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嫡香TXT下载嫡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嫡香全文阅读

作者:叶蓁蓁     嫡香txt下载     嫡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7机会

    日当正午,京城北边临近的锦城一处小客栈里迎来了一队狄人。这群人衣饰华贵,个个生的高大健壮,一眼看去与大梁本土人有很大不同。

    抹布往肩上一甩,小二堆起笑脸尽职尽责地迎上去招呼,“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为首的狄人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浓眉深目,方头大耳,说话声粗里粗气,听得出丹田气很足,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打尖儿,去把马伺候好了,老子爷还要赶路!”

    “是是是,小的遵命。”小二应着声,不着痕迹地往掌柜的那边递了个眼色,掌柜轻阖眼帘,小二会意转身招呼人牵马的牵马,上菜的上菜。

    小客栈面积不大,不过两层而已,后面有个小院是住宿之处,自然比不得京中客栈阔气。两层一层是大堂,二层勉强算是雅座。此时正是饭点,客栈生意不错,是以一圈看下来竟没有临近的无人的座位。为首的北狄大汉看起来十分不快,张口就要把人赶走给自己腾地方,却被旁边同行的人一把拦住,用北狄语快读说道:“莫要多生是非,王子交代的事要紧。”大汉只好悻悻然住了嘴,冷哼着坐了下来。

    “王子在京中到底有何谋算,此番好不容易离得京城,正该速速回到王庭才是。汗王身体日渐虚弱,几位王子都不是好相与的……”大汉坐下来犹觉得心里不痛快,此番出使一点好处没占到,还在梁人的地盘上丢了人,实在是憋屈。

    “格尔及,慎言!”旁边之人连忙打断他,又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

    大汉冷嗤,“看你这点胆子,这种破地方还担心什么?”他们交谈都是用的北狄语,此处偏僻应该没那么巧有人听得懂。

    被嘲笑的人摇了摇头,“万事小心为上,你我护送之物甚为重要,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知道了,一路上说了多少遍,吃过饭就走,你放心,日夜兼程。”大汉不耐烦地摆手,待饭菜上桌后即刻大快朵颐起来。

    而相隔不远处的另一桌上却是沉默的很,如果有参加过宫宴的人在场的话不难认出,座中有一男一女看其形貌分明就是北狄五王子扎尔扎和公主娜多雅。只是眼下两人与侍卫同坐一处,沉默地吃着饭,竟然一点王孙贵胄的架子都没有,看起来还不如另一桌的大汉有气势。

    用过饭后,狄人没有多留,付了银钱牵过马便匆匆离开。那大汉说起来不情不愿,走起来却毫不含糊,不多时已经出了锦城北数十里。

    而在他们离开后,小二悄悄地走到掌柜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又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掌柜。掌柜展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随即回到房中修书一封取来信鸽放了出去。

    城外的狄人走着走着忽然间腹中剧痛,身下的马也开始四蹄打颤,纷纷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马上的人一个个抱着肚皮哀嚎半晌,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暗中跟在后面的暗卫傻了眼,这是几个意思?待要现身查看,却见另一边的草丛里钻出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昏迷不醒的狄人绑了,行李尽数搜缴,动作整齐,训练有素,一看就是做惯了的,没等他们回神人就已经走了。

    “这……这哪来的?”

    “那客栈有古怪,龙十你带人跟着他们,龙八跟我回锦城那家客栈探探。”龙六立刻安排,聪敏如他敏锐地觉得那间客栈不对劲。

    “是!”

    京城远志客栈后院。

    “公子,杨成传了信来,他将北狄使臣端了,扎尔扎和娜多雅是被人假扮的。”裹着轻薄斗篷的女子面容依然被遮掩着看不清楚,“他们俩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留在京中有所图谋,公子,小姐失踪可能真的与他们有关!”

    “扎尔扎,呵。”戴着面具的男子轻声哼笑,语气里有种彻骨的悲凉和憎恨,“时隔多年,也该会会这个老对手了。”

    “那杨成那边?”

    “东西和格尔及留下,其他人放走。扎尔扎和娜多雅安然归国,那留在大梁的就什么也不是了。”男子淡淡地说道,“监视徐家和柳家的人暂时撤回一部分,全力搜寻沐清溪。另外,彻查流言来源,算计我沐家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明白了这话背后的意思,女子心中一阵激动,公子打算动手了,三年等待蛰伏,如今也够了。

    “公子放心,我即刻去安排。”

    城郊山上,扎尔扎和娜多雅并没有上到山顶,而是在半山腰处便停了下来,沐清溪被随手丢在地上,脚底磨破的地方渗着血,没多久便将脚下的土地洇湿出一片深色。失血和体力的流失让她整个人发懵,这么下去不必等到有人来救,她大概已经先去地府喝孟婆汤了。

    笃定了她被绑着无法动弹,扎尔扎丢下她之后便转身吩咐起随行的侍卫。用得依然是北狄语,沐清溪昏昏沉沉地听着,在看到文先生取出的小药瓶时脑子陡然一清。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狄人将瓶中的药物一一涂抹在兵器上、箭头上,在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身上一阵发冷,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赵会不会来救她,此刻却万分希望他对她没有那么看重。

    仿佛发现了她的目光,娜多雅信步走了过来,蹲在她身边,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红肿的面颊。

    “害怕了?心疼了?嗯?呵呵,你放心,本公主不会那么轻易把你送下去跟他作伴的,否则岂不是如了你们的愿?”

    “公主,你说过你喜欢赵。”沐清溪虚弱地说着。

    娜多雅撩开耳边吹落的发丝儿,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梁人有句话说得好,得不到的宁愿毁了。本公主今天杀了赵,他日我北狄大军南下入主中原,到时候本公主想要多少男人多少不是随便挑,他赵又算得了什么?”

    北狄竟然打了这种主意,那岂不是这次和谈根本毫无意义?

    不,不对,怎么会毫无意义?

    承安帝信以为真,收回兵权将赵调离北境。自父亲去后,赵就是北境第一人,一旦他离开,北境群龙无首,就算朝廷再派主帅也未必能够服众,到时候北狄趁大梁放松之时忽然兴兵,以有心算无心,大梁准备不足仓促应战,又无主帅稳定军心,很可能会让北狄得逞。北狄现在就是一头蛰伏的猛虎,一旦给了这只猛虎机会,中原大地就会变成它爪下血淋淋的肉。

    “有这时间,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娜多雅纤手轻轻拍了拍沐清溪的面颊,她忙着想法子折磨赵,眼下没心思为难沐清溪。

    山脚下。

    “王爷,信上所指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属下查看过,此处有上山的脚印,应该是扎尔扎所留。”龙一道。

    这座山在京郊并不起眼,人迹罕至,扎尔扎刻意选在这里,又言明要他独自赴约,其目的为何昭然若揭。

    “你们不必跟着。”赵说完,举步往山上走去。

    跟在后面的龙三想劝,却被龙一按住,他不满地问:“干吗拦我?主子身份贵重,岂能为了个女人单独赴险?”

    “什么为了个女人,那是未来的王妃,再这么口无遮拦小心被殿下听见,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说完见他一脸不服气,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笨,殿下只说不用跟着,没说咱们不能自己上去。”

    龙三眼前一亮,“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放心,这山王爷熟得很,扎尔扎若是选在别的地方还有几分胜算,选在这那是自寻死路。走吧。”龙一阴笑着道,没打算给龙三解释。

    半山处,扎尔扎堪堪布置妥当,等来等去却不见人来,娜多雅渐渐焦躁起来,“他会不会不肯来?”说完瞥了眼沐清溪,“一个女人而已,或许他根本没那么看重。”

    扎尔扎面上不动声色,遥遥看着来路,眉心微不可见地蹙着,并未做声。

    文先生这时走了过来,“殿下可是在担心?此番行事着实有些冒险,在下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执着,可否请殿下解惑?”

    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扎尔扎心里很清楚,北狄汗王表面对他重视有加,事实上却早对他心生戒备。就像草原上的头狼总是会对新生的健壮的幼崽产生敌视,那是强者对潜在的威胁与生俱来的戒备。北境战场连连失利,毫无寸功,他空握着北境大军在手,却屡遭弹劾。此番和谈落在他头上,本就是那些对手有意为之。若成,则他将失去北境军权,若败,罪名归于他一人。

    进退维谷。

    但是,若他能趁此机会一举诛杀赵,将其人头带回北狄,然后趁着大梁应变不及挥军南下,中原大地唾手可得。到时候,北狄王庭之中再无人敢置喙,便是他兵谏汗王也顺理成章。

    沐清溪趁着他们说话的空隙悄悄地动了动身子,将被绑缚的双手遮掩起来,从袖子里摸摸索索地取出一物。她看了眼文先生,他此刻正为扎尔扎出谋划策,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是个机会。

198解救

    沐清溪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斜坡上方,不知扎尔扎是否有意将她放在这里,坡很陡,往下面看去是一片葱茏的林木,看不清底下是什么情形。这里的陷阱机关都已布置好,只等赵自投罗网,她不能拖累他。

    “已经三个时辰了,他为何迟迟不来?”

    日头渐渐西移,阳光由刺眼的明黄变成了温柔的橘黄,娜多雅走来走去,人越来越着急,她开始担心赵不来的话会怎么样。又或者他其实来了,只不过不打算去管沐清溪的性命。说不定他现在就山下,布置好了天罗地网跟他们耗。

    扎尔扎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很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点。看赵对沐清溪的保护,他以为沐清溪应该是有点分量的,可如果没有呢?赵那样面冷心硬的男人真的可能会因为一个女人不顾自己的安危吗?

    三个时辰,足够赵从王府到此打个来回有余,他之所以到现在都不曾来,原因约莫只有一个他不在乎这个女人。既然他不在乎,那么这个女人留着也没用了,反而有可能拆穿他们的身份。

    扎尔扎的目光变了,沐清溪惊讶地看到他站起身向她走来,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杀意,他要杀了她,他觉得她没有用处了!

    “殿下且慢!”文先生忽然出声。

    扎尔扎目光不善,文先生不着痕迹地挡在沐清溪身前,道:“景王未必不来,殿下不如再等等,若是现在杀了……”景王如果真的来了,就少了牵制的东西。扎尔扎是北狄统帅,这些年即便是被赵压着打本也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可入京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动摇了他的心志,只是三个时辰的等待就让他失了方寸。

    沐清溪松了口气的同时忽然瞥见文先生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动了下,又轻轻动了下。那方向是……她看了看身后的斜坡,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却终究还是没有胆量。再等等吧,如果赵不来她就死心了。如果他来了……

    文先生好不容易劝住扎尔扎,回身时余光看了眼脸色苍白浑身狼狈的沐清溪,极轻地皱了皱眉。

    太阳的光辉一点点弱下去,天色暗下来,山上一片清冷的寂静,惟有三两声虫鸣鸟叫声响起,偶尔风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赵没来,没有任何人来,扎尔扎派下山打探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夜间风凉,可扎尔扎额上竟然起了汗,豆大的汗珠儿大颗大颗地落下。他失算了,原以为是他算计了赵,现在看来他把自己困在这座山上,变成了赵的瓮中之鳖。他敢打赌,山脚下一定埋伏好了赵的人,只要他一出现,势必会成为箭靶子。

    北狄使臣名义上已经离开京城,在别人眼中,扎尔扎早已经走了,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无关紧要的人,即便死在大梁的国土上也只是个劫持官眷的山匪,跟北狄王子没有任何关系。

    他太冲动了。

    “扎尔扎,怎么办?”娜多雅也心虚起来,十拿九稳的事却因为人质分量不足出了岔子,一腔心火全冲着沐清溪而去,“我杀了这个废物!”说着甩子一甩直直朝着沐清溪砸去,她心里有气,手上用了十成力道,一鞭子落下去,沐清溪即便不死也要皮开肉绽。

    然而,预料中的接触皮肉的感觉没发生,娜多雅收了鞭子一看,只见沐清溪竟然身子一滚躲了过去。撒气没撒成,怒火更炽,甩手抽鞭子就想继续。沐清溪本就行动迟缓,躲那一下是生死关头下意识地反应,再让她灵活躲避是不可能的。

    就在鞭子将落下的刹那,忽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人从平地上一把拉起,紧接着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来人的气息那样熟悉,沐清溪心头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没有丢下她不管。

    “赵”突然出现的人让扎尔扎青筋暴起,他竟来了!

    隐藏在暗处的北狄侍卫纷纷现身,手中的兵器齐齐指向赵。扎尔扎四下里一看,左右不见梁兵的影子,心中狐疑。他不相信赵敢单枪匹马来救人,周围一定了埋伏了他的人。赵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之前派出去的人十有**已经是死人了。

    “英雄救美,你果然够胆量,动手!”扎尔扎没有废话的习惯,赵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他留下!

    话落,弓箭手张满的弓弦立时松开,破空之声传来,沐清溪只来得及喊了声“有毒”,她虚弱得很,声音轻而又轻,赵却听得清清楚楚。手底招式变换,足尖轻点,瞬间带着沐清溪轻巧地跳到了旁边的树上。泛着蓝光的毒箭纷纷落在地上,赵和沐清溪毫发无伤。

    “五王子不回王庭却在此逗留,就不怕嘴边的鸭子飞了?”赵站在树上,脸色漠然,神情冷肃。

    明明是人多势众的那一方,扎尔扎却奇异地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赵孤身直闯,却完全避开了他所设置的陷阱,这已然让他惊疑不定。那些陷阱布置的十分隐蔽,若非事先知道,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完全避开,可是赵做到了,不止做到,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救走了沐清溪。

    “本王子觉得带着你的人头回去更好!取景王首级者,赏黄金万两!”

    “原来本王的项上人头就只值万两黄金……唔,给本王吃了什么?”后一句是对沐清溪说的,他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东西。沐清溪给的当然不会是毒药,赵吃下去以后才问。

    沐清溪的目光落在斜坡旁边的血迹上,天色暗黑,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能看到血迹上一团小小的粉末,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上”扎尔扎刚说完,身边“扑通”一声,娜多雅竟然昏了过去。她这一倒下就像打开了闸,以那滩血为中心,但凡挨得近些的纷纷开始头昏眼花,严重的躺倒在地,症状轻些的也扶着兵器站不稳,扎尔扎也不例外。

    树上的赵也有一瞬间意识模糊,不过丹田之中立刻升起一股清气将那份晕眩驱逐地干干净净。沐清溪长出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倒在赵怀里。赵此时哪还猜不到是她所为,半是意外半是惊喜。就算他不来沐清溪也有脱身之法,很好。

    一松懈下来浑身的疼痛忽然间袭来,手腕和脚腕被绑缚的地方血已经止了,可是疼痛半点都不少。刚刚一落地冲击太大,沐清溪痛的一哆嗦险些站不住。赵这才发现不对劲,借着月光仔细查看起沐清溪的伤势。

    这一看,胸中怒火滔天,险些提剑把扎尔扎给砍了。沐清溪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脸颊红肿不必说,更有一道道染血的伤口,一看就是被山间的枝桠划的。手腕和脚腕处鲜血凝固,看上更是惨不忍睹,而她刚刚为了解开绳索,被刀片划伤了手指,十指血肉模糊,令他碰都不敢碰。他万万没想到扎尔扎会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此时只恨自己没早些赶到。

    “我没事,没伤到骨头。”他脸黑如锅底,沐清溪虚弱地开口,他能来救她已经让她很高兴了。“药是智空给我防身用的,方才给你吃的是解药。”这药本该用水效果最好,可是此地去哪儿找水,只好折中用她的血,药效虽然发挥得慢,所幸效果还不错。

    “殿下,外围的北狄人都已经清理干净了,这些人如何处置?”龙一带着龙三赶来,看到地上躺了一片人都有些惊讶,殿下一人之力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战局。

    “暂时关起来,清理干净。”赵道,然后看向沐清溪,“这里离宝严寺不远,我带你去治伤。”

    离宝严寺不远?沐清溪心中狐疑,她觉得不像啊。赵脱下外袍将她裹紧,将后续事宜交给龙一和龙三,上马提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偎在赵怀里,身上依然疼的厉害,整个人却放松下来。下马的时候,赵低头,竟然看到怀中人早已睡熟了。

    大半夜的智空睡得正香,梦里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尤其还有沐清溪亲手酿的冰焰酒,一口入肚,冰火两重天,飘飘乎如羽化登仙,他正要提起酒壶痛快畅饮,斜刺里忽然窜出一只猛虎,“砰”撞翻了他的酒坛子。智空正要破口大骂,便被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惊了起来。

    断人好梦犹如抢人好酒,智空满肚子气正要爬起来去开门,结果门外人等得不耐烦,竟然照着门抬脚就踹,“哐啷”一声巨响,两扇门轰然倒地,智空也看清了门外的人。

    “赵你个混蛋,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赵快步走进房中,将人放到榻上,冷声说道:“她受伤了。”

    “受伤?谁?”问是这么问,能让赵这么紧张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智空点燃灯烛,走近了一看沐清溪那惨兮兮的模样登时倒抽一口气,跳着脚骂:“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这可是他认定的亲亲乖徒弟啊!让他知道是谁干的,他定然让那人生不如死!

