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再次出名
匡先生延续了徐冬亦稿子上的思路,在被提问的时候着重强调了这项研究的历史意义。老实说,匡先生的讲解还算正常,但听完徐冬亦的转述之后,孟仞产生了一种幻觉,这项研究的意义似乎要直逼万有引力定律了。
“徐师妹,”孟仞费力地开口道,“就这么贴出去的话,别人会觉得我们脑理学馆都是学术骗子。”
徐冬亦笑着举起稿子给他看:“怎么会呢?涉及研究的部分,我觉得完全在合理的夸张范围内呀。你看看……”
她指着最后一段说道:“‘为脑理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将脑理学推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甚至有可能为大脑研究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这话有错么?不可磨灭这个词没用错吧?‘有可能’这个词也没用错吧?”
孟仞举起一只手道:“好,这个就先不管了。那么涉及我个人形象的部分呢?都快把我吹成院士级别的人物了……”
徐冬亦笑道:“有一说一,‘这项研究远远超出了学徒的水平,其远见卓识可以与泰学院的傅曼院士相提并论’,这话有问题么?”
“那那些我从来没说过的话……还有什么‘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哎呀,这就不要介意了吧?况且这么高傲不羁的形象,你难道不喜欢么?”
“喜欢才有问题吧!”
巫澎忍着笑道:“老孟,我看你还是认了吧,人家肯把稿子给我们看已经很不错了。”
徐冬亦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巫师兄说得对。你看,匡先生都没什么意见。”
孟仞把目光转向匡先生,匡先生则把目光转向屋顶,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次日,徐冬亦撰写的报道全文被张贴在了布告栏上。孟仞路过的时候惊骇地发现,除了文字以外,报道上甚至还有他们三个的画像——准确地说,其中两个是巫澎和匡先生,另外一个他不知道是谁。
“那……那是谁?”孟仞指着那个不认识的人问巫澎道。
巫澎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孟仞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忆了一下自己的长相,确认自己长得肯定没有画像上那么帅。
“在ps里加一百八十层滤镜也修不成这样。”他嘟囔道。
巫澎奇道:“屁诶死是什么东西?”
“一种图像处理软件。别再问我软件是什么。”
“哦……那滤镜是什么?”
“我不知道!”
孟仞心念一转,又道:“不过画成这样也好,别人就认不出来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已经出名太多次了,虽说后果有好有坏,不过每次出名都会耗费他无穷无尽的精力。这次这件事情,还是赶紧过去比较好。
“啊,这位就是孟仞么?”旁边一个男学徒喊道。
还是被认出来了!孟仞一惊,僵硬地扭过头去,对上了他崇拜中带着点爱慕的眼神。
“不不不我不是!”
孟仞一溜烟逃走了,留下巫澎一个人在那儿目瞪口呆。
“跑得真快。”巫澎感叹道,随即转向了那个学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是他同门,有什么事情可以问我。呃……要不还是……”
看报道的人已经渐渐围了过来。大多数人的神态都很正常,只当自己看了一件学术新闻,但有几个人露出了和那个学徒一模一样的表情。
有点可怕。巫澎心想。
“孟师兄真这么厉害么?”
“孟师兄真这么帅么?”
“听说他是天才!”
“匡先生还收学徒么?”
“你们倒是问点关于我的问题……我不比他帅么……”巫澎觉得有点无奈,心想自己这个绿叶当得实在是有点卑微。
……
孟仞自以为逃到了聚光灯的照射范围之外,但他没想到的是,更大的聚光灯正在脑理学馆等着他。
刚走到脑理学馆门口,孟仞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学馆内部异乎寻常地热闹。
要不要再逃一次?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一个脑理学馆的导师便路过门口,惊喜地道:“孟仞!快快快,快进去,一大群人还等着你呢……”
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孟仞往里拽。
“张……张先生……”孟仞结结巴巴地想要编个理由逃掉,“我还有事……”
“什么事也比不上这件事!”张先生兴冲冲地道,完全不把他的理由当一回事。
走到第二进院落的时候,孟仞看到一间实验室的门打开,一个学徒把一名被试送了出来。
“真不知道这帮老爷来搅和什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学徒怒气冲冲地道,“吵死了!”
被试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帮老爷”?看样子热闹的来源是一群大人物。孟仞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这个学徒的心情——吵闹声会干扰被试的操作,他做实验的时候要是被吵到,估计会更生气。
刚刚走到第三进院落,孟仞和张先生便跟正往外走的一大群人撞了个正着。孟仞一看这阵容,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官院首、秦季之、裴将军、灵州牧。后面跟着的是馆首、匡先生、另外几个导师、几个官员,以及几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
走在所有人最前面的,是一位他不认识的老者。
老者的身份应该比身后的所有人都高,孟仞大概已经猜到了他是谁,只是还不敢确定。他有些迟疑地望向张先生,想等着张先生先行礼。
“院首,副相邦。”张先生笑着拱手道。
看来走在最前面这位,真的是副相邦!
这样一群大人物,肯定不会是像张先生所说的那样,在等他。孟仞很清楚自己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既然张先生敢于这么说,那么他们应该是为了这篇刚被《脑理学公报》接收的论文而来的。
得知了老者的身份,孟仞反而平静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想看看副相邦和秦季之交锋的场面。他跟着张先生行礼,目光在副相邦和秦季之之间瞟来瞟去。
“这位便是孟仞。”上官院首指着孟仞,对副相邦介绍道。
第一零五章:天平倾斜
副相邦一行确实是因为得知了那篇零级期刊论文的事情,才来百里书院的。刚刚参观完匡先生的实验室,接见了匡先生,副相邦正准备离开,跟书院高层和馆首会谈商议些事情。
不过现在孟仞这个第一作者到了场,他倒也很乐意为此再稍微停留一下。
“有此青年才俊,虞国未来可期。”副相邦笑道。
孟仞拱手道:“不敢当。”
孟仞并不知道副相邦接下来的行程,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么大的阵仗,不会仅仅是为了夸人而来,那篇论文只不过是个引子。
现在应当做的,就是多说几句话,从副相邦嘴里套出尽可能多的信息——不管什么样的信息,总之越多越好。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孟仞又觉得自己有点天真:副相邦纵横政坛数十年,真要透露点什么的话,肯定是他自己想要透露,而不是被别人套出来的。
还是顺其自然吧。
副相邦说道:“没什么不敢当的。我虽然不在学界,但也是在高等书院读过八年书的。开创一个新流派,这是多大的贡献?很多高级学士也没能做到这一点。要我说,现在的职级评价体系应该改一改,允许学徒参评。”
最后一句话显然只是说笑,众人也都配合地笑了几声。孟仞谦虚地道:“能有现在这一点成绩,全仰赖匡先生教导有方,同门巫澎大力帮助。”
孟仞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斤两,并不敢狂妄到和高级学士甚至院士相提并论。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虽然不乏水货,但大多数人都是在一个领域深耕数十年,做出了成体系的工作。
虽然自己敢于就具体的问题和这些人掰掰手腕,但要论研究的体系性,他自知还差得远。
不过,抛开这个,他还是想听副相邦讲讲更实际的东西,比如增加一点科研经费什么的。
光是夸人和灌鸡汤可太没意思了。
副相邦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说道:“导师教导有方是一回事,但论文的主要贡献人毕竟是你,你就不必过谦了。虞国向来重视学术,对于有贡献的学者,当然应该给予奖励……不过这是百里书院内部的事情,我越俎代庖似乎不太合适?”
他说着将目光转向了上官院首。院首笑道:“书院的财务不归我管,副相邦还请问问秦副院首。”
“哦?”副相邦和孟仞同时看向了秦副院首。
副相邦早就听闻秦季之大权在握,结合前段时间和今日的见闻,他越发觉得这传闻不假。
孟仞对此则是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他觉得这位大权在握的副院首,看上去比往日要憔悴得多,没什么精神,脸颊似乎都往下凹陷了一些。
是因为这段时间被副相邦查得太紧了么?难道说他已经快应付不过来了?
秦季之勉强地笑了笑,道:“奖励自然是要给的。”
他没再给出更多的承诺,孟仞觉得有点奇怪——这难道不是找副相邦要经费的最好时机么?
算了,秦季之不开口,那就我来开口。他心下闪过这个念头,对副相邦道:“我个人可以不要奖励,但是我想请求副相邦一件事。”
“你说。”
“今年脑理学馆的经费遭到了削减,如今有了这样一项成果,不知经费可否酌情增加一些?”
副相邦和秦季之都是微微一怔,馆首在后排赞许地点了点头,匡先生露出一种半是惊讶半是感慨的表情。
“高风亮节,好!”副相邦笑道,“有如此顾全大局的学徒,真乃百里书院之幸,也是虞国之幸。”
然而孟仞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他刚刚一门心思想着经费的事情,完全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他可是没什么钱的啊……怎么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个人奖励放弃掉了?
副相邦接着道:“虽然今年度的科研经费有所降低,但我认为,一刀切毕竟还是不合适的,有特殊贡献的实验室,经费就不应当削减。对吧,秦副院首?”
秦季之的表情似乎略有些愠怒:“我明白。副相邦的意思是,脑理学馆的经费照去年的标准发放,其他学馆照旧,对么?”
副相邦摆了摆手:“脑理学馆的削减数额会比之前商定的减少一些,具体的数额,还需要再议。至于每个实验室的数额,就有赖秦副院首自行决定了,只不过老夫要在此提个建议:对匡承学士的实验室优待一些。”
经费被砍,秦季之两头不是人,又要跟副相邦争吵,又要接受来自书院内部的抱怨。如今,副相邦来脑理学馆做好人,还说他搞“一刀切”,强化他的恶人形象,也难怪他如此愤怒了。
想到这一点,孟仞觉得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同情秦季之。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对副相邦拱手道:“多谢副相邦。”
“至于个人奖励,该发还是要发的,”副相邦似乎打算把当好人的事业进行到底,“学者应该有奉献精神,但也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一百两银子,如何?”
“多谢副相邦!”孟仞朗声道。副相邦出手如此阔绰,搞得他有一瞬间都想放弃掉铁矿的横向课题。
秦季之的表情并没有变得更加愤怒。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料到了副相邦的这一步行动。
“副相邦现在能毫不费力地控制经费分配,这意味着什么呢?”孟仞心想,“意味着他想拉拢脑理学馆?还是意味着他已经重新掌控了整个局面?”
“前段时间王祁阳还说副相邦快查不下去了,他真能这么快就重新掌控局势吗?不过,就算不能,今天的行动也必然会为他争得一部分支持者。”
“更何况,我前不久抢到的那份记录,怎么着也应该起到一点作用——尽管我还不知道副相邦到底靠它查了谁。”
“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条推论:秦季之正在逐渐丧失对局势的掌控。”
“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渐渐地倾斜过来。”
第一零六章:诉求倒转
“一百两啊!一百两!”
