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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香全文阅读

作者:叶蓁蓁     嫡香txt下载     嫡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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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流霞

    第一章流霞

    上元夜刚过,一场姗姗来迟的大雪把整个博闻县都笼罩在了一层银装素裹之中。

    兰溪村坐落在博闻县东南,背靠青山,旁边有条河叫兰溪河。这村原本不叫这名字,前唐有位大诗人兴游至此,见山清水秀,桃花十里,便留了首诗: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村里人附庸风雅,便将村名改作兰溪。

    说是桃花雨,沐清溪亲自来了以后才发现其实就只有七八颗歪歪扭扭的桃树罢了。戴大诗人对着稀稀疏疏的几瓣落花是怎么臆想出一场桃花雨的,她并不关心。那时候客儿刚刚出了事,沐驰和徐氏暗中挑拨族人处处为难,她是无奈之下才选了这里定居。对外说是乡间静养,合族上下有眼睛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衣食尚且不足,哪还有心情吟诗作对?

    好在溪水中的鱼甚是肥美,个头大,肉质鲜嫩,清蒸红烧炙烤都是上品,委实让许久不见荤腥的她大饱口福,吃得心满意足,连带个子都窜了起来。

    兰溪村背靠的这座山就叫青山,戴大诗人只顾着欣赏桃花,倒忘了顺便为山头留个雅名儿,村里人想不出,便只好这么“青山青山”得浑叫着。这山不算高,景色倒还不错。越中一带雨水丰足,植被葱茏,处处是青山绿水,不像北方的山,一入了冬便成了剃了头的秃子,乏味的很。

    “小姐,您在哪呢?”

    远远地半山腰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那声音仿佛落入白玉湖里的一滴水,一圈圈地在山间荡起了涟漪,过了许久,尾音才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枝叶间。

    午后的阳光洒下来,半山腰上几丛低矮小乔木地动了几下,下一刻竟冒出个妍丽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量尚小,眉目虽然稚嫩,细看却有种巧夺天工的精巧,便是山巅上那被村人称为山神遗迹的鬼斧神工的桃花石也比不过。

    圆圆的杏眼又大又亮,眼珠子像是水洗过的黑曜石般光彩荧荧,眼波流转,便像是汪了一泓清泉,带着股子通透的灵气。秀气的鼻梁挺且直,放在女子脸上本显得硬气了些,偏到了她这就是锦上添花,将整张脸都带的立了起来,显得五官更加夺目。许是因为走了路,又或者是因为吹了冷风,两腮红扑扑的,仿佛点了凝香斋里新出的胭脂。只是小巧的鹅蛋脸还带着点婴儿肥,两颊肉嘟嘟的,让人看了便觉稚气犹存。

    “琉璃,我在这呢!”沐清溪脆生生答道。

    那一把清泉鸣涧般的嗓音,既清亮又婉转,像是黄莺出谷遇见了泉水叮咚。

    琉璃循声穿过树丛,拂开蓊蓊郁郁的灌木,便见自家小姐提着几个小竹筒,笑得正欢,那模样哪有半点侯府嫡长女该有的稳重样子?

    “小姐,您怎么跑这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只在山脚取水?天色不早,今日收集的雪水也该够用了吧?”她只不过去放了个水,一转身沐清溪就跑没了影,幸好这山上没什么猛兽,若是有个万一,不用锦绣出手,她自己就得先把自己拍死。

    沐清溪笑着看她,“就你话多,这山我都爬过多少遍了,还能丢了不成?你看这天还不到申正,哪里就着急回去了?”

    琉璃见她不听,忍不住一跺脚,“若是回去晚了,锦绣姐姐是要教训的。”

    沐清溪提着竹筒,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你不说,我不说,锦绣怎么会知道?若是知道了,那定是你说的!”

    她说的理直气壮,琉璃竟拿不出反驳的话来,“可毕竟是才下了雪,山上路滑……”

    “就是才下了雪才来呢!”沐清溪招招手,示意她快点跟上,自己则在一处溪涧旁停了下来,拿出几个竹筒递给琉璃。

    琉璃见劝不动,只好接过竹筒,走到旁边的矮树旁收集树叶上残留的雪。她从旁边摘了片完好无损的叶子,将竹筒送到叶尖儿底下,拿新鲜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将叶面上的雪顺着树叶的脉络一点一点地扫进竹筒里。待积满了一筒,便将叶子放在封口处,再用竹盖封紧。

    沐清溪则俯身走到了溪涧旁,拿出个竹筒,硬帮底的鹿皮靴最是防滑,她左脚踩在一块溪石上,右腿微微蜷曲,整个人趁势往前探去,手中的竹筒一轻一重,拿回来时已将覆着积雪的那片溪水收了进去。

    一回头刚好看到这一幕的琉璃吓得差点一个哆嗦把好不容易收集来的雪水丢出去,连忙就去把她往回带,一边拉人一边念叨:“我的小姐,您就不能放着让奴婢来吗?”

    她掌握的角度再好,竹筒浸到溪水中,手指难免也要被波及。冬日的天溪水冷冽刺骨,那双葱白柔嫩的小手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根根手指活像是才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又冰又凉。

    “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碰冷水,您的手哪受得住啊?您要做什么放着让奴婢来就是了。”琉璃心疼地念念叨叨,赶紧拿了帕子出来将水擦干,又把一双受了大委屈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取暖。余光瞥见她衣缘下摆也湿了,更是着急,生怕她因此着了凉。

    这些唠叨听在沐清溪耳朵里又温暖又妥帖,其实她想告诉琉璃,上辈子落魄的时候她还曾在河边凿开冰面洗过衣服,天寒的时候手指生了冻疮,十根手指动也不能动,偏偏又痒得厉害,她没忍住抓破了,又没钱买药,伤口便化了脓,一双手肿的跟萝卜似的。那样的苦她都挺过来了,哪还会在意这点冷水。

    但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重新活过来了,真好,她看着喋喋不休地劝导她的琉璃,这些爱护她的人都还在,真好。

    “酿酒一重酒曲,二重水,你别以为只有茶才看水,酒也是一样的。这水必须要清、活、轻,还要余味甘甜清冽,这‘隔层水’就是水中上品,比你收集的那叶上雪还要好。咱们平日里用的花水虽好,却失之以轻,兰溪水也一样。流霞酒我从六月三伏天里就开始准备,光是做酒曲就用了大半个月,才得了那么一点,用水自然要挑好的,如今有了它,便是酒曲里的花水差了点也没关系,酿出来一样能让你回味无穷。”沐清溪笑嘻嘻地说道。

    青山终年苍翠没有积雪,越中一带本来就少有下雪的时候,便是下了过不了两天也就化没了,上元后的这场大雪已经称得上是百年不遇,现在不多收集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琉璃叹口气,“好好好,小姐您怎么说都有理,可您也没必要非得亲自取啊,奴婢在这呢,有什么您吩咐就好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不然、不然下次就让锦绣陪您出来!”

    “噗嗤”沐清溪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腮边的两个梨涡便浅浅的浮了起来,像是在水波荡漾的湖面上,悠悠曳曳。

    “知道啦!就会拿锦绣来压我!”沐清溪耸耸鼻尖儿以示自己的不屑。

    琉璃这次倒是挺直了腰杆,没好气地说道:“那您也得锦绣姐姐压得住才行!”

    沐清溪吐吐舌头,连忙告饶。她才不想带锦绣出来呢,锦绣规矩大,肯定是不许她满山野乱跑的,哪像跟琉璃出来这么自在。

    接下来,沐清溪听了劝,指点着琉璃将剩下的几个竹筒装满便下山回家。来时的老黄牛就拴在山脚上面一点的树桩上,两个人把大大小小的竹筒收拾妥当,手指都快要冻僵了。

    冬日里天短,这么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道道晚霞争妍斗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致的美,山间的流岚也氤氲起来,余晖下,沐清溪和琉璃的影子被拉得悠长。

    到了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琉璃赶着老黄牛进了院子,沐清溪忍不住回首看了看天边消失不见的霞云。

    像极了她短暂的前世瞬间的绚烂与漫长的黑暗。

002客儿

    第二章客儿

    北风打着旋儿在枝头呼啸,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秧苗,青黄相间,一层层蔓延开去,像是直直到了天边儿。

    天高地阔,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人骑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近看马额上一撮白鬃格外显眼,马上之人一身玄衣劲装,外罩一件镶了毛的深色披风,暗着松竹锦纹,以金线压边儿。眉目清峻,鼻梁高翘,削薄的嘴唇,眸光深沉似海。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纪,周身却有种渊岳峙的气度。后面的人骑着匹棕褐色的马匹,身着暗蓝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眉清目秀,天生一双桃花笑眼,煞是招人。

    “爷,前面不远就是博闻县了。”贺子琦勒马驻足,朝着身前的人回道。

    骑着棕红色马匹的人微微颔首却不曾回头,只是抬眼望向天边,冷冽的视线似乎穿过了地平线,直透云霄。

    “越州沐氏?”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喑哑,反而有种极不相称的清亮感,低调的贵气。

    “正是。”贺子琦恭声答道,眉眼带笑,又或者不曾笑,只是他那眉眼实在是天生带笑,反叫人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玄衣劲装的男子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可那笑分明不曾到达眼底,更像是讽刺。

    贺子琦眼观鼻鼻观心,自家主子对沐驰老儿早看不顺眼,有这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也实在是那沐驰太上不得台面,连他都不想多谈。

    “时候不早,爷……咦?”贺子琦想劝他赶路,一抬眼却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玄衣男子眉峰蹙起,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旁边通往县城的乡间小路上,远远地赶来了一辆奇怪的车驾,说奇怪,是因为那车竟然是一头老黄牛在拉。车厢倒是用的上好的铁梨木,厚实又抗寒,四角上雕成飞檐的样式,车前挂着个金色的铃铛,其上浅浅雕着缠枝云纹,烫金鎏了“吉祥如意”四个篆体小字,风一吹叮叮咚咚,清脆的铃音给这寂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灵动。

    车厢越是华丽,便与那老黄牛越是不相衬。

    日头升高,前几天下得雪还没化尽,乡路上变得泥泞不堪。老黄牛一步一晃悠,走得极慢极慢。

    “有趣,有趣!”贺子琦看着那车笑道,桃花眼满是兴味。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了,里面的人想必也有意思得紧。

    玄衣男子轻掠他一眼,贺子琦见状连忙端坐马上,连声告饶:“爷您息怒,小的保证不惹事,就是看着好玩而已。”

    两人都是练家子,即便隔得远还是能听到车厢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姑娘,糕糕甜!”声音软软糯糯,像是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只是,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语调也有些奇怪,“姑娘”二字竟不是平常听到的“姑娘”,而是读成了“姑娘(阳平)”,“娘亲”的“娘”。

    玄衣男子眉峰微动,眼中竟也流露出几分趣味,这称谓,倒是当真有几分特别。

    车厢里,沐清溪看着小侄儿小弯了的眼睛,有心逗他,故意板起脸,慢慢地说道:“甜才不能多吃,今儿可只有这一块了!”

    所谓“姑娘”,其实是“姑姑”和“娘亲”的合称。沐清溪的大嫂和娘亲去的突然,客儿乍然失了娘亲和祖母,谁都不认,只认沐清溪。沐清溪便只好天天将他带在身边,客儿习惯了便以为她就是娘亲。后来,沐清溪也曾试图纠正过,却又发生了奶娘那件事,从那以后客儿就有些慢,分不清姑姑和娘亲,于是就干脆合并在一块喊,这也是唯一的一个他不会使用叠词的称呼。

    玄衣男子远远地听见了,只觉得那把声音清且冽,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了摩诘公的那句诗“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在凛冽的北风呼啸声中一枝独秀,独一无二,声音的主人不知配不配的上“色静深松里”五个字?

    一念及此,自己也是愣了一下,他竟会因着一句话而揣测一个人真是魔障了。

    车厢里,沐清溪全然不知自己和小侄儿的话都被人听了去,她此时全心都放在小侄儿身上,等着小侄儿的反应。

    果然,话音刚落小侄儿那胖乎乎的圆脸立刻皱成了一团。眼角眉梢挂上浓浓的失落,腮帮子鼓成了小包子,粉嘟嘟的小嘴撅得高高的,能拴住两头小毛驴,圆圆的眼睛里更是汪了一泓泉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

    偏偏沐清溪就是不为所动,反而好笑地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腮帮子,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视而不见,转头便拿起桌案上的线装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今日本是去县里打理账目,只是她向来不喜欢那些琐事,便将琉璃和珠玑留下帮忙,自己则带着客儿逛了街市打道回府。

    小团子嘴撇了半晌,姑娘也不肯搭理他,只好自己主动挪了挪凑到她身边,委委屈屈地抱着块甜糕继续啃。他啃得仔细,咬一口便要换一个位置,换一个位置还要看看先前的牙印整齐不整齐,若是歪了便要再啃一口保持整齐。这么一直啃,没多会儿腮帮子便被塞得鼓鼓的,活像只贪食的小松鼠。

    “这小娃倒是可爱。”贺子琦听着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心里痒痒,那娃娃肯定是圆乎乎白胖胖的,抱在手里全是肉,手感一定好!

    玄衣男子侧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走了”。话落,双腿一夹马腹,棕红色的马匹一个纵跃飞出去五六米。

    “哎,爷,等等我!驾!”贺子琦心下暗叫命苦,爷那匹马是什么马,他这匹不过是驿站的普通马,一起出发还跟不上呢,这不是有心把他甩下么!

    车厢外,赶车的锦绣和流听得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前一后两匹骏马飞驰而去,便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赶着自家的牛车慢悠悠地走。

    沐清溪眼角的余光扫过埋头大啃的小侄儿,心下好笑又怜爱。

    这孩子是沐清溪兄嫂留下的遗孤,大名沐含章。因刚出生时实在孱弱,爹娘怕养不活,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客儿,取做客家中之意,以求瞒过阎王爷。他今年三岁半了,话还说不利落,脑袋也不大灵光。说话必须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稍稍快了舌头便要打结。别人与他说话也要放慢了语速,略微急了点便会听不过来。因他生得好,年纪又小,旁人乍一看也只觉得呆呆的可爱,只是两世看着他长大的沐清溪却不这么认为。

    客儿其实学舌很早,七个月大的时候便能说“爹”“娘”等简单的字词。大人跟他说话,他便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听,时不时点头或摇头,像是真听得懂。沐家的孩子大多聪明,但是像客儿这样早慧的上上下下却是找不出一个。那时候爹爹高兴,又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嫡长孙,顶着族规给他改名为“含章”,含章素质,冰渊清,期许之深,可见一斑。

    只是后来……都怪她,沐清溪闭起双眼不敢再想。

    “姑娘?”客儿眨着大眼睛看她。

    肉乎乎的小手拍在手背上,依稀能感觉到掌心的黏腻,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与温暖。沐清溪睁开眼,便见小侄儿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又是窝心,又是愧疚。

    他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

    “姑娘?”见她不说话,客儿眨着大眼睛又唤了一声。

    沐清溪低头,这才发下手中的书已经快被自己揉成一团废纸。

    “吃完了?”丢开书,费了点力气才把他从榻上抱起来,带着奶香的小身躯入怀,驱散了心底弥漫的暴躁。这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天地间仅剩的真正的亲人。抱着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自己活着还有意义。她取出手帕,捏着他的小肉手一点点把残留的糖渣擦去,又叮嘱他不许吃手指,会闹肚子。

    客儿摇摇小脑袋,连带着帽子上的两个小毛球也跟着晃来晃去。他脑袋转得慢,记不住太多东西,这会儿沐清溪一问,他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心思就跟着沐清溪走了。

    “收收,宵宵。”客儿奶声奶气地答。

    沐清溪笑了,这一笑宛若冰天雪地里开出的火红色的鸢尾花,温暖而绚烂,耀眼而夺目,驱散了漫漫寒冬里的阴冷。她抽开桌案下的抽屉,果然盘子里躺着块形状规则印满了小牙印的白糖糕。这是要留着当宵夜呢,沐清溪点点小侄儿的额头,人小鬼大。

    “姑娘,看看。”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被戳的额头,直往沐清溪怀里躲。

    沐清溪笑得更深,嘴角的梨涡都现了出来,不深不浅,整个人平白多了点俏皮,客儿这是夸她好看呢。

    “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好看了?”话是这么说,沐清溪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他脑袋转得慢,心思却极敏感,知道刚刚她是打趣他。

    客儿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藏。

    沐清溪任他躲,又一边逗着他玩,车厢里处处都是客儿银铃般的笑声,与车窗外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倒是有种琴瑟相和的意趣。

003兰溪

    第三章兰溪

    老黄牛慢悠悠地换着蹄子,日头渐渐西斜,晚霞缱绻流岚氤氲的时候,牛车终于出现在了兰溪村的村口。

    走着走着,牛车忽而停下,沐清溪正自不解,刚想询问,锦绣就打起了车帘。

    “小姐,前头闹官司呢。”

    沐清溪抬头看去,就见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大圈,乌泱泱都是人。正月里农闲,这是都出来看热闹了?

