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草草结案
孟仞算是明白了,秦副院首的潜台词是“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很可能是怕继续审讯会审到他头上来。
巫柚也对此大为恼火。里通外国,情节轻微才是判处十到二十年,像周盘这样的,直接判斩首都不为过。秦副院首自称不包庇学生,实际上是在明目张胆地包庇。
周盘也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不再说话,咧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副院首,”巫柚道,“您这是直接干预司法,不大合适吧。”
秦副院首向他拱手说道:“是我一时义愤,失言了。我并不敢直接干预司法,不过我想,太守应该也会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判决。”
这话的潜台词就更明显了:“我已经跟太守交代过了”。
巫柚脸色铁青,他觉得太守府内此刻可能已经出了些祸事。
“他之前还涉嫌买凶杀人!”孟仞还在指望能从别处找回场子,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碰到的第一个杀手,那人还一直被关在牢里。
秦副院首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倘若此事为真,自然应当加重刑罚,将周盘斩首,但倘若一直找不到实据,也不好说此事就是真的吧。”
孟仞感到一股凉意从心中升起:这意思难道是说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实据了?
巫澎凑到他大哥耳边,低声催道:“快回太守府。”
巫柚觉得二弟说得有理,继续在这里耗下去毫无意义,便向秦副院首道:“如此,我便将人犯直接押回太守府宣判了。”
秦副院首拱手道:“甚好。”
巫柚回头看了一眼曹司丞,又挨个对着其他司员扫视过去。秦副院首站在这里,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噤若寒蝉。
……
果然,一回到太守府,太守就扣下了周盘,宣布已经结案,随后塞给巫柚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这次委托的酬劳。
周盘被捕快押着离开他们的视线时,再次冲他们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巫柚把银票在手里攥成了一团,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孟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就不能强行查下去吗?”
巫柚从牙缝里说道:“不敢查。”
“什么?”孟仞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巫柚把那一团银票抛给巫澎,说道:“要是我一个人倒还好,论单打独斗,天下能胜过我的人也就那么十几个,秦季之估计不在其中。但要是强行查下去的话,我爹娘,我二弟和三妹,都会有危险。”
“要是捅到政事堂去呢?”孟仞仍未死心。虽然他还不知道政事堂到底是干嘛的,但既然巫柚敢于用它威胁监察司,那它很可能是一国的权力中心。
“我是手眼通天,可秦季之比我更手眼通天。”巫柚说道,“百里书院是虞国最大的书院,他是副院首,你想想他的权势……”
孟仞目瞪口呆。巫澎把那一团银票展开,神情复杂。
“去牢里看看。”巫柚接着说道,快步朝大牢的方向走去。巫澎紧随其后,孟仞也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孟仞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杀手,已经不在牢房里了。现在那间牢房里鲜血遍地,连墙上和屋顶都溅上了血迹。一个捕快正提着一桶水往这边走。
巫柚看着捕快把水泼到牢房里清洗血迹,一言不发。孟仞和巫澎也不敢说话。
“你们终于回来了!”越灵慌慌张张地提着袍子,从刑讯室那边跑了过来,站到他们身边。她一个贼,独自在监狱里对着这么多捕快呆了一上午。尽管有巫柚的保护,那些捕快没对她怎么样,只当她不存在,可她还是被吓得够呛。
“你们走之后来了个杀手,”见三个人都盯着牢房里面,越灵说道,“把这间牢房里的人杀了,然后逃掉了,根本没人拦得住。据说杀手是站在牢房外面,用剑气砍掉了他的头。”
“这么多人把守,都拦不住?”孟仞语气平静地问道。今天奇事见得太多,他已经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奇怪了。
“我能做到。”巫柚开口证明了此事的合理性。
几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只听得水声哗哗地响着。
一桩买凶杀人案,一桩间谍案,就这么草草地了结了。后来,他们听说周盘确实跟秦副院首所说的一样,被判了十五年苦役;伊伯雷被判了三十年;至于那个商国间谍,则因为谋杀罪和间谍罪被斩首示众。
至于周盘到底有没有雇佣杀手,有没有贪墨经费,有没有其他的问题,统统不重要;伊伯雷卖到商国去的药品,也没有人再追查下去,巨额的科研经费就当是打了水漂;他们两个还有没有别的上线,别的下线,也不会有人再关心了。
一桶水根本洗不干净牢房里的血迹,捕快恼火地提着空桶离开,去打第二桶水。
“这么大的动作,说明秦季之怕了,”巫柚说道,“周盘手里可能有他的把柄。”
孟仞和巫澎接受了他的看法。可是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不能再查下去了。要接着查,必须借助书院内部的矛盾,”巫柚说着将目光转向了孟仞,“秦季之这个副院首看上去大权在握,我猜测应该会有高层对他不满。你和我二弟是书院的学徒,能够比我更容易地利用这种矛盾。”
孟仞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要是我和巫澎也不敢查下去了呢?”
“不查也是可以的。千百年来不了了之的事情太多了。”
孟仞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试试吧。”
巫柚点了点头:“记住,只有权力才能制裁权力。”
“暴力是权力的一部分。”
“只是一部分,而且只是其中一种。”
“那个……”越灵在一旁举起了手,又赶忙把手放下拎起拖到地上的袍子,“我是不是已经……自由了?”
另外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她并不关心什么暴力、权力之类的东西,为间谍案忙活了这么久,她最大的目的就是洗脱自己的偷窃嫌疑。现在犯人已经落网,她的嫌疑也算是洗脱了。
似乎也是时候放她走了。
第三十二章:资金链断裂
“我打死你个龟孙!”
匡先生拎着一根棍子,在实验室里追着孟仞打。门已经关上了,孟仞也不愿意到屋外去丢人,只好在室内这狭小的空间里来回兜圈。
“师父你消消火……”孟仞抱着头躲来躲去,叫苦不迭。
巫澎在匡先生的身侧嬉皮笑脸地求着情,拉着他的手臂,让棍子每次都打偏。巫澎心里明白,匡先生虽然是真怒,但怒气不盛,不会真打,因此没必要太当回事。
“哎呀,不就是点钱么?”巫澎说道。
“一点钱!”匡先生反手把棍子往巫澎身上一抽,巫澎赶忙往旁边闪躲。
匡先生拿棍子指着孟仞,怒道:“这回这个基金申请本来十拿九稳,结果返回来的意见说什么‘科学道德不好,不予通过’!全都是因为你!你说你去得罪秦季之干什么!”
孟仞苦笑道:“这事我有什么办法?”
“你还好意思问!就说间谍案,你自己掺和进去干什么?放着别人去查难道不行?缺了你,这案子难道就查不动了?”
“就是。”巫澎附和道。
“就是个屁!”匡先生又一棍往巫澎身上抽了过去,“你也掺和了!”
孟仞心一横,决定直接把最现实的问题提出来:“师父,就说现在还剩多少经费吧。”
匡先生扔掉棍子,往椅子上一坐,道:“除去你们的工钱,还剩十两。十两银子,得供你们两个人的实验,怎么供得起!”
本来,匡先生拿孟仞的题目去申请科学基金,如果通过了的话,能有一百两银子的经费,足够让他们把剩下一年多的实验全部做完。现在基金没有通过,经费只剩十两,就相当捉襟见肘了。
孟仞试图从这十两银子当中找到一点转机:“一个被试按三十文报酬算,十两银子足够供给三百三十个被试,应该也勉强够用吧?”
匡先生把他的词重复了一遍,语气和表情都相当夸张:“应该?勉强?”
孟仞不敢说话了。
“你做实验不会出错吗?每次的实验设计都是对的吗?每次的数据都能符合预期吗?”匡先生接连问道。
确实,要是实验做出来不符合预期的话,就得找出原因,修改实验设计重新做——甚至直接把整个课题作废掉。这样就又会多出来一大笔开销。
孟仞还是不敢回答,只得岔开话题:“那个什么学徒十大学术成果,说不定我能弄点奖金回来呢。”
节流不成,只好开源了。
匡先生摆了摆手:“那都是你私人的钱,尽量不要动用。再说!”他突然又想起了秦副院首,“你都把秦季之得罪成那样了,还指望能拿奖金?”
“这个评选是王副院首在负责。”巫澎提醒他。
“王祁阳……他倒确实跟秦季之有矛盾。不过就凭你这么个小角色,怎么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孟仞故作轻松地道:“试试呗。”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匡先生叹着气,说道:“你们这帮学生,没一个让我省心的。知道人家现在是怎么说我们的?”
周盘和伊伯雷落网之后,他们手底下二十多个学徒受到了牵连,全都换了导师。一时之间,脑理学馆和生理学馆一片混乱,两位馆首也不管导师们有没有学徒名额了,硬往里塞就是。
学者们对此怨声载道,纷纷指责匡先生御下无方,让学徒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也正是因为怕再给匡先生塞个学徒会闹出更大的事情,卢馆首在分配学徒的时候特意绕过了他。
巫澎笑道:“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呗。再者,夸我们厉害的也大有人在。”
匡先生瞪起了眼睛:“你管那叫夸?”
“啊?难道不是?”
书院内部纷纷传言,说匡先生的学徒一个比一个桀骜不驯,都是因为匡先生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已经毕业的师兄和师姐都连带着遭了不少议论。
孟仞和巫澎,侦破此次间谍案的参与者,造成当前混乱局面的直接责任人。除此之外,孟仞前不久还把财务司给砸了一次。
颜笙,骂过周盘,甚至还骂过她师父。除此之外,她半年前把财务司砸了一次。
再之前的一位师兄张骙,也是个难管的主,毕业问对的时候当场和馆首吵了起来,虽说只是学术之争,不过据说场面相当激烈,要不是匡先生从中调解的话,双方估计得打起来。除此之外,他三年前把财务司砸了一次。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大家在议论的最后总会对财务司表达深切的同情,并对秦副院首那位侄子表示衷心的敬佩——每次挨打的都是他,他竟然还敢呆在财务司继续恶心人。
匡先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带的学徒似乎行事都挺乖张。会不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他最近常常这么问自己。
匡先生听得多的是来自学者们的议论,孟仞和巫澎听得多的则是来自学徒们的议论。
周盘手下的大多数学生对换导师这件事情还挺开心的,毕竟在周先生手下又难毕业,又难拿第一作者,又没有工钱,又没有假期,还得忍受他莫名其妙的使唤。换个导师之后,哪怕换个研究方向重新开始,也总会比以前好一些。
伊伯雷的学生就没有那么开心了。伊伯雷这个导师不算太差劲,换一个导师对这些学徒来说就意味着巨大的损失。
这帮与此事直接利益相关的学徒,自然会根据自己的利益得失来评价孟仞和巫澎。有的人认为他们干得漂亮,有的人认为他们多管闲事。
其他的学徒意见就比较统一了。为学界铲除了一个为祸一方的学者,为虞国铲除了两个间谍,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孟仞和巫澎都是应该受到赞誉的。
孟仞听这些议论听得有些发毛:“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成了主要的功臣?主要不是你大哥和越灵查的么?”
