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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香全文阅读

作者:叶蓁蓁     嫡香txt下载     嫡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徐氏

    “爷,人已经到安远侯府了。”龙一暗中护送人到了沐府以后便来回禀。

    赵点点头,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龙一纠结了一下,“爷,那小姑娘真是沐府二小姐?”

    “怎么?”赵奇道。

    龙一想了下还是说道,“奴才觉得有点奇怪,哪有下人让府上小姐走后门的。”

    不是他说,接人的那辆马车看起来实在是太寒碜了,寻常寒门小户的人家接女孩儿也不会用那等破烂玩意儿,京中普通的马车雇佣花费也不多,何况堂堂安远侯府若是连辆好点的马车都没有那才真是笑话。那几个下人举止粗糙,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尖嘴猴腮,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可见是故意整治那小姑娘呢。

    “哦,她现在在哪?”赵想想就明白了龙一说的这个后门应该不是普通的后门。

    他以前只觉得安远侯沐驰上不得台面,没想到后宅妇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安远侯府一天不如一天,当年沐伦和沐骏何等英伟,可惜后继无人,再这么下去,安远侯府连这一代都不一定撑得过去。何况,赵目光微闪,当今迟迟不肯批复沐驰请封世子的折子,其中的意思可就深了。也就是沐驰鼠目寸光看不出来,还一味地钻营阿谀。

    小姑娘看着娇弱,但是心高气傲,应该不会任人羞辱,她会怎么应对呢?

    龙一顿了一下,似乎是很不理解,“在沐府正门站着呢,小公子和两个丫鬟去了怀宁侯府上。”

    怀宁侯府?跟怀宁侯府有什么关系?

    赵听后皱了皱眉,折扇在掌心转了圈落下,半晌才说了句:“看来有热闹看了,派人继续盯着。”想想小姑娘纤纤弱弱的样子,娇娇嫩嫩的一朵小花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个孩子,赵难得起了多管闲事的心思。算了,就当还人情吧。

    “是。”龙一应道,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门便碰见了贺子琦,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劲装,收襟束袖,本该是英气勃发才对。只是如今衣衫尽湿紧贴在身上,满脸的汗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滚,兼之气喘吁吁路都要走不稳了,活像是刚从水塘里捞出来似的,就连那双桃花眼也萎靡不振起来,龙一看了非但一点都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他们王爷可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外头犯了错从来不上军棍,任你三头六臂练武上一圈走下来,再怎么刺头也老实了。

    龙一目不斜视地走了,留下贺子琦望着书房欲哭无泪他真不是故意把主子丢下墙头的!

    时近隅中,近来风调雨顺,朝中无甚大事,又是刚过了年,各部里事务不多。年前景王一场大战逼退北狄五十里,圣上颁下圣旨诏令景王进京受赏,听闻景王人已经到了京城,不日便要举行朝会进行封赏,封赏仪式是年前就已定下的,如今不过是拿出来再议一议,免得出了差错。至于具体行程还要礼部筹办,就没兵部里什么事了。

    沐驰自承袭了安远侯的爵位便在兵部里挂了职,他虽然挂了职却是闲职,去不去皆可,却偏偏每次准时到准时走,从不例外。今日无事,沐驰难得早下了衙门,入了轿子闭目养神。请封世子的折子上去了三天,皇上依然留中不发,自他承爵以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上折子请封世子,可皇上迟迟不肯批复,到底是为何?看来改日还得去殷国公家里走一趟,世子之位不定,终究是桩麻烦事。

    他正想着,忽听得外间吵闹声阵阵,刚要询问下人,轿子已经停了。

    沐驰思绪被打断,心中不悦,开口时便带着几分不耐烦:“前方何事喧哗?”

    “回老爷,这、这……咱们府门前……”

    随从说得吞吞吐吐,沐驰一把掀起帘子,见已是到了安远侯府门前,只是眼下不知出了何事,府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便是有随从前方开路,一时之间竟也无法通过。

    沐驰本就因为请封世子的折子恼怒,这下子更觉得火气上涌,“还不去看看出了何事!”

    随从诺诺应声,连忙挤进人群里打探。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站在侯府门前?”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沐家侯爷流落在外的女儿,风流债讨上门来了……”

    “说不定是穷亲戚来讹人……”

    “看那小姑娘穿得挺好啊……”

    ……

    沐清溪听着耳边的种种声音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烈的疼痛刺激地她清醒了一些。寒风中立了一个时辰,其实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徐氏若是再不出来,她可能已经先晕过去了。

    安远侯府所在的这条槐树街并不偏远,反而是处在闹市中的一角,当初沐伦入京时家底单薄,自然买不到皇城边上的好地段,只能挑来拣去选在了这里,后来沐家一步步显达,才逐渐买下来四邻之地,扩建成了如今的安远侯府。槐树街平常里也算来人往,接近正午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任谁见了两个小姑娘带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停在堂堂侯府门口都免不了惊奇,免不了探究,免不了驻足看热闹。

    沐清溪要得就是这种效果,越多的人看到越好。沐氏不敢明目张胆地派人驱逐她,也不想妥协让她走正门回家,所以双方只能这么耗着。沐氏应该很得意吧?她站在大街上喝西北风的时候她正在屋子里抱着手炉品茶添香,府里的丫鬟出来了三次,沐清溪看得清楚,徐氏想跟她比耐心,看谁先忍不住,她忍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输呢?

    而现在,如她所料,徐氏坐不住了,看着从朱红大门中走出的华装妇人,沐清溪的脸上绽开了一个虚弱的笑颜。

    徐氏重新打扮过,穿了大红牡丹如意纹的褙子,刻意梳了华丽的牡丹高髻,头上戴着镂空镶嵌和田玉饰的分心,正中簪了颗指甲大小的上等南珠,极尽华美之能事。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依然掩不住两颊明显的老态。沐清溪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甚至有一种那脂粉随着她的行进而不停掉落的错觉。

    这张脸,这样的徐氏,这样刻薄冷厉的眼神。沐清溪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前世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无数次徐氏走进去,每进去一次便会带走她身边的一个人、一样东西,田嬷嬷、锦绣、琉璃、珠玑……就一个个从她身边消失不见了,待到最后只剩下了空空的屋子,只剩下了她和客儿,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被褥也只剩下了一床。冬日里天寒地冻,北风呼呼的吹,窗户上的明纸破了,寒风一个劲儿地往屋子里灌,她和客儿躲在被子里抱着个发了霉的馒头啃,还是前一天省下来的……

    “这位姑娘,我们家夫人问你话呢!”

    沐清溪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徐氏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她垂了眉目,再抬头时脸上已然带起了笑,她的肌肤太白太薄,仰起的脸庞被温暖的阳光一照竟有种淡生光晕的美,虚幻而又脆弱。

    一个盛装华服,气势逼人,一个柔美温婉,年少稚嫩。只看这场景围观者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开始不平衡了。

    “二婶。”沐清溪微微福身,清清楚楚地喊出了两个字,声音不高,但是她的声音太过清澈,就像是喧嚣躁动里的一股清泉,径直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二婶?那位是安远侯夫人吧?”

    “哎呦!我想起来了,前头安国公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对对对,安国公可是为国捐躯的,大忠臣啊!”

    “怎么把安国公的女孩儿站在自己家门前不进去?”

    “现在可是安远侯,哪里有安国公了!”

    “哦,原来如此……”

    “啧啧啧……”

    沐清溪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喧哗声便大声起来。安国公去世三年,他当年的战绩太过辉煌,去的又那么悲壮。晋封的旨意才下来,人便去了,那是为国捐躯的将军啊,长子失踪,儿媳妇病逝,妻子伤心欲绝殉情而去,在当时曾经举国震惊,极致的辉煌与极致的悲壮,太容易叫人印象深刻,即便过去了三年依然不会有人忘记,只要轻轻一挑动记忆里的那根线,那段故事便会重新复苏。

    那是安国公啊,安邦定国的大功臣啊!

    徐氏耳中听得周围的议论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愈沉。她冷冷地看着沐清溪,就像是看一条不起眼的蝼蚁,仿佛下一瞬就能一指头把她碾死,偏偏现在不能,“这位姑娘说笑了,我们府上的二小姐扶灵返乡,如今仍在老家越州,小姐可不要错认了亲戚,咱们安远侯府虽然乐善好施,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二太太这是什么话!我们家小姐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小姐,二太太知道我们小姐守孝期满特意派了人来接,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锦绣脱口而出,怒声质问,这徐氏分明是不想认小姐了!

017沐驰

    沐清溪拉住锦绣,示意她不必生气。徐氏这番话其实让她有点意外,意外她竟然这么蠢。这哪里是她认识的徐氏?

    上辈子徐氏是最会做表面功夫的,她记得那是父母去后的第二年。那时候祖母身体不好,又加上徐氏从中作梗,祖母已经开始疏远她和客儿。

    有一日她带着客儿去给祖母请安,穿了陈年的旧衣服,十一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了,可是没有新衣服,她只能将就着穿。祖母见了便不高兴,觉得她故意穿不合身的衣服去见她是不尊敬,她那时候太天真,就这么直愣愣地说是没有新衣服穿,当时徐氏就在场,连声喊冤,说是前一日才送了六身新裁的衣服给她。她辩解说没有,徐氏便提出若是祖母不信可以让身边的人去她房里查看。

    她当时住的屋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是查看能查看出什么来?她答应了,满以为只要查看不出来祖母就会因此责罚徐氏,看清楚徐氏的真面目。可谁知,祖母的身边的人去了,回来的时候不止捧回来六身新衣,还有珠宝首饰若干,俱是上品。这下子便坐实了是她搬弄是非故意陷害婶母,从那以后,祖母真正地开始厌弃了她,以前还会偶尔派人过来探看照顾,那以后却是什么都没有了,甚至逢年过节也不想见她,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省了。

    她才明白青嬷嬷早已投了徐氏,因为当日带人去她院子里的就是青嬷嬷。可笑祖母连听她分辨都不肯,那些衣裳首饰都是徐氏为沐菀准备的,别说六件,便是六百件也有的。那之后,她和客儿连饭都吃不饱了,起初是丫鬟们的剩饭剩菜,再后来是发霉的馒头馊了的菜。她原以为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时光,谁知道比起后来的那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世,徐氏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开口竟然不承认她的身份,这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婶母,您的眼睛……”沐清溪迟疑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又不敢碰。

    徐氏不解她这番作态,梧桐拦在沐清溪身前厉声质问,“这位姑娘,你想做什么!”

    沐清溪没理梧桐,眼中挤出些泪水,直直看着徐氏,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侄女离京不过三年,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婶母竟然已经认不出来了,婶母,您可是生了眼疾?”

    “噗……”

    “哈哈哈……”

    沐清溪话音刚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徐氏终于也听了出来,沐清溪这是拐着弯儿骂她眼瞎呢,偏偏她面上做得一片赤诚,又是个小女孩模样,叫人看了只觉得是童言无忌关心于她。徐氏心里恨得咬牙,明白是她看轻了沐清溪,这小贱人怎么如此聪明了,明明三年前还傻乎乎地被她骗去乡下守灵!

    “这位姑娘,人有相似,仅凭面貌如何能断定你便是我侄女,我侯府家大业大,总少不了来攀附的‘亲戚’,姑娘可要有凭证才好。”徐氏冷冷地说道,眼中的寒光直直落在沐清溪身上。

    “婶母何出此言?侄女离京返乡,为父母守孝三年,当时还是婶母亲自送出京城。半个月前又是婶母亲自派了青嬷嬷前往越中接侄女回京,难道婶母已经不记得了吗?”沐清溪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她习惯了和客儿说话,声音从来都是不疾不徐,偏偏声音又好听,反而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声音走,“便是时日久远,婶母年事已高记性不好,也该记得今日清晨您派了张婆子带着马车在京城渡口接侄女入城,若是婶母还不记得,不妨看看侄女身后这辆马车,或是找了青嬷嬷和张婆子前来问询。”

    徐氏恨得心里发堵,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否认沐清溪的身份,给她个教训,等她惶恐万分的时候再给颗甜枣认了,坐实她行事无度,不守规矩的名声,再大度地将她接进府中,彰显仁德,却不料她完全不曾接她的话,而是反过来将难题丢回来。是她大意了,哪怕青嬷嬷和桃红还有张婆子回禀,她依然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不足为惧,青嬷嬷之所以为她辖制不过是惧怕老夫人的名头,没想到,她是真的长进了,竟然敢忤逆她,好,很好!

    徐氏怒极反笑,“青嬷嬷我自然问过,只是她可不曾接到人,至于张婆子,她不过一个后院的洒扫婆子,我岂会让她去接我们侯府的小姐?”

    “不对啊,我今早碰到张婆子,她还说她是奉了自家夫人的命去接府上二小姐呢!”人群中忽然起了一声,紧接着,人声此起彼伏。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当时就是赶得这辆马车,我还奇怪怎么接小姐用这种破马车!”

    “可不是吗,我也看见了……”

    “那侯夫人怎么说张婆子是个洒扫的?”

    “她就是个洒扫的,我还奇怪怎么派个洒扫婆子接小姐呢!”

    “真是狠心啊,欺负人家没爹没娘的孩子!”

    “也不想想这爵位是怎么来的……”

    “看人家小姐穿得那么素净她却……啧啧啧”

    ……

    沐清溪有点惊讶,但只是一瞬,也不知琉璃和珠玑从哪里找来的人,竟然如此会挑时机,这下子她真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人潮声此起彼伏,徐氏气得脸色发青。

    “来人!”

    “怎么回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徐氏,一道则是来自终于穿过人群的安远侯沐驰。

    声音一起,沐清溪当机立断,看都没看沐驰,径直掠过徐氏走到安远侯府正门前,当街跪下。

    她这一跪突如其来,徐氏愣了,周围的人随之一静,沐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该作何处置。

    沐清溪瘦弱的身子跪在朱红色的高门前,安远侯府的门第那么高,跪在门前的身影那么小,似乎下一瞬那个幼小的身影就会被朱红色的血盆大口吞噬殆尽。

    她定定地看着府门上一砖一瓦,幼年时她曾无数次坐在门槛上等待下朝归来的父亲。从皇城回到侯府会经过双鱼胡同,胡同口有个老伯是个手艺人,会捏泥人、做风车……父亲会买了小玩意儿来逗她,还会从福满斋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红薯糯米糖,一边给她往嘴里塞还要一边叮嘱要少吃,不可以告诉母亲,不然母亲会让他睡书房……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记忆里宽阔的背脊、柔软的怀抱,都没有了,他们一定不曾想过他们的女儿有朝一日连从正门回家都这么难……

    “此一拜,为祖母,孙女守孝三年不曾承欢膝下晨昏定省,是为不孝。”沐清溪双手置于额前匍匐在地,端端正正地行礼,她的祖母,她恨,她怨,可是她终究还是要感谢她,若不是她,她和客儿连离开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她,他们早在淮安渡口就该变成两具尸体了。

    “此一拜,为父亲兄长,父兄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为人女,为人妹,非但不能支撑家业,反而不曾照顾好兄长遗孤,有负父亲厚爱,兄长疼爱。”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父亲,清溪不曾照顾好客儿,他本该聪明伶俐,他本该含章素质,冰渊清,是清溪失职!

