答。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也没停下,孟仞一边吃饼一边继续讲,匡先生左手拿着饼右手拿着笔,不停地在面前的稿纸上写写画画。
“老孟,”已经沉默了大概半个时辰的巫澎突然发问,“你到底认为短时记忆的容量是五个还是八个?我看你列举的这一大堆研究似乎指向了不同的结论。”
“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孟仞说,“我认为五个才是对的。现有的研究大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说的‘五个’、‘八个’到底是五个或者八个什么?字还是词?或者句子?得出容量为八的这些研究,受试者可以把某些项目整合到更大的单元里去,这才导致了容量的上升。比如说,”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了另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两列字,“‘锟斤拷烫屯锘氯’就是七个单字,‘春江潮水连海平’就是三四个单元或者一个句子。”
“后面这句诗不错,你写的?”匡先生问道。
“啊……胡诌的一句,见笑了。”孟仞在心里对张若虚说了声抱歉。
吃完炊饼之后,孟仞花了一些时间详细讲解了前人研究得出不同结论的可能原因。随着匡先生满意地打下最后一个句点,文献综述部分宣告结束。孟仞看向外面刺眼的阳光,心想不到晚上估计还真讲不完实验方案,不禁暗暗叫苦。
刚刚的文献综述基本剽窃自乔治?米勒1956年的论文和尼尔森?科万2001年的论文,接下来的实验方案,孟仞还得继续剽窃菲利普1974年提出的方法,以及帕什勒和科万提出的记忆容量计算公式。为了把公式重新推导出来,孟仞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不过这比从头推导牛顿-莱布尼茨定理容易多了。
这一部分如果讲得粗略的话,半个时辰都用不了,但匡先生偏偏要在今日把基金本子一块写了。孟仞一面讲,匡先生就一面问细节,包括刺激呈现多少秒,实验室内用什么样的照明条件。除此之外,他还对孟仞的方案提了些修改意见,改掉了其中一个实验的实验设计,还另外添加了两个实验。
第十七章:提升内力的两种手段
匡先生确实经验老到,孟仞讲完的时候就已经写成了一份基金申请的初稿,而且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似乎可以再连续工作几个时辰。孟仞就比他差得多了,他一直讲到傍晚,讲到最后脑子已经停转了,几乎是全凭本能在作答。
“你一个年轻人,居然还比不上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匡先生嘲笑道。
吃完晚饭回到宿舍,孟仞感到身心俱疲。不过,现在尚未入夜,孟仞还是强打起精神,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开始练剑。
前段时间忙于写论文和文献综述,现在这两桩事情一结束,他就必须赶紧修习这项保命的技能。上次遭遇杀手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虽然他内力深厚,但这好像在战斗当中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
在生理学馆图书室上工的时候,孟仞也抽空了解过关于内力的研究。有人曾用某种装置(尽管孟仞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装置)测量过学者的内力和相同年龄的手工业者的内力,发现前者比后者要高出一些。
也有人测量过资深学者和年轻学者的内力,也是发现前者比后者高出一些;但是资深学者和年轻高水平学者的内力差距就变小了不少。
这似乎说明,内力与一个人掌握的知识成正相关关系。得出这条结论之后,孟仞算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内力深厚。
但是关于内力的研究还表明,内力深厚与否和格斗能力的强弱并没有直接联系。存在一些内力很强,但完全不会出招,反应也很慢的人,这些人在格斗中自然会被轻易击败。孟仞觉得自己目前应该就属于这种类型。
奇怪的是,似乎并不存在内力很弱,但格斗技巧很强的人。目前的研究认为,这是因为格斗技巧的提升需要依靠体能训练,而体能训练就是提升内力总量的第二种方法。孟仞猜测巫柚应该就属于靠体能训练获得了强大内力的人物之一。
孟仞在空地上按照《剑术导论》里的招式练习,同时注意着往剑身上灌注内力。陆续有学徒从空中降落,回到宿舍,也不时有学徒在空地上走动或者驻足观看。每当有人观看时,他手上的动作便认真些,免得被人耻笑。练到兴起,他把长剑往地面上一插,整个剑身瞬间没入了地面。
拔出长剑之后,他没有接着练习,而是把剑举到眼前,对着它发愣。
灌注内力之前,这只是把普通的钢剑,灌注内力之后,这剑上就附带了极为危险的力道。按说,这把剑的重量并没有发生变化,那么赋予地面的冲量应该也没有发生变化,地面受到的压强也就不应该发生变化。可剑为什么就能轻易地刺进地面呢?
关于内力,孟仞最想弄清楚的问题还是“内力是什么”。然而目前的研究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内力的性质几乎完全处于未知状态。
思及此处,孟仞干脆不再练剑,而是闭上眼睛感受内力的运行,希望能用自己的知识结构去解释一些东西。
神说,要有内力,就有了内力。
就像是中枢神经系统发出信号命令右臂抬起一样,他的大脑向大脑自身的某处发出了信号,随后便有一股物质由脑部四散而下,迅速流淌于身体各处,让他全身都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不知从何而来的能量,就像是输入了作弊码然后凭空产生的一样,”孟仞心想,“可能是存储于某种物质中的化学能。可是我平时吃得也不多啊……除非这里的食物都是高热量。”
随后他将精神集中于自己的右手。遍布全身的酥麻感觉迅速消失,也随着他的精神集中到右手,右手的酥麻感并没有增强,但是却多了一种鼓胀感。
孟仞睁开眼睛,再将注意转移到剑身上,右手上的酥麻感和鼓胀感迅速消失,仿佛被剑身吸收了一样。而他自己,因为在剑上灌注了内力,又产生了一种右臂被延长了的感觉,仿佛长剑就是右臂的一部分。
“真是神奇的材料。肯定不是普通的钢。大概这个世界的铁矿石里含有某些特殊的元素,或者铸剑的铁里掺了某些特殊的物质。”
孟仞尝试着蓄势不发,内力也并不失控,一直好好地待在剑身里。他又尝试着把内力收回体内,却是无法办到。长剑毕竟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接下来,他只需要将注意集中于剑尖,然后挥手给予剑身一定的动能,就能放出剑气,或者再把地面戳一个窟窿。
“这太反物理学了。”孟仞得出结论。
他又尝试着把剑扔到地上再捡起来。捡起来之后的长剑,内力已经散失殆尽了。
“内力可能是某种能量。”
能量作用于地面,地面崩解。能量作用于空气,空气中产生冲击波。这可以解释长剑为什么削铁如泥,为什么可以发出剑气,也可以解释面试那天他和匡先生对掌的时候,为什么周围会产生气浪。
可是这并不能解释能量是怎么转换的,也不能解释御剑是什么原理。
“先以能量理论作为解释吧。”孟仞懒得再深入想下去了。毕竟所谓科学就是个不停打补丁的过程,旧理论能解释一部分现象——当然首先理论要可测量而且可证伪——如果新理论更简洁而且能解释更多的现象,那么把旧理论抛弃掉就是了。
科学。要不要试试经颅刺激?
一股冲动在他心中蔓延开来。要是用内力刺激一下自己的前额叶,说不定能短暂地提升自己的记忆能力。
可这么贸然行事很容易出危险。随意刺激自己的脑子,跟电击“治疗”网瘾有什么区别?
管他呢,就算没有区别,至少也没有生命危险。来吧,内力,让我如臂指使地召唤和操控……
孟仞集中精神,全身再次充满了那种酥麻的感觉。他有些兴奋地将注意缓缓上移,内力也沿着自己的脊椎缓缓上升。下一步就是延髓,然后是桥脑,接下来准备直接往前额叶去……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内力的控制能力。
内力一靠近大脑皮层就失去了控制。孟仞猛地抽搐了几下,然后摔倒在地。
第十八章:经颅刺激
“怎么没死在那儿?”巫澎听完孟仞的叙述,揶揄道。
昨天晚上孟仞把自己电倒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直到第二天还不太舒服。
“死了就死了,”孟仞说道,“为科学而献身。”
“献身个鬼。第一个这么死的叫献身,第二个这么死的就叫白送。几十年前已经有人这么死过了,你再死一回毫无意义。”
孟仞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这个世界读过的关于经颅刺激的论文,确实有人把自己弄残过,不过经颅刺激致死的他倒没有读到过。
致残也比致死好不到哪里去。要是终身瘫在轮椅上,如厕都要别人伺候,那还真不如死了痛快……
一股臭味激活了他的嗅神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刚刚把注意转移到了嗅觉上。与此同时,一阵吱吱声也钻进了他的耳朵。孟仞四下张望一番,发现气味和声音似乎出自墙角一个用布盖着的笼子。
“隔壁实验室买的小鼠,一大早送过来的,先在我们这里放一下。”巫澎说道。
孟仞走过去掀开布一看,笼子里果然是五只活蹦乱跳的小鼠,两只棕色的,三只白色的。笼底散落着一些粪便。几只小鼠觉察到一丝危险,纷纷往远离孟仞的那个角落躲藏。
“真想截留一只。”孟仞两眼放光地说。
“怎么,想拿小鼠的脑子做经颅刺激?”
“正是。”
“要是能找匡先生要到钱的话,就可以。”
孟仞泄气地重新把布盖上,说道:“还是得在自己身上动手。巫兄,中午帮我调试一下经颅刺激的设备。”
“那我这篇论文的讨论部分你帮我写一下。”巫澎讲起了条件。
“成交。”
巫澎喜笑颜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经颅刺激安全手册》扔给孟仞,让他中午之前大致看一看。
笃笃两声,一名学徒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客官里边请!”巫澎以谁都听不清的声音呼喊一句,然后奔了过去,“请问你是来做实验的么?”