    流早下了车去查看,此时回来便回禀,说是张嫂子家的牛死了,疑心是王二杀的,两家起了争执,里正劝说不开,就闹了起来。

    “小姐,里正说您要是得空的话想请您过去帮着分辨分辨。”流云不以为然地说道。话虽然带到了,心里到底是不愿沐清溪为这些事劳心的。自家小姐是什么身份,前安远公嫡长女,身份尊贵,满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要不是沐家出了事,哪至于流落乡野。早前不过是顺手帮着里正处理了几件小事,这里正竟然蹬鼻子上脸起来,恁得丁点事儿也要来烦。

    沐清溪哪里不明白流的想法,只是她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流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一脸“小姐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的表情。

    沐清溪笑看他一眼,心中无奈,不是她爱管,一来这耕牛在农家是头一件重要的家产,处理不好伤得不只是两家的和气。她在兰溪村住了三年,虽然少不了东家常西家短,到底还是民风淳朴,算得上安居之地。二来,客儿年纪还小,怕是还要在这里住个几年,顺手的事既卖了里正人情又能得了邻里尊敬,何乐而不为呢?

    沐清溪走在前面,十三岁的少女,容貌还未长开,眉目间已经有了清艳之姿,即便穿着厚重的冬衣身形依旧瘦削,她今日穿了件浅水绿的比甲,外罩竹青色的鱼戏莲叶纹的斗篷,站在白雪覆盖的青石地板上,仿佛白瓷瓶里濯濯的素心莲,含苞欲放,清新隽秀。

    锦绣跟在后面抱着客儿,见流还鼓着腮帮子,忍不住提点了两句。和他们这些跟着小姐一路走过来的人不同,流,还有一个酩酊,一个茗芩,都是小姐来了这里以后夫人娘家那边送过来的,年纪不大,没经过那府里的糟心事,性子都还跳脱,偏偏资质还算好,少不了要常常敲打着。

    这厢里正已经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了沐清溪。里正姓高,名佑,年纪四十上下。原是个落魄书生,屡试不第,后来流落到兰溪村定居。说来也奇怪,这兰溪村少有是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多得是外来户,遭了难的、逃荒的、落魄了养老的、躲债的、躲仇家的……形形**什么人都有。

    外来户多,管起来难免束手束脚,高佑能当上里正,全托了读书认字的福虽然当了以后他宁愿自己不认字。

    前因后果理清,这事说小不小,说大还真大不到哪去。细说来就是王二想跟张嫂子借耕牛,张嫂子没答应。今儿一早找嫂子起来喂牛,竟发现自家牛死在牛棚里早没了声息。于是,张嫂子怀疑王二借牛不成,怀恨在心把她的牛杀了。一怒之下便找来里正,要里正给个说法。

    要说张嫂子在兰溪村也是头一份儿的特别人物,她原是屠户家的女儿,家本不在这里。据说她年少时与家乡当地一大户人家的公子两情相悦,那家的老爷夫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不同意儿子娶个屠户家的女儿进门。偏偏那公子痴情得紧,父母不同意便带着她私奔。后来仿佛是被找到了,公子抵抗之间失手被家丁误伤,没了性命。张嫂子心如死灰,流落到兰溪村定居。

    她原不姓张,张是那公子的姓氏。她在家时也曾跟着父亲提刀杀猪的,见血一点都不含糊,虽然是孤身一女子,却没人敢小看。因此,她不依不饶起来,里正又是职责所在,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王二不肯承认,却又有其他村民作证,说他近来常在张嫂子屋子旁晃悠,这下张嫂子更加坚信是王二杀了她的牛。

    “张大嫂,我想去你家看看成吗?”清楚了前因后果,沐清溪觉得这事应该不难,这么说便是打算管了。

    她年纪虽小,但着实办过几件事的,里正心里便先松了口气。

    张嫂子心里便是有再多的火,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发不出来,又觉得她要看也没什么,便随她去了。

    因要去看死牛,怕客儿吓着,沐清溪便让锦绣先带人回家。

    到了牛棚里,那牛的尸体已经僵硬了。沐清溪也不忌讳,俯下身子就要去查看。

    张嫂子一见她要下手,连忙跳出来阻拦,“妹子,你说要看哪,我给你看!”她倒不是恶意阻拦,就是觉得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碰这些尸体不太好,怕她沾上不好的东西。

    沐清溪感激地朝她笑了笑,温声说道:“嫂子放心,不要紧。”

    冬日天寒,又是夜里死得,这会儿尸体已经硬如石头,沐清溪去翻眼皮的时候已经翻不开了。她的手指修长,指骨匀称纤细,天气冷,裸露在袖口的一截皓腕和葱白的指尖冻得微微发红,被地上的白雪映照,透出一种荏弱的美。

    看过牛耳、鼻子、颈项,及至前蹄的时候停了一停,紧接着便又看过后蹄。待看完了,她站起身,朝着张嫂子说道:“劳烦嫂子娶个夹钳过来。”说话声不高不低,语速也慢,是跟客儿说话养成的习惯,声音里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自信,无端地便叫人觉得有种成竹在胸的踏实感。

    夹钳取来,沐清溪俯下身,“流,扶着左前蹄。”

    流当即照做,她便拿着夹钳,在那只蹄下缓缓地敲打,过了一会儿,蹄下竟突出个突起。她打开夹钳,小心翼翼地夹住那突起,半转着圈取出了个长长的黑乎乎的条状物,中途力有不逮,还是让流帮了一把。

    “这是个什么东西?”张嫂子惊讶地问道,不只是她,围观的人也都面露不解之色。

    沐清溪站起身,想了想问道:“嫂子家的牛这几天可是懒怠动?从哪天开始的?可曾外出过?”

    张嫂子不明所以,还是回道:“妹子说的不差,是懒怠动,一直趴着。约莫是从上元以后。上元那天进城卖肉,回来了就懒了,我还以为是累着了,没想到竟然是蹄子里进了东西。”

    “那就是了,我就说咱们村子里不该有这种硬竹签,应该是进城那天扎进去的。只是回来以后嫂子不大用牛,没注意到。”

    周围的人恍然大悟,纷纷称赞沐清溪聪慧,又给被冤枉的王二道歉,倒把王二弄了个大红脸。

    待人群散去,张嫂子拉住王二说话,“正月里的你借耕牛作甚?还在我屋子周围晃悠,打得什么主意?”要不是他来借牛,她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王二是个老实人,嘴笨,被她这么一问,顿时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沐清溪看得着急,干脆好人做到底,把话替他说了,“他怕是看见了嫂子家的牛踩了竹签,又不好直说,想把牛借去自己担了不是呢。嫂子慢想,我先回了。”说罢便带着流走了出去,全然不管自己的一席话恰似冷水浸了热油锅。

    离家不算很远,沐清溪虽然觉得冷也没打算让人来接,前世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她没那么娇气。

    “想问什么就问吧。”看着流嘀嘀咕咕,眉头皱成了一团,沐清溪心下好笑。

    流耳根子红了红,挠挠头问道:“王二既然想自己担不是,干嘛不顺水推舟认了呢?”

    沐清溪笑笑,“自己主动承担和被冤枉是两码事,王二若是把耕牛借去,死在了自己家只要照数赔银子便是。甚至他想多赔点也没关系,张嫂子只会觉得他有担当。若是被冤枉,赔银子是一定的,张嫂子反而还要怨怪他。所以,这事儿关键在于张嫂子的态度。”

    “哦,合着他就想在张嫂子那落个好,”随即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对,张嫂子跟他非亲非故的,难道……难道王二看上张嫂子了?!”

    沐清溪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流更加不敢置信,“不、不会吧……”张嫂子抡起大砍刀来他都要打哆嗦啊,王二平常看起来胆子也不大,怎么那么想不开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里不好?”王二心思憋了这么久,她都要看不下去了,今天顺水推得这一把,希望能让那条小舟顺顺当当地浮起来。

    张嫂子家隔壁的的屋顶上。

    “你拉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皱眉问道,看其面貌赫然正是白日里骑着棕红色马匹的那人。

    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白日里眉眼带笑的年轻人,而是个身披袈裟头上顶着戒疤的大和尚。

004和尚

    第四章和尚

    “正是正是,王爷可有所得?”大和尚笑嘻嘻地答道。

    被称为王爷的人眉峰皱得更紧,冷声答道:“智空,莫要故弄玄虚。”

    智空和尚见状知道他是动了怒,连忙说道:“王爷息怒,和尚我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您不觉得这女子有些特别?”

    玄衣王爷乍一听沐清溪开口便听出她就是牛车里的人,当时心底便浮现出一句话“果真是‘色静深松里’”,这话自然不能对着智空说,他皱着眉半晌才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才貌俱佳。”

    能从他嘴里说出这四个字已经是极难得了,大和尚顿时眉开眼笑,活像是自己家的闺女被人夸了似的,看得玄衣王爷更加不解。

    “是吧是吧,贫僧也觉得此女甚好,心思细腻,体察入微,又聪明又纯善,关键不像京里那些眼睛恨不得朝天的世家小姐……”

    “本王时间不多。”他淡淡地说道,打断了智空滔滔不绝的吹捧。

    智空立时退去嬉笑正色道:“家师曾言王爷您‘龙困浅滩’,贫僧立誓要为王爷寻“乘龙之水”,如今业已寻到。”

    这下子,玄衣王爷的眉头直接拧成了悬崖峭壁,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指着沐清溪远去的身影好容易才克制住用平常的语调问道:“你说的水就是那小女孩?”

    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身量瘦小,不是小女孩是什么?

    大和尚顿时哑口无言。

    “咳、咳,这……贫僧依照先天之数反复推算,确是此女无疑。”

    “本王今年二十又一。”言外之意,若是再大个五六岁,当她爹都够了。

    大和尚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要不您干脆收个义女”这句话在玄衣王爷有如实质的冰碴子眼光下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贫僧倒是缺个徒弟。”最终,大和尚摸索着下颌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玄衣王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找本王来就是为了此事?”

    智空摸了摸光滑的秃顶,笑呵呵地答道:“哪里哪里,贫僧是为了来找徒弟的,嘿嘿,嘿嘿!”

    玄衣王爷心底轻叹一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屋顶。

    智空和尚没跟着,他沉默地坐在屋脊上,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王爷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苦牵累别人。”

    王爷,终究是下不了决心啊。

    但是,他一个和尚,怎么拐了人小姑娘给他当徒弟呢?

    不好办呀不好办。

    兰溪村的沐家外表看去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很普通,比寻常农家也只是新了点,毕竟才起了三年。

    越中一带的冬日不像北方那么冷,今年的雪已经算是反常的多,屋子里烧着地龙,进屋便是热腾腾的。但凡有棱角的桌椅摆设都用棉布包了角,易碎的瓷器、玉器更是一件也无。在这种环境里,哪怕是稍稍疏忽一点,也不怕小孩子磕着碰着。

    回到家中的沐清溪半点不知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盯上了,还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眼中的准徒弟。她向来畏冷,又在寒风里站了大半天手脚都快没了知觉。进了屋,接过锦绣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大口,僵直的手脚才慢慢地暖和起来,跟锦绣商量起酒铺的琐事。

    这一家子女子多,又带着个孩子,几个男子,要么还小,要么不会种地。幸好她前世逃出火坑的那两年遇见了大和尚,拜了他当师父,着实学了些本领,酿酒就是其中一种。这三年靠着卖酿酒方子和酒铺的生意,她这一家子总算手头宽松了些,有余力让客儿过得更加舒服自在。

    “昭和酒楼那边的账结清了,掌柜说还想再订一批烈酒和黄酒,果酒和甜酒要减一些。香尘阁里……还要之前的花酒,越绵软越好。”锦绣一边翻看账簿,一边说着。

    沐清溪听着,明白她为什么停顿,昭和酒楼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自从她想法子搭上以后,合作一直很顺利,也是她手里目前最大的进项之一。至于香尘阁,单说得利比昭和楼还要高,锦绣几个跟着她从府里出来的人却都劝她放手。只因这香尘阁其实是处勾栏院,她身为官家女,高门之后,跟这样的地方有牵扯传出去委实不好听。

    只是,那时她穷得快连客儿都养不起了,哪里还能计较的了那许多。何况,前世刚刚逃出来的时候她连洗衣婆子和乞丐都做过,如今不过是做生意的对家名声差了点。那勾栏院的管事在当时她一穷二白时与她谈生意,肯将订酒的单子给她,也算是雪中送炭,是以就算现在宽裕了,她也没开口要断了这桩生意。

    “小姐……”锦绣开口。

    沐清溪一手按住她的手,眉目里浮现出几分落寞,“姐姐想说什么我知道,只是那位管事到底是帮过我们的。我如今孤身在外,身份不过是个虚名,又有谁还记得我是谁?再者,这些事都是玄圭出面,别人哪里会想到我身上来。”

    锦绣越听越是觉得心酸,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小姐和客儿少爷哪里会受这样的苦,二老爷和二夫人心狠手辣,老太太竟也由着。

    “姐姐宽心,若不是离了那里,哪有咱们现在的安生日子?”沐清溪笑着劝解,不是勉强,也不是伪装,她是真的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有客儿有锦绣他们,有钱有闲,不用担心被人算计排挤,也不用担心那些喝斥辱骂甚至是鞭打,这已经是她重生以来最满意的样子了。

    唯一让她觉得愧疚的是苦了客儿。上辈子……客儿虽然早逝,却没有出现奶娘那件事,这辈子脱离了沐驰和徐氏的掌控,却不想他们心狠至此,买通奶娘下毒。

    她现在只想守着这间酿酒铺子,好好地把客儿养大,让他读书识字,将来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也算是对爹娘和大哥大嫂有个交代。

    等客儿成家立业,能够独当一面了,她会回京里,有冤抱冤,有仇报仇。沐驰和徐氏做下的事,她现在是没有能力追究,但是,总有一天她是要去讨债的,欠她的、欠客儿的,她要一分一毫地讨回来!

    只是,她不在乎,她身边的人却不这么想,总觉得那家里亏欠他们太多,她和客儿受了大委屈。沐清溪知道他们都是为她好,都是真心实意待她,若没有他们一路护持,她恐怕早就在那家里被撕碎了、活剐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们都这么护在她身旁,她岂有不感激的?

    锦绣平息了心情,叹了口气,脸上又带了笑,她何尝不知道现在这样已经算好了,只是每每想起以前,总免不了今昔之感。

    “时候不早了,厨房里还温了宵夜,小姐多少用点,早些歇息吧。”

    沐清溪点点头,又嘱咐她,“车里那块白糖糕给客儿存好了,他怕是醒了还要找呢。”

    锦绣笑着回道:“小姐放心,回来就给收好了,就等着小少爷找呢。”

    两人说话间,里间起了响动,沐清溪连忙转进去,只见床上原本睡着的客儿此时醒了,正迷迷糊糊地坐在被窝里揉眼睛。

    锦绣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不禁说,我去拿吃食,小姐和小少爷略等等。”

    沐清溪坐到床边,客儿下意识地便伸出一只手往她怀里扑,她一手接着,一手把他揉眼睛的手拿开,“不准揉眼睛,揉多了要痛,会看不清糕糕。”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遍,可是客儿是记不住的,于是,她便每次都说,想着日子久了,总有一两句是能记住的。

    “唔,姑娘,糕糕。”客儿迷迷糊糊地嘟囔。

    听得沐清溪直想笑,“还记得你的糕糕呢?”

    “唔,糕糕,姑娘。”

    沐清溪心里发软,却没让他再吃白糖糕,一来放久了不新鲜,二来入了夜甜食不好克化。哄着他吃了些清淡的五谷粥,漱了口,怕他积食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等睡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沐清溪躺在床上,客儿在她身边打着小呼噜,秀气的鼻尖儿随着呼吸的节奏一张一翕,睡得又甜又香,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睡梦里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她却不知怎么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上辈子的事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上演,一会儿是祖母那长满了皱褶的脸怒声指责她毁坏家声,一会儿是沐驰和徐氏阴谋得逞的阴险笑容,一会儿是记忆里洗不去的鞭子声、辱骂声、鄙夷的目光,还有小腹上身体撕裂般的痛,鲜血流个不停,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浸在了里头……

    怕吵到客儿,她连翻身都不敢,只能看着窗外的月光挨着,及至天明才艰难地阖上眼。只是,还没睡沉,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一声嘹亮的问询声,在沉静的暗夜里格外刺耳。

    “可是沐家二小姐居处?”