    “此一拜,为母亲嫂嫂,安远侯府更易其主,二叔无情,二婶刁难,沐清溪有家回不得!”

    二叔无情,二婶刁难,有家回不得!

    三句话一出,等于是将不慈不仁不义的名声钉在了安远侯沐驰和侯夫人徐氏的身上。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眼下是什么情形清清楚楚。周围人哪还有看不明白的,这安远侯承袭了兄长爵位,非但不善待兄长遗孤,反而诸多刁难迫害,实在是令人寒心!

    沐清溪不管周围的反应,接过锦绣递上来的包裹,将其中的东西取出,前后排开摆在地上。

    四周寂静无声,围观的人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三拜的震惊里,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地回乡守灵三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却被堵在门外,有家不得回,沐驰两口子干的什么事!

    徐氏目光落在那四样东西上,顿时慌了手脚,几乎是凄厉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谁!”沐驰同声发问,冲到沐清溪身后看到那四样东西同时也停住了脚步,面上显出惊惶的神色来,厉声质问,“你要做什么!”

    那前后排开的,放在安远侯府匾额下的,是一排灵位。

    安国公沐骏,安国公夫人杜氏,安国公之子沐清泉,沐清泉之妻秦氏。

    沐清溪终于回过头看了一眼沐驰,那一眼雪光乍现,冰冷彻骨,直将安远侯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二叔。”沐清溪淡淡地喊道。

    沐驰几乎是惶惑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儿,她神色淡然,目光柔软可怜,仿佛刚刚那剑锋般的寒光只是错觉。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只是个女孩儿。

    “侄女儿啊,你这是做什么?”沐驰硬生生扯开了个笑容问道。

    沐清溪看着他,她依然跪着,用柔软而又可怜的目光看着他,柔声说道:“二叔,这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灵位,你不跪么?”

    她的声音轻而淡,但是就是能够直穿人心,明明那是孩子的目光,那么可怜那么无力,沐驰却觉得仿佛有丝丝寒气直逼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跪、跪、该跪的、该跪的……”

    “老爷!”徐氏惊叫起来,她失了方寸,她不知道局面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地步,乱了乱了,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二婶,你不跪么?”沐清溪看着惶惶无措的徐氏淡淡地问,声音依旧柔软而清晰。

    徐氏看着沐清溪,她的目光那么澄澈,那么清冽,仿佛……“不!不!你这个贱人!你这个孽障!我杀了你!”徐氏突然间癫狂起来,朝着跪在地上的沐清溪扑去,涂着蔻丹的指尖绮靡艳丽,直直朝着沐清溪的脸上落去,她要撕碎那张脸,她要杀了她!

018姨母

    翠盖珠缨的马车里,沐清溪看着身旁怒容满面的妇人一脸无奈,她知道这件事有些冒险,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眼见得走过了一条街还没有消气,沐清溪只好带起笑颜轻轻扯了扯妇人的衣袖,抱着她的手臂轻摇着撒娇:“姨母,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姨母别生气了好不好?”

    杜欣垂首看着身侧的女孩儿,一双水亮的眼睛灵气十足,此刻正微微弯起,满是依赖的看着她,猫儿般可怜可爱,这般模样她便是有再多的怒气也散了,但还是忍不住拿食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叹道:“你呀!这也太冒险了,若是我不曾及时赶到,你这张小脸都要被那老虔婆划花了,你还笑,还笑!”她想起刚刚的情景还一阵后怕,但凡她晚到一时半刻,沐清溪还指不定被怎么欺负,这会儿竟然还这么没心没肺地跟她撒娇。

    “打小就不听话,长大了还这么顽皮!不让你爬树你非要爬,拦着你摘莲蓬你就能自个儿偷着跑去摘,说了这事有我你还自己跑去沐家,那沐驰和徐氏是什么东西,你那胆子都能装下天了!”杜欣见她这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就觉得糟心。

    沐清溪自知理亏,也知道姨母是真心疼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着,端正态度积极认错,“是是是,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就是气不过。再说,不是有您在吗?我都跟琉璃和珠玑说好了的,您肯定不会不管我的!”

    杜欣被她闹得没了脾气,点了点她的脑袋叹气,“你这个小魔星!真是欠了你的!”见她还笑嘻嘻的,一点不知道怕又忍不住念叨,“以后再不可这样了,沐驰和徐氏都不是善茬,你这是出其不意,若让他们回过神来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以后有什么事先跟姨母商量,万事有姨母帮你顶着,知道吗?”

    沐清溪眼里泛湿,连忙低头埋入她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以后都听姨母的。”

    她静静地埋在姨母的怀抱里,汲取着久违的温暖,这是她的亲人,母亲一母同胞的妹妹,当年嫁入怀宁侯府,如今的怀宁侯夫人。上辈子唯一还记挂她关照过她的亲人,只是后来徐氏和老夫人从中作梗,怀宁侯府又出了些事,姨母无暇顾及,才有了后来那些事。

    杜欣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心里一阵酸楚。若是姐姐、姐夫还在世,沐清溪哪会受这种苦,必然是千娇百宠的,旦夕祸福,世事难料,姐姐竟然狠心抛弃孙儿**,就这么去了。想起刚刚那一幕她还觉得一阵后怕,她是接到信就赶过去了,到了安远侯府门前就见沐清溪跪在地上,身前四个灵位,徐氏那老虔婆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她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幸好锦绣机灵把人拉开了。

    不多时马车停下,杜欣带着沐清溪下了车入府,琉璃和珠玑早已带着客儿在府中等候,客儿一见她便眼泪汪汪地喊“姑娘”,朝她怀里扑,她连忙上前把小团子接到怀里,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哄。胖乎乎的小胳膊抱着她的脖颈不松手,生怕她不要他似的。沐清溪心疼不已,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又这么久没见到她,客儿本来就胆子小,这是害怕了。

    杜欣看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哄,心里刀割似的疼,“去屋里吧,你的屋子我早让下人收拾好了,你先带着客儿去洗漱,完了咱们娘俩再说话。”

    沐清溪点点头,她一上午又是罚站又是跪地的,是该洗漱一下。谢过姨母,便由丫鬟带着去了房里。

    怀宁侯府家大业大,论底蕴比沐家还要深厚,那是开国时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挣下的爵位,子孙又争气肯上进,到如今也不曾降爵。杜欣给她安排了个单独的小院,就在主院的隔壁,不大不小,胜在清静雅致。粉墙高高,门楣上题了“霞珠”二字,入门是条青石小径,两旁种了许多花木,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如今开得正好,红艳艳的梅花争奇斗艳,整个院子都多了光彩。

    正屋坐北朝南,里面的布置也是费了心思,博古架上放着青花桃竹纹的梅瓶,里头插着疏落有致地插着几枝梅花,上面还缀着颗颗水珠,显然是清晨时分折下来的。左边是隔开是间小书房,多宝阁上摆了珍宝奇玩,一个和田玉雕的水仙花盆栽最是显眼。酸枝木的书案上摆了文房四宝,靠窗琴案上摆了一张琴。入了内室,花梨木的雕花罗汉床上支着张莲花纹的楠木小桌,上头摆着棋盘,两侧各放着一钵棋子。卧房里是红酸枝镶贝雕山水的拔步床,天青色床帐上绣了宝相花的纹样。窗下一张贵妃榻,是让她闲暇时躺的。沐清溪带着客儿看了一圈下来有些哭笑不得,看姨母这布置分明是打算让她长住了。

    出发时她的行李便由白璧和流带着单独上路,一早便送到了姨母这边。待她过来,姨母早已便帮她安置得妥妥当当,随时都能住得自在。便如那张琴,就是母亲留给她的,想必姨母也知道,才特地置办了琴案。

    她虽然离京三年,却从没断过跟姨母的联系,一直有书信来往。这辈子没了徐氏和沐驰从中作梗,她和姨母的关系一直亲近,入京以后的打算也没瞒着她。之前在大街上她安排琉璃和锦绣带着客儿闲逛,一是为了布置沐府门前那一幕,二则是让她们来通知姨母。以她的身份地位,给徐氏和沐驰难堪不难,难的是如何全身而退。徐氏和沐驰吃了那么大的亏,若不是有姨母这样身份的人出场怕是难以善了。

    “女婢春棠(春雁),见过表小姐。”

    沐清溪刚坐定,便有丫鬟上来请安。她叫了起,只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个圆圆脸杏儿眼,眉目带笑,一个瓜子脸细长眼,稳重可亲,长相都算端正。

    “是姨母叫你们来伺候的?”沐清溪笑着问。

    圆圆脸名叫春棠的十分活泼,“表小姐说的正是,夫人怕您身边的人不熟悉府里,便让奴婢两人来帮帮忙,表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这话说得讨喜,又不会得罪沐清溪身边的丫鬟,显见得是个会做人的。

    瓜子脸名叫春雁的稳重些,待她说完又补充道:“外间还有四个管着洒扫的丫鬟,两个管着灶上的婆子,另有服侍的人若干,小姐现在可要见见?”

    沐清溪一听心里更觉得熨帖,连小厨房都预备下了,可见姨母是真的打算把她留在身边。

    “不必了,我先换过衣裳去给姨母请安。”沐清溪又让锦绣给了赏,春棠和春雁两个推辞不过还是接了。

    净房里早已备了水,沐清溪先把客儿收拾干净了才打理自己。等杜欣再来的时候便见她已换了藕荷色的菱花纹袄子,水青色折枝纹湘裙,素雅干净,偏偏那一张小脸五官精致,带着艳色,这么看去只让人觉得明珠蒙尘,有些可惜。

    沐清溪连忙起身行礼,她头发刚刚擦干,此时还披散着,乌黑如墨的发丝垂落耳际,更衬得肌肤如雪如玉。杜欣心里暗赞了一声,姐姐原本就生得出色,外甥女这一身容貌气派,分明是青出于蓝了,只是太过素净了些。这个外甥女小时候明明那么喜欢明艳的东西,越是浓重的颜色越是喜欢,明媚耀眼,仿佛个小太阳似的。

    守孝三年,她的衣裳多是浅色或者近白色,起先连花纹都没有。还是锦绣看不过去,逼着她改的。沐清溪早就习惯了素色,即便姨母准备了鲜艳的衣衫,也还是下意识地选了较为朴素的。至于年幼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因为两世生命,早就堙没在了记忆深处,她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还曾那样张扬肆意过。

    “只咱们娘俩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杜欣扶了她起来,将她按在梳妆台前,打开桌案上的宝盒,取出篦梳一下一下帮着沐清溪把头发理顺,沐清溪有些局促,她许久不曾接受过这样亲近的善意,乍然有个人如此疼爱反倒觉得无措。

    杜欣哪里看不出来,越是明白越觉得心疼,看着镜子里肖似姐姐七分的容貌,梳着梳着,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若是姐姐还在,见你长成如今这样,定然也是高兴的。”

    “姨母……”沐清溪回神握住她的手,可能是血脉相连的天性,沐清溪那不喜欢被人接触的习惯在姨母面前反而淡了,也或许是重生三年,前世的事都已经模糊了许多。她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握着姨母的手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杜欣才平定下心绪,抚着她的脸笑着说道:“看我,许久不见你,失态了。”她放下篦梳,将丝绸般顺滑柔软的长发挽了个纂儿,又拿了珠钗固定。末了捧着沐清溪的脸赞了一声:“我家荇儿真是美,比那个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王家女漂亮多了。”

    “姨母”沐清溪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或许真的是因为太久不见长辈,她在姨母面前总有些口拙。

    杜欣看着她羞红的脸笑了笑不再逗她,拉着她起身坐在了罗汉床上说话,“跟我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信里三言两语说得不清不楚,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019家常

    初回越中的时候日子何其艰难,那时候她扶灵返乡,在淮安渡口遭遇伏击,随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爹娘的尸骨都险些保不住,为此她还折了身边的一个丫鬟。幸亏有老夫人派的人和一位少年侠士相助,她才躲过一劫。

    待回了族中,安葬了父母兄嫂,本以为能安居清静,谁知等来的却是来自族中的欺压。

    越州沐氏五房,除了四房安远侯这一支以外,大房也在京城为官。三房经商,家业遍布南北,为了往来方便,定居苏杭一带。唯有二房和五房,子孙庸碌无能,守着越中的祖宅过日子。沐驰和徐氏不知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二房和五房三天两头往她这里打秋风,仗着是长辈拿乔做样,不过是欺负沐清溪年幼失怙,无所依仗。最后逼得她不得不搬出祖宅,避居兰溪村。

    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沐清溪也不想旧事重提徒增烦恼,便只说是觉得祖宅住不惯才避居田野,图个自在清静。杜欣心里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只不过她那时远在京城,鞭长莫及,便是想管也管不得,只能暗中接济外甥女,让她手头宽裕些。

    “你竟然还会酿酒?”听说沐清溪还开了个酿酒铺子,杜欣也是惊讶。

    沐清溪笑嘻嘻地应是,没提是因为囊中羞涩不得已而为之,刚到兰溪村时,正好是客儿被查出中毒,那时候延医问药花了不少银子,她又不愿向姨母开口,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算上前世,那时她其实已经十年不曾跟姨母联系过了,她也不敢确定姨母肯不肯帮她。

    “我还带了几坛子过来,姨母可曾见到?”那坛子冰焰送了颜四当路费,剩下的多是留在了兰溪村交给玄圭处置,唯有几坛子不易得的她带了过来,其中便有刚刚酿制的流霞酒,不过因着时日还短,现在尚不能喝。

    杜欣当然知道,沐清溪的行李是她亲自安置的,怕下人不当心。她原以为是沐清溪带的特产,不成想竟是她自己酿的。

    “都有什么酒?也不拿来孝敬姨母。”杜欣笑着打趣。

    沐清溪连忙笑着回道:“可不就是孝敬姨母的,一会儿便让锦绣开一坛给姨母尝尝,也是荇儿的孝心。”

    说着话,锦绣抱了客儿过来,沐清溪一手接了,杜欣便拿了盘子里的虎皮花生给他吃。客儿认生,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沐清溪,好像是确定了她不是坏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拿到手里也不自己吃,反而举高了塞给沐清溪,嫩声声地说:“姑娘,吃!”