巫澎倒是满不在乎:“管他呢,听得爽就是了。”
“一时爽有什么用?你们这样以后是要吃亏的!”匡先生继续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这次只是搅黄了一百两基金,以后……唉!钱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不够就拿你们自己的钱往里填!”
他突然发起脾气来,吹胡子瞪眼地走出了实验室。
第三十三章:免费被试
尽管不喜欢出名,但孟仞还是想借一借这次出名的势头。
“就趁这几天吧,”他劝巫澎道,“把你认识的人全部拉来做实验。”
巫澎还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非得是这几天?”
“过几天间谍案的热度就过去了!就算拉不来所有的人,至少这几天也得开个头。”
“哦!”巫澎恍然大悟,锤了他一拳,“我有点明白了,这个想法有意思。”
正直学徒不畏强暴,导致科研经费被断。孟仞现在想给他们立起这样一个人设。
在这个人设的基础上,四处卖惨,博取同情,趁此机会连哄带骗地拉来一大批被试,劝他们多为科学做做贡献,可怜可怜没钱的学徒,做完实验就不要收报酬了。
说到底,就是为了节省经费。
想法孟仞可以提,但实施必须得靠巫澎。孟仞刚来不久,并没有接触过多少学徒,根本不认识几个人。巫澎就不一样了,脑理学馆上下一百来号人,他几乎全都认识。
几天时间里,孟仞也不去生理学馆藏书室上工了,就窝在实验室里招待被试。巫澎强大的宣传攻势成效显著,被试几乎天天满额。
虽然二人累得半死,不过孟仞已经收完了他第二个实验的数据,经过统计,整体看上去非常可喜;巫澎也做完了他现在这项研究的补充实验,开始写起了论文。
“之前可是说好了,你帮我写讨论部分。”巫澎喜气洋洋地说道。
孟仞回想了一下,之前求巫澎帮他调试经颅刺激设备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一宗交易。
“行,”他说道,“你赶紧把数据给我看。”
巫澎正在做的研究,是评估指南针在复杂环境下对个体寻路绩效的影响(注1)。这项研究的应用背景比较强,孟仞再总结一下数据的理论意义,正好相得益彰。
毕竟写论文就是讲故事,得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发人深省,才能把审稿人给唬住。
虽然孟仞很不喜欢这种说法,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的合理性。有些时候,他编出来的理论意义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但却能骗过审稿人。
正在孟仞细看数据,思考讨论部分应该从哪里入手的时候,实验室的门响了两声。
“客官里边请……”正在一起看数据的巫澎抬起头来,“你怎么来了?”
孟仞闻言,也抬起头来。越灵正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她的气色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一点也看不出前几天受过伤。这几天,巫柚一直在帮着她争取太守府的豁免,直到今天才办妥。有了官方的免罪书,以后行走江湖就不怕被别人掀出以前的案底了。
“今天要走,我是来辞行的。”她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孟仞和巫澎就像看猎物似的盯着她。越灵吓得浑身一激灵,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多一个人做实验,就多一点数据。不需要酬劳的被试,就是免费的数据源,一个都不能放过。两位学徒深谙此理。
“辞什么行,先等会儿,”巫澎两步冲过去把她拉了进来,“老孟,你的第三个实验!要不就让她先试试?”
“正有此意。”孟仞也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跑过去点燃速示器内部的光源。
“什么……什么实验……”越灵结结巴巴地问着。她对脑理学实验没有多少概念,还以为他们要拉她试药什么的,所以吓得更厉害了。
“不用担心,”孟仞一边调整着仪器的高度一边说道,“很安全的,一会儿我给你示范一下。”
即使是孟仞示范之后,越灵仍然不想做这个实验。于是二人也不管什么自愿原则了,把她按在座位上逼着她做了一个小时的实验。
她就这么一直盯着速示器,根据上面出现的内容按下旁边的按键。每按一次键,按键下面的纸带上就会被打一个孔,纸带也会被往前推一格。推到一百格时,越灵就被获准休息一会儿,孟仞则装上另一条纸带,然后把齿轮复位。
好在越灵做实验的时候还算配合,没有不听指示瞎做。
“你们骗我,一点都不安全,”一个时辰之后实验结束,越灵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都快睡着了。”
做实验做到昏昏欲睡,这是常事。
孟仞把几条纸带依次拉开,粗看了一遍,说道:“数据看上去还行。多谢了。”
“不给钱么?我听说你们找人做实验都要给钱……不不不,不给!不给!我不要了!”越灵说到一半,见他们把指节捏得作响,慌忙改了口。
“小丫头片子,”巫澎说道,语气里倒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吃我家的,穿我家的,我还没找你要钱呢。”
“原来她一直住在你家的么?”孟仞奇道。
“那倒没有,前阵子我大哥和她一直待在百里城。我大哥的钱不也是我家的钱么?”
“原来如此。”孟仞笑道,“越灵,那你今后准备去哪儿?”
越灵没有立刻回答,晃着身子想了一会儿,道:“这我也说不好,到处走走看看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想干点正经营生,到客店帮人打打杂什么的。哦,对了,临走之前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她神神秘秘地对两个人勾了勾手指。三颗脑袋凑到了一起。
“城北最大的那棵枫树底下,”她低语道,“我埋了一百两银子,那是我前不久从周盘家里偷的,你们要是愿意用的话就拿去吧。”
“什么时候!”孟仞惊道,“你还真不怕打草惊蛇……喂!”
越灵已经跑掉了,没有回答孟仞最后的疑问,只在身后留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孟仞和巫澎在实验室里面面相觑。良久,巫澎问道:“她不会是在耍我们吧?”
“我觉得是。”孟仞答道。其实他觉得越灵没骗他们,只是因为用赃款感觉怪怪的,所以想干脆不管这些银子了。
“对对对。”巫澎附和道。
“他也是这么想的?”孟仞心想,“还是说他想独吞这一百两?他会不会也以为我想独吞这一百两?”
为了消除这点可能的嫌隙,孟仞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唉,其实我不觉得她在骗人,只是那毕竟是赃款……虽说也算是劫富济贫吧……”
“巧了,我也这么想,”巫澎笑道,“要不这么办吧,经费不够的时候就用那一百两。就当是拿回以前周盘欠你的工钱。”
“甚好,甚好。”
第三十四章:参选
在越灵的帮助之下,财务问题算是有了最终保险,不过孟仞还是希望能用自己的奖金来填上经费的空缺。
很快,年度十大学徒学术成果的申请便拉开帷幕。
这项评选分为两步,第一步是初选,有意参评的学徒找到愿意推荐的导师,写好申请书交到学馆,再由各学馆汇总到书院。所有职级为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都要对这些研究进行评分,分数范围为零到一百,必须是整数。
除此之外,评分还有一项额外规则,即不允许对两项研究打出相同的分数。这就强迫学者们必须对这些研究进行排序,而不是简单地评价“都挺好”或者“都不怎么样”,然后全打差不多的分数。最终,平均分前十的研究将进入第二部分的评选。
第二部分是问对,在讲学大殿进行。位列前十的学徒要向七名评委再次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并且说明研究的意义。随后,由这七名评委对十项研究再次打分。初选评分和问对评分分别占三成和七成权重,最后加和得到的就是十项研究的总分数。位列第一的即为第一等,随后两项是第二等,再往后三项是第三等,最后四项就是第四等。
负责此事的王副院首一直很重视这项活动,将其视作是发掘学术新星的重要手段。因此,自他上任以来,每年这项活动的阵仗都搞得挺大,导师和学徒们也都很关注。
孟仞从巫澎那里问到了去年的申请书格式,仿了一份,在推荐人那里写上了匡先生的名字,交到学馆。他觉得这个步骤很没意思,无非就是把论文的摘要再抄一遍,然后补充几句本研究的伟大意义,最后附上本研究的成果,比如发表的论文或者制出的产品之类。
比较有意思的,还是看别人的申请书。
书院中心,靠近伙房的位置,沿路摆了十多面布告栏,绵延近十丈。按照书院历来的传统,交上去的申请书都会被誊写一份副本,张贴到布告栏上,供来往的师生阅读。这样做,一是可以为研究者们提供一个展示的平台,二也是为了表明书院今年成果丰硕,佳绩连连。
直到看过这些申请书之后,孟仞才算第一次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学科门类。
脑理学馆自不必说,他已经了解了大致的情况。除了他那篇独树一帜的数学论文以外,脑理学馆还上报了两项研究,一项黄席主持的《长时间学习与短时间多次学习的效率差异》(注1),一项徐冬亦主持的《甲种团体智力测验》(注2)。
正值午时,天气炎热,布告栏前只稀稀拉拉地站了十来个人。趁着没人跟他挤,孟仞把这两项研究的介绍仔细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不禁感慨道:“前辈的智慧果然还是不容小觑。”
“前辈?”巫澎奇道,“这二位比你还晚一年入学。”
“哦,我是说我那边的前辈。”
这两项研究放在孟仞原来的世界,自然是“前人的作品”。
“生理学馆都快变成药学馆了。”巫澎说道。他刚刚一直在看生理学馆的参选研究。孟仞也过去粗略地看了看,发现生理学馆报上去的都是《某某药品的制备和性质》。
要是伊伯雷没闹出间谍这档子事的话,他那个药品现在应该也会被贴上来吧。
生理学馆是生物科学、医学和药学的大集合,最近药学方面的研究风头正盛,生理学馆产出的成果也以药学方面的为主。
“毕竟热点都是一阵一阵的,就好比挖矿,这里有矿,大家就一窝蜂地过来挖这片矿,挖得差不多了又一窝蜂地跑到下一片矿。”孟仞道,“二十年前好像还是生物力学独占鳌头。”
巫澎道:“是啊,那时候发明了不少武功招式呢。就跟你说的一样,大家感觉这片矿被挖得差不多了,就跑掉了。”
“这是什么?”孟仞注意到了生理学馆旁边贴着的另一项研究。
一项来自经学馆的研究:《刑赏忠厚论》(注3)。
终于闻到一点古代的味道了。孟仞擦了擦汗,问巫澎道:“经学馆是研究什么的?”
巫澎也把目光转向了经学馆的那些申请书,道:“国策学、史学、法学、文学、辩学、财政学、形而上学,都有涉及。哦,辩学就是你常说的那个什么……‘逻辑’。”
看来是个文科、社科大集合。就是这么多学科全在一个学馆里,听上去有些拥挤。
孟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经学馆那些研究的标题扫了一遍。
“《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他忽然惊道。
“有什么奇怪的么?”
“这个题目也太西方了吧……不是……唉,算了,没什么,走吧,去那边看看。”孟仞摇着头走开了,巫澎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看到近代科学的题目也就算了,孟仞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看到西方哲学的题目。到底是哲学思想影响科学研究,还是科学研究影响哲学思想呢?