199浪静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渐渐转凉,白日里的阳光依然灿烂,夜里明显比前些日子凉了。窗外的合欢树枝叶舒展,枝头的花却早已凋零,地上落了一层又一层伞状的花朵,空气里残留着悠悠的余香,一眨眼已经是夏末秋初了。

    清晖院里的小荷塘里,三三两两的莲花开着,藏在浓绿的荷叶之间,莲叶田田,荷花清清,几颗莲蓬俏生生地立着,一个个鼓鼓囊囊,沐清溪正坐在水塘边看珠玑和春棠摘莲蓬。

    “小姐,水边凉,你的伤还没好,进屋去吧。”锦绣捧着件苏绣的天青色莲叶纹斗篷过来,展开为她披上。

    沐清溪摇了摇头,看客儿跟着珠玑在船上玩得开心。珠玑向来宠他,压了莲蓬的枝桠让他采,胖乎乎的莲蓬衬着圆乎乎的小脸,两下里可爱。

    “不要紧,待在屋子里都要发霉了,晒晒太阳好得快。”

    锦绣没有多劝,而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着水塘中嬉戏打闹的人也觉得难得轻松,“小姐,您见到皇后娘娘了?”

    沐清溪微怔,锦绣所说的“皇后娘娘”自然不是殷皇后,而是赵的母后郑皇后。

    那天晚上她被送到宝严寺,智空为她处理好伤势以后,赵却并没有让她多留,而是带着她去了宝严寺上面的皇家寺院大昭寺。

    大昭寺历史悠久,香火不如宝严寺,因为是皇家寺院,更加古朴恢弘,且戒备严格。而如今大昭寺里常住的是景王的母后,烈帝的皇后,郑皇后。郑皇后在大梁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她入宫前曾经是当世公认的才女,其容貌姣若春花秋月,明如秋水横波,璨若繁星熹光,性情才学更是万里挑一,可以说如今王绮和柳妩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入宫为后之后却没有得到太多宠爱,烈帝在世时忙于朝政战事,对后宫并不热衷。郑皇后膝下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皇长女明华公主,另一个是烈帝第四子赵。赵出生以后先天不足,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宫外教养,再之后,烈帝英年早逝承安帝即位,郑皇后就以为皇室祈福的名义进入大昭寺,退下皇后的荣耀和华贵独自对着青灯古佛,从此以后再没有踏入京城一步。

    当时沐清溪不明白赵为什么要把她带去大昭寺,出于对郑皇后的好奇,她并没有拒绝。可是,事情的进展却并不如她所想,郑皇后没有见他们,不只是她,赵也不见,只是命人安排了厢房让他们暂时休息。赵也没有觉得意外,似乎这样的反应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好,沐清溪觉得。因为那些下人对赵只有敬畏没有亲近,如果郑皇后与赵关系亲密,那么下人见到赵应该有惊喜和欢迎之意才对,可是没有,她看到的只有公事公办的刻板和漠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赵却不肯多说。疑问埋在心底迟迟得不到解答,沐清溪每每发呆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拿出来想一想。

    赵对郑皇后十分在意,这种在意并不是表现在形式上,而是在心里。如果不是郑皇后,赵不会经常出入宝严寺,而据智空所说,他和赵之所以相识也是因为赵去大昭寺探望郑皇后中途遇到。唯一的儿子,郑皇后对明华公主并不疏远,又为什么对赵如此冷淡?

    “小姐?”见沐清溪愣愣地不说话,锦绣喊她回神。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见到皇后娘娘。”即便烈帝已经去世了,人们依旧习惯性地称呼郑皇后作“皇后娘娘”,而非“郑皇后”,这其实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尊重的景仰。

    “夫人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在皇后娘娘那样的女子面前,她也不免会觉得自惭形秽。所以奴婢很好奇皇后娘娘到底有多好。”锦绣说着,脸上显出一种向往的神情。

    比娘亲还要好的女子么?

    “到处找你不见,原来躲在这偷懒!”

    沐清溪循声看去,只见沐瑜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个食盒,一下来了精神,“瑜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

    沐瑜提着食盒走近,打趣她,“你就只惦记吃?”一边说一边将盒盖打开,取出几碟点心放在石桌上,“清心莲子糕和芙蓉豌豆黄,你伤还没好,吃不得口味太重的。”

    点心寻常,贵在心思,沐清溪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块儿。不得不承认沐瑜在厨艺上确实有天分,明明跟膳房做出来的没什么区别,可她做的就是比膳房做的要好吃。

    “沐清菀还在让你帮她绣嫁衣?”边吃边问,点心渣碰到脸上而不自知,活像只小花猫。

    说起这个沐瑜的脸色就不太好,她看起来很困惑,“我总觉得她在打什么主意,明明嫁衣早就绣好了。”中秋已过,马上就是沐清菀的婚期,可是这位大小姐竟然一改往日的抗拒,每日心情颇好,倒像是很满意这门亲事似的。

    “还能打什么主意,婚期都定了。”沐清溪随口回了一句,“要不要就是破罐子破摔,退不了只能接受。”

    沐瑜心底觉得好像不是这么简单,可又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好点点头算是默认。

    沐清溪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扎尔扎和娜多雅被擒之后,后面的事涉及朝政她并没有参与,养伤期间也曾让人打探过,京中却没有任何消息。只是隐约听说北狄使臣在早在回京路上,如今已经快要到达边境了。赵几次来看她,只说不必担心,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后京中着实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九门提督被责,连降三级,京畿卫暂由贺子琦接管。后是羽林卫统领被撤,兵部撤职的撤职,调任的调任,几家欢乐几家愁。承安帝这些年手段温和,以致于让很多人忘了他年轻时也是位雷厉风行顺昌逆亡的主。这一番动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跟前些日子猎场围猎有关,京中人人自危,个个老老实实,生怕被扫了台风尾。

    好巧不巧的,沐驰这个刚刚复职的恰恰也在兵部,台风一来,再次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从山东案到猎场行刺,先是户部和吏部,再是兵部,六部里实权最大最重的三方被重新洗牌,承安帝将大权牢牢握在掌中,给那些别有心思的人一个狠狠的警告:他才是这个王朝的主人。

    奇怪的是猎场的行刺和三皇子受伤背后的主谋迟迟不见分晓,而承安帝一番动作下来,人们只盯着朝堂,反而没人去追究了。或者说是承安帝不愿意深究,没人敢揪着不放。

    “姑娘,姑,要吃糕糕!”

    冷不防手里的点心被人一口吃了,沐清溪低头才发现客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岸,大抵是看到沐瑜来,觉得有好吃的。小团子手里攥着一大把莲蓬,小脸上左一到水右一道泥,滑稽得紧。沐清溪取过帕子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一边又喂了点水,免得糕点吃多了噎着。

    “这荷叶摘得好,晚上可以拿来蒸饭,清香可口,余味甘甜。”沐瑜看着客儿手里的荷叶忽然道,“对了,你那不是还有荷叶酒,取些过来晚上烧菜。”

    “要吃要吃!”沐清溪还没回答,客儿先点头了,还伸着小手把荷叶莲蓬一股脑儿地塞给沐瑜,生怕她反悔似的。

    沐瑜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大两小两个贪吃的,“放心,我说了做定然要做的。”沐清菀出嫁后她的婚期也不远了,等她出了阁姨娘独自留在府里,若是沐清溪肯多照顾一些,姨娘的日子就会过得舒服点。现如今老夫人对沐清溪看重得很,只要她肯开口,老夫人便会点头。

    沐清溪何尝看不懂她的小心思,举手之劳,所以每次都很配合地把吃食收下。三个人聊得正高兴,双鹤堂忽然来人相请,张嬷嬷亲自来的,沐清溪没办法推脱,只好去了。

    一进双鹤堂正堂,座上不止坐着沐庞氏,还有个她并不认识的华装妇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年级,容貌寻常,一双眼睛却不时将她上下打量,研判的目光让沐清溪十分不自在,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了,她立刻明白了沐庞氏的目的。

    “溪姐儿快过来见过杨夫人。”沐庞氏唤她。

    人前她不愿失礼,只好依言过去,然后被杨夫人更近地盯着看,心中越发厌烦。

    “真是个标志人儿,这模样可不输王家大小姐呢!老夫人有这样孙女儿真叫人羡慕得紧!”杨夫人拉着她一连串的恭维话说得毫不停顿,仿佛她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珍宝,只把沐庞氏哄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家,哪有夫人说得这样好。”话虽这么说,可脸上的得意做不得假。

    听着两个人互相恭维,沐清溪默不作声,待到终于被人看够了才离去。却没有出双鹤堂,而是去了正堂隔壁的屋子。

    她走后沐庞氏清了清嗓子,问:“杨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杨夫人脸上堆着笑,“老夫人直爽,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是这样的,我娘家侄儿如今也大了,他虽然愚顽,却向来是个安分懂事的,模样也周正,老夫人您看……”

    自她说起“娘家侄儿”四个字沐庞氏的脸色已经冷了,这杨夫人如今是吏部侍郎的正妻,吏部侍郎膝下有一子,人才出众。她原以为杨夫人来是为了儿子说项,却没想到竟是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侄子!

    “杨夫人说笑了,我这孙女儿年纪还小,我还想多留她几年在身边。”沐庞氏忍着怒打断她的话,若是嫁给杨大人的儿子,杨大人如今人在吏部,结成亲家对沐驰和沐清浪都有益处。若是换成杨夫人的侄儿那还有什么用处?

    她变脸如翻书,杨夫人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下不由冷笑,面上还是多说了几句场面话。等告辞出了侯府,忍不住冲着侯府大门“呸”了一声,“老虔婆,也不看看她家孙女如今是个什么名声,给我侄儿我都嫌脏,竟然妄想嫁到我杨家!”

200赐婚

    沐庞氏坐在榻上气得胸口发闷,沐清溪见状从隔壁走了出来,“祖母。”有些话还是说清楚得好。

    “你怎么还在?”沐庞氏沉着脸问,想到刚刚那么丢脸的场面被沐清溪瞧见了,心气越发不顺,待要教训她几句忽又想起这事沐清溪才是最难堪的,教训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这杨夫人实在是可恶!我的溪姐儿如此品貌,她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侄子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是妄想!”

    杨夫人家世平平,其父是工部一六品小官,连上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之所以能嫁到杨家,是因为杨大人元配早逝,膝下留了一子,就是现在的杨家大公子。杨大人和杨老夫人看重孩子,挑选继室的时候特意挑了个家世不显的,以免将来心太大,对长子(长孙)不利,杨夫人就被选中了。只是她婚后一直无子,膝下空悬,如今年届四十早已息了生孩子的幻想,专心把杨大人元配留下来的孩子养大,视若己出。

    “我的婚事祖母不必着急。”沐清溪淡淡地说,她实在是厌烦了这样的日子,沐庞氏满心思总想拿她的婚事做文章。若非她是长辈,占着个“礼”字,沐清溪早就不耐烦了。

    沐庞氏却完全不这么想,眼见得沐驰接二连三被免职在家,侯府声名一日不如一日,沐清河是个不成器的,沐清浪又整日里不着家,沐驰无能,沐深有残疾,沐清菀废了,剩下的都是庶女,挑来挑去满府里能用的就只剩了沐清溪一个。

    “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女儿家嫁人是大事,你怎么说也是国公爷的女儿,岂能配给那些歪瓜裂枣?”当然是要找个有力的婆家才行,能够扶持侯府,重新恢复侯府往日的声威。

    沐清溪轻笑了一下,笑得讽刺而又凉薄,“祖母,您知道外面是怎么传我的吗?”

    一说起这个,沐庞氏脸色变得更差,“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知道什么!只会捕风捉影,胡言乱语!”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您比我更清楚。”

    沐庞氏听完更气了,沐清溪明明是被郑皇后送回府的,可外面那些流言依然传得沸沸扬扬,什么难听的都有,连退婚那桩事都给传出去了。

    “王家实在是欺人太甚!”退了婚还不算,竟还要闹得天下皆知。早知道当初这婚事就不该退,若是不退婚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

    沐清溪知道她误会了,却也没心思解释。沐庞氏年纪越大越是听不进劝解,说得多了反而招她一顿教训,她才没那么傻去找骂。

    王家是聪明人,本来这消息就不是他们传出去的,使臣宴上殷皇后和承安帝对她诸多维护,王家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散播这种消息,否则就是打帝后的脸。不止如此,他们此刻应该也是焦头烂额。因为散播消息的人其实也在打王家的脸:侯府声名赫赫的时候你们定了亲,侯府败落了你们就退婚,这不是见利忘义的反复小人么!

    事实上,王夫人因为这流言已经七八日没睡好觉了,两眼下面各有一团乌青,眼袋肿得厉害。因为流言散播的关系,这几日她已经被王老夫人明里暗里敲打过好几次。这流言真不是她散出去,可是话说出没几个人肯信。

    王家退了亲,坏得是王家的名声,这不是光彩的事。尤其如今王奕正在议亲,这流言一出,柳家原本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推脱起来。显然是觉得王家做事不地道,实在让她有苦说不出,只恨不得把散布流言的罪魁祸首抓出来碎尸万段。

    这厢沐庞氏还在想法子,她问沐清溪:“既然是郑皇后派人送你回来的,你去求娘娘出面为你说几句话,娘娘说的话总该有人信。”

    话还得从大昭寺说起,留宿大昭寺当晚,赵安顿好她就离开了,知道他是要去善后沐清溪也不阻拦。当时她并不知道京城的流言,第二天一早本想自己下山,郑皇后却派了身边的嬷嬷亲自送她回城。声势算不上浩大却也不低调,梁嬷嬷是个很聪明的人,中途还特地请她下车去全福楼买了点心,有意无意地告诉世人:沐清溪只是被郑皇后请去大昭寺叙话了,什么失踪不见人影都是瞎话。

    有赵在暗中推波助澜,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可是百姓也不是傻子,昨天一个流言,今天又一个流言,信的有不信的也有,传到后来,被人劫持的流言倒是消停了些,可退婚一事却是板上钉钉。一来二去,总之,沐清溪的名声是更差了。

    “皇后娘娘礼佛多时,不沾俗务,皇上也曾下令,不许任何人以琐事相扰。”沐清溪道,她根本连郑皇后的面都没见到,又如何请她出面澄清流言。就算郑皇后出面又怎么样,相信的人相信,不相信的人还是不信。何况,流言本就是真的。

    沐庞氏长长地叹了口气,胸中闷得慌,她拉着沐清溪盯着她的眼睛问:“清溪,你告诉那天你到底是被什么人抓去了?真是大昭寺的人救了你?”

    被大昭寺的人所救,这是沐清溪对所有人的说辞,至于是什么人抓的她,都被她模糊带过了。

    “我当时昏迷不醒,醒来就在大昭寺里了,确实不知是何人要抓我,想来不过是些山匪宵小。”北狄王子和公主暗中回京,企图刺杀景王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消息绝不会从她这里漏出去。

    她不肯说,沐庞氏也没办法。问来问去,问了多少次都是这么个答案,她不信也得信。

    乾清宫里。

    承安帝伏案批阅奏折,一连多日昏迷,堆积了不少事务,内阁将紧急的先做了处置,他现在不过是挑出来查阅一遍,看看有无错漏。

    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奉上一盏茶,承安帝抬头看了眼时辰搁了笔。

    “外面何事喧哗?”

    “回陛下,是皇后娘娘……”

    承安帝剑眉蹙起,面上显出一丝不悦。日前他受伤回宫后曾经吩咐过不准后宫诸人探望,殷皇后一意孤行想要强行闯入,早已惹得他不快。本不想见,略一思索还是召了进来。

    殷皇后其实已经有多日不曾见到承安帝了,自从围猎之后这是第一次,她身着皇后正服,一进来就跪下行了大礼。承安帝神色莫辨地看着,也不叫起,任凭她三拜九叩将礼做完才问:“皇后急匆匆过来有何要事?”

    殷皇后心中一凛,轻易的捕捉到了语气中的那一丝不快,但是为了儿子,无论如何她也要把话说完,“皇上,儿他犯了何罪,为何要将他软禁在府中?”

    承安帝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哦?朕何时将他软禁了?”

    重兵围了三皇子府,不许进出,这不是软禁是什么?殷皇后心中焦急,不敢直说,只委婉地道:“儿他身受重伤,臣妾多日未见,不知他伤势如何,心中十分担忧……”

    “他伤势已无大碍,你若想知道派个人过去看看便是。”

    过去看看……不是把人传进宫,这两者的差别令人心惊。

    “皇上,儿他到底犯了何错?”殷皇后不禁着急起来。

    承安帝目光带着审视,毫无感情地审视,这样的目光是殷皇后从来不曾感受过的,让她有一瞬间背生寒凉,毛骨悚然。

    半晌,承安帝笑了,“皇后多心了,老三何错之有?朕不过是让他留在府中安心养病罢了,免得让那些繁杂琐事影响了病情。”

    繁杂琐事四个字被刻意加重了语调,殷皇后霎时脸色一白,呼吸都停了一停。

    “你不必担心,等他伤好了,朕自然会让他进宫。”

    殷皇后伏地行了一礼,慢慢地道:“臣妾……谢皇上。”

    “去吧。”

    她起身的时候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面上依然端庄大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国之母的威严气度演绎得淋漓尽致。出了乾清宫门,却迎头遇见了赵。

    赵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她,礼不可废,遂拱手道:“皇后娘娘。”

    殷皇后扯出个标准的笑,“景王来看陛下。”

    “是,不打扰娘娘。”说完便大步朝乾清宫内走去。

    殷皇后回首看着他消失在门内的身影,眼神冷得可怕。

    承安帝见了赵心情很好,一改对着殷皇后时的威严冷漠,赐了座问他:“事情处理的怎么样?”