那学徒点了点头,巫澎赶紧把他领到屋后的实验场地去。
“脑理学第一定律,被试即上帝。”孟仞心想。
他的原计划是先把速示器调试好,但是折腾了好久也没弄清楚仪器内部的照明问题,最后只好作罢,先去看那本安全手册。
半个时辰之后,巫澎黑着脸带着被试回来了,只给了他一半的实验报酬。那人也没争辩什么,拿到钱就走了。
“怎么了?”确认人已走远之后,孟仞问道。
“完全不听我的指示,瞎做!这人的数据根本就用不了,我跟你说……”
巫澎义愤填膺地骂了一刻钟,直到下一个被试来的时候才住嘴。下一个被试一站到门口,他又换上了一副友善的面孔,奔上去迎接,口中呼喊着“客官里边请”。
“脑理学第二定律,不认真做实验的上帝没有神权。”孟仞心想。
好在上午的另外两个被试表现都不错,吃完午饭开始协助孟仞搞经颅刺激时,巫澎的心情还算愉快。他打开书架下面一扇锁着的柜门,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盒子,又打开上面的一把小锁,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堆形状大致相同,但是全都凹凸不平的薄铁片,一副灰色的网状头套,一个盖着盖子的碗,里面装着成分不明的黑色膏体。
“这套东西三十两银子。”巫澎说,“铁片和头套还好,可以反复使用,这个导体糊是消耗品,贵得要死,像你今天这样用一次大概就得花出去五十文。”
“这大概和我们那边的导电膏差不多,”孟仞拿起那碗导体糊仔细端详,“导电膏在我们那儿是很便宜的,怎么这边这个导体糊这么贵?”
巫澎道:“泰学院特产,配方保密,别国生产的质量都不行。垄断嘛,自然会催生暴利。”
他一边说话,一边挑出两片铁片,在上面涂上薄薄的一层导体糊。孟仞遵照在安全手册上看到的操作步骤,取下冠,解开发髻,把头发披散下来,然后接过巫澎递过来的铁片,依靠导体糊那点微弱的粘性让它们贴在头顶。
“真的不用洗头么?”孟仞问道。他已经好久没洗过头了,有点担心头发和头皮上的污垢和油脂会阻止导体糊发挥作用。
“你要是乐意洗的话也行,打水,烧水,洗头,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到时候我可不伺候。”
“别别别,帮我戴一下头套……”
巫澎把那副头套戴在孟仞的头上,孟仞在下巴上系紧了头套上垂下来的两根绳子,这才算是固定住了头上的那两片铁片。
“这些铁片所用的材料跟制造兵器用的材料是相同的,”巫澎说道,“它们会阻止内力在脑子里乱窜。接下来就交给你操作,别忘了安全手册。”
这次孟仞控制着微量的内力在体内流动。接近大脑皮层时,内力没有像昨天一样四处乱窜,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那两片铁片,一片贴在前额叶的位置,一片贴在颞叶的位置,孟仞首先尝试着把内力导向远离铁片的枕叶和小脑,随即发现这样他就不得不花费比刚刚更多的力气来控制内力的流动。
再试试把内力分成两股,同时刺激前额叶和颞叶?
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必须同时注意两股内力的流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铁片在约束内力,这次他成功了。他能感受到两股内力在额叶和颞叶运行,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
“没有感觉就对了,”孟仞心想,“实验用的经颅磁刺激和经颅电刺激并不会让人产生什么感觉。”
他让内力继续运行了大约一刻钟才将其撤去。“试试有没有用!”他有些兴奋地说,“试试我的记忆提升了没有。”
“你现在什么感觉?智慧超群?”巫澎问道。
“没什么感觉。”孟仞如实回答。
“嘁……那行吧,试试看你的短时记忆容量……”
巫澎在书架下面的柜子里一阵翻找,抽出一张数表,准备用传统的倒背数字法测试一下孟仞的水平。
一进入测试,两人的语气就不再带有什么情绪。巫澎尽量以均匀的速度报出一个又一个的数字串,孟仞则在每一个数字串报出之后,尽最大的努力从后往前把这串数字重新报出来。
随着测试的推进,虽然孟仞并没有进行统计,不过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短时记忆水平似乎并没有什么提升。巫澎倒是一边念一边记着什么,不过从他的表情和语调里都得不到什么信息。
“停。”巫澎突然说。孟仞松了一口气,连忙问道:“成绩怎么样?”
“你这经颅刺激好像没什么用啊……”巫澎咕哝了一句,然后在纸上一通演算,“认了吧,跟普通人一个水平,甚至比平均数还要稍微低一点。”
虽然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孟仞还是有些失望。“不过也是,要是我一次实验就找到了提高记忆能力的方法,那搞研究未免也太容易了。”他心想,“今天的主要成就还是学习了安全操作经颅刺激的方法。”
第十九章:科学基金
孟仞之前改换门庭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过导师本人的实力,他只需要一个不会逼他再死一次的导师,然后剩下的靠自己就行。匡先生一天到晚哭穷,而且只是个学士,职级连周先生都比不上,搞得他有时候还真以为这是个没有什么项目,也没有什么实力,只是靠着资历在学馆里混下去的普通学士。
不过他每次想到匡先生能在听他讲的同时写好基金申请书,就觉得此人没那么简单。更何况,颜笙作为他的学生能留在百里书院任职。她本人的水平过硬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水平过硬的人并不少,要在这些人当中做选择,导师在学馆内部的影响力就成了一大重要因素。
或许匡先生只是因为快退休了所以逐渐开始混日子了吧。
这一猜想在匡先生把基金申请书的终稿给他复核时得到了验证。当时孟仞正在实验室里满头大汗地倒腾速示器,巫澎在屋后收拾实验场地。匡先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把一沓用线装订好的纸拍到桌子上,让孟仞赶紧检查一遍。
孟仞用袖子擦了擦汗,又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拿起那一沓装订得颇为精细的基金申请书。读这类材料之前,他喜欢先看一些边边角角的东西放松一下,于是看过目录之后直接翻到了最后——申请书的最后几页要附上申请人的简历。
他扫了两眼简历便脱口而出:“师父,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以您的项目和论文发表情况来看,似乎不应该只是个学士。可为什么……?”
匡先生微微一笑,抚着胡须说道:“这个问题巫澎也问过我。水可深呢,年轻人,我这么跟你说吧,二十多年前,学界和军界的关系很不好。你再看看简历,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孟仞翻到科研项目列表那一栏,找到三十年前,也就是信史历988年。那段时间,匡先生似乎和军方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合作,做了大量关于训练流程和人机功效的评估。期间,匡先生保持着每年产出两篇二级期刊论文的频率,也就是说保证每年送一个学徒毕业。
后来,匡先生逐渐不再跟军方合作了,这时候他的学徒数量似乎多了一些,产出论文的频率也变得高多了,变成了每年产出四篇二级或者一级期刊论文。
“也就是说,职级评定司不认军方的项目?”孟仞问道。
“对头。而且理由非常冠冕堂皇,说项目成果均为保密,违背科学精神。后来军方觉得暂时没什么值得继续做的内容,就终止了跟我的合作,这时候我才把主要精力重新转移到学术上。然后嘛,年纪大了,没那么看重功名了,关键是也有钱了,于是就不去申请更高的职级了。”
孟仞听得惋惜不已。因为学界和军界有矛盾,导致学术之路受阻,他以前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看来这个世界的社会架构跟他的常识有很大的出入。
“这几年的论文越来越少了,”匡先生接着说道,“毕竟要退休了,只剩下巫澎一个学徒,能让他顺利毕业就行,多的我也懒得管了——不过他也很争气。至于你,倒是让我有了一点新的野心。”
“什么?”
“发表一篇零级期刊的论文。”
在孟仞原来的世界,学术期刊的价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影响因子来衡量。影响因子的算法是用该期刊两年内发表的论文被引用的总次数除以该期刊两年内发表的论文的总篇数。最顶尖的综合类期刊《科学》和《自然》,影响因子在40左右,神经科学领域最顶级的期刊之一《自然?神经科学》,影响因子在20左右,心理学领域最顶级的期刊之一《心理学年度综述》,影响因子也在20左右。
这种算法会带来很多的问题。比如某些方向较小较专的期刊,即使很权威,影响因子也会很小,例如心理学领域的《实验心理学期刊:总论》(影响因子在4左右),以及某些数学领域的期刊(《数学年刊》,影响因子在4左右)。不过,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影响因子这个指标依然存在一定的参考价值。
现在这个世界的信息系统根本无法统计出每篇论文被引用的次数,因此不足以支持影响因子这样的指标。然而人们总有搞排名,看榜单的愿望,一则是出于从众,有了大众认可的榜单第一名,便群起而追逐之;二则是为了制定标准,比如“发表二级期刊论文才能毕业”。
于是,学者们每十年都会进行一次评估,由泰学院汇总结果,对期刊进行分级。于是便有了大量给钱就能发,给学术圈之外的人刷资历,以及给部分书院的某些学徒混毕业用的三级期刊;以及同样大量的二级期刊,用于让学徒们混毕业,让学者们发表一些不太重要的研究结果,以及灌水。
一级期刊的数量则急剧缩水,都是各学科最受认可的一些期刊。这些期刊的审稿很严格,对于应用价值或者理论意义不大的论文,哪怕其论证无懈可击也会不予发表。
零级是最高的等级,每个学科仅有一本或者两本零级期刊,基本都是历经百余年而未曾降级,屹立不倒。孟仞正在投稿的《数学通讯》就是数学领域的零级期刊之一,另外一本是《数学年鉴》,每年只发表十五篇长篇论文。而脑理学则只有一本零级期刊:《脑理学公报》,每两个月出版一册,既收录长篇综述也收录研究论文。
期刊分级比起影响因子更能体现各学科内部对于期刊的认可程度。不过是制度就有缺点,这样的分级必然会滋生大量的**,不少期刊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分级而广施贿赂。
孟仞再次翻了翻匡先生的简历——没有零级期刊的论文。
“学生何德何能。”孟仞笑道。事实上,匡先生刚刚的话倒是把他的野心也给勾起来了,要是能以先贤的智慧混合一些自己原创的内容,在《脑理学公报》上发表一篇论文,就能够为他的学术生涯打下坚实的基础。
关键在于要有自己原创的内容。他不希望挂着自己名字的顶级期刊论文是全靠剽窃得来的。
咳,当然,已经投稿的微积分论文除外。
“你先赶紧看看有没有写错的地方,”匡先生催促道,“没有的话,我就直接上交了。”
孟仞赶紧把申请书从头读了一遍。一时之间,实验室里只剩下孟仞翻动纸页的声音。匡先生觉得口渴,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得无奈地放下茶壶,继续等待。
“应当没有问题。”读完之后,孟仞恭敬地将申请书递还。匡先生满意地“嗯”了一声,接过申请书便往书院的基金申请司去了。
第二十章:论文发表
微积分的论文投出去一周以后,孟仞就开始每天抽空往百里城邮驿站跑一趟,看有没有接收或者拒稿的信函。按说,信件应该由专人送到各处才对,但是由于百里书院没给邮驿站交足贿金,书院的信件一向都是只按学馆分装好,由各人自取。
“没办法,站主背后的势力不小,书院不想为此起冲突。”巫澎对此评论道,“只能等着邮驿站换人了。”
孟仞只得一边骂着万恶的封建社会,一边老老实实每天跑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去了八次,有四次都碰到了生理学馆那位伊先生。而且他这四次去邮驿站的时间还不尽相同,一次在上午,两次在中午,一次在傍晚。就算伊先生跟他一样每天都去查信,也不至于巧到让他碰上四次吧?