巫澎回来听完孟仞刚刚的经历之后,两眼放光,满脸羡慕。
“我们三个分一分吧,这应该是给我们共同的奖励。”孟仞道,“平均分配,如何?”
匡先生摆了摆手:“都说了这是给你个人的奖励。”
“那我总有权力把它分了吧?”
“我不要。”匡先生干脆地道,“你跟巫澎自己分去。”
他说着站起身来,取出一袋茶叶,开始给自己泡茶。
匡先生在经济问题上就是固执得过了头。跟铁矿合作的课题,本来是给导师创造收入的好机会,可他一文钱都没收,打算把所有个人酬劳之外的收入都充作经费——孟仞觉得他们实验室一年之内肯定花不完这么多钱。
这次又是这样,他身为论文的通讯作者,却不肯收论文的奖励。
孟仞道:“先生这么说,学生我可是有点于心不安。”
匡先生笑道:“有多不安?”
孟仞愣了一下,道:“也就是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吧。”
匡先生道:“那就租个好点的住处,吃点好的,顺便买把好剑,把你那把小破剑赶紧换了。”
言下之意,还是拒绝。
孟仞觉得再让下去反倒显得虚伪了,便拱手道:“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便不再推辞。”
匡先生道:“只是不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来自国库收入了。”孟仞随意地答道,但又觉得匡先生眼中似有深意,“匡先生的意思是?”
“是不是有什么大新闻?”巫澎来了兴趣。
匡先生点头道:“刚刚孟仞回来得太晚,没听到。副相邦已经对学部下过手了,抄出来了不少钱。奖给你们的那些钱,说不定就是刚抄出来的战利品。”
难怪他能这么自如地操纵经费分配。孟仞心下暗想,果然是已经把障碍扫除掉了。
巫澎挑起眉毛:“学部?具体地说,是职级评定司吧?”
匡先生喝了一口茶,道:“我没法具体地跟你说。不过,就副相邦刚刚透露的情况来看,职级评定司确实被查了,司丞被革了职,正在接受调查。”
“司丞被革职了?”孟仞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贾家一出事,局势定将为之一变,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想清楚局势究竟会怎么变化……
巫澎也皱着眉头,跟孟仞考虑着同一件事情。然而,当着匡先生的面,他们也不好谈得太深入。
“你们俩别遮遮掩掩的,”匡先生放下茶杯,“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周盘是职级评定司司丞的外甥,这个我也知道。如今,职级评定司被查,他的庇护人就又少了一个,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被重新审判的。对吧,孟仞?”
“学生明白。”孟仞道。
“明白就该干嘛干嘛去,别老想着这些事了,”匡先生笑道,“他们自己会去处理的。你,加上巫澎,两个小角色,做不成什么事情。”
匡先生说对了一半。孟仞心想。周盘的庇护人确实少了一个,但匡先生不知道那两本记录的事情。周盘和秦季之的关系,不仅是被庇护和庇护,而且还有一层制约和被制约的关系。
记录没被王祁阳拿到,和记录被王祁阳拿到了一本,对秦季之而言的差别是很大的;但被拿到了一本记录,和被拿到了两本记录,差别可能就不是那么大了——无非就是再多一点黑料而已。现在周盘掌握的那本记录对秦季之的威胁虽然依然存在,但已经大不如前。
那么,秦季之会对他做什么呢?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孟仞觉得还是先去矿上问一问隋宽比较合适。
孟仞见到隋宽时,他正坐在一个棚子下面,和几个监工一起喝酒,长枪倚在一旁。棚子旁边是矿洞洞口,运输工不时地进进出出,不远处则是矿料的堆放地,粉碎工也在不停地挥舞铁锤——这些粉碎工正在试用的铁锤是改进过的,尺寸比以前小了一号,不仅减少了体力的消耗,还提高了粉碎矿石的效率。
孟仞现在在监工当中的名声很差。一见他走了过来,一个监工便不怀好意地举起酒碗道:“真是得罪了,大学士,上工的时候喝酒,我记得是违反规章的吧?”
说完这话,他又喝了一口酒,似乎断定了孟仞不敢拿他怎么样。
孟仞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一言不发地转开了目光。
他还真就不敢拿这人怎么样……
自己在矿上也就芝麻绿豆大的一点权力,而且又不会长待,怎么可能指望命令这些监工呢?他只能指望日后改制的时候,挑动矿主对他们下手。
“隋宽先生,借一步说话。”他对隋宽说道。
隋宽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往旁边走去时,刚刚那个监工又开口了:“哎,大学士,你不管你的规章了么?”
其他几个监工笑了起来。
孟仞回头道:“我想,矿上并没有必要招这么多的监工,留一部分就行了。至于留哪一部分,标准在我的手里。”
除非所有的监工都是铁板一块,否则如此威吓一下,应该还是能起些效果。
果然,刚刚那个挑衅他的监工愣住了,其他几个人也开始狐疑地议论纷纷起来。
稍微离开人群一段距离之后,孟仞问隋宽道:“贾家倒了,这你知道吧?”
隋宽点了点头:“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孟仞追问道:“有没有人来刺杀过周盘?”
隋宽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没有人?”孟仞继续逼问着。
隋宽叹了一口气,道:“有,就在昨天晚上。”
“被你击退了?”
“被我击退了。不过,我觉得此人怕惊动太多的人,所以未用全力。”
于是孟仞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所以,你依然受雇于贾家,奉命保护周盘。现在贾家倒了,秦季之感觉他失去了庇护,所以派人来杀他,但是没想到你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对吧?”
隋宽再次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之前是孟仞想杀掉周盘,秦季之想暂时留着他的命;现在是秦季之想要杀掉周盘,孟仞想要暂时留着他的命。
诉求完全倒转过来了。
第一零七章:苍蝇
周盘,先有秦季之保他,后有贾家保他,现在还有隋宽保着他。
隋宽,之前被贾家解雇了一次,现在又被贾家坑了第二次,接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不说,雇主还倒台了……
“他们还没给你付工钱吧?”孟仞问道。
隋宽道:“是按月付的,这个月的还没付。不过,既然副相邦都对他们下手了,我估计工钱也没什么指望了。”
孟仞同情地摇了摇头,忍不住问道:“那你还保他干嘛?放着他让人杀掉不就好了?”
隋宽粗声粗气地反问道:“阁下也不想让他死吧?”
孟仞陷入犹豫当中。矿洞旁的棚子下面,一个监工大声叱骂起来,旁边刚出洞口的运输工赶忙加快了速度。
他确实还不想让周盘死,但原因听上去却并不是那么重要:他想让周盘再次接受公审,罪行公诸于世,然后再死。
可是公审真的这么重要吗?要不要放弃这个诉求呢?毕竟现在贾家已经保不了他,秦季之也已经不会再保他,就算杀了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有受报复的风险。
不过,王祁阳肯定是想留着周盘的,毕竟周盘可以提供证据,对付秦季之。可是孟仞对王祁阳和秦季之谁赢谁输并不关心……只是因为秦季之挡了他的路,他才选择支持王祁阳的。
“我看阁下还是想杀他。”隋宽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的眼睛里有杀气。”
“不对。”孟仞闷闷地道。他突然想起了一种其他的可能性。
“不对?”
“不对。秦季之到底是不是想杀掉他?”
隋宽道:“你刚刚就是这么推断的,我也同意你的推断。”
“周盘手上有秦季之的把柄,但也很可能有王祁阳的把柄……”孟仞念叨着,“秦季之现在已经很被动了,如果他不想坐以待毙的话,应该会想着找到周盘手里那本记录,以此向王祁阳发起反击,并且遏制副相邦的势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秦季之的目的应该就不是杀掉周盘,而是掳走周盘。”
隋宽并不太关心秦季之的目的,波澜不惊地点头道:“确实有这种可能。”
“这就意味着……”孟仞皱起眉头,开始心烦意乱起来。他一时还想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他往旁边一瞥,看到矿主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
“你们看到周盘了么?”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孟仞心里一沉,摇了摇头。他抱着一点希望看向隋宽,然而隋宽也摇了摇头。
“他不见了!”矿主道。
“这只苍蝇!”
孟仞骂了一句,猛地拔出长剑,往旁边的山体刺去,整个剑身顿时没入岩壁之中。
确实如此……贾家一倒,周盘当然会考虑以记录为要挟,主动向秦季之靠拢……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孟仞从岩壁中拔出长剑,收入剑鞘,问道:“他会不会已经跑到别国去了?”
既然跑都跑了,也不一定非要向秦季之靠拢。
然而这个可能性受到了矿主的否定:“不会。之前他不跑,一方面是没有必要,另外一方面是因为跑不了。”
“也就是说,是有人故意把他放跑的?”孟仞说着把怀疑的目光转向了隋宽。矿主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之前是秦季之派人监视着他,现在也是秦季之命人将他带离铁矿的。
隋宽断然否认道:“不是我。”
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说,仍然受雇于贾家的话,那就肯定不是他。不过,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呢?
孟仞长叹一声。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自己和秦季之的诉求,根本就没有倒转,想杀周盘的依然想杀他,想保他的也依然想保他。
他有点后悔,之前明明有机会动手杀人的,但是机会都被他自己放掉了——因为他想让周盘以正当的、合法的理由被杀掉。
这个诉求是不是有点迂腐呢?孟仞这样问自己。
毕竟他只是想让周盘的名声彻底烂掉。公审自然是最好的、也最符合程序正义的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
“矿主,”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你上次见到周盘是什么时候?”
矿主依然在喘着气。他努力回忆了一番,道:“大概三个时辰之前吧。”
“隋宽呢?”
“我也一样。”
隋宽的脸上现在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周盘自己跑了,找到了下家,似乎也就自动解除了他的使命。他终于不用再纠结此事,劳神费力了。
只不过这个月的工钱,估计他这辈子都收不到了。
孟仞道:“三个时辰,估计人已经跑远了。矿主,你要是不想被人追究放跑犯人的责任,最好还是给我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明白吗?”
矿主往后一仰身子:“孟仞,你似乎并没有威胁我的资本吧。”
然而他的声音听起来底气不太足。
孟仞冷笑道:“没有资本?只许你背后有秦季之,不许我背后有王祁阳?更何况,秦季之现在自身难保,左支右绌,哪里还有空来管你?”