他没太细想这个问题,注意力很快被其他学馆的研究吸引过去了。除了脑理学馆、生理学馆和经学馆以外,百里书院还设有数学馆、物理学馆、机械学馆、化学馆、材料学馆、农学馆、地理学馆。
从贴上去的这些研究来看,化学家们已经发现了不少元素,并且发展出了化学方程式;农学部分代替了生物学的角色,对细胞结构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并且提出了细胞学说;材料学研究也搞得红红火火,最近的学者们针对金属材料进行了大量的实验。
在数学严重瘸腿的情况下发展到这种地步,也真够难为他们的。
“哎哟,完了完了完了。”看到物理学馆的一项研究之后,孟仞感到心里一沉。
《行星运动定律》,研究者叫李士瓒。
从这项研究的介绍来看,李士瓒从浩如烟海的天文观测数据当中,总结出了两条定律:第一,行星绕太阳运动的轨道是椭圆,太阳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第二,行星和太阳的连线,在单位时间内扫过相等的面积。
正是孟仞所熟知的开普勒第一和第二定律。
第三十五章:天才
这项研究要是被评为一等的话,估计没有任何人会不服的,包括孟仞。
“巫兄,入围之后,要是评为第二等也是有奖金的吧?”孟仞问道。
“第二等三十两,第三等二十两,第四等十两,”巫澎道,“让我看看,什么研究把你吓得直接放弃第一等了?”
孟仞把李士瓒的研究指给他看。看完之后,巫澎缓缓地说道:“这位李兄……似乎不太善于吹捧自己,这份申请书里边丝毫没写这项研究会有什么意义。论文也只发在一个一级期刊上面。”
“编辑眼瞎,”孟仞笃定地说,“推翻圆形轨道论,为宇宙立法,这两条定律是要青史留名的。”
“这么厉害?”巫澎有点怀疑。
“就是这么厉害。”
“你那个流数术不是也要青史留名么?”
话是这么说,可孟仞依然缺乏信心:“我的工作量可比不上他。这项评选应该不止是看研究意义的吧。”
“随你便吧,”巫澎不管他了,继续看剩下的研究,“反正今年看起来英才辈出,有热闹看,问对那天记得叫上我一起去。”
孟仞和巫澎针对李士瓒展开热烈讨论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个学徒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也没有注意到徐冬亦出现在了附近。
那个学徒离开之后,徐冬亦走过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孟师兄,巫师兄。”两人见是她,拱手齐声道:“徐师妹。”
徐冬亦前两天来做过他们的实验,孟仞对她还有些印象,记得她好像是卢馆首的学徒。
她似笑非笑地指了指两人身后,轻声道:“一直没好意思提醒你们,刚刚站在你们旁边那位就是李士瓒。”
孟仞和巫澎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发现李士瓒已经走远了。议论别人却被别人听到了,两人感到一丝尴尬。
巫澎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我们俩夸他呢。”
“徐师妹认识他?”孟仞问。
徐冬亦盯着他离开的方向,道:“算是吧,以前打过交道。挺孤僻的一个人,不怎么跟别人说话。不过大家都觉得他是天才。”
能从那么大一堆不怎么精确的数据当中找到规律,自然是非天才不能为。
巫澎道:“今年的评选可谓是龙争虎斗。说起来,师妹你那个甲种团体智力测验也有争夺第一等的潜力吧。”
完了。孟仞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又要开始互相吹捧的环节了么?
果然,徐冬亦谦虚道:“哪里,哪里,能有个四等就不错了,不敢奢望更多。比起我的研究,孟兄那一篇《流数术》才是一等水平的作品吧。”
行吧,互相吹捧总比互相贬低要好些。孟仞心想。
“哪里,哪里,还是师妹的研究数据丰富,影响深远。”
“哪里,哪里,还是师兄的研究才气纵横,鞭辟入里。”
“哪里,哪里……”
……
这边厢刚被一个天才吓了一轮,两天后的酉时,另一位天才又给他造成了第二轮惊吓。
巫柚突然出现在了实验室门口。确认孟仞今晚有空之后,他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邀请,并不给他拒绝的余地:“你今晚来我家住。两件事情,第一,为了帮助你更好地对抗秦季之,我决定教你一点招式;第二,我妹妹刚写完一篇论文,说想找你讨论一下。”
原来自从在秦副院首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之后,巫柚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最近也一直待在家里,没去找活干。经过这段时间的考虑,他最终决定把孟仞扶植成代理人,自己只在暗中辅助。
孟仞努力跟上了他的节奏,答道:“好,多谢……不知巫娴姑娘的论文是什么内容?”
巫柚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递给孟仞,道:“这是第一页。内容我也不懂,你自己看吧。”
孟仞将纸展开,刚读完标题,便惊得差点把下巴掉在地上。
《正态分布与中心极限定理》。
巫澎也凑了过来想看看小妹的作品。“哎?这题目好熟……”他也有些吃惊,“老孟,我记得你的研究计划是不是就是什么钟形分布,中心极限定理?”
“是啊。”孟仞心情复杂地答道。
“那岂不是被抢了?”
“是啊。唉,不过也挺好,反正这个题目也不该是我的。”
自己的想法被别人抢先做掉了,本来该是件很难过的事情,但孟仞却意外地感觉如释重负。他本来就想早点退出数学界,现在正好有人帮他解决了他准备做的题目,正合了他的意。
反正他现在也不缺能发表论文的研究想法。
巫柚也大致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道:“你可以跟她商量一下共同署名。”这话半是真诚半是客套,他的想法是只要小妹显露出半点不愿意或者犹豫,他就直接帮她拒绝共同署名。
“不不不,”孟仞连忙摆手道,“这是巫娴姑娘独立完成的,我就不署名了。除此之外,还请二位将此事对她保密,就当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项研究。”
“好。”巫柚干脆地答应,“那出发吧。”
之前巫澎说她天赋不错,还真是低估她了。御剑飞在空中时,孟仞心想。这岂止是天赋不错,简直是天赋直逼那帮顶尖数学家。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啊……
“据说你内力颇为深厚,是这么回事吗?”巫柚突然问他。
“啊?”孟仞从刚刚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的内力是还不错。”
“具体一点。没测量过么?”
“没有。”孟仞答道,同时努力回想着能证明自己内力不错的例子。
巫澎道:“别提测量了,现在的测量方法完全不靠谱,只是没有更好的方法,所以将就用用罢了。”
“哦?”孟仞倒是对内力的测量很感兴趣,“怎么测量?”
巫柚在一旁叹了口气,心说果然搞学术的人会认为学术问题比武功更重要。
“简单得很,”巫澎笑道,语气里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弄个秤,或者像论文里那样说得厉害一点,弄个‘压力计’,让人把手放上去,并且往秤上施加内力。秤的读数就代表你的内力。”
孟仞觉得很失望:“什么玩意!真够不靠谱的。”
往秤上施加内力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内力到底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这些问题都还没搞清楚,就敢随意地假设往秤上施加内力就等于往秤上施加压力,实在是谈不上有多少合理性。
这样测量得到的东西,最多只能说和内力正相关,绝不能说就是内力。
“说了半天,先回答回答我的问题,”巫柚道,“你内力到底是什么水平?”
孟仞思忖片刻,道:“之前和我师父比拼内力的时候,我能够不落下风。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用全力没有,不过看别的导师的反应,好像都觉得我内力深厚。还有就是之前的间谍案,跟那个间谍打的时候,他一直突不破我的防御。”
“很好,”巫柚唇边勾起一丝笑容,“降到前面的河边,准备开始教学。”
从书院到虞阳城的路上有一条河,和他们的飞行路线形成了一个锐角。他们现在身处一片旷野之上,视野之内并无人烟,孟仞记得再飞一会儿应该能看到一个依水而建的村庄。
也不知道巫柚是不是特意选了一个无人区。
第三十六章:断水剑
水声潺潺,巫柚面对河流,持剑在手,有些兴奋。
“好久没用过这招了,”他转过身来面对孟仞和巫澎说道,“断水剑,我的绝技之一。”
一听到这个名字,巫澎就不满地道:“你都不教我!我可是你弟弟!”
这招他早有耳闻,可巫柚从来不肯教他。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内力不行,”巫柚斥责道,“不然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一直问孟仞内力的问题?行了,废话不多说,我先示范一遍。”
他把长剑举到胸前,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启动得慢一些。一会儿起风的时候,你们就飞起来,然后往斜后方退一点。”
巫澎热切地点头。孟仞还不太明白到底会发生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风,不过也跟着点了点头。
随后,巫柚开始将内力灌注到长剑上。以他为中心,强风骤起,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孟仞这下明白“起风”是什么意思了,连忙御剑飞起,往斜后方退去。巫澎也在同一时间腾空而起。
两人眼看着他周围的风越来越强,又骤然平静下来。突然,巫柚大喝一声,右脚蹬地,跃到空中,随后猛地向下一斩。
一声雷鸣般的爆响,震得其他两个人耳膜有些发疼。一股气浪以极快的速度劈进河里,水花溅起一丈多高,气浪周围的河水瞬间汽化,河面沸腾起来。又是一声爆响,河底被劈开了一道深度将近一丈的沟壑。
气浪仍未平息,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河被切成了两段,上游流下来的水在气浪旁边冒着泡,不断变成蒸汽。
断水剑,名副其实。
低沉的响声持续敲击着他们的耳膜,巫柚御剑飞到孟仞和巫澎身边,说道:“气浪大概持续一刻钟才会消失。”
孟仞惊骇地看着河面,问道:“要是人站进去会怎么样?”
“问得好。”巫柚道,“首先,人在里面根本站不住。第二,人会被困在里面,功力不够深厚的话,被这么压一刻钟必死无疑。”
孟仞叹服地点头。
巫柚继续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招需要在剑上灌注大量的内力。除此之外,还需要让内力在剑身以外驻留,持续释放。一般而言,用长剑制造气浪的话,需要将精神集中在剑尖。但是这招不一样,你需要在注意剑尖的同时,注意体内。”
“体内?”