    沐清溪笑着一口含了,他才自己拿着吃。

    杜欣在一旁看得感慨,外甥女还是个孩子,竟还要带个孩子,又想到外甥女信里提到的事,摸着客儿的小脸问道:“客儿如今还是老样子?”

    沐清溪脸色微黯,“认人是无碍的,只是胆子小,说话还是不利落。”

    杜欣叹口气,抚着沐清溪的额发满是心疼,“苦了你了,姨母也没帮到你什么。”她膝下两个都是儿子,最想生个女儿的,却没生出来,她是把沐清溪当亲生女儿疼的。姐姐去了,一想到沐清溪在乡下吃了三年苦,便觉得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见她神色感伤,沐清溪连忙劝说:“姨母说的哪里话,您可是荇儿的靠山呢,哪里没帮忙了,今天要不是您及时出现,荇儿可不就被欺负惨了!”

    杜欣被她故作夸张的口气逗笑。

    “再说,也不是没法子,姨母可还记得荇儿请您帮忙打听的那位高僧?”沐清溪问。

    “自然记得,只是姨母找遍了京城和周边的寺庙也不曾听说有这么号人……”

    沐清溪笑笑,遂把遇见智空的经过说了,当然不曾提及颜四的事,只说是智空去南边云游,恰好化缘到了她家门口。

    杜欣听了高兴,连声说:“这可是无巧不成书了,看来咱们客儿是个有福气的。”

    眼看着到了饭点,丫鬟进来问午膳摆在何处,杜欣想了想便做主摆在了沐清溪房里,“你姨夫和两个表哥今儿不在,咱俩吃咱们的,不用管他们。大厨房灶上厨子多是做北方菜,怕你吃不惯,我特意让人从南边寻了个厨子,你吃吃看合不合口味。”又让人去跟大儿媳妇说不必来伺候。

    沐清溪前世不曾离京,到南边也不过三年,口味还是偏北方,本想说不必这么麻烦,但是看着姨母满是慈爱的脸又觉得说不出来,便默默受了。毕竟南方的点心还是很好吃的,大不了以后只让那厨子做点心。

    杜欣像是心疼她离京三年受了苦,午膳满满摆了一桌子,别说她们俩加一个客儿,便是再来两三个人都吃不下,杜欣却浑然不觉,只是催着沐清溪多吃点。又见客儿吃饭老老实实,一点儿也不闹腾,显然是沐清溪教得好。寻常人家三四岁的男娃儿正调皮,一刻也坐不住的,偏偏客儿文文静静,虽然也挑食,但是沐清溪一说他便肯听,不喜欢吃撅着嘴也乖乖地吃下去,着实让人怜爱。

    用过午膳,杜欣便让她休息一会儿。姨母走了,沐清溪哄睡了客儿便把丫鬟婆子们招进来认了人,又给了赏,这才坐下来跟锦绣、琉璃、珠玑还有春棠、春雁说起安排,“这屋子里的事大大小小都由锦绣管着,你们四个便各自分管一样,自行商定回了锦绣便是。”

    春棠和春雁是姨母特地派给她的,不用不好,但是近身的事她还是习惯依赖锦绣。在这府里怕也住不久,她毕竟是表小姐,家里祖母健在,又不是落魄了,断没有在姨母家长住的道理。何况,怀宁侯府也不是姨母的一言堂,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人觉得姨母处事不公,若是因为她连累了姨母便不美了。

    今日过后,沐驰和徐氏苛待兄长遗孤的名声是跑不掉的,这消息他们想堵也堵不住,便是他们再不想,也得面上做足了,风风光光地把她请回安远侯府。老夫人不会坐视不管,她一向最看重安远侯府的名声,绝对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沐清溪心里明白,自己做了这些,在老夫人那里是落不了好的,等回了沐家也不会太平。

    她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想求太平,只是得先把客儿安排好才是。她可以无惧刀枪水火,却不一定能时时刻刻看顾好客儿,万一有个疏漏,岂不是后悔莫及。可是,能把客儿托付给谁呢?

    姨母这里是不妥的,大表哥有妻有子,况且,老夫人也不会允许安远侯府的嫡长孙养在怀宁侯府,传出去只会徒增笑柄。怀宁侯府不行,那只能考虑外祖家和大嫂娘家了。按理说大嫂娘家是最合适的,毕竟是大嫂的儿子,客儿的外祖家,外孙借住也是说得过去的,就是不知道秦家是怎么个态度。当初大嫂病逝,安远侯府一夜变天,她只仿佛记得沐家跟秦家和杜家闹得十分难看,具体难看到了什么地步她还不清楚。

    前世是稀里糊涂伤心过度不曾关注,这辈子是慌乱之中无暇顾及,还得亲自上门看看才是。她初回京城,带着客儿拜访外祖家也是合情合理,秦家应该不会拒绝。

    至于她的外祖家,沐清溪心里有点复杂。前世,父母去后杜家和沐家决裂,她又被徐氏困在后宅不得出,很多事情都只能隐约从下人的口中听到,还无法分辨真假,因为有些本就是徐氏可以让人传到她耳中的假消息,便如……算了,不想提。

    她只依稀记得,外祖家曾给她送过东西,也曾要求上门探望,都被徐氏和老夫人拦下了,后来渐渐没了消息,直到她被迫出嫁,舅舅前来送嫁,当时眼眶通红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日后若是过得不好,便来跟舅舅说”。从沐家到严家不过是换了一个牢笼,她就算受了委屈也递不出信,反而还要招来毒打。后来她学乖了,逆来顺受,什么都挨着受着。

    舅舅应该是疼爱她的吧。

    幼年时跟随娘亲回外祖家,舅舅还曾经抱了她骑在他的脖子上摘杏子,她打碎了他最喜欢的笔洗,舅舅也没生气,反而很紧张地问她有没有伤到手……

    她也该去外祖家看看才是,等晚点跟姨母商量好了。

    午休过后,沐清溪把带来的书本整理到小书房,带着客儿练了几个字。其实就是她写客儿看而已,他还太小,指骨也没有长结实,是拿不动笔的。之后又带着客儿在院子里走了走,院子里既没有山石假山,也没有池塘水湖,想来是怕客儿乱跑受了伤。只廊下放了个大水缸,里面栽了些睡莲,这时节春寒料峭,只有几片枯叶。

    西边角落里有一丛忍冬,生得繁茂,东边三五株海棠,此时刚刚抽了嫩芽,待到三四月间花开时候,定然是盛景。

    没想到姨母竟然还记得她喜欢海棠花,开时无香,落时无声,一身的潇洒。

    就这么走走看看,待到夕阳落山时,姨母派了人来,说是请她过去说话,沐清溪回屋给客儿加了件厚些的斗篷,便过去了。

020流言

    望江楼乃是京城第一酒楼,楼起五层,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四层以上为雅间,因其坐落在曲江边上,开门临水,景观极佳,五层更是非达官贵人不入,长年被人包下。楼内人来人往,常常是座无虚席,便有那说书人卖艺女出入其间。一来雅趣助兴,二来混口饭吃。望江楼掌柜心思灵活,非但不曾阻拦,反而从大江南北寻觅口才极好的说书人久驻于楼内,日积月累,竟也成了望江楼的一大特色。

    常言道“仓廪实而知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高宗朝以来,朝廷休养生息,百姓日渐富庶,风气开放,民间论政之声常有。这日说书人廖翊正说到烈帝北征夷狄的典故,烈帝乃是当今承安帝之兄长,二十岁登基,年号贞元。烈帝美姿容,丰仪度,文韬武略,犹擅兵事。在位十年,期间三次御驾亲征北征夷狄,北疆扩土三千里。

    “万景山一战诛灭北狄精锐三万铁骑,此后北狄再不敢聚众南下,只能在边境一带隔靴搔痒。烈帝文武双全,只可惜贞元十年于铁木河中计被围,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惜哉!惜哉!”

    他说得沉痛,便有人跟着感慨,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大梁朝其他诸将身上,不可避免地说起了三年前被刺身亡的安国公沐骏。

    “既然大家想听,老朽便来说说这位安国公。烈帝去后,北狄欺我新丧之痛,于当今登位之初南下侵扰。安国公当朝请战,当今授予其左都督,总领宣府、大同兵事……此后,安国公常驻北境,北狄不敢贸然进犯,及至承安十年,北狄天灾**牛羊死伤无数,南下侵掠夺十三城。安国公于怀峦城外雾浒河一战大胜,收复失地,以战功卓著得晋爵位,只可惜一代名将遭人暗算,马革裹尸,赫赫安国公府一夕变天,只留下孤儿弱女遭人欺凌,可怜可叹!”

    廖翊长叹一声,感伤连连。

    话音刚落,座中便有人问道:“廖老说得可是前日安远侯夫妻俩苛待侄女一事?”

    廖翊点点头,“不错!若非安国公立下不世功勋,仅凭沐驰那能耐如何当得起侯爵。其承爵之后非但不曾好生照料兄长遗孤,反而任凭后宅妇人磋磨,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说书向来是有一说一,随加点评,吐尽胸中之气,即便是在世之人也毫不留情,正因为如此不藏私之举,才得了众人敬佩。此时这么说来,在场无论是否曾亲眼见过当日情形的人便都潜意识地觉得他说得有理。

    他起了头,座中便有人应和,说起当日之事。

    “不错,昨日我恰好路过安远侯府,那安国公遗孤于府门前苦站两三个时辰而不得入,最后只能搬出父母兄嫂之灵位哭诉,便是如此安远侯夫人犹不肯放人,还险些抓伤了那位姑娘……”

    “那侯夫人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朝得志,自然不像真正的高门府第一般行事有度。”

    “说起来沐家小姐也是至孝之人,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人,一个女孩儿家结庐守孝三年,实在难得。依我看,便说是本朝第一孝女也当得!”

    “谁说不是呢,我看那沐家小姐柔柔弱弱的,周身的气派却是不俗,不卑不亢,也唯有安国公那等人物教养得出来。”

    “唉,有家回不得,也是可怜……”

    “沐驰自继承安远侯爵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哪有半点当年安国公的风采,这安远侯府迟早是要败落的,真真可惜了安国公一代名将!”

    “可不是!不过,我听说安国公膝下尚有遗孤长孙,说不定将来能继承父祖遗志也未可知?”

    “此言差矣,安远侯早已言明安国公之长孙幼年得病,已成痴儿,是以几次三番上书请封自己的长子为世子,只不过都被当今驳回了。”

    “哦,竟有此事?”

    “这等丑事安远侯哪会大肆宣扬,弃兄长嫡孙不取,而为自家的儿子筹谋,我看这幼儿得病说不得也有蹊跷……”

    “王兄言之有理!”

    ……

    四楼的雅间里,一身华服,容貌俊朗的男子听着楼下的讨论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

    “砰”

    青瓷茶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盏中的茶水混着碎瓷四下里飞溅。

    “蠢货!蠢货!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木槿堂里,沐驰听完下人回报外间的传言怒不可遏,指着徐氏的鼻子痛骂。“我什么时候让你接那丫头回京了?啊?你这个愚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爷,妾身这也是为了您……”徐氏满心里委屈,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长子请封世子筹划。沐清溪和沐含章留着终究是隐患,放在远处看不见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随意拿捏。只要进了侯府,还不是她说了算。

    沐驰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指责于她?!

    沐驰见她犹不知悔改,强词夺理,心下更是恼恨,这个妻子出身商贾之家,行事一贯自作聪明小家子气。他犹是侯府庶子尚不明显,如今做了安远侯夫人更是肆无忌惮地犯蠢,偏偏每每都以为他好为借口。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必理会她?嗯?把她丢在乡下自生自灭,我自有法子处置,你倒好,竟敢自作主张把人放到京城里来,你是嫌事情闹不大吗!蠢货!”

    徐氏自成为侯夫人以来早已习惯了被人追捧,便是老夫人看在安远侯的份上也极少对她摆脸子,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如今乍然被指着鼻子痛骂,哪里还忍得下去?

    “老爷,妾身怎么说也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是犯了错您也不能像训斥奴仆似的对待,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沐驰怒极反笑,“规矩?你还跟我谈规矩?就你那满身铜臭味的还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现在嫌弃我出身低了,当年可是你上门求着我嫁的!你一个侯府庶子,一无功名,二无官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徐氏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沐驰,“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说来说去你就是还想着那贱人!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竟然还心思龌龊地点击那贱人!我跟你拼了!”

    “你胡说什么!”沐驰见她越说越胡言乱语就要上去阻拦,却冷不防被徐氏一把抓在脸上,立时显出了三道红印子。

    “你这泼妇!”

    “爹!娘!这是怎么了?!”沐清菀冲进屋子里见着爹娘扭打在一处惊吓不已,连忙让人上前去拉。

    徐嬷嬷一进屋子看这情形也惊住了,沐驰和徐氏争执一起她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听见里头争吵声越来越大这才派了人去请小姐,哪知道会闹成这个样子!

    徐氏一见女儿来了百般委屈涌上心头,抱着女儿便是一阵哭嚎:“菀姐儿啊,你爹她是要娘的命啊!”

    “娘!娘!您先别哭!爹,这是怎么了!”沐清菀抱着徐氏惶急无措,徐氏只是哭号什么也不说,她只好转而去问沐驰。

    沐驰余怒未消,看着徐氏这样满肚子气,“不可理喻,你自己问她!”说罢便抬脚走了出去。

    “爹!爹!”沐清菀连声挽留,见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又紧抱着她不放,只好先安慰母亲,又一边招来徐嬷嬷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嬷嬷在外间本就听得不甚清楚,只好将府门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沐清菀听完气冲冲地说道:“我就知道,那个小贱人一回来准没好事!”就像小时候,但凡有什么都是沐清溪先挑,沐清溪挑剩了才有她的。若是两个人起了争执,犯错的受罚的必然是她,祖母从来不会处罚沐清溪。如今她一回来便惹得父母争吵,等她入了府,她定然要她好看!

    徐嬷嬷闻言一哽,自家夫人出身商贾,时不时便冒出几句市井之语,小姐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不少,这实在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以她看来,这事儿是夫人做得过了,再怎么说沐清溪也是侯府小姐,开个下人走得角门实在不合规矩。若是夫人早听了劝,怎么会闹成如今这样。只是,她到底是夫人的仆婢,这话是断不敢说出来的,只能温言劝抚。

    “去,看看他去哪儿了!”徐氏平复了心绪,便又吩咐人去打听沐驰的行踪。

    一听沐驰出了木槿堂直奔闲玉园,火气就又起来了。

    闲玉园是董姨娘的住处,董姨娘姓董,双名红蕖,是沐驰新纳的一房妾室,年纪不过双十,容貌生得极好,又弹得一手好琴,近一个月来沐驰都宿在她房里,徐氏不满已久。如今听说沐驰离开她这去了董姨娘房里,顿时新仇旧恨挤到了一块儿。

    “明儿一早让董氏来我这里伺候!”