只要他向王祁阳报告周盘已经逃遁的事情,王祁阳自会派人来将铁矿查个天翻地覆,追究矿主放跑犯人的责任,然后撬开矿主的嘴。相比之下,先向孟仞坦白就要省事得多了。
矿主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去,最终还是服了软:“我会……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隋宽也一样,”孟仞道,“你跟贾家关联甚深,要是不想被查的话,一会儿就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还来得及。”
隋宽笑道:“如果你能让我就范的话。”
去年夏天,孟仞和霍岚合力才赢过了隋宽,所以隋宽才这么有自信,觉得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个学徒不可能有太大的长进。
“你觉得你还能赢过我?”孟仞指向矿洞旁倚在岩壁上的长枪,“把你的武器取来,若是不服,你我二人今日便在此一决高下。”
隋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学徒似乎比他还有自信。
“把你的武器取来!”孟仞吼道。他现在本就情绪暴躁,再被隋宽这么一挑战,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戾气。
隋宽也被彻底激起了战心,向自己的武器大步走了过去。
第一零八章:碾压
孟仞近日忙得要死,疏于练剑,不过还是用他的特殊内力和脑内的程序库开发出了一点新招式。
之前跟那个护卫打的时候,他使出的内力可以干扰人脑的初级运动皮层以及小脑。孟仞花了一些时间大致看明白了这股内力的代码,并且在其他地方找到了似乎是用于产生内力的代码,往里面添加了几个变量,让自己在默认设置之外多了几个新技能。
其中一个技能和冯宿之前演示的一样,能够让人的视觉上下颠倒、左右翻转。
另外一个技能,则能够干扰人脑当中的镜像神经元系统。
孟仞和隋宽在矿山下的空地上交战。甫一出手,隋宽就觉得这个学徒的剑法相比去年没什么长进,顿时放下心来。然而,长枪和长剑相交的时候,隋宽却突然觉得一股强大的内力直冲他的头顶而去,他想运使自己的内力与之相抗,却惊骇地发现孟仞的内力似乎相比去年强了不少,自己根本阻挡不住。
可是这股内力似乎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
隋宽刚刚产生这个念头,就发现孟仞的剑法变得极其精妙,虚中有实,实中带虚,让他根本无法预测下一步的动作。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感到无比惊讶。明明刚才还没什么长进的……
孟仞迅捷地挥出几剑,随即运使内力,猛地挑飞了隋宽的长枪。
从战斗开始到战斗结束,还不到一分钟。隋宽本来预想的是缠斗一阵子然后取得胜利,可现在竟输得如此干脆。战斗过于短暂,双方也都没用断水剑这种动静很大的招式,是以就连矿洞外的好些人都没注意到这场战斗。
他放下刚刚被震得发麻的双手,道:“甘拜下风。”
孟仞把剑架到他的脖子上:“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周盘、秦季之、还有贾家的情报,全部告诉我。”
隋宽瞥了瞥掉落在一旁的长枪:“我会说的。只是我想问问,你刚刚做了什么?剑法怎么会突飞猛进呢?”
孟仞只是简短地答道:“特殊内力。”
隋宽“哦”了一声,认可了这个解释。既是特殊内力,那不管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
然而孟仞并没有把完整的情况告诉他。
镜像神经元,分布在多个脑区当中,能够在人看到他人做出某种行动时,做出类似的反应。譬如,在看到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自己的镜像神经元也会像自己吃东西的时候一样放电。
正因为有了镜像神经元,才有了“感同身受”,人才能够理解别人的情感。
除了能够帮助理解别人的情感之外,镜像神经元还能够让人迅速理解他人的意图。分布在大脑皮层顶叶的镜像神经元,能够让人识别动作的运动信息,分布在额叶的镜像神经元,能够让人识别动作的目标。
事实上,孟仞的剑法并没有任何提升,只是因为破坏了隋宽对他动作意图的识别能力,才让他产生了这种印象。
孟仞将长剑收入鞘中:“我再给你一点时间,想想从何处说起。”
天上,云层浮动,时阴时晴。隋宽在考虑着从何说起,巫澎也不知什么时候得到了消息,御剑往山脚飞来,手里还拎着一把铁铲。
“我又来晚了?”他一脸懵地说道,“不对,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孟仞笑道:“还不算晚,他还没开始讲呢。”
……
隋宽在去年七月被贾家解雇过一次,但在九月又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回去。这次请他回来的目的很明确:前往铁矿,代表贾家看住周盘。
这是秦季之和贾家互相妥协的结果,毕竟周盘手里有本记录,双方都不希望他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铁矿上,有代表贾家看守周盘的隋宽,也有代表秦季之看守周盘的另外一些人,包括另外两个监工,时不时来铁矿巡视的灵州官员,另外,矿主也算是帮秦季之看守周盘的人之一。铁矿成了双方的角力场。
据隋宽自称,他和代表秦季之的这一帮人势均力敌。
在隋宽被解雇的这段时间里,贾家为祖宅招了另外一个护卫,姓云,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据隋宽说,云护卫剑法高超,极为迅捷,他们两人比试过一次,结果她稳压隋宽一头。
“而且,”隋宽道,“云护卫容貌也很出挑,深受贾司丞兄长的喜爱……”
孟仞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从来没看清过这位云护卫的脸。
巫澎一副听八卦的表情:“深受喜爱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清楚些……”
隋宽道:“我不好凭空污人清白,只是……贾宅上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说她和大老爷不清不白,就连我这个时常不在的人也听说了。”
“先不说这个,”孟仞见话题有跑偏的趋势,说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她是卧底,然而,我并不知道她是受谁指派。就在前不久,她偷走了藏在贾宅的记录,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是卧底。”
孟仞皱起眉头:“消失不见?你不是说她被杀了么?”
“其实我并不知道……有仆役报告说追踪的路上看到了很多血迹,而且血迹附近有断水剑的痕迹,我是据此推断的。”
“推断是我杀了她?”孟仞道。
“正是。今天跟你打了这一场,我就更相信你有能力杀死她了。”
孟仞和巫澎对视一眼。“这事还是继续瞒着为好。”孟仞心下暗想。
“还有什么要讲的么?”孟仞问道。
“没了。”
“这就没了?”
“没了。”
孟仞突然又感觉情绪有些暴躁:“就为这点东西,你跟我动手?就为这点东西,你就拿枪指着我?你也不嫌亏得慌?”
隋宽倒一直很平静:“多有得罪。”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要是二位不介意的话,我就先走了。”
孟仞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道:“还请把矿主叫来。”
隋宽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向矿主那边走了过去。矿主一直在矿洞附近来回踱步,为免引人耳目,始终没有过来。
走出几步之后,隋宽突然回头道:“老实说,我很不服气。这大半年我一直没有中断修习枪法,怎么就被你超过了呢?”
孟仞没想到他对此事这么在意,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运气好而已。”孟仞道。他本指望这样能给隋宽一点台阶下,但看隋宽的神态,似乎变得更加郁闷了。
眼下他更关心的还是情报,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听完矿主的讲述之后,他发现,相比隋宽,矿主掌握的情报数量并没有多多少,但价值却要高得多。
第一零九章:山雨欲来 一
据矿主说,代表秦季之看守周盘的两个监工,都是秦季之的门客——说得直白一点,都是秦季之养着的杀手。
虽然早就想到秦季之麾下应该有杀手,但真从别人口中确认这个消息时,孟仞还是浑身一震,心脏狂跳起来。
去年,百里城大牢之中的证人被杀;今年,他和霍岚在百里城外遭到袭击,那些杀手还假扮成了中军;不久以前,云护卫偷走了贾宅持有的记录,而且王祁阳又说自己没有派过卧底,那么云护卫大概也是秦季之的门客之一。
孟仞原本还想过,这些杀手可能只是秦季之临时雇佣的,但要是矿主所言不虚的话,秦季之手下应该长期保有着一个杀手组织。这可比临时雇佣杀手严重多了。
关于秦季之手下门客的信息,矿主所知并不多,而且都是道听途说。听说秦季之的门客数量不少,有近百人之众,都是武艺高强之辈。
孟仞的心跳速度更快了。这近百人的门客已经是一支不小的武装力量,要是秦季之想把他们集中起来干点什么事情的话……
看着孟仞有些紧张的神色,矿主反倒不紧张了,而且变得有些自得:“除了门客以外,秦副院首还有不少其他的势力。”
孟仞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这个我知道,他的势力遍布灵州,甚至也蔓延到了西京。”
矿主露出一副长辈关怀后辈的笑容。巫澎不满地举起铁铲的木柄,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不知阁下在神气什么?秦季之的势力又不是你的势力!”
矿主敛起笑容,但语气当中还是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自得:
“我并没有觉得神气,只是想提醒一下,秦副院首很难对付。孟仞刚刚提到秦副院首的势力遍布灵州,这话确实不假,但是过于概括了。”
孟仞道:“那么请矿主详细说说吧。”
“二位也知道,铁矿是官营的,朝廷也有专门的铁官,因此我时常能跟官府的人打打交道。久而久之,我也就知道了一些灵州官府的内情。
别的先不说,灵州牧本人,就是秦副院首的门生。”
这个孟仞和巫澎已经知道了,所以二人内心毫无波澜。
“除了州牧本人以外,州府的按察司、学政司、民政司、财务司,也都有秦季之的人。至于各城太守府,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地方在中军。”
说到此处,矿主故意停了下来,似乎想要制造一点悬念。然而孟仞和巫澎既不搭话也不追问,只是等着他自己往下说,这让矿主感到有些尴尬。
“眼下,灵州境内有中军的一个整师,”矿主接着道,“外加前一阵子中军主将带来的三个营,以及最近副相邦带过来的一个营。也就是说,一个师外加差不多一个旅。
这个师的师帅,与秦副院首私交甚笃,而且也有一些经济上的来往。”
巫澎撇了撇嘴:“呵,好一个经济上的来往。”
“无非就是一些……呃,行贿受贿之类的来往,这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了也不好听。”矿主道,“我连这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可得替我在王副院首面前美言几句。”
孟仞道:“我会跟他说是你告诉我的情报。把该说的都说了,王祁阳自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矿主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了。秦副院首不仅跟这个师的师帅私交甚笃,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掌握了这个师的指挥权。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挑动这个师起来造反。”
问题大了。
孟仞脸色铁青地问道:“矿主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矿主道:“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剩下的就全靠你们自己小心了。”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孟仞和巫澎两个人在空地上发愣。
良久,巫澎说道:“秦季之这个集团,似乎不是轻易能端掉的。”
孟仞摇了摇头,迅速说道:“也不尽然。既然副相邦也在灵州,那么只要操作得当,秦季之的这个集团也可以很脆弱。”
“你想怎么做?”巫澎眼睛一亮。
“我们是做不了太多事情的……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中军的事情,以及秦季之门客的事情报告给王祁阳。然后让他给副相邦和裴将军报信,尽快采取措施,夺回中军那个师的控制权。
裴将军是中军主将,夺回麾下一个师的控制权应该不难。”
巫澎不住地点头,然而最后却又变得有点迟疑:“裴将军对军队的控制力……够么?”
孟仞道:“这就管不了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至于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情。
另外,如果秦季之最后还是能挑动一部分人起来造反的话,我们这边需要有一个顶级战力。巫兄,你有没有办法把你大哥找回来?”