005前事

    第五章前事

    江南沐氏乃当朝大族,先祖可以追溯到周朝姬姓。东周以降,历经春秋之盛,战国之衰,秦汉之间一度式微,及至两晋复又盛极一时。其辉煌时期,曾有“举朝半壁皆沐姓”的说法。前唐废九品中正制而以科举取士,寒门与世族并称朝堂,此后方才渐渐低调下来。

    百年世族繁衍之下,家族中人口众多,关系复杂,恰如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沐清溪所在的越州沐氏也不过是其中稍稍粗些的一支根须罢了。

    越州沐氏如今共有五房,沐清溪这一支是四房,早在沐清溪的祖父沐伦年少时便已分家。沐氏一族耕读起家,到了沐伦这里却偏偏另辟蹊径走了军中的路子。当年国朝初定,蛮夷生乱,沐伦年纪轻轻上了战场,从最底层的小兵卒做起,一路靠着军功累封至安远侯,成为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凭借一己之力挣下爵位的世家子弟。

    沐伦少年征战沙场,落下病根,年过四旬便早早去了,沐清溪之父沐骏承袭爵位,继承乃父之志,驰骋疆场,北拒夷狄,立下汗马功劳,只可惜安国公的爵位尚未落到实处便英年早逝。

    按大梁律,爵位父死子继,然而,当时沐骏之子沐清泉失踪,生死不知,沐清泉之子沐含章尚在襁褓之中,不满六岁则不能承爵。

    沐伦有子三人,嫡长子沐骏和三子沐均为正妻庞氏所出,二子沐驰为庶出。按理说,兄长无嗣可继承爵位,这爵位便该由嫡亲的弟弟沐继承,可偏偏沐年少时不慎跌入冰湖之中,双足冻伤,不良于行,大梁律身有残疾者不能入朝不可承爵。沐家无人可承爵,这爵位便只能被皇家收回。

    庞老夫人连夜入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了当时身为三朝帝师的殿阁大学士柳开出面求情。当今陛下宅心仁厚,念及沐家遭逢大丧,沐骏和沐清泉又是为国捐躯,遂法外开恩,破格允许沐驰继承爵位。因是庶子承爵,位降一级,仍为安远侯。

    事后,安远侯沐驰为表孝心,请了沐氏族老出面,开祠堂把自己记到庞老夫人名下,摇身一变成为了庞老夫人的“亲”儿子。

    沐驰膝下三子两女,长女如今年方十四,序齿犹在沐清溪之前。沐家二小姐这个称呼也只有那府上的人才会喊,送信的人是哪里来的问都不必问。

    沐清溪看着手里的信迟迟不语。

    锦绣见她面色不好,端了盏茶上前询问:“小姐,信上怎么说?”

    沐清溪看她一眼,神色淡淡,随手把信递给她,“看看吧。”

    锦绣见她神情心里一突,直觉认为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与那府上沾边的,从来就没什么好事。她接过信,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越看越是疑惑,只因信上通篇都是场面话的问候之语,说什么老夫人想念孙女和曾孙了,想接她们回京长住,落款人是二老爷的夫人徐氏。

    “小姐,这是何意?”锦绣不解地问道,她记得当年小姐决定扶灵返乡久居乡下的时候徐氏可是高兴地跟朵花似的,怎么现在改了主意要把人接回去,“真是老夫人的意思?”

    沐清溪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娴静的目光落在青玉色的茶盏上,翠绿的纹路沿着淡青色的瓷底展开,左右突围变成了一副雨过天青图。

    “锦绣,守孝三年已过,我快要十五岁了。”她淡淡地说道。

    锦绣一愣,下意识地就想说十五岁怎么了,只是话到嘴边,脑子里一清,顿时明白过来,“岂有此理!”女子十五及笄便可谈婚论嫁,这时候来信接小姐回去,无非就是想拿捏小姐的婚事,可恨!

    “老夫人尚在,小姐的婚事哪容得她插手,徐氏当自己是什么东西!”锦绣气愤地说道。

    沐清溪眼底一黯,上辈子自己的婚事不就是任凭徐氏拿捏的么,她不同意又怎么样,徐氏使出那种下流手段,又以客儿的性命和前程相逼,她不答应又能怎么样?祖母老了,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精力来管他们?

    一想到这,那种暗无天日的窒息感便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沐清溪扯扯嘴角试图露出个笑容,可努力了半天还是做不到,以至于当她开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笑一点都不搭边,仿佛蕴含着极深重的苦难,更像是哭。

    “小姐?”锦绣不安地看着她。

    沐清溪摇摇头,长出了口气,再开口时眼底多了几分憎恶,“我没事,你也别着急,我如今还小,哪怕老夫人顾不上也断没有现在就定下人家的说法,咱们家又不是那等寒门小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断不会任她摆布的。”

    沐清溪当年执意扶灵返乡,结庐而居守孝三年,一是为了保住锦绣她们,前世父母去世之后,徐氏接管沐府,首先便是将从前母亲身边的人都打发了,锦绣她们也未能幸免,后来她出逃之后遇见府里放出来的丫鬟,才得知徐氏随便把她们配了人,且都是些极上不得台面的,珠玑更是被折磨致死。锦绣、琉璃和珠玑自小跟她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情同姐妹,沐府房里的大丫鬟便是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未必比得上,徐氏竟将她们卖给贩夫走卒甚至是勾栏院里的龟公,其心何其歹毒!这辈子她自然不能再让她们吃苦。

    二来,上辈子她着实年幼,一夕家破人亡,浑浑噩噩。之后又被徐氏百般虐待,根本不曾好好在父母灵前尽孝,回到越中既可以全了她的心愿,又能暂时避开危险理清一些事情,为将来做打算。这三年她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祖母是指望不上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不想重蹈覆辙,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婚事绝不能让徐氏插手。

    什么叫祖母顾不上?小姐这意思是说老夫人根本不会阻拦徐氏吗?锦绣皱着眉,小姐怎么说也是沐家的嫡长女,老夫人怎么会任由徐氏乱来?不过想想小姐在族中艰难至此老夫人也不曾说过什么,锦绣先时还觉得是徐氏从中作梗,现在却只觉得心中冰凉。

    沐清溪苦笑着摇头,锦绣竟还心存幻想,“老夫人又怎么样?当年刘嬷嬷那事儿,证据和证人都送到她眼前了,她是怎么处置的?”

    若说方才只是心冷,想起这话便是寒霜一片了。刘妈妈那事之前,小姐何尝不是对老夫人满心濡慕,可自那之后,“祖母”就变成了“老夫人”,她可真是傻了。

    “还是要早作打算,女孩儿家的婚事就等同于再投一次胎,后半辈子是好是坏全看投的人家好不好。依着徐氏的为人手段,非但不会为小姐着想,怕只会把小姐往火坑里推。”锦绣无不担心地说道,在她眼里,沐清溪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怕开了酒铺也只是恰好得了那几张酿酒的方子。遇上自己的婚姻大事,能有什么办法?

    沐清溪听得好笑,心里却暖暖的。上辈子若是锦绣不曾离开,她一定会拼了命地保护自己吧。不过,还好她没跟着自己,想起上辈子留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只要不是徐氏的人,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了?

    “我竟不知锦绣姐姐还懂得这么多,姐姐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早想着给自己寻个好人家‘投胎’去了?”沐清溪笑嘻嘻地打趣道。

    锦绣顿时羞红了脸,恼道:“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这还不是担心你!”

    沐清溪顽皮心起,故意回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姐便是起了心思又怎么样?我还能拦着不成?我看白璧就挺好的……哎呀!”

    话未说完,锦绣已是恼得挠她咯吱窝去了。沐清溪本能地身子一颤,抗拒感刚起立刻又被压了下去,禁不住笑出了声。她皮肤白皙又清薄,素来触痒不禁,一笑一喘,没一会儿便霞飞双颊,端的是花枝乱颤宛若梨花带雨。

    “好姐姐,饶了我吧,再不敢了!好姐姐!”沐清溪只好一边躲一边告饶。

    锦绣也是故意逗她,此时见她鬓云微乱,香腮度雪,恰似春日里卧晓的蔷薇花,柔弱而娇艳,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自家小姐实在是生得好,也不知将来哪家的公子哥儿有这福气。

    “还不过来,我给你梳梳头。”

    沐清溪见她气消了,便笑嘻嘻地坐过去,镜子里映出个娇俏秀美的人影。杏眼生晕,腮带胭脂,一双水眸眼角还存着点晶莹,一副春水才醒的样子。活了两世,竟然还跟个孩子似的与锦绣闹做一团,沐清溪忍不住羞红了脸。

    锦绣不知她心里所想,想着待会儿不出门,便拿起篦梳将锦缎般的长发理顺,松松挽了个纂儿,露出莹润饱满的额头和烟笼柳叶的黛眉,发间不加钗环,只以时下长着的一种指甲大小的小红果子点缀,清清爽爽又带点孩子气的俏皮。

    “小姐,送信的人说是等回音呢。”

    两人正说得高兴,流站在外间里问,

    锦绣刚下去的火气登时又蹿了上来,“他一个奴才哪来的胆子跟主子催话?这是哪家教出来的规矩!让他等着!”

    锦绣不生气则已,一生气那就是个炮仗,得谁炸谁。流云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递了个话竟然招来一顿骂,缩了缩脑袋小小声地嘟囔:“也不是我要问的。”

    “你还说!”

    沐清溪觉得流云可怜,忍不住为他辩解:“可不就是那府里教出来的么,你跟流置什么气?”

    见锦绣还瞪她,连忙住了嘴。锦绣于她亦姐亦母,真生气起来,她也怕啊。

006坑主

    第六章坑主

    打发走了流,主仆俩又说了会话,锦绣便去准备早膳,沐清溪则去叫醒客儿。

    白嫩嫩的小团子躺在厚墩墩的冬褥子上睡的正香,沐清溪又是捏鼻子又是挠脚心,好不容易把人叫醒,又任他在床铺间滚了好几个来回才肯起。

    早膳是锦绣早起做的,琉璃和珠玑不在,只做了简单的稻花香米百合粥,白灼小青菜,灌汤水晶饺,外加两样小点心。小家里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吃完早膳,日头已经高了,沐清溪这才想起来打发了送信的下人,只说她知道了。

    信是接了,走不走,什么时候走却是她说了算。何况,既是派了人来请她回京,来的人在族中落脚是个什么章程?既然要请,便该亲自走到她面前好好请,不然倒像是她多急着回京似的。

    如是过去几日,沐清溪每日带着客儿打打闹闹,逗他说话。一边又跟锦绣商讨这边的生意如何处置,她要走了,以后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自然也要跟着她走的。

    这间酒铺不大,也是她三年的心血,坛装的酒好说,卖给几家合作的酒楼便是。她造酒的时间短,便没取那些需要长时间发酵的粮食酒,大多都是短时间即可饮用的果酒一类,虽然取巧,贵在新奇,倒比粮食酒更吸引人。

    只是,这边地窖里还存着不少酒曲,带走的话怕是有些麻烦,不带走便要想想怎么处理。酿酒之法重在酒曲,若是把这些酒曲都卖出去,便等于是将酿酒方子送出去一多半,要给谁还得仔细斟酌。

    夜幕低垂,弦月未出,唯有几颗星子点缀在浩瀚的天空中。乡间的夜晚静的出奇,若是夏天还有鸟鸣虫语,冬末春初,连麻雀都懒怠动了。风过林梢,呜呜咽咽地唱着,平添了几分萧瑟。

    沐家这小院子背靠兰溪河,春初山上的积雪化了,夜里便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河水鲜甜甘冽,酿酒泡茶都使得。

    晚膳后,锦绣留在屋子收拾,沐清溪带着客儿在院子里消食。客儿中毒以后身子骨弱,沐清溪曾经尝试过为他诊治,但是她学医的时间太短,自己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若是一针用错,说不定还要危及性命,只好先把前世从大和尚那里学到的五禽戏教给他,天天带着他做上几遍,疏通筋络,强身健体。

    一大一小此时正做到“猴”,大的古灵精怪,小的乖巧可爱,乍一看到真有几分猴样,映着身后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煞是温馨。用珠玑的话说若是再配上两根香蕉几个桃子,年节里的猴戏就不用另外张罗了。

    “手臂伸出去,对,再伸长点。”沐清溪看着小侄儿的短胳膊短腿心里狂笑,面上还要一本正经地指点,也是忍得辛苦。

    “嘿”客儿眨着大眼睛乖乖照做,还学着沐清溪的样子嘿嘿哈哈的,颇像那么回事。“姑娘,短,不够!”伸得不能再伸了,客儿一着急,白嫩嫩的小脸又皱成了小包子。

    沐清溪刚要说这样就行了,忽听得院墙边一阵响动,那声音有些古怪,听起来不像是虫兽,倒像是重物落地,“砰”地一声。

    客儿扯了扯沐清溪的衣襟,仰头看着她,指着那边的院墙软软糯糯地吐出两个字:“影影。”

    沐清溪登时心中一紧,上前一步把客儿拦在身后,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流被她打发了去县城,把琉璃和珠玑换回来。沐府的人大概这几天就该过来了,再晚便要出正月,她等得他们就不一定了。眼下院子里只有她和客儿还有屋子里的锦绣,万一有什么宵小之徒……沐清溪不敢想。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沐驰和徐氏派来的杀手,扶灵返乡的归程中,那夫妻俩可是真做过这样的事的,只不过全被老夫人暗中派下的人拦住了。后来回了族中不方便下手,才改了主意从客儿的奶娘身上下毒。确定了客儿中毒,脑子受损以后那边才消停了。

    以休养清静为名,沐家小院子算是离群索居,离得最近的张嫂子家也有百多步路,原是为了防止他人窥探,可是现在她无比后悔。

    半晌无声,手心里汗津津的,沐清溪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在这时,客儿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睁着一双明净清澈的大眼睛指着那边小小声地说道:“人,看。”

    客儿说的是:有人,过去看看。沐清溪犹疑不定,她甚至没来得及深想客儿为什么这么肯定是个人。有那么一瞬间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野兽翻过院墙闯了进来野兽会这么安静吗?

    “嗯哼”

    一声轻响,极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沐清溪听得清清楚楚,那里确实是个人无疑。

    什么人?为什么会闯进她的家里?

    她牵紧了客儿的手,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朝院墙边走去。一步一步,离得近了,鼻尖儿突然嗅到一丝血腥味儿,极轻极淡。可是前世沐清溪对于血的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她已经不习惯再闻到这种味道了,胸中一阵气闷,恶心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

    客儿只觉得握着自己的小手的突然用了力,虽然不疼,但是不舒服,遂不自觉地挣了挣。沐清溪察觉,回过神来连忙强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稳了稳心神,心里紧绷着的那根线松了一息既然受伤了,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越是靠近,血腥气愈加浓重,这才想起带着客儿不太妥当,她真是吓糊涂了。

    “姑娘?”客儿见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有疑惑,有不解,唯独没有害怕和惶恐。客儿以前跟着她见过受伤的牛羊,是不怕血的。但是她还是不放心,犹疑一瞬,立刻把小团子抱起来走到门边放下。

    “客儿乖乖,去告诉锦绣姨姨。”说罢摸了摸他的头。

    客儿眨眨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告诉姨姨。”转身便跑进了内室。

    若是有什么事,她可以先挡一会儿,锦绣会明白的。沐清溪长出一口气,这才又折返回去。

    她这么一来一回,可把躲在院墙上的阴影里的人急坏了。

    “大和尚,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再这么拖延下去,主子的伤……”贺子琦压低了声音瞪着身边的光头,一脸悔恨。他怎么就相信了这浪荡和尚的话呢。看那小丫头身量那么点,怎么可能救得了主子?她万一撒手不管甚至是趁机再捅主子一刀怎么办……贺子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恨不得立刻冲下去把主子抢回来。

    大和尚看得心惊胆颤,连忙把人摁住,附耳狠狠地说道:“你可不能坏事!和尚我什么时候开过这种玩笑!”