碰到伊先生就意味着碰到巫柚或者越灵。据他们说,伊先生最近每天都会在邮驿站待很长时间,跟站里的人都混熟了。他每天要么跟站主喝茶聊天,要么到处闲逛,巫柚感觉他是在跟什么人接头,但是观察的时间还不够长,暂时无法确证这一判断,也确定不了谁才是跟他接头的人。
巫柚保持着严谨的作风,越灵就不管那么多了。孟仞碰到她两次,她就指了六个嫌疑人出来,每个人都“肯定在干什么坏事”,问她理由她就说凭感觉。
“你可别冤枉好人。”孟仞不得不出言提醒。
越灵嘿嘿一笑,说道:“说着玩玩嘛,反正要抓谁又不是我说了算。”
孟仞还真有点怕巫柚看不住她,让她捅出什么娄子来。
这是孟仞第八次来查信了。对论文投稿这种事情,他始终没办法做到心境平和。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神经元》期刊投稿的时候,恨不得每天查八百次邮箱,查到第16天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回复,结果是个“deskreject”,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送给专家审稿,直接就被拒掉了。
这次这篇论文质量是有保证的,不过他要投稿的毕竟是个零级期刊,要是他没把理论意义吹得足够大怎么办?要是人家一眼没看出来定理的意义所在怎么办?孟仞心里没底,一会儿觉得除非他们眼瞎,否则不可能拒稿,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太差,肯定会被拒掉。
孟仞像前七次查信一样,心情复杂地径直朝脑理学馆的信箱走去。
邮驿站里依然人来人往。天气又热,人们又集中在一起向外散发热气,整个大殿就跟个蒸笼一样。柜台后面,每个分件员旁边都放了一盆凉水,水里泡着一块毛巾。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除了扇风以外,也只能靠湿毛巾稍微降降温了。
看守信箱的是个妇人,坐在一把藤椅上拿着扇子不停地扇风。每个学馆的信箱都是敞着口子放在地上,谁收到了信一目了然。为了避免信件被盗,邮驿站才在放信箱的地方设置了一个看守,每次取信都要出示身份证明。
孟仞在脑理学馆的信箱里翻找一番,没有找到给自己的信。
“果然还是没有。”他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心想,“我到底是在急什么?审稿哪有这么快的……”
正要转身离去时,一个分件员抱着一堆信件急匆匆地走过来,“嗖嗖”地把信扔进对应的箱子里,手法之熟练,让孟仞怀疑这人是不是会使暗器。
很快,分件员手里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封信。他瞟了一眼信上的地址,右手一甩,信便飞进了脑理学馆的信箱。孟仞心中一动,连忙走过去看这封信的地址。
“虞国百里城百里书院脑理学馆三一三号孟仞收”
孟仞的心脏狂跳起来,一如自己第一次收到期刊回复的时候一样。把信和表明身份的竹牌一起递给看守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发抖。看守似乎是见多了这种情况,问道:“给学术期刊投稿了?”
“嗯。”孟仞简短地答道。看守笑了笑,把信件和竹牌还给他,说道:“希望是中了。”
“承您吉言。”孟仞说完便把信紧紧地捏在手里,快速走出大殿,然后找了片树荫,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开始读信。
“孟仞:
本刊已审核了阁下寄送之《流数术及其基本定理,兼论流数术基本定理的应用》,并决定接收。该论文将发表在本年度第六期的《数学通讯》上。
如阁下需要对论文做出修改,请于本月结束之前来信说明。如无来信,本刊将按阁下寄送的原文进行发表。
《数学通讯》编辑部”
读罢,孟仞长出一口气。喜悦感在心中慢慢地升腾而起,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是种认为事情本该如此,最后发现果然如此的欣慰感。
“哟呵,”回到实验室之后,巫澎第一个得知了他的论文被接收的消息,“不错嘛,零级期刊,数学馆都好多年没出过了。他们肯定会嫉妒。”
闻听此言,孟仞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个世界的数学水平往前推一步,而不想因此出名,陷入大量的学术交流当中。“我这是不是有点过火,”他说道,“好像发个一级期刊会更低调一点……”
“啊?”巫澎奇怪地问,“干嘛要低调?”
“你也知道,我并没有完全掌握这些东西,跟别人交流的话会露馅的。”
“怕什么!”巫澎摆手道,“你跟别人交流脑理学问题的时候难道就没露过馅?反正关键步骤是怎么来的那天你也跟我妹妹说清楚了,别人问你的话你照着那样回答就是。”
孟仞想起了自己的本科毕业答辩,以及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无数次报告。还真是这么回事,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内容他也并没有弄得多清楚,不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么?只要这篇论文是真金,哪怕他自己弄得不是很清楚,别人也自会发现其价值。
“再说了,”巫澎接着说道,“你可是想要推动数学发展的。把论文发到最好的学术期刊上,让所有的数学家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读到,才是最好的方式!至于名利,你不想要也没办法,它自己就会来。”
这说法瞬间把孟仞的思想境界拔高了好几层。虽然听着感觉很不对劲,但现在还是先接受比较好。
“惭愧,惭愧,”他笑道,“还有一事要有劳巫兄。劳烦你将论文接收的消息告知巫娴姑娘,并且代我谢谢她。”
第二十一章:副院首
脑理学馆出了一篇零级的数学论文,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百里书院,甚至比前不久孟仞服毒自尽的消息传得还要快。一时之间,议论四起。
“唉,真是羡慕啊,我学了这么些年的数学,还比不上人家一个脑理学馆的学徒。”
“多少人一辈子都发不出一篇零级论文。”
“这个学徒好像就是前段时间服毒自尽的那个。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突飞猛进了?”
“之前被埋没了吧,这种事情也常有。”
“哼,怕不是造假得来的论文……”
事实上,造假这个说法才是最接近现实的。但是除非孟仞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公之于众,否则他的剽窃行为就永远不可能被查出来。
对于孟仞来说,相比于周遭的议论,赶紧找书院报销论文的邮费才是最紧要的。百里书院的中央地带有一幢七层高的木楼,财务司就在第六层。爬上楼梯,将论文补贴申请交给司员之后,那人却让他去找副院首签个字。
“每篇论文都是这样的流程吗?”孟仞惊奇地问道。按百里书院的规模来看,一年怎么也得发表上千篇论文,要是每篇论文报销都要找副院首签字的话,他非得烦死不可。
“你别管这么多,”司员不耐烦地说,“反正秦副院首不签字,我就不会给你论文补贴。”
孟仞敲了敲申请书上卢馆首的签名和印章,说道:“学馆已经签过字了,我问馆首申请流程的时候,他也没告诉我要让副院首签字。”
这回司员直接不理他了。
“请问,”孟仞接着说,“有申请流程的明文规定吗?我想看一看。”
司员依然假装没听见。
孟仞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左手握紧了剑鞘,眯起眼睛说道:“我在跟你说话呢。”
司员怒道:“听不懂人话是吗?我叫你去找秦副院首!赶紧滚!”
孟仞觉得都快被气笑了。他见过友善的行政,见过高效的行政,见过踢皮球的行政,也见过不耐烦的行政,可是这么横的行政,他还是头一次见——或许这是古代社会的常态也说不定。
“好,好,那我便去签字……”
现在也只能怂了,毕竟不怂办不成事。
孟仞慢悠悠地走出财务司,又慢悠悠地朝四楼副院首办公室走去。路过楼梯口的基金申请司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只见颜笙正快步从基金申请司走出来。
“颜先生。”孟仞拱手道。
“看你的样子,刚刚去财务司了吧?”颜笙往财务司那边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家伙的声音。”
“正是。颜先生之前也受过财务司的气?”
“是啊,财务司有几个司员态度很差,你刚刚碰到的那个尤其差。半年前我去办事碰到过他一回,本来换别人一刻钟就能解决的事情,结果他在我手续齐全的情况下,折腾了大半天都没把事办好,而且还骂我。呵,也算他倒霉。”
孟仞觉得奇怪:“怎么是算他倒霉呢?”
颜笙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两声,又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的脾气,你在考核的时候是见识过的……我把他打了,还拆了财务司的桌椅板凳。”
闻听此言,孟仞伸手握住了剑柄,当时就想要效仿颜笙。颜笙举剑拦住他,说道:“你可别给匡先生惹麻烦。再说,打了人是要赔钱的。”
要是放在以前,孟仞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跟人动手,但是现在有了内力,有了武器,心态便大不一样。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此言不虚。若是颜笙没拦住他的话,此刻财务司应该已经被他的剑气毁得不成样子了。
当然,榜样的力量也是不可忽视的,没有颜笙的先例,孟仞此刻的心态将依然是“不怂就办不成事”。
“这个人怎么还没调离呢?都挨过打了还敢继续呆在这儿?”孟仞问道。
“财务司的差使是肥差,他可不愿意放手。”颜笙小声说道,“再说,还有别人不愿意让他放手。”
“什么意思?”
“他是秦副院首的侄儿,秦副院首希望他能呆在这个位置上。”
“哦?”孟仞挑起了眉毛。
与此同时,副院首办公室里一片祥和。
副院首秦季之年近六旬,气质儒雅,目光柔和而深邃。这是一位多学科兼修的学者,做学徒时兼修了数学和生理学,毕业之后又到脑理学馆担任导师,职级已经做到了院士。直到十年前他觉得自己评选首席院士已经无望,才转向行政岗位。
他手里正拿着孟仞那篇论文的副本。《数学通讯》的主编与他熟稔,稿子审完之前就把孟仞的论文给他寄了一份过来,还写了一封信想让他把孟仞推荐到泰学院去。
副院首已经很长时间没接触过数学课题了,经常会看不出某些前沿论文究竟价值何在。不过孟仞这篇论文是个例外,他能感觉到文中的概念和定理会对整个数学学科,乃至所有与数学相关的学科产生巨大影响。
而且,从《数学通讯》的审稿速度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在他的印象中,这是这本期刊几十年来审得最快的一篇论文。
孟仞这个名字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前段时间的学生服毒自尽事件,他也参与了处理,给孟仞塞封口费的那位房主簿就是他派去的。后来这个学生被救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听说最后脑理学馆给他安排了考核,更换了导师。怎么,换个导师的效果竟然这么显著吗?