巫澎道:“我并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自然也没办法把他找回来。不过,大哥这次是去西京办事,消息说不定比我们还灵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觉得他已经在往回赶了。”
“但愿吧……”
……
虞阳西南一百里,赤龙县。
每年,驻扎在灵州的中军都会在赤龙县附近举行一次演习,持续三日,今年也不例外。
这几日已经陆续有七八千人的军队向赤龙县集结而来,县令对此感到有些意外——明明离预定的演习时间还有几天,他们怎么提前来了呢?
尽管如此,县令也并不慌乱。他对于每年的军队集结已经驾轻就熟,前一年秋收的时候就开始储备补给,以供中军演习时所用。
今日,又有一支小部队到了赤龙县附近——一支极小的,仅有二十人的部队,一支完全没有引起县令注意的部队。
这支小部队都是裴将军的亲兵,领头的人正是这位中军主将。
裴将军注视着远处沿着河水排列开来的营垒,眼神凝重。
“看到了吧,巫兄,”他对着身边一个亲兵说道,“这个师竟然提前集结起来了。”
那个身材高大,身着军队袍服的“亲兵”,赫然便是巫柚。
“集结起来不是更好么?”巫柚冷冷地道,“正好一锅端了。”
第一一零章:山雨欲来 二
王祁阳出差未归,直到第二天才得到孟仞的消息。不过,好在他得到消息之后反应十分迅速,很快就把情报传给了副相邦和裴将军,并且采纳了孟仞的提议,建议裴将军立刻夺回灵州这个师的控制权。
裴将军得到传信之后也没有多拖延,直接带上十八个亲兵,又叫上刚刚赶回百里城复命,恰好来军队打听消息的巫柚,向赤龙县赶去。
巫柚则是在西京的时候就感觉政治风向不太对劲,觉得灵州这边很快就要出大事。于是,他加快节奏干完了在西京那边的差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他没想到,自己刚到中军,想找裴将军打听一点消息,就被他拉来干这么危险的活。
毕竟,要是这个师真铁了心要造反的话,他们这么贸然过去,很可能就出不来了。
不过巫柚对此并不是很担心。
甚至,当他看到远处无边无际的营垒时,竟然产生了一种放心的感觉:看这阵势,这个师就算没有全员到齐,最多也只差一个旅了。那么今天正好可以一次性把大部分高级军官控制住。
“巫兄这么有把握?”裴将军问道。
“将军该比我更有把握才是。”巫柚道。
裴将军整了整袍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部下们,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一会儿你们跟在我身后,我一拔剑,你们就动手控制在场的所有军官。”
“是!”十八名亲兵响亮地答道。
裴将军又转向巫柚:
“事态失控之前我是不会拔剑的。巫兄,如果第三师的师帅不听我的号令,就有劳你稍微动动手,威慑一下他。”
巫柚并不是裴将军的部下,是以没有像那些亲兵一样干脆地接受指令:“如何威慑?由我自己把控么?”
裴将军举起一根手指:“只有一点:不得杀人。要杀谁的话我自己会动手。别的就由你自己把控了。”
“好。”巫柚也伸手按住了剑柄。
裴将军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出发!”他下令道。
一行人御剑飞到大营门口,在靠近营门的时候降落到地面上,收剑入鞘,继续向大营内部走去。
门口的一个哨兵拦住他们,喝道:“什么人!”
裴将军没有答话,只是把自己的官凭扔给了他。哨兵看过官凭之后,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又拱手行礼道:“裴将军!”
“你们师帅呢?”裴将军问道。
哨兵指着东北方向:“往东北一百丈,便是帅帐所在!”
“叫他到帅帐见我。”
那哨兵再度行礼,随即转身往营内跑去,向师帅通报,留下另外一个哨兵继续站岗。裴将军也带着身后的人,大步往帅帐走去。
事实上哨兵是认识裴将军的,整个中军的士兵都见过这位主将。刚刚查验身份,只不过是哨兵在照章办事而已。
以裴将军为首,二十个人步伐一致地在营内走着,颇为惹眼。帐篷外面的军官和士兵看到主将到来,纷纷站在路边行礼。呆在帐篷里的官兵得知消息之后,也赶忙钻了出来,侍立道旁,向主将拱手。
裴将军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帅帐行进。
噔,噔,噔。
二十只靴子同时踏在地面上,所过之处,道旁尽皆噤声,一片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主将突然出现是想干什么。
帅帐之内,师帅和五个旅帅已经聚集而来,等待着裴将军。六个人身后都站着三个持剑的护卫。
“主将到!”
听得帅帐门口的兵士高声通报,师帅赶忙从帅案后面绕出来,迎了上去。
靴子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门口。裴将军冷峻的眼神盯着师帅,口中说道:“邱师帅。”
邱师帅拱手道:“禀报将军,中军第三师奉命集结,举行大演,除第二旅以外已全部集结完毕,听候将军号令!”
裴将军不答,往帅案后面走去。邱师帅和五个旅帅站到两侧,面面相觑。巫柚和十八个亲兵堵在门口,让整个气氛变得极为紧张。
在帅案后面站定,裴将军当先说道:“邱师帅刚刚说是奉命集结,不知道是奉了谁的命?”
邱师帅答道:“自然是奉将军的命令。”
裴将军冷笑道:“我的命令上写着,让各旅三月十九日至二十日离开驻地开始集结,三月二十二日之前集结完毕。可今天才三月十八日。”
邱师帅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是……末将自作主张。再过不久雨季就要到来,所以……”
“所以你为什么不报告?”
邱师帅不敢答话了。帐内一片死寂。
裴将军哼了一声,举起帅案上的大印,道:“既然邱师帅说要听我的号令,那我便把第三师的大印收走了。”
除非有加盖大印的书面命令,或者有政事堂下发的兵符,否则将领就不能调动下级部队。裴将军此举,就相当于撤了邱师帅的职。
“第三师,由我直接指挥。邱师帅可以闲下来一阵子,当当我的副手。”裴将军继续说道。
他言下之意,是想让这些高级军官放轻松些,不要狗急跳墙,他只是想从秦季之手里拿回第三师的指挥权,暂时不想处理邱师帅和旅帅们。虽然此举相当于撤了邱师帅的职,但毕竟也没有真的让他滚蛋。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裴将军希望的那样发展。
邱师帅认为,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裴将军肯定已经知道了秦季之让他调动部队,准备控制灵州的事情。如今,既然他自己到了第三师的大营,那么不如先下手为强,就在这里解决掉他。
现在不动手的话,他就再也调不动这支军队了。
邱师帅奋然拔剑,脸上再没有了刚刚唯唯诺诺的样子:“弟兄们!坐以待毙是死,举大计也是死,不如今日奋力一搏,杀掉主将,控制中军!”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旅帅跟着拔剑出鞘。另外三个旅帅还在迟疑。裴将军扫了他们一眼,得出结论:至少旅级军官已经跟邱师帅串通好了,不然他们此刻的反应应该是震惊,而不是服从或者迟疑。
能在大部分人身负武功的世界成为高级军官,自身武力定然不弱。邱师帅认为,以他加上两个旅帅,再加几个卫兵,足以解决裴将军加上十九个亲兵。
“卫兵!”邱师帅喝道。
兵士首重服从,尽管他身后的卫兵已经看出这位主帅想要造反,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拔出了剑。
裴将军依然冷笑着,没有拔剑,他的亲兵们也就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巫柚跨上一步,拔出宝剑,面对着邱师帅道:“收起你的武器。”
巫柚已经开始运使内力,制造内力护盾。邱师帅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巫柚刚一出手,他就看出这个“亲兵”绝非寻常人物,不禁再次变得有些紧张。
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他觉得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索性拼死一战。
寒光闪动,邱师帅移动身形,长剑向裴将军刺出。
裴将军微微叹了口气,霍然拔出长剑。
第一一一章:山雨欲来 三
“莽夫。”
裴将军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剑刃上的血,把长剑收回鞘中。
刚刚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邱师帅满脑子想着先下手为强,但是忽略了一点:要是没点出众的本领,裴将军是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当上中军主将的。
裴将军一出手,帐内劲风骤起。巫柚也在同时加入了战斗。一阵乒乒乓乓,几声喊叫之后,劲风平息,众人回过神来。
帅帐之内一片狼藉,邱师帅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而身躯倒伏在六尺之外。刚刚拔了剑的旅帅和卫兵,武器纷纷被打落在地,有的还没来得及出手,一直僵立在原地,有的刚出了一招,就被剑气击倒,随后又被击飞了武器。
十八名亲兵这时才开始动手,向帅帐两侧扑去,制住了剩下所有的人。
“诸位旅帅,”裴将军朗声道,“逆魁已经授首。首恶必究,胁从不问,我希望你们能说出此次谋逆的详情。”
撤换所有高级军官会导致第三师陷入混乱,裴将军暂时不想这么做。
事情跟他之前推测的相去不远:秦季之感觉到危险越来越大,决定冒险一搏,于是向邱师帅传信,要第三师以演习为名集结起来,伺机夺取灵州。
“这么说,”巫柚道,“书院,官署,军队,我们已经压制了其中之一。”
裴将军摇头道:“官署应该也快了。”
……
灵州州府。
自从副相邦这位朝中大员来到灵州,州牧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皮也老是跳。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屡次给西京的旧友和旧僚写加急信,却总是得不到回音——这让他更加觉得情况不妙了。
果然,今日副相邦带着一份调令,来到了州府。
“政事堂敕令:
灵州乃膏腴之地,要害之州,为历代所重。今有灵州州牧唐智,勤勉为官,政绩卓然,治下海晏河清,风化肃然,着即右迁为礼部侍郎。
信史历一零一九年三月十五日发”
州牧微微叹了口气,躬身从副相邦手中接过了那份调令。
礼部本来掌管礼乐、外交和教育,但是后来成立了外事部和学部,分走了礼部的职权,如此礼部便成了尽人皆知的养老部门。州牧明白,政事堂这是对他明升暗降。
不过这样说不定也好……反正灵州也快成是非之地了。
副相邦虚扶了一下州牧,笑道:“牧伯以后也是京官了,可喜可贺。”
州牧勉强笑了笑:“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副相邦道:“事不宜迟,仪仗已准备完毕,还请牧伯……哦不,侍郎,今日就启程,赶往西京。”
州牧愣怔了一下,惊道:“这么急么?”
副相邦微笑着点头,也不再多做解释。
……
虞阳城,巫澎家中。
巫柚刚一返回家中,就把二弟、小妹、孟仞和霍岚一起召了过来。巫澎一见这位大靠山回来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抢着准备晚饭。孟仞也是大为宽慰,对于巫柚的及时赶回千恩万谢。霍岚感觉可能有大事要发生,颇为兴奋。巫娴则是觉得又到了自己派不上用场的时候,有点失落。
巫澎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巫柚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孟仞的特殊内力:
“听说你小子最近发展不错?连特殊内力都有了?是什么效果?”