    徐嬷嬷躬身应是,心知夫人这是打算拿董姨娘出气了。

    “娘,不过一个妾,您何必跟她置气,当务之急是快点让爹消气。不是女儿说您,这事儿是您做得不对,您好歹也该跟爹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如今让爹丢了这么大面子,您还不顺着点,他能不生气吗?”沐清菀劝道。

    董氏再怎么受宠也只是个妾,又没子嗣,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倒是怎么处置沐清溪这事儿才最重要,偏偏她母亲看不明白。

    徐氏喝了口水顺气,半晌才平复下来,拉着沐清菀的手叹道:“是娘糊涂了,也是被沐清溪和你爹给气得。没想到三年不见她倒是长进了,敢算计起我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竟敢跟她耍弄心机,让她出了这么大的丑,沐清溪那个臭丫头,她绝对不会放过!她要让杜瑶看看,她是怎么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女儿的!

021谢氏

    “娘,您干吗非要把她接回来?”沐清菀不解。

    徐氏本不打算这么早告诉她,不过想了想女儿向来聪明,能帮着出出主意也好。

    “娘接她回来是有两个打算,一来你爹三次请封世子,被皇上驳回,你爹担心是因为沐含章那小东西。皇上念旧,又念着沐清溪他爹的功劳,恐怕要等沐含章六岁册封世子……”

    “什么!爹才是安远侯啊!”沐清菀惊讶,她爹是安远侯,她大哥自然该是名正言顺的安远侯世子才对,皇上怎么能越过大哥不封而封大伯的孙子?

    徐氏也这么想,但是皇上就是不准有什么办法,“你难道忘了你爹这安远侯是怎么来的?”

    “这……”沐清菀迟疑,她当然知道,要是大伯不死,爵位是怎么都轮不到他爹的。“可是沐含章不是傻了吗?傻子哪能当世子?”

    “那是沐清溪说的,我们怎么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再者说,他便是真的傻了,万一有一天又好了,到时候怎么办?”徐氏说道。

    “那娘您是打算?”沐清菀心底有个可怕的猜测。

    徐氏点点头,“娘不瞒你,三年前她扶灵返乡,你爹安排过人截杀,不过被她侥幸逃了去。她回了越中鞭长莫及,后来又躲到了乡下,身边还安排了人,你爹不好出手,才拖到了现在。”

    “那沐含章痴傻真的是……”沐清菀迟疑地问,她还记得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沐清溪直接派人把奶娘刘氏送到了祖母跟前。

    “是,”徐氏在沐清菀惊恐的目光里继续点头,“不过他到底痴傻到什么程度我却是不知道的,这次接她上京原本是打算在路上动手,没想到她倒是聪明,压根儿没跟着青嬷嬷走,还在府门前演了那么一出戏。”

    徐氏说的轻巧,沐清菀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她知道她爹的爵位来的不正,但是没想到爹娘居然这么……心狠手辣……

    “觉得爹娘太狠?”徐氏看着她脸色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大伯去世前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沐清菀当然记得,大伯在世时,父亲只是侯府庶子,科举不利,一事无成,只能终日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为此母亲和父亲没少争吵,多数时候都是母亲嫌弃父亲无能。她还记得有次父亲去赌坊输了银子,被赌坊老板追上门要债,大伯开了祠堂当着阖府上下的面把父亲抽得起不了身。那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们一家身上,鄙夷的、憎恶的、不屑的……她一点都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以前母亲带着她出门交游,别人嫌弃母亲出身商贾,看不起她是庶子之女,处处冷落。有次她跟着沐清溪去户部侍郎府上玩,户部侍郎的千金罗蓉蓉带着一群人玩斗百草,她也想玩,结果罗蓉蓉当着她的面直说她没资格。那时候她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撕烂了那张羞辱她的嘴。现在,她成了侯府嫡女,罗蓉蓉每次见了她都是战战兢兢,刻意讨好。

    若是世子之位落到沐含章身上,等父亲去了,她岂不是又要像以前一样看沐清溪的脸色过活,那怎么行?

    她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绝不!

    “娘,您放心,我都明白。您和爹是为了我们好。”沐清菀柔声而又坚定地说道。

    徐氏欣慰,“你明白就好。”

    “那另一重打算呢?”沐清菀接着问。

    徐氏看着她,“你可还记得你章表哥?”

    严章是沐清菀姨母的儿子,姨母嫁到严家,膝下只有这么个儿子。她这位表哥长得还算是一表人才,只是有个说不出口的癖好,“自然记得。”

    “娘打算把沐清溪嫁给你表哥。”徐氏淡淡地说道。

    “可是表哥他……”沐清菀讶然,万万没想到母亲是这个打算,严章他、他那癖好……

    徐氏满脸不在乎,“你章表哥再怎么样也是要成家的,娶了别人又怎么比得上亲上加亲。”

    沐清菀明白了,母亲这是觉得沐清溪好拿捏,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就算嫁过去也只能受着。这么一想,也还真是不错,一想到将来沐清溪会受的折磨,她真是觉得一阵舒畅。

    “可是祖母会答应吗?”论门第,章表哥可低了不少。

    徐氏冷冷一笑,“自然有让她不得不答应的法子。”能让女子不得不答应嫁人,而其他人又不能反对的法子也就是那么几个了,她惯用得很。

    东风吹得越来越暖,天气晴好,沐清溪带着客儿坐在廊下,锦绣带着琉璃和珠玑正在晾晒她带过来的书。因为走得水路,书籍这东西又最容易返潮,趁着初春天气晴好,早早晾晒出来就不必担心发霉了。

    “姑娘,花花!”客儿伸着小手指着庑廊外的梅花学舌。

    午后暖和,沐清溪便给他脱了厚重的夹袄,小团子手脚灵便了就坐不住,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想下地玩。沐清溪怕他窜到书丛里给锦绣他们添乱,就想着带他去姨母那边说话。

    正想着,小丫头来禀报说是大奶奶过来了。沐清溪起身看过去,只见月亮门后转过一行人,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眉目温婉,穿着荔枝红缠枝葡萄纹妆花褙子,十二幅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腰间挂着个白玉坠儿,头发绾了堕马髻,戴了金累丝嵌红宝石石榴簪花。云鬓花颜,端庄贵气。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大娃娃,穿了身葡萄藤纹的大红衫子,圆头圆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十分讨喜。

    “表嫂怎么过来了?”沐清溪一见是她,连忙问道,一边吩咐了丫鬟准备茶水,将人请到暖阁里。

    杜欣膝下二子,长子陈相禹,年二十二,已经成家,次子陈相昀,年十七,尚未婚娶。这位妇人正是陈相禹明媒正娶的妻子谢氏,出身当朝大族谢氏,书香门第,性情温婉,素有才名。怀里的孩子小名官哥儿,是谢氏所出的长子,怀宁侯的嫡长孙。今年五岁,生得白胖胖,五官随了陈相禹,小小年纪人见人爱。

    “表姨!”大团子脆生生地喊,他已经认人了,口齿伶俐,或许是血脉亲缘,或许是沐清溪颜色好,官哥儿倒是跟她十分亲近。

    沐清溪笑着应了,招呼娘俩在炕桌旁坐了,丫鬟上了茶水,又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谢氏笑着让她别忙活,“过来找你说说话,娘这几天事情多,才过完年,府里大小事还等着她拿章程。怕你一个人待着闷得慌,就让我来陪陪你。”

    “表嫂有心了。”沐清溪笑着答道,又哄着客儿喊人,“这是表姨,这是表哥。”

    客儿见过谢氏和官哥儿,只是还不熟悉,有些怕羞,揪着沐清溪的衣襟直往她怀里躲,被沐清溪哄了好半天才扭扭捏捏地唤了声“姨姨”“哥哥”。

    “表嫂见谅,客儿有些怕生。”沐清溪抱着小团子说道,虽然心底里不愿意承认,她是知道客儿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的,生怕别人拿异样的眼光看他。在兰溪村时,客儿还小,她又不常带着他出门,但是来了京里却不可能闭门不出,她既希望客儿有个玩伴,又担心小孩子童言无忌伤了他。

    谢氏哪里看不出沐清溪的犹豫,客儿的情形她是知道的,当然不会因此看低了他。从婆婆那里听了前因后果,她对这位表妹只有敬佩的,能在那种情形下作出决定,扶灵返乡,避开祸端,又尽心尽力抚养侄儿,换做她可未必能做到。何况,婆婆待她好,她也觉得这位表妹心思纯正,是个能说话的。

    “小孩子多半如此,一时里看谁都亲,一时里看谁都羞。官哥儿三四岁上也这样,见谁都躲,大些便好了。你看他如今这样子,看谁都往人家身上扑,一刻都闲不住。”谢氏笑着答,决口不提客儿中毒的事。其实以她看来,小外甥这症状也并不严重,不过是说话上慢了些,表妹太紧张,反而想得多了。

    沐清溪心里稍定,知道谢氏是有意开解她,心中感激。她其实不太会带孩子,前世一直无子,虽然也磕磕绊绊地带大了客儿,但是带得一点都不好。她连自己都没管好,更别说教导客儿,只是稀里糊涂地把人养大了而已。前世吃不饱穿不暖,她如今也只是在吃食上多下功夫,又教他认字、说话。具体怎么教养,还真是没个章程。

    “表姨,玩儿!”官哥儿正是好动的时候,早就在谢氏怀里坐不住了,东瞧瞧西望望,一眼看见了罗汉床上的小木马,便吵着要过去玩。他倒是机灵,知道这屋子是谁的,不问他娘去问沐清溪。

    沐清溪自然应允,让珠玑拿了玩具过来给他玩。

    “调皮!”谢氏点着儿子的小手笑骂,官哥儿早习惯了娘亲这样,知道不是真的生气,抱着玩具跑到了罗汉床里边,摆弄起来。

    客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撇着,他有点小委屈。那是他的小木马、小风车、小罗汉人儿……姑娘怎么能把它们给别人呢,客儿揪着沐清溪的衣襟,小忧伤。

    沐清溪低头见他直直地看着官哥儿,还以为他是想跟官哥儿一起玩,心下倒是有点惊喜。客儿这么怕生,胆子又小,是该多多跟孩子玩儿才对,他是男孩子,不该这么文静,她倒希望他调皮捣蛋的。

    “表妹不如让他们兄弟俩玩儿,咱们姐妹也清闲一会儿。”谢氏看出沐清溪心动,顺势提议。

    官哥儿这时候也看过来,指着客儿道:“弟弟一起玩儿!”

    沐清溪想了想,便把客儿哄着也放到了罗汉床里,又嘱咐珠玑带着小丫鬟看好了,别让他们磕碰着,便被谢氏拉着出了暖阁。

022表兄

    “我见你这里正在晒书,可有要帮忙的?”谢氏拉着人走到廊下,看着院子晾书的丫鬟仆婢问道。

    其实已经晾得差不多了,只等日头落了收起来便是,“本也没带多少过来,人手尽够了,表嫂不用担心。”

    谢氏笑笑,信步走到院子里,只见桌子上摊开的一本正是《庄子》,“表妹也喜欢看《庄子》?”谢氏书香门第,数出大儒,他祖父便是当朝三大名士之一的谢昭,谢氏自幼得祖父宠爱,时常出入于高门之家,并不曾拘束在后院,学识见识都在普通闺门女子之上。祖父生平最爱老庄之学,对庄子尤为推崇,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甚为喜爱。

    沐清溪前世十岁前受父母教导,见识自然是有的,也曾听闻谢家祖父喜爱老庄,便笑道:“有道无为,庄子所思天清地旷,上至鲲鹏下至鸣蜩,俱在其手,别是一番心肠,倒比圣人之学更有趣。”

    “表妹说得不错,幼时先生教导我们姐妹,每每提及朱子,莫不是歪倒一片。反倒是说及寓言典故,个个神采奕奕。庄子之学虽非正统,却着实能开阔胸襟的。”谢氏笑着答道,便又看起其他书来,遇到有趣的便与沐清溪讨论几句。

    怀宁侯府家大业大,陈相禹平辈人不少,妯娌之间却少有能谈论诗书的,平日里坐到一起,不过是说些女工针线、衣裳首饰的多,难得遇上沐清溪这么个妙人,谢氏也觉得畅快,原本三分真意,一番攀谈下来已成了七分。

    从黄老玄学说到经籍书卷,从话本故事说道诗词俚曲,待到书房看了沐清溪的字之后,谢氏已经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表妹了。

    她原以为姨母去后表妹无人教养,却不想她诗词歌赋皆有所擅,琴棋书画也毫不逊色,尤其这一手字迹,看似清秀,却暗藏锋锐,浑不似一般女儿家的绵软。她自诩学字承袭祖父,一手书法在闺中便有盛名,没想到竟也有自愧不如的一天。

    “表嫂实在是过誉了,清溪不过是班门弄斧。”

    沐清溪被她夸得害羞,说是十三岁的年纪,算上前世今生,她已经活过了二十三年。前世徐氏搬空了爹娘院中的贵重器物,唯独对书画不屑一顾。她闲极无聊,又为了教导客儿,便整日里看书背书,时不时写了心得打发时间,看得多了便什么都知道一些,却都是皮毛而已,不敢说精通。

    至于字迹,她原是跟着外祖父的字帖学字的,后来爹娘去后,她思念神伤,便找了爹娘的字来临摹,以缓解心中之苦。娘亲的字如春日莺语,温婉秀丽,爹爹的字却是大开大阖,笔锋之间带着沙场征伐的锐利,久而久之,她的字也受了影响,初时写出来有些四不像,日子久了,她又有大把的时光拿来琢磨,竟也自成一体。

    谢氏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微怔,旋即才想明白,表妹怕是久居乡间,无人交游,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才情气度是何等优秀。这真是……真是怀抱利器无人知了,她自己都没看明白。

    “表妹,你这才情放诸今日京城,说是第一也不为过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谢氏只好说得再明白点。

    沐清溪惊讶地看她,眸中依然是羞涩,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分明是在说“表嫂夸得太过了”。

    谢氏哭笑不得,不是她自夸,她被人称许才华,也是自认才情不输任何人的。京中诸家的小姐,哪个不想入了她的眼,偏偏自家表妹竟不明白。

    也罢,这话不急在一时说明白,等她多出去交游几次就知道了。

    无人指点便能长成这般模样,还真是叫人羡慕嫉妒,连她都难免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过也只是一瞬,如今她是他表妹,一家人出去,沐清溪受人称赞,她自然也与有荣焉。

    “你们妯娌俩聊什么呢?我进来竟也不知道。”杜欣忙完了过来看外甥女,便被告知儿媳妇和外甥女在屋里说话,去了暖阁却只见官哥儿和客儿玩在一处,左找右找,这两个人竟躲在小书房里。

    谢氏一见婆婆走进来,连忙笑着赔礼,“跟表妹聊得高兴,慢待了娘,还请娘别怪罪才是!”她这么说,神色间到没有寻常媳妇面对婆母的惶恐。

    杜欣为人宽和大度,也不愿意学别人家的婆母拿捏儿媳妇的做派,她对这个儿媳妇本也是很满意的,知书达理识大体,又生下了嫡长孙,怎么看都喜欢。所以婆媳俩一贯亲睦,便跟母女似的。

    沐清溪也起身行礼告罪,杜欣知她还拘谨,便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故作生气道:“姨母等着你去说话,你嫂子倒好,竟跟你说起来没完了。”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儿媳给您赔罪了,娘您可大人大量,饶了儿媳这一回吧!”谢氏笑着讨饶。

    婆媳笑作一团,沐清溪看着心里也暖了起来,这才该是家人啊!