“具体地说,是注意自己的脑子。”
孟仞降落到地上,照巫柚刚刚的说法行事。巫柚制造的气浪仍未消失,他努力摒除杂念,忽略那低沉的响声,把尽可能多的内力灌注到自己的长剑上。
以他为中心,刮起了比刚刚巫柚蓄势的时候还要猛烈的强风。
“还挺厉害!”巫澎在空中赞叹道。巫柚摇了摇头,道:“不,这只是内力泄漏太多的表现。”
巫柚说得没错。孟仞感觉在剑上存储的内力总量似乎有个上限,再要往上加,就会直接泄漏到外部去。
强行把剑挥出去之后,只有一股不强不弱的气浪往远处卷去,没有任何能持续输出的迹象。
巫柚走过来把自己的剑递给了他,道:“换把兵刃试试。”
“多谢。”孟仞接过他的剑,试着集中了一下内力,发现果真比自己的剑好用不少,能够集中的内力上限似乎也更高。
他朝着河那边一剑挥出,只听得一声爆响,地面和水面上都被犁出了一道沟,气浪这回并没有消失。
“不错嘛。”巫柚道。这回气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虽说远远比不上他刚才那一下,不过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已经是很高的成就了。
孟仞早就听说,一个人的实力,是自身与外物的加和,没想到今天一试,才发现外物这么有用。细看之下,他发现巫柚的那把剑是用花纹钢锻造的,剑身上的纹路里有一种白色的蒸气在缓缓流动,有股神秘的力量感。
“泰学院出产,剑身里掺了一些特殊材料。”巫柚注意到了他对那把剑的喜爱,“九百九十八两银子一把,把我老底都掏干净了,要不是确实好用的话我也不会买。”
“这把剑是量产的?”孟仞困惑地道。他身为后工业时代出生的人,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却短暂地陷入了传奇故事的思维,以为此等名剑定然仅此一把。
巫柚道:“既然有工艺,自然可以批量出产。只是材料很稀缺,所以产量很低。”
“哦,对……”孟仞这才重新捡回了后工业时代的思维。
他很想问问普通剑多少银子一把,但要是当着巫柚的面暴露自己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难免会招人怀疑。他只好旁敲侧击地问巫澎:“巫澎的剑想必也很不错吧?”
巫澎摆手道:“我的差远了,不过是十两银子一把的便宜货。”
情报到手。
“大哥是要靠剑吃饭的,自然是需要一把好剑。当年是找柜坊借贷才买了这把剑,过了两三年才还清欠款。唉……我们家就是花钱太狠,所以才这么穷。”
一提到穷字孟仞就发愁。“你们哪里算得上穷,总比我有钱多了吧。”他说道。
此时,巫柚制造的气浪终于平息了下来。上游的河水迅速填满河底的沟壑,随即涌向下游。“孟仞,你再试几次,用你自己的剑。”巫柚要求道,“先试着在剑上凝聚尽可能多的内力——精神要尽可能集中。”
孟仞依言而行。经过几次尝试,他发现,似乎剑身上的内力必须达到一个特定值,才能制造出持续的气浪。他不禁有些怀疑,这招的原理会不会不是让内力驻留在剑外,而是利用内力把别处的能量导引过来,只有内力达到特定的值,才能打开导引的通道。
有了猜想,孟仞便将其告知巫柚,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看法。闻听此言,巫柚立即让他改变了注意集中的位置再次尝试,果然一下就将气浪的持续时间提升了一分钟。反复练习多次之后,孟仞已经能在三秒钟之内蓄势完毕并且出招,威力也相当可观。
第三十七章:评分
在实战当中,比较理想的蓄势时间应该是在一秒钟之内,时间太长的话定然会被敌人打断。不过这才第一天练习,能达到三秒钟已属突飞猛进,巫柚对孟仞的学习速度相当满意。为了留他一些体力看论文,巫柚让他中止了练习。
到达巫家的时候,巫娴正在堂屋里看一本《列国通史》。一见他们回来,她便跑到厨房去端出了晚饭,除了馒头、咸菜、菜汤以外,今天总算是有了一碗肉菜。待几人都在桌边坐定,她便从那本《列国通史》底下拿出自己的论文,递给孟仞。
“请孟兄今晚帮我看看。”她急切地道。
巫澎笑道:“小妹,你倒是先让人吃饭。”
孟仞倒并不介意,不过他也确实饿得不行了,于是干脆一手拿馒头,一手拿论文,边吃边看。
与其说不介意,倒不如说他必须多花些时间才能看懂这篇论文。他在原来的世界一向自诩数学水平还行,不过这个“还行”是相对于本专业的同学来说的。相比数学系的学生,他那点数学能力自然是不够看,稍微复杂一些的证明过程他就必须得花大量的时间才能理解。
“巫娴姑娘怎么不等进了百里书院再**文呢?”孟仞随口问道,“反正毕业要求发两篇。我记得在书院以外发的论文是不作数的。”
“为了争取特殊入学渠道嘛。”巫澎说着往妹妹的碗里夹了两块肉。
“特殊入学?”
巫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本来去年就从初等书院毕业了,结果考百里书院没考上,只能在家里再呆一年。”
孟仞惊道:“怎么会呢?”
巫娴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又从桌子底下踢了二哥一脚。巫澎见状,识趣地不再说话。然而巫柚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怎么回事,兀自说道:“体能没过。这家伙,数学满分,其他科目也都不错,唯独体能,得了二十分还是三十分来着?”
巫娴抬起头来,一脸幽怨地盯着巫柚,巫柚笑了笑,低头专心啃起了馒头。
“满分两百。”见大哥带了头,巫澎也从旁边补了一刀。
“二哥。”巫娴把幽怨的目光转向了他。巫澎一边赔着笑,一边又给她夹了几块肉。他很清楚孟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于是继续补充着:“初等书院一般是八年时间,八到十六岁,她只用七年就毕业了,也算是比别人早了一年。没想到如今还是得把这一年还回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各国的高等书院都有考校体能的传统,短跑、长跑、跳高、御剑,低于一百分就不准入学。直到五十年前,百里书院才稍微放宽了这一规定,要是能在入学以前发表二级期刊及以上的论文,就可以不用考试,直接入学。我说小妹啊,现在论文写完了,能不能见刊还不知道。两个月之后就要考试,你是不是得把体能练一下?”
巫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论文肯定能中的。”孟仞说道。
“你别跟她说这个!”巫澎急道,“到时候她又以此为由偷懒……”
巫娴写的论文确实不好懂,孟仞看到三分之一已经卡了好几次壳。到后来,他干脆一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直接去问,饶是如此,也一直到很晚才弄懂所有的步骤。
跟上次巫娴看他的论文一样,这次看论文的进度也被拖到了第二天。
孟仞特意没有招募被试,以便在这一天了结两件事情,第一是将巫娴的论文复核完毕,第二是把巫澎那篇论文的讨论部分写完。
想把这两件事情同时做完,孟仞自有他的目的。申正一刻,巫澎从外面悠闲地走进实验室——好不容易做完了实验,不用守在实验室里,他经常以为论文打腹稿为由,在外面一晃就是一两个时辰。
孟仞也恰在这时完成了两项工作,长舒了一口气。他对巫澎道:“巫兄,做个交易如何?”
“嗯?你说。”
孟仞笑道:“你那篇论文,把我的名字也署上去呗?你是第一作者,我是第二作者,匡先生放在最后作为通讯作者。”
巫澎等了几秒,发现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便问道:“说好的交易呢?”
孟仞有意诓他一下:“这不算交易么?”
“易者,换也。你不拿东西跟我换,我凭什么跟你交易……”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开玩笑了。拿着,这是你那篇论文的讨论部分。”
巫澎喜滋滋地接过稿子,道:“我就知道老孟你是个好人。”
“这话听着别扭……继续说交易的事情吧。首先,你妹妹的论文我已经看过并且做了一些小修改,”孟仞说着把巫娴的论文也递给了他,“这算是我换给你的东西之一。”
巫澎也不打算追究这个交换关系到底对不对了。既然孟仞说是“之一”,那就先接着听下去吧。
“第二,我那个实验三,你帮我做完实验,我就把你的名字挂在我的论文上。怎么样,二换一,不亏吧?再说了,我帮你写讨论,你本来就该署我的名字。”
巫澎笑道:“就此打住吧,再这么斤斤计较下去就没意思了。成交!”
虽然是二作,不过好歹一篇论文到手了。孟仞满意地一拍桌子,就势起身。
“哦,对了,正经事都差点忘了跟你说,”巫澎道,“那个‘十大’的评分已经出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孟仞的心跳瞬间提速,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问巫澎道:“你直接告诉我是第几吧。”
“你就这么自信是‘第几’而不是‘第几十’?”
“再不说我砍死你。”孟仞说着真的把剑拔出来了一半。
“哎呀,用不着这么激动……不过说起来还真的是有惊无险,第九名。”
孟仞把剑收入鞘中,松了口气,重新瘫回到椅子上。虽然心里有些不服,但是毕竟他前段时间刚得罪了秦副院首,评分被压了下来也实属正常。只要是前十就行,现在评分低一点,他可以在问对的时候扳回来。
他想起了自己那位最主要的对手,问道:“那开普勒呢?不是……李士瓒呢?”
“他是第二名。”
孟仞再次站了起来,惊异地问道:“那第一是谁?”
难道他看漏了什么更厉害的研究?
第三十八章:问对 一
孟仞站在布告栏前,对着排名第一的那项研究发呆。
《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主持者上官梁。
这倒确实是被他匆匆略过,没有细看的研究之一。可惜布告栏上只剩下了分数列表,研究介绍都已经被撤走了,他没法再看这项研究到底干了什么。
“不奇怪,”巫澎在旁边道,“这位可是院首的儿子。之前竟然把他忽略了,真是失策。”
孟仞皱着眉头:“怎么说呢……这项研究的价值肯定还是有的,能成为第一名恐怕也不全是因为他是院首的儿子。”
毕竟康德就是在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和整合当中著成了《纯粹理性批判》。不过孟仞也不太相信一个学徒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来。
“不管了,”他摇了摇头,“还是算算分吧。”
第一名的平均分是93.2分,第二名的平均分是92.4分,而他这个第九名,平均分是86.7分。
“初选的权重是三成,也就是说,我问对的评分要比第一名高3分左右才能超过他。而第二名,我需要高他2.5分左右。”孟仞道,“好像也不是很难?”