他翻到论文第一页,发现作者那里根本就没有署上匡先生的名字。按照惯例,哪怕导师完全不知道学生的论文写了什么,一般也会在论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作为通讯作者,一来给自己增加论文数量,二来也是为了让论文更容易通过。
不过匡先生他是有一定了解的,死心眼得很,自己没有做出过贡献的论文就坚决不会署名。想想也是,他也并没有这么高的数学水平,没法给这篇论文什么指导。
看来只能归功于这个学生本人实力超群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然后被推开了。
孟仞从前的导师周盘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他惯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学生见过师父。”周先生拱手道。
第二十二章:师生
“是小周啊,”副院首说道,“坐吧,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周先生听命在办公室一侧的椅子上坐下,但是副院首并没有跟他说事,反而是等着他先开口。周先生是秦副院首早年的学生,在百里书院任职的这些年,他经常跑来拜访这位昔日的老师,要么是求教,要么是找他办事。今日他跑到办公室来,肯定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先生笑道:“近日得了一块美玉,老师喜欢玉雕,学生觉得这玉还是赠与懂玉之人较为妥当。”
他正要从袖中取出那块玉,副院首便举手制止了他:“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哪有,”周先生笑道,“学生只是觉得这块玉留在我的手里就糟蹋了……另外,学生今日来还想问一点事情。”
说着他便又想把玉取出来,但副院首再度举手制止:“我既是你的老师,自当授业解惑。那块美玉,你就自己留着吧。”
周先生拱手道:“学生惭愧。我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这孟仞,当真发表了一篇零级的论文?”
副院首哼了一声,扬起手上的论文说道:“巧了,我要跟你说的也正是此事。消息是真的,论文已经被《数学通讯》接收了。我刚刚看过论文的副本,着实不错,好多学者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你要不要看看?”
“师父这是取笑我了,我可看不懂数学的论文。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这个学生不可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来。”
副院首直直地盯着周先生的眼睛,周先生不敢与他对视,只好低下头去。副院首叹道:“把你的玉给我看看。”
周先生急忙取出那块玉,起身递给副院首。一块通体透亮,未经雕琢的碧玉。
“果然是块美玉,”副院首把玩着那块玉,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喜爱,“晶莹剔透,色泽均匀,粗看之下也看不出什么瑕疵……”随即他话锋一转,眼睛也不再盯着那块玉:“正如你所说,这美玉要是放在不懂的人手里,就糟蹋了。”
周先生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辩解道:“我了解我所有的学生,尤其了解孟仞,他可不是什么美玉。”
“也许你看人的眼光不准,也许你太自负。”副院首提醒道。
周先生倒并不觉得自己哪里自负,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他跟了我四年,我对他的行事风格乃至他的作息都了如指掌。我也听过他无数次的报告,并没发现他有什么特殊的天分。”
副院首一声叹息,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想要举报他学术不端?”
“肯定是学术不端。”周先生着重强调了“肯定”。副院首明白他的意思,所谓肯定,就是即使没有证据,也要无中生有造出证据,坐实罪名。
“你就这么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怎么会呢?”周先生有点急了,看他的表情,好像还真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师父您知道,我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决不允许我的学生干出这种事情,败坏我的名声。”
副院首笑了笑,把那块玉直接抛了回去,完全不给周先生推让的机会。周先生怕玉被摔碎,只得伸手接住了它。
“听说你把孟仞叫到自己的家里做家务?”副院首岔开了话题。
“这是一种体能训练,我跟他是讲清楚了的,”周先生仍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别的时候我也会训练他,这有什么问题吗?我请孟仞来做体能训练,因为他当时在我所有学生里身体是最弱的,这有什么呢?”
“哦……那么让他当众脱掉上衣,自然就是为了展示训练成果了。”副院首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这件事是巫澎嫌恶心没有告诉孟仞的事情之一。
“没错。军队里常有这样的事情,不是吗?我实行的就是军队的管理模式。”
“不给学生发工钱又是怎么回事呢?”
“达不到我的要求,工资就会被扣,这有什么问题吗?这也都是讲好了的,我所有的学生都可以作证。”
“我还以为这叫贪墨呢。”副院首说道。
“这些钱我都没有动过!都是作为基金……”
“好了,好了,”副院首再度举手制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周啊,为师给你两个忠告,你一定要听一听。”
周先生拱手道:“师父请讲。”
“第一条,学学你的同僚,学学他们是怎么管理实验室的。哦,尤其是匡承,你该着重地学习一下,你看孟仞刚过去就做出了这么大的成果。”
“他们都太松散了,没有比较强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是不行的。”周先生不以为然,“师父言语之中仍是赞赏孟仞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查他了?”
“查什么?怎么查?”副院首把身体往前一探,举起那份论文说道,“要证明这篇论文是剽窃的吗?你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确实如此。要证明剽窃,必须要在比这篇论文更早的出版物上找到相同的内容。否则,哪怕孟仞真的偷了别人的想法,那么只要他抢先发表论文,别人就毫无办法。
“第二条,”副院首没好气地说,“离生理学馆那个伊伯雷远一点。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但他最近弄丢的那个很重要的药品,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回周先生乖乖从了命,拱手道:“学生记住了。”他这几天跟伊先生会面的时候,就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可是又总找不到是谁。他觉得副院首说得对,为了安全起见,最近还是先不要跟伊先生会面了。
“对了,关于那个药品,你应该不知道什么吧?”副院首又问了一句。
周先生一愣,笑道:“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时,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不过没被推开。之前周先生进门的时候特地把门关上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副院首咕哝了一句,“行了,你先走吧。顺便开开门。”
周先生拱手告退。退到门边时,他转身把门拉开,然后退到一边准备让来人进去。然而冤家路窄,他没想到的是,来人正是孟仞。
第二十三章:年度十大学徒学术成果
孟仞的一脸杀气让周先生感到暗暗心惊。他这才想起刚刚还有一点忘记跟副院首说了:孟仞这些日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之前明明如此驯顺,现在戾气怎么越来越重了?去医馆探望的时候打了他一拳,考核的时候不仅当众反驳他,而且也像现在这样看仇人似的看着自己。
然而孟仞此时的戾气并不完全是针对他的。刚刚被财务司的那个司员气了个半死,现在又要来见这位司员的叔叔,孟仞在见到副院首之前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在此基础上,又见到了自己的仇人,孟仞现在很想把他活吃了出出气。
尽管如此,总不能真的在这里吃人。孟仞对周先生拱了拱手,招呼也不打,径直走了进去。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连个招呼都不打么?”周先生斥责道。
孟仞转过身来说道:“这话是错的,阁下不应该随便使用。至于招呼,我现在回应了阁下,就算是打过了。”
“行了,小周,你先走吧。”副院首打着圆场。
周先生也明白,孟仞既然敢于这样回答自己,那么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是自找没趣。于是他只好对孟仞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然后愤然离去。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孟仞,面对副院首时又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虽然由于副院首是那个司员的叔叔,孟仞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差,但毕竟尚未摸清他的底细,跟他说话还是给些面子比较好。
“晚辈孟仞,见过副院首。”孟仞拱手道。
“小孟啊,坐吧,”副院首指了指刚刚周先生坐的那把椅子,“等了你半天,终于把你等到了。”
“晚辈还是站着的好。”孟仞说着便取出他的论文补贴申请,“正好晚辈也有事想有劳副院首,这份论文补贴申请,财务司叫我拿过来签字。”
“给我签字?”副院首明显愣了一下,“哦……好,好,那我签上便是。”他拿过孟仞的申请单,扫视一眼,随即从笔架上取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旁边拿起一块印玺,盖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根本没有这样的流程,是吗?”孟仞问道。
“有的。”
“之前我的同门申请补贴的时候可没来找您签过字。”孟仞实际上并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来签过字,但他还是想诈上一诈,看看副院首有没有说谎。
“某些特殊的事项需要签字。”副院首抬头看着他说道。如此回答,孟仞便再无质疑的余地,毕竟何为“某些”,何为“特殊”,解释权都在他的手里。
事实上,确实没有找副院首签字这项流程。秦副院首得知孟仞的论文被接收时,通知财务司让他们在孟仞来申请补贴时,把孟仞叫到他的办公室来,但是司员曲解了他的意思,变成了去办公室签字,不签就不给钱。
这下,秦副院首知道了财务司又在给他找麻烦,孟仞也大致猜到了真相:副院首为了维护他的侄子,硬生生地编造了一项规定出来。
孟仞是不指望秦副院首能收拾他的侄子了,接过申请单之后便开启了新的话题:“副院首说在等我,不知有什么事?”
“你还是先坐吧。”
“晚辈还是站着的好。”
副院首笑道:“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小孟,你知道书院每年都有一个十大学徒学术成果评选吧?”
孟仞暗叫不好——他不知道这项评选。跟这位不知底细的副院首说话,他不希望自己陷入信息不对称的境地。
“晚辈知道。”他微笑着说道。眼下还是打肿脸充一下胖子吧,一会儿回去再问问巫澎和匡先生。
“再过大概一个月就要报名了。你也知道,这项评选规格很高,整个书院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都要参与评分。最终入选的十项研究还要评一二三四四个等级,要是能评为一等的话可是有四十两银子的奖金。当然,奖金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这份荣誉……”
不不不,奖金才是最重要的。一听到四十两银子,孟仞就立刻打定主意一定要参评——那可是他三年多的工钱!