    杜欣乐得儿媳和外甥女相处得宜,由着她们说笑了一会儿才提起来意,“你姨父和两位表哥回来了,如今在前院呢,你们且跟我去迎一迎。”

    沐清溪和谢氏连忙应是,各自回房重新梳洗过,随着杜欣去前院接人。

    怀宁侯祖上是文臣出身,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得来的爵位。这一代的怀宁侯名黎,字朝元,年已四十,如今领着户部实缺,日前因山东税粮出了岔子,外出履职,特意带上了两个儿子权作历练,今日才回。

    因要面见长辈,沐清溪特意换了件淡粉撒红樱的对襟褙子,深红绉纱的八幅湘群,耳中着了明月,腕上还有一对手指宽嵌白玉的翡翠镯子。乌黑的头发挽起,梳成了垂挂髻,不加钗环,只以几支海棠珠花簪了。愈发显得小脸白净,清清爽爽又不失女孩儿家的娇俏。

    杜欣见了也觉得满意,她原本觉得沐清溪衣着太过素净,虽是刚出了孝期,女孩儿家却不宜太过寡淡,这样的颜色刚刚好。

    “可还记得你姨父?”她挽着沐清溪的手边走边问。

    沐清溪想了想,宁远侯她是见过的,但是那记忆太过久远,已经是前世她十岁之前的事了,后来便再没见过。爹娘的葬礼上,宁远侯也曾出席,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她根本就无心注意,此刻回想起来也只有点模糊的印象罢了。

    依稀记得这位姨父是极为和善的,喜欢女孩儿,偏偏膝下无女,小时候也是极疼她的,每次来府上做客必要抱着她玩,还曾戏言要跟父亲做儿女亲家。

    “姨父人很好。”实在想不出,沐清溪只好这么答了一句。

    杜欣便笑,“一会儿见着便想起来了,你姨父常常念叨你的,听说你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

    出了主院,只等了一会儿,月亮门边就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温和俊朗,身形颀长,下颌留着浅浅的胡须,通身一派儒雅之气。

    “这就是姨父了。”沐清溪心道。

    两下里相见,看着姨父和姨母寒暄过后,沐清溪便上前请安见礼。

    沐清溪的事杜欣已在信中说明,陈黎是知道的。他本来也挺喜欢这个外甥女,此时见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行礼,那点盼女儿的心思就又起来了。连忙温声叫了起,又问了些起居之类的家常话。沐清溪一一答了,心里的局促感倒是少了姨父还像以前那样把她当女儿呢。

    见过陈黎,杜欣复又带着她见过陈相禹和陈相昀。陈相禹一表人才,仪容潇洒,站在那便是芝兰玉树,翩翩佳公子,且难得的是气度沉稳,已经隐隐有了乃父之风。倒是陈相昀,或许是因为还年少,性子比之兄长跳脱了不少,话也多。

    父子三个都是极为出色的,往这院子里一站,便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分和美。

    “清溪妹妹,我回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小玩意儿是路上遇到个老丈送我的,你先拿着玩吧!”因是久别重逢,陈黎和陈相禹都准备了见面礼,陈相昀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拿出个草编物递给沐清溪。

    沐清溪接过,只见是个藤叶编织的小兔子,物件虽然不贵,胜在奇巧。编的人手艺好,心思也灵活,竟将那兔耳朵编成了一只垂下来的模样。

    “若不是你非要在丝市坊耽搁,哪里会来不及给妹妹准备见面礼,如今还好意思说!”陈相禹笑骂,他准备的是几块玉石,上好的红玛瑙,雕成镯子簪子都使得。

    陈相昀脸微红,忍不住反驳道:“我那也是为了正事。再说了,你跟爹都送那些玉石字画,妹妹定是见惯了的,哪有这小玩意来的新鲜。”

    沐清溪听得好笑,更感动于他这一番心意,遂说道:“多谢昀表哥,清溪喜欢得紧。”

    她话音刚落,谢氏先笑了起来,打趣道:“我看不是表妹喜欢,是我表外甥喜欢才对!”

    沐清溪一愣,随即也笑开了,这种小物件,可不就是客儿喜欢的。

023姨父

    回了屋里带着客儿见过姨公和两位表姨父,接了礼,用过晚膳,沐清溪便带着客儿回房休息。

    陈相禹夫妻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陈黎刚回家也有事跟杜欣商量,倒是陈相昀临走之前约了第二天来找沐清溪玩耍,又说要把见面礼补上。沐清溪推说不用,他却撂下话就跑了,直叫沐清溪哭笑不得。

    入了夜,客儿已经睡安稳了。他白天跟官哥儿倒是玩到了一处,谢氏把官哥儿教的很好,大家出身的世族女子到底是教养和气度不一样,官哥儿小小年纪便知道照顾弟弟,带着弟弟玩。客儿起先怯怯的不肯理他,他也不恼,只是循序渐进地逗他,慢慢地熟悉了便带着他在院子里疯跑,险些把沐清溪的书弄乱了套。

    这样的变化沐清溪乐见其成,心道看来还是得让客儿多跟同龄人接触,她以前太狭隘了。只想保护他,怕他受伤,却也把他束缚住了。

    她还是不会养孩子,得多跟姨母和表嫂请教才是。

    “小姐,侯爷和两位公子给的东西都上了册子,请您过目。”

    琉璃抱了册子给她看,沐清溪摆摆手,这些东西交给她们她向来是放心的。

    “禹表哥送的玛瑙先收起来,改日去找姨母打几件首饰。姨父给的澄心纸收在书橱里,几只湖笔就挂在笔架上,”澄心纸贵重轻易用不着。也幸好她还喜欢看书写字儿,不然姨父给的这礼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收到的东西能用起来的便该用起来,姨父和姨母把她当女儿养,她也不该见外,这样处做法只会让他们高兴没有哪家的女儿会把父母给的东西束之高阁弃置不用。

    “昀表哥给的小兔儿不必收了,就放在客儿的笸箩里,给他玩就是了。”那小兔儿她虽然喜欢,不过到底是过了年纪,她都十三了,怎么还好意思把玩小娃儿的东西。表嫂说得对,可不就是该给客儿,“姨父和两位表兄给客儿的东西都先收起来。”

    沐清溪叮嘱完,想了想没其他事便睡下了。

    酸枝木的拔步床,天青色的床帐放下来便自成小屋。她最喜欢这种床了,小小的空间让她觉得安稳,不会空荡荡的。客儿就在她身边打着小呼噜,鼻翼一耸一耸,沐清溪看着,想着姨父和姨母的疼爱,心里暖暖的,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闲桂堂里,更衣就寝的怀宁侯却被自家媳妇儿臭骂了一顿。

    “都跟你说了外甥女儿回来,你还不好好准备点礼物,你是不是嫌弃我人老珠黄,不把我外甥女放在眼里!”杜欣气冲冲地道。

    怀宁侯爷满腹委屈,他接到信处理完了公务就匆匆置办见面礼,上等的湖笔、一两银子一张的澄心纸,哪里是不尽心了?

    “我那是女孩儿!女孩儿!你又是给纸又是给笔的,难不成是要让她去考个状元回来!”杜欣见他还委屈上了,忍不住又念。

    怀宁侯爷这才恍然大悟,他准备的礼是好的,可是外甥女用不上啊。这么一想心里也有点忐忑,“这、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哪懂女孩儿家喜欢什么……我也不是故意的,荇儿不会觉得我是不喜欢她,故意为难她吧?”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人就有点慌了,一向沉稳儒雅的侯爷居然也患得患失起来。

    杜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想想,自己没女儿,他也确实知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相处,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女孩儿家喜欢胭脂水粉,喜欢衣裳首饰。你就是不知道也可以跟禹哥儿学学,幸好禹哥儿不像你!”

    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怀宁侯爷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样。但是想到外甥女清清秀秀的样子,又觉得不像,忍不住反驳,“我看外甥女不像那么俗的样子啊!再说,禹哥儿随我怎么了,我这不是也挺好的吗?”给外甥女准备见面礼还要问儿子的意见,他这当爹的脸往哪搁?

    杜欣一听,登时横眉竖眼,“喜欢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就是俗?你这是嫌弃我俗了?禹哥儿要是像你,我儿媳妇儿早就被气跑了!”

    陈黎一听扯到儿媳妇儿身上只好闭了嘴挨训,做婆婆的可以随意提,他做公公的可不好随意议论。只好告饶,“赶明儿我再补一份总成吧,定然叫荇儿喜欢的!”

    杜欣这才消了气,又问他差事办得怎么样,陈黎便跟她说了大概。杜家出来的女儿聪慧伶俐,于政事颇有见地,所以他从来不信奉什么妇人家语之类的话,但凡有拿不准的事也会跟杜欣商量,每每都有所获,便也更加敬重妻子,尊敬岳父和岳母。只是说着说着,便变了味儿。

    杜欣一巴掌拍开伸到被子里的手,嗔道:“好好说话!”

    陈黎有点委屈,他出去了半月,妻子居然不想他还对着他冷言冷语,温香软玉在怀,偏偏只能看着,何其凄惨!

    杜欣瞅着他那委屈样儿就觉得好笑,谁能想到外间风度翩翩,雍容儒雅的怀宁侯爷人后竟是这副样子。不过,也只有她能看到罢了。杜欣不是真的冷心冷清,只是她心里藏不住事,握了他的手跟他说起打算,“元哥,我想着让荇儿留在咱们家。”陈黎,字朝元。

    “嗯……嗯?”陈黎下意识地应了,想清楚了妻子的意思才惊讶。

    久久无语,杜欣忍不住追问,“怎么?你不同意?”

    听着妻子话里的寒意,陈黎连忙告饶,“同意,同意,阿欣说什么都对。”

    “那你犹豫什么?”

    陈黎隔着被子揽住她,想了想说道:“荇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哪里会不同意?只是,阿欣你想过没有,荇儿不是一个人,她还带着客儿。”

    “带着客儿怎么了?咱们也把客儿接过来。”杜欣说道,她其实也明白这么做不大妥当,可是安远侯府门前发生的那桩事实在是让她膈应,她怎么能把自己的外甥女送回去让沐驰两口子欺负。

    陈黎叹口气,这真是关心则乱了,若换了别的事,她早就看明白了。

    “安远侯府是个什么情形我也知道,若是只有荇儿一人,你做姨母的把外甥女接到家里教养当然好,我们膝下也没个女儿,荇儿就是我们的女儿。可是客儿不一样……客儿他是安远侯府的嫡长孙,沐驰三次上折子请封世子都被驳回了,圣上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杜欣点点头,“那沐驰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爵位原本就轮不到他,若不是当年客儿还小……依我说,就算这爵位没了,也不该给他那个混账东西,沐老夫人真是老糊涂了!”

    就算习惯了妻子的直白,陈黎还是被她这么外露的怒气惊了一下,随即释然,那家子这么欺负他们的女儿,妻子这是积怨已久。

    “你这是意气之语,说说也就罢了。沐老将军辛苦挣下来的爵位,沐老夫人怎么舍得让它就这么没了?依我看圣上的意思,要么是打算等沐驰去了直接把爵位收回,反正是个庶子,名不正言不顺。要么是想看客儿是否堪用,姐夫是立了大功的,便是看在那功绩的份上,只要客儿还过得去,这爵位就该是他的,沐驰只不过是先占着。”

    “所以,客儿必须是安远侯府的嫡长孙,你见过哪家的嫡长孙养在姨婆家的?沐老夫人就算再昏庸,也不至于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们是不占理啊!”陈黎也为难,他倒是不在乎养着客儿的,一个孙子是养,两个也是养。只是人家肯定不答应。

    杜欣何尝不明白,她就是自欺欺人想试一试,“客儿要回去,荇儿必定是要跟着的,她还这么小,还是个孩子,又得照顾客儿,又得应付沐驰和徐氏……”

    “要不你多找几个稳重的丫鬟婆子跟着?”陈黎试着提议。

    杜欣也愁,“行是行,只不过丫鬟婆子再怎么样也是仆婢,主子发了话也得听着。我更在意的是沐老夫人的态度,她若是护着荇儿还好,偏偏也是个不明事理的,唉!”

    陈黎接不上话了,内宅的事他一向不太懂,这种丫鬟婆子妇人的关系他一听就头疼。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其他的办法,“岳父和岳母那里是什么态度?”