    贺子琦心说,你开的玩笑还少了,你上次还跟我说我红鸾星动就在越中,结果我跑来越中别说红鸾星了,血光之灾还差不多。

    不过,到底是觉得他不至于拿王爷的性命开玩笑,只好耐着性子看下面院子里的动静。

    两人说话间,沐清溪已经走到了院墙边,旁边是厨房,只留下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边儿。厨房的灯火早就熄了,主屋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躺着个人,看身形像是个男子,而且是十分高大的男子,即便是蜷缩在那轮廓依旧有近乎七尺。

    因为太黑了,沐清溪看不出他容貌衣着,只好大着胆子凑近了俯下身查看。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沐清溪推了推他,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衣饰。掌下传来的触感让她一愣,复又忍不住仔细摸索了一下才确定,那不是寻常的布料。

    沐清溪幼时见到爹爹穿过,这种布料叫做雪鹿皮,光滑柔软不说,妙在触手生温,质地又轻薄,最适合冬日里穿。虽然名为雪鹿皮,却多是黑灰等深色,不适合女子穿。爹爹得了以后还曾可惜,说若是颜色亮些的话给娘亲穿刚好。

    而那件衣服的布料是宫里赏下来的,北边番国的贡品,因雪鹿难寻,一年也不过只出几匹,说是皇家专用也不为过,而且是极少数皇家人才有机会用到。

    现在,却出现在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而这个人受了伤,躺在她家的院子里。

    救还是不救?

    沐清溪下意识地就选择了前者。

    “小姐,这是怎么了?”锦绣在屋子里见客儿回来还以为是玩得累了,没想到客儿见了她张口就说什么人、臭之类的,她想明白了以后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安顿好客儿立刻便找了出来。

    一出来就见自己小姐正在费力地拖着什么东西。

    沐清溪见锦绣出来,心里一喜,她正愁拖不动这大块头呢。

    “锦绣,快来帮忙,他好重呀!”

    这一声抱怨清清脆脆,又夹着点娇气,锦绣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回去。

    这人身高马大,长得又结实,饶是两个人拖也艰难得很。

    贺子琦就趴在墙头上看着自家主子被两个小姑娘一点点地拖着往屋里挪那真是一步一步挪,贴地的衣衫蹭的满是土,就这么几步路愣是拖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幸好大和尚之前给主子简单地止了血,不然这么一折腾……

    “他们竟然不给主子住主屋!”贺子琦惊叫,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姑娘把人往西屋里拖。

    大和尚吓得猛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回头朝院子里看了看,确定两个小姑娘没听见动静,这才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放开手,“人小姑娘愿意收留你家主子就不错了,要求别那么高。”

    时人住处多是坐北朝南,北为上,东次之,南为下,西屋最差。沐清溪把人往西屋里安置也是无可奈何。北屋里都是女子,让他住肯定不成的,南屋做了厨房,东屋太远,西屋离得最近,只能先把人安置下,等流回来了再说。

    贺子琦却完全不这么想,自家王爷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智空很想说,你家王爷连破庙和荒郊野外的树杈子都睡过,哪会在乎睡个柴房?

    “大和尚,你老实说打得什么主意?”贺子琦越想越不对劲,下了墙头揪着智空的衣领劈头盖脸地问。

    智空冷不防被抓了个正着,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出不来,遂没好气地说道:“我这是为你家王爷好。”

    说完上下打量了贺子琦一遍,贺子琦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正想问他看什么的时候,智空突然间开口:“我没记错的话,刚刚可是你把你家王爷丢在院子里的,那会儿他还有点意识吧?”

    “哗啦啦”一道惊雷闪过,贺子琦愣在当场。

007苏醒

    第七章苏醒

    捏鼻子,揪耳朵,堵鼻孔,怎么还不醒?

    客儿歪着脑袋看着眼前人,哇,眉毛好浓好黑,形状像是白白给他雕的小木剑。唔,鼻子怎么那么高,都快赶上客儿的手指高了。呀,嘴唇怎么那么薄,姑娘说了,嘴唇薄没福气的,要像客儿这样肉嘟嘟的才有人疼。咦,睫毛好长哦,要揪揪……

    赵是被一阵戳弄给吵醒的,那小手指戳上来的时候,不应该说那小不点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可恨智空那厮不知给他用了什么药,竟然提不起气劲,只能任凭那小不点戳来戳去,一边运功疏通经络,一边感知周围的情形。

    这院子里统共三个人,除却这小不点,另外两个都是女子,不会武,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应该很瘦小,步子很轻,说话声倒是有些耳熟……

    小胖手一下子揪住眼睫毛,赵猝不及防疼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捏着后颈子就把那小不点提溜了起来。

    大眼瞪小眼。

    沐清溪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幅情景。

    “放开客儿!”以为他醒了要对客儿不利,沐清溪冲过去就把客儿抢了回来,抱在怀里一边拍着一边哄,“客儿不怕不怕,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后一句却是对着赵说的。

    看着瞪圆了眼珠子一脸兴师问罪的少女,“恩将仇报”的赵顿时哑口无言。他生平所见的女子多是高门贵女,个个谨言慎行,恭敬有礼,何曾见过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立时皱了皱眉头,只是,这声音确实听着耳熟……

    “是你。”他想起来了,这正是前几天那牛车里的女子,也是智空和尚特意带着他见过的。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之所以会在这肯定是智空的主意。

    是你?他认识她?!

    沐清溪心头一跳,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冷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我家?!”

    听她这么一问,赵登时想起了昨夜的事,智空给他上的药有问题,死和尚还没死心!贺子琦这个蠢货竟然还跟着他胡闹当然没忘了贺子琦隔着墙头把他丢到院子里的事。

    不过,人都救了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什么人是不是有点晚了?赵看着满脸防备的沐清溪,啧,真像个小刺猬。

    “多谢救命之恩。”想了一瞬,他端正了脸色淡淡地说道。

    沐清溪狐疑地看着他,有些拿不准他是怎么个意思。但是对方道谢,她也不能伸手打脸,遂问道:“刚刚你干嘛那么对客儿?”

    赵闻言哽住了,让他怎么说?说那小娃儿看他眼睫毛长瞎揪把他揪得疼醒了?

    明明面无表情,可沐清溪偏偏觉得他周身的气息好像冷了点,生气了?难道是客儿调皮?不会不会,客儿那么乖,怎么会调皮。

    这大概就是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沐清溪眼里,客儿就是菩萨座下的小童子,爹娘的贴心小棉袄,乖巧可爱的很,任何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事都跟他不沾边儿。

    然而,就在这时,客儿突然指着赵出声,“眼睛,长。”一边说着,胖乎乎的手指头还在一起对了对。

    沐清溪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目光恰好落在眼前人的脸上,想想眼睛和长,再想想客儿手指上的动作,额前挂起三道黑线,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恨不得立时在他肉滚滚的小屁股上抽两下。

    喜欢什么不好,揪人家睫毛!

    不过,他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跟小孩子计较,太没品了!真护短沐清溪瞬间又把罪名按到了眼前人身上。

    但是,不管怎么说,心里的芥蒂是放下了,这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受伤?怎么出现这?”

    赵已经无语了,这小丫头脑子里是不是缺根弦儿,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问。

    想了想才答道:“在下姓颜,家中行四。”

    “颜四?”淹死?沐清溪下意识地问,“你父母不喜欢你?”说完恨不得把舌头吞回去,怎么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赵一愣,不解地看她。

    偏偏客儿歪着头问了一句,“淹死?”沐清溪抬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尴尬地看着他笑得一脸无辜。

    两双圆溜溜的眼睛,同样的天真无邪,赵的脸却黑成了锅底。

    尴尬地寂静盈了满室。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锦绣端着早膳过来就见自家小姐抱着客儿跟那人说话,那人左肩的伤口洇出了血迹,偏偏没一个人注意到。

    沐清溪连忙把客儿放下,上前查看他的伤口,又是羞窘又是愧疚,“哎,你别乱动,我给你止血,你这人怎么流血了也不说一声。”

    赵又被哽了一下,智空下的药还没散尽,四肢也才刚刚恢复了知觉,他是真没察觉到伤口开裂,恐怕是刚才提溜那小不点的时候牵扯到了。

    “那个、你能自己站起来吗?”沐清溪一脸尴尬地看着他,惴惴不安地问,见他不解,只好指了指旁边的床榻,“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自己到床上去,我和锦绣力气不够。”说罢脸颊生晕,白里透红,宛如鲜嫩嫩的水蜜桃。

    美色当前,赵却无心欣赏,意识到自己睡了一夜地板而床铺就在身边的事实,那张英俊潇洒的脸再次脸黑如锅底。

    “床床,软。”偏偏客儿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

    沐清溪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觉得客儿一定是昨晚没睡好,要不就是昨晚被吓着了,否则今天不会这么反常,简直句句都在给她挖坑。对,都是因为昨晚吓到了,都怪这个“淹死”!

    浑然不知自己稀里糊涂地背了锅,赵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半天无人应。他瞥了一眼傻呆呆不动的沐清溪,一口气又被哽在了喉咙里。还是一旁的锦绣知机,上前扶了一把。

    沐清溪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人扶,顿时脸上火辣辣的,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右手,让他在床沿坐定。

    “那个,你要不要换身衣服?”简单地拿药止了血,她小心翼翼地问,没敢说是因为他背上的衣服在地上拖了太久都是土,她不想脏了床褥。还有就是,她怕这人背上有伤。虽然他没觉得,可是毕竟是她和锦绣弄出来的,还是看看的好。

    智空下的药药力还没消退,赵连右肩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疼,何况是背上被拖出来擦伤。只不过他也觉得身上有血腥味儿不舒服,便点了点头。

    沐清溪唤锦绣去准备水,把客儿送到主屋叮嘱他自己玩儿,自己又去隔壁房里找了几件衣裳出来。因白璧和玄圭也常常回来住的,隔壁屋里留了衣服在。两人常常在外奔波,生意场上最是踩低走高,沐清溪为他们置办了不少好料子的衣服,不然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去哪里给他找换洗的衣服穿。

    想想那张朗眉星目的脸,再想想那件雪鹿皮的外袍,沐清溪挑挑拣了选了件崭新的竹青色的外袍和松花色的松江细布深衣,又拿了件素色云锦里衣。

    那人就随意地坐在隔间里,等着锦绣为她更衣洗漱,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又带着贵气,显然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只是,在锦绣为他解开衣襟的时候,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不悦是嫌锦绣伺候的不好?

    赵这次倒真是受了冤枉,他自小离京,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最不耐烦婢女伺候,身边跟着的不是护卫就是小厮。之所以这么坦然地坐着,不过是因为手脚不够灵活。

    待锦绣为他擦过上身,沐清溪取出个小白瓷瓶走了过去,“到那边榻上去吧,昨晚不曾细看,不知你背上是否有伤。”她轻声说着,眉目低垂,眸光落在自己的脚尖儿上,分毫不动。

    从赵的角度,只能看到纤细柔白的颈项和头顶的发璇儿,便以为是小姑娘家害羞。还是个小孩子呢,何必跟她计较,赵心道,依言背过身坐在榻上。

    室内一片寂静,小姑娘轻轻走近了,呼吸似乎乱了一下,赵内心微哂,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哪里就要顾忌男女大防了。何况他今年二十有一,做她叔叔也不为过。

    “背上有伤?”赵没话找话,不欲让她尴尬。

    却不料他这么随口一问,把沐清溪吓了一大跳。背上原本是没伤的,有伤也是昨晚拖动间磨出来的,“没、没有,就是有点擦碰的痕迹,我让锦绣帮你上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赵心下狐疑,之前兴师问罪的时候胆子挺大的,怎么这会儿这么胆小?

    殊不知沐清溪不是胆小,而是心虚。

    赵本也不是多话的人,他不出声,沐清溪又不敢出声,锦绣更是专心上药一句话不说。处理好背上的擦伤,又将右肩的绷带拆开重新换过药。沐清溪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她诊脉的时候就发现他身上有麻药,倒没想到是自己人下的,而是以为是他的仇家下的。要在他恢复知觉以前把背上的伤处理好才行,不然被追究起来,她这救人的恩情就站不住脚了。

008殿下

    第八章殿下

    九曲回廊,庭院深深。穿过层层叠叠的绿意,朱红色的玲珑小亭越发显得幽深僻静,高高翘起的飞檐精巧雅致,晨光里三两声鸟啼,随风而逝。

    亭中一桌一椅一人,男子身穿青色深衣,外罩暗紫色滚边儿外袍,看上去二十许的年级。他眸光静垂,专注地看着红泥小火炉上“噗噗”冒着白气的水壶,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执着镶了翡翠的把手,白与碧相互辉映,竟说不出是白更清还是碧更雅。

    “属下失手,请主上责罚。”

    男子头也不抬,仿佛没听到似的,依然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他提壶将沸水冲入茶壶,细长的水柱与碧绿的茶叶交汇,一时间茗香四溢,根根茶叶尽情地舒展成本来的模样。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一点点描摹着脸颊的轮廓,仿佛平白生出了一层光晕,如谪仙,亦如神。

    “本也没指望你们成事。”他开了口,声音意外的好听,像是筝弦上弹奏的清音,悠扬而华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话语温和,亭子外跪着的人却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身侧的手更是紧紧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成九,不如你来告诉我,这是第几次了?嗯?”弦弦声声,温和可亲。

    成九闻言身子一震,咬了咬牙回道:“请主上开恩,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定会戴罪立功!”

    “呵”男子轻笑一声,“戴罪立功?淳于先生,不知您怎么看?”

    话音刚落,竹丛后转出个身影,来人面目和善,下颌却长着一把顺滑的胡须,分明是中年模样,那胡须却是灰白相间,手中更是不合时宜地拿了把白羽扇。

    “多日不见,殿下功力见长,可喜可贺!”他爽朗一笑,丝毫没有被人道破行踪的不快,更没有不请自来的拘谨,信步走进亭中,一撩衣摆却见亭中唯有一凳,只好说道,“看来殿下今日确实不想招待在下。”

    “岂敢,淳于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某自当倒履相迎。”他这么说着,却随手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自己品尝起来,既没有请人坐下,更不打算请人喝茶。

    淳于鲲脸色一僵,旋即恢复了正常,面上看不出一丝恼怒,仍是笑着说道:“那人什么本事殿下岂会不知,事起仓促,能近身伤他已是不易。”

    男子闻言终于抬头正眼看了他一眼,眼中暗光闪过,摇头一笑说道:“既是淳于先生为你求情,死罪可免,下去领罚吧。”

    跪在亭外的成九如闻大赦,立时叩头谢恩,起身时因为久跪膝盖无力险些站不起来。男子余光扫过,却没说什么。待人走了之后才吩咐管家寻了把竹椅,延请淳于鲲入座。

    “能喝殿下一口茶当真不易。”淳于鲲捧着茶盏笑言,见他没有出言的意思,只好说下去,“景王不足为惧,自有那位出手,殿下何必如此心急?”

    男子的目光依然落在茶盏上,不疾不徐地说道:“先生之言有理,只不过父皇若果真下得了手又何必一拖再拖?皇兄、皇兄、玟皇兄之时哪个不是一刀见血,怎么到了他这屡屡失手?”

    淳于鲲闻言一怔,的确,当今杀伐果断,出手必中,少有无的放矢之举,怎么到了景王殿下这……“许是景王殿下谨慎。”

    男子嗤笑一声,“这话先生自己可信?”

    淳于鲲默,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便是如此,殿下也不必过于关注他,几位皇子都已成人,在下听闻,皇上已经准了六殿下入朝听政。”

    修长的手指拂过杯身,沿着青瓷的纹路细细地描摹,半晌才叹出一声:“是啊,都长大了。”

    兰溪村,沐家小院。

    赵靠在床上,麻药的药力已经消退,右肩竟然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丝丝凉意从伤口蔓延开来。药倒是不错,赵心道。此次南下乃是临时起意,知道他行踪的唯有……余光扫过门口,眉梢微动。

    客儿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三头身的娃娃眼睛瞪得大大的。

    咦,醒着的呀。

    赵停下了思绪,假装没发现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等待,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唔,姑娘为什么要给他饭吃呀?他都欺负客儿呢,客儿一点都不喜欢他。小家伙心底嘟嘟囔囔,脚下不情不愿地往门里蹭,就门口到床边的一小段路,他竟然硬是磨蹭了半刻钟。

    赵看着他撅成柿子绊般的小嘴,新奇又好笑,面上却毫无表情,端看他打得什么主意。

    小团子终于在床边站定,鼓起勇气用他自以为很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句:“姑娘喊你吃午饭。”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跟来时扭扭捏捏的样子完全不同,简直像换了个人。

    偏他语速慢,声音又软软糯糯的,不仅没什么气势,反而可爱得紧。

    赵目瞪口呆,随即失笑,他是洪水猛兽不成?

    正同锦绣布置午饭的沐清溪一转身便觉得腿上一重,低头看去,果不其然身上多了一只名为“客儿”的小团子。

    揉揉脑袋捏捏脸,沐清溪把人抱上椅子,笑盈盈地问:“客儿去喊到人了吗?”