“总而言之,你不是刚刚发表了一篇《数学通讯》么?我觉得你可以拿这篇论文去参评。数学论文找脑理学馆的导师做推荐人可能不太合适。所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做你的推荐人。”
十大学徒学术成果评选,名义上评的是学徒的成果,但是又不允许学徒自行参评,每项研究都必须由学者推荐。一般来说,参评的学徒都找自己的导师作为推荐人,但偶尔也有人会找更权威或者级别更高的学者,增加推荐人的分量来为自己加分。
秦副院首这位学术地位和行政地位双高的学者,竟然主动提出想做孟仞的推荐人,这无疑是**裸的拉拢。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孟仞会为他带来什么好处,但拉拢一位学术新星总是没错的。
孟仞倒也乖觉,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依然听出了秦副院首拉拢他的意图。老实说,要是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差的话,孟仞也不会有这么高的警惕性。
能得到秦副院首的推荐自然是好的,但孟仞依然心存疑虑,不敢信任这位不知底细的大人物。几经权衡,他还是决定拒绝:“多谢副院首的厚爱。但是我想,还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得到这份荣誉,借助您的名声恐怕胜之不武。”
“大家都会这样做,这并不算是胜之不武。”副院首仍然不想放弃。
“副院首的好意,我心领了。”孟仞也依然不松口,并且试图转移话题,“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说一说:今天在财务司值班的那位司员,态度可真不怎么样。希望副院首能授权,让他道歉。”
副院首笑道:“既然你有自己的坚持,我就不强求了。至于财务司那边,你的火气就不要那么大了,去让他道个歉就行,就说是我让他道歉的。过后我会批评他的。”
“既然您授权了的话,我会让他道歉的——采取某些手段。”孟仞说完,深施一礼,退出了办公室。副院首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没过多久,财务司又被毁了一次,不过毁伤范围不大,仅限于一把椅子和地板上的一个坑。据说孟仞按着副院首侄子的头逼他道了歉,那位侄子去找副院首诉苦,结果又被骂了一顿。
颜笙对此大为惊奇,去问孟仞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孟仞苦笑一声,说道:“别问了,估计副院首这回被我得罪得不浅……”
第二十四章:间谍 一
自从完成了微积分的论文以后,孟仞就暂时中止了数学课题的进度。脑理学这边,进度就要比数学慢得多了,实验得慢慢做,一个被试半个时辰,一天最多也就八个被试,经常招不满不说,他每周还得抽三天时间去生理学馆藏书室上工。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总算做完第一个实验之后,发现结果和预想完全相同。再把第二个实验一做,一篇论文的主要数据就算收集完毕了。然而孟仞有心搞些原创内容,所以并不满足于此。
“组块是指一组联系较强,能被视为一个整体的项目。”孟仞在组会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二位也看得出来,这个说法是非常不严谨的。我希望在我的研究中进一步阐明组块的定义,这可能能够解决不同研究发现短时记忆容量不一致的矛盾……”
接下来,他就讲起了自己本科时在选修课上学的那点信息论的知识,从信息熵讲到柯尔莫哥洛夫复杂性,讲得匡先生和巫澎如坠云雾。
“孟仞,”匡先生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再不切入正题的话,我就……”
“我马上就要讲了!”孟仞连忙说道,“总而言之,我想提出一个假设:人会对信息进行压缩,而人在短时记忆中能够存储的内容,信息复杂度应当在5左右。”
“我再确认一下,”匡先生紧闭着眼睛,努力地想要理清思路,“你的意思是,有时候虽然我们能一下记住很多东西,但这只是因为信息复杂度很低。”
“正是。”
“信息复杂度的量就是组块的数量?”
“正是。”
巫澎叹道:“老孟啊,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还是适合去数学馆。”
“这里边的数学并没有多复杂!”孟仞急道,“核心概念就是熵……”
“行了行了行了,”匡先生制止了他,“我看孟仞只是讲得太差。”
孟仞不得不承认,这话倒是直击要害。
匡先生接着说道:“这样吧,你拟一个文字稿出来——要包括实验方案,一周后交给我看看。”
孟仞对这个原创想法非常上心,所以早就准备好了文字稿。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在他原来的世界有没有人研究过(注1)。不过,既然他在这边没办法查证,能找到的文献中又确实没人做过这个问题,那他就完全可以把这个研究想法当做是自己原创的。
匡先生一脸诧异地接过他的手稿,心想这小子的工作效率怎么这么高。第二天,孟仞得到了匡先生的回复:同意照此执行。
巫柚和越灵还在锲而不舍地跟踪伊先生。一个闲适的土曜日(星期六),孟仞正坐在生理学馆藏书室的柜台后面看文献。他在读的这篇论文没按通行的结构写,读起来非常费劲。孟仞在心里把作者和审稿人骂了百八十遍,感慨着这样的论文怎么能发表出来。正心烦意乱,东张西望时,孟仞看见伊先生走了进来。
让他感到惊恐的是,越灵也跟了进来,甚至还直接走到柜台这边想要跟他搭话。
“这样太引人注意了!”孟仞低声道,“直到今天你还没被发现,真是个奇迹。”
越灵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孟仞甚至觉得她这些天长胖了一些——或者,确切地说,是没有初次见到时那么瘦了。
“不会的,他已经走远了,”越灵瞅了瞅藏书室内部,低语道,“再说,今天可是有正事想告诉你。”
“群贤酒肆又降价了?”
“不是!我们已经查清楚伊伯雷在干什么了。你猜猜?”
“倒卖国家机密?”孟仞随口猜了一句。
越灵拉下脸来,嘟囔道:“真没意思,一下就猜中了。”
“什么?他还真在倒卖机密?”孟仞惊道。
这样的反应是越灵乐于见到的,她得意地笑道:“没想到吧。这可是我们跟了好多天,偷了好多证据才得出来的结果。那个药根本就没丢,伊伯雷把它卖给间谍了。”
孟仞有点紧张地问:“那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啊,这本书已经被借走了。你还有一本什么书要借来着?”管理员此时路过,来取走一件袍子,孟仞不得不发挥一下演技。
“那个,什么书来着……”越灵托着下巴,一时想不出一个靠谱的书名。孟仞只好帮她圆了上去:“是崇文书院第二版的《解剖学》对吧?”
“对,是的……对不起,我没读过书……”管理员终于离开了,越灵把头磕到柜台上,哀声道。
“说正事吧,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孟仞觉得他们不能再说得太久了。
“巫柚已经去太守府了,准备安排捕快抓人。”
伊先生从书架那头走了过来。孟仞示意越灵赶紧离开,然后低下头假装做记录。越灵斜瞟伊先生一眼,走出了藏书室。
“我借这两本期刊。”伊先生走到柜台前,把手里的两本学术期刊放了上去。
这是孟仞头一次和伊先生正面接触。伊先生并不认识他,全然不知眼前这个人正在想着怎么通过他来收拾周先生。孟仞把他借的那两本期刊记到出借记录上,递给他的时候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伊先生心不在焉,一脸倦色,眼窝有点往下陷,也不知是因为工作繁忙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孟仞目送着伊先生离开。生理学馆藏书室的柜台离门很近,从这里能看到屋外很大一片区域。外面阳光正好,越灵靠在一棵树上假装看风景,伊先生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似乎没有发现异样,又转回了头,朝右边走去。
“我要是伊先生,应该已经发现有人长期跟踪我了吧?”孟仞心想,“要是一直是越灵在跟的话应该能发现,不过要是巫柚的话就说不好了。”
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可能是越灵或者伊先生身上有什么金属制品吧。
越灵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树上看去。“树上能有什么呢?”孟仞心想。
然而又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这回他看清楚了,晃他眼睛的东西就来自树上。孟仞仔细看了一下那东西所在的位置,发现那里分明有个人,不知已经在树冠里隐伏了多久。
第二十五章:间谍 二
许多件事情在几秒钟之内发生了。
越灵愤怒地喊叫一声,像只猴子一样蹭蹭的上了树。孟仞从柜台后面冲了出来,拔剑出鞘。一支羽箭朝伊先生的方向破空而去,擦着他的脖子飞过,深深地钉进了藏书室的墙壁。伊先生发出一声怪叫,御剑腾空,想要逃命。
“抓住他!”越灵喊道。她刚刚的行动成功地干扰了树上的杀手,那杀手见一击不中,便迅速地再往弓上搭了一支箭。越灵没给他第二次放箭的机会,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孟仞不怎么担心伊先生会逃,巫柚应该快到了,他肯定跑不远。倒是越灵那边,这丫头连武器都没有,扑上去攻击杀手不是送死么!
“别让他跑了!”越灵怒道。话音未落,杀手便用羽箭扎进了她的右肩窝,再一用力,羽箭从她的后背穿了出来,箭头上鲜血淋漓。越灵惨叫一声,手上由于疼痛稍微放松了些,杀手见机一脚将她踢下了树,随即弃弓拔剑。
孟仞此时已飞奔到树下。他不太稳当地接住了越灵,然后举剑运转内力,扛住了杀手从树上跳下发起的攻击。
这一击的力道着实不小,孟仞被震得虎口发麻。要不是他内力深厚,此刻怕是已经被从上到下砍成两半了。
他挥剑将杀手逼开,自己也抱着越灵后退两步,与杀手拉开距离。越灵用左手捂着伤口,呼吸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变得急促起来。
伊先生仍在孟仞视线所及之处,不过已经御剑飞远了。“懦夫,”孟仞在心中骂道,“我们在这里为他搏命,他自己倒先跑了!”
这一刻,他们与杀手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一方想抓伊先生,一方想杀他,此刻最好的方法似乎应该是暂停争斗,先追上伊先生再说。
然而这一共鸣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双方最后还是认为先把对方解决掉再去抓人比较妥当。
孟仞放开越灵,抢上一步,与杀手缠斗起来。那杀手剑法纯熟,很快便占了上风,孟仞只能借助内力,保证自己在格挡的时候不会被打得失去平衡。
越灵跑过去捡起杀手扔下的弓,想趁隙攻击,勒住他的脖子。然而杀手毫不费力地以一敌二,越灵一点机会都看不到。
“大白天的,生理学馆一个人都没有吗?”孟仞有些绝望地想着。
还真就是一个人都没有。生理学馆藏书室地处偏僻,离学馆主体部分有一段距离。再加上今天是土曜日,来这边的人本来就少。选在这里发动袭击,可谓最合适不过——事实上杀手也的确是这样考虑的。
“对啊,”孟仞猛然醒悟,“打什么打!现在应该去生理学馆叫人才是。”
“快去叫人!”他对越灵喊道。
越灵愣了一下,也醒悟过来,施展神行术,转身往生理学馆跑去。孟仞一边架开杀手的攻击,一边试图让他认清局势赶快投降:“你跑不掉了!”