    “嗯?”杜欣微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犯愁,“还是那样,爹和娘也是拧脾气,跟沐家闹翻了也就罢了,关荇儿什么事,竟然迁怒荇儿这么久。但凡他们肯出面护着,荇儿也不必要回到越中去。”

    当年沐家出事,姐姐身死,沐家坚称姐姐是殉情。爹娘不相信,姐姐一向是刚强自立的,心胸气魄不输男子,哪里会就这么撒手去了。何况荇儿和客儿还在,便是为他们着想,也该挺过来才是。她起先也存着怀疑,后来看了姐姐的遗体,确实是自缢身亡,这才罢了。

    这么多年了,爹娘还是不肯原谅,甚至连荇儿和客儿一并迁怒。她为人女不能说什么,私心里却觉得爹娘这事做得不对。

024乾清

    乾清宫东暖阁。

    金丝楠木的罗汉床上置了紫檀木的小炕桌,桌上一盘棋局正在激烈厮杀,清河玉棋子一枚枚交替落下,黑与白你来我往,进行着一场不见硝烟的争锋对决。

    对弈的人,一个身着暗紫色亲王常服,气度沉稳,眉目间不见丝毫为难,对方每每落子,不过思索一瞬便随即跟上。

    而对面身着明黄色龙袍常服的帝王眉宇间偶尔蹙起,显然是遇到了困境。

    一盘棋从日中下到日落,直到天边余晖将尽,承安帝才丢下了手中棋子看着赵笑叹了一声:“朕输了。”

    面上非但没有恼怒之色,反而十分开心的样子,“好久没下得这么畅快,也就是你还敢赢朕!”边说边站起身舒展筋骨。

    赵随手把棋子丢到棋钵里,起身答道:“您这话可不对,不是还有杜老吗?”说着也忍不住揉了揉肩膀,一坐一下午,筋骨都乏了。

    承安帝看他这番不讲规矩的样子非但不怒,反而显得十分高兴,“这倒也是。不过,杜玄太不讲情面,朕总是输,也怪没意思的。”

    赵嗤笑一声,随口答道:“下棋若是还让来让去的有什么意思?您若是喜欢,外头有的是人想跟您输棋。”

    两人说着话,换到了一旁的桌旁,便有内侍过来收拾残局,重新沏了茶。

    承安帝倒也不恼,抬手示意他坐下,笑骂:“也就是你敢跟朕这么放肆。”

    “是是是,换成别人您早给拖出去了。臣谢您隆恩!”他这么说着,面上却随意的很,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样子。

    承安帝似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只笑着说道:“朕也不指望你的谢,你早些成家给朕添个侄孙才是正理。”

    说完犹觉得不够,“你这还没回来呢,太后就跟朕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这次回来可别想走了,无论如何把亲成了,生个一儿半女的让她老人家安心!”

    赵皱了皱眉,“就知道回来没好事,还不如在北境待着快活。”

    承安帝哭笑不得,“北境苦寒,漫天风沙你竟还觉得好?你别看朕,快活也不行,太后可是发话了,早准备了京中闺秀的画像等着你选,朕就不信这满洛京的女子你就挑不出个喜欢的。”

    赵这下子是真头疼了,他就知道回来一准又要被太后催着成亲,他现在这身份,还是不成亲的好。

    承安帝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侄子,二十又一,最好的年纪。几年不见长得越发健壮了,单论人品样貌比他几个皇子都要出色,偏偏性情不定易喜易怒,又常年待在边关,竟然拖到现在还没成亲。太后这次也是真的急了。

    “你母后那里去看过了?”承安帝复又问道。

    当年烈帝出征北狄,重伤不治身亡,太后以烈帝膝下子嗣年幼,不足以担当大任为由,说服朝臣推举烈帝的皇弟明王即位,就是如今的承安帝。

    烈帝膝下四子三女,承安帝即位后,立了烈帝的长子赵为太子,可惜太子体弱,不久病逝,承安帝复立烈帝的次子赵为太子,承安二年,洛京突发瘟疫,赵不幸染了瘟疫去世。其后,淮河泛滥,皇三子赵玟受命赈灾,谁料巡视河工之时遭遇淮水堤坝崩溃,人被卷入洪水冲走,尸骨无寻。

    赵便是烈帝的第四子,因着兄长三个儿子早早逝去,承安帝自责未曾照顾好兄长遗孤,是以对这个唯一的侄儿格外纵容,几乎是予取予求。即便是犯了错也是袒护得多,处罚得少。

    赵的母后是烈帝的元配妻子郑皇后。郑皇后十六岁嫁入皇家,十八岁晋封皇后,生下烈帝长女明华公主和皇四子赵。烈帝薨逝,郑皇后避居皇家寺院千悯寺。这千悯寺原本是帝王去后,无所出的嫔妃所去之地。郑皇后有子有女,太后不忍心儿媳受苦,便与承安帝商量,在洛京宝严寺外另建大昭寺,专供郑皇后清修。

    是以承安帝才有此问。

    赵摇摇头,“前日刚回京,还没来得及去。”

    大昭寺在洛京城外宝相山上,来回快马也要三个时辰。

    承安帝想起来,赵身为将领回了京先要等候召见,确实不好先去城外。

    “该去看看。”承安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复又说道,“说起杜玄,朕仿佛听说他外孙女回京了?”

    赵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杜玄的外孙女是谁,杜太傅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怀宁侯陈黎,一个嫁给了安国公沐骏。陈黎膝下无嫡女,这个外孙女自然是指安国公的女儿,安国公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沐清溪。

    “的确,皇上竟也有所耳闻?”赵不动声色地回道,猜测承安帝的意图。

    承安帝摆摆手,“不是说了,私下里唤朕伯父即可。人刚回京,参沐驰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朕想不知道也难。”

    赵眸中暗光一闪,随即神色如常地答道:“礼不可废,否则明天您就该看参侄儿的折子了。说起杜太傅的外孙女,臣倒是认识。”

    “哦?说来听听。”承安帝起了兴致,也没再计较他的称呼问题,算是默认了。

    “臣入京前去了一趟越中,在您圣旨下之前去的,”见承安帝面露疑惑,赵解释了一句,“皇祖母的腿疾一直不好,臣一直派人留意智空和尚的去向,前些日子听说他在越中,便亲自走了一趟……”

    他去越中的事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跟沐清溪相识。以他的城府怎么可能放任他行事而不加监视,这幅父慈子孝的模样不过是表面功夫。

    如今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怀疑他跟沐驰过不去?

    赵心中冷笑,面上还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改成了他是为寻找智空南下,找到智空的时候他正好在兰溪村,碰巧认识了沐清溪。至于承安帝肯不肯信,信多少,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承安帝听完到来了兴致,“照你这么说,这小姑娘倒是个孝顺的。安国公为国尽忠,沐驰做得也太过了。”一句话,给京中的流言定了性,也落实了沐驰苛待兄长遗孤的罪名。

    赵没接话,这个时候话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他不能对沐清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否则难免会让承安帝把目光放在沐清溪身上,那于她绝非好事。

    不过承安帝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觉得那沐家小姑娘如何,朕听说安国公夫人当年也是出了名的才女。”

    赵假作无语地答道:“皇上,她今年才十三,跟元瑜年纪相当。”元瑜是赵长姐明华公主的女儿,赵的侄女儿,言外之意,他只把她当晚辈看。

    承安帝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宫人来禀报,说是太后请景王殿下过去有话说。母命不可违,承安帝只好放人。

    赵走出乾清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回想着方才那番交谈,叙旧是假,试探居多。看来这次皇帝是打定了主意把他留在京里,恐怕是对他手里的兵权起了忌讳。至于沐清溪那里,他能帮的已经帮了,结果如何单看她的运气了。

    怀宁侯府。

    陈相昀说到做到,一大早便来邀请沐清溪出门游玩,为了怕她不自在,还特地请了嫂子谢氏作陪。沐清溪过了生日便是年满十三,算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出门,又要顾及男女之嫌,陈相昀虽然性子跳脱,办起事来却顾虑的很周全。

    只是,沐清溪却没能答应,因为还没出门,便有意料之外的访客上门了。

    沐清溪的三婶殷氏。

    沐伦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嫡长子沐骏,庶出二子沐驰,嫡次子沐。殷氏便是沐的妻子,出身殷国公府,只不过是庶出的女儿,不受宠,才嫁了沐。

    沐幼年跌落水塘,双腿受了伤不良于行,极少出来走动,连带着殷氏也十分低调,极少出门。若不是她忽然上门,沐清溪几乎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三婶。

    沐身有不便,拖到二十岁上才成亲,比殷氏大了整整五岁。沐清溪只依稀还记得三叔三婶之间的感情极好,膝下有个女儿,名唤清欢,小的时候她还抱过。

    三叔为人温和有礼,若不是双腿受了伤,肯定也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三婶虽然是庶女,但是教养学识都很好,跟母亲很亲近,待她也好。

    前世爹娘刚刚出事的时候,三叔三婶都很照顾她,后来因为三婶无子,徐氏撺掇老夫人给三叔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不是个省心的,把三叔房里搅得乌烟瘴气。三叔和三婶无暇顾及她,她也只能任凭徐氏磋磨。

    她被迫嫁入严家的时候,三叔还曾站出来说过话,只不过他人微言轻,徐氏的手段又太下作,容不得她不答应。

    后来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只依稀听说三婶难产丧命,三叔伤心之下带着女儿离开了沐府,一去不回,再无音信。

    原本好好的一家**离子散,也不知她那好祖母有没有后悔过。

    不过,三婶这时候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025三叔

    殷氏在闲桂堂的东次间里跟杜欣说话。

    杜欣心里憋着气,对沐家的人打从心底里厌烦,自然没什么好话,“沐三太太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沐身无官职,殷氏身无诰命,只能称之为太太。

    殷氏来之前便有准备,沐家那般对待沐清溪,杜欣能有好脸色才怪,听了这话便笑着说道:“早想来拜访您的,只是家里事情多,三爷身边离不得人,您别怪罪我才是。”

    杜欣扯出个笑,也不想废话,直接说道:“说罢,你们家老夫人让你来的还是徐氏让你来的?”

    殷氏这才明白陈夫人为何这般态度,只好笑着解释:“陈夫人您误会了,这是我和三爷的主意。我来这里,二嫂和老夫人都不知情。侄女儿入京,我这个做婶婶的总该来看看。三爷原本也想来的,只是他怕给您添麻烦,便让我一个人先过来看看。”

    这话便是说她和沐待沐清溪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撇开老夫人和沐驰夫妻,她和沐是认这个侄女儿的。

    杜欣跟殷氏接触不多,自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相信,但是想到沐家三老爷的情形,面上总算不那么明显了。

    “劳烦你跑一趟,溪姐儿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倒不用你们劳心。”

    殷氏闻言心里苦笑,这话……真是教她不知道如何接了。想了想还是说道:“我知道陈夫人心里不痛快,我跟三爷没照顾好清溪,这原是我们失职,夫人说什么我都听着。只是,我跟三爷的情形您也清楚,实在是有心无力,还请您体谅一二。”

    殷氏说的都是实话,沐家三老爷因为腿疾一向是不管事的,殷氏虽然出身殷国公府上,但是是庶出,底气就少了几分。她如今这么低声下气,可见沐家三老爷也算是有心。对于真心疼爱沐清溪的人杜欣是不吝啬给予宽容的。

    “也罢,我知道你的难处,溪姐儿知道你来应该也高兴,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你且安心等等。”

    沐清溪到了东次间里便看到殷氏和杜欣相对坐着,虽然说不上相谈甚欢,面上还算融洽。

    殷氏听到丫鬟通报表小姐来了,便抬头看去。

    沐清溪穿了件桃花云雾烟罗衫,下裳是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外罩鸦青色如意纹褙子,头发松松挽了个纂儿,戴了珍珠发箍。不施脂粉,却是腮带陶霞,粉面含春。

    三年前还是个小女孩儿,如今竟是长开了,像是夏日里刚刚透出水面的莲花苞儿,亭亭玉立,灵气逼人。

    殷氏看着那肖似其母七分的面容有些晃神,还是沐清溪先喊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溪姐儿!”她上前几步拉住沐清溪的手,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长大了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哄着玩。可若是说别的,不外乎是吃穿,她又觉得不够尽心。

    室内安静下来,杜欣见状推说自己有事,起身离去,留她们单独说话。昨晚跟陈黎一番长谈她已经想过来了,沐清溪总还是要回沐家,殷氏既然愿意待沐清溪好,她也能放心些。

    沐清溪见殷氏呆呆看着她不说话,只好先出声:“三婶怎么过来了?您身子还好?三叔还好吗?”她其实有点抗拒别人的接近,但是也明白以后接触的人只会更多,这个毛病终究还是得改掉,只好刻意压住了心底的不舒服。

    殷氏回神,杜欣走了,她也自在不少,拉着沐清溪在她身旁坐下,抚着她的额发叹道:“长大了,若是大嫂还在,看到你如今这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她说着眼圈也泛了红。

    沐清溪乍然听她提及娘亲,心中酸楚,鼻子也有点堵,她还是不能原谅娘亲狠心抛下她,但是也真心敬爱娘亲,娘亲只是在她和爹爹之间选择了后者,说不定他们在天上相遇,仍旧幸福地在一起。

    “看我,一时没忍住,又招你了!”殷氏及时止住,转开了话题,她也没嗦,“前天发生的事我跟你三叔都知道了,徐氏做得太过分,她自作主张,老夫人原不知道你回京的事,这事情闹出来徐氏还想瞒着,是沐清菀说漏了嘴。老夫人知道发了好大的火,徐氏和二老爷挨了一顿骂。”

    “老夫人也骂我了吧?”沐清溪闻言笑着问道,她大概能猜到老夫人说了什么。

    殷氏迟疑,沐清溪哪里不明白。

    “三婶不必瞒我,老夫人是什么性情我还不知道吗?她怪徐氏自作主张,更怪我将事情闹大,让安远侯府失了颜面。”她微点头,笃定地说,“嗯,恐怕比起前者,后者更让她生气。”

    殷氏见她都猜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老夫人当日听了传言确实也把沐清溪怪上了,话说得很重,连“包藏祸心”都出来了。对徐氏和沐驰只是教训了一顿,什么处罚也没有。

    想想就觉得寒心。

    “老夫人这几年也真是……你怎么说也是大哥唯一的一点骨血,怎么就不肯多顾着点。”殷氏叹道,这几年她在府里看得多了,心也凉了,“自从沐驰承袭了爵位,侯府里就是他说一不二,你祖母先时还管管,后来索性全交给徐氏,由着她胡闹。先前大哥大嫂在的时候府里是什么样子,再看看如今,老夫人竟看不明白!”

    “她是老糊涂了,”沐清溪淡淡地说道,见殷氏吃惊地看她,一脸不赞同,便笑着补了一句,“三婶别担心,我也就是在您面前说说,您还能告到老夫人面前不成?”

    殷氏这才发现,自她进了屋,沐清溪称呼婆婆一直是“老夫人”而不是“祖母”,她想起当年奶娘刘氏的事,“客儿呢?怎么不见他?他……都好吗?”

    当时只是听闻中了毒伤了脑子,她不好直接问,便换了个问法。

    沐清溪明白她的体贴,也没瞒她,轻笑着答:“还好,长成了个小胖墩,我都快要抱不动了。昀表哥带着他跟官哥儿玩呢,三婶要是想看,我叫人带他过来。”

    殷氏忙道不用,“他玩得开心就别扰了他,毒都解了?”