    扎尔扎和娜多雅暗中回京的事赵并没有瞒着承安帝,此事事关两国邦交,抓了人他也不会擅自处置。领兵多年,其中的分寸他比谁都清楚。

    “皇上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扎尔扎和娜多雅会顺利回到北狄王庭,不会出任何意外。”

    承安帝面露赞赏,“你办事稳妥,朕一向放心。”

    “皇上,臣今日来另有一事相求。”

    “嗯?什么事?”承安帝下意识地问,面对赵的时候他其实更像个寻常人。

    “臣想请您赐婚。”

    这件事并不算意料之外,毕竟之前赵就向他提起过,可他还是想再问一句:“那个丫头,你确定?不改了?不在乎人言可畏?”

    赵坚定地道:“固所愿也。”

    承安帝的眼神忽而悠远,眸光中多了一抹惆怅,像是在缅怀什么。

    “好,朕成全你。”

201不悔

    “兹有沐氏女清溪者,故安国公之女也,三灵缬慧,四德隽醇,影系赤绳,杼联黄绢……怀珠抱玉,兰心蕙性,贤良淑德,堪为闺阁之表率,今特赐其为景王正妃……”

    “沐二小姐,接旨谢恩吧。”

    宣旨太监的声音响起,沐清溪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饶是她早有准备也没想到这封赐婚诏书竟然来得这么快,原以为至少要等流言平息之后……

    “臣女谢皇上隆恩。”她匍匐在地行了全礼,而后双手恭恭敬敬地将圣旨接在手中,起身之后看着明黄丝绢上墨迹尤新的字句心中仍旧免不了一阵阵悸动。

    赐了婚,她就将成为名正言顺的景王正妃了。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啊!”宣旨太监行礼道。

    沐清溪连忙侧身避过他的礼,虽然已经宣旨,一日不完婚她就一日还是侯府二小姐,当不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如此礼节。“不敢,承蒙皇上厚爱,臣女不敢僭越,还请公公称呼名讳即可。”

    宣旨太监见状心下赞了一声,他当然不敢直称沐清溪名讳,更明白沐清溪也不是真心要他称呼名讳,只是借此点明自己并不愿张扬的意思。这样的女子不卑不亢,全非外界流言所传的那般不堪,景王殿下的眼光当是不差的。

    “咱家唐突,恭喜沐二小姐。”

    “多谢公公。”沐清溪这次安然受了,又从管家手中取过早就准备好的打赏不着痕迹地递过去,宣旨太监自然不会推拒。

    寒暄过几句之后,他还要回宫复命,沐清溪也不再挽留。等他离去之后,院子里接旨的沐家上下主子仆从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或是面面相觑,或是惊讶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纷纷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一片寂静中,沐清菀突兀的声音格外刺耳

    “是景王?景王要娶你当正妃!不可能!这不可能!凭什么……不可能……”明明早已经名声烂大街,身后又无任何倚仗,凭什么沐清溪就能嫁给景王当正妃,而她却要嫁给严章那个不中用的禽兽!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她这一喊,剩下的人也纷纷清醒了。沐驰看着兄长的遗孤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沐庞氏到底经得事情多,一旦想清楚了立刻怒声喝斥沐清菀,“你给我闭嘴!胡言乱语,皇上亲自赐婚,岂容你横加质疑,来人把大小姐给我关回院子里,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把她放出来!”

    沐庞氏一时间想不出沐清溪何时攀上了景王,但是她无比清楚地知道,如今这桩婚事对侯府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原以为沐清溪如今能嫁个侍郎之子已是极好,可她一跃变成了景王妃,那可是镇守边关威震八方的景王!就算卸了兵权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只要他肯在朝堂上为沐家言语一二,沐家摆脱现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清溪,圣旨乃是皇帝钦赐,你务必要将其妥善保管。”沐庞氏现在看沐清溪手里的圣旨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一边说一边又觉得不放心,“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保管过这等重要之物,不如还是交给祖母……”

    “多谢祖母好意。”沐清溪心中简直哭笑不得,沐庞氏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清溪虽然年幼,也知御赐之物不可擅动,定会妥善保管。且我身边的仆婢忠心耿耿,只会比我更加小心谨慎,断不会做出吃里扒外危及主子的事。”

    这是有意敲打了,沐庞氏一听这话就想起那些被大房徐氏悄悄当了换银子的御赐之物,如今仍有数件不曾找回。那些东西一日流落在外,悬在侯府头顶的剑就一日不会消失。一念及此,脑子里倒是清醒了些,再看向沐清溪的目光多了几分计量和捉摸。

    “跟我回双鹤堂说话。”沐庞氏道,又让孙管家遣散奴仆,各归各位。

    沐清溪心知她必定是有了盘算想借此事捞些好处,哪怕心底对沐庞氏和大房一家满腹愤恨却不得不应。今日不应还有明日,不把路堵死沐庞氏是不会死心的。余光瞥见锦绣跟在身后欲言又止,沐清溪才想起她和赵的事似乎还没跟身边的人提过,也难怪锦绣会露出这种担忧的神情。只是眼下还要应付沐庞氏,只好等回了院子再仔细告诉她。

    回到双鹤堂屏退了左右,沐庞氏脸上喜悦的笑瞬间消失不见,变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溪姐儿,你何时与景王殿下这般亲近的?竟然也不提前告诉祖母一声,男女私相授受乃是败坏风俗的大罪,你可知错!”

    她绷着脸看起来威严得很,沐清溪却早就习惯了,这招对她并不管用。

    “祖母此话怎讲?孙女何时私相授受过?自归京以来孙女凡事皆是问过祖母才敢作为,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一二好友相请也必定回过祖母,一切行踪皆在祖母掌控之下。祖母如此问罪,孙女委实委屈惶恐。”

    沐庞氏冷眼看着沐清溪,她明白这个孙女远不如她表面那般驯服,尤其是赐婚这件事更是给她敲响了警钟。赐婚景王是好事不假,可也让她意识到沐清溪远比她想得要能耐,也更大胆。如今尚未出嫁便已如此难以拿捏,他日出了府还怎么指望她多多为侯府谋利?

    沐清溪拿定了注意不肯说,再问下去也无结果。沐庞氏想来想去想到了元瑜郡主,素日里也只有郡主与沐清溪亲近,想必沐清溪跟景王之事少不了元瑜郡主从中牵线。

    “你这丫头,祖母不过白问一句你倒委屈上了,人越大越是小性,你在家中如此祖母不与你计较,可一旦嫁了人便要学会收敛脾气。不论皇帝为何赐婚,圣旨已经下了,便再无反悔的余地。景王此人面冷心冷,听闻在边关时最是不近人情的,日后你嫁入王府更要循规蹈矩,万万不可肆意妄为惹恼了景王……”

    威胁弹压不成便改以怀柔之策了,这番话当真是推心置腹,谆谆教导,只可惜话里话外总有那么点让人听着不舒服的东西。若是她先前对赵不够了解,此时听了“面冷心冷”“不近人情”的话,再想想景王素日风评,恐怕此时就该吓得瑟瑟发抖,梨花带雨向祖母寻求良策了。

    只可惜,她伪装不来,只好木着脸听沐庞氏在耳边反复念叨。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她家世不足,日后嫁入王府难免会被看轻,景王日后还会有侧妃侍妾,要早作打算。有个强有力的娘家做支撑,就算色衰爱弛景王也会多加敬重……

    沐清溪心里发笑,这可真是“好”祖母,赐婚圣旨刚下,她尚未完婚便开始为她描绘起日后失宠于夫君的悲惨日子……若是父亲和娘亲还在世的话,此时大概完全会是另一种反应吧。想到这里,沐庞氏的那些话便入不得耳了。

    回到清晖院,迎面飞扑来一只胖乎乎的小团子,紧跟着还有一只白猫一只幼虎,三个小家伙挂在身上沐清溪身形摇摇欲坠险些歪倒在地。怀里的小团子还一脸天真好奇地看她,“姑娘,赐婚是什么?”

    沐清溪:……坏了,她如果嫁入景王府,客儿要怎么办?若是留在沐家,沐庞氏定然会以他作为要挟,那她岂不是又要重走上辈子的老路?

    双鹤堂里,沐清溪走后张嬷嬷捧了一盏热茶过来,沐庞氏闭着眼,眉间皱起深深的痕迹,显然正被什么所困扰。张嬷嬷最是了解她的心思,于是斟酌着开口:“奴婢之见,老夫人不必过于担忧。”

    沐庞氏睁开了眼睛,“嗯?怎么讲?”

    张嬷嬷指了指清晖院的方向,道:“老夫人怎么忘了,还有客儿小少爷呢。”

    沐庞氏心中一紧一松,她倒是真忘了那个小傻子。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还是你想得周到。”沐清溪平日里最看重这个侄儿,明知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还当命根子般护着,护着好,护着好啊,就怕她不护着。

    沐清溪跟赵的纠葛说起来还是从兰溪村开始的,这个锦绣、琉璃和珠玑都清楚,不清楚的是进京以后发生的事。虽然景王殿下确实多番维护小姐,可是……可是小姐跟元瑜郡主是好友,而景王殿下又是郡主的皇叔,她们都以为景王的照拂是看在元瑜郡主的份上,因此都将景王看做小姐的长辈。可突然之间,这个长辈竟然要娶她家小姐为妻……

    不是说景王不好……算了其实还是觉得景王不够好,她家小姐那般蕙质兰心,人又柔弱,景王那副冰冷无情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疼人,而且对方家世太高,老爷和夫人又都不在了,日后若是小姐受了委屈也没个人能为她做主,这可如何是好!

    浑然不知短短时间里自家好丫鬟、好姐妹竟然脑补出了这么忧心忡忡的事,沐清溪一时间竟然觉得还挺有道理,想完就发现自己被锦绣带歪了。现在想来,她跟赵的缘分早在兰溪村时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她负着前世的记忆,几番躲避,几番抗拒,不曾明了自己的心意。至于赵是何时察觉的,或许比她要早。

    三灵缬慧,四德隽醇,影系赤绳,杼联黄绢。

    她不够好也不够聪慧,但是,如果将要携手一生的人是赵,她愿意勉力一试。

    哪怕前方是刀光剑影,只要他不放手,她亦不会胆怯。

202前兆

    “哗啦”

    栗窑出产的甜白瓷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甜白瓷纯净无暇,釉面光洁,一向是上层最为喜爱的瓷器种类之一,因其产量稀少,更加贵重。此刻,一个个茶盏、梅瓶被毫不心疼地往地上扔。

    “凭什么是沐清溪!凭什么!”愤怒中的女子眉目扭曲,原本姣好的容颜变得十分丑恶。

    承安帝的赐婚诏书传开之后,京中不少人家都出现了相同的一幕。

    柳大学士府后院一间精致华贵的闺房中,丫鬟良儿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笔墨,她家小姐正在作画,画的是前院的一株丹桂。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自接到消息之后,小姐便没开口说过话,只是一味地站在书桌前作画,如今已是第三幅了。

    “呀”眼看着画作就要完成,羊毫UU小说忽然一顿,大团墨迹洇染开来,好好的一幅画又毁了。画了三幅,三幅皆是毁于最后一笔,良儿没忍住惊呼出声,心中满是惋惜。

    柳妩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良儿却心中一凛,连忙请罪,“奴婢失仪。”

    过了一会儿才听柳妩道:“还不……下去。”声音微寒,良儿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丫鬟一走,柳妩强装出来的镇定立时毁于一旦,方才若不是还有一点理智,那个“滚”字必要出口。他要成亲了,他要成亲了!

    “啊”柳妩心中盛怒,一下子情绪失控,将书桌上的画作撕裂成数片。零散的纸片雨并没有让怒火停歇,反而越加旺盛。

    为什么是沐清溪?为什么是沐清溪那个臭丫头!她有哪一点比不上她?!

    她处心积虑毁她姻缘,坏她名声,为何到最后反而成全了她?!为什么!

    “小姐可在?”

    守在屋外的良儿见是大夫人,恭声回道:“小姐正在作画。”

    柳家大夫人听闻此言心中定了定,这个时候还有心思作画,这个女儿到底还是识大体的。

    柳妩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回神,只是房中的狼藉却已经来不及收拾。柳大夫人一看这情形便皱眉,挥手示意仆婢不必跟随,屋中只剩母女两人。柳妩不敢被母亲看出端倪,自自然然地上前请安,“母亲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柳大夫人看了看脚底散落的残画,“我若不来岂能知道你竟这般沉不住气!”

    这话已然动怒,柳妩轻轻笑着解释,“母亲想岔了,不过是一时不满画作,故而想重画而已,让母亲见笑。”

    柳大夫人听出其中之意,心中虽然仍旧存疑。既然柳妩有心遮掩,她也不再追着不放。左右景王得了赐婚是好事,断了这丫头的念想,她才会死心塌地嫁进王家。

    “母亲竟还要我嫁入王家?”听了柳大夫人的来意,柳妩满心惊讶,她本就不愿意嫁给王奕,原想着借着先前的事这门亲事已经作罢,不想柳大夫人竟然还没有放弃。

    “王家派了人上门说项,何况这事原也算不得什么。那沐清溪被退婚是她……”柳大夫人本想说“咎由自取”,她是一向看不上沐清溪的做派的,一个沾染了乡野之气的丫头,可眼下沐清溪身份不同,有些话就不能再说了,“这事王家做得也没错,王奕其人论才学家世堪为良配,我已经与你父亲商议过,这门亲事便定下了。”

    “母亲不可!”柳妩忽然抬高了声音,引得柳大夫人不满地看她。

    “你还有何话说?难不成还妄想嫁给景王?!”女儿的心思柳大夫人看的清清楚楚,若是皇帝赐婚柳妩还不肯认清现实,说不得她就要好好教导教导这个女儿了。

    “女儿岂敢!”柳妩连声辩解,“只是母亲且想,那王家能在沐家式微之时退了婚约,可见是个见利忘义之辈,如今六表哥的大事在即,岂能取这样的盟友?今日他王家能背离沐家,熟知日后不会坑害我柳家?还请父亲和母亲明察细思。”

    柳大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些,“你能想到这些还算聪明,但是沐家岂能与我柳家相提并论?此事我与你父亲已经商定,也已请示过你祖父,你只管安心待嫁即可。做母亲的总不会害你。”

    若说先时还有奢望,可听闻连祖父也已经颔首,柳妩便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柳大夫人交代完离去,屋中徒留柳妩形单影只,难道她此生注定要嫁给王奕不成?王奕那人表面看似温和有礼,可是据她所知,为他倾心私会的女子不止一二,沐家那沐清菀便是其中之一。她柳妩人品样貌无一不是上乘,为何却要委身于这样表里不一之人!

    安远侯府清晖院。

    “小姐小姐,外边风声又变了!”

    赐婚的圣旨下了以后,珠玑最热衷的便是日日跑去接上听说书、听闲话,听完再回来说给沐清溪听。久而久之,倒成为清晖院里一项特定的活动。若是一日不听,便觉得少了什么。

    “今儿又是什么?”

    珠玑清了清嗓子,学起路边听来的腔调,“听说啊,那侯府小姐生的貌美如花,比下凡的天仙还要美上几分,景王殿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得知王家和沐家有婚约之后更是觉得遗憾万分。于是,那王家上下揣测王爷之意,忙不迭地去沐家退了婚,这才让景王殿下如愿抱得美人归啊!”

    话一说完,屋子里响起一片哄笑声。先是退婚,再是赐婚,事情转折太过戏剧化,街头巷尾谣传本在情理之中。沐清溪也跟着笑,可心底更多的是觉得不对劲。

    这流言话里话外竟是把王家摘得干干净净,王家退婚乃是摄于景王之威,不得已而为之,景王则变成了逼迫臣子抢人未婚妻的恶霸,而她沐清溪就成了挑起事端的红颜祸水。这已经不是闲言碎语的玩笑,而是泼人脏水的污蔑了。

    从言论本身看,得利最多的是王家,从忘恩负义的退婚小人,摇身一变成了被权贵欺压的良臣。是王家故意引导,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取纸笔来。”沐清溪回到书房,将这几日的流言走向写下来细细看过。或许是因为跟赵绑在一起之后多了危机感,她总觉得但凡牵扯到赵的事都绝非偶然。既然她想不出,那就写清楚告诉赵吧。若是无事,就当看个乐子,若是有事,也算给他个提醒,免得措手不及。

    赵这几日并不轻松,“扎尔扎”和“娜多雅”回到北狄之后,北境边疆势必不会太平。如今快到秋收时节,在和谈中没能讨到好处的北狄极有可能恼羞成怒再起战端。承安帝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几日一改之前的闲散,日日召赵入宫商讨北境局势。放眼如今的大梁朝中,能够胜任主帅一职的武将寥寥无几。

    自先帝起,烈帝亲自掌兵,烈帝薨逝后有安国公沐骏掌兵,沐骏去后,主帅一职便落到了赵身上。承安帝看着赵恭身退出殿外,想起他所问的话再次陷入沉默。

    “敢问皇上,虎符安在?”