杀手当然不会放弃。以一敌二尚有余裕,只对付一个岂不是优势更大?他已经察觉到了孟仞的内力极为深厚,但是战斗技巧又生疏得很,于是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连连进攻,逼得孟仞左支右绌。接下来他只需要找到一个明显的破绽,避开他的格挡,一剑毙之。
但是他始终找不到这个破绽,反而是自己每次被格挡时都会被震得手臂酸麻。
“毕竟大力出奇迹,就这么耗吧。”孟仞心下暗想。他不知道杀手被挡开的时候手臂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拼内力的战术似乎有些效果,于是便一以贯之地守了下去——只要不露出明显的空门就行。
杀手见始终突破不了孟仞的防御,转身想逃,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空中呼啦啦的飞来了八个人,既有导师也有学徒。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大喝道:“何方狗贼,又来撒野!”
“这个‘又’字用得有点意思,上次来撒野的应该就是越灵吧。”孟仞心想。
空中的八个人从杀手的正面一拥而上,孟仞则从背后发起攻击。这杀手纵然剑法精熟,也挡不住九个人的同时进攻,转瞬之间便被打倒在地。
都是生理学馆的人。其中有几个还来过藏书室,孟仞对他们还有点印象。他四下张望一番,没有发现越灵,便问道:“刚刚来报信的那个姑娘呢?”
为首的中年男子答道:“我们走得急,没注意。不过她好像往那边去了。”说着他指了指伊先生刚刚逃跑的方向。
“坏了,”孟仞低声咒骂一句,“劳烦诸位,帮我看住此人。不要让他跑了,也不要让他自杀。”
众人纷纷点头,让他放心。孟仞御剑往伊先生逃跑的方向追去,一面追一面搜寻着地上,但并没有发现越灵的踪迹。想想也是,越灵神行术的速度比他御剑还快,他怎么可能追得上?
“不对,”孟仞转念一想,“地上有障碍,她走不了直线,说不定没我快。”
思及此处,孟仞加快了速度,并且又往高处飞了些,好扩大自己的视野。很快,他就离开了百里书院的地界,往前飞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远处空中和地面上的两个小点。
“真够快的。”孟仞感叹着。再飞近一些之后,他发现空中那个小点被更多的小点围了起来,不再向前。地面上的那个小点也放慢了速度。
又飞了一段距离,孟仞终于能看见空中和地面上都是什么人了。空中那群人身着捕快公服,把中间的伊先生围得死死的,巫柚在比他们稍高一点的空中,掌控全局。地面上的越灵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瘫倒在地。
孟仞降落到越灵身边,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衣服上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羽箭还穿在她的身体里,箭头和箭身上都在往下滴血。孟仞不敢贸然拔箭,身上又没有药,只得望向上面的那群人,喊道:“你们谁有药!”
伊先生已经束手就擒,那群捕快一拥而上,押着他降落到了地面。巫柚见人犯已无反抗的余地,朝孟仞和越灵这边靠了过来,一脸怒容。
第二十六章:伤员
“拿着。”巫柚压着火气,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抛给孟仞。孟仞拆包一看,发现里面各种工具和药品一应俱全。巫柚常年在外行走,为防万一,身上总是备着急救用品。
“搞什么名堂!”给完急救用品,巫柚就骂开了,“我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你就打草惊蛇。间谍呢?”这话应该是对越灵说的,但她现在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孟仞估计他所说的间谍应该就是刚刚碰到的杀手,于是说道:“间谍就是趁你走的时候想杀了伊伯雷,越灵这才出手制止。人已经被抓住了,现在被扣在生理学馆。”
没想到巫柚怒气更盛了:“什么叫‘趁我走的时候’?”
说错话了。间谍要是能“趁他走的时候”杀人,不就意味着他的行踪已经被间谍发现了么?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意识到这一点,孟仞赶紧更正了自己的说法:“是‘碰巧在你走的时候’。”
巫柚道:“我先去审间谍,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专门挑了我不在的时候动手。我一世英名不能就这么毁了……”说完他呼哨一声,两个捕快随即跟了上来,三人一道往百里书院御剑飞去。
“哎?我该怎么……”孟仞正想问问巫柚如何处理伤口,可问题还没来得及出口,巫柚就走了。
他只能尴尬地转向剩下那帮捕快,向他们发问。然而,他们会因为巫柚,给巫氏一家人面子,却并不会给孟仞和越灵什么面子。一群人视他们二人如无物,押着伊先生闲聊着朝百里书院走去。
“哥几个晚上去喝酒?”
“你请客就去。”
“我们干嘛要走着回去?”
“你傻呀,好不容易清闲一会儿,你还想赶紧飞回去领公务?”
只有一个捕快冲孟仞说了一句:“小兄弟,你也走吧,不用管她,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那也不能看着她流血流死吧!”孟仞无力地申辩着。
然而再也没有人理睬他了。
“大爷的。”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闲聊声渐渐远去,附近树上的蝉鸣和鸟鸣声变得逐渐明显起来。空地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孟仞蹲在越灵身旁,有些犹豫地碰了一下她身上的箭杆,但刚碰到又缩了回来。
“强行拔出来会出事的吧。”他自言自语道。
“你跟着他们走吧……”越灵闭着眼睛,虚弱地说,“我自己……能处理的。”
孟仞翻了个白眼:“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自己处理!”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转头看向孟仞,说道:“我一向都是一个人的。”
“你是怕我把你给看了?”包扎伤口肯定要把肩头的衣服给撕开,孟仞以为她是在担心这个。
越灵恍若未闻,继续说着自己的话:“两年前……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更严重的……也是我一个人……自生自灭……最后还是撑过来了……”
孟仞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吧,你教我怎么做,我来帮你。”他最后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伤口吧?”
越灵终于不再推辞,缓缓地点了点头。
“把衣服撕开。”她说。
孟仞撕开她肩头的衣服,把伤口暴露在外。他这才发现她的上臂竟如此纤细——长期缺衣少食的结果。
“然后先止血对吧?”孟仞问道,从布包里取出一卷绷带。
“对……压在伤口两侧。”
孟仞照做,把绷带扎在了那支箭的周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逞强,”他一边扎绷带一边说道,“武器都没有就去进攻,受伤了还来追人,最后伊伯雷也不是靠你追上的。”
越灵叹道:“他要是跑了或者死了……我的嫌疑怎么洗清呢……”
“反正是个惯偷,也不差这一项罪名。”
“不一样的……这回这项罪过太大……唉,其实我还想借着这次……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们……”
她不再往下说了,但孟仞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他们把她利用完之后就扔掉了,就像用完了一块破抹布一样。
“没抓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窃贼这个低人一等的标签,你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孟仞说。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是这么想,不过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已经不觉得你低人一等了。”
越灵怔住了,虽然不太明白孟仞的意思,不过他这话无疑是在表达善意。“其实……”她说,“我也没那么天真……没太指望就此洗白……不行的话我就接着过从前的日子……”
“一颗黑心,两手准备。”孟仞咕哝了一句,“绷带扎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把箭头箭尾砍下来。”
既有内力,这一步就没有多难。孟仞把剑抵在箭杆上,稍一运使内力,手臂上再使点劲,便把箭杆切了下来。
“然后呢?”
“把伤口那里切开……”
步骤越来越复杂,孟仞也从巫柚给的包里掏出了越来越多的工具,小刀,镊子,酒精,缝合针,缝合线。虽然比真正的外科手术要粗疏很多,但也够难为他的了。
他几次想把越灵带到医馆去,但她不知为何死活不愿意,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处理伤口。越灵疼得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孟仞也不知是自己手艺太差还是处理伤口本来就这么疼。
“你十四岁那次是怎么活下来的?”好不容易缝好了伤口,包扎完毕,孟仞满头大汗地问道,“当时也随身带个急救包?”