    沐清溪点点头,“算是吧,只是说话慢了点,别的都好。”

    殷氏放了心,“那就好,老夫人那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是了,可千万别让旁人听了去。知道的明白是老夫人行事出格,不知道的还要怪罪你不孝了。”本朝重孝,不孝的罪名若是扣下来,任凭你是谁,人都毁了。

    沐清溪知道殷氏是一番好意,点头应下。又问了三叔沐和沐清欢。

    沐身无官职,便在家帮着打理庶务,他行走不便,人却是极聪明的,只是难免还要受制于徐氏和沐驰,少不了受气。好在他心胸豁达,连腿疾都挺过来了,一点闲气还不放在心上。

    沐清欢今年九岁,殷氏进门三年才怀上的,爱若珍宝,只是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害羞又胆小。人倒是乖巧可爱的,殷氏说起来也是满面慈爱。

    沐清溪记不太清前世沐是什么时候被逼纳了妾室,她困在小院里,很多消息都是滞后的,不过现在看来徐氏和老夫人还没这个打算。她看着眼前温婉的殷氏,无法想象她将来会被迫害的难产致死。

    徐氏为三叔找的那一房妾室是什么身份?殷氏虽然是庶女,可也是出身殷国公府,什么样的妾室敢公然为难她呢?应该说,比三婶身份还要高的女子,怎么会甘心入府为妾?

    老夫人是最终规矩和礼数的,按理说她断容不得妾室作威作福。当年沐驰初袭爵位,生母罗姨娘着实嚣张了几天,最后还不是被老夫人打压下去了。不仅如此,沐驰主动提出把自己过继到老夫人名下,罗姨娘赔了儿子又作死了自己,得不偿失。

    沐清溪想不出,但是,就凭殷氏和三叔待她的这份心意,她也要帮他们一把才是。外人不知道,以为三婶嫁给三叔是委屈了,但是她是知情的,沐和殷氏是两情相悦,夫妻俩感情甚笃,若非如此,当年殷氏死后,沐也不会下定决心带着女儿离开沐家。

    “溪姐儿?溪姐儿?”

    沐清溪听到殷氏的呼喊,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忙歉然一笑,“想到些事情,三婶见谅。”

    殷氏以为她是累了,便打算告辞,她今日来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只是临走还是放不下心,又嘱咐了几句,“老夫人恼你,沐驰和徐氏又丢了脸面,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这几日还是多注意着,若是有什么事就派人到桑榆街的玲珑斋给掌柜的递个信儿,那是我的一处陪嫁铺子,你往那里一说,我就知道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我和你三叔能帮你的不多,但是也断不会看着你受欺负。遇事千万不要一个人扛着,还有我们在呢。”

    她跟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从丫鬟手上接过个酸枝木的盒子递到沐清溪手上,“今日天晚了,我是找借口出来的,不能多待,客儿那里改日你回了府上我再看他。这是我和你三叔挑的,给他带着玩。”

    沐清溪接过打开,只见里面是个精巧的项圈,上面坠了块和田玉的玉佛。用了掐丝的制法,比实心的轻巧,不怕压了脖颈儿,也是用心了。

026杜家

    大昭寺。

    青灯古卷,钟声佛号。木鱼声一下一下伴着更漏一滴一滴,在寂静的夜里无限延长。

    跪在佛前的女子双眸紧闭,长长地睫毛在灯火的映照中洒下一片暗色的羽翼在玉白的脸庞。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穿着茶褐色的松江细布僧袍,整个人瘦削得厉害,背脊却挺得笔直。

    手中的菩提珠串拨过最后一颗,郑皇后睁开了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仿佛漫天的星辉洒落其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都化作翦水秋瞳深处叹息般的沉寂。那双眼睛太美太亮太深沉,当它睁开的时候完全叫人忽略了五官的精致,只能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任凭自己陷落进去。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郑皇后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佛经的声音消散在空中,打着旋儿从来人脸上拂过,消失无踪。

    “是你。”郑皇后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道,声音中有种寂静的冷淡。

    “你不该来这里。”她淡淡地说。

    来人撩开了头上的兜帽,一张英挺俊朗的脸便显现了出来赫然正是白日里乾清宫中的承安帝。他脸上没有笑容,脸色漠然,五官便直观了起来,这才叫人发现单从长相上来说,他并不那么和善,甚至是有些凌厉。特别是面无表情地时候,直叫人看了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畏惧。不只是常年身居高位形成的威压,更是他身上本就有的气势。

    “颜卿真是像极了你。”承安帝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笑着随口说了一句。

    赵,字颜卿。

    这一笑不曾入眼,只是嘴角轻牵,为笑而笑。

    那个久久不曾听到过的名字入耳,郑皇后微微怔了一下,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面容,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说话,承安帝也没有逼她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也像极了朕。”

    郑皇**着佛珠的手倏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承安帝却像是没发觉一般,他的目光落在大殿中的释迦牟尼佛上。金身佛像,无悲无喜地俯瞰着世人。贪嗔痴怨,爱别离,求不得,他什么都看着,也只是看着,又真的度了谁?成全了谁?

    “朕来只是想告诉你,颜卿很好。他回来了,带了一身军功回来,朕会把他留在京城。太后已经决定在京中为他挑选闺秀,到时候朕会为他赐婚,绝不会亏待了他。”

    承安帝淡淡地说道,就只是淡淡地说,不带任何感情。

    郑皇后背对着他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最终只轻声而又淡漠地道了一句:“谢皇上隆恩,谢太后隆恩。”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冰凉彻骨,她挺直了背脊跪着,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复又响起,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她闭上眼,烛光映照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印在了白玉脸庞上,深且重。

    夜风轻轻吹过,宽大的僧袍随风微动,那背影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偏偏又挺得那样直,在空荡荡的夜里渺小而又倔强。

    当朝杜家,九代鸿儒,说起徽州杜氏,大梁朝上上下下便是三岁孩童也知道,书香之家,世代帝师。杜家女儿不入后宫,杜家男子不掌兵权,生生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杜家家风严谨,教出的女儿个个才华横溢,知书达理。杜家的男子人人都是良才。杜家人只认皇帝,不认其他,只为学问,不问身份。这样家风门楣,使得杜家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处处受人敬仰,无论在哪朝哪代都地位超然。

    女子不入后宫,便绝了外戚干政之嫌,像杜家这样的清贵门第,也不屑于以女子来保家门前程。男子不掌兵权,但是纵观大梁朝治学之体系,上至国子监、翰林院,下至府学庠序,几乎处处都有杜家人的影子。这意味着,整个大梁朝至少有一半的学子都直接或间接的跟杜家人有师承关系。这种关系看似浅淡,但是却无形中将杜家捧上了士林首领的地位,一呼百应不在话下。

    何况,杜家几乎历代都出帝师。沐清溪的外祖父杜玄已是三朝帝师,舅舅杜预如今已是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盖因当朝两位太子病亡后,皇上不曾再立太子。他日太子再立,杜预三少之一是跑不了的,再往上便是帝师了。

    如此煊赫却不曾为帝王忌惮,杜家人实在是聪明。把心思都用在学问上,涉及官场倾轧职官变动一概不理,甚至也极少有嫡系子弟入六部三司执掌实权。在帝王眼里,虚名再盛,手无实权,便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出来。于是也乐得宠信杜家,彰显求贤仁德之名。

    站在杜府门前,沐清溪的手心一片冰凉的冷汗,站在安远侯府门前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一想到待会儿要见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她就觉得慌乱无措。

    杜欣也察觉到了,她摸了摸沐清溪的头,安慰道:“别怕,有姨母在呢。”

    沐清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来杜府是她和杜欣商量的结果,她回京于情于理都该上门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何况她自己也想来看看。

    前世爹娘去世以前她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很亲近,比跟祖母还要亲。两家都在京中隔得不远,娘亲时常会带上她回家小住。后来娘亲去世,杜家与沐家决裂,她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若说是因为母亲殉情,这理由太牵强,何况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人和善,断不会因为母亲殉情也迁怒到她。

    她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很疼她,待她和待几位表哥表姐一样,甚至因为她不常去,更疼她一些。家里有了新鲜玩意儿从不会忘了她,隔三差五便有人送东西过来。她练字的字帖是外祖父亲自写的,后来外祖母嫌弃外祖父的字太过冷硬,不适合她,还又重新写了梅花小楷的字帖儿给她。

    她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爹娘一去,外祖家会迁怒于她,不理不问,任她受人磋磨。

    心里没有怨尤是不可能的,可是年少时的疼爱太过鲜明,她更多的是疑惑。娘亲的死若要怪,怪她对爹爹太过深情,深情到宁愿去陪他也不愿孤身留下照顾她和客儿。外祖父和外祖母却因此和沐家决裂,与她老死不相往来,这其中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是老夫人还是沐驰和徐氏?

    沐清溪不知道,但是她觉得她需要弄清楚。她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被迁怒,更不想活得稀里糊涂,被人瞒着什么都不知道前世她受够了被人瞒骗的苦!

    外祖父是当朝帝师,外祖母出身凤州李氏,也是书香门第。两人膝下三子二女,两个女儿就是沐清溪的母亲和姨母。三个儿子,长子杜预,娶妻贺氏,次子杜颍,娶妻周氏,在国子监任职,三子杜颔,娶妻云氏,外放河南。

    姑奶奶回府,贺氏和周氏一早接了帖子便在府里等候。原不用这么郑重,只是因为杜欣在帖子里提了会带着沐清溪一起回来,贺氏和周氏才多做了些准备。

    杜家底蕴深厚,家大业大,整整占了大半条街。沐清溪到了门口,换了青衣小轿,便有丫鬟婆子上来伺候,轿子到了垂花门外停下,又换了健壮婆子抬到内院。

    落了地便有小丫鬟上前将轿帘打起,沐清溪走出来,杜欣已经等着她了。她忙上前扶住杜欣的手,在丫鬟的接引下进了内室。

    贺氏和周氏说着话,听说人到了,起身便见小姑挽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进来。

    沐清溪今日穿了藕荷色柿蒂纹的缎袄,水青色折枝牡丹纹综裙,乌发绾了垂挂髻,只带了浅粉色的璎珞珠花,小脸莹白如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妙目弯弯,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贺氏和周氏互看一眼对方,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小姑娘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小姑,不是眉眼五官,而是这通身的气派,一颦一笑,灵气通透,婆婆是多狠心才放着不见!

    “姑奶奶可是回来了,我这里接了帖子便盼着呢!”贺氏笑着迎上前。

    周氏也附和了两句,杜家门风清正,几个儿媳妇性情都是百里挑一的,也没有深宅大院里那些糟心事,杜欣这个小姑也是爽朗性子,妯娌间都处的好。少不了要说一番契阔话,才将话题转到沐清溪身上。

    “三年不见,溪姐儿可是长高了不少,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才到舅母这里,这一回来都快成大姑娘了!”贺氏拉着沐清溪比划了一下,上下看了看,越看越觉得满意。

    “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咱们家那几个都被比下去了!”周氏笑着说道。

    沐清溪乖乖地任两人打量,适时地羞红了脸,表现出亲近又害羞的一面。

    她不说话,杜欣笑了起来,“你们可别夸她了,夸多了让她找不着北可怎么办?”话是这么说,却完全是一副女儿被人称赞的开心。她把沐清溪当亲生女儿,别人夸自家女儿,哪有不高兴的。

    问了些起居日常,杜欣便把话转到了正题上,“娘可在府上?溪姐儿刚回来,该带着她去拜见才是。”

    贺氏和周氏犹豫了一下,杜欣一看便知出了岔子,追问下去,两人才道老夫人今日一早去了庙里上香。

027外祖

    贺氏的话说完,沐清溪心底的那点紧张和期待全都没了影儿。

    姨母昨日下的帖子,她今天来拜见,外祖母今天一早去庙里上香,就差直接说不想见她。

    沐清溪心底发苦,眼眶便红了,她是真心想跟外祖父和外祖母亲近的,她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如此决绝,连见都不想见她,她做错了什么?

    周氏就见她瘦瘦小小地站在那,这屋子里虽然是花团锦簇,却越发显得她孤零零一个人,可怜得紧,偏又咬着牙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周氏看得心里发紧,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心弦,脱口而出一句“父亲是在家的。”

    说完自己愣住了。

    贺氏也愣了,没想到周氏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婆婆交代了不见,公公那里虽然没说什么,可是一早便听说屏退了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一个人在书房里清静,谁也不见。

    按理说外孙女回外祖家拜见外祖父也是应该的,但是公共说了谁也不见,贺氏也不敢自作主张。她没想到弟妹这么冲动,若是沐清溪听了这话去见公公,公公肯见还好,万一也不见,这孩子岂不是要更伤心了?

    杜欣却没让她们为难,她朝沐清溪招了招手,让沐清溪走到近前,揽了她在怀里,拿帕子帮她擦眼睛,看着她红彤彤的瞳孔,心里疼得什么似的。

    “溪姐儿,你想不想见见外祖父?”她扶着沐清溪的脸问道。爹爹若是不想见,怕早就躲出去了,既然留在府里,应该心里也是犹豫的。既然如此,就该想法子让他见一见,她就不信爹看了沐清溪以后还能狠得下心来不管。要是真那样,少不了她就得闹一闹把三年前的事弄个明白了。

    见外祖父吗?沐清溪犹豫,自然是想见的,可是外祖母都不想见她,外祖父……会答应见她吗?

    沐清溪茫然地看向杜欣,试图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一点信心,得到一点安慰。

    杜欣叹了口气,她也不明白爹娘的心结出在哪里,但是她更不想让沐清溪失望,“姨母带你去见外祖父好不好?”

    沐清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杜欣便起身跟贺氏和周氏告别,沐清溪随着行了别礼。杜欣带着她出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一路西折,到了前院的三省堂,这里是杜玄的书房,取孟子“吾日三省吾身”之意。

    杜玄喜静,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院外两个小厮守着,书房门前只有两个小童,都是认识杜欣的。见她带着个小姑娘进来,连忙上去阻拦。

    “姑奶奶请恕罪,老太爷吩咐了今日不见客,任谁来都不见。”

    杜欣怒瞪他一眼,一手将人推开,便要直闯。

    两个小童着了急,怕拦不住,“噗通”一声双双跪在她面前,“姑奶奶可怜可怜小的,老太爷吩咐了,今儿谁都不见!”

    杜玄正在屋子里摆棋谱,这是他心不静的表现。他棋艺高超,甚少有棋谱能难得住他,每每心中有迟疑之事才会摆棋谱来静心凝神。这一局棋摆到如今已经走入了死局,黑子与白子各掌半壁江山,两方僵持不下,必要有一方打破僵局才能继续下去,否则便只能和局。

    外头的喧哗声一阵高似一阵,不用听也知道是二女儿。杜欣的性子外露,不像杜瑶是外柔内刚,凭什么事,断不会叫人看出了情绪。他的长女,自幼聪慧,为人处世干脆利落不输男子。他常说可惜了女儿身,她便理直气壮地反驳,说女儿又何如,前朝女帝可为皇,不过是男子狭隘浅见,总以为女子就该唯唯诺诺束缚于后宅,但凡有个出挑的便说是生错了身,真真可笑。

    那么眉目张扬意气风发的女儿,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出嫁那日的样子,眉梢眼里都是开心,却死得那么凄凉,自缢啊!是被逼到何等情境才抛下**弱孙,让他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真是瞎了眼才答应把她嫁到沐家!