    这个问题自沐骏死后就一直在困扰着他,而大梁军队自沐骏去后也真正开始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行军风格,只因他这个皇帝手中无虎符。

    这个消息,除了仅有的几个人以外无人知晓,这也是横在承安帝心头的一块大石。历朝历代的皇帝,虎符皆是牢牢在掌握之中,他的兄长烈帝更是亲掌虎符上阵杀敌。而到了他这里,虎符遗失,边疆将领可不见虎符只听圣命行事,虽然一时看去没什么,可时日一长,最容易军心不稳被人钻了空子。

    当年沐骏身死,身上本该携带虎符才是,可是他的人却没有找到。这三年来他多方派人打探,甚至派人监视沐家和沐骏遗孤却均无所获。若是不在沐清溪身上,那么虎符极有可能还在沐家。

    如此重要之物,沐骏会放在何处?

    赵出宫之后径直回府,方才乾清宫一番对答,既是叔侄闲话更是君臣博弈。承安帝要的是他忠诚不二,可心中却又时时忌惮他的身份。而他要做的,就是让承安帝选无可选,只能将兵权重新交还给他。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承安帝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掌过兵权,一个连虎符都遗失的皇帝,无怪乎每每对待他都要再三试探。虎符这东西对他来说只是个玩意儿,可有可无,这些年边关诸将的忠心从来不是用一块小小的虎符来维系,承安帝手无虎符便不敢随意调兵遣将,只能将他暂时放在京城。而边关一旦开战,承安帝无人可用,唯有再次放他回到北境。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唯一意外的便是沐清溪了。战前请旨赐婚是为了让承安帝安心,只要沐清溪留在城中,承安帝就会对他少一分戒心。只要他没有犯上之举,沐清溪就是安全的。

    “殿下,王妃派人送来一封信。”

    沐清溪虽然还没过门,可是景王殿下铁树开花好不容易有了未婚妻,府上诸人见风使舵早早喊起了“王妃”。景王殿下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重赏了第一个喊“王妃”的管家,于是上行下效,在沐清溪不知道的时候,她在景王府的地位已经牢牢立起来了。

    沐清溪的信?

    “呈上来。”

203争权

    北风卷地白草折,江南的稻米已经飘出了清香,北疆城外的屯田才刚刚成熟。春种秋收,北疆战事频繁,所有粮草物资靠的不仅仅是来自后方的补给。承安帝即位之初,因为连年兵祸,国中又多旱涝天灾,国库一度吃紧,安国公赴任北疆之后为了解决粮草问题在边疆诸城推行屯田制,建立起一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民兵。

    这些民兵战时可作为后方后勤,无战事时则与寻常百姓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种粮。民兵所开垦的荒地地契均为其所有,单是这一条便受到了百姓的一致推崇。自古以来田地便大部分掌握在豪强手中,而前朝末年诸王争霸,土地兼并现象十分严重,能有自己的几亩薄田对百姓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

    安国公所定赋税比大梁赋税少了一成,便是一成也让北地百姓感恩戴德。北疆土地质地坚硬,栽种粮食本就不易,一年的收成能多留几分谁不心存感激。赵接任北疆主帅以后也没有改变过这一田制,这项屯田之法便一直延续下来。

    北境的秋收来得迟,可到底是来了。一年的收成尽在此时,雾浒河以南的一个小城中,天还没亮百姓们就扛起了农具出门。

    “黄大,这么早啊!”

    黄大扛着锄头走着,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见是邻居董武,打了个招呼,“你也不晚。”

    董武挠了挠头,脚下一点不慢,“这不是赶着抢秋,唉,每年一到这时候恨不得三天三夜不睡觉,赶紧把粮食全抗回家,谁知道北狄那帮孙子啥时候又来捣乱!一群蛮子!”

    所谓抢秋,是因为越是秋收时节狄人越容易趁此时机南下。大梁缺粮,北狄只会更缺,每年秋收时分地里熟透了的谷物足以让吃不饱肚子的狄人双眼发绿铤而走险。这时候要是不早早抢秋把粮食扛回家,晚一步一年的指望说不定就被狄人抢走了。

    “程将军特地派了兵来帮咱们,最多再有两天也就收完了。”黄大说道。

    “可惜赵大元帅走了,不然有他坐镇北狄那帮孙子哪敢来!”董武一边走一边感叹,景王虽然有封号,但是在北境百姓心中,他就只是赵大元帅,领兵抗敌,把狄人牢牢拦在北境之外,护住北境边疆数十座城池。

    黄大口中的程将军便是程琦,赵离开北境后,北境军务暂时交由程琦掌管。程琦自问自己没有赵的声望,一到秋收麻利利地派人到各地巡查帮忙。若是元帅不在粮食就被抢了,他能被贺子琦那软蛋笑话一年!

    “将军,元帅来信!”

    程琦刚刚处理完日常军务,军师就捧着书信走了进来,景王来信必有要事。他接过信速速看过,脸色越来越是端肃,最后看完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书案上,“殿下这是要玩大的啊!”

    正在此时,外间传令兵忽至,扬声说道:“禀报将军,裕城城外出现小股北狄骑兵,意图抢夺秋粮,已被我军阻拦!”

    紧接着,像是商量好的,传令兵一个接一个地来

    “禀报将军,楠城城外出现小股北狄骑兵……”

    “禀报将军,鄄城城外出现小股北狄骑兵……”

    “禀报将军,上坯城外出现小股北狄骑兵……”

    “禀报将军,城城外出现小股北狄骑兵……”

    程琦眉间越皱越紧,大梁跟北狄刚刚议和,使臣这时也就刚刚回到北狄,北狄竟然在此时再次调兵,南下之意昭然若揭,这时候他要不回击,北狄还真当他老程是个软柿子!

    “来人,传令军中诸将升帐议事!”殿下布好了局,北狄已经跳进来了,他要是不做出点成绩哪对得起这番天时地利!

    北狄集结二十万骑兵剑指洛京的消息传来,大梁上下一片震惊。北狄使臣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月,和谈的条款历历在目,互换的两国文书上,北狄的落款醒目而又刺眼,此刻看来竟是莫大的讽刺。举朝上下没人预料到北狄会如此嚣张,昨日和谈,今日拔剑,彻头彻尾的小人嘴脸显露无疑!

    可此时朝臣已经顾不上骂娘了,北狄这次一改昔日作风,竟不是从北疆入侵,而是派了小股骑兵在北疆扰乱视听,暗中却勾结西域诸国,从大梁西北边疆而入。因为西域诸国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西北军掉以轻心,竟让北狄连下七城,多亏凤州驻军星夜驰援才堪堪将狄人拦在甘城之外,没让狄人再下一城。

    然而,过甘城、凉城便是大梁西边的屏障凤城,一旦凤城被破,千里平原北狄骑兵大可肆意驰骋,直指洛京。烽火台上一连三日烽烟不息,承安帝没日没夜召众臣入宫议事,乾清宫灯火彻夜不息。

    战事一起军中诸将纷纷奏请景王领兵挂帅,安国公之后,唯有景王曾挂帅印,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承安帝竟在此事上起了犹疑。三皇子和六皇子主动请缨,其部署纷纷附和,如此情势之下,景王竟然不动如山,既不出谋划策,也不自请领兵,竟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之态。

    “殿下,这么好的机会您怎么就能不理会?”景王府书房中,贺子琦暴躁地走来走去,看到景王还在安坐不动地握着卷兵书看得认真,更觉得头疼。“三皇子和六皇子哪会打仗,还不是看中了军权?殿下您此时再不争取,是想拱手把军权让出去,让那俩个什么都不懂的皇子拿咱们大梁将士的命去胡闹?”

    “老贺!过了!”他越说越不像,被龙一听不下去打断。

    “我这不是着急吗!”贺子琦也知说错了话,闭了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憋气。

    赵看完手中的书卷,才看了看他,而后淡淡地道:“时机未到。”

    贺子琦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时机什么时候才算到,可赵看起来不打算解释,他一扭头跑到练武场上撒气去了。赵则离开景王府,一个时辰后,宝严寺广陵禅房中多了一个身影。

    炕桌上摆着一盘棋,两盏茶,智空一早就料到他会来,早已等候多时。

    “殿下请。”说罢,毫不客气地执黑先行。赵随即执白落子,起先你来我往十分快速,渐渐地到了中局,两方思索的时间都长了起来。

    “皇帝此番绝不会轻易让你掌兵。”智空落下一子,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意料之中。”

    “三皇子和六皇子蛰伏多时,机会摆在眼前,必然会极力争取兵权。”

    “竖子不足为惧。”赵淡淡地说道,忽而抬眼看向智空,“我的对手从来不是他们。”而是承安帝。

    “凤州守军将领范将军乃是安国公旧部,早年也曾立下赫赫战功,有他在守住甘城绰绰有余。”

    “赵心机深沉,小六还太嫩,这一番军权之争恐怕要落到赵头上。”

    “范将军对安国公之死心存疑虑,恐怕不会甘心听从三皇子或者六皇子的调遣。”智空道,说完话锋一转,“殿下近日彻查安国公身死一事可有所得?”

    赵眸光轻敛,眼中多了几分深意,“先生知我。”说罢他抬手沾水,在炕桌上写下了一个字。

    智空看了那个字眼中极快地略过一丝惊讶,“当真?”

    赵点了点头。

    “那虎符……沐清溪可知此事?”

    赵摇了摇头,因为提起沐清溪,面色柔和了些,“她尚未知晓,我也并不打算告诉她。”

    智空心里明白,这件事事关安国公之死,按理说本该告知沐清溪,但是其中牵扯朝堂、军权、皇权,太过复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不知道反而是好事。那人入京这么久不曾向沐清溪表明身份,恐怕也是不想沐清溪被卷入其中。

    “至于虎符……”他手腕微动,袖中一物落入掌心,摊开手掌便显现在了智空眼前。

    智空一见此物登时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溜圆,“果真是在他手中!”赵掌心中躺着的正是自烈帝去世之后便已经遗失的三军虎符!

    “此乃天助殿下!臣当日曾言沐清溪乃乘龙之水,此言正应在此处!殿下有虎符在手,有军中威望,何愁大事不定!”

    赵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句“乘龙之水”他原本并未放在心上,此刻听来更觉得刺耳。娶沐清溪是出于本意,并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箴言。

    “这话勿要在提,你当知我从不相信。”

    “是。”智空眼下正为虎符而激动,赵说什么都应下。虎符在手,名正言顺,景王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一分。

    “扎尔扎身边的那位谋士的去向可曾打探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对那人总有种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这文先生当日趁乱脱身,智空虽然派人追查,却始终没能找到,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仿佛这个人已经石沉大海,消失无踪。偌大大梁找个人并不容易,文先生既然能趁乱脱身定然有所依仗,赵只嘱咐智空继续查下去便不再多说。

    两人说话间棋局已经接近尾声,棋盘上白棋步步为营,黑棋已然无路可走。

    这一局江山天下,终归是要有个结果了。

204夜话

    朔月斜挂天边,三两颗星子点缀在天边,暗夜里寂静无声。一猫一虎趴在脚踏边的毯子上呼呼大睡,时不时咂咂嘴,梦里也不忘美食佳肴。沐清溪看了眼里侧好梦正酣的客儿,小团子长长的睫毛撒下一片阴影,羽翅似的轻轻扇动,自己却失眠了。

    “笃笃笃笃笃”

    窗外夜猫子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本就烦躁的心情因为这声音越发不得安宁。过了好半天,那笃笃声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沐清溪甩甩头起身下了床,睡不着的时候勉强睡是自己折磨自己,还不如找点事做分散精力。

    书桌上是白日尚未写完的一幅字,“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从北疆烽烟升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赵必然会再次挂帅出征。纵观大梁上下,没有人比赵更适合挂帅。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是因为赵可以借此机会重新掌握兵权,坏却坏在前世这场战事来得没有这样早。

    重来一世,许多事情都与上辈子不同,或许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曾留在京城,一步不同,步步失去了控制。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她不知道会去往何方,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改变会给其他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如果这场战事与上辈子的结果相同,那么此战之后北狄损兵折将,北狄汗王急怒攻心吐血而亡,北狄王庭顷刻陷入争权的混乱,北狄汗王的数个儿子和左右贤王为了争得汗王之位彼此开战,北狄全境陷入战乱之中,互相征伐。而赵趁此时机一举北上,将北狄驱逐出阴山以北。从此以后,阴山以南的全部土地全部被划入大梁版图。

    然而,大胜之后等待赵的却不是封赏和嘉奖,而是屠刀。赵班师回朝之后不久便受到朝堂各方倾轧,最后被以谋逆之罪名推到断头台上,血溅三尺。

    她所知道的也仅仅是这些而已,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足够准确。那时候她已经逃出严家,疲于奔命尚且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探知别人的生死。至于赵是不是真的谋逆,中间的是非经过她一无所知,智空也不曾对她说过。

    今生这场战争提前了,赵还会不会重蹈覆辙?

    “笃笃笃笃笃笃笃”

    恼人的声音还在,沐清溪烦躁之下忍不住想把那夜猫子赶走。只是,推开窗户,一抬眼,整个人却都愣住了

    “怎么是你?!”

    窗外,玉树临风的景王殿下站在那儿,手上极不相称地捏着只夜猫子,那夜猫子看到沐清溪出现似乎十分哀怨地瞪了沐清溪一眼,接着又去“尽职尽责”地啄着窗棱。

    “笃笃笃笃笃”

    沐清溪此时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是想明白了才更加哭笑不得。

    “你想见我直说就是,何必折腾它?”那夜猫子被按在窗棱边上,显然是迫于堂堂王爷的威压不得不啄窗棱。看窗棱被戳出的一点凹槽,夜猫子大概把窗棱当成了赵来报复。

    被拆穿的赵面上极不自在地闪过一丝窘迫,他清了清嗓子,半晌才憋出一句:“怕吵着你。”

    沐清溪:……明明夜猫子更吵人!

    “还不放了它,吵死了!”沐清溪不说破,免得他更加尴尬,只是小小地抱怨了一声。夜猫子得了自由毫不留恋地扑腾翅膀拍拍屁股走鸟,生怕慢一步又落入赵这个大魔王手里。

    没了夜猫子的“笃笃”声,周围倏然安静了下来,沐清溪和赵相对而立,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股不自在。上次他们相对而立的时候不欢而散,那段记忆委实不怎么好。

    赵正是顾忌上次的事不敢直接翻窗而入,于是只好抓了只夜猫子来当敲门客,还被正主抓了个现行。眼下老老实实地站在窗户旁边吹冷风,他身材高大,比窗户还要高出几分,为了看沐清溪弓着身子缩在那儿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沐清溪叹了口气,认命地回到房中找出件披风捧了过来递给他,“夜里风凉,先穿上。”仲秋的夜里风凉,她绝对不是心疼赵,只是不想堂堂大梁将军被冻得生病而延误军情。

    熟知赵一接过那披风脸就黑了,“你这怎么会有男子的衣衫!”那披风颜色深沉,上面绣着猛虎纹样,一看便是男衫样式。

    沐清溪一听脸更黑,“想什么呢你,这是我大哥的披风,你若不穿便还我!”

    一听是大舅子的,赵心知自己这醋吃得委实莫名其妙,是他太紧张了,连忙道:“我穿我穿。”媳妇儿心疼他呢。

    “有什么事就快说。”这是她的闺房,就算两人亲事已定,被人撞见也是要说闲话的。何况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要在这大半夜的吹冷风。

    “到底怎么了?”赵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吭,沐清溪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奇怪,心下有点急了,“出什么事了?”

    面前的小姑娘容色尚且稚嫩,眉宇间却已经隐隐带上了一抹艳色,比起半年前初见时长开了许多。昏黄的灯光照过来,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一侧的墙上,相依相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赵忽然心中一动,面色严肃,嘴上说道:“我大概不日就要出征了。”不日,又不是明天,也没说错。

    沐清溪虽然早有准备,可是乍然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心中一痛。战场凶险,任你是百战百胜的将军,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出意外。她的父兄常胜多年,最后不也死在了北狄的阴谋刺杀之下?赵如今就是北狄南下的拦路虎,不必想也知道狄人有多么盼着他死,刺杀的手段只会更多。

    想到这里,心里疼得厉害也软得厉害。

    “你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不能输。”

    “嗯。”

    ……

    “你要是输了,那就太丢脸了,我爹爹在天上看着一定觉得你不够格做他女婿。”

    “……嗯。”这是安慰人还是捅刀子?