越灵摇头道:“硬挺过来的。差点死掉。”
“生命力真是顽强。”孟仞暗自慨叹。
急救包里的消耗品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孟仞把小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精倒出来,洗了洗自己满手的血。
“要是还能走的话,随我到太守府去一趟吧,审犯人。”他说。虽然没人跟他说过犯人被押到哪里去了,但他觉得太守府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越灵有点畏缩,对官署的恐惧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不想进太守府。
“不过你受伤未愈,我也不好勉强。”孟仞又说道。
越灵摇了摇头,吃力地慢慢站了起来,说道:“我随你去。”说完,她皱着眉头,把被撕破的衣服布料往上拉了拉。
“先穿我的吧。”孟仞说道,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扔给了她。
第二十七章:顺藤摸瓜 一
要文明的审讯还是要野蛮的审讯,这对于巫柚和捕快们来说,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轻轻揭起一张纸,用手捏着纸的上端,将纸放在犯人的脸上,然后含上一口水,“噗”的往外一喷,捏着纸的手便可放开,这时纸已经牢牢地贴在了犯人的脸上。
喷水的技巧也颇有讲究。喷出一股水柱是不行的,那样水无法浸湿整张纸,纸也无法完美地贴合整张脸。真正合适的喷法,是喷出一片水雾,让整张纸均匀地沾湿。这样,犯人就仿佛戴上了一副纸面具——一副能将人禁锢致死的纸面具。
沾湿的纸紧紧地贴着鼻孔和嘴巴,叫人呼吸困难。只有一张纸的话,犯人还能感到外界有一丝空气能够透过纸张钻进鼻孔,于是便本能地奋力呼吸以求活命。这时,行刑者便再按照上述流程往上加一层纸,断绝犯人的最后一丝希望。
一般而言,来回折腾一二十次,每次贴上三四张纸,很少有人不招供的。这种刑罚在虞国称为“纸刑”,在孟仞原来的世界被称作“贴加官”。
百里城的监牢就在太守府的后方,首先被押到监牢刑讯室的是想杀了伊伯雷的那个间谍。巫柚把预先准备好的问题依次问了他一遍,这位间谍很有骨气地什么都没说。他又面无表情地问了第二遍,间谍还是什么都不说。
“上纸刑吧。”问完第二遍,巫柚毫不犹豫地说道。他既没有感到不耐烦,也没有什么残忍的快意。上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程式,该用的时候到了,他就用,仅此而已。问两遍,不回答就上纸刑,这是他认为最高效的讯问方式。
让犯人窒息的次数也不是随心而定的。第一轮是两次,第二轮是三次,第三轮是四次,依次类推。每一轮的过程当中,除非犯人决定招供,否则他就不提问。一轮结束之后,他才会把问题问一遍,如果犯人不回答的话,就马上进入下一轮刑讯。像计算机程序一样明确而不带感情。
不光是犯人害怕刑罚,捕快们也觉得由巫柚监督的刑罚无聊透顶。
他们想换点新花样,用用鞭子、老虎凳、辣椒水、烙铁时,总会遭到巫柚的拒绝,没有一次例外。每次想动手抽犯人的耳光时,也会被巫柚喝止。只有每一轮刑罚的间隙,巫柚提问的时候,他们有机会用言语对犯人攻击或者规劝一番。
这位很有骨气的间谍,在被折腾到第四轮的时候终于崩溃了,回答了巫柚所有的问题。
首先是巫柚最关心的,间谍到底有没有发现他和越灵的行踪。据间谍说,他并没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他精心策划过的只有发起刺杀的地点(藏书室门外),而时间纯粹是碰巧碰上了巫柚不在的时候。这个回答让巫柚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是如何跟伊伯雷搭上线的,窃取了多少机密,间谍也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据称,他在两年零一个月前向伊伯雷高价购买了一些涉密的药品,从此便跟他建立了长期的联系。最近一次作案,便是上次的生理学馆失窃案。
“失窃”的药品根本就不是被贼偷走的,而是被伊伯雷卖给了间谍。由于药品数量极为有限,迟早会被发现,所以伊伯雷才假称药品被贼偷走,而不是将此事瞒下来。
做下此事之后,伊伯雷惶惶不可终日,拼命跟他联系,希望他能帮助自己逃出虞国。他觉得伊伯雷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这才决定下杀手。
巫柚把他的供词仔细地审核了一遍,感觉前后逻辑基本通畅,便暂停了审讯。
押送伊伯雷的捕快们走得很慢,几乎是跟孟仞和越灵前后脚到达的监牢。巫柚也懒得责怪他们,只是吩咐捕快把伊伯雷赶紧送到刑讯室。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孟仞和越灵也会来监牢。孟仞已经回过一趟宿舍,穿上了另外一件外袍;越灵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就像是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孟仞的外袍比她的身材大了好几号,袖子比手臂长了一大截,她的双手还得从袖子里抓住袍子提起下摆,免得下摆拖在地上绊倒她。
不过看她苍白的脸色和衣领那里的血迹,又让人笑不出来。
“你们来干什么?”巫柚问。
“事情可能牵涉到我从前的师父,所以我来看看。多谢巫兄刚刚施以援手,”孟仞说着取出了巫柚给他的急救包,“越灵现在似乎已无大碍,只是这里面的东西都被用得差不多了。”
巫柚接过那个已经明显瘪下去的包,看了越灵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他们跟他去了刑讯室。
伊伯雷被绑在椅子上,一副颓丧的表情,还没等巫柚发问,他就急急忙忙开始了招供。巫柚一边听着他的说法,一边核对着间谍的供词,发现两人说的大致相同,只是伊伯雷有一些细节还没交代清楚。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跟间谍建立联系的?”
“一年多以前吧。”
巫柚抬起头来:“具体一点。”
“一年……零四个月左右吧,我记不清了。”
“当时他找你干什么?”
“他想……套取我的一些科研信息,药品的配方之类的。”
“你卖给他了?”
“是……是的,卖给他了。”
“卖的什么?配方还是药品?”
“配方。”
这说法和间谍提供的完全不一样。巫柚冷冷地说道:“你在说谎。”
“我没有!”伊伯雷急道,“我……我可能记错了!时间久远……”
巫柚开始了他的惯用审讯流程。相比问间谍的问题,巫柚还补充了一些关于周先生的内容,问他为什么跟周先生来往密切。
伊伯雷关于周先生的回答暂时没有什么漏洞,但是关于第一次接触间谍的时间依然和间谍对不上,而且第三次回答时的说法还跟前两次矛盾。巫柚面无表情地命令捕快用纸刑,伊伯雷从喉咙里呜呜地发出惨叫,在椅子上猛烈地挣扎。孟仞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心想:“他这是想搞工业化的刑讯。”
第二十八章:顺藤摸瓜 二
第四轮问话的时候,孟仞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问巫柚:“能让我问两句么?毕竟我也与此案利益相关。”
巫柚瞥了他一眼,道:“问吧。”
伊伯雷此刻眼神涣散,精神几近崩溃。站在他旁边的两个捕快正抓住这宝贵的,可以自由发挥的问话时间,肆意地辱骂他。
“不知伊先生是否还记得我?”孟仞问道。
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伊伯雷抬头看着他,急切地说道:“记得!你是在藏书室打零工的那个学生!同是书院的人,你可得帮我一把……”
孟仞道:“我帮不了你,你得自己圆上供词里的矛盾之处。你是不是在帮别人掩盖什么?”
“没有!”
“识相点吧,你的学术生涯已经结束了,不要再指望这个人能帮到你什么。”孟仞的话已经隐隐指向了周先生。他这实际上是主观臆断加公报私仇,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周先生和此事有关,但他急切地想要把这事跟周先生扯上关系。
可他似乎歪打正着了,伊伯雷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你还想帮他掩盖?”孟仞注意到了这一点,马上逼问道,“这个人不仅不会帮你,还会杀你,明白吗?不论你有没有招供!”
“掩盖什么!我不明白!此事本就是我一人所为……”
“哈,伊先生好英雄啊,”孟仞冷笑道,“严刑逼供之下还敢于掩盖事实。然而,你在藏书室外面仓皇逃命的样子可不怎么英雄。”
他指向坐在后面的越灵,说道:“这个人是为了救你才弄成这个样子,要是没她的话,你已经死了。你的同伙要杀你,你自己跑了,把她留在后面跟人以命相搏。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留在后面!你可真是有种!”
“哦,忘了说了,还有我这个学徒。身为书院的导师,遇到危险却把学徒扔在后面抵抗……你现在又是哪儿来的勇气,敢于掩盖事实?”
“说得对,我的大学士,”一个捕快也附和道,“你就赶紧招了吧。”
“还有你们!”孟仞认出了那两个捕快,他们就在最后把伊伯雷押来的那群捕快当中,“她为此事忙前忙后,也算是有功,结果你们却在她急需援手的时候袖手旁观?”
那捕快不满地说道:“小兄弟,你可别搞错了,她是个贼,我们不抓她就不错了。”
“别说了,别说了。”越灵也在后面提醒他。
“我今天还就是为这个贼邀功来的。”孟仞说道。
气氛越来越不对了,孟仞似乎忘记了他在审讯,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巫柚开口道:“孟仞!你要是问完了就到边上坐着,别干扰审讯。”
孟仞听命回到位置上坐下,脸上的神色分明写着“胜利”两个字。越灵一副震惊的表情,凑过来问道:“你这是在……为我说话?”
“是,”孟仞答道,“带你来的目的,一是给伊伯雷卖惨,二是给你邀功。现在我该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们。”
“你就不怕我又把你坑了,就像那天绑架巫娴姑娘一样?”
“坑就坑吧,不过你要是敢坑我的话,我定当十倍奉还。”
越灵舒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刚刚孟仞的一套说辞,劝诱的成分偏少,讥讽的成分偏多,然而伊伯雷似乎确实有所触动。他以为自己有勇气,以为有人能帮他,同时也害怕被人报复,凭着这三条模模糊糊,而且自相矛盾的信念,才坚持到了现在。
然而孟仞误打误撞地击垮了他所有信念的合理性。首先他并没有勇气,其次没人能帮他,最后不管招不招供都会有人来杀他——没有招供的话就让他永远闭嘴,招供了的话就报复他。
那他还在这里死撑什么?
巫柚再度开始了提问。第一个问题问毕,伊伯雷一言不发。巫柚也不等他,继续问后面的问题。第二个问题之后,伊伯雷还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巫柚继续问第三个问题:“你上次……”
“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伊伯雷突然喊道。
“很好,”巫柚说,“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跟间谍建立联系的?”
“一年零九个月以前。不过我第一次联系的间谍不是你们抓到的这个。”
“那是谁?”
“脑理学馆的周盘。”
孟仞顿时来了精神。
“他才是第一个被间谍策反的。他被策反之后,又来打我的主意。我也是鬼迷心窍了,职级一直升不上去,就想着多弄一点钱……可是这又有什么错!”
“别废话,继续说。”巫柚并不关心对错问题,审讯当中他只想把事实问出来。
“一年零四个月以前,我第一次把涉密的药品配方泄露给周盘。然后他的上线,也就是你们今天抓到的这个间谍,就联系上了我。这个间谍是个商国人,在虞国活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自那以后,我就一直与这个间谍联系。”
“后面的事情我都说过了,你们也都知道了。只是那间谍杀我的动机跟我说的不太一样,他并不是因为我失去利用价值就想杀了我,而是因为怕我把周盘的事情泄露出来。”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要杀头,要服苦役,都随你们的便吧。只求你们能让书院帮忙安抚我的家人,安置我的学徒。他们与此事无关,不该受到连累。”
他的学徒们这下全都得换导师了,也真够倒霉的。
“暂停审讯,把他押到牢房里去,”巫柚说,“把那个商国间谍提来。”捕快把伊伯雷押走之后,他又问:“现在什么时间了?”
铁窗外面,天色已暗,但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快到戌时了吧。”孟仞说。
巫柚道:“拖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什么?”
“周盘说不定已经跑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见孟仞急切地想说什么,巫柚迅速补上了一句,“我已经安排了捕快去监视他,他要是跑了至少我们能尽快知道。但是。”
孟仞再次紧张起来。
“没有上报你们书院的监察司,我就不能下令抓捕他。监察司的人现在应该都已经回家了吧。”
孟仞点了点头。监察司的人酉初下班,而且不会留人值守。
“那就意味着我们只能等到明天。”
“直接抓不行么?”孟仞问道,“干嘛一定要先报监察司呢?”