    客儿偎在姑娘怀里嘟着嘴,“喊了”,恩,就是大声喊的,说罢又补了一句,“淹死,不喜欢。”小嘴撅得老高,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把他提溜在半空里的坏人。

    “客儿真乖!”沐清溪揉揉怀里的小身子,心软地一塌糊涂。客儿胆子太小,见到生人都要躲的,难得他有看到生人往跟前凑的时候虽然动机不纯,但是这种机会就该好好抓住给他练胆儿才对。

    赵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十一二岁的少女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与那个小团子坐在一起竟然奇异地生出一种宁谧的温柔,那种温柔他只在幼时曾在母亲身上见到过。

    “咳。”屋子里的人没注意到他来,赵只好出声。

    沐清溪这才止了笑闹,笑嘻嘻地拉开一旁的椅子请他入座。赵微微点头,顺势坐了,这才打量起屋子里的摆设。桌椅俱是普通的黄梨木,四角都包起了棉边,小团子的椅子加高,四周围了护栏,显然是怕他掉下去,赵的眼神几不可察地软了一下。桌上摆着五盘素菜一碗汤,不必尝都知道肯定是清淡得很。

    沐清溪见他盯着桌子上的菜看,心底竟泛起微微的窘意,小声解释道:“你身上有伤,该忌荤腥的。”言外之意,不是她小气不给肉,是他不能吃。

    赵原不在意这个,他本就不好奢靡,对于饭食一类也要求不高,如今看着小姑娘泛红的耳根,下意识地随口答道:“闻着很香,可以吃了吗?”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沐清溪万万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冷硬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安慰人,小小怔愣了一下,随即开心起来,“可以的,我去帮你盛饭。客儿乖乖的,不许把身子探出来。”后一句是嘱咐客儿的。

    沐清溪离开,不多会便跟锦绣一起回来。锦绣手里端着个木盆,闻其香里面应该盛的是米饭。小姑娘手里端着个砂锅,丝丝香气隔着盖子飘出来,盖过了米饭的香气,他突然觉得饿了。

    沐清溪盛了碗粥递给他,“里面加了补气血的药材,你先喝了再吃饭。”

    赵一听粥里加了药材心底微动。

    沐清溪瞥见笑了开来,“你那么大人竟跟客儿似的,居然还怕吃药。放心吧,我加了甜叶去苦,没那么难喝。”

    赵满脸无奈,他竟然被个小姑娘嘲笑了……接过碗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

    沐清溪招呼锦绣在一旁坐下,见他面无反应,心下稍安。她其实有点担心这人不许婢女同桌用饭。幸好他不计较,看来性格还不错,不像京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她想了想,凑到客儿耳边叽叽咕咕了两句。

    赵专心喝粥,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刻意去听。但是他却感觉到小姑娘说完之后,小团子似乎看了他一眼。

    客儿同情地看了赵一眼,然后痛痛快快地从小荷包里掏出颗桂花糖,那个人也不喜欢喝药哎,知音啊!

    沐清溪知道了大概会一口汤喷出来,知音是这么用的吗?

    她不知道,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示意赵伸出手,把糖塞到他手里小心地不碰触到他的手,在赵不解地眼光里说道:“你要是还觉得苦,就把糖吃了。”

    小团子连忙点点头:“糖糖甜!”表示是真的很甜,吃完就不苦啦!

    赵哭笑不得地看着手心里的糖块,晶莹剔透,里面仿佛飘着朵淡黄色的桂花,做工倒是精巧,可是这种被人当成孩子哄的事儿,他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儿?偏偏眼前一大一小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多谢。”赵在这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只好把糖吃了。桂花的香甜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他一向不喜欢甜食,竟也觉得这糖味道不错,吃下去整个胸腔里都暖了起来,像是有颗火种死灰复燃,热度经久不散。

009来人

    第九章来人

    自秦汉以来,沐氏家族几经风霜,依然屹立不倒,犹如参天的松柏一般牢牢植根于越中沃土之上。越州沐家五房虽然业已分家,宗祠却仍在一处,取得是分家不分宗的做法。因此,沐骏英年早逝,仍要归葬族中。

    “嬷嬷,这都十几天了,那边怎么还没动静?要不再派人去看看?”柳绿迟疑地问。

    青嬷嬷闻言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是觉得进退两难。当初二夫人找她商量这事儿她就觉得不妥,可二夫人是主,她是仆,便是再不情愿也得从命。这位二小姐三年前扶灵返乡,府上初时还有音信,后来渐渐的便没了声息,老夫人一开始还时时惦记,后来多次来信皆无回音,才渐渐地淡了心思。更兼这位二小姐实在是不知礼节,且不说逢年过节不派人问候一声,便是老夫人千秋也都不闻不问,无怪乎老夫人寒了心。

    她这次来是存了心思为老夫人出口气的,可谁知来了以后才发现,二小姐根本不在族中居住,反而去了乡下,这是个什么道理?听族中那些下人闲言碎语地提起,说是这位二小姐脾气大,性情骄纵,很不得人心。青嬷嬷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她印象中大老爷和大夫人在世时,这位二小姐虽然娇养之极,但也是乖巧有礼的,怎么三年不见竟成了这个样子?

    是了,避居乡下,无人教养,成日里跟些村妇混在一起,眼前所见皆是鸡毛蒜皮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再好的底子怕也败光了。

    “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咱们亲自去接人。”青嬷嬷扭头吩咐。

    青嬷嬷是沐家的世仆,在沐家这样的人家,便是仆婢也比寒门小户尊贵些,青嬷嬷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又比别人多了几分体面,自然是看不起那些庄户人家,因此才一早打发了人去送信,想着那位二小姐久在乡下,听闻有这样回京的机会定然是欣喜万分,自己就来了,却没想到她带着人在这里呆了十几天,愣是连个人影都没等到。再拖下去是不行了,眼看着过了二月,她若再不回去,老夫人那里难免会起疑。

    柳绿躬身应是,桃红犹自不甘不愿。青嬷嬷也不多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二夫人房里的,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要不过分也就罢了。

    不过,二夫人三年不闻不问,怎么在这时节想起侄女?难道真是想给老夫人个惊喜?青嬷嬷打从心眼里不相信,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只好按捺住疑惑,先把人安安稳稳地接回去才是正理。

    兰溪村,沐家。

    琉璃和珠玑白日里回了小院,沐清溪便把救人的事说了。但是让她的婢女睡西屋她是舍不得的,只能继续委屈颜四。她想着那人应该也快走了,伤势本来就不算重,要不是身中麻药,也不至于行动不便,最多只是右手短时间内不能发力而已。

    入了夜,沐清溪哄了客儿早早睡下,主屋漆黑一片,西屋里的灯光却还亮着。

    赵斜倚在榻上,手边放着本书,是白日里小姑娘怕他无聊送来的,故事讲的是快马江湖的剑客惩奸除恶,只看了两眼便被他丢在了一旁。脑海里浮现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得像是山涧清泉一般,忍不住摇头失笑,也不知她成日里想些什么,不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倒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东西,竟会喜欢这种话本故事。

    赵心下想着,忽而眉心微凝,余光瞥了墙角一眼,淡淡地说了句:“出来。”

    话落,贺子琦从墙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地认错,“爷饶命,主意都是智空那厮出的,属下事出无奈,还请爷开恩!”这话说得战战兢兢,心里万分后悔当时怎么不轻点扔。

    赵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出息!”转而便问起了其他的,“刺客呢?”

    贺子琦见他不追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自尽了,嘴里藏了毒,没来得及拦下。弟兄们查到金沙帮地界儿上断了线索,属下无能。至于军营那边,已经去信让老程查了。”

    这个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赵并不在意,“是谁我心里有数,查不查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还是这点手段,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冷冷地说道,嘴角微扬带着几分讽刺。“不过,军营那边让子任查仔细了,本王身边容不得吃里扒外的东西!”

    贺子琦恭声应是,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北边来信,爷你该回京述职了。”

    赵这才端正了脸色,手敲着床榻思索着事情,半晌不语。

    贺子琦见状笑嘻嘻地开口:“这么多年了,爷也该回京要点赏了,弟兄们还指望加官进爵呢!”年前一场大战,北边的夷狄挨了揍都老实了不少,怎么着也该进京一趟。

    赵瞥了他一眼,他对回京实在没什么兴趣,想想那些糟心事都觉得烦。不过贺子琦说的确实在理,他的兵打了这么久的仗是该要点好处了。

    “让子任列个名单送过来。”

    贺子琦闻言顿时笑开了花,子任是程琦的字,专管军中人事调动,这意思就是答应了。

    “还有事?”赵凉凉地送过去一眼。

    贺子琦顿时被冻了个激灵,连忙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过去,“爷,这家子的底细都在这了。说起来,还跟沐驰是亲戚。沐驰两口子真够不要脸,也不想想他这爵位怎么来的,不善待侄女侄孙也就罢了,反倒把人往绝路上逼。”

    赵接过纸张,薄薄三页纸,小姑娘的生平家世一目了然。目光扫过“母见棺椁而陨”几个字时略停了停,复又看下去,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肃穆,“沐清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贺子琦点点头,“尸体一直没找到,不过若是还活着怎么也要回来吧。何况当今已经下旨追封,便是活着也是死了,不然算怎么回事?话说回来,这位沐家小姐也算聪明,依沐驰那性子,留在京里也没什么好下场……”说完才惊觉失言,连忙补了一句,“爷恕罪,属下没别的意思。”

    赵摆摆手,明枪暗箭都走过来了,哪还会在乎这么几句话。

    “对了爷,沐家派了人来越中,要把人接回京。”贺子琦想了想还是把顺手打听来的消息说了,沐家一看就没安好心,沐家小姐这么回去九成九是羊入虎口,看在她跟王爷有些纠葛的份上还是提一句的好。

    “哦?”赵反问了一声,想了想才道,“让龙一调几个人过来。”小姑娘跟他也算同病相怜,他不介意帮一把还个人情。

    “是。”贺子琦心知他是打算管了。

    “明天一早准备启程。”赵吩咐,南边的事办完了,他的伤本也不算重,要不是智空算计,眼下已经该到京城了。

    谁知这次贺子琦却没有遵命,而是吞吞吐吐地说道:“爷,智空说要您务必再等一天。”

    赵脸色一冷,“他还想打什么主意!”

    贺子琦心说,我哪知道啊。只能心里想想,嘴上还得继续劝,心里把扔他在这的智空问候了三十三遍。

    博闻县里,昭和楼上,正在喝酒吃肉的和尚冷不丁连打了三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赵果然没走成,倒不是不想走,而是沐家的人到了。

    上等的楠木车厢,车厢四角以金线缠边儿,榫卯连接处十分精巧,车前挂着汉白玉的挂件,长长地流苏在风中飞扬,窗牖处被淡蓝色的松江细布帘遮了,密密地挡住了寒意。拉车的枣红马亦是高头大马,双目炯炯,膘肥体壮。

    山野之地向来少见马车,更何况是这样华丽的马车。马嘶声一响,便有不少人出了门观看,却见那马车径直朝着村东而去这是去沐家的了,也对,沐家那位小姐看着通身的气派就不像是寻常人家的。

    青嬷嬷带着桃红和柳绿下了马车,这次来他们只带了两个护卫,其他人都留在了越州别院。青嬷嬷打量着眼前的小院,看起来崭新的样子,模样也规整,可是在住惯了侯府大宅的人眼里那就不只是寒酸了,而是落魄。

    堂堂侯府二小姐竟沦落至此吗?

    青嬷嬷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只是一瞬间,说到底都怪二小姐不懂人情,若是好好地留在京中孝敬老夫人,又怎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给他们侯府丢脸。

    听闻人到的时候沐清溪心里是有些不快的,怪这些人来的不是时候,也怪颜四赖在这不走,平白给他看了笑话,心底有些恼。

    青嬷嬷跟着珠玑进了屋,沐清溪带着客儿在窗边的榻上拆九连环,见她到了也不起身,只随口道了句“辛苦”,让琉璃帮她搬了个绣墩坐下,又让锦绣先带着客儿避开。至于桃红和柳绿,连个正眼也没给。

    前世这位青嬷嬷就是徐氏那边的人,没少跟着徐氏磋磨她,她让人坐下已经是给面子了。

    只是青嬷嬷却不这么想,她在老太太跟前也是有脸面的人,这位二小姐竟然连杯茶也不给,真真是无礼,怪不得不得老太太喜欢。

    “大冷天的,祖母怎么把您老派来了?”

010词锋

    第十章词锋

    青嬷嬷打量着沐清溪,心下感叹,这位二小姐当真生了副好相貌。大老爷年轻时素有令名,大夫人当初更是京城第一才女,性情模样处处拔尖儿,就连当今太后也称赞过的。二小姐这张脸真真是挑着夫妻俩最出色的地方长的,只可惜,这目中无人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心里想着,面上却笑着回道:“老夫人有命,哪里担当得起‘辛苦’二字,二小姐可折煞老奴了!年前老夫人就念叨您和小少爷,想接您回京常住。只是那会子天冷,又连日下了大雪,老夫人担心路上不好走便罢了,心里却是放不下的,这不才过完年便派了老奴来请呢!”

    沐清溪看着她那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活像是跟她多亲热多恭敬似的。可话里三句不离老夫人,沐清溪哪里听不出这是把老夫人抬出来压她。若她还是前世那个孤苦无依的傻丫头,这会儿指不定战战兢兢感激涕零了,只可惜,那个傻丫头早在三年前便死在了爹娘的葬礼上。

    “祖母要接我回京?”沐清溪妙目微睁,惊讶地问道,她略一犹豫,面上显出些许难色,“嬷嬷不知,我身子骨不大好,因大夫说要静养才避居此处。若是进了京,一来京中喧哗不宜静养,二来,为人孙女,自当尽孝于前。我非但不能侍奉祖母,万一把病气过给祖母可如何是好?”

    青嬷嬷听完云里雾里,一是没想到她只字不提前面来人报信之事,二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按她原先的设想,小姑娘在这等贫瘠之地吃足了苦头,能够回京对她来说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竟跟她想得截然不同?

    娇花一样的小姑娘似颦非颦,盈盈妙目中似有泪光闪动,欺霜赛雪的皮肤染上微霞,端得是海棠睡迟梨花带雨,就连她一把年纪的人看了也觉得心旌摇动。

    但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正是听说二小姐身子骨不好,老夫人很是担心,所以才想着接二小姐回京养着,这也是老夫人爱重您呢!”青嬷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避重就轻地说道。

    沐清溪脸色愈红,一双杏眼中竟氤氲出水汽来,波光点点,涟涟滟滟,像是点缀了满天星光,“我知祖母疼爱,却也不能不顾祖母的身体,还请嬷嬷回京禀报祖母,就说孙女不敢让祖母身陷危境,待养好了身子再去祖母跟前尽孝。”

    青嬷嬷心中泛起不悦,有些嫌弃她不识好歹,却还是耐着性子劝解,“二小姐一片纯孝,老夫人哪有不明白的?只是小姐不妨想想,若是去了京城,一来京中有名的大夫不知凡几,总比乡间郎中医术高明。二来,”她看了看留在屋里的锦绣和琉璃,“二小姐身边就这么几个丫头,难免看顾不周,若是有个疏漏反是不美。三来,二小姐也可以晨昏定省,在老夫人跟前尽孝不是?”

    沐清溪闻言心中嗤笑,说了这么多恐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这是指责她三年不在长辈面前请安就是不孝?呵,也不想想她三年前为什么回来。沐家如今已经连守孝三年的古礼都不记得了吗?

    青嬷嬷见她沉默不语,心里便觉得她是把话听进去了。能这么容易被说动,刚才那番推拒更像是惺惺作态。也对,见识过高门宅院里的泼天繁华,哪还受得了这种乡野腌地的窘困。

    沐清溪却是在想青嬷嬷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前世老夫人一直到去世也没怀疑过青嬷嬷早就被徐氏收买,那么今生她知道吗?如果知道,肯定不会派她来,如果不知道,那接她回京到底是老夫人的主意还是徐氏的主意?如果是老夫人的主意,徐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呵呵,二小姐莫不是住惯了破屋舍不得走了?”忽而一声娇笑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沐清溪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出声的是青嬷嬷身后的两个丫鬟之一。这也是自她们进屋以来,沐清溪第一次正眼看这两个丫鬟。年纪都在十四五左右,一个青衣翠裳,圆圆的脸上带着笑,另一个紫衣靛裳,瓜子脸带着刻薄相。

    开口的正是后者。

    沐清溪陡然沉下脸来,面带寒霜,冷声说道:“主子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桃红却全不放在心上,竟张口顶撞:“主子?哪有主子?奴婢只看到乡间的小丫头呢!”一边说还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了一下。二夫人早说过,这位二小姐就是被他们侯府赶出来的破落户,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他们去族里接已经是给她脸了,她竟然还磨磨蹭蹭地要他们亲自来这种粗鄙的地方,真当自己是侯府小姐了!