    “所以你要好好打,打赢了回来我就嫁给你。”

    “嗯!”就这句最好听!

    “我、我能不能抱抱你?”

    沐清溪抬头看着窗外的赵,他的眉目如大海般深邃,她轻轻点了点头,赵眸光柔软下来,猿臂长伸隔着窗棱把小姑娘小小的身体揽在了怀中。心中缺着的那片地方倏然间被填满,赵满足地叹了口气。美人点头投怀送抱,就算明天被拆穿了也没什么……吧?

    第二天一早,百官大朝。承安帝于朝堂之上宣旨,敕封三皇子赵为大梁兵马大元帅,总领北疆三路兵马,掌帅印,守国土。敕封贺子琦为中路军先锋军,领从三品奉节将军衔。着兵部、户部调集粮草辎重,点齐兵马,三日后出征。

    沐清溪躺在床上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听了珠玑的转述一边不停打喷嚏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骂赵,这个混蛋!大骗子!说好的不日出征呢!都是骗人的,亏她还心软让他抱了半天!大骗子!

    景王府书房里议事的赵冷不防连打了三个喷嚏,王府幕僚和属臣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赵揉着鼻子心想沐清溪肯定已经知道赵挂帅,这会儿指不定正敲着桌子骂他呢。念头刚过,忍不住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郑大人看不下去,站出来劝道:“秋日转凉,还请殿下务必要保重身体才是。”

    赵擦着鼻子表示自己受教了,属臣离开后,景王府管家急慌慌拿着王府的帖子去了太医院。不得了了,景王殿下竟然着了凉!

    一把年纪的老太医被匆匆带到了景王府,望闻问切之后皱着眉头对景王道:“殿下虽然年轻力壮也要懂得爱惜自己才是,不然日后受罪的是您自己。”这情形一看就是吹冷风吹得。

    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嘟囔,这几日天气变化,京中生病的人多,年轻人啊,真是仗着年纪小就无法无天了……

    “太医说的是沐家二小姐?!”赵从那一堆人名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名字,忍不住追问。

    太医没当一回事,随口答道:“可不是,那小姑娘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吹冷风,小小年纪学古人伤春悲秋,真是不懂事!”要不是元瑜郡主下帖子请他,这种小风寒他都不想看!

    躺在床上喝苦药的沐清溪浑然不知自己被扣上了一顶“伤春悲秋”的大帽子,如果知道的话指不定要跳起来去找曹元瑜理论,她到底胡编乱造了些什么东西啊!

    太医不明就里,沐清溪生病的原因赵却是一清二楚,想到自己心血来潮撒了个小谎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赵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怪不得今日一直打喷嚏,小姑娘肯定在心里骂他呢!

    想是这么想,太医一走赵顾不上自己还病着连忙让管家准备了一堆药送到安远侯府,想到沐清溪不爱喝苦药还特地嘱咐他去糕点铺子买了沐清溪喜欢的点心。

    事到如今,能补救就要补救。至于他,还是过几天等她气消了再出现吧。

205戏中

    “小姐,景王府送东西过来了。”

    “丢出去!阿嚏”沐清溪捂着鼻子气呼呼地道。

    锦绣无奈地摇了摇头,给站在一边回话的春棠递了个眼色,春棠会意。景王府送来的东西哪有丢出去的道理,小姐如今跟景王订下婚约正是该互敬互爱,岂能因为这些小事惹了景王不快。

    “小姐,奴婢有话想跟您说。”锦绣在床边坐了下来。

    沐清溪看到她的神情就有点心虚,锦绣一向聪明,八成是猜到她着凉跟赵有关,沐清溪低着头默默等锦绣说。

    “您和景王殿下的婚事已成定局,圣上下旨断无更改的可能。景王殿下与小姐本就相识,殿下既然请旨赐婚,想必对小姐定是心有戚戚。然而,男女大防终究须得遵守,景王殿下是男子,又是皇室贵胄,这些规矩大约不甚清楚,奴婢即便有心也劝谏不得。然而为小姐之长远计,该说的话小姐务必要说,千万不要为了景王一时开心而误了自己。”

    沐清溪自重生以来行事作为自有章法,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锦绣的规劝了。这一番话虽然委婉,却实实在在是在教导她。不管景王如何,她沐清溪该遵守的规矩都得守着,否则到最后吃亏的是她自己。

    “锦绣姐姐,他没做别的。”沐清溪红着脸辩解了一句,心下早就听进去了,面上还是羞得很,免不了嘴硬一番。也只有锦绣会在这种时候提醒她,换做沐庞氏,大概巴不得她多多顺着景王心意讨景王欢心,好给沐家挣点好处。

    “小姐知道就好,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看出沐清溪害羞,锦绣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沐清溪,大白猫左右看看无人身姿矫健地一跃,在锦被上踩了几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爪子拨弄着沐清溪的手指。沐清溪会意,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地给它梳毛。一边出神地思索起挂帅之事,眼下北狄来势汹汹,承安帝却一反常态将赵弃置不用,反而启用从未带过兵的三皇子,实在令人费解。

    北狄自西域南侵之战前世她只听过一次,难道在那之前还有一次,只是她消息闭塞不曾听说?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解释说得通。前世这个时候她尚未出嫁,还被关在小院里过着清苦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如果这场战争范围并不大且很快就结束的话,京中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下人不放在心上闲言碎语,她也就无从得知了。

    “小姐,这是景王府送来的礼单,是管家亲自来的,您可要问话?”春棠捧着一张帖子进来。

    沐清溪扫了一眼,上面列的都是些药材,唯一让她满意的就是几样点心。“不见了,你替我带几句话。”她眼下没出阁又病着,不适合见人。毕竟是景王府的管家,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是。”春棠应了,想起管家那张苦脸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听说景王殿下也着了凉,正躺在府里喝苦药呢!”

    沐清溪倏然间心情好了一点,嘴角上翘,凭什么她自己喝苦药,赵也是活该!

    “等等!”见春棠回完话要走,沐清溪没忍住把人叫住,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道,“就说、就说望他保重身体,早日痊愈。”这是礼节,她才不是心疼呢!

    春棠忍笑,“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大军开拔当日,景王以身染风寒为由不曾出现在送军朝臣之列。承安帝站在高台上看着队伍中空缺的那一处,眼中掠过一抹深沉。而朝臣则看着那空缺的一处心下各有猜测,十之**都在想景王是不是因为不能挂帅而心生不满。

    第二日,承安帝微服出行至景王府。管家昔年曾经伺候宫中,一认出是皇帝亲至人还镇定,心下却慌乱得很。只因眼下他家王爷人在书房,可书房里却不止他家王爷一个人!

    “颜卿在何处?”

    “回皇上,殿下正在书房练字。”管家额头冒汗。

    “哦?身体可大好了?不必惊动他,朕亲自去看看。”承安帝摆手阻止管家让人通报的动作,自己大步朝景王府书房走去。这座王府他来过数次,地形熟悉得很,无需人带路便顺利找到了书房所在。

    而此时书房里,赵和沐清溪正在作画。都是着凉风寒,沐清溪躺在床上养了三天便痊愈,可赵这个平日里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竟然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常常是今日见了好,明日又反复。太医院的老太医也没办法,只说是平日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总是好的慢些,只能慢慢调养。

    沐清溪本来没想来看他,那天被锦绣提点了以后就下定决心要远着他,可谁知景王殿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擅长攻心之道。今天让龙一带着点心上门,明天又让管家带着绸缎来访。话里话外,他家王爷病里都不忘小姐,生怕小姐在府上受了委屈。一来二去的,沐清溪又心软了。这一心软,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景王府的书房里。而罪魁祸首虽然面色差了点,哪有什么病入膏肓久不痊愈的可怜相?

    又被骗了!沐清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扭头走已经来不及了,耳边又有赵是时不时咳嗽两声卖可怜,就算知道他八成是装的心里还是担心,于是就这么留了下来。

    书案上铺着一副未完成的画,其中画的不是寻常的山水花鸟,也不是婉约仕女,而是长河落日黄沙漫天的战场。此情此景这画着实煞风景,可联想到两人的身份这画又十分应情应景。

    “这马不能这么画,一看就知道你没亲自上过战场,你见过哪匹战马的马蹄长这样?”

    “我就是没亲自上过战场,这还用你说?我连马都不会骑,哪知道马蹄长什么样?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赵:……说的好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好像的确是他指责的不对?

    下一刻,又见沐清溪竟然画了一柄秋水长剑,剑柄花纹繁复华丽,剑身细长,只可惜美则美矣,一点实用性都没有。

    “战场一寸长一寸强,便是用剑也是玄铁宽剑,你这剑只合江南水乡女郎执剑起舞,哪有半分杀气……”

    “景王殿下如此有经验,想必定是看过二八佳人舞剑,不知是翩若惊鸿还是婉若游龙啊?”沐清溪斜着眼看他。

    “这……”赵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过随口一说,怎么也能被抓住当把柄,小女子果真难养,圣人诚不欺我!

    “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怎么又咳了?坐着别动,我给你倒水!”一听赵咳嗽,沐清溪也不追着问了,丢了笔让他坐下便转身去倒水。不用回答这种尴尬问题的赵长出了一口气,安然端坐,提前享受起有媳妇的待遇。

    ……

    书房门口,管家干笑着抹了把汗,偷偷觑了觑承安帝的脸色。他也没想到皇帝会来的这么巧,还把里头的动静都听了去。想不到殿下私下里在王妃面前竟然是这样的,他以前伺候的其实是个假殿下吧?

    从书房里传出女子的声音开始承安帝就停了脚步,站在门前,既不进也不退,只是挥手让身后的侍卫退的远了些。甫一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承安帝脸色沉了沉,在听出声音的主人是准景王妃沐清溪之后,脸上的表情却微妙了许多。

    管家弓着身子陪着,承安帝似乎听起了兴致,他余光竟然看到皇帝的嘴角好像弯了弯,好吧,他家殿下这次丢脸丢到皇上耳朵里,他也没办法。

    过了不知多久,承安帝终于动了,却不是推门而入,而是转身离开。离去前交代给管家一句话,顿时让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后头一哽。

    “咚咚咚殿下,陛下已经走了。”

    管家的声音在外响起,沐清溪登时松了一口气,把被赵握着的手抽出来,又挣了一下离开他的怀抱。要不是为了配合他演戏,她才不会吃这种亏呢!

    赵留恋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抱,再看看桌案上惨不忍睹的画,看向管家的眼神带着不满。

    “他说什么了?”

    管家被那目光看得抖了一下,顿知自己进来的早了。至于皇帝说了什么,他犹豫地看了看沐清溪,见后者毫无所觉,于是一咬牙直说道:“皇上让您悠着点,沐二小姐还小呢!”

    “噗咳咳咳咳咳”沐清溪一口茶喷出去,脸蛋儿爆红。

    管家麻利利地说完退出去,赵起身走到煮熟了的虾子身旁,小姑娘正气呼呼地瞪着他,显然是恼了。可她不知道,她这副样子非但没什么威慑力,反而眼波含水,娇俏可爱,更加撩人,让他看了忍不住想……

    身随意动,赵猿臂长伸把人揽入怀中,头低了下去……

    沐清溪只觉唇上一软一热,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放大的脸,不敢相信这个登徒子竟然这么大胆,可是,她除了刚刚接触的那一瞬有些不适之外竟然没有升起任何抵触。

    “傻丫头,闭上眼睛。”

    低沉的嗓音响起,属于他的气息热乎乎的喷在耳边,沐清溪迷迷糊糊地听话地闭上了眼,然后便觉得唇上似乎更软更烫了。他的唇带着他的味道,他是赵,是她将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206邀请

    北境战事紧张,朝堂上的气氛也微妙起来,然而这些烽火硝烟却都烧不到后院的歌舞升平。接到请帖的时候沐清溪惊讶了一下,京中夫人小姐的聚会不少,但是自她入京以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参加过一次,唯一的那一次便是明华公主的赏花宴。

    她的所作所为在许多人看来是不守规矩,抛头露面置身流言之中有损闺阁清誉,再加上安远侯府原本的正牌小姐是沐清菀,那些人在下帖子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她,她也早已习以为常。不必与她们周旋交际于她反而觉得轻松自在,是以第一眼看到这帖子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是,回帖还没写,双鹤堂里像是时时盯着这里的动静似的,沐清溪看向来传话的紫蝶,“祖母有何吩咐?”

    “这些是老夫人赏赐,老夫人吩咐了,小姐极少参加诗会,正该好好打扮才是,不要堕了侯府的名声。”紫蝶抬手指了指身后的东西回道。

    沐清溪早就注意到了,紫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些钗环首饰过来。她到现在都觉得奇怪,沐庞氏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如今侯府还有名声可言?大抵人老了总是不愿面对现实,沉浸在昔日的荣光里还以为今朝犹是昨日。若不是一时找不到安置客儿的法子,她大概早就出手了。

    “让祖母费心,只是我并不打算去。你去回了祖母吧。”

    紫蝶却无动于衷,反而说道:“老夫人有命,二小姐还是去的好。”不等沐清溪诘问又道,“想来二小姐也不愿顶着污名嫁入王府被人看轻,更不愿小少爷因为姑母名声有暇抬而不起头。”

    沐清溪皱眉,这两件事恰恰戳中了她的软肋。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无法不在乎这名声会对赵和客儿产生的影响。即便圣旨赐婚,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仿佛笃定了闲言碎语传不到宫中,又或是故意给她添堵,有些话越传越是难听,到让她不得不做些什么了。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不去是为了躲麻烦,既然决定去了就要做到最好。她不犯人,却也要告诉别人她并非软弱可欺之辈。沐清溪一旦认真做些什么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憋着一股劲儿,就是这股劲儿支撑着她重回京城,重回侯府,而今也是这股劲儿让她下定了决心不再逃避,重回人前。

    这聚会是罗家姑姑所举办,名为“天香诗会”,取“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之意。罗家姑姑说起来跟罗家小姐有些渊源,她早年曾经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家中自小为她定下一桩婚约,可惜就在罗家姑姑堪堪及笄时,那未婚夫一次外出意外身亡,她便成了望门寡。罗家本来有意为她重新择婿,她却不肯,只道“好女不侍二夫”一时被京中赞誉无数,传为美谈。

    其后,她通过女选入宫做了宫中藏书阁的女官,时时有佳作传出,名声更胜从前。宫中侍书女官任期五年,五年后女子可出宫自由婚嫁,罗家姑姑出宫后曾在清风庵修行过一段时间,后来便住到了罗家在京城的别苑,以琴棋书画为乐,活得甚是风雅,更得京中年轻男女追捧。凡是闺阁女子均以能被邀请参加她的诗会为荣耀,为表尊敬才有了“姑姑”这个尊称。

    沐清溪以前从来没接到过罗家姑姑的帖子,她入京后除了几次“壮举”以外也从未展现什么才名,这次邀请十有**是因为那道赐婚的圣旨,由此观之,这人其实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清高。人还未见到,心里已经看轻了一分。

    沐庞氏有意为她做脸面,停在门口的马车特意选了府中最豪华的香楠木马车,一眼看去雕饰繁复华丽,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的人多有钱。放在往日里,沐清溪必定是不愿如此张扬,可她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出风头”,这马车倒是恰好合了心意。

    罗家姑姑的别苑离侯府并不远,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到。沐清溪出门时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此时已经到的晚了。

    别苑内,罗蓉蓉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姑姑,我们这般真的好吗?她毕竟是准景王妃,万一被景王殿下知道了……”

    她的身边是个面容婉约柔美的宫装丽人,身量比罗蓉蓉高出些许,体态娴静,云髻玲珑,肌肤白皙晶莹,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莲步轻移,便如盛开的菡萏摇曳生姿,自有一种江南水乡烟雨朦胧的清媚。

    这人是便是今日诗会的举办者,罗家姑姑,罗依凝。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了,万不敢相信这女子已经年过双十。

    “我们哪般了?”美人巧笑回首,樱桃微露丁香颗。

    饶是罗蓉蓉见惯了姑姑的美色也忍不住目眩神移。

    “不过是好奇未来的景王妃想见一见罢了,人还未至你倒是先紧张起来,莫不是她生了三头六臂?”罗依凝继续道。

    罗蓉蓉听其意知她约莫是不爱听这种话,罗依凝为人看似性情温软,实则最不爱听人劝谏,尤其这几年受的追捧太过,越发让她听不得二话。见她如此,便闭了嘴不肯再说,找了个借口自去园中寻人了。

    她离开后,展袖熏香的罗依凝神色忽然淡了下来,没了笑容的脸上竟然显现出一种冷酷的神情,眼中似悔似恨,复杂莫辨。待听得婢女提醒到了时辰,才莲步轻移,姿态摇曳地走到了诗会举行之地。

    别苑有轩名为霜飞晚,开门临水,侧近桥梁。此时暮秋,水中荷花凋零,荷叶成枯,此情此景却是罗依凝最爱。今日来此众女均是仰慕其才名,故而座中无论身份高低,皆退居两旁,让她坐了上首。罗依凝习惯了这种追捧,只客气几句便在上首入座。眸光在底下扫视了一圈,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竟还有贵客未至?”她轻笑着道。

    罗家姑姑的邀请人人皆以为荣,莫不早到,偶然出现个迟到的那可是另类了,当下便有人疑惑,“不知罗姑姑还请了哪位小姐?”因不知是何人未到,问的还算谨慎。

    罗依凝也不卖关子,“正是准景王妃沐家二小姐,听说其人文采俊秀,我很是好奇,故而下了帖子,不知为何……”刻意加重了“准景王妃”四个字。

    她故意留了个话尾,在旁人听来其中却又数不尽的委屈意思。她罗依凝诚心诚意相邀,沐清溪竟然不识好歹,诗会已经开始人犹未到,实在是太过狂妄不知礼数。

    座中便有人愤愤不平道:“这沐家二小姐原就是个放肆的,姑姑一片心意……唉”

    “可不是,定然是胡作非为惯了,不然也不会被人退婚!”