“这就得看你的演讲技巧了,”巫澎道,“要是能把台下那帮老家伙感动到涕泗横流,头名自然是你的。”
这话说得既对也不对。隔行如隔山,除了那种十分罕见的全才以外,大多数学者在本领域以外都是门外汉。因此,问对时他们很难问出在研究中隐藏得很深的问题——学术期刊的审稿人则多半会把这些问题揪出来。然而,就算他们只从宏观角度和演讲当中提到的细节入手提问,也很容易把人问得阵脚大乱。所以,光靠演讲技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孟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着看剩下那些研究。
一项数学馆的研究,两项机械学馆的研究,一项生理学馆的研究,一项农学馆的研究,一项化学馆的研究。除此之外,徐冬亦的《甲种团体智力测验》也榜上有名,位列第十。
假设当着众人的面,七位评委不敢乱打分的话,那么真正能成其对手的也就一个半人:李士瓒和不知水平究竟如何的上官梁。
不过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孟仞必须真的让评委们意识到微积分将要产生巨大影响。
在众人面前的演讲和在组会上的报告,孟仞一向发挥极不稳定,如果事先准备不充分的话,就磕磕绊绊,能把人活生生讲到睡着,但如果事先准备充分的话,又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因此,直到问对之前,孟仞一直在为此事做准备——或者说,一直在为四十两银子做准备。
问对在书院中心的讲学大殿中进行,这是孟仞第一次来到这里。殿中,八根刷着红漆的立柱耸立着,红漆已不再有光泽,显得有些发灰。讲坛在最靠里的位置,半圆形的,挨着墙面。墙面上挂着一块深灰色的石板,讲者可以用石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大殿两侧,各摆了三列刷着黑漆的椅子,面朝讲坛,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上方还有一道回廊,可以站人,只是要看清石板上的字就有些难了。
自王副院首上任以来,十大学术成果评选每年都是一项盛事,是以讲学大殿中的座位上坐满了导师和学徒,上方的回廊上也乌泱泱的全是人。
第一排的六个座位上坐着六位评委,脑理学馆的卢馆首作为第七位评委兼大会主持,坐在侧面,靠近讲坛,面朝众人,身边放着一尊大钟。
十名进入问对的学徒坐在第二排和第三排,有的仅代表个人,有的则代表了一整个研究团队。孟仞坐在第二排的最外侧,身边是正在背稿子的徐冬亦。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士瓒就坐在他身后,一脸淡漠,只是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见众人已经到齐,卢馆首站起身来,运使内力,一掌拍在旁边那尊大钟上。响亮的钟声在讲学大殿中久久回荡,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卢馆首缓步走到讲坛上,大声道:“第三十二届学徒十大学术成果评级,现在开始!这一活动走过三十二个年头,已成为发掘学术人才的重要手段之一,近年来,更是声势渐隆,成效愈发显著。今天,出席本次评级的评委如下:”
所有人霍然起身,把孟仞吓了一跳。“对了,这不是现代,大概不像我从前那样鼓掌就了事。”孟仞心想,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
“副院首,王祁阳院士!”
王副院首转过身来,面向众人拱手。他大腹便便,满面红光,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众人站在原地,向他深揖,孟仞偷瞄着旁边,学着他们的动作照做。
“物理学馆,陶仲凯院士!”
“数学馆,李文院士!”
“农学馆,郑思婧高级学士!”
“生理学馆,王侃高级学士!”
“化学馆,郭修良高级学士!”
卢馆首最后顿了顿,向众人拱手,介绍自己:“脑理学馆,卢龙文高级学士。”
原来馆首不是院士么?孟仞感到有点惊讶。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首席院士。
莫非“首席”名副其实,真的一国只有一个?
不对,这不太合理,学者们应该不会喜欢一人独大的局面。
孟仞把思绪拉了回来,随着施礼已毕的众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卢馆首在讲坛上继续说道:“今年同往年一样,英才辈出。全体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经过认真严谨的评分,最终选出了十项最能代表百里书院水平的研究,作为今年的十大学术成果。今日众人汇聚于此,一是为了一观这十项研究的风采,以激励自身砥砺奋进,二也是为了对这十项研究进行最终的评级,并对十个研究团队进行相应的奖励。接下来,请王副院首宣布问对环节开始!”
卢馆首朝着王祁阳拱手,自己走下讲坛,回到了那尊钟旁边。王祁阳踱着方步走上讲坛,宣布道:“按照惯例,每一项研究的问对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因此,请诸位导师和学徒都注意掌握时间,也请卢先生注意计时。现在,我宣布,问对环节正式开始!”
钟声再度回荡在大殿之中。
第三十九章:问对 二
问对的氛围出奇地激烈。先是学徒花几分钟对研究进行介绍,这个自不必说。随后评委便火力全开,几乎不间断地问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偶有间断,下面在听的学徒和导师也会插进来提出自己的疑问,讲坛上的学徒也得作答。
只有两位评委的火力比较稀疏,卢馆首只顾闷头打分和计时,很少提问;王副院首一直笑呵呵的,提的都是很简单的,正中学徒下怀的问题。
前面三个学徒走下讲坛时,腿都在打颤。
大钟又响了一声,下一个是徐冬亦。
“祝徐师妹马到成功。”孟仞笑道。徐冬亦紧张得根本不想回答他,站起身来深呼吸两口,往讲坛上走去。
这种情况下,紧张是常态。不过一般来说,如果准备充分的话,只要开讲了就能顺利地讲下去。果然,徐冬亦的声音开头十秒钟还在发颤,随后就迅速变得平缓而自信。
“……本智力测验包含六个分测验:算术、常识、词汇、填图、推理、复述,由于时间关系,具体内容在此暂且略过。经过两年的数据采集,本研究团队共收集到了两千五百四十七份有效数据,并据此确定常模。取样方法如下……”
要比工作量的话,这项研究能把孟仞碾压到渣都不剩下。这位师妹年纪轻轻就主持如此大规模的测验编制,想必导师对她的能力相当信任。
“……目前为止尚未有一套可用的团体智力测验,本研究在这一领域开创了先河。这一测验可用于多种场合下的团体施测,包括书院招生,官署、军队及商号的招募……”
徐冬亦讲完之后,照例是狂风骤雨般的提问。由于她是卢馆首的学生,为了避嫌,卢馆首既不能对这项研究打分,也不能向她提问。不过,其他几位评委考虑到卢馆首在场,问题还是提得稍微收敛了一些。
即便如此,还是有两个刁钻的问题,逼得她花了好长时间连比带划才解释清楚。走下讲坛的时候,她的状态也没比前三个学徒好到哪里去。
“总算完了。”她坐回座位上,如释重负。
下一个学徒的状态就差得多了。他站在讲坛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分钟之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自我介绍,声音还细不可闻。
下面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有小声嘲笑他的,也有事不关己,谈论自己的事情的。卢馆首拍了一下钟,道:“请肃静!”
场内再次安静下来。钟声平息之后,王副院首笑呵呵地道:“看来是我们把气氛搞得太紧张了。这样吧,反正申请书几位先生也都读过,我们就直接开始提问,如何?”
最后的问句是对着台上的学徒问的,他要是不同意的话,还可以接着讲下去。然而那位学徒直接点了点头,放弃了演讲。
可想而知,他这个状态,面对提问时的表现也相当凄惨。其他九名学徒虽然嘴上不说,不过心里都有了底:第十名已经诞生了。
下一个上讲坛的是上官梁。本来他从未声张过自己的身份,但偏偏整个百里书院姓上官的只有院首和他两个人,于是他刚进书院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院首的儿子。
他并没有什么架子,或者说,当着这么多院士和高级学士的面不敢有什么架子。他花了十分钟时间,不疾不徐、有条有理地讲完了《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的所有要点,最后说明这一研究已经发表了两篇论文并出版了一部著作。
七名评委,只有王副院首是经学馆出身,其他人都不太敢对上官梁这项研究做出什么评价。这就是文科的特点,虽然谁都能说上两句,显得自己很懂的样子,但真正掌握了评价方法的只有业内人士。
结果,上官梁的问对成为了全场气氛最友好的问对。王副院首问了几个很温和的问题,农学馆的郑思婧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强行问了一个问题,问对便宣告结束。几位评委也只能根据成果数量来打出分数——上官梁的成果数量是所有人当中最多的,给个高分并不为过。
有了这么一个先例,加上他们也有点累了,接下来的两个学徒被提问的频率明显低了一些。然而到了第九个学徒的时候,由于临近结束,他们的精神又提了起来。
李士瓒走到讲坛上,开始讲他的行星运动定律。孟仞眼睛一亮,抬起头开始认真听。
毕竟也是名留教科书的两条定律,他现在是在见证历史。
“本研究致力于解决一个问题:为什么行星运动的速度会发生变化。以往的研究认为这只是观测的误差,但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并且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观测结果发现行星根本不是匀速运动。经过对近三十年天文观测数据的整理,本研究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行星绕太阳运动的轨道不是通常认为的圆形,而是椭圆形;第二,相同时间内,行星与太阳连线扫过的面积恒定。”
李士瓒的声线极度缺乏起伏,单调无比,对此题目不感兴趣的人们迅速进入了走神状态。
“这是火星冲日的数据……”
他举起石笔,开始在石板上演算起来,一边演算一边讲解。
随着讲解的逐渐推进,孟仞意识到,他这两条定律并没有得到严格的数学证明。尤其是第二定律,由于没有微积分,椭圆上行星扫过的形状的面积无法计算,他只能依据某些错误的前提进行推理,得出结论。
果然,他一讲完,物理学馆的陶仲凯就开始发难:“你为什么认为行星运动速度与行星和太阳的距离成反比?”
李士瓒答道:“刚刚已经说过,这是一条有待证实的假设。然而,根据这条假设得到的结论,也就是第二定律,能够预测绕日运动的所有行星的位置。”
陶仲凯抱起双臂:“圆形轨道理论也能预测所有行星的位置,误差并不比你这套理论大多少。除此之外,在圆形轨道理论下,你的所谓第二定律完全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四十章:问对 三
李士瓒道:“我刚才也已经说过,行星运动根本就不是匀速的,已经有无数的观测数据证明了这一点。”
又一次几乎是一对一的问对开始了,只不过这次火药味十足。李士瓒和陶仲凯争得不可开交,旁边数学馆的李文偶尔插进来说两句话或者问一个问题。
眼见时间差不多到了,陶仲凯一挥手道:“总而言之,姑且假设椭圆轨道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计算椭圆上扇形的面积,怎么就敢得出第二定律?而且还敢用第二定律做出预测?我现在怀疑你的计算根本就是错的。”
李士瓒气得脸色发白:“我核算了四十多次!”
然而钟声响了起来,宣告问对的正式结束。李士瓒不甘心地长叹一声。
“恐怕开普勒本人也没少陷入过类似这样的争论吧。”孟仞心想。
“最后一位,孟仞!”卢馆首大声报出了他的名字。
大轴。孟仞深吸一口气,起身朝讲坛走去。没想到,李士瓒在回座位的路上和他相遇时却叫住了他。
“孟兄。”
“啊?”孟仞感到有点猝不及防。
“感谢你看得起我的研究。只是……结果令人失望。”
之前看布告栏的时候,孟仞议论李士瓒的话全被他听去了,当时他说这两条定律会名垂青史。
孟仞突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你是对的,”他说道,“一会儿我就告诉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李士瓒愣在原地,孟仞不想让卢馆首催促他,小跑着上了讲坛。
在讲坛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出名一些。似乎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这会儿一个个都伸直了脖子想要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这就是孟仞?”
“服毒自尽的那个?”
“干掉了他师父那个?”
“干掉了间谍那个?”
“发了《数学通讯》那个?”
“砸了财务司那个?”
“请肃静!”卢馆首再次一掌拍在大钟上。
王副院首也罕见地敛起笑容,盯着孟仞皱起了眉头。孟仞这项研究在初选时得到的低分是前十五名当中最多的,要不是有不少高分替他撑着,他还真进不了前十。
本来,评分这种事情暗箱操作的空间太大了,敢在百里书院搞这种评分,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希望能靠学者们的品行来维持评分系统的运转。所幸,多年以来,这套评分系统还算大致可靠,从来没出现过纯关系户上位的情况。
然而,相反的情况却出现过。某些优秀的研究会出于某种原因,好坏评价非常极端,要是恶评占优,这项研究就会被挤到后面去。
出现这种好坏评价非常极端的评分,一般只有两种情况:第一,学术争论当中有两派水火不容,此人恰巧属于其中一派。第二,此人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据王副院首的了解,孟仞属于第二种情况,而且得罪的人正是秦副院首。
既然这个学徒这么能闹腾,那能不能借他来进一步打击秦副院首呢?