第二十九章:顺藤摸瓜 三
之前抓伊伯雷,是因为间谍公然在书院里杀人,伊伯雷作为当事人,太守府把他召去合情合理。只不过伊伯雷被召去之后“承受不住长期以来充盈心中的罪恶感,主动招供了自己里通外国,泄露机密的事实”。
至于用刑,巫柚用的纸刑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书院无法利用这一点来找他的麻烦。
周盘就不一样了,太守府不能仅凭伊伯雷和间谍的口供就把他抓过去。被抓之后,他只需要稍微撑一会儿,书院就会找上门来,严厉斥责太守府擅自抓捕学者的行为,然后把他带走保护起来。
此事关乎书院的威严,哪怕是书院高层全都跟周先生不对付,也会下令把他捞出来。
但是告知监察司之后便又不一样,巫柚大可以不把周盘抓到太守府,直接在书院内部解决问题。只要监察司不是上下一心地支持周盘,巫柚就有十足的把握让他招供,然后把他抓回去进行判决。
这当中的关节听得孟仞头痛不已。
“那今晚我是不是得待在太守府?”他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巫柚道:“正是。有你这个学徒在,跟书院沟通起来会简单一些。今晚我跟你都待在牢里,一旦收到消息说周盘跑了,立刻去追,哪怕为此跟书院起冲突也不能让他跑掉;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明天一大早一起去监察司。”
孟仞指了指越灵,问道:“那她呢?”
越灵已经重新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状态,坐在那儿玩起了衣袖,对百里书院和太守府的矛盾毫不关心。
“她也留下。”巫柚简短地说。
捕快把间谍押过来之后,巫柚再次进入了他的审讯流程。一直到深夜,他都在交替着审讯伊伯雷和间谍,直到他们的口供完全没有矛盾为止。越灵早早地就靠在墙壁上睡着了,间谍被用纸刑时的惨叫也没能吵醒她;孟仞也听得哈欠连天。
两个犯人终于在最终版的口供上按上指印时,已经到了子时。负责审讯的捕快累得半死,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太守府。巫柚和孟仞各自在刑讯室里找了个地方靠着,将就睡了一晚上。
幸而,周盘直到目前还很老实,所以并没有捕快半夜跑回来报信。
清晨,巫柚和孟仞把两份口供送到书院监察司,请求他们立刻授权抓捕周盘。在此之前,巫柚还多做了一手准备,半路截下了前往书院的巫澎,让他也去监视周盘,有情况的话直接来监察司报告。
“我还有实验要做呢!午时我必须待在实验室。”巫澎抗议道。
巫柚略一思索,说道:“足够了。”
巫柚和孟仞赶到监察司时,大部分司员都还没来,只有他们的司丞和一个司员坐在那儿整理文件。巫柚身材高大,神情冷峻,司丞感觉来者不善,迎上来拱手道:“监察司司丞曹川。”
巫柚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发黄的委任状,展开给曹川看:“编外捕快巫柚,受百里城太守委托,调查日前生理学馆药品失窃一案。”
孟仞觉得自己没什么好介绍的,便学着曹川拱手道:“学徒孟仞。”
巫柚也不多客套,直接把伊伯雷和间谍的两份口供交给了曹川,然后对孟仞使了个眼色。孟仞说道:“在这两份供词的基础上,我要检举周盘高级学士里通外国。希望监察司能尽快处理。”
如果由巫柚来提出意见的话,就意味着希望将处理案件的主动权交到太守府手中,书院一时之间肯定会不愿意。但是由孟仞来检举,此事便可暂时归结为书院的内部问题,办案的主动权也就被交给了监察司。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语言的艺术,并不十分关键。
曹川来回把口供看了两遍,皱着眉头说道:“兹事体大,至少……得会同院首和两位副院首,商议之后再做决定。随便抓捕一位高级学士,会使许多科研项目中断,还会影响到十余名学徒。”
孟仞拱手道:“请监察司至少尽快授权,限制周先生的活动。”
当下一切行动的首要目标,都是先控制住周盘。至于办案主动权之类的东西,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这便是孟仞存在于此处最重要的理由:以书院学徒的身份催逼监察司尽快决策。从内外两个方向同时对书院施加压力,比单纯从外部施加压力要好得多。
曹川本来想以“这是书院内部事宜”为由来搪塞巫柚,但当着孟仞的面,这个理由便失去了效果。若是以“监察司有自己的节奏,学徒不宜干涉”为由来搪塞,巫柚又能找出许多理由来驳斥他。
“此事由百里书院监察司全权负责,二位就请不要干涉了。”曹川说道。这一理由似乎同时规避了上面两个说法的短处。
巫柚朗声道:“若是监察司有意放跑了他,我便将此事上报政事堂。倘若周盘真有泄密情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曹川对这个“编外捕快”甚为忌惮。这一职务名为“编外”,也确实既没有俸禄也没有品级,但实际上在官署内地位甚高,享有在编捕快所没有的,自由接受各地官署委托的权利。每完成一项委托,当地官署都会支付一定的报酬。不是一流的高手,一般都干不了这种职务。
要是巫柚真把事情捅到政事堂去,曹川就被动了。
“这样吧,”曹川说道,“要么此事由百里书院负责,二位不要干涉,要么此事交由巫捕快负责,与监察司无关。”
“现在是‘由百里书院负责’了?”巫柚抓住了他说法的变化,“那阁下猜猜,要是这事捅到政事堂去,是院首、副院首倒霉,还是他们把你拖出来挡刀呢?”
曹川长叹一声,无奈地一摊手:“那至少让我报告副院首之后再做决定吧。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巫柚点了点头,对孟仞说道:“你跟他一块去,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第三十章:顺藤摸瓜 四
孟仞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曹川离开了监察司,往副院首办公室走去。走出几步之后他回头一看,发现巫柚已经抱着长剑堵在了监察司门口。
“原来他是留下监视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报信。”孟仞恍然大悟。
百里书院规定,每天白天,院首和两位副院首必须至少有一人留在书院,以便临机处置大事。今日院首和分管教学的王副院首不在,曹川只能去找秦副院首汇报。进了办公室之后,曹川“砰”的一下关上了门,把孟仞拦在了外面。
了解事情原委之后,秦季之笑了笑,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曹司丞,你也知道,周盘是我的学生,此案我应该回避的。这样吧,还是等明日,院首来了之后,你去向他汇报。”
曹川已经明白,自己接到了一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巫柚为了建立对周盘的有效控制,一定要让他来授权抓捕。他要是任由副院首迁延,让周盘跑了,巫柚就会把这件事情往上面捅;可他要是不顾副院首的指令,强行授权抓人,自己的升迁之路估计就到头了。
“副院首,事关国家机密,此时正当大义灭亲。”曹川试图说服秦季之。
秦季之仍然不咸不淡地拖延着:“随便抓捕一位高级学士,会使许多科研项目中断,还会影响到十余名学徒。”这话跟刚刚曹川对巫柚说的一模一样。
曹川继续提醒他事情的紧迫性:“再不抓的话人就跑了。”
秦季之笑了笑,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要急嘛。只要不主动去动他,他就不会跑的。当然,我并不是说要包庇他,我的意思是要么掌握更多的证据,要么得到院首的许可……”
孟仞在门外等得心焦。门里边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他一点也听不见。好几次他都想直接破门而入,但想想又觉得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只好继续在门外徘徊。
只要没人去跟周盘报信就行。
巫柚办事稳妥,但架不住周盘自己警惕性高。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巫澎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告诉孟仞周盘跑了。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的,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巫澎愤愤地说。
“去监察司把你哥叫来。”孟仞匆匆说了一句,然后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人已经跑了,请秦副院首和曹司丞立刻下令逮捕!”
办公室里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秦副院首仍是波澜不惊,说道:“唉,我这个学生沉不住气啊……那就请你们动手吧,先把他控制起来。”
他本想徐徐图之,尽可能减小影响的。如今周盘自己沉不住气要逃,他也没办法了。毕竟,周盘里通外国的证据已经比较确凿,放跑了他,秦副院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得到副院首的口头授权之后,曹川、巫柚、孟仞、巫澎四个人立刻冲了出去,寻找目标。
这两天,百里城太守府能动用的人手都被巫柚用上了,书院四周都布设了捕快。与其说周盘是在逃,倒不如说他是在突围。
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书院东面潜逃出去之后,周盘就开始御剑,想一路直接逃到商国,然而他刚一升到空中就被布设在东面的两个捕快发现。一枚信号弹在空中炸响,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虽说周盘的武功高于这二人,但他还是没有杀捕快的勇气,只能费了半天劲刺伤二人,夺路而逃。飞行速度最快的巫柚已经赶了过来,落地截住了他的去路。
“跑得挺快,啊?”巫柚说道。
周盘挥剑攻了上来,只见剑影纷纷,虚虚实实,招式变幻莫测,凌厉至极。巫柚也不接招,只是一路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找着周盘招式中的破绽。周盘以为优势在他,便不管不顾地连续攻击,意图速胜。
忽然,巫柚挥剑一架,一挑,周盘只觉得全身剧震,接着手中长剑便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
眼见对方实力远胜于自己,周盘只好认命地举起双手。随后赶来的曹川从后面将他按倒在地,用随身带着的绳子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要这么押回监察司么?”巫柚问曹川道,一副很为书院着想的样子,“影响不好吧。”
“影响……都这么大张旗鼓了还谈什么影响,”曹川泄愤似的把周盘从地上拖了起来,“只能有劳诸位帮忙遮挡一下了。”
被刺伤的那两个捕快伤势并不严重,从书院另外三个方向赶来的捕快们为两人简单包扎了一下后,便把他们送去了百里城的医馆。巫柚和曹川,再加上孟仞和巫澎,四个人把周盘围在中间走回了监察司。
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完成,周盘落入了书院和太守府的控制当中。下一阶段,就该是书院和太守府争夺周盘的控制权了。
然而,直到这一阶段,巫柚才惊觉自己低估了周盘的背景。
秦副院首就守在监察司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对那几个司员训着话,杜绝犯罪,防患未然云云。见周盘被押了回来,秦副院首满意地起身,说道:“抓住了便好,省得人家说我这个做师父的包庇学生。”
巫柚拱手道:“既然罪犯已经落网,那在下想将其带回太守府审讯。”
谈判要诀,先提出一个比较高的要求,再慢慢往自己的底线靠拢。
秦副院首“嗯”了一声,说道:“依我看,就不必审讯了吧。周盘里通外国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直接在此处宣判便是。”
所有人都蒙了。巫柚还想着好好谈判一下,争夺一下审讯的主动权,结果秦副院首直接把谈判桌给掀了?
周盘急道:“师父……”
秦副院首道:“你不用再叫我师父了。本来我想慢慢处理,尽可能降低影响,可是你不开窍,非要逃跑。既然如此,那就遂了你的愿,早点将此事了结。依律,里通外国,服苦役十年以上。判你十五年,我想应该不冤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