    “……”

    王绮恰巧也在座中,听着这些议论再看看罗依凝微微翘起的嘴角,心下恼怒。她早就觉得这罗依凝名不副实,每每不想来,不过是怕担个轻狂名声。眼下这番事态,怎么看都像是罗依凝有意引导,沐清溪何时得罪了她?

    她兀自想着不出声,却有人不肯让她闲着。

    “绮姐姐不就在这儿,退婚是真是假,咱们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王绮抬眼看去,出声的是杨家小姐,若是她没记错,似乎听母亲说过,不久前杨夫人曾经上过侯府的门,想为她娘家远方侄儿说亲,结果被沐老夫人一通骂骂出了沐家。一转眼,沐清溪被圣旨赐婚成了准景王妃,杨夫人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多懊丧呢,她女儿倒有心思在这里给人当枪使。

    “婚约是两家长辈所定,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向来是不过问这种事的,不然母亲要教训。”王绮淡淡地说道,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杨家小姐却一下子红了脸,臊的。本来未出阁女儿家谈论婚约这种事就不妥当,王绮这么说无异于当面指责她教养不够。

    王绮这个知情人不肯多说,座中有的是聪明人便不再跟着起哄,归根究底,沐清溪是沐清溪,她嫁给景王招人眼红也与她们无关。王绮都不愿多说,她们何必跟着瞎掺和?可是,也总有那么几个热血上脑的。

    “清白都没了,还有脸嫁给景王,景王殿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沐清溪被门房引着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一句,面上不动,心里却冷笑一声,既然有人自找不痛快,她又何必客气?

    “这是哪家的小姐?竟有心思猜度景王所思所想,小姐这么有心,不知尊父母可知晓?”

    沐清溪的声音本就动听悦耳,她刻意提高了声音,满座皆听得到,罗依凝也不例外。她的目光转向门口,落在来人身上的时候竟不自觉地晃了神。

    门口站着个小巧的身影,她今日穿了一袭白底织云锦的褙子,上绣折枝海棠花,开未开间,娇艳丽。下身穿了水波纹的月华裙,行走时如月光浮地,逸态横生,衬得花如锦绣,人如玉雪。正似仕女画中走出来的端庄贵女,惟眉目间灵动剔透,灵气十足。往那儿一站,竟让满座群芳失了颜色。

207诗会

    罗依凝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便是在号称第一美人的柳妩面前也不会露怯,可此时见到沐清溪竟然凭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沐清溪鲜少出门集会,在座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先前大多都以流言猜度,以为其人必定十分不堪。可眼下见了,分明是出水精灵,一双妙目清澈明透,令人见之忘俗。

    “与你何干!”

    沉浸在美色中的众人被一声恼羞成怒的声音打断,沐清溪欣赏够了众人的惊艳才缓缓地将目光施舍给先前胡言乱语的那名女子,神态怡然,眼中似笑非笑漫声说道:“我是圣旨赐婚的景王妃,你说与我有没有关系?嗯?”

    当着准景王妃的面非议景王和沐清溪本人,跟沐清溪没关系才有鬼了。那女子脸色讪讪憋红了脸,狼狈地回到座上低头闷声不发一语。

    “嗤,自己做下的丑事还不让别人说,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那般不要脸面!”

    声音很轻,言语中满是恶意的鄙夷,沐清溪循声看去,出声的是个她不认识的女子,瘦长瓜子脸,三角吊梢眼,一眼看去有些眼熟,这刻薄相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位小姐,不知清溪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令你如此义愤填膺,小姐不妨说出来听听,清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她笑吟吟地说着,让那些希望看到她羞愤恼怒的人扑了空。

    这人王绮是认得的,正是那位杨家小姐。王家不欲得罪景王,更不想见罪于皇上。这些闺阁女儿养得娇了,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或许……余光瞥了眼座上的罗依凝,都跟这位一样,被人捧惯了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

    “清溪说的是,我也十分好奇杨小姐知道些什么?连皇上和娘娘都不知道的事,杨小姐竟然振振有词,不如杨小姐来说道说道,也好让我等涨些见识。”

    沐清溪看向王绮,意外的挑了挑眉,王绮会为她说话让她有些意外,不过这份情她并不打算领。说来说去,打从一开始若不是王家退婚,这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目光相触,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便看向满脸鄙夷之色的杨小姐。

    多亏王绮提醒,她算是记起这杨小姐是谁了,怪不得她觉得眼熟。说起杨夫人这个女儿,殷茵倒是跟她说过一桩趣事。杨夫人嫁到杨家做了继室却一直无所出,只好将先前元配留下来的孩子当亲生的养。这杨小姐其实也不是她的亲生女,而是她娘家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儿,被她抱到膝下养着。一个女孩儿而已,杨家不缺一碗饭一双筷子,于是便默许了,只是她身上到底不是流的杨家的血,因此在杨家地位颇是尴尬。

    更让沐清溪觉得好笑的是,杨家小姐到底哪来的自信鄙夷她?而且行事如此张扬,杨大人官声不错,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如此没脑子?

    “她、她无德无行,被人退了婚,还、还与人私奔鬼混,夜不归宿……简直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四下里的目光集中过来,杨小姐从没体会过这样万众瞩目的待遇,一时间竟有种自己是天之骄女的飘飘然之感,于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然而这话落下,座中一片死寂,人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杨小姐,个个脸上都写着“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病”。偏偏杨小姐又不自觉,仿佛前面的话一说出口,她鄙夷沐清溪就更有底气了。

    “人人皆知你不守妇道,毫无妇德,景王殿下那样的人物芝兰玉树,你但凡有些自尊就该亲自去求皇上收回成命,或是一头撞死在墙上,免得玷污了景王殿下的令名!”

    罗依凝唇角轻勾,被她抬袖掩下。这个杨小姐虽然蠢笨得很,可是稍加鼓动便说出了她心底想说的话,实在是一枚好棋子。她看向沐清溪,这番话若是个寻常人听了早已羞愤欲死,被人当场揭开鲜血淋漓的龌龊事,她就不信沐清溪还有脸嫁予景王。

    “啪啪啪”鼓掌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拍掌叫好的竟然是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沐清溪。她依旧盈盈笑着,极明艳张扬的笑,面上哪有一点被人揭破丑事的羞愤?只是细看下去,那笑容分明毫无一丝温度,许多人看得心中一凛。

    她们后知后觉地想起,从退婚一事传出开始,王家似乎就从未正面回应过。而今日之事,王绮分明也是站在沐清溪那一边的,难道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再者,王绮刚刚那番话分明有无数陷阱,沐清溪的事连皇上和娘娘都不加置喙,以皇上对景王的恩宠,如果沐清溪真的那么不堪,皇上又怎么会同意下旨赐婚?景王那样凤毛麟角的人物,真的会被沐清溪蛊惑?

    “你鼓掌做什么?!”杨小姐被沐清溪幽深的目光看得心底生寒,厉声问道,只是任谁也看得出,她现在是色厉内荏。

    沐清溪没看她,而是看向王绮,眼中目光殊无温度,“王小姐,我为你们王家背了这么久的恶名,眼下不想再背了。原想王夫人乃是大家闺秀,王家又是诗书传家,王阁老更是一代名士。退婚之事我一直等贵府给我一个交代,既然贵府不肯,我只好自己来讨了。”

    王绮一怔,随即脸色剧变,她已经猜到沐清溪想说什么了,“清溪,且慢!”

    沐清溪轻轻笑了笑,她只是告诉她这个决定,并不是来问她的意见。心里这股气憋了太久,凭什么明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要她来担负恶名,就因为王家如今势大?

    “当年王大人随军遇险险些丧命,蒙我父安国公施救,王大人感念我父恩德,硬要与我父订下婚约。这门婚事是王家有求在先,我母本不愿答应,我父却觉得王大人品行端正,王阁老又是一代名士,子孙必定也是好的。我母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不可能!”

    话被打断,沐清溪不客气地反问,“怎么不可能?当年救命之恩在座诸位若是不知,大可回家问过诸位长辈。哦,对了,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杨大人乃是王大人麾下书记员,想必是一清二楚的。”

    杨小姐苍白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沐清溪,这些她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可是沐清溪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

    “至于为何退婚,”沐清溪嘴角挂起个嘲讽的笑,“我无意中得知京中人人称赞的王奕王公子竟是个风流才子,红颜知己无数,自觉才色鄙陋,适逢王夫人亲自上门,于是便主动将婚约退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红颜知己无数”的话一出,在座众女中有几人悄悄低了头,她们都跟王奕有过首尾,自以为做的隐蔽,眼下被人说破生怕沐清溪把她们说出来。

    且不论才华如何,沐清溪的颜色若说鄙陋,那在座十之有九便是不堪了。而王夫人为何主动上门,足够令人浮想联翩。若沐清溪说的是真的,安国公在世时沐家是个什么声势,王家又是什么声势。若不是王阁老后来坐上了阁老之位,王家也不过尔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沐家权势滔天时主动结亲,沐家败落后又上门退亲。无论王阁老名声赫赫,可这事王家做得着实令人齿冷。

    王绮低着头,脸色涨红,她现在万分后悔当初不曾死死劝住母亲,若是听了父亲的话,这事何至于发展到这步田地?

    “至于夜不归宿,呵,这倒叫我真不知如何解释了。”沐清溪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便是无话可说而已!”杨小姐犹自不肯甘心。

    这时候,一直不出声的罗依凝忽然开口,“沐小姐既然解释不如一并说明,也免得继续被人误会。”

    话是好话,可是沐清溪刚刚才说过“不好解释”,她后脚就看似温和地逼迫沐清溪解释,刁难之意昭然若揭。不过沐清溪早有准备,“这事不能单凭我一面之词,诸位不如亲自去大昭寺一问究竟。”

    “嘶”

    座中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大昭寺,人人都知道大昭寺里住的是郑皇后,人人也都知道,郑皇后即便出宫祈福依然深受皇家重视,宫中年年对大昭寺的赏赐只多不少。而人人更加心知肚明的是,郑皇后是景王亲母。

    所以沐清溪失踪那日确实是郑皇后召见,那日送她回城的嬷嬷也确实是郑皇后身边的嬷嬷,并非他人假扮?

    “你说得轻巧,谁人敢上大昭寺去质问娘娘?还不是你空口白牙……”

    “那本王说得可算?”

    一片莺歌燕语中忽然响起的男声实在是突兀,沐清溪心下震惊,转身看去果然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到了多久,听了多久,此时见她回身看向他,男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问:“到处找你不到,怎么跑来参加这种无聊的集会?”

    沐清溪莞尔,这话真是伤人不见血,不过她喜欢。

    “我也不想来,可是有些人就是欠骂。”她故意说道,反正今天是来得罪人的,索性得罪个痛快。

    赵看着她难得的任性眼中满是放肆的宠溺,但是他没忘了方才听到的诘难,“一群小肚鸡肠之人,满腹妒忌,何必与她们计较?随我入宫去,祖母还等着见你呢。”

    这话一出,在座女子脸上青青白白,俱都成了景王口中“小肚鸡肠,满腹妒忌”之人,然而扪心自问,她们根本无法反驳。

    “殿下请留步!”罗依凝痴痴地看向赵。

    赵温声回头,见座上是个不认识的人,心中不耐,问道:“你是何人?”

    罗依凝因为这句话眼圈乍然红了,犹抱着一丝希望,“殿下……您不记得我了?”

    回答她的是赵无情地转身,“本王见过的人多了去,没有一个个记住的习惯。”

    他执起沐清溪的手置于掌中,刻意放缓了步子配合她的。下意识地看向沐清溪的眸光满是柔情,与对待其他人的时候截然不同。

    沐清溪眼珠儿一转,看了眼罗依凝,又看了眼赵。后者挑了挑眉,眼中满是无奈,仿佛在说:“这疯婆娘我是真不认识。”生怕她心生芥蒂似的。

    心里一下子像是打翻了蜜罐,甜得发。

    他的眼里只看到她。

208觐见

    等两人走远了,霜飞晚里的人才回过神来。她们听到了什么?太后亲自召见沐清溪,景王殿下亲自接她入宫?

    也就是说那些流言太后根本不放在心上,而她们这些庸人却在此处斤斤计较,还故意为难!

    至于罗依凝,她刚刚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座中人不是傻子,罗依凝分明是对景王殿下欲说还休,故意请沐清溪过是有意为难,而她们竟然稀里糊涂地做了帮凶,还被景王殿下误会是“小肚鸡肠”!

    什么青梅竹马的恋人,什么对未婚夫忠贞不渝,全是笑话!这罗依凝实在是可恨!

    人总是会为自己的种种错误找借口,在她们看来,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是罗依凝和杨小姐,她们只不过是受了蒙蔽。当下一个个起身告辞,下定决心跟这两人划清界限,生怕慢一步会被拖累,浑然忘了之前曾经怎样追捧这位罗家姑姑。

    已经离开的沐清溪和赵自是不知这番闹剧,刚刚走出别苑,身后脚步声急促,沐清溪回头只见王绮竟然追了出来。“你想说什么?”她淡淡地问,曾经感激过王绮几次开口相助,可是后来弄清楚缘由之后便不会感激了。

    王绮轻轻喘着,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对不起。”

    沐清溪轻笑,退婚之事以来她一直在等王家的态度,在等王家人向她道歉。现在王绮说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不必了,你之所以道歉并不是诚心道歉,就像你几次帮我并不是因为想帮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而已。”若是想道歉早就该道歉了,而不是在今天她把事情捅出去之后才来。这样的道歉,她不稀罕。

    说完,她看向赵,“走吧。”

    赵飞身上马,旋即又将她轻巧提上马背,马蹄溅起一阵尘烟。王绮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回想着沐清溪的话,忽然觉得抬不起头来。

    “这是要去哪儿?”这方向既不是去王府,也不是去侯府。

    赵唇角轻牵,呼出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祖母召见,自然是去宫中。”

    “什么!”沐清溪瞪大了眼睛,她以为那是赵为了带她离开找的借口,哪知道竟然是真的!

    “不行,你快停下送我回侯府!”骑马行走,现在她肯定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哪能这般去面见太后。赵向来敬重太后,若是让太后觉得她行事随意,心生不喜,那可怎么办!

    男人显然低估了女人对于妆容的看重,赵拗不过沐清溪,最终还是把她送回了侯府重新梳洗。沐清溪不敢耽搁,回到清晖院中迅速地更衣收拾好自己,再三确定没有出格的地方才匆匆走到前堂。

    沐驰赋闲在家,自然是他亲自招待景王。沐清溪到的时候就见沐驰侃侃而谈,赵则面无表情,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有赵在场,沐庞氏和沐驰没机会多说什么,沐清溪难得清静地进宫。到了门口才发现赵不知何时换了马车过来,这份细心令沐清溪莞尔。只是越是靠近宫门,沐清溪忽然间紧张起来。她、她没见过太后啊,万一太后不喜欢她可怎么办?

    “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喜欢些什么?”万一太后喜欢的她恰好不知道怎么办?万一接不上太后的话冷场怎么办?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掌中的纤纤玉手沁着香汗,赵看着沐清溪这幅样子觉得十分新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紧张成这样。心底一动,严肃脸故意逗她,“祖母性格严谨,最喜欢诗书礼易,她喜欢性子沉静温婉又守规矩的女孩子。”

    严谨、沉静、守规矩……沐清溪欲哭无泪,她一个都沾不上边啊!怎么办!

    回头想去求助赵,却见他一手成拳抵在唇边,唇抿得紧紧的,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笑意,顿时发觉自己上了当,气愤之下粉圈就往他肩上砸去,一边声讨,“你太坏了!”她这么紧张,他还故意逗她!

    干燥温热的大掌牢牢把粉圈包裹住,沐清溪巴掌没他大,力气更没他大,纤手被牢牢制住,撅着嘴生气。

    “现在还紧张?嗯?”

    他的声音低沉而华贵,上挑的尾音如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心扉,痒痒的。沐清溪脸颊飞霞,被他这么一闹心底确实不怎么紧张了。

    “皇祖母也只是个普通人,你平时如何见了她还如何,皇祖母会喜欢你的。”赵说道。

    她平时最是懒散,到了太后面前也懒散……算了,她又不想找死。狐疑地看着赵,深深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坑她。

    “你怎么知道太后会喜欢我?”