    沐清溪笑了,这一笑宛如冰天雪地里的一道寒光,又似青锋出鞘,未见血便已带了七分锋锐,“青嬷嬷,府中规矩身为奴仆顶撞主子该当何罪?”

    青嬷嬷眼皮子颤了颤,她没想到桃红这么大胆,更没想到沐清溪会这么不客气,斟酌了一下才回道:“轻则掌嘴二十,重则杖毙。”

    “既然如此,嬷嬷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让琉璃和锦绣动手?”沐清溪冷声质问,锦绣和琉璃应声上前一步,她们早就看这丫鬟不顺眼了,竟敢在小姐面前放肆,当她们是死得不成?

    “你敢?!”桃红惊叫一声,万没想到夫人嘴里一文不名的臭丫头竟然真的敢动自己,“我可是夫人的人!”

    沐清溪笑得温和,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盯着青嬷嬷,温声说道:“看来嬷嬷是打算袖手旁观了,也好……”

    “小姐说的哪里话,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还是让老奴来处置吧。”青嬷嬷直觉若是她不出声,后果可能更糟,虽然她也想不到会糟成什么样,但是,人是二夫人安排给她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没法向二夫人交代。想到这,心下也对桃红这般不知好歹产生了怨怼,面上对沐清溪越发恭敬了,“不知小姐想如何处置?”

    “掌嘴四十吧,”沐清溪轻轻地说道,“嬷嬷年事已高,若是打累了不妨让锦绣和琉璃代劳。”

    青嬷嬷心头一跳,年事已高?二小姐想说什么?

    桃红见势不好,转身就想往外面跑,锦绣和琉璃早有准备,还没等她迈开步子便一左一右将人牵制住,只等青嬷嬷“行刑”。

    西屋里,赵和贺子琦听着“啪啪啪”的巴掌声相视无语。

    半晌,贺子琦才咽了咽口水,瞪着一双桃花眼不敢置信地问:“爷,您确定需要派人保护?”看不出来啊,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摆起架子竟然还挺有威势。

    本来是敌强我弱的情形,愣是虚虚实实地叫那老妇摸不透,一摸不透气势就矮了,气势一矮再想立起来就难喽。

    赵掠他一眼,垂眸不语。本以为是朵娇柔的小花,不想竟是柔中带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趣,有趣。

    沐清溪犹不知自己这边的情形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只是觉得,恩,打脸原来这么爽!怪不得上辈子那畜生天天打她,一念及此,脸色登时沉了沉,总有一日,她要把那畜生加诸于她的百倍千倍奉还!

    站在一旁的柳绿看到,还以为是她嫌青嬷嬷手下留情,连忙给青嬷嬷递了个眼色,于是,屋子里的啪啪声更响了。

    待行完刑,桃红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张口喷出一口血来,沐清溪嫌恶地皱了皱眉。一边吩咐青嬷嬷把人带出去,一边让柳绿拿了布巾把屋子里收拾干净。有外人在,她才舍不得自家丫鬟受苦受累呢!

    “二小姐,您看何时动身回京?奴婢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老夫人那边还等着呢。”青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无形中多了敬畏,连“老奴”这种称呼都不敢用了。

    这世间果真是人善被人欺,沐清溪心下感叹了一句,前世她处处与人为善,时时被人欺压。如今不过强硬了些,这些人便点头哈腰,畏畏缩缩。

    该说人性本贱么?

    “我细想了想,嬷嬷说得有理。若是不在祖母身边,我便是有天大的孝心也到不了祖母跟前。”沐清溪温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叹息。

    青嬷嬷直觉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可一时又想不明白,遂赔着小心,“小姐说得极是,那您打算何时动身?”

    这么快就从“二小姐”变成“小姐”了?

    “我这屋子里乱的很,怕是要收拾几日,邻里相处一场也该道个别。不如三日后嬷嬷再来接我?”沐清溪笑盈盈地答道。

    青嬷嬷哪还敢说个“不”字?一叠声地点头应是,又再三询问可要帮着收拾。沐清溪心底另有盘算,自然婉拒了,由着琉璃将人送了出去。

    人一走,沐清溪的脸色寒若冰霜,抬手就把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碎瓷四溅,吓得锦绣连忙上前查看。

    “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有伤到?何必跟这些奴才置气?”锦绣无不担忧地劝,心下也有些疑惑,刚刚不是把青嬷嬷压得死死的,怎么这会儿倒生起气来?

    沐清溪冷笑一声,柔白细长的手指紧了又松,压着怒气说道:“从头到尾,那老奴可曾正眼看过客儿?”

    锦绣一愣,这才明白过来。

    从青嬷嬷进屋,别说行礼了,便是看都没看小少爷一眼。不正眼看就代表不在意,为什么不在意呢?

    因为清清楚楚地知道小少爷是个什么情形,连青嬷嬷都知道的事,老太太又怎么会不知道?

    这哪里是不重视,分明是当没这个重孙了!

011暗度

    第十一章暗度

    卧房里,客儿笑嘻嘻地拿着拆完了的九连环炫耀,小胖手肉嘟嘟的,被九连环的边儿挤出了褶子,沐清溪好笑地伸手去戳。客儿受了痒,飞快地往回缩,姑侄俩闹成一团。

    “小姐,咱们不是两天后才走吗?怎么今日就要连被褥都收了?”珠玑抱着床锦被走过来问,见姑侄俩闹得出了汗,忙拿了湘绣的帕子给两人擦。

    “就是呀小姐,今儿就把被褥收了,晚上咱们睡在哪?难不成要睡硬床板?”琉璃也是一脸不解。

    沐清溪笑着接过帕子,一手给客儿擦汗,一边解释:“谁说咱们要跟他们一块儿走了?就咱们几个妇孺,若是真跟他们一块儿上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敢!”珠玑愤愤地说道。

    沐清溪无奈,只好继续说道:“有什么不敢的?桃红怎么顶撞我的你们又不是没看到。青嬷嬷虽然被我镇住了,但那也只是一时,等她回过神来便会想通,我就是个空壳子纸老虎,手底下除了你们三个什么人都没有,老夫人不待见我,徐氏视我如肉中刺,到时候上了路还不是任她磋磨。”

    “可小姐是主……”琉璃迟疑地说道,心底觉得小姐说得有理,但又觉得青嬷嬷不至于那么大胆。

    “主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被逼到这里来了,你们呀,就是不如锦绣看得清楚。”沐清溪叹了口气。

    琉璃和珠玑面面相觑,沐清溪待她们素来和婉,突如其来的失望的口气让两人无所适从,惶恐不已。

    锦绣听了她的话一句都没问,径直去了村中跟各家各户道别,顺便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当做别礼送了出去,琉璃和珠玑却还没看明白。

    沐清溪摇摇头,提醒自己不能太心急。锦绣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虹霓一手带起来的,眼界手腕都是一流,原就是母亲给她培养的得力助手,琉璃和珠玑就差了点。不过也只是差了点,好好**总能独当一面,眼下首要的是得让她们看清现实,别再对那府里心存幻想。她回去是要报仇的,她们这样很容易误事。

    “你们俩呀!”沐清溪起身一手拉了一个让她们分坐在两边,“你们得记住,我已经不是安远侯的嫡长女了,现在的安远侯是沐驰,安远侯夫人是徐氏,我如今的处境说白了就是被人逼出来的。祖母不会庇佑我,沐驰和徐氏也不会善待我,回去不是享福的,前面指不定是什么龙潭虎穴呢。你们难道忘了三年前淮安渡口的事儿?若是忘了,那乳娘刘氏的事儿总还记得吧?”

    琉璃和珠玑听完心中震颤,三年前淮安渡口的刺杀,刘氏是害小少爷中毒的罪魁祸首……两人这下子总算清醒了,那府里与她们再无恩义,有也只有仇怨了。

    沐清溪打量她们神色便知道她们是想过来了,遂拍了拍两人的手笑着说道:“快去收拾东西吧,用了午膳咱们就出发。”

    “是,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各自忙活去了。

    “姑娘,龙龙?虎虎?”客儿眨巴着小眼睛,一派天真。

    沐清溪被他满是信任的小眼神看得暖暖的,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逗他,“龙肉可香了,老虎肉更香,客儿想不想吃?”

    客儿一听“吃”字顿时双眼冒光,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跟水洗过似的闪闪发亮,脆生生地答道:“吃!姑娘,吃!”

    “噗”沐清溪忍不住笑了起来,抱着她的小身子感叹,“你怎么那么可爱呀!”

    屋外,贺子琦看了看站在前面的赵,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爷,您真的不管管?”吃龙肉啊,这小丫头是想造反吗?!

    赵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角的青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人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贺子琦那句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沐清溪在屋子里听得清楚,这才知道刚刚的话都被人听了去。心下既恼且羞,忍不住抱着客儿出了卧房来到正厅,出言讥讽。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赵面色不改,掀了帘子进屋,看着少女如花般的笑颜说道。

    沐清溪今日穿了件粉蝶穿花的褙子,脑后依旧是松松挽了个纂儿,两侧挑起各挑起一缕青丝垂下来,发间插了朵绢制的芍药花,衬着小姑娘娇娇嫩嫩的容颜亭亭玉立。

    沐清溪从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是君子的人,偏偏眼前的人玉树临风,气度卓然,往那一站略显简陋的屋子竟有了一种华堂美室的错觉。

    “何况,原本是你请我来的。”赵说道。

    言外之意,我恰好来了,恰好听到,哪里算得上偷听。

    沐清溪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明明觉有千百种话可以反驳,可是看着眼前人那副渊岳峙的样子莫名地气势先矮了半截,末了只好转开了话题。

    “我救了你的命,你帮我个忙,我们就算两清了。”开门见山,一点都不想拖泥带水。

    跟着进来的贺子琦被她这话惊得瞪圆了眼珠子,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直接的小姑娘。多少年没见过有人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跟他们爷讲条件了?

    想想还挺爽的呢!

    赵墨眉微挑,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复归平静,他自寻了张椅子坐了,见没人端茶倒水,竟自己取了茶壶茶盏,就着旁边桌上的点心喝了起来,那态度,那随意得劲儿,浑不像是在别人家,倒像是他才是屋里的主子。

    沐清溪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是京中贵人而不是什么江湖浪荡子?

    “第一,我受了伤,但不致命,所以你对我谈不上救命之恩。第二,需不需要我提醒你雪鹿皮的料子有价无市?”赵端着茶闲闲地说道。

    气度之沉稳,令沐清溪恨不得一巴掌把那盏茶糊在他脸上!

    关键是,他不是昏迷了吗?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是被拖进去的?想到这,那冰雪寒光般锋锐的眼神直直射向赵身后的贺子琦,“还没请问这位是?公子这般任人出入我家,是不是太过分了?”

    贺子琦被那目光一看,顿觉后颈发凉,这真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吗?一个小姑娘哪来这么狠的眼神?

    赵瞥了贺子琦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我随从,今儿刚来的,看你们都在忙,也就没有打招呼,反正一会儿就走了。”

    沐清溪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这意思是指责她怠慢客人了,可他是哪门子的客人啊!凭什么她救了人施了恩,这人还这么……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根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沐清溪上辈子活了二十年,加上这辈子的十三年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物,她自以为尝尽人情冷暖,心思敏感,却完全摸不透这人心里在想什么。行事风格全不按常理,偏偏又叫她没办法反驳,面对沐驰和徐氏的时候她都没觉得这么憋屈!

    赵看着小姑娘气得鼓起来的腮帮子,瞪圆的眼睛活像是幼年见过的那只波斯猫,再说下去是不是就该把毛炸开了?他恶趣味地想,却到底还是没再继续,而是话锋一转,软了下来。

    “这几天借住于此多有打扰,既然姑娘想要报酬,不妨说说看,只要价格合理,某无有不从。”

    沐清溪狐疑地看着他,刚刚还把她堵得哑口无言的人怎么突然间换了个态度?还有这种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口气怎么那么像昭和楼的孙老板,他真的是个江湖浪荡子吧,要不就是个纨绔子弟,沐清溪再一次产生了怀疑。

    “怎么,不说?”赵看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好笑,只觉得像极了长姐养得那只因为贪吃挨了打又忍不住对着吃食流口水的波斯猫。

    看他神色确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沐清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她的话说完,贺子琦现就在心里叫了声好,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看事看人倒是很准,且凡事量力而行,颇有章法,心里难得起了几分欣赏,就想劝赵答应下来,只是还没开口就被赵一个眼神制止了,只好退回原地继续站桩。

    赵带着几分兴味打量着沐清溪,这小丫头还真是有意思,自相识以来已经无数次让他感到新奇了。

    “若是我说不方便呢?”他有心试探,故意为难地说道,想试试她到底是真的心有盘算还是病急乱投医。

    沐清溪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那眼神中清清楚楚地传达出“骗谁呢”的意味,赵心里更觉得有意思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一个女孩子都没说不方便,你个大男人计较什么?”

    这话一落,赵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扭曲了一下,偏偏沐清溪一直观察着他,看了个正着。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见他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心底顿时开心了起来,“你如果有事的话前几天就该走了,如你所说,你的伤不重,只要按时上药,用不了几天就能痊愈。你之所以在我家拖延,不过是觉得我这小家新奇。你既然吃了我家的饭,又看了我家的新奇,总该付点报酬。你也别觉得吃亏,路费我还是给得起的。”他不是谈钱吗?她也跟他谈钱,她不差钱!

    赵没忽略她眼中的促狭,分明是将他当做个浪荡纨绔子弟看了。也罢,既然她要付路费,那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路费由我来定。”

    “你要多少?”沐清溪问。

    “我听说博文县城有种烈酒,名为‘冰火’,饮之忽冷忽热,如置身冰火两重天。某生平好饮,这路费便以一坛‘冰焰’抵了吧。”

012路费

    他说的浑不在意,好像以一坛酒抵了路费是给了沐清溪多大的便宜似的。

    偏偏沐清溪可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前世大和尚收她为徒,所有藏书任她翻阅,这冰火酒就是她从古籍里寻到的一种酒,书中记载此酒“饮之忽冷忽热,冷热相替,悲喜交加,如尝尽生平之喜怒哀乐”。酿制之法不难,时间也不需要很久,只要三个月即可出酒香。

    冰焰酒与冰火酒名字相近,相当于是在冰火酒精益求精的基础上酿制出来的,“饮之如烈焰在雪,雪未融而魂先灼”。酿制之法也相似,所不同的冰焰酒对酿制的步骤和水质要求极高,近乎严苛。

    制曲时必要选在三伏天里,且不能暴晒,而要借助夜露,从卧浆、煎浆到上槽、收酒,一步都错不得,酿酒的材料所放次序也要处处谨慎。

    水必要雨后桃花上积的雨水,调和了霜降后的清泉水,且雨水和泉水的比例及其严苛,但凡错了一点,酿出来便不是那个滋味了。

    越中虽然多雨,但是桃花花期短,饶是她带着锦绣几个天天早出晚归,在桃花落尽前也只得了一竹瓮的水。单是收集水便从冬日熬到了开春,再到六月里制曲,因比例调配不当废了三坛,又因酒材叠放顺序出错废了一坛,酿成后只出了三坛。

    一坛送了昭和楼的孙掌柜,一坛交由白璧拿出去打点,她如今也只剩了一坛,自己都没舍得喝。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不对,她从没说过自己会酿酒,依照孙掌柜的性子,也不会随便就把冰焰拿出来待客,也就是说他其实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有冰焰,这个要求只是为了为难她?

    沐清溪豁然开朗,惊诧过后故意一脸不解地问:“冰焰是什么?我只听过冰火酒,县城里昭和酒楼就有的。我这里老弱妇孺四占其三,公子若是嫌麻烦不想帮忙大可直说。”

    贺子琦也觉得自家王爷有点故意为难人家小姑娘,这么点年纪,说不定连酒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哪会知道什么冰焰酒,不想帮忙就直说呗。

    谁知,赵闻言却笑了起来,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冷着脸的时候看起来不怒自威,微笑时却有种翡翠流光的华贵,“沐清溪,看来你是不打算请我帮忙了。”

    沐清溪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这么好听,确切的说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别人叫她的名字了。锦绣她们喊她小姐,客儿喊她姑娘,村里人喊她沐家妹子,在初初听到他喊时她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名字。

    真好听,就像真的有山涧清溪潺而过,淙淙。

    但是这些都比不过这句话带给沐清溪的惊讶:他知道她有冰焰,并不是故意为难!