比起自己的特殊内力,孟仞现在更想听巫柚讲讲局势的事情。不过巫澎眼下不在,这些事情还是等五个人聚齐之后再讲比较好。
于是,孟仞把自己的特殊内力给巫柚仔细介绍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一些这个时代的人不该懂的细节。
内力功能的设定,以及内力的输出,孟仞全都以“修改参数”加以概括,没有提到代码的事情。
事实上,他在阅读脑内认知体系结构的代码,以及设定内力的代码时,对写成这些代码的语言是颇为惊恐的。
构成代码的语言似乎能根据他的需要任意调整。
默认设置是python,要是他愿意的话还能换成c语言和c#,仿佛这些代码的功用只是“描述”,而真正“实现”这些功能的机制存在于其他地方——或许是脑内那些他看不懂的0和1。
“我的认知功能是python写成的……”他心下暗想,“想想都觉得很荒唐……”
这些内容他自己都不太懂,还是不要随便讲给别人的好。
巫柚听完他的讲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特殊内力。”
“不过,天下独一份的特殊内力,应该不止我这一种吧?”孟仞问道。
巫柚点头道:“这倒是。不过功能如此多样的,好像真的就你这一种。”
“那不是挺好么?是吧,娴儿?”霍岚在一旁说道。她正很没形象地坐在桌子上,双腿晃荡着。
巫娴在霍岚身侧坐着,趴在桌上,歪着头。她说道:“是很好。脑内可能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数学形式,很值得研究的。”
她说得确实没错,孟仞已经在代码中发现了一些他理解不了的数学内容。
巫柚笑道:“小妹的关注点总是与众不同。不过你们说得不错,现在只要认识到这是种很好的内力就够了,它的原理如何,可以等到以后再关心,眼下,实战功效比较重要。今夜就演练一下,我想看看你的内力效果究竟如何。”
“巫柚大哥不休息一下么?”孟仞微微一愣。
“不休息,”巫柚摆了摆手,“最近得多做点准备,以防秦季之搞突然袭击……”
“吃饭了!”巫澎在厨房里高声喊道。
五个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时,巫柚讲起了他在中军第三师的见闻。其他四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正待提问时,却被巫柚举手阻止了。
“先别忙着问,接下来听我的安排。首先是孟仞,你在此事中牵涉最深,若是哪天要跟秦季之动手的话,我肯定会上,你也不能闲着,明白吗?”
孟仞拱手道:“义不容辞。”
“二弟,霍岚,你们两个,要保护好小妹,免得她近期被人报复。”
“当然。”巫澎道。
“我不需要人保护。”巫娴嘟囔道。
“保护是要保护的,”霍岚站了起来,“不过我也要去对付秦季之!我之前说过的!是吧,孟仞?”
“嗯?”孟仞记得上次,他们两个被假扮中军的杀手袭杀的时候,她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啊,对,你说过。”
巫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把你也加进来吧,毕竟你剑法也还不错。”
第一一二章:山雨欲来 四
刚一吃完晚饭,巫柚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孟仞的特殊内力。
家里没有后院,他们只能在室内实验,孟仞对此有点担心:“我觉得要不还是明天找片开阔地再试吧,不然要是砸坏什么东西的话……”
然而巫柚显然不想再等:“一会儿动作小一点,不要演练剑技,就不会出问题。”
巫澎和霍岚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巫娴也眼巴巴地盯着他们。
“你们三位,看热闹不嫌事大?”孟仞道。
巫澎笑道:“不嫌事大。”
孟仞摊了摊手:“那我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这是你们家,又不是我家。”
巫柚拔出长剑:“有我在,你砸不掉任何东西。”
巫柚这份自信不是没有来由的,他头一次让孟仞的特殊内力吃了瘪。
测试内力通常只要对掌或者两剑相交,然后根据需要聚集内力即可。孟仞那把便宜的钢剑与巫柚那把价值千两白银的长剑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音。
对上巫柚的长剑之后,孟仞就开始尽力向长剑上聚集干扰视觉用的特殊内力,随即试图将内力注入巫柚体内。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是感觉巫柚的内力比他强上一些,完美地挡住了他内力的侵袭。
“收。”一分钟后,巫柚说道。两人同时撤去内力,随即撤下武器。
“好像没有效果?”巫澎奇道。
巫柚和孟仞皆是皱着眉头。略一沉吟之后,巫柚道:“再试一次。”
第二次尝试持续了两分钟,但结果还是一样,孟仞怎么都突不破巫柚的防御。
巫柚摇了摇头,道:“最后再试一次,这次我不设防,看看你的内力效果如何。”
巫柚没有设防,孟仞也手下留了情。一股内力直冲巫柚的头顶而去,但巫柚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反而微笑起来:
“效果不错,似乎跟那次冯宿演示的是一个效果。这招再加上一个后招,可以两招制敌……就是时间好像短了点。”
巫柚刚刚体验了一次上下颠倒,左右翻转的视觉。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视觉干扰的效果就消失了。
“我刚刚未用全力。”孟仞拱手道。
巫柚道:“这么说,视觉干扰的时间可以变得更长一些?”
“是的。”
“那很好。不过,你刚刚应该也看出来了,你的特殊内力存在一个致命缺陷。”
孟仞叹道:“是啊。”
“准确地说,几乎所有的特殊内力都有这样的缺陷,必须要使用者的内力强于对方,才能起效。所以前两次试验的时候,你的内力都没有效果。”
巫柚收剑入鞘,接着道:“还记得伍先生么?他的内力也很强,能抽掉外物的热量。不过,这种内力对我也没有效果,我跟他打过一次,刚开始不知道他有这一手,所以没用全力,吃了亏,但后面他就再没占到过便宜。”
孟仞也想起了自己跟伍仲孚交战的那次。他的内力略弱于伍仲孚,但也能勉强与之相抗,降低自己受到的伤害。
这样似乎就陷入了一个悖论。
要让内力起效,必须要自己的内力强于对方。可是如果自己的内力强于对方,自己的整体实力大概率也会强于对方,特殊内力就没用了。
也就是说,特殊内力只能用于对付那些内力稍弱但是武技高超的人。孟仞运气还算不错,之前碰到的云护卫和隋宽都属于这种类型。
“这么一说,特殊内力看上去就有点鸡肋了。”孟仞叹道。
“鸡肋?”
又说错话了,这个世界没有曹操的典故。
“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孟仞擦了擦汗,解释道。
巫柚道:“这个比喻倒是很有意思……不过,特殊内力可并不是鸡肋。一来,特殊内力可以弥补你剑法的不足。你们学界的人忙于学术,有不少都是内力深厚,剑法生疏,有特殊内力会很有优势。”
这倒是真的。
“二来,结阵之后,特殊内力可是有大用的。”
孟仞依稀记得自己在《剑术导论》上看到过剑法在军阵当中的角色,不过那一章他只看了个标题,而且自己也一直无缘见识军阵,于是便把这一内容淡忘了。
霍岚和巫娴也一副懵懂的样子,倒是巫澎似乎知道这方面的内容,道:
“大哥莫不是想教我们结阵?”
巫柚道:“正是。虽然磨合不了多久,不过也能勉强用一用。你们也说了,秦季之手下那么多门客,不结阵的话,可能会很难对付。”
结阵施展内力,是军队存在的基础。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都会些武功,很多平民甚至都能强过士兵。而军队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作为国家力量的体现,靠的就是组织和阵法。
结阵的关键在于“阵眼”,阵眼由阵中的若干人担任,具体人数由阵的大小决定。阵眼负责调谐和增幅其他人的内力,如此,整个大阵便可发挥出比各人单独出招强上数倍的威力。
“为什么能增幅?”听完介绍之后,孟仞忍不住问道。虽然内力这种东西本来就已经把能量守恒定律炸得稀碎,但“增幅”这种凭空产生能量的新手段无疑将把能量守恒定律进一步炸成灰——这是孟仞不愿意接受的。
巫柚干脆地道:“原理我不知道。”
巫娴道:“可能是转化了某些其它的东西吧。”
孟仞不能不承认,自己在物理上的直觉也比不上她。巫娴说得确实有道理,所谓的“增幅”可能是能量转换,也可能是提高了能量的利用率,只是现在还没办法验证……
“小妹说得也许对,”巫柚道,“不过,原理现在不重要。接下来几天都要特训,明白吗?你们几位,孟仞,霍岚,还有二弟,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下,空出七天来。”
嗯?整整七天?
“师父会杀了我的!”孟仞、巫澎和霍岚同时惊恐地道。
巫柚诧异地挑起眉毛:“步调这么一致?那就我去跟你们师父说吧。如今是多事之秋,修习一点保命的技术还是有必要的……”
第一一三章:山雨欲来 五
巫娴内力贫弱,用不了多久的御剑术,所以每次从百里书院回家都得靠别人带着。
特训首日,来接她的是巫柚。巫娴惊讶地发现大哥一脸疲惫,自她记事以来,好像还从没见大哥这么累过。
“我这不算什么,”巫柚冷哼一声,“家里还有几条死狗,你一会儿就看到了。还说让巫澎保护你不在书院时的安全,我看他现在自身难保……”
巫柚所言不虚。家里,巫澎、霍岚和孟仞三人都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衣服上也满是尘土。
“你们这是怎么了?”巫娴看着他们疲惫的样子,奇怪地问道。
巫柚招呼道:“你们几位,要是不想领教我的厨艺的话,就赶紧派个人去厨房。”
巫澎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道:“大哥做的菜,乃是人间至味。”
“有劳师父了。”霍岚也依旧趴在原地。
孟仞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动,看上去像是死了。
“吃死人不偿命!”巫柚再次警告了一遍。
然而还是没人动弹。
巫娴看不下去了,拉了拉大哥的袖子,道:“还是我去吧。”
巫娴的厨艺虽然也很一般,不过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强上一些——至少其他几个人吃饭的时候还肯对食物赞赏几句。
“小妹手艺见长,”巫澎喝着汤说道,“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饿了,所以吃什么都好吃……”
霍岚道:“还能活着吃到东西就不错了。师父真的太残暴了,以前你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巫娴对他们的所谓特训愈发好奇起来:“不是学阵法么?怎么会练成这样的?”