    赵深邃的眼睛看向她,眼神中是少见的认真,“因为是我喜欢的。”

    是我喜欢的……是我喜欢的……是我喜欢的……

    沐清溪的脸一下子红得彻底,她撇开眼故意不去看赵,心却软成了一汪春水,又甜又腻。唇角弧度弯弯,压都压不下去。

    赵却不放过她,细嫩的小下巴被抬起,沐清溪被迫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他紧盯着她不放,认真地问:“那你呢?”

    脸上的热度蔓延到脖子根儿,沐清溪咬着唇,眼神躲躲闪闪,装不明白,“什么我呢?”

    小丫头嘴硬不肯说,赵轻轻放开了她的下巴。这么好说话?沐清溪念头刚起,眼前瞬间多了一张放大的俊脸,唇上印着滚烫的柔软。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赵轻声一笑,大掌压上她的后颈,肆无忌惮地享受了一番樱桃檀口的香甜。

    沐清溪仅有的关于亲吻的记忆全部都是来自赵,在他面前就像个幼儿一般,任他搓圆捏扁。从不知柔软的舌也可以如此孔武有力,她被他带着跌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却如置身云朵之间目眩神迷,身体深处升起一股深深的颤栗。

    那天怎么下的马车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滚烫的脸颊和他灼热的唇舌。沐清溪不是第一次进宫,却是第一次如此安心地进宫。赵嘴上说着不必紧张,却还是故意放慢了脚步陪着她,时而指点着宫中景致给她看,给她足够的准备时间。

    等到了慈宁宫前的时候心里虽然还有忐忑,却全然没了之前那种心都要跳出来的紧张感。董太后是一位传奇人物,便是大梁街头的百姓都听说过她的丰功伟绩。这位太后置身前朝国政之时手腕铁血,巾帼不让须眉。一旦退居幕后便是完完全全地撒开手,朝政国事再不沾半点。换做沐清溪也不敢保证,在品尝过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势之后还能放手得毫不留恋,哪怕是把权势给予亲生儿子。单是这份超脱,足够让沐清溪对太后心生崇敬。

    与想象中不同,慈宁宫的布置比起她曾见过其他地方看起来都要简朴不少,宫殿中少有名贵的瓷器摆件,反而是以木质的饰品为主。单是那一架多宝阁就是沉香木打造而成,架子上的摆件也多是沉香木制的玩意儿,贵在新巧质朴,整个殿中自有一种清新的木香,闻起来很舒服。

    “奴婢参见殿下,见过沐二小姐,太后正在暖阁小憩,请随奴婢来。”出来迎接的是个妇人打扮的嬷嬷,看其衣着应该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的。

    “走吧。”赵道,沐清溪这才发现,一路过来他还牵着她的手没松开。一想到刚刚便是这般情形被人看了一路,脸上才退下去的红又要起了。

    “二小姐不必害羞,您与殿下情谊深厚,太后只会高兴。”

    董嬷嬷注意到沐清溪的小动作打趣了一句,这话是心里话。先前殿下请旨赐婚,总有那么几个不识趣的来太后跟前说了些闲言碎语,太后也曾担心过。如今看了沐清溪的举止模样,哪有传言中那般不堪,清清静静的一个小姑娘,模样秀气轻灵,举止既不浮躁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怪道太后挑来挑去挑了那么些人景王也不肯看一眼。

    她不说还好,一说沐清溪更觉不好意思了。没忍住嗔怪地瞪了赵一眼,瞪完才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顿觉自己又做错了,连忙垂下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董嬷嬷见了,越发觉得她可爱。这般动作定是平日里习惯了,可见她与殿下确实情谊深厚,才能这么放松活泼。

    “太后,殿下与沐二小姐求见。”董嬷嬷在外间通报了一声。

    紧接着,沐清溪就听到屋子里响起了一道威严慈和的声音,“孙儿和孙媳妇来了,还不快进来给我瞧瞧!”语气中带着轻快和期待,沐清溪微微诧异地看了赵一眼,后者嘴角轻勾,然后大大方方牵起她的手走了进去。

    沐清溪来不及挣脱就进了屋子,只见上首锦榻上坐着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两鬓花白,周身自有一种养尊处优的贵气和庄重。眉眼之间却十分亲近和善,像是个普通的疼爱孙子的祖母。

    “孙儿见过祖母。”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秋康乐。”

209维护

    “儿,这就是你给哀家挑的孙媳妇?还不快带过来给哀家看看?”

    “孙儿遵命。”

    沐清溪听着祖孙俩的对话,下一刻,赵竟然真的伸出手想要将她扶起来,把她吓了一跳。进来之后太后虽然看似和善,言语之中时时提到她,但是没有任何一句是对沐清溪说的。太后的交谈对象一直是赵,眼里似乎根本不曾看到过她这个人。那一口一个“孙媳妇”不像是心中满意,更像是刻意提起在宣泄自己的不满。

    咬了咬唇,她早就猜到太后可能不会太喜欢自己,却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冷遇,视而不见比言语上的机锋还让人难以招架。

    “臣女不敢。”沐清溪说着,避开了赵扶她的手。太后嘴上说把人带过去给她看,却没说过沐清溪可以起身。她敢肯定,若是她顺着赵的搀扶起身,一定会给太后留下个轻狂张扬的坏印象,以后再想纠正就难了。

    沐清溪猜得不错,董太后其实并不喜欢她。在太后看来,她的孙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男子,要什么样的世家闺秀没有,非得娶沐清溪这么个名声有暇的女子。外面风传的流言未必是真,可若是沐清溪谨言慎行,平日里规行矩步又怎么会授人以柄?归根结底,是沐清溪自己先立身不正,才会招致流言纷纷。

    一个合格的景王妃应该是识大体、掌大局,端庄矜贵,气质高华,支撑得起景王府半边天,让赵无后顾之忧,而不是动不动就陷入流言中,拖累她的孙儿,还要损害皇家威严。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听了明华的意见,从王绮或是柳妩之中选一个。便是皇帝不同意,有她在,皇帝总不会太坚持。想到这,董太后心里又难免埋怨起皇帝,这么草率地定下景王妃人选,问都不问过她。可见皇帝心里还是偏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对着侄儿轻忽得很。

    远在大正宫处理政事的承安帝若是知道太后心中所想,大概也要喊一声冤枉。赐婚是赵所求,他当叔父的满足侄儿的愿望,到头来还落了一身不是。冤,实在是冤。

    “安国公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太后侧首看了眼董嬷嬷,依然没去理会沐清溪。

    董嬷嬷识趣地回道:“姓沐,名清溪。”

    太后点了点头,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不唤沐清溪名姓,只随意地摆了摆手,道:“起来吧,这么跪着,哀家的孙儿还以为我老婆子欺负你。”

    沐清溪抿了抿嘴,又施了一礼才谢恩起身。

    赵从小跟太后相处的时日最多,怎么会看不出太后的不高兴,这却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他以为赐婚之后祖母不加申斥便是默许了这桩婚事,没想到祖母不为难他,却归罪于沐清溪。此番进宫是他考虑不周,让她受了委屈。

    “孙儿自作主张,不曾事先向祖母禀明,请祖母责罚。只是祖母千万莫要因此气伤了身体。”

    沐清溪听着,这才明白太后为何如此讨厌自己,除了那些流言之外,真正的症结其实在于赵先斩后奏。太后一向疼爱赵,看顾他的时间比郑皇后和明华公主还要长,可是这个孙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连娶妻的大事都不事先跟她商量,她觉得委屈了,不高兴了。

    这症结,沐清溪自问解不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解的人就在眼前,所幸赵了解太后,也尊敬太后,他肯去太后面前说项比什么都有用。

    太后气赵自作主张,更气赵委屈自己。眼下赵自己来请罪,又诚心诚意地哄她开心,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过后,总算肯抬头给了沐清溪个正眼。

    她不说话,沐清溪也不敢入座,安安静静地站在下手。眉目低垂,既不东张西望,也没有站久了的不耐,更没有因为不受喜爱而战战兢兢。

    倒是个定得住的性子,太后想。

    再看容色,虽然比不得柳妩的娇艳、王绮的精致,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放在一处比较,也是春兰秋菊,各有擅场。细看之下五官经得起推敲,一丝瑕疵也无。

    可是再想到她那流言缠身的麻烦,太后实在是喜爱不起来,碍着景王的面子只是随口问了沐清溪几句便将她打发出了宫。

    来时紧张不安,归去时心态却平和许多。其实,太后没有提起那些难听的话已经是优待她了,全是托了赵的福。正如他所说,太后疼爱他,所以只要是他选的,即便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太为难。

    “今日之事是我疏忽,没想到祖母会反应这么大。”路上赵在她耳边说道,语气里带着歉意。

    沐清溪笑笑,“这没什么,若是日后客儿长大了,也这么不跟我商量就带个媳妇回来,我大概也是会不高兴的。”何况,这个媳妇儿并不符合太后心中的标准。

    赵失笑,当时他只想着尽快把沐清溪护到羽翼之下,却忘了先告诉祖母。“祖母面冷心热,时日长了自然会接受你,不必担心。”

    “我明白的。”太后现在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总会有办法慢慢地改善太后对她的看法。先前逃避流言的恶果此时显现出来,不是不后悔,只是于事无补。她现在也只能想法子让那些罪魁祸首也不好过,找回点慰藉。

    马车里一时陷入寂静,两个人各怀心事,过了一会儿,终究是沐清溪忍不住先问:“北疆的战事怎么样了?”她其实想问的是赵会不会去战场,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圣旨明令三皇子挂帅,她再问这种问题难免会叫人起疑。

    “怎么关心起这个?”赵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显得漫不经心。

    “我以为你会去战场。”总不能说上辈子发生的事,她折中选了个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说法,然后,等着赵给她答案。

    原以为他会犹豫一会儿,不料赵看着她轻笑了起来,他不常笑,平常的时候总是绷着脸的时候居多。便是笑也常常笑得很浅,顶多弯个唇角,很少会像现在这样。

    “担心我?嗯?”

    知道他误会了,不过沐清溪确实是担心他,于是顺势点了点头。然后她就发现赵的神色严肃起来,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抹认真,“我若说赵此战必输,你信么?”

    沐清溪被那双眼睛看着,闻言心猛地颤了一下,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他战败之日,便是我出兵之时。”话音平平淡淡,听在沐清溪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所以,他还是会去北疆战场,一旦赵挂帅出征,那么上辈子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会提前发生……她该不该告诉他,他会信吗?会不会以为她在开玩笑?

    沐清溪犹豫了。

    赵看到她惨白的脸色,以为她在担心。于是,低头温声安抚道:“你放心,我若出征,此战必胜。待我凯旋之日,便娶你过门做我名副其实的王妃。”

    情话绵绵,可是沐清溪却无心去听,她知道她会赢。但是,“可怕的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敌人的背后冷箭。”她喃喃说道。

    赵以为他想起了安国公的死,当日安国公凯旋路上,被人暗害。沐清溪有此担心再正常不过。思及前些日子所查出的蛛丝马迹,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一切等他归来再说更稳妥。

    “别怕,我不会死,我还要娶你。”

    耳边听着他的话,沐清溪一路却都魂不守舍,时时走神。眼看着侯府已到,赵无法,只好暂时放她回府。沐清溪回到府中之后先应付了沐庞氏的问话,等回到清晖院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后的懿旨就到了。

    懿旨中称,沐清溪温婉柔顺,性情宁和,深得太后喜爱,特赐下诸多赏赐。沐清溪接旨谢恩,脑海中浮现出深宫之中太后那慈和的面目,心中微暖。

    哪怕不喜欢她,为了赵太后还是赏赐了她,并且违心地说了那么些称赞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赵,太后在向天下人表示,景王选的媳妇她是满意的,这个媳妇品兴俱佳。所以,凡是再传流言蜚语中伤沐清溪的都是与太后为敌。

    沐清溪从罗依凝的诗会上离开,景王亲自带她入宫是许多人亲眼看到的,再结合太后这道懿旨。且不论其他人心中是怎么想的,明面上再无人敢胡说一句。景王喜欢,太后爱重,皇帝首肯,任谁都无法撼动这桩婚姻。沐清溪一时风头无量,大大地长了一回脸面。

    而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一日之间飞遍了全京城,再次为京城百姓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哎哎,听说了没,罗家那位有名的才女,望门寡的那个,根本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才女,听说她的别院里时常有男子出入……”

    “我三姑妈的表侄的姨姥姥家的大舅舅在罗家别苑当差,亲眼看到的大半夜的时候有男子进出那个望门寡的闺房!”

    ……

    “原来王家退婚那事是真的,是他们王家忘恩负义,人家安国公府上如日中天的时候攀亲,国公府败落了就上赶着退亲,真是小人哟”

    ……

    沐清溪坐在窗下打着络子,耳边听着珠玑绘声绘色地回报,心里却满是疑惑。流言起得如此之快定是有人故意煽动,只是她尚未动手,会是谁在暗中帮她呢?

210疑窦

    北疆的战事进展一如赵所料,赵抵达前线的第三天求功心切,贸然偷袭敌营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而这场偷袭像是一个不详的预兆,接下来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北疆守军与北狄骑兵发生大大小小十几次战事,无一胜绩,大梁损兵折将,战线一退再退。这样惨烈的战果在大梁北境战事上从未有过,一时之间,北境军心浮动,战事岌岌可危。

    然,三皇子赵为为了掩盖战事失利的事实,几次奏表对战败之事丝毫不提,反而以双方对峙,战事胶着为由拖延时间,企图在此期间取得一场胜利来扭转局面。

    十月十七,赵集结二十万兵马于甘城之外怀原正面迎击北狄大军,北狄大王子正面迎战,三王子和七王子奇兵突至,两翼夹击。此前大梁军队上下皆不知三王子和七王子暗中到达甘城,猝不及防之下梁军大败。二十万将士折损近半,敌军趁势追击一举夺下甘城。赵率领残余守军狼狈逃窜,凤州驻军将领范将军死守到底殉城而亡。中路军将领程琦忍无可忍之下冒死上奏天子,被蒙在鼓里的承安帝如梦初醒,立时震怒。

    “废物!废物!”大正宫中,明黄色的皇袍随着急促来回的脚步甩来甩去,承安帝脸色发青,额上青筋直跳,手里的折子劈头盖脸地砸在殷皇后身上,“你养的好儿子!”

    “皇上……皇上开恩……”殷皇后匍匐跪倒在地,面色苍白惶恐,却依然坚持为儿子求情。北境战事一直是承安帝的一块心结,原以为赵领兵得了军功便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熟料……隐瞒战事在先,守城失败在后,赵这次……凶多吉少。

    “滚!”承安帝看到她就想到前线的赵,心中更气。

    殷皇后不敢多言,战战兢兢地退出殿外,耳边听得皇帝急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两部侍郎觐见,眼中的脆弱一瞬间收起,露出坚定而又决绝的神色,仿佛一瞬间做了什么决定。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的儿子也绝不能出事!

    翌日大朝,皇帝当庭降旨。

    凤州驻军将领范因守城有功,堪为国之表率,追赠正二品怀化大将军,追封忠靖伯,由其嫡长子继承爵位,三代不降。

    三皇子赵不堪重任,撤其兵马大元帅一职,着其速速回京领罪。北疆一切战事暂由中路军将领程琦代为处置。

    敕封景王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天子剑,着其代帝出征,前线军务一切听从其命,可随机应变,便宜行事。

    三道圣旨接连而下,沉寂多时的景王殿下临危受命,再次将军权拿回手中。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圣旨明令他可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等于是把前线诸州一切权利都给了他。其中包括的不只是军务,还有边疆诸州官员的任免权、财政权,其权力之大,可谓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然而,这一切在三皇子战事失利的前提下都算不得什么了。谁都没有想到北狄会忽然翻脸,一个前一刻还吵着缺粮食快要过不下去的乞丐忽然间化身草原上的狼王,驰骋南下,视中原腹地为嘴边之肉。更没有想到的是三皇子会如此……无能,“不堪重任”四个字明明白白出现在圣旨之上,三皇子一生都将洗不掉这个耻辱。

    甘城一破,北狄大军长驱直入,若不及时阻拦,过不了多久,面临困境的就将是都城洛京。三皇子太大意了。北狄骑兵势如破竹,若是景王不能力挽狂澜,那么大梁将面临开国以来最严重的危机迁都,甚至更严重的……破国。

    安远侯府里,沐清溪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原以为自己会忐忑不安,会焦躁,会害怕,可是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反而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张时刻绷紧了的弓忽然间将箭矢疾射而出,弓弦便放松了下来。

    夜晚来临,她屏退了所有人,连客儿都打发去跟着锦绣。子时夜半,窗外再次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她打开窗户,迎面而见是他熟悉的脸。

    为了避人耳目,房间里的灯火都已熄灭,上弦月浅浅的月光洒落进来,照在离人身上,一片清凉。

    “你要走了是不是?”