    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孙广给的?

    赵看着小姑娘纠结成一团的脸,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做什么关乎生死的决定一般,越看越觉得像是长姐幼时养得那只波斯猫,明明对着眼前的肉垂涎三尺,偏偏还要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地磨蹭一番才肯扑上去。

    他不说话,闲闲端了茶盏抿了一口,顾渚紫笋,茶中圣品,小姑娘的家底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寒碜。入口满香,只是到底还是比不过冰焰清冽。想想那日大和尚满身散不去的酒香,赵决定说什么也不能心软。

    一是为了口腹之欲,二么,看小姑娘为了这点事急得团团转有点好玩。

    好吧,不是有点,是相当好玩。

    沐清溪苦着脸寻思了半天,终于发现给不给几乎是不用犹豫的,一坛酒没了她可以再酿,这么好的护卫可就不常有了。

    “姑娘?”怀里的客儿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见姑娘脸色不好便拿小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见姑娘看过来,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比正午的眼光还要灿烂。

    看得沐清溪最后一丝纠结也没了。

    但是,这种被人拿捏了七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沐清溪抱起客儿,闷闷地说道:“我答应,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冰焰的?”她其实已经愤愤不平地把罪名安在孙广头上了,觉得一定是他见了贵人阿谀谄媚,才把冰焰的事给泄露了,这么问不过是把罪名坐实一下。

    谁知赵却摇了摇头,一脸骄傲地说道:“某好酒,自然对酒香尤为熟悉。”一副我鼻子特别灵,我自己闻出来的样子。

    沐清溪忍了忍没忍住回了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鼻子比阿旺还灵的人。”

    赵听完满脸不解,阿旺是谁?

    “汪汪?”客儿眨着大眼睛看沐清溪,他知道阿旺的,阿旺还跟他玩呢。

    沐清溪笑着摸摸他的头,“对,旺旺。”

    赵依旧满脸不解,却自动把沐清溪的话理解成了夸奖,安然受之。

    贺子琦连忙捂嘴防止自己笑喷出来,他绝对不会告诉自家主子,他昨晚听到一户人家喊自家的一条大黄狗为“阿旺”。同时心里再次对沐清溪升起了敬意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骂自家爷的人可真是不多啊!

    锦绣回来的时候沐清溪已经成功跟颜四谈妥了路费,并且就行程问题进行了严密周详的讨论其实也就是规划了一下路线,想着怎么避开沐家安排的人而已。

    锦绣带着一大堆东西离开,回来的时候也是收获满满,乡邻们听说沐清溪要走,纷纷送了不少东西,多是自家产的粮食米面之类。锦绣觉得路上不好带,便一一推拒了,但是什么也不收就白费了他们一片心,所以只挑着那些好携带的点心、硬食收下了一些。琉璃和珠玑过去接着,清点了一下,中午的食材是不用愁了。

    琉璃和珠玑去厨房准备午膳,沐清溪在卧房里打点她和客儿的一些零碎东西。尤其是客儿的玩具,小木马、风车、九连环、拆字格……样样都不能少,这孩子念旧,万一漏了少了,到时候找不见是要哭的。

    锦绣进了屋一边帮着收拾一边说起辞别时诸位相邻托她带的话。沐清溪在此地住了将近三年,为人和善大方又聪明伶俐,许多人听说她要离开都十分舍不得,还要亲自来送,被锦绣一一劝住了。尤其是里正,沐清溪一走,对着村里那些清官都难断得开的家务事更是觉得前途一片黯淡。

    “小姐,奴婢觉得王二似乎不太对劲。”锦绣说完后,停了一会儿才说道。面上显出犹豫,她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但又觉得应该跟小姐说一声。

    沐清溪闻言惊讶,她跟王二素来没什么来往,充其量也就是见过几面有点印象而已,若是没有那天张嫂子家的事,便是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的,锦绣便是告别也只是到相熟的几家,怎么也到不了王二那,除非王二是主动上门,“你怎么遇到他的?他哪里不对劲了?”

    锦绣回想着当时的场景,斟酌了一下才答道:“奴婢去张嫂子家的时候碰见他的,听村里人说,两家像是要办婚事。张嫂子送奴婢出门,恰好碰见他,便把咱们要走的消息跟他说了。那王二路过奴婢身边的时候突然间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沐清溪好奇。

    锦绣端正了脸色,“小心沐驰。”

    这下子沐清溪不只是惊讶而是震惊了,就算她从来不曾刻意遮掩身份,以王二那样的身份也很难打探到她是安远侯府的人,毕竟越州沐家树大根深,嫡系旁系处处皆是,有通达者,亦有穷困者。所以即便知道她是沐家的人,村里人也没觉得她有多么不同,只当她是沐家旁系,落魄了才到这里来。

    可是,王二这么说显然不仅知道她确切的身份,连她和沐家的牵扯都清清楚楚,实在是太奇怪了。

    “王二是什么时候来兰溪村的?”沐清溪突然问道。

    锦绣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听人说似乎也是三年前,只比咱们早了几个月。”

    三年前,几个月,沐清溪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东西,可那思绪太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她什么也没抓住。

    “不行,我要去问问!”沐清溪想不通,想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问清楚。可是她刚站起身就被锦绣拦了下来。

    “小姐,这么大的事奴婢怎么会不问呢?可是奴婢问了,王二却说他没说什么,怕是风声雀鸣,是奴婢听岔了。任奴婢怎么问,他一口咬定不曾说话。何况,他说这话时确实声音很轻,奴婢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听错了。”锦绣劝道。若是能问个清楚她早就问了,怎么会这么不清不楚地回来。小姐就是真去了,王二恐怕还是一样的说辞。

    沐清溪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想不通,她觉得锦绣不会听错,可又觉得以王二的身份地位确实不太有可能知道沐家的事。

    那句话真的是听岔了?

    沐清溪也迟疑了,若真的是听岔了,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闯上门去有失体统,可若不是听岔了是真的呢?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恰好这时院外敲门声响起,锦绣跑出去开门,沐清溪只好先把心里的事放在一边,打起精神。

    这个时候来的,应该是有乡邻想跟她道别吧?

013有缘

    “锦绣,是谁来了?”沐清溪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只好自己寻了出去。

    刚走到门边,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张印象深刻的脸,那人四方脸,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额头宽阔,年纪三十上下,身穿茶褐色粗布僧袍,手里捧着个浅棕色的木制钵盂,面容温柔祥和,一派高雅风骨。

    沐清溪乍然见了人,直接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因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前世出逃后收留她的师父宝严寺的得道高僧智空大师!

    沐清溪既惊且喜,惊的是没想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喜的是她得来全不费工夫。智空大师不只对于佛法甚为精通,于医术一道更是登峰造极,有他在说不定便能治好客儿的顽痴之症!

    “小姐,这僧人非要见您,奴婢拦都拦不下!”锦绣迎上自家小姐,指了指站在门口的大和尚皱眉说道。

    她幼时孤苦,未进沐府前见多了打着佛门旗号招摇撞骗的和尚,实在是对这些人生不起好感。何况,家中乱糟糟的,都是女眷,实在不适合请他进来。原以为他是来化缘的,打发了就好,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要见小姐,小姐哪是他能轻易见的?

    锦绣说完,半响没听到回应,这才发现,自家小姐盯着那和尚发呆,竟像是认识似的,这是怎么了?

    “小姐?小姐!”她连忙扯了扯沐清溪的衣袖。

    被她提醒,沐清溪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神,面上仍带着无法遮掩的欣喜,“锦绣不得无礼,请问大师怎么称呼?”沐清溪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尽量不着痕迹地问。

    锦绣被她斥责,心里万分疑惑,她以前没觉得小姐对僧佛亲近,怎么今天对个和尚这么……尊敬?

    不只是她,就连门外的智空看得也是满脑子疑问。

    怎么这位小姐像是认识他似的?难道他智空的大名已经传遍****,播撒到这宁静僻远的小山村里来了?

    智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光滑的脑门,紧接着又想起,这个动作实在不雅,有辱得道高僧仙风道骨的形象,连忙把手拿开,双手合揖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智空有礼了。”

    沐清溪沉浸在惊喜中,根本没注意智空的动作,锦绣看见了心里更加不以为然,觉得这肯定又是个招摇撞骗的和尚,心中更加警惕。

    “智空大师!”沐清溪好险才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怪不得她托人在京城打听不到,原来他这时并不在京城。“不知哪里能帮到大师?”

    智空心道我若说是来收徒弟的,你岂不是要把握直接赶出去?

    毕竟这世间男为僧,女为尼,哪怕是俗家弟子,他一个和尚开口说要收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徒无异于脑子有毛病!

    “贫僧路过贵宝地,见云蒸霞蔚,虹光满园,想是贵人在此,心中好奇,特来一见。”智空张口说道,贵人确实有,一龙一凤,虽然龙气不足,凤命难测。

    沐清溪闻言心底一转,贵人?难道说的是颜四?

    “大师指的贵人是?”

    智空合手再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施主您。”

    话落,锦绣皱眉,沐清溪不解,她哪里贵了?

    “施主心思纯善,便如源头活水,将来活人无数,至真至美,乃是贵极之相。贫僧有幸得见,实乃有缘。”智空见她不解继续说道,这小姑娘身上的生气比之前见到的更加浓厚了,可见“乘龙之水”之说绝非妄言,不知王爷那里可有变化。

    沐清溪看着智空和尚,心下满是狐疑,只觉得眼前人跟她前世见到的实在是大不相同。她前世见到他时,智空和尚已经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德高望重。她第一眼见他,只觉那双眼睛满是沧桑,似乎阅尽了世间繁华,看透了红尘三千,超脱于尘世之外,遍身不染尘埃。

    而他救下她时,目中满是苍凉和惋惜。她只记得他似乎说了“可惜可惜,为时已晚”八个字,然后破例收她为徒,将她带到砚山脚下。靠着他的庇护,她不必再东奔西跑,躲避沐家和严家的追捕。

    可是现在,这和尚面目温和,称得上文雅,周身却没有那种沉淀下来的厚重感,且张口胡言乱语,竟然说她是贵人,是因为太年轻了吗?

    她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不知是何人大驾光临?”

    空气里传来一道清冷而华丽的声音,沐清溪回身看去,只见颜四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怀里竟然抱着客儿。

    “姑娘,抱抱!”客儿见了她,立刻张开手探出身子向沐清溪扑去。

    沐清溪连忙走近了接住,被他扑了个踉跄。小家伙看着小,身上的肉却实诚得很。

    “你怎么来了?”沐清溪抱好了客儿问道。

    颜四嗯了一声,目光掠过沐清溪直直落在智空身上,智空被那有如实质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冷,连忙暗地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配合。

    “怎么堵在门口?”颜四淡淡地问道,既没有奇怪为什么有个和尚在,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

    沐清溪这才想起,自己把人搁在门口,竟连水都没给一碗,脸上不禁讪讪,连忙把人引进了正厅,又让锦绣备了水和膳食给智空。

    “大师来得正好,我家侄儿幼年时遭人毒手,身中剧毒,至今不曾痊愈,不知大师能否医治?”沐清溪心系客儿,之前的那些事便不曾深想。她寻找智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客儿,如今人在眼前,当然要试一试。

    话落,智空微讶,颜四挑眉。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不解。

    “施主为何如此肯定贫僧懂得医理?”智空问道,他从刚才就觉得奇怪了,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并不是见到陌生人该有的,更像是久别重逢似的,她难道以前见过他?

    可是不对啊,这么特别的人,若是真的见过他怎么会没有印象?

    沐清溪这才醒悟,自己太过心急,恐怕引起了智空大师的怀疑。她前世见过他,自然知道他医术高明,但不是每个和尚都懂医术。她这么直接问,等于是明白地告诉他她知道他懂医理。

    该怎么解释呢?

    她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了刚刚智空在门口说过的话,“大师曾言与我有缘,清溪一见大师便觉似曾相识,恰如昔日老友今日重逢。至于求医之事,实乃自发于心,全赖六感。”言外之意,全靠直觉。

    智空听完沉默了,他开始正色打量起沐清溪,当然是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从容不迫,面上毫无紧张之色,他似乎小看了这位小姑娘,或许她当真与他有缘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贫僧与施主当真有缘,且待贫僧为小公子诊脉。”智空起身合手再拜。

    这是答应了!

    沐清溪连忙起身还礼,将客儿抱到屏风后的榻上,卷起毛茸茸的手袖,露出白莲藕般嫩嫩的小胖胳膊。

    智空在一旁的香樟木凳上坐定,探手诊脉。诊完左手换了右手,看过舌苔,又将客儿的眼皮翻起。

    沐清溪一边安抚着客儿,一边紧张地看着智空,她心里其实并没有把握,她只是觉得智空是她见过的医术最好的人。她曾经亲眼见过他救回了一个刚刚断气的伤患,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唯有他将人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那么,他应该也能治好客儿吧?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看着智空逐渐隆起的眉头,沐清溪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行么?

    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智空终于收起手,冷声问了一句:“什么人竟然对个孩子下此毒手!”

    沐清溪神色黯然,说不出话来。

    “能治就治,不能治就别那么多废话。”颜四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闻言淡淡地说道。

    这话不轻不重,智空听了却有种千斤压顶之感。他惊讶地看了颜四一眼,有点不能理解他发什么疯。

    “是我没照顾好他,”沐清溪低低地说道,“不知大师可有法子?”

    智空看了看沐清溪又看了看颜四,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

    “这毒当是经由母乳而入,幸而阻止及时不曾造成性命之忧。其后又常常辅食绿豆和乳酪,已经将毒性减轻不少。只是,依贫僧看,这毒大概已有三年,残存的毒性已经蔓延至血脉和四肢,如今再要救治为时已晚,即便有法子也收效甚微。”

    “难道一点恢复的可能都没有吗?”沐清溪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

    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眸中满是希冀,智空心下长叹,不忍心将她的希望打破,遂说道:“法子是有,但是不一定有效。”

    “什么法子,需要什么大师尽管说,清溪一定办到!”沐清溪惊喜地追问,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性她也不想放弃。

    智空沉吟片刻,“所需药材贫僧自会准备,只不过此法所需时间极为漫长,贫僧不日便要上京,恐怕不能再此地逗留。”

    “若是如此,大师不必担心,清溪也将携同家人入京长住,不知大师在京中何处落脚?”沐清溪心下欢喜,突然间对来接她的沐家人产生了那么一丁点感激。

    两天后,青嬷嬷带着桃红和柳绿再次出现在兰溪村沐家的时候,白墙黑瓦的屋舍大门紧闭,门上已然落了锁。

    看着人去楼空的沐家小院,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个彻底的青嬷嬷脚下一软,差点没晕过去。

    “快,给二夫人送信!快!”

    她刻意提前一天,没想到还是扑了空。

014近乡

    清晨的薄雾将散未散,江水明净清可见底,阳光洒在水面上,风动涟漪,波光潋潋。运河上人来人往,船流如织,一艘不起眼的客船自码头入水,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水下的鱼儿受了惊纷纷往四下里逃窜,甲板上,客儿瞪大了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看得新奇。

    船舱的帘子打起,沐清溪走出来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楼长出了口气,大梁朝的京师,她终于回来了。

    “小姐,派去沐府的人有回音了,说是派了人在岸上接应。”琉璃抱了件苍青色缠枝牡丹纹的斗篷,展开了为沐清溪披上,“船上风大,小姐还是回舱里去吧,待会儿便要靠岸了。”

    沐清溪点点头,“你去唤珠玑和客儿回来吧,靠岸时怕会有震动,免得站不稳摔跤。”

    琉璃点点头去了,沐清溪站了一会儿便回了船舱。锦绣晕船的毛病一直没好,这会儿精神不大好,一个人呆在船舱里也闷得慌。

    出越州府往北经杭州,北上至京师,有前隋开凿的大运河,一路北上畅通无阻。客儿不喜欢马车,牛车又太慢,所以沐清溪最终选择了走水路。智空和尚坦言另有要事,不便同行,约定他日京中再见。颜四则在抵达京师之前便失去了踪影,沐清溪对他的离开丝毫不感到奇怪。事实上,这个人能够亲自护送他们这一路已经让她感到惊奇了。

    客儿身上穿着崭新的红绸袄,上面绣着几尾活灵活现的游鱼,头上戴着兔子毛的绒帽,长长的兔耳朵垂在耳侧,末端绑了两个圆鼓鼓的小胡萝卜,领口镶了一圈兔毛,雪白的茸毛衬得小脸越发白净。

    “姑娘。”

    沐清溪捂着他的小手,刚刚在甲板上玩了这么一会儿小手满是凉意,“咱们要到京城了,客儿喜欢吗?”