他没想到的是,孟仞之前也时常在盘算怎么利用他和秦副院首之间的矛盾。
不过此刻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分配给这种事情。孟仞向众人深揖,随后开口道:“诸位先生,晚辈是脑理学馆的孟仞,申报的题目是《流数术及其基本定理,兼论流数术基本定理的应用》。”
“实验研究,要研究的是‘变量’,亦即‘变化的量’。对于不连续的变量,当下的数学工具或许已经够用。但是对于连续的变量,当下的数学工具是远远不够的。抛石机,石块发射的瞬间,速度应该如何计算?石块飞行的路线长度,又应该如何计算?对于这类问题,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数学工具,流数术。”
“流数术的基本思想是极限,在极限的基础上,可以进行无限细分和无限求和。本研究的主要内容,就是引入了极限、微分与积分的概念,并且提出了关于积分的一个基本定理……”
他尽可能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微积分基本定理的证明过程,既不求严谨也不求能让人听明白,关键是要让评委们暂且记住“导数”、“原函数”、“定积分”这些概念。
讲完之后,孟仞拿起石笔,在没被李士瓒占用的地方写下了微积分基本定理的公式。
“这项研究已经被《数学通讯》接收,应该近几日就会正式刊出。众所周知,这是一本零级期刊。”孟仞微微低着头,装出一副自谦的语气,说着炫耀的话,“在下不愿自夸,不过还是必须得说一句,这项研究提到的概念和定理,具有巨大的理论和应用价值。凡是要对连续变量进行研究,都一定会用到流数术。”
孟仞说到这里便故意停下了几秒钟。陶仲凯和李文,这两位物理学者和数学学者,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李士瓒。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接下来我要为李兄,李士瓒,说句话。椭圆上行星扫过的面积,是可以计算的。”
这是他计划外的内容。他原本打算举个简单点的例子,不过今天既然正好碰上行星运动第二定律,就顺手给它一个可靠的数学工具吧。
如此重要的定律,必须尽快有出头之日。
靠下面的地方已经被写满了。石板旁边摆了一架梯子,孟仞把它挪过来,爬了上去,在更高的地方开始演算。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解析几何发展得怎么样,只得硬着头皮从椭圆的标准方程开始推导。
“假设有一点的坐标为(甲,乙),椭圆焦点的坐标为(-丙,0)和(丙,0)。椭圆的定义是到两点的距离和为定值的点的集合,根据这个定义就能够很容易地求出其方程……”
求椭圆方程这一步确实不难,然而步骤写起来十分费劲。孟仞花了很多时间才写到最后一步,然后又把梯子挪了个位置。卢馆首见时间已到,想要拍钟,但又不想打断他,便看向王副院首寻求指示。王副院首见状,朝他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不要敲钟。卢馆首松了口气,继续看孟仞的推导。
第四十一章:问对 四
推完椭圆的标准方程,剩下的内容反而步骤还要少一些。孟仞画了个椭圆的示意图,从其中一个焦点往椭圆边上引了两条线。
“现在要求的,就是这两条线之间所夹的面积。”他对众人说道,“刚刚已经讲过,定积分的几何意义,便是函数图像与坐标轴所包围的面积。因此,用流数术基本定理,能够很容易地求出我们需要的,行星扫过的面积。”
他对标准方程做了个三角代换,果真两三步就写出了积分表达式。随后便是要花一些时间做面积的减法,这一部分和推椭圆的标准方程一样,花了他不少时间进行计算和书写。
写出最终的式子之后,孟仞长出一口气,从梯子上跳下来,说道:“那么,表达式已经写出,剩下的就只需要一张余弦表,便可以进行计算。”
陶仲凯道:“所以说,所谓的‘行星运动第二定律’,不还是建立在沙丘之上的么?至少得用你刚刚的方法再算一遍,才能说是一条正确的定律吧?”
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了孟仞的预期。陶仲凯这样说,意思就是行星运动定律这篇论文既然方法是错的,那就没有什么价值——不过他对定律本身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孟仞只得再花一些口舌,希望他对定律改观,同时也为论文救救场:
“这就得交给李兄了。能从如此大量的数据中找出规律,本身就是一项壮举,最关键的是,这一规律能够做出比圆形轨道模型更精确的预测,既然如此,我相信它是正确的。”
陶仲凯摇头道:“并没有精确多少。我不认为加上椭圆的假设有什么必要。”
虽然不想得罪他,但孟仞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首先,新理论不仅精确了一些,而且能够解释行星非匀速运动的现象,这之前已经说过了;第二,不管是椭圆轨道,还是面积定律,都不是什么‘假设’,而是基于观测数据的结果!新理论和旧理论同等的简洁,但是既然新理论更加精确而且能够解释更多的现象……”
陶仲凯打断了他:“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接受的日心圆形轨道理论,难道是这么容易被证伪的么?”
原来他们的科技树这么早就已经点到日心说了。孟仞依然毫不退让:“接受归接受,但漏洞是一直存在的,只不过数百年来一直被人忽略而已。”
“宇宙应该是和谐的!”
“相信我,基于新定律和流数术,用不了多久就会产生更和谐的理论。”
他指的是牛顿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陶仲凯叹着气,他隐隐感到一个新的时代正悄然来临,越来越多的新数据会支持新理论,新理论从此将埋葬旧理论,无可阻挡。
陶仲凯本人也是天文学家,身为圆形轨道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他觉得李士瓒的导师近年逐渐走上了邪路,说什么圆形轨道理论可能存在错误,还让他的学徒拿着他的观测数据去找出这个错误。
整理和计算观测数据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要在此基础上找出旧理论的错误就更加艰苦了,渐渐地,还在进行这项工作的只剩下了李士瓒一个人。陶仲凯逐渐放心了,好几年都没有出成果,想必是确实找不出圆形轨道理论的错误了吧。
没想到今年成果却突然出了炉,而且与之配套的数学工具现在也出现了。
旧理论会被历史记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代表旧理论的符号不会是他陶仲凯,而会是最顶尖的两三个天文学家。
他本人,以及他的论文,将要被埋进历史的尘埃里。陶仲凯对此感到一阵无力。
王副院首说道:“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
无人回应。这个时候的沉默就代表没有问题。
卢馆首见状,抬掌击向了大钟。
“问对正式结束!”他高声宣布,“请各位评委核对评分,确定无误之后,我将收集所有的评分并进行统计。”
整个问对当中一直没有公布评分,所以他们还可以对之前的评分进行修改。陶仲凯盯着李士瓒的分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其抹掉,写上去了一个更高的分数。
随后他又开始盯着孟仞的名字发呆。
孟仞回到座位上,有点后悔自己没带把扇子来。刚刚又是爬梯子,又是在梯子上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在石板上写字,还得讲解和辩论,把他热得汗流浃背。
“扇扇风吧。”徐冬亦把她的扇子递了过来。
那是把颇为精致的团扇,孟仞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用这种扇子实在不合适,便摆手道:“心领了。”
“孟师兄刚刚又出风头了。”徐冬亦笑道。
“没有吧……你们的问对不是都比我更激烈么。”
“但可没有人像你这样替别人救场的。”
当然,第一目的是为了展示流数术的价值,第二目的才是救场。
“孟兄。”李士瓒忽然在他身后说道。孟仞转过头去。
“刚才多谢了,我会尽快用流数术把所有的数据重新演算一遍。要是这两条定律能够为世人所接受,师父这辈子的心愿也就算是了结了。”
孟仞觉得他的说法过于沉重了些,不过也没太在意,说道:“那得尽快把论文发出来,把那两条定律攥在手里。几百年后,这两条定律将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李士瓒两次欲言又止,却一直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最后拱手道:“罢了……定律是否以我命名不重要,不过论文我会尽快写的。”
卢馆首终于统计完了所有的数据,他将十名学徒的最终得分誊写在一张白纸上,交给王副院首。
王副院首站起身来,也不上讲坛了,直接转身面对众人道:“卢先生已将所有分数统计完毕,我在此表示感谢。必须说明的是,申报上来的所有研究都很优秀,能够进入到今日问对的十项研究,已是优中选优。虽说分数有高低,但都是十足的真金。”
“接下来我将从后往前,依次宣读所有研究的分数……”
第四十二章:邀请
“傻了吧?到头来全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实验室里,巫澎肆意嘲笑着孟仞。
“我真傻,真的。”孟仞一脸沉痛。
最终被评为一等的是李士瓒,孟仞屈居第二,两人只相差0.2分。再往后的上官芸,比他们俩低了一分多。
0.2分,10两银子,孟仞觉得心在滴血。然而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李士瓒做铺垫,或者评委们没有默许他超时,孟仞能不能拿这个第二还不好说呢。想到这些,他心头之痛才能稍解一些。
其实李士瓒在散会之后来找过他,想把奖金分给他一些。不过孟仞看他态度并不坚决,便拒绝了,免得日后又为此事生出什么事端来。“就当是花点银子买个人情了。”他心想。
“虽然你犯了蠢,不过脑理学馆也算是丰收了,”巫澎道,“你是二等,徐师妹是三等,卢馆首可是高兴得很。”
孟仞道:“馆首怎么想就跟我没关系了,我只在乎钱。哦,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请柬。
当时评分宣读结束之后,王副院首讲了几句结束语便宣布散会。然而,进入问对的十名学徒被单独留了下来,王副院首给十个人每人发了一张请柬,请他们七月十二中午到府上赴宴。
孟仞正愁不知道怎么才能和王副院首搭上线,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孟仞自然是求之不得。然而,正如他之前无法完全信任秦副院首一样,现在面对王副院首的拉拢,他也显得比较谨慎。
“别是个什么鸿门宴吧。”孟仞有点担忧地道。
“嗯?鸿门宴是什么?”
“哦,这是我们那边的说法……就是说,王副院首不会在筵席上害我吧?”
巫澎笑道:“你还真看得起自己,就你这么个小角色,他要害你的话还用专门搞个筵席?据我所知,他好像每年都会搞个筵席,没什么好担心的。”
孟仞这才略微放下心来。他继续问道:“王副院首这人怎么样?”