    赵没有多言,只是猿臂长伸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力道大的仿佛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

    “等我回来。”没有说是或不是。

    她早就猜到了。前线战事紧张,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赵不可能还像赵那样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征,这个时候越是低调保密越好。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更深的原因则是,洛京已经没有守军可以让赵带走了。北狄扣关在即,皇帝无论如何也要保证足够的兵力守住洛京,而赵只能接过赵留下的烂摊子,逆境求胜。

    “你料得那么准,早有准备对不对?”她悄悄地将早就求来的平安符塞进他怀里,佛祖在上,保佑这个人平安归来。

    男人闻言眼中闪过笑意,笃定道:“次战必胜。”

    归来之后,他还要十里红妆将她娶回家。

    谁都不知道景王是什么时候离京的,包括沐清溪也不知道,只是等人们发觉的时候才发现,京城中已经许久不见景王的身影。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景王奇兵突降,于沂州城外以少胜多大败北狄。经此一战,北狄进攻之势稍缓。北疆战事陷入胶着。

    赵离开之后沐清溪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因为太后那道懿旨,京中夫人小姐对她的关注忽然多了起来,仿佛她们刚刚才意识到有这么一号人。府里时不时会接到帖子,都被她搁置一旁。偶尔出府也只不过是跟殷茵和曹元瑜来往,再不然就是去酒铺走走。

    白璧和玄圭做生意是一把好手,酒铺如今声望愈隆,她闲下来索性把记在脑海中的方子都写了下来交给他们去研究。几个人里流在酿酒上的天赋最佳,几次酿出的酒甚至比她亲手酿的还要好。她兴冲冲捧了酒想去宝严寺送给智空尝尝却扑了个空,这才发现,智空也随着赵去了北疆。

    失望而返,却觉得放心了许多。有智空在他身边,一定不会出事的。

    十一月二十一,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天寒地冻,街头的大柳树上挂了霜落,檐角上一排排整齐的冰溜子,像是白玉做的门帘。今天是沐清菀出嫁的日子。婚期一拖再拖,拖延到今日,沐庞氏总算是忍不下去了。

    毕竟是唯一的女儿出嫁,沐驰这个做爹的重视的很,哪怕徐氏千错万错,沐驰对沐清菀依然还有疼爱之心,所以这场婚礼看起来十分热闹。一大早,满府里下人忙忙碌碌,檐角廊下挂起了大红灯笼。

    沐清溪也难得起了个大早,早上没她什么事,陪着客儿练了会儿字,用了午膳之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往木槿堂那边走。看在沐清菀出嫁的份上,沐庞氏把徐氏暂时放了出来,免得侯府脸上无光。

    时隔多日再见徐氏,曾经那个脸冒油光骄横跋扈的妇人如今看起来萎靡了许多,发间银丝横生,看上去只比沐庞氏小几岁。眼中再没了昔日张牙舞爪的气势,苍老的脸上皱褶一层叠着一层,险些叫人认不出来。若说有什么没变的,大概是眉宇间一如既往的戾气,现在还多了怨恨。

    没心情与她计较,沐清溪视而不见地从她身旁走过,现在她已经不必再碍着礼节不情不愿地向徐氏行礼了。只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去之后,徐氏眼中闪过的赤/裸裸的恨意。

    大梁的婚嫁习俗,迎亲在傍晚时分。新嫁娘出嫁之前,娘家家中要请儿女双全的妇人为其开脸,寓意着可以出阁见人。还要请了福寿双全的全福人为新嫁娘唱诵祝词,祝福新人夫妻和睦,恩爱白首。另外,新娘子出嫁之前,家中姊妹要前来挽留,这个时候要哭,寓意新娘子在家中姊妹和睦,不舍其出嫁。若是姐妹不来,或是不哭,便会让人以为新娘子在娘家人缘不好,有损她的名声。

    可是,当沐清溪到了沐清菀的闺房前的时候,却被丫鬟告知沐清菀不愿意见人,请她回去不必前来相送。

    “我家小姐心中有些……不高兴,还望二小姐体谅一二,不要计较。”丫鬟说的吞吞吐吐,神色间躲躲闪闪,十分为难的样子。

    沐清溪左右看了看,大房的其他庶女也没出现。心想大概是沐清菀不乐意嫁给严章,所以不想让她们看笑话。不送就不送,反正到头来丢脸的是沐清菀自己。沐清溪没多想便转身欲往回走,不料却刚好碰到了匆匆前来的三婶沐殷氏。

    “清溪,你也过来了?”

    沐清溪驻足行礼,“三婶,您这是?”按理说沐殷氏不需要出现在这,只要在沐清菀去拜别沐庞氏时在场即可。看这情形,却像是特地赶过来了的,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沐殷氏笑容有些古怪,“我是来为菀姐儿开脸梳头的。”说完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沐家人,她出嫁的日子……”

    沐清溪了然,开脸和梳头本是本该由两位妇人来做,眼下却都交给了沐殷氏,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肯来。

    沐清菀失贞于严章之事闹得太大,京里但凡有脸面都不愿意来,沐庞氏肯定不愿意请那些门第太低的妇人,觉得丢了侯府的脸面,挑来挑去也只有沐殷氏最合适了。虽然是庶女,但她到底是出身殷家,身份足够了。只是,这么一来,别人只会记得她给一个失贞的女子梳过头,为了忌讳,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请沐殷氏做全福人了。

    “既然这样,我陪三婶过去吧。”

    守门的丫鬟见她去而复返,眼中神色慌张。看到来的不止她一个,连三夫人都来了更是神情惶惶,“二小姐,三夫人,小姐说她谁都不见……”

    沐殷氏皱眉,“我是来为她开脸梳头的,若是不见,她就打算这么上花轿?”

    “还不快去通禀,婚姻是大事,一会儿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沐清溪冷声说道,若只是不见人,这丫鬟何必如此慌张,她心里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这……”丫鬟犹犹豫豫,想去敲门又不敢。

    就在这时,门框上忽然发出“啪”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滚!不用你们假好心!都给我滚!”

    丫鬟吓得快要哭了,跪在地上求她们开恩。

    沐殷氏无奈,这活儿她本来就不想做,沐清菀还不配合,“也罢,她不乐意就算了,我去回禀老夫人就是。清溪,走吧。”

    沐清溪再次看了眼紧闭的窗门,屋子里的声音的确是沐清菀的,或许是她想多了?

211送嫁

    不知道沐清菀是怎么跟沐庞氏说的,沐殷氏最终还是没给她做全福人,这对沐殷氏来说是好事。徐氏亲自为沐清菀开脸梳头,其间种种一切均不要其他人插手,直到时近黄昏,迎亲的队伍快要来的时候沐清溪也没见到沐清菀真容。

    回到清晖院里,心底那份不对劲不知怎么的越来越甚。想来想去纠结半天她才想明白不对劲在哪,这不像沐清菀,一点都不像。细想起来,从很早开始她就觉得沐清菀变了。真正的沐清菀就算明知道婚约已经定下也不会这么乖乖的出嫁,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毁掉这门亲事。可是,沐清菀除了一味地拖延时间以外,似乎别的什么都没做。

    又或者,她做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察觉。

    “琉璃,你觉得最近府里有什么人不对劲吗?”一个人想不出来就让大家一起想,一个人的眼睛会被蒙蔽,总不会所有人都看不到,“就是沐清菀订婚之后,我总觉得今天要出事,她不像是会认命的人。”

    琉璃拾掇着花瓶里的插花,天冷了,洛京地界儿上没什么花可看,因此瓶中放得都是绿植。她平日里甚少跟着沐清溪出门,对府里关注得最多,要说有什么人不对劲的话……

    “小姐,沐清菀自从徐氏被关起来之后忽然间跟瑜小姐亲近起来了,这算不算不对劲?”

    沐瑜!

    沐清溪恍然,沐清菀一向看不起大房的庶女,往日里见了恨不得上去给两巴掌,可是自从徐氏被关起来以后,突然间一反常态跟沐瑜亲近起来,前些日子沐瑜还曾经向她诉过苦,说是天天被沐清菀拉着做嫁衣。这么一想,确实不对劲。大房的另外两个庶女也没见她亲近,怎么就偏偏挑了沐瑜?

    “瑜姐姐今日怎么没过来?派个人去她屋里问问。”沐清溪吩咐,沐瑜昨日还来找过她,说要今天一块儿去给沐清菀送嫁,琉璃不提醒,她险些给忘了。可是,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人,沐瑜可不是会随便爽约的人。

    派去的丫鬟还没出院门,沐瑜屋里的丫鬟却寻来了。琉璃迎着,丫鬟进来就问有没有见着她家小姐。

    “你别急,仔细说是怎么回事?你家小姐何时出的屋子,去了哪儿?”

    “回姑娘话,小姐早起被大小姐请去帮忙,到了现在不见人影。奴婢四下里都找了没找到,没办法了这才来求二小姐。”丫鬟急急忙忙说,黄姨娘嘱咐了,送嫁时姐妹都要到场,再找不到小姐,一会儿误了时辰岂不是要被老夫人责罚。

    沐清溪听了更觉得不对,把人召进来询问,“木槿堂那边去找了?”

    “回二小姐,奴婢去问了,说是小姐没到午时就走了。”

    眉心蹙起,沐清溪越想越觉得不对,她忽然想起之前沐瑜那种没来由的担忧,自己可能真的小看了沐清菀。

    “琉璃,派人把这事告诉老夫人,算了我亲自去吧。你带着她去找孙管家,查清楚木槿堂有没有人看到瑜姐姐进出。如果有,去了什么方向,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去告诉孙管家,就说我的话,不管今天谁出嫁,必须把人找到!”她指着小丫鬟道,琉璃分量不够,孙管家出面的话事情会好办点。当然,还要先说服沐庞氏。

    “是,小姐。”琉璃匆匆领命去了。

    沐清溪则去了双鹤堂,按着沐庞氏的性子,沐清菀婚姻大事在前,如果不给她点压力,为了侯府的面子,她很可能会把事情压下来,等迎亲的人走了之后再找。失踪意味着什么,没人比她更清楚,早一刻找到,就多一分机会。

    闺房中,本该是新娘子的沐清菀一身家常打扮,发髻未梳,妆容未着,半点看不出即将出嫁的模样,更看不出本该有的恼怒。她不只没生气,反而脸上挂着笑。目光落在床上,那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本该穿在沐清菀身上的大红嫁衣却穿在了女子身上。

    “菀姐儿,万一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徐氏忧心忡忡地问,若是在以往她定然不会觉得偷梁换柱有什么错,可是,被关了几个月之后嚣张不复当初,到底还是知道怕了。

    沐清菀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语气里早已没了尊敬,“若不如此,你要我去嫁给严章那个天阉?”说到此处,忽而想起当日花园中受的屈辱,积聚多时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要不是你无能蠢笨,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本该嫁给王郎,本该是内阁辅臣的孙媳妇,都是因为你们,你不是天天就想着护着你儿子吗?可沐清河那个废物早就滚到河南去了,你能指望他什么?你们都不管我,都不帮我,我只能靠我自己!你若是不敢,就老老实实给我闭嘴,别碍了我的事!”

    徐氏愣愣地站着,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似的。从小到大,沐清菀虽然娇蛮,但是对她这个母亲一向是亲近乖巧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沐清菀如此狰狞恶毒的一面,那写在脸上毫不掩饰的恨告诉她,沐清菀是真的不把她放在眼里,毫无感情。

    “可、可沐瑜嫁过去之后你怎么办?老夫人万一一生气不肯为你安排后路……”

    沐清菀冷眼瞪她,把徐氏没说完的半截话给瞪了回去,“不劳你操心,我自有办法逼着她答应我。她不是最疼沐清溪吗?如果世人都知道侯府有个替婚的丑事,沐清溪还能安稳地做她的景王妃?到时候老婆子为了维护沐清溪的赐婚也得好好把我安置了。就算她找个穷酸书生给我,也好过严章那个天阉,你知道严章害死过多少女子吗?!”

    “我不能嫁给他,绝对不能!”这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氏好半晌才道,“你有打算就好。”神色郁郁,显然沐清菀的转变对她打击很大。

    “小姐,二公子过来了。”

    丫鬟一通报,沐清菀立刻站了起来。沐清浪一进屋就见妹妹一脸激动,母亲却脸色不大好,再一看,新娘子竟然还穿着家常衣服。他没成过亲也知道,严家的迎亲队伍快要到了,此时此刻,沐清菀绝不该是这般打扮。

    “怎么还没准备?可是祖母苛待了你?”他第一反应就是沐庞氏不喜,所以下人就跟着怠慢沐清菀,以至于该准备的都没准备,“走,我带你去找祖母理论!”二话不说,便要拉着沐清菀去双鹤堂。

    “啊呀,二哥!你听我说!”沐清菀费了大力才止住沐清浪,“我早就准备好了,你看”

    沐清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细看之下有些眼熟,“沐瑜?!!”

    “小妹,这是怎么回事?!”沐清浪厉声质问,他再迟钝也知道嫁衣绝不该穿到沐瑜身上。

    沐清菀扬起个笑容,清晰地说道:“我要她替我出嫁!”

    “你胡闹!”

    “二哥,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沐清菀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末了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会儿二哥只要把她背上花轿,就算是把我救出了苦海,只看二哥肯不肯了。”

    见沐清浪面上犹豫不决,但是不赞同居多,沐清菀又道:“我知道二哥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初二哥害了爹娘和大哥一次,成全了自己的好名声,如今是不是也打算再大义灭亲一次,把自己的亲妹妹也推到火坑里呢?”

    沐清菀是故意这么说的,当初那件事一直是沐清浪心里的一个坎儿,让他觉得愧对了家人。现在,沐清菀踩在这个坎儿上,逼他做出决定。他若是不应,就是把亲妹妹推到火坑里。若是应了,沐瑜又何其无辜……

    沐清浪陷入了两难之境,沐清菀等着他的答复,看似成竹在胸,心里也是捏着汗的。前后计划都已经做好,可是,上花轿这一关必定要有沐清浪背着她。只有沐清浪肯配合,才能在不被其他人发觉的情况下把沐瑜送上花轿,他若不肯,那她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她在赌,赌沐清浪心中有愧,绝对不会再做一次傻子。

    “好……”就在门口响起迎亲的唢呐声时,沐清浪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答应了!她赌赢了!

    “小姐,二小姐和管家过来了,要见您!”

    “沐清溪?她怎么又来了!娘,你去应付她,绝对不能让她发现!”沐清菀急急说道,她把一切安排好,上花轿之前不见人,为此甚至不惜得罪老婆子,上轿之前不去双鹤堂叩拜,直接从木槿堂出嫁。成功在即,绝对不能毁在沐清溪手里!

    门外,沐清溪和孙管家等着,只见徐氏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不善,见了他们便冷冷质问道:“菀姐儿成亲在即,沐清溪你到底想做什么!”

    沐清溪带着笑,“这话过了,我来只是为了给她送嫁。出嫁时若没有姊妹送嫁,面上不好看,怎么,我为你女儿好,你反倒不乐意?”

    “用不着你假好心!”徐氏斩钉截铁地拒绝,说罢,就要回屋。

    “徐氏!”她既然出来了,沐清溪哪会那么容易让她进去,严家的迎亲队伍到了,她必须确定穿嫁衣的到底是不是沐清菀。沐瑜是试过沐清菀的嫁衣的,当日一个小小的举动,如今想来简直惊心动魄,如果她今日不追究到底,万一、万一沐清菀真的胆大包天,那沐瑜一生就毁了!

    沐庞氏对沐清菀心里有气,根本不打算插手。她该庆幸沐庞氏不插手,否则,孙管家也不敢由着她胡来。

    即便不是侯府二夫人了,徐氏也没这么被人叫过,当下大怒,“沐清溪,你称呼我什么!”

    “管家,大小姐成婚当日面都不露,我有些担心,想进去看看,但是这妇人一直在此阻拦,劳烦你帮我挡一下。”

    “是,二小姐。”孙管家应道。

    “你敢?”

    “你敢!”

    两声同时,一道出自徐氏,另一道却出自沐清浪。,没想到他也在,但是他在事情反而简单了,沐清溪直面后者,“沐清浪,我敬你心思纯善,今日只问你一句希望你如实回答。”

    “你问。”

    “我要你以沐清菀的一生幸福和徐氏的一条命起誓,屋子里穿着嫁衣要上花轿的人是沐清菀,如有虚假,沐清菀半生痛苦,徐氏天不与寿!”

    “沐清溪,你胡说什么!”徐氏怒骂。

    沐清溪不理她,只看着沐清浪要他回答。

    “我……”沐清浪迟疑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3372/ 第一时间欣赏嫡香最新章节! 作者:叶蓁蓁所写的《嫡香》为转载作品,嫡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嫡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嫡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嫡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嫡香介绍:
沐清溪造过很多的酒,
桃夭流霞,玉膏玄碧,
到头来才发现,
赵璟合该是她这辈子最香的酒,最醇的酿,
但愿沉醉不复醒。
【微信公众号:蓁蓁不是榛榛lx】
【新浪微博:蓁蓁不是榛榛lx】
欢迎前来~~
嫡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