巫柚道:“学艺不精,自然如此。不过,我估计明天会稍微好一点。”
“明天我也去看看吧,”巫娴道,“正好明天没课。”
数学馆不用做实验,往往一支笔一张纸就能进行工作,因此向来比较自由。只要没有课,巫娴就可以不用到书院去。
既然她愿意待在旁边,巫柚他们就可以盯着她,保证她的安全,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
结阵的威力还真是强。第二天,巫娴坐在他们训练的场地旁边,托着下巴想道。
巫柚和孟仞是主力输出,巫澎届时可能不在阵中,因此阵眼固定由霍岚担任。
阵势形成之前,其他三人护住外围,霍岚则将一股内力在体内运转十周。据巫柚说,运转过程中,内力的性质会发生一些变化。
此后,霍岚将这股内力缓缓放出,凝聚在体外方圆四丈的范围内。到这一步,阵势便宣告形成。
阵势一成,凡在霍岚内力波及范围内的人,只要几人朝同一个方向施放内力,威力便可得到数倍的增长。
最关键的是,在几人的合力当中,特殊内力的效果会被保留下来。因此,孟仞的特殊内力便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功效——这也就是巫柚说特殊内力在阵法当中有大用的原因。
四人合练的时候,往往无法直观地看出威力如何,因此巫柚有时会脱离阵势,测试孟仞和巫澎合力的威力。
效果是十分可观的,孟仞和巫澎两人的合力,竟然能跟巫柚拼个五五开,而且成功地干扰了他的视觉。
巫柚说秦季之当年能一对五十,而他比秦季之更强。也就是说,有此阵法,孟仞,巫澎,再加上霍岚这个阵眼,也至少能三打五十了。
“好厉害!”巫娴在旁边道。
“效果不错,比昨天强。”巫柚满意地道。
孟仞疲惫地蹲下身子,把剑插在地上:“我怀疑这阵法是燃烧我们的体力,将其转化成内力。”
巫澎和霍岚赞同地点了点头。
结阵虽然威力强大,但是有两条显而易见的缺点:
其一是不灵活,阵中的人都要被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
其二就是会极大地消耗体力。无论是阵眼,还是阵中的其他人,施放内力时消耗的体力都会比平时多上不少。因此他们几个昨日才会累成那样,就连巫柚也顶不住如此大量的消耗。
不过孟仞对于这条缺点却略有一点欣慰的感觉:如果增强内力要以体内能量为代价,那么能量守恒定律似乎还是健在的。
随着练习的推进,结阵施展内力要花费的体力似乎在逐渐减少。巫柚表示这是正常现象,孟仞则对于结阵的原理越发好奇起来。
第四天的时候,他申请担任了两个时辰的阵眼,想要把结阵所用的内力原理看清楚。
然而,当他像往常一样凝神观察控制内力的代码时,却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数学形式。
代码的数量在随着运转次数的增加而增加,这个暂且不论。
最关键的是,增加也就罢了,增加的数量还极多,而且好些地方自己一时半会儿根本看不懂。
以他极为有限的数学知识,只能看出有些地方似乎涉及复变函数,有些地方似乎用到了傅里叶变换……
前世没有好好学“数学物理方法”这门课,孟仞现在感到有些后悔。
拿着抄录下来的一些内容去请教巫娴的时候,她虽然眼前一亮,觉得应该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同时又表示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要在跟秦季之动手之前指望她把这种内力的性质研究透彻,看来是不大现实了。
第六天,巫柚规划的特训已接近尾声。他们四个已经能比较娴熟地进行配合,阵势能够自如地移动和转向,体力消耗也比第一天的时候减少了很多。
据巫柚称,军中一天到晚练的主要也就是阵法,不过练兵的频率没有他们这么高。从五六个人,一个阵眼的小阵,到几十个人,两个阵眼的中型阵法,再到数百人,四五个阵眼的大型阵法,都要花很多时间进行训练。从零开始的话,没有两三年时间,是打造不出一支初具战斗力的军队的。
“秦季之那帮门客,”巫柚道,“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应该也没少训练这个。”
孟仞有些担忧:“那我们几个能对付得了么?”
巫柚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到时候有我们两个在的话,保命还是不成问题的。拖住他们一会儿,拖到中军到来,大局也就定了。”
“孟仞!”
空中,匡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孟仞抬头一看,看到师父正朝这片空地御剑而来。
第一一四章:山雨欲来 六
突然发现封面跟番茄大神的《寸芒》撞了……尴尬……我还是赶紧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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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先生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孟仞奇道。
巫柚道:“我告诉他的。霍岚的导师也知道我们的位置。”
要让这几个学徒旷七天的工,两位导师自然是不愿意的,巫柚为说服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口舌,也说清楚了他们这七天的位置,以便紧急情况下进行联系。最后,两位导师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同意。
今日匡先生匆匆而至,莫不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孟仞,实验室里,有人要见你。”刚一落地,匡先生就冲着孟仞说道。
孟仞再度抬头,只见天色阴沉晦暗,夜幕将至。这个时候,什么人会跑到实验室去找他呢?
匡先生似乎看穿了他想问什么,说道:“是书院主簿,姓房,你应该认识她的。”
孟仞感到更奇怪了:“她来干什么?”
房主簿,在孟仞的认知当中,毫无疑问属于秦季之那一队,即使在之前斗争没有这么白热化的时候也是如此。孟仞实在是想不出,秦季之手下的人,为什么会试图跟他接触。
想反水?想谈判?他这么个小角色,哪儿来这么大的面子……
匡先生道:“她不肯说明来意,我只是来通知一下。你要是不想去的话,也没关系,我就直接回去送客。”
孟仞笑道:“见!当然要见!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房主簿是来干什么的,但怎么说也是送上门来的情报,哪儿有不要的道理?
更何况,现在这里有这么多的自己人。
“兄弟们,走!”孟仞很有大佬风范地一挥手。
巫柚一手捏住了他的肩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该我来说。”
“啊,虽然很不想回去,”巫澎伸了个懒腰——他刚刚才从书院把小妹接过来,“但还是再跑一趟吧。”
霍岚动作更快,已经背着巫娴御剑飞了起来。
飞往书院的途中,巫柚对他们重新作了部署:孟仞直接跟对方接触,他、巫澎和霍岚在空中巡视,如果没什么异常情况的话就撤。
“不过,”巫柚道,“我觉得今夜会有些异常情况的。至于小妹……”
他略微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匡先生。
“我在想,今天要不要先交给匡先生照管。”
匡先生道:“老夫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别跟看贼一样地看着我。”
“小妹呢?”巫柚又问道。
巫娴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巫柚向匡先生拱手道:“刚才多有得罪。毕竟把小妹交给外人照管,总是会有些不放心的。不过,听巫澎和孟仞的说法,先生德高望重,我还是应该放心些才是。”
“不放心是对的,”匡先生笑道,“毕竟总有些人表面上德高望重,背地里男盗女娼——百里书院也有这样的人。”
巫柚想起在初等书院的时候,巫娴受了欺负也不跟他们说,要不是霍岚的话,他这个大哥不知道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他叹了口气,道:“二弟,还是由你来照看小妹好了。”
巫澎道:“谨遵大哥安排。不过匡先生确实德高望重。”
巫娴也说道:“悉听尊便。那我跟二哥回虞阳么?”
“不,去百里书院,”巫柚道,“书院虽说可能会变成战场,但总归还是比在虞阳更容易找到帮手。”
…………
房主簿来找孟仞的理由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秦季之真的想跟他谈判。
昏暗的实验室里,点起了一支蜡烛。房主簿的脸上映着烛光,依然挂着那副职业性的假笑。孟仞站在阴影里,怀疑地盯着她。其他人都没有进来,正在各处隐蔽着,等待着结果。
“主簿,”孟仞在阴影中缓缓问道,“我这样的小角色,不知秦副院首为何肯降尊纡贵,与我谈判?与我谈判,对他有什么好处?”
房主簿笑道:“首先,阁下并不是小角色。其次,就算阁下是小角色,阁下背后的人也不是。”
“我背后的人?”孟仞重复了一遍。
“包括阁下能够直接影响到的,匡先生,以及那位编外捕快。以及阁下能够间接影响到的,卢先生,王副院首。”
孟仞哼了一声:“还是别指望了吧,我不会反水,他们也不会。”
房主簿起身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先不要把话说死。眼下,灵州和百里书院都陷入了混乱当中,我相信你也希望尽快结束这样的局面。”
这几日忙于训练,孟仞没怎么关注外界信息。直到适才前往书院的途中,听了匡先生的讲述,他才知道这几天灵州和百里书院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首先是灵州。灵州牧被副相邦调了职,换上了副相邦的亲信。虽说也算是和平过渡,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灵州这是要变天。
再加上原灵州牧的亲信一挑唆,商贾纷纷外逃,给副相邦和新任灵州牧留下一堆烂摊子。
为此,副相邦正忙得不可开交,试图发挥他的影响力,从附近的州把商贾拉回来,至少救回一些项目。
除了商贾外逃以外,灵州的行政也陷入了混乱。许多事项只有原灵州牧才清楚,人事,工程,民政,学政,千头万绪。
现在贸然把他调走,也没好好交接,现任灵州牧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理清一团乱麻的行政,现在还陷在里面出不来。
可以说,把原灵州牧调走,唯一的用处就在于砍掉了秦季之的臂膀,断绝了他以和平方式控制灵州的希望。
百里书院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王祁阳在积极地打击秦季之的势力,秦季之也不甘示弱,利用周盘手上的资料发起反击。
于是,财务司、监察司、基金申请司、人事司等机构的司丞和司员纷纷遭殃,不是接受调查就是直接撤职。
生理学馆、经学馆的馆首被撤,并且正在接受进一步调查。脑理学馆、物理学馆、经学馆、机械学馆、材料学馆的好几个学者也正在接受调查,并被责令暂停正在进行的科研项目。
甚至,好些尚未被查的学者竟然也开始互相攻讦,试图排除异己。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第一一五章:山雨欲来 七
虽然尚未亲眼见证百里书院的乱象,但孟仞确实希望这种状况早日结束。
可是现在,要终结乱象,要么副相邦罢手,要么秦季之罢手。既然总有一方要罢手,为什么不能是秦季之呢?
孟仞故意问道:“莫非秦副院首有意投降么?”
这自然不可能。房主簿脸上的假笑变得真了一些,说道:“阁下真是幽默。”
孟仞道:“那还谈什么呢?既然要斗,就斗到底好了。”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表情有些愤怒:“主簿此来究竟想要干什么?要提条件的话就赶紧提,有什么别的想告诉我的就赶紧说。我不希望乱象持续,也始终不希望与秦副院首为敌——恰恰相反,是他要与我为敌。”
房主簿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语气如常,不紧不慢:“阁下行事干脆利落,我很佩服。既然如此,房某也不说别的了:秦副院首希望阁下能够不再与他为敌,并且说动巫柚编外捕快,让他也不再与秦副院首为敌。
秦副院首会以重金表示谢意,并且会给阁下以及阁下的朋友提供安全保证和行政支持。”
“多少钱啊?”孟仞随口问道。
房主簿一愣,道:“面议。”
“怎么,秦副院首肯跟我面谈?”
房主簿的假笑再度变得真实了一些:“这也正是我此来的目的之一。秦副院首希望同阁下见面,这是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她说着递上了一张信纸。
孟仞看都没看一眼,笑道:“时间和地点,要不还是由我来定吧?”