“王祁阳……”巫澎沉吟道,“百里书院有两个副院首,这你应该清楚。”
孟仞道:“这我知道。”
巫澎道:“王副院首分管教学,秦副院首分管财务、监察、后勤、招生、人事等等。简而言之,秦副院首大权在握。”
孟仞道:“听出来了。”
巫澎道:“王副院首内心自然是不服的,所以他平时非常注意拉拢人才,想找机会跟秦副院首争权。他这边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什么货色都有,有的人未必就比周盘强到哪里去,不过,为了你的目标,你就不要有什么道德洁癖了。”
孟仞点了点头。为了让周盘得到应有的惩罚,他必须把秦副院首这座大山给搬开。而要搬动这座大山,他需要借助王副院首的力量。至于这股力量有多干净,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
最近巫柚还在继续指导他的武功。断水剑他已经练得精进了不少,今天跟巫柚演练的时候,他甚至能在实战中趁隙以此招反击,将巫柚逼退。
“很好。”巫柚在气浪声中赞叹道。之前的演练,他每次都能把孟仞逼得毫无办法,速度跟不上,拼内力也没什么优势,想发动断水剑也来不及蓄势,于是没过几秒钟便败下阵来。今天孟仞能以断水剑反击,不仅说明他对这一招有了更好的掌握,还说明他其他方面的实战技巧也有提高。
孟仞的进展很快,这让巫柚心情大好,决定再教他一招,而且把巫澎也留了下来,打算连他一起教。
他们的练习场地一直都在最初演示断水剑的那条河边,同一片区域。经过几次教习,这片地已经被剑气犁得沟壑纵横,惨不忍睹。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三人站在这片区域中最大的空地上,巫柚说道:“这回教的是个防御性招式,你们可以把它叫做‘内力护盾’。这一招也需要以大量的内力作为基础,所以很适合孟仞,不过又不像断水剑那样,内力不够就根本无法使用,所以二弟,你也可以学学。”
巫澎一脸崇拜地问:“你发明的?”
巫柚摇头道:“不是,这是几百年前的老招式,只是从前一直为人所忽略。总体来说,人们的内力是随着演化不断增长的,所以这种招式直到近年才逐渐有了实用性。”
孟仞对此话不甚明了,不过没有继续发问。练习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巫柚这话的意思。
所谓内力护盾,就是以内力围绕自身筑出全向的防御,对手砍到护盾上的时候,大部分力道会被卸掉,剩下的也会被导向其他的方向——换句话说,不仅攻击被化解,而且动作也会变形。
可想而知,要形成这样的防御,需要消耗大量的内力。最关键的是,巫柚还没有解决内力泄漏的问题,护盾上的内力会不断流失,故而,要维持防御,必须持续消耗内力。只是将护盾维持在原地的话,孟仞和巫柚能坚持三分钟左右,巫澎就差得远了,只能维持半分钟不到。
孟仞发现自己的护盾比巫柚还晚消失几秒钟时,很是惊讶。
“我内力有这么强么……”他震惊地看着自己握着剑的右手。
巫柚并不为孟仞超过自己感到奇怪,摆摆手说道:“你内力之强确实罕见,不过总会有那么几个天才的,这没什么可奇怪。”
孟仞回想起自己读过的论文,上面的结论似乎是了解的知识越多,内力就会越强。说到底自己还是占了时代红利的便宜。
巫柚接着说道:“今天先这样吧,本来还打算教你怎么让护盾随着自己的动作移动,不过没什么时间了。二弟。”
“嗯?”
“爹娘今天回来了,你回去得把之前的间谍案再说说清楚,别让他们担心。我接了个邮驿站的活,今天得连夜出发。”
巫澎笑道:“我们一家子两年多没聚齐过了。”一拨人刚回来,另一拨人就要走,家里时常发生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
“唉,聚不齐也没办法……”巫柚也对此事颇为无奈,“孟仞,巫澎跟我说你打算跟姓王的那个副院首取得联系,联系上了么?”
孟仞点了点头,把那张请柬取出来给他看。
“挺好的,”巫柚看完之后说道,把请柬还给他,“哪怕是不打算对秦季之怎么样,单纯接触接触大人物也是不错的……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不要过早地跟秦季之直接对抗。”
第四十三章:赴宴
很快便到了一年间最热的时候,今年还偏偏极少刮风,整个百里城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走在路上好像随时都有火苗从四面八方舔舐过来。虽然这个世界没有“暑假”一说,但大多数实验室还是选择在近期让学徒休假。匡先生和巫澎都已经回家,孟仞也过上了每天看看书、看看文献、去校场练练剑的悠闲日子。
七月十二中午,孟仞顶着烈日如约赶到王府。
王祁阳的宅子在百里城郊外,规模颇大,周长约有一里半。正门的牌匾上刻着“王府”两个字,孟仞看到的时候愣了一下,一时之间还以为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之后,他摇了摇头,往东边的角门走去。
角门的门檐下面站了一个门房,满头大汗地扇着扇子。每当有宾客靠近,他就把扇子放下,走到门外,微微躬身,打个“请进”的手势。
孟仞的前面还有一个宾客,看背影似乎是上官梁,院首的儿子。经过门房身边时,上官梁出示请柬之后掏出了一块碎银子递给他,门房立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为他指路。
孟仞倒是也随身带了些钱,不过上官梁财大气粗,他可没什么财力,不想干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
果然,门房看人下菜碟,见他没给银子,便摆出一副臭脸,随手往里一指了事。孟仞看得有点好笑,也不理会他,径自跟着前面的人往里走去。
角门里面是巨大的正院,院子尽头,一道仪门敞开着。一个仆从站在仪门外面,让每个来访的宾客都在一张帖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核对之后,仆从便向里院高声报出宾客的名字,王副院首听到之后就会亲自站到正厅门口迎接。
仪门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孟仞也不知道该在什么位置向王副院首行礼。他犹豫片刻,横下心来,直接走到离王副院首不远的位置,再躬身作揖。
王副院首笑呵呵地向他拱手,招呼他进了正厅。
一进正厅,一股凉气便扑面而来,孟仞顿时神清气爽。定睛一看,他发现正厅两侧各摆了四座鼎,鼎里满是冰块,上方冒着水汽。
“也不知这得花多少钱。”孟仞心想。本来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日子,现在他又有点想念空调了。
厅里摆了将近二十张坐席,分成四列摆在两侧。已经来了七个宾客,除了上官梁以外他一个都不认识,看年纪也肯定不是学徒。一个丫鬟把他指引到了他该坐的位置上——一个位居后排,但是很靠近主位的位置。
上官梁坐在他前方,待他落座之后便转过身来向他微微颔首。孟仞也颔首回礼,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出于礼节打个招呼,没想到上官梁却开口说道:“孟师弟的雄辩慷慨激昂,在下佩服。”
孟仞认真回想了一下,没觉得自己问对的时候哪里慷慨激昂了。
“哪里,上官师兄的论述才是思维缜密。”他只能客套着把这句话应付过去。
宾客渐渐到齐,孟仞上首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下首是徐冬亦。他发现十名收到邀请的学徒当中,只有七人到场,李士瓒就在没来的三人当中。想想也是,徐冬亦说过他性格孤僻,想来也不会愿意参加这种筵席。
说实话,若不是需要和王副院首搭上线的话,他自己也会找个借口不来的。
所有人到齐之后,王副院首从主位上起身道:“诸位今日光临寒舍,是王某之幸。有几位是熟面孔了,不过还有不少人是第一次来此,尤其是右首这群年轻人。这些年轻人都是百里书院的英才,成果斐然,未来可期!为了让诸位彼此熟悉一些,还是由我依次来做个介绍……”
王副院首竟然还能把在座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对应起来,这让孟仞感到有些佩服。在座的宾客除了学徒之外,还有几个百里书院的导师,两个太岳书院的导师,一个兵部武选司司丞,一个学部职级评定司司员。到孟仞的时候,王副院首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介绍他的种种光荣事迹,听得他如坐针毡。
“总的来看,孟仞还是出于公心,无可非议。”王副院首最后总结道,也不知这话是真心还是客套。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或是惊讶,或是敬佩,或是轻蔑的眼光。迫于压力,孟仞向王副院首拱手赔罪道:“给书院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是我的罪过。”
“但我今后会继续给书院找麻烦的。”这句话他憋在心里没说。
武选司的蔡司丞摇头道:“不顾大局,只管自己出风头,难成大器。”
王副院首忙道:“蔡兄言重了。我想,既是出于公心,长久来看也会对大局有利的。”他说完对一旁侍立的仆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去招呼上菜。
孟仞满心不爽地盯着蔡司丞,但是既然王副院首已经帮他打了圆场,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倒是对那个职级评定司的司员很感兴趣——记得之前颜笙说过,周盘在职级评定司有些关系。孟仞心想一会儿一定要找这个司员问问清楚。
吃饭的时候,他的心情总算是被食物调理得好了一些。生产力不高,荤腥也没有那么多,孟仞已经好久没在一顿饭里见过这么多肉了。每人面前都放了一鼎炙羊肉,一鼎炖猪肉,外加一盘新鲜丝瓜,味道都很鲜美。孟仞一直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闷头狂吃,直到吃了八分饱才第一次放下筷子。
这一波菜之后,丫鬟又给每个人端了两只螃蟹上来。孟仞不禁有点后悔刚刚吃得太快。
徐冬亦似乎也差不多吃饱了,侧过身来低声道:“孟师兄,跟你说个事。你知道为什么李士瓒没来么?”
孟仞放下螃蟹:“徐师妹知道?”
“哦……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谷先生——也就是李士瓒的师父——病了好久了,最近已经生命垂危。据说前两天王副院首还请了个名医过去,但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第四十四章:职级评定司
徐冬亦接着说道:“我师父说,谷先生病重的时候还在坚持指导学徒的论文。李士瓒已经用上了你的流数术,并且再次证实了他那两条定律。他把这事讲给谷先生听,谷先生还挺高兴的,还跟李士瓒讲了一会儿新论文该怎么写,一直讲到昏迷……”
她叹息一声,说不下去了。
孟仞感叹道:“真国士也。”
他想起李士瓒在问对的时候跟他说“师父这辈子的心愿也就算是了结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而他今天没来,恐怕也不是因为孤僻,而是因为师父正病着,没这个心情。
吃饭吃到现在,众人一直都在各自说各自的话题,王副院首也有心让他们自己先交谈一会儿,没有打破这个局面。不过,终于还是有人闲不住,在众人之间挑起了讨论。
挑起话题的是太岳书院的一位导师,姓潘。潘先生道:“请恕我冒犯。可否请李先生透露一下今年院士和首席院士的评选情况?”