    客儿歪着脑袋,在他的认知里京城是没有概念的,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便点着小脑袋说:“喜欢,姑娘去哪客儿就去哪!”

    沐清溪笑着将他抱在怀里,借着为他整理衣衫的动作平复了下心绪。

    三年了,到底还是近乡情怯啊。

    弃舟登船,沐清溪见了来接人的一群下人只是点了点头,扶着锦绣径直上了马车。这些人面上并无恭敬之色,显然是徐氏安排的人,她不想跟这些人一般见识,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她需要再好好地考虑一下,这是她入京后的第一仗,许胜不许败,一旦败了,以后再想做什么就难了。

    坐定后,锦绣也跟着上了车,琉璃和珠玑跟在后面。锦绣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车里的摆设叹了口气。

    普通的胡桃木车厢,比她们在兰溪村的牛车差了不止一点,便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出门也不会乘坐这种车吧。马车里只有一张短榻,连个桌子都没有,更不要说茶水点心。小姐回京,府上主子一个都没有露面,来接人的竟然只是外院的一个婆子,连管事都不是,徐氏这分明就是不把小姐放在眼里,故意给的下马威呢!

    沐清溪笑了笑,拍了拍锦绣的手以作安抚。她没想到徐氏竟然这么沉不住气,前世她可是贯会装腔作势的,在老夫人面前温良恭谨,照顾侄女无微不至,把个善良有度的婶婶扮演的淋漓尽致,反衬得她处处多事,故意为难人,以至于老夫人直到死也没看穿她的真面目。

    而今,只是没让青嬷嬷接到人就让她如此生气,连脸面都不顾了。

    也对,这辈子她不在她眼前碍手碍脚,没了让她忌惮的对象,自然也没了让她装模作样的理由。她在府里怕是说一不二,根本没人敢忤逆。偶然间出了她这么个不被掌控的变数,徐氏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呢。

    徐氏发怒便会自乱阵脚,她就有机会了,就好比现在,这不就是徐氏送到她眼前的把柄吗?

    沐清溪抱着客儿撩开窗帘向外看去,京城仍旧是那个车水马龙的盛世繁华地,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处处透着帝都特有的尘嚣烟火气。葫芦巷子口那个常常扛着冰糖葫芦的大叔也不知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该让客儿尝尝,他家的冰糖葫芦用料好,甩出的糖也漂亮,不粘牙又好吃。白云胡同的李记糕点铺子应该还开着吧?他家的糖炒栗子和云片糕都是一绝,以前她嘴馋,总是央了哥哥给她带。后来她才知道,那家铺子生意好,早起要排长长地队伍才能买到。

    如今,再也没人给她带云片糕和糖炒栗子了。

    “姑娘,东东!”客儿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回来,沐清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车刚好路过了一个小摊,那摊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都是些风车、木雕之类的玩具。

    客儿看得新奇,沐清溪心底一动,扬声道:“停车!”

    赶车的人虽然不耐,到底还是停下了。便有婆子上来问何事,沐清溪没理她只是说要下车。

    带着客儿走到摊子前,客儿看什么都新奇,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沐清溪今日穿了件彩蝶穿花的鹅黄色杭绸褙子,脑后挽了双丫髻,发间缀了南珠串起的珠串,耳中着了一对明月。清秀雅致,件件都是上品。那摊贩见了便觉生意上门,热情地介绍手边的物件。

    “小姐,这些东西太过粗陋,府上哪里缺了小少爷的玩物,不如等回了府再细挑,夫人还在府上等着呢。”婆子见她大有停住不走慢慢看的意思,连忙上前劝说。

    沐清溪闻言一笑,徐氏会等她?简直是笑话!

    不过,她也没打算为难人,“既然客儿喜欢这些,琉璃、珠玑”。

    “奴婢在。”琉璃和珠玑纷纷上前。

    “你们带着客儿在这边逛逛,他若是喜欢什么只管买了,待会儿早点回府知道吗。”沐清溪将客儿交到珠玑手里,看了她一眼,珠玑看着她点点头。

    “姑娘?”客儿睁着大眼睛看沐清溪。

    沐清溪揉揉他的脑袋,柔声说道:“珠玑和琉璃陪你玩一会儿,晚点姑姑来接你好不好?客儿乖。”

    客儿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害怕,看到抱着他的是素日里陪他玩的锦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他其实不想离开姑娘的,但是又觉得姑娘的眼神好像在说想让他离开一小会,那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好了,客儿最听话了。

    “乖。”沐清溪摸摸他的头,转而对琉璃和珠玑嘱咐道,“好好看着客儿,别走远了,早点回去。”

    两人点头应是,沐清溪便随着婆子回到马车上。

    坐定了,沐清溪轻轻出了口气,她其实有点担心客儿不肯走,她待会儿要做的事并不适合让他看到。

    “小姐别担心,此处穿过一条街便是怀宁侯府,不会有事的。”锦绣担忧地看着她。

    沐清溪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该庆幸徐氏没把我放在眼里,”否则随行的人哪会放任客儿离开,“只是,待会儿恐怕要劳烦你跟着我吃点苦了。”

    锦绣握着她的手,“这算什么,奴婢跟您从来都是同甘共苦的,只是,小姐您是怎么打算的?”

    沐清溪看着她,“我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还要徐氏配合才行。”

    老爷和夫人去后,沐清溪成熟了许多,向来是有主意的。锦绣见状不再问,只安心陪着她。

    马车转过两条街,约莫走了两刻钟,进了一条平坦的大道。四周的围墙高了起来,红墙高瓦,鳞次栉比,屋舍俨然,处处彰显着帝都世家的气派。

    不多时,马车停了,婆子打起帘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二小姐,到了,下车吧。”

    沐清溪向外望去,一看摇头失笑,徐氏还真如她所料。堂堂侯府二小姐,徐氏竟让她走送菜的仆婢走的后门,这哪里是下马威,分明是**裸地羞辱。

    也好,沐清溪对自己说。

    “这是什么地方?妈妈别是领差了路。”锦绣压着怒气问道。

    那婆子嗤笑一声,回道:“哪里是走错了路,夫人吩咐了,什么人走什么路,二小姐,请吧!”

    沐清溪笑得温和,没有一丝一毫恼怒,“张妈妈是吧?你是不是忘了,我不只是徐氏的侄女,还是老夫人的孙女,你说待我进了府把这事儿回禀给老夫人,老夫人会怎么处置你?”

    那婆子不在意地一笑,刚要答话,却被个小丫鬟扯了扯衣袖,显然是有话要说。她放了车帘跟着小丫鬟走到一边,不耐烦地问:“有什么话赶紧说!”

    那小丫鬟劝道:“妈妈还是别做得太绝,到底是府里的二小姐,正经主子,若是到了老夫人跟前妈妈也讨不着好。”

    婆子刚想说那又怎样,如今是夫人当家。

    那丫鬟又说了句,“夫人可曾当着别人的面明说?”

    张妈妈脸色变了几变,想想去年被赶出府的柳婆子,最终咬咬牙走到车前,不耐烦地问:“二小姐不想走这里还想走哪去?”

    沐清溪懒得跟她计较,淡淡地说道:“把车赶到安远侯府正门。”

    “你还想走正门!”张妈妈惊叫。她一个打扫院子的婆子也知道正门那是轻易不开的,她一个不受宠的小姐竟然想走正门,疯了不成?!

    沐清溪看了她一眼,淡声说道:“妈妈只管去就是了,祖母那里我自会交代。”说罢手中一轻,放下车帘重新靠在了榻上。

015难回

    安远侯府木槿堂。

    徐氏正跟自家女儿看着庄户上新送来的布料。她看起来年近四十的模样,身上穿了件大红妆花麒麟补丝布绒衣,头发梳成圆髻,带了镂空金丝嵌青玉的头面,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

    “这块石榴红丁香纹的云锦不错,天气暖了,给菀姐儿拿去裁件新衣。”一手拉过女儿,看着她如花似玉的娇颜,越看越是满意,“我们菀姐儿天生丽质,就该多穿些醴色才配得起。”

    她一笑,脸上的皱纹便明显起来,眼角眉梢都起了褶子。她已经不年轻了,少时不注意保养,如今再怎么也补不回去了。

    沐菀,或者该叫沐清菀笑着挽了徐氏的手臂,扭着身子撒娇,“娘”

    徐氏温和地笑笑,拍着她的手戏谑:“瞧瞧,夸她还害羞呢!”

    话落,身边的嬷嬷便笑着奉承,“咱们小姐容貌无双,穿什么都好看,上次去宝严寺上香,不知看呆了多少翩翩公子呢!”

    “嬷嬷!”沐清菀娇声斥道,只是面上却没什么羞赧,反而是一片自得之色,显然是听得多了。

    “你呀,”徐氏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张师傅说你昨儿个又没去上课,怎么回事?”

    沐清菀脸色微僵,随即娇笑着答道:“女儿前儿个晚上睡得晚了,昨儿便起晚了些。”

    徐氏闻言脸上有些不好看,她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被宠坏了,由着性子来,“你如今也快要及笄了,功课都要认真才是,书画罢了,女红是必须学的,若是再让我知道你逃课,看我不罚你!”

    沐清菀撅着嘴,闷闷地答道:“知道了,娘,女儿以后不敢了。”

    看她这副不情愿的样子,徐氏也愁,“你也别怪娘念叨你,及笄之后就该说亲了,你做得好些,娘带你出去多结交些世家子弟,也好为你挑选个如意郎君。”

    沐清菀闻言双颊生晕,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带笑,飞快地答道:“好好好,女儿都明白,娘您别说了!”

    “好,我不说了,来看看这块浮光锦,灯笼纹的样式也算精致,不如给你做个马面裙?”

    母女俩说说笑笑挑着料子,看到喜欢的便留下,挑剩的再送去各房。

    “夫人,不好了!”门外忽然想起一道声音,打破了满室温馨。

    不等徐氏开口,身边的大丫鬟梧桐便掀了帘子出来,看着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低声呵斥道:“喊什么喊,急慌慌的赶投胎不成!什么事?”

    小丫鬟闻言一缩脑袋,连忙站稳了小声说了几句。梧桐听完眉头紧皱,这事……

    徐氏在屋子里听了问道,“梧桐,什么事?”

    “夫人,”梧桐看了看左右,见徐氏没有屏退其他人的意思,便只好说道,“是二小姐回来了,人在正门口站着。”

    “什么?!”

    “她怎么来了?!”沐清菀惊叫。

    徐氏看了她一眼,沐清菀连忙住了嘴,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是您让她回来的?”

    徐氏想了想点点头。

    “您为什么……”沐清菀不解,她是最明白的,徐氏一向看不惯大房,怎么会在这时候把人接回来。

    接沐清溪回来的事是徐氏一手安排的,不只沐清菀不知道,就连沐驰她也没说。她本想着把人接回来,把她身边的人都打发了,怎么拿捏都好。谁知青嬷嬷无用,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对付不了。

    “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菀姐儿,你先回房练字去。徐嬷嬷,这些挑剩下的布料安排人送去各房。”徐氏吩咐道。

    “那沐清溪?”沐清菀还是问了一句。

    徐氏冷笑一声,“她既然想站,那就站着吧,不用管她。老夫人那里都给我嘴巴严实点,谁敢透露一点风声,也不用留在这府里了。”

    “是。”

    马车转过两个弯,停在了一座宏伟的府邸前。朱红漆底的屋宇式五间三启大门,上承屋顶,盖起瓦脊,六根柱子直挺挺地立在门前,支撑起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耀。

    沐清溪看着匾额上笔走龙飞的“安远侯府”四个大字,静静地出神。

    张婆子看着她,这位二小姐自下了马车起便不近不远地站在府门前,既不派人通传,也不肯离开。府门前的守卫上前来问,她只道在此等人。

    等谁呢?她想做什么?

    张婆子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一刻钟过去,周围渐渐有了行人驻足,指指点点地说着些什么。张婆子越看越觉得不好,遂上前询问:“二小姐,您这是?”既然来了,就这么站在府门口又不进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沐清溪侧首看她,姣好的下颌呈现柔美的弧度,阳光下的肌肤微微泛红,像是上等的玛瑙,“妈妈带人回府就是,马车留下。”

    张婆子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行……”她到底要做什么?

    沐清溪不语,锦绣拉着张婆子,“妈妈只管回去,必不会让你担了干系。”

    张婆子看看沐清溪,再看看手里的银子,想了想便招呼着几个丫鬟小厮消失在了拐角。他们不过是仆婢,没资格走正门的。

    锦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对沐清溪点了点头,“小姐人都走了,您真的打算就这么守在这?”

    沐清溪看了看天色,拢了拢身上素色的竹叶纹织金丝杭绸斗篷,轻声说道:“现在大概是辰时三刻,我一直觉得自己耐性不好,这次能坚持多久呢?”

    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姐,一定要这样吗?这不是拿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嘛?”锦绣焦急地劝道,如果一开始知道沐清溪是这种打算,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沐清溪摇摇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觉得这样大概会有用,谁知道呢,等等看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但是却包含了深沉复杂的意味,锦绣听得心海起伏,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怎么劝呢?沐清溪认定的事,谁劝得了?

    能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连客儿都打发走了。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越来越耀眼,白色的斗篷绸面光滑,丝丝金线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她站在路中央,不躲不避,明明是个孤弱女子,却莫名地生出一种强大的气场。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自觉地避开了她,避开了安远侯府门前的一片地。

    木槿堂里。

    “夫人,都嘱咐过了。”徐嬷嬷躬身回禀。

    徐氏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喝了一口,翻着手里的账册随口应了一声,“怎么这个月的进项少了这么多?”

    徐嬷嬷侧首去看,见是一家田庄的账册,若是真关心田庄收益,就该叫了管事来回。心知她不是想听回答,只是心烦找些事做而已,徐嬷嬷答道:“回夫人的话,才过完年,地里还荒着,进项少些也是常事。”

    徐氏嗯了一声,涂着大红蔻丹的指尖轻巧着金丝楠木的桌面,“她带了什么人都?”

    “回夫人,只有个叫锦绣的丫鬟,是三年前跟着出府的。”徐嬷嬷小心地应答。

    “早上不是派了人去接?怎么到了正门上?”徐氏皱着眉,她是知道沐清溪回来的,还特意安排了人想整治整治她,“张婆子呢?怎么办差的!”

    “砰”得一声甩手把手里的茶盏丢在了桌面上,盏中飞出的水花溅到了徐嬷嬷受伤,烫的她一哆嗦,却一声都不敢吱声。

    “叫她来回话!”

    “是,奴婢这就将她叫来。”徐嬷嬷应是,就要出门去喊小丫头。

    张婆子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前后说明,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本来就是个打扫院子的粗使婆子,原本接了夫人的活儿计还以为能得点赏呢,谁知道命都快吓没了。

    “说完了?那小东西去哪了?”徐氏皱着眉,想不通沐清溪是什么打算,她想做什么?以为站在正门口她就会碍于面子放她进来?想得美!

    三年不见,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难道还能跟她玩出什么花样?

    张婆子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小东西”是指谁,“二小姐的丫鬟抱着在街上玩呢,奴婢想着先把小姐送回来,怕耽搁了时间就没阻拦。”

    “那我问你,二小姐人呢?”徐氏冷声问,她原本是觉得这婆子好糊弄,没想到真是太好糊弄了,谁也能糊弄了去,让她接个人,她把人接到正门去了!

    “在、在正门呢,二小姐、二小姐说……”张婆子结结巴巴地说。

    徐氏没等她说完一盏茶泼在她脸上,“二小姐,二小姐,谁才是你主子!来人,拖下去打一顿板子撵了出去!蠢货!”徐氏满肚子怒火,她怎么挑了这么个蠢东西!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夫人……”

    立刻有丫鬟上前将人拖了出去,求饶声不一会儿便没了。

    梧桐重新沏了盏茶,徐嬷嬷连忙上前劝说,这个时候生气也没用了,解决眼前的事才要紧,总这么堵在正门前怕是会有闲话的。

    徐氏揉了揉额角,“想走正门进来,也不看看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派人去找那小东西,给我带回来,我就不信那小东西在我手上她还敢乱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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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香介绍:
沐清溪造过很多的酒,
桃夭流霞,玉膏玄碧,
到头来才发现,
赵璟合该是她这辈子最香的酒,最醇的酿,
但愿沉醉不复醒。
【微信公众号:蓁蓁不是榛榛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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