在秦季之规定的时间,去他规定的地方,怎么听都感觉不安全。
房主簿道:“时间和地点,还是服从秦副院首的安排为好。”
这次连理由都不找了,直接抛出了命令式的发言,看来此事没得商量。孟仞接过那张信纸,微微躬身道:“我会去的。”
房主簿也微微欠了欠身,离开了脑理学馆。
少顷,确认房主簿已经离开,并且没有其他人盯着脑理学馆之后,巫柚和霍岚闯进了实验室。
“她干嘛来了?”巫柚问道。
孟仞把那张信纸递给了他:“秦季之想跟我谈判,这是谈判的时间和地点。”
巫柚把信纸拿到烛光附近,霍岚也凑了过来。
“丑初一刻,城北枫树林。”霍岚念道,“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半夜约你去小树林……”
“闭嘴!”孟仞和巫柚同时道。
巫柚读完信纸上的内容,沉吟道:“危险归危险,不过我觉得还是去比较好。秦季之应该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怎么?”这孟仞倒是没有想到。
“你想想,他敢把时间和地点透露给你,就说明他不怕你带人过去。既然他不怕你带人过去,就说明他自己已经在林中埋伏好了他的门客。
那么你会带些什么人过去呢?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中军,还有王祁阳。
就算你没有带人过去,他手底下那么多门客,明天想怎么行动自然也是由他说了算。”
照此推论,秦季之确实应该已经做好了决战准备——虽然孟仞还不清楚他决战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他还有希望控制灵州吗?”孟仞问道。
巫柚道:“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希望。怎么样,你决定好了么?要不要去?”
孟仞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快一年了,为打倒秦季之折腾了将近一年。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好,”巫柚道,“那么我让匡先生去联系王祁阳的值班员。”
孟仞惊道:“连值班员都有了?”
巫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战备嘛,不奇怪。”
孟仞感到略微放心了些。他刚刚还在想若是王祁阳不在书院的话,要及时找到增援可不太容易。
最终,孟仞、巫柚、霍岚三个人去赴了秦季之的约,巫澎、巫娴和匡先生待在数学馆,等候消息。虽说人数上占绝对劣势,但三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巫柚十分坚信他们至少能够全身而退。
凌晨,三人御剑飞到城北,在树林附近降了下来,持剑在手,结成三角阵,缓缓朝树林那边走去。
“我还是觉得该隐蔽一点。”霍岚悄声道。
巫柚道:“既然我们已经预判到秦季之预判到孟仞会带人来,那就没必要隐藏了。”
“你说啥?”霍岚对这弯弯绕的表达皱起了眉头。
“听不懂算了。”巫柚懒得再解释一遍。
树林越来越近了。几只飞鸟从头顶飞过,在树林上空盘旋几圈,落了下去,但刚一接触树冠就再次飞起,继续在树林上空盘旋着。
“飞鸟不敢落树,看来林中果然有埋伏,”孟仞道,“秦季之也真够不地道的,大半夜叫这么多人来陪他……”
“说不定是以逸待劳,”巫柚道,“说不定他们的作息已经被调整成昼伏夜出了。”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距离已经足够近了,孟仞看到树林边上依稀显露出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
或许是秦季之,或许是他的哪个手下。
“你们在这里等着吧,我先去了。”孟仞道。
说罢,孟仞朝那个人影走了过去。天色太黑,即使走到他的面前,他的长相也依然隐藏在兜帽之下,让人无法看清。
“好久不见。”
兜帽下的声音略显沙哑和疲惫。那是秦季之的声音。
孟仞拱手道:“秦副院首别来无恙。”
秦季之微微偏了偏身子,似乎往孟仞身后看了一眼:“看来老夫所料不错,你确实会带着人来。”
“带的人不多,”孟仞随意地往身后一指,“就两个。毕竟以我的身份,也带不来什么人。”
秦季之道:“你的身份?身份虽低,可影响力却不小。你要是肯不与我为敌的话,力量对比会重归平衡。你要是肯帮助我的话,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倒转。”
“秦副院首抬举我了。”
“你把这当作是抬举也可以。总而言之,我想找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你究竟怎么样才肯不与我为敌呢?钱,安全,地位,优越的科研环境,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可以个鬼。孟仞腹诽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敢给我画大饼?
不过现在不是骂他画大饼的时候。
“秦副院首,”孟仞笑道,“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
第一一六章:谈判
“重审周盘,依法判他斩首。”
秦季之似乎对这个要求有些疑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想听孟仞继续说下去。然而,除了鸟鸣以外,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就这个要求?”他问道。
“就这个要求。”
“为了杀他,你打算先杀了我?”
“如果你把他交出来的话,我兴许就不杀你了。”
秦季之垂下头去,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有些沮丧。
半晌,他缓缓地道:“应该说,我们两个颇有相似之处。都有些狂妄,也都有个简洁的志向。”
孟仞嗤笑一声:“那可真是荣幸之至。”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简洁’的志向有很多,赚钱也很简洁,治国平天下也很简洁。不知秦副院首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当百里书院的院首么?”
秦季之道:“那是王祁阳之志……说老实话,我看不上这样的人,眼界太低。”
“那我的眼界就更低了。”孟仞道。
“低归低,不过很纯粹,不汲汲于名利。纯粹也是简洁的一种。”
纯粹?孟仞从没想过自己这个目标还能和“纯粹”搭上边。
“愿闻阁下之志。”他拱手道。他现在越发想听听秦季之的目标到底有多“简洁”了。
“在下想,把虞国变成第二个泰学院。”
秦季之说出这句话时,语气甚至变得有些谦卑,像是对这个目标怀有敬畏之心。
孟仞瞪大了眼睛,开始思索起秦季之以前的所有行动。把控书院行政,控制灵州,勾连中军……看上去确实能跟他的目标对得上号。
“你成功不了的。”孟仞断言道。
“这可未必。况且,学者治国,你觉得不合适么?”
孟仞此刻不太想跟他论政,皱着眉头道:“我认为,专业的事情还是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阁下……”
然而秦季之打断了他:“在追寻真理的道路上,走得最远的就是学者。为所有人领路的,难道不该是这群人么?”
孟仞沉默了一阵,道:“恕我不能认同阁下的理论。秦副院首,身为脑理学的学者,应该清楚人有多复杂。就算有朝一日研究清楚了人脑,研究清楚了群体行为,那也该是机器治国,而不是学者治国。”
秦季之似乎很失望:“看来我们在理念上走不到一条路上去了。”
“理念不合也是没有办法的,”孟仞想就势转移话题,续上刚刚没说完的话,“况且就算是学者治国,也不该留下某些蛀虫。阁下请告诉我吧,到底能不能把周盘交出来?”
“你就这么恨他,非得杀之而后快?”
“到底,能不能,交出来?”
“不能。”
这次秦季之答得很干脆。孟仞对此早在意料之中,他并不指望秦季之真能主动把周盘交出来。
不过,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周盘到底还有什么资本能让秦季之保他呢……
秦季之道:“虽然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我的东西了,不过,毕竟也是我的部下。”
孟仞再次嗤笑一声:“那么,你部下的部下,就不是你的部下了?”
“此话怎讲?”
“去年,百里城太守府,那个被砍了头的杀手,是你派人去杀的吧?”
“不错,你的思维很敏捷,”秦季之不假思索地道,“那个人,确实是我派人杀的。”
都说反派死于话多,也不知道秦季之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还是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他竟然毫无顾忌地向孟仞坐实了自己的几条罪状。
从他接下来的讲述中,孟仞终于确证,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晚上,碰到的那个杀手确实是周盘雇佣的。
而秦季之为了给周盘消除罪证,派他的门客除掉了这个杀手。
后来,假扮中军士兵袭杀孟仞和霍岚的杀手,也都是秦季之的门客。
孟仞听得愈发愤怒,冷笑一声,道:“秦副院首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恨他了吧?逼死我一次,派杀手来杀我一次,我为什么不能报复?
就算抛弃个人感情,之前的间谍案,在你的影响之下草草了结,为了讨个公道,也该将他抓回去重新审理!
真是奇怪,周盘这么个败类你要护着,其他的部下你却说卖就卖。监察司的曹川,你尽让他办些有损监察司名声的事情,毁他的仕途,而且他前几天还被解职了……
还有假扮中军来杀我的杀手,不知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姓云的护卫……”
秦季之打断了他:“我承认,信念不够坚定,是我的弱点。有些事情确实不该让他们去干。但是你说我‘卖掉了’部下,这话可不对。”
孟仞依旧陷在愤怒的情绪当中:“好吧,那先说说曹川。”
“我给了他一笔钱,他现在活得很好。”
“那那些杀手呢?”
“他们没有因为任务失败受到任何惩罚,现在,”秦季之往身后一指,“他们就在林子里。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带了人来的不止你一个。”
“还有那个姓云的护卫呢?她应该是你的门客吧?”
此事似乎戳到了秦季之的痛处,他没有马上回答。
“云诗是不是被你杀掉的?”秦季之反问道,声音更加低沉了。
“正是。她叫云诗?”
“很好的名字。”
“可你把她派到贾宅去当卧底,也不知道她为此牺牲了多少。”
“这是她身为门客的职责。不过,我也确实不该派她去,太可惜了。云诗是我手下剑术最高超的门客之一,百里城大牢里那个杀手,就是她杀的。”
原来是她!
孟仞有些惊讶,这他之前倒是没有想到。
想想也是,要迅速突破衙役的重重防御,一剑毙命,再迅速逃离,云诗那套迅捷的身法和剑法无疑是很合适的。
秦季之继续说着,声音里甚至有一丝伤感:“可她竟然死在你的手里……很可惜……太可惜了……当时她给我发信,约定了行动时间,我见她久久未归,便往贾宅的方向搜索而去。途中,我看到了你们交战的战场,断水剑的痕迹,还有她的遗体。”
孟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当时躲在附近休息,看到另外一个人飞过来扛走了她的尸身。这么说,那个人正是秦季之!
还好当时没有贸然冲出去,不然真的死定了……
第一一七章:谈判破裂
“我带走了她的遗体,安葬了她——以很高的礼节。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礼节又有什么用呢?她今天站不到这里来了……”
秦季之说着,突然话锋一转: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能够杀掉她的能力?以我对你的认识,你虽然很强,但也不该有如此实力。”
当然是靠外挂,靠信息差……
思及此处,孟仞悚然一惊,冷汗直冒。他之前把自己的特殊内力告知了不少人,巫家兄妹,霍岚,越灵,匡先生,最可怕的是还有隋宽——尽管他并没有将内力的详情告知隋宽。
现在秦季之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但要是放任这个消息再传播一阵的话,指不定哪天就传到秦季之的耳朵里了。
到那时,他的信息优势将荡然无存。
以后一定要把嘴管严一点。孟仞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这谁知道呢?”他露出一个假笑,答道,“或许是我天赋异禀吧。”
“天赋异禀的人很多,尤其是在学术界,”秦季之说着叹息一声,“不过我承认,你即使在有天赋的人当中,也是最出众的那一批。孟仞,我们今日真的谈不拢了么?”