被称作李先生的是那个职级评定司的司员。他放下手中的螃蟹,笑道:“透露是可以透露的,可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潘先生道:“虽然我们太岳书院的名额一向很少,但我这次不是为本院打抱不平。我想问的是,百里书院物理学馆的那位谷先生,是不是也该评上院士了?谷公近日病重,再评不上恐怕就得追授了。”
李先生神色有些黯然:“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我一个小小的司员,说了也不算,标准都是贾司丞制定的。从论文数量和期刊等级来看,谷先生确实还够不上院士的资格。”
潘先生摇头道:“他手里那一大堆数据可比几篇零级期刊论文还要珍贵。”听他的语气,似乎和谷先生很熟。
李先生拱手道:“我也认同潘先生的看法,不应该只看论文。”
武选司的蔡司丞插了一句嘴:“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按战力来评,反正知识越多内力越深厚。”
李先生笑道:“如此,蔡司丞便可当选院士了。”
蔡司丞和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王副院首说道:“只看论文的话确实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一些人仅靠一大堆毫无价值的研究便评上了高级学士甚至院士,这是值得警醒的。”
李先生道:“王副院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完全符合您刚刚所说的条件。”
王副院首笑道:“在这儿就别说了,得罪人。”
“没什么可得罪的,反正此人已经下狱了。”
一听到这个限定条件,孟仞便抬起头来,神情专注。
“阁下说的是?”王副院首似乎在跟他一唱一和。
“贾司丞的那位外甥。”
王副院首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目光转向了孟仞。“这不是任人唯亲吗。”百里书院的一位导师评论道。
“哦,我忘了,”李先生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向孟仞,“刚刚王副院首是不是提过,孟仞曾经是此人的学生?”
于是百里书院的其他几位导师,以及列席的几个学徒,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周盘在职级评定司有些关系,没想到是这么近的关系。孟仞心下暗想。说不定不止是秦副院首一个人在背后保护他。
刚刚说贾司丞任人唯亲的那位导师讥笑道:“原来是他。贵司司丞有这么一个外甥,真可以说是国家不幸。”
李先生笑道:“说起这位外甥,我又想起了他的师父。秦季之副院首,今年想要参评首席院士。”
在场的还有七位学徒,导师们不便表态,只是纷纷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王副院首笑道:“不论是资历还是学术,秦兄都够得上首席院士的标准了吧。整个虞国统共只有四位首席院士,变成五个,或许也好。”
导师们附和道:“正是,正是。”
午宴之后,天气转阴了些,王副院首便带着众人游览府内的一个小园子。
说是游览,其实是为众人自由交流提供便利。孟仞想了解更多关于职级评定司的情况,于是抓住李先生落单的短暂机会叫住了他。
没想到,李先生似乎早就知道孟仞要来找他,而且对孟仞说,有些事情王副院首不便出面,就叫他来对孟仞讲。
“王副院首希望我做什么呢?”闻听此言,孟仞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先生笑道:“年轻人不要急嘛。实话告诉你,你想对付的,都是你现在肯定对付不了的角色。你又只是个小小的学徒,既无权力又无资源,能做什么呢?”
孟仞直视着他的眼睛:“李先生受王副院首之托,不会只是想说这些吧。”
李先生道:“那池子里的鱼不错。”
他们正走在一座小桥上,落在队伍的最后。孟仞往旁边一瞅,水中正有几条鱼快速游了过去。
“李先生喜欢养鱼?”孟仞问道。
李先生道:“不,我喜欢钓鱼。你知道钓鱼该用什么样的饵料吗?”
“用小鱼钓大鱼?”其实孟仞完全不懂钓鱼,只是他觉得李先生的话有别的意思。
“正是。”李先生笑道。
“那要是大鱼不上钩呢?”
“把其他的小鱼钓干净,饿它几天。”
哪有这么钓鱼的。孟仞心下暗想。
“逐渐剪除他周围的势力,并且逼他与地位更高的人陷入对立?”孟仞问道。
“这是战略。”李先生道,“你能做的,就是发现一些我们没发现的,小的周边势力。”
孟仞问道:“职级评定司这边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李先生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贾司丞常跟周盘暗通款曲。然而,周盘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看来周盘服苦役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或者至少挺安全的。
孟仞道:“当时事态紧急,不得不动手。”
“我并没有说不该收拾他。只是以后,你要对谁动手的话,可以多通知一个人。”
“王副院首?”
李先生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说道:“哎,其实我根本不会钓鱼。”
孟仞道:“在下也是。”
两人大笑起来,引得前面几个人纷纷回头。“李先生说话风趣得很。”孟仞笑道。
“你是说我故弄玄虚。”
“在下不敢。”
“再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情。听说你家境不太好?”
孟仞苦笑道:“家都没了,谈何家境?不过确实,我没什么钱,但这个就不劳挂怀了。”
李先生摆手道:“我是想给你介绍一个活,正适合你。”
“李先生请讲。”这个孟仞倒是可以接受。
李先生道:“我有一个朋友,姓霍,是一家商号的账房,住在虞阳城。他有一个女儿,马上要考百里书院,所以想找一个先生,替他女儿补一补数学和物理。”
孟仞皱起眉头:“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吧。”
李先生道:“这个丫头分数其实不差,脑子也好使,其他各科目都还不错,只是数学和物理极度弱势。要是能把剩下这两科抬起来一些,未尝没有通过考试的希望。”
起点低就意味着进步空间大,补一补说不定还能挽救一下。孟仞勉强点了点头。
李先生抬起一只手,笑道:“先别急着答应。这丫头可是出了名的顽劣不堪,之前请了几个先生都被她给气走了——有一个甚至是被打跑的。怎么样?如果你还是愿意去的话,我就把他们家的住址,以及第一次上课的时间告诉你。”
孟仞咽了口口水。他试探性地问道:“报酬是多少?”
李先生道:“每天四钱银子,时间是两个时辰。”
“我去!”
第四十五章:混世魔王
在生理学馆藏书室上工,一天才三十文。如今这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工钱是藏书室的十多倍,孟仞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如何降服这位魔女,他打算去了之后再考虑。
孟仞按约定时间赶到霍家时,霍岚正好不在,她父亲也上工未归,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个人。
“真是对不住了,”霍夫人说道,为孟仞倒上了一碗茶,“还请孟先生稍等片刻。”
孟仞笑道:“叫我孟仞就行了。我多等一会儿也不打紧的。”
不过霍岚并未迟到太久,几分钟之后便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了门口。她一身蓝色衣裙,肤色微黑,面容俏丽,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她腰间挂着的两把剑,两把剑的剑鞘上都饰有金色的云雷纹,纹路还被五颜六色的晶体镶得更加花里胡哨。
“这位便是孟仞?”她走到孟仞跟前问道。
“岚儿,不得无礼。”霍夫人斥责道。
霍岚后退一步,很随意地对孟仞拱了拱手,口中说道:“见过先生。”
似乎确实不太好管的样子。
霍岚和孟仞,同时向对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霍岚完全不想请人帮她补课,此时她已经想好了把孟仞赶走的计划。孟仞的警惕性也已经升到了最高,随时准备着防守反击。
“在下孟仞,受霍先生和霍夫人之托,指导姑娘的数学和物理。”孟仞开口道。
“啊呀,说起数学和物理,”霍岚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正好有试题想问问先生。请先生稍等片刻,我去找一找试题。”
霍夫人欣慰地道:“真是难得,你还会主动问问题了?”
霍岚笑道:“娘也来帮我找一下吧。”
霍夫人问她要找什么,她也不回答,不由分说地把母亲拉回了自己的卧房。
“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不过肯定不是去找题目。”孟仞心想。刚刚她的表情太浮夸了,很明显在说假话。
卧房的门上挂了一块布帘,从堂屋里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一阵翻找声之后,他听到霍岚说了一句:“哎呀,也有可能就在堂屋里。娘你继续在卧房里找,我去堂屋看看。”
孟仞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纸张。
门帘突然被掀开了,里面飞出来一个灰色柱状物,在地上弹了几下,然后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孟仞附近。
嗯?这啥?
这场景怎么这么像他玩过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
闪光弹?烟雾弹?催泪弹?震爆弹?
虽然觉得这猜测有点离谱,但孟仞还是赶忙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眼睛,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嘭”的一声,那东西炸响了。哪怕视野已经几乎被完全挡住,孟仞还是能感到耀眼的白光通过仅有的一点缝隙钻进了他的眼睛。
果然是自制闪光弹!
霍岚也真是名不虚传,他要是反应稍微慢一点,挨了这颗闪光弹,至少得目盲好一阵子,即使恢复之后眼部也会感到不适。吃了这一招,一般人都会屈服于她的威慑之下,放弃这份日薪四钱的工作——不然谁知道她还有多少后手?
短暂的震惊之后,孟仞又感到一丝庆幸,得亏这枚闪光弹里似乎没有加硝酸铵,不然爆炸时产生的巨响会把他的耳朵也震得短暂失聪。
“你在干什么!把人炸伤了怎么办!”卧房里响起了霍夫人的怒吼声。
“不可能的!现在的配方已经很安全了!”霍岚争辩道。
镁粉和铝粉很快便燃烧完毕,孟仞把手臂放了下来。一道人影闪过,霍岚已经站到了家门边上。她见孟仞安然无恙,奇道:“一般第一次见到这个都会中招的……”
孟仞喝了一口茶,平静地道:“不要在家里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又一道人影闪过,霍夫人也冲到了堂屋里。霍岚见状往后一跃,站到了大街上。
“孟先生没事吧?”霍夫人问道。
孟仞笑着拱手:“没事。”
霍夫人怕霍岚跑掉,强压着怒火向她招手道:“你回来,向先生道歉。”
霍岚觉得现在跑了治标不治本,赶不走孟仞,便从了母亲的命,踢踢踏踏地走进了家门。不过,她还是和其他两个人保持着距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霍岚向孟仞揖道:“方才多有冒犯,请先生恕罪。既然要补课,那便补吧,娘,你先去忙你的吧。”
霍夫人用征询的眼光看向孟仞。孟仞正想看看她的下一手会是什么,便笑道:“霍夫人先去忙吧。”
见两人都如此说,霍夫人狠狠地瞪了霍岚一眼,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堂屋里一阵沉默,孟仞和霍岚再次望向对方,露出和善的笑容。
霍夫人刚消失在门帘后面,霍岚便迅速凑了上来,几乎要跟孟仞脸贴脸了。孟仞感到有点发毛,但依然面不改色。
“你以为我被晃一下眼睛就会知难而退了?”他问道。距离太近了,他都能闻得到她头发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还好今天没吃蒜。”孟仞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可不是晃眼睛那么简单,不过你没中招,这已经不重要了,”霍岚低声说道,眼神锐利,“知道我为什么只留我们俩单独在这儿么?”
“愿闻其详。”
“你要是不走的话,我就喊非礼。”
“现在是谁非礼谁啊。”孟仞有些恼火地想。他说道:“你就不怕我真的非礼?”
霍岚自信满满:“你打不过我。”
孟仞瞟向她腰间的双剑。敢出此大言,说明她多少还是有些实力的。
“这样吧,”他缓缓地道,“我们打一场,我要是赢了你就乖乖补课,你要是赢了我立马走人。”
虽然不太保险,可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了。
“哟呵,”霍岚退开两步,打量着孟仞,“你可别后悔。我再提醒你一次,别看我年纪小,又文弱,可打架从来没输过谁——除了教我剑术的师父。”
孟仞笑道:“不后悔。为了能让你全力发挥,一会儿找个开阔的,没人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不想欺负一个小姑娘,所以先让你十招。”
霍岚被激起了战心:“好,就按你说的办。城南人少,一会儿去找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