孟仞微微偏了偏头,往秦季之身后看去。
漆黑的树林中一片寂静,透着凛冽的肃杀之气。
虽然明知这样的光照之下,自己不可能看到人影,但孟仞却总觉得处处都能依稀看到敌人。
若是真要在此开战的话,他和巫柚、霍岚三人真能全身而退么?
秦季之依然没有放弃谈判:“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孟仞的神经瞬间绷紧:
“我再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考虑。”
孟仞并不打算向秦季之屈服。
换句话说,一刻钟之后,战斗就要打响。
他的神经在片刻的紧绷之后又松弛下来——毕竟还可以再拖一刻钟。孟仞并不介意多拖一会儿,最好拖到援军到来,这样他们就安全多了。
……
“怎么没动静了?”霍岚悄声问巫柚道,“他们干嘛呢?师父你听得清他们说话么?”
“闭嘴。”
“师父!”
巫柚再次抬手止住了她:“耐心点,注意着点,不要着急,不要分神。我觉得,应该已经到最后关头了,他们就要谈崩了。”
霍岚担忧地望向孟仞,随即眼光又越过他望向林中。
“师父要不要考虑一下,提前破他们的阵?”
巫柚露出一丝笑容:“不错,脑子还算灵光。当然要提前破阵,三人成阵很快,百人成阵,可就要花点时间了……”
……
“一刻钟到了。”
秦季之说着,拔出了他的长剑。
“孟仞,告诉我你的决定。”
林中有簌簌的声音传了过来,孟仞凝神细听,但发现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秦季之,”他说道,“很抱歉,你挡了我的路,我得把你挪开。”
秦季之一愣,随即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好一个‘挪开’!既然如此,就休怪老夫无情了。”
孟仞大喝一声:“动手!”
这一声是对身后的巫柚和霍岚喊的。话音刚落,只听得秦季之也冲着林中喊了一句:
“后撤!”
孟仞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还没打就要撤?
他尚未明白其中关节,就感到身后一阵劲风席卷而至,随后身上像是被大锤猛击了一下,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正晕头转向之时,他看到秦季之也被气浪正面击中,倒退几步,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那棵纤细的小树承受不住这样的撞击,折断了。
气浪仍在源源不断地袭来。现在孟仞明白了:是巫柚用了断水剑。
适才,巫柚和霍岚刚一听到孟仞的喊声便冲了上去。巫柚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距离差不多了就对秦季之使出一招断水剑,一方面压制住他,另一方面破坏林中的部署。
秦季之也正是因为看到来者不善,才对部下发出了后撤的命令。然而后撤却并不意味着避战,秦季之之所以选定了这片树林作为埋伏地点,一是因为足够隐蔽,二则是因为林子足够小,进退皆可在空地上列阵——他想让部下退到树林后方结阵。
巫柚从侧面又是一记气浪,把孟仞从断水剑的波及范围当中推了出去,随后便高高跃起,向林中接连使出断水剑。
一时之间,巨大的轰鸣声充斥了每个人的耳朵,林中木屑,碎枝,树干纷纷扬扬四处乱飞,惊呼声,惨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但只有零星的声音能传到别人耳朵里,其他的人声全被气浪的声响所淹没。
巫柚出招看似杂乱粗暴,实则每一招都恰到好处,或是封住了林中敌人的退路,或是扫荡了敌人可能聚集的区域,并且还恰到好处地为自己留下了在林中继续施展的空间。
孟仞好不容易才从断水剑的打击当中恢复过来,刚想骂一句“痛击你的队友”,就发现霍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身边。
她把右手上那把剑竖在胸前,孟仞明白,这意思是阵眼已成,随时可以结阵。
然而,秦季之也已经运转自身内力扛住了断水剑,并且硬顶着气浪的压力,朝霍岚这个阵眼挥出一道剑气,想一举将其击杀。
身为院士和副院首,秦季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的剑气即使经过断水剑的削弱,依然威势逼人。
成阵至少得三个人,巫柚正在朝霍岚身边落下,然而尚未到位。这一波攻击,只能由孟仞一个人来顶了。
他挡在霍岚身前,在周身筑起两道内力护盾,想最大限度地削弱剑气的威力。双层内力护盾,虽然防御力翻了两倍多,但是内力消耗却是单层护盾的四倍多,而且持续时间很短,因此一般而言用处不大。
然而今天,这两层护盾算是刚好派上用场。秦季之的剑气毫无悬念地击穿了第一层护盾,却衰减了不少,被第二层护盾硬生生地扭偏了方向,擦着孟仞的手臂朝侧面飞了出去。
秦季之动作停了一下,有些惊愕。这道剑气虽然未用全力,而且要顶着断水剑发出去,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挡得了的。
巫柚也在此刻落到了地面,站在孟仞身侧。
双方同时发起了下一轮攻击。
第一一八章:双环阵
秦季之的战斗技巧,出乎了孟仞三人的意料之外。
秦季之发起进攻的同时,巫柚在阵中向他全力挥出剑气,孟仞也向同一个方向施放干扰视觉系统的特殊内力。
他们本指望快速解决战斗,一举击败秦季之,岂料对方只是虚晃一剑,站位也十分刁钻,避开这次攻击之后,便钻入了巫柚在林中留下的通路,向树林后方撤去。
“他竟然从断水剑下脱身了!”霍岚大惊道。然而气浪声响太大,其他两人都没听清楚她说的话。
孟仞皱了皱眉,向那条路猛地一挥剑,用断水剑封锁了整条通路。虽然秦季之能硬扛断水剑,但这一下应该至少能迟滞他的行动。
巫柚按住两人的肩膀,把他们靠在一起,对着他们的耳朵吼道:“跟紧我!阵势不要散!”
说罢,他便钻入了另外一条通路,往树林内部走去。孟仞和霍岚立刻会意,迅速跟上,跟巫柚紧紧靠在一起,结成三角阵。
这片枫树林南北虽不宽,东西却很长,要绕行的话得花不少时间。若是御剑通过,长剑不在手中,又得担心遭到地面上敌人的袭击。把种种因素考虑在内,反倒是走林中比较安全。
林中景象混乱不堪。四周一片漆黑,劲风环绕,气浪轰鸣声,树木破碎、碰撞声不绝于耳,让人感觉仿佛身处地狱,身边尽是鬼魂哭嚎。三人不疾不徐地前进着,还得注意着时不时从旁边飞出来的木头和人体。
“要不要朝秦季之那边攻击!”
孟仞扯着嗓子吼着,一剑刺到飞出来的一个人身上,随即往外一推,那人便软绵绵地落在地上,没了动静。这是他们刺中的第三个人了——也不知是被刺中之前就死于气浪,还是被刺中之后才丢了性命。
巫柚直接用行动回答了他。挥剑劈开飞来的一截树干之后,他朝着斜前方秦季之所在的那条路上接连使出了三次断水剑。
孟仞见状,紧随其后,也朝相同的方向制造了几波气浪。
岂料,过了几秒钟,竟有三道气浪从不同方向袭来,其中一道从秦季之那边来的气浪甚至威力不弱。巫柚似乎对此早有准备,挥剑拦下了两道,随即向气浪袭来的方向回敬了一轮攻击。孟仞又比他慢了一拍,堪堪挡下了第三道气浪,差点被扫中。
稍微思考一阵,孟仞大致猜到了现在的情况。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虽然断水剑破坏了敌人的全体集结,但是仍有小股敌人在林中集结了起来。并且,很可能有人殿后,有人开路,试图尽快撤到树林后方。
不过是否真是如此,还得走出林子之后才看得到。
待三人再次来到月光之下时,断水剑造成的气浪还在树林当中肆虐。虽然已有预料,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三人吃了一惊。
树林后方已经聚集了六十来个人。
果真训练有素。孟仞心下暗想。
不过真让他们感到吃惊的倒不是逃出来的人数,而是这些人组成的阵型。
这六十多人站成了两圈。内圈的直径约为两丈,由大概二十个人组成。从他们的动作来看,其中有两个人是阵眼。
外圈的直径宽达十丈,大约四十个人分成了三队,每队有一个阵眼,密集地站在圆周上。每队之间则有一个较大的空隙,孟仞他们三个就是透过空隙看到了内圈的情况。
从来没见过的阵型。
“秦季之也在外圈!”孟仞喊道。气浪的声音已经小了一些,他终于不用扯着嗓子吼了。
正如他所说,秦季之就站在最靠近他们的那队人当中。
霍岚喊道:“师父知道这是什么阵型吗?”
巫柚摇了摇头。
孟仞心里一沉。要是连巫柚都没见过的话,那这个阵型很可能是秦季之新创的……
他们有特殊内力的信息差可以打,秦季之也有新阵法的信息差可以打。
得赶紧想想应对的办法……
“汝等可识得此阵?”秦季之炫耀似的向他们发问。
巫柚显然不想再摇一次头,霍岚也是沉默以对。
这个阵法的功用倒并不是很难推断。孟仞心想。他刚刚一直在考虑这个阵型的用法,本想找个时机告诉巫柚和霍岚,但既然秦季之现在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他就只好大发慈悲地回答一下……
“若我所料不错,”孟仞朗声道,“应该是将内力在内圈增幅一次,再在外圈增幅一次吧?”
一圈套一圈,应该只能是这样的功效。
秦季之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疯了吧?”霍岚咕哝道。
投入战斗,似乎让秦季之很是兴奋,跟刚刚那个嗓音沙哑疲惫的副院首判若两人。
“好!”秦季之笑道,“这叫‘双环阵’,乃是老夫自创的阵法。”
孟仞道:“名字和功用一样浅白。”
“是否浅白,你们尽可以试试……”秦季之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又骤然而起,“攻击!甲型!”
巫柚沉着地下令道:“不要硬接,躲!”
内圈将近二十个人,除了阵眼以外,同时举剑指向了他们这边。举剑直接发射剑气,虽说比挥剑的威力更低一些,但是更适用于密集阵型,而且准头更好。
外圈,秦季之所在的那一队人稍微散开了一些,拦在内圈和孟仞他们的连线之上。
剑气一出,经过内圈的增幅,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席卷而来。经过外圈时,剑气仿佛被大阵吸收,但随即又带着更大的威势向前推进,仿佛要撕裂沿途的一切东西。
巫柚在其他两人的肩上一拍,三人立刻闪到了剑气覆盖的区域之外。
剑气打在他们身后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上面,顷刻之间竟将树干的一部分化为粉末。没变成粉的树干和树冠也在一击之下飞了出去。
孟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巫柚的断水剑破坏力虽强,可似乎也没有此等威力。
然而,孟仞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巫柚说道:
“就这点程度?既然如此,我们也进攻吧,先废掉一批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