    “姨母!”

    沐清溪出声喊住杜欣,不想姨母为了她再争执。外祖父不想见她,她就算硬闯进去又怎么样呢?外祖父就会看她一眼,跟她说几句话?就会接纳她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何必自取其辱。

    她来是因为母亲,是因为幼年时的情分,绝不想做那等硬赖着不走的蠢事,平白给人看笑话。

    “算了,姨母,我们回去吧。”沐清溪敛了眉目轻声说道。

    “荇儿……”杜欣皱眉看着她,满是不赞同。

    沐清溪强扯出个笑,“外祖父想必是乏了,咱们还是别打扰了。”这是在外祖父门前,她心里再委屈也不好直说,只想先劝着杜欣离开。

    却不知,她这番挂着泪的笑容更加让人心酸。

    杜欣明白沐清溪这是伤心了,爹和娘的态度如一柄利剑刺得人心窝子疼,她带着她闯进去又能怎么样呢?

    杜欣气性也上来,“好,咱们回家,凭什么事,有姨母在呢!”她摸了摸沐清溪的头,转身便要带着她离开。

    却被沐清溪扯住了衣袖,“姨母等等!”

    杜欣不解地看她,以目相询还有何事。

    沐清溪回以一笑,“我既然来了,总该给外祖父磕个头。”该尽的礼数她是不会少的,这是娘亲教给她的,再怎么寒心,她不会因此失了礼数,惹人笑话。

    说罢,上前走了几步,撩衣跪在坚硬的青石板砖上,冰凉的寒意从膝盖上升起,凉透心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外祖父和外祖母连见都不肯见她。

    她无话可说。

    她磕了三个头,一下一下,磕得仔仔细细。

    杜玄早在沐清溪开口的时候便丢下了棋谱,站起来走到门前,透过缝隙,面对唯一的外孙女儿,他到底还是心软了。他看着沐清溪跪在地上,水青色折枝牡丹纹综裙在她身边铺展开来,像是朵盛放的出水莲层层叠叠的花瓣。

    她长大了,五官越来越像杜瑶,连那股韧劲儿也像……他看着沐清溪磕了头,看见她起身挽着她姨母,看着她抬步离开门前。

    “等等!”

    杜玄忍不住出了声,他打开门,看着沐清溪瘦瘦小小的身影,越看越是心酸。他以为他厌烦了沐家人,连这个外孙女身上也流着沐家人的血,他喜欢不起来了。可是,真正再见了她,他才发现,血脉里的亲情是骗不了人的。

    她到底是瑶瑶的女儿。

    “荇儿……”

    沐清溪听见了开门声,也听见了杜玄那一声唤,但是她不敢回头。她怕看到杜玄厌恶的眼神,怕听到杜玄说他不喜欢她,不想见她。

    她真的很怕,很怕又被所有人抛下,被关起来,被困在小院子里,被无情地利用,无情地抛弃……

    “荇儿?”杜欣停住脚步,看看父亲,又看看外甥女,父亲出来了,可是外甥女的心也被伤了。这局面,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荇儿,到外祖父这里来”杜玄见她不肯回头,只好又唤了一声。

    沐清溪被杜欣带着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杜玄。比起三年前他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头发好像一下子满了头,精神也不像以前那样抖擞,两颊瘦削地厉害,眼窝凹陷下去,哪里还是记忆里那个精神矍铄的外祖父?

    “外祖父!”沐清溪没忍住,扑进了那个张开的怀抱。

    杜玄很清瘦,但是莫名得沐清溪就是觉得那个怀抱很温暖,很结实,像是一堵高墙,为她遮风挡雨,庇护她免于灾难,隔绝**。

    沐清溪哭得停不下来,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泪水,哭都哭不完。她听到外祖父温声细语地哄她,她想停下,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她完全不能控制,好像是要把两辈子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杜欣在一旁看得红了眼,别过脸去不忍心再看。她悄悄地走出了院子,杜玄既然开了门,就意味着他接纳了沐清溪。这一老一少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他们需要时间来相互原谅。

    “荇儿乖,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薯糯米糖,我特意让人去福满斋买的。”

    杜玄把沐清溪带回书房,安置在罗汉床的炕桌边,棋枰被收走,他不知从哪端出了一碟子糖,红白相间的糖块儿放在黄底白花莲塘鱼藻纹盘里,沐清溪看了,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不想见她还准备了她最喜欢吃的糖……

    杜玄叹了口气,索性也不哄了,把人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委屈你了”

    听完这话,沐清溪只觉得心里的那股酸劲儿越发重了,这真的是想不哭都停不下来。

    扶灵返乡的时候她没哭,客儿中毒的时候她没哭,站在沐府门前有家不能回的时候她也没哭。

    可是,现在有了依靠,有人哄,有人疼,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她知道自己肯定狼狈得很,却又打从心底里觉得眼前的人是可以信任的,是会保护她的。

    这辈子,她不会只是一个人,她有客儿,有姨父和姨母,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她要好好活着,保护好身边的人。

028被逼

    回到怀宁侯府的时候,沐清溪脸上的热度还没退下去。

    她刚才居然赖在祖父怀里哭了半个时辰,把祖父的杭绸直缀都弄脏了,真是……太丢脸了!

    回想着书房里的对话,沐清溪至少可以确定,外祖父心里是疼爱她的,只是因为母亲的死和沐家的事迁怒了她。她还是没见到外祖母,外祖母脾气看着温和,认定了的事却很难改变,外祖父劝她先回来,还给她包了一大包红薯糯米糖带着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沐清溪心里又甜又窘,她可真不是小孩儿了。

    不过,外祖父还是没说为什么跟沐家决裂。她烦恼地抓抓头发,外祖父脾气向来温和,是人人称道的平易性子,沐驰和老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然让外祖父气成那样?

    会是什么呢?

    沐清溪想来想去,沐家和杜家的关系也唯有姻亲这一项,会让外祖父和外祖父与沐家撕破脸,肯定是跟娘亲有关。

    跟母亲有关……沐清溪心头一跳,陡然抬头。

    难道娘亲的死另有隐情?!

    她倏然间攥紧了手掌,是了,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外祖父和外祖母那么疼爱娘亲,对父亲也很满意,两家原本关系和睦。若不是娘亲死因有异,怎么可能一夕之间闹到要决裂的地步。

    也就是说娘很可能不是自杀!

    不对,她亲自看过娘亲的尸身,除了脖颈间的勒痕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有挣扎的痕迹,而且还是特意打扮过的。沐清溪知道那样的妆容是爹爹最喜欢的,娘亲是想打扮了给爹爹看。

    而且,救治的太医是宫里派出来的,没道理撒谎。皇帝也不可能在忠心的臣子死后还要逼死家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姨母说过,娘亲性格刚强坚韧,绝不像是会自尽的人,何况娘亲那么疼爱她,疼爱客儿。这话三叔说过,三婶说过,甚至两个舅母也说过。大家都觉得娘亲不该是会想开的人,可是娘亲偏偏自杀了。

    难不成娘亲自缢是被逼的?

    沐清溪心底巨震,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娘亲的死会是别人逼迫,她一边想念娘亲,一边又隐隐地怨怪她狠心。如果,如果娘亲真的不是自愿自杀,那她这么多年来岂不是错怪了娘亲!

    非但错怪了娘亲,还从来不曾想过要为娘亲报仇!

    娘亲是被逼的,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压不下去。越来越多的细节不停地在脑海里浮现,娘亲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娘亲对她的疼爱和不放心,娘亲看到父亲的棺椁时的反应虽然伤心欲绝,但是绝不像是心存死志!

    如果真的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她是多不孝!

    沐清溪无法控制地随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如果说一开始这还只是个猜测的话,越往深处想,她已经信了七八分了。这不是借口或者自我安慰,而是她真真切切意识到,她的娘亲从来都不是抛下责任一死了之的人!

    可是,娘亲是被谁逼的呢?

    老夫人?沐驰?徐氏?

    大和尚教过她,如果分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就只看谁从中获益最多,受益最多的人往往最有嫌疑。

    娘亲死了对谁最好?

    沐清溪顺着想下去却发现想不出,娘只不过是后宅妇人,就算再出色也不可能去到前朝抛头露面。爹爹去了,娘最大的可能是留在家中修养,教导她和客儿,或者搬到城外的田庄上,不理外事。这么想的话,碍不着谁啊?

    她看不出是谁受益最多,安远侯府里,三叔和三婶是不可能的,老夫人、沐驰、徐氏,也都不太对得上。

    若说是老夫人,她原本就是侯府里最大的主子,不管娘在不在,侯府里都是她说了算。至于沐驰和徐氏,沐驰承袭爵位是老夫人出面请了柳大学士说项,徐氏掌家是沾了沐驰的光。

    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沐驰有没有承袭爵位,爹爹去后,三叔有腿疾,家里的大权落到二房是必然的。娘不可能再持中馈,所以沐驰和徐氏也没理由非要逼死娘亲啊。

    可是……沐清溪后知后觉地想起徐氏对自己的厌恶,是为什么呢?她很清楚自己从没招惹过徐氏,就算小时候跟徐氏不亲近,面上的礼数是从来不会敷衍的,她也记得在爹娘去世之前,徐氏对她只是不喜欢而已,远不到憎恶的地步。那么,徐氏后来折磨她是因为她恨娘亲?

    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让徐氏对娘亲产生了恨意?恨到连娘亲的女儿孙子都要迁怒?

    老夫人呢?老夫人知道么?

    在爹娘去世之前,老夫人还是很疼爱她的。她一直觉得老夫人转变的很奇怪,好像一夕之间就开始厌烦她了,看都不想看到她。那么老夫人至少是察觉到了,并且在知道以后很坚定地站在了沐驰和徐氏一方。

    难道那件事是娘亲的错?又或者,是因为沐驰承袭了爵位,老夫人不得不让步?

    沐清溪更倾向于后者,因为记忆中的母亲行之有度,做人做事从来挑不出一丝错处。如果是娘亲的错,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可能是那种态度外祖父和外祖母分明是连老夫人也怪上,恨极了整个沐家!

    所以,在娘亲死之前,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隐隐约约觉得,那件事就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的源头,徐氏和沐驰肯定知道,甚至可能是元凶,老夫人应该知道,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一定知道。

    这件事一定是很严重,严重到两家决裂,老夫人放置自己的孙女儿和曾孙视而不见,外祖父和外祖母对外孙女儿不管不问。

    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就偏偏瞒着她!

    沐清溪懊恼,越想越头疼,却还是忍不住继续想下去。既然知道了母亲极有可能是被逼自杀,她就无法当做不知道,她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为母亲报仇。

    沐清溪慢慢地回想起来,前世母亲自缢后,还没来得及发丧,府里就打发了一批人出去,她以前没往深处想,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太不寻常。府里主子去了打发仆婢是常事,但是主子的丧事还没办完就打发仆婢却是不合常理的。那些人很有可能就是知情者。但是,她当时满心里悲伤,会注意到有人被打发出去还是听锦绣说了一耳朵,根本就没有过问是哪些人。

    等等,锦绣!虹霓!

    母亲死后,虹霓不见了!

    老夫人告诉她,虹霓家里的老娘得了重病,危在旦夕,想见女儿最后一面,所以没跟她说老夫人就自己做主把人放出去了。她当时还觉得感伤,虹霓自小跟着娘亲,情分不一般,没想到连送娘亲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但是想到自己没了娘亲伤心难过,不忍心虹霓也受此苦楚,便没有多问,还让人准备了三十两银子的仪程给虹霓送过去。

    可是,锦绣后来跟她提过,虹霓是杜家的家生子,家里的老娘早在几年前就去了,根本不可能是因为老娘病重出府。何况,虹霓是娘亲从杜家带过来的人,娘去了,有事就该回了她才能处置,断没有越过她直接去找老夫人的道理。当时她满心里悲伤,无暇去想,后来锦绣提起时她已经无力追问,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虹霓是一直跟着娘亲的人,她对娘亲忠心耿耿,娘亲出了事,她不可能坐视不理,就像锦绣待她一样。

    但是虹霓不见了,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撞见了什么,被老夫人和徐氏处置了,也有可能是她自知性命不保想法子逃跑了。

    两种都有可能,但是,她确定的是虹霓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以老夫人的手段,肯定不会让沐家人外传,沐家的知情人恐怕不是被打发了,而是被灭口了!思及淮安渡口发生的事,沐清溪有理由相信不管是老夫人还是沐驰,杀人灭口这种事他们绝对做得出来!

    沐家的知情人死了,但是发生在沐家的事外祖父和外祖母知道了,是谁给外祖父和外祖母通风报信?

    沐清溪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是虹霓。

    也就是说,虹霓很可能没死,她逃出来回了杜家,把事情告诉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所以,外祖父和外祖母才会怒不可遏,宁愿饱受非议也要跟沐家决裂,甚至插手阻挠沐驰袭爵沐清溪听姨母提起过这事,外祖父很少对朝廷大事发表言论,当时却一力主张按祖制收回沐家的爵位,为此,老夫人一直到她离开京城都没给过她好脸色。但是碍着当时爹爹的功绩,皇上若是仍旧褫夺爵位,难免会后世非议刻薄寡恩,安远侯的爵位最终还是落到了沐驰头上。

    其他人觉得,外祖父当时的上书是因为清正,不想因为姻亲违背祖宗法制,连她都是那么以为的,外祖父这人最重礼法,甚至有时候显得过于刻板了。

    她临走时探望外祖父和外祖母,吃了闭门羹,两位老人家避而不见,只有大舅舅和大舅母出来跟她说了会话,说是怕触景伤情,两位老人家身体受不住。她当时没有多想,及至后来回了越中听闻两家闹开了,她才明白从那时候起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已经跟沐家离心了。

029白璧

    外祖父和外祖母显然不想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应该是不光彩的,否则也不会两家闹到决裂都没有说明白外人都以为是杜家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受的打击太过,才跟沐家老死不相往来。

    她想要知道的话,要么去沐家打探,要么就去找虹霓。前者她不能保证,老夫人现在对她厌恶居多,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沐驰和徐氏更是不用说。后者,便要先弄清楚虹霓在哪了前提是虹霓还活着的话。

    以虹霓对母亲的忠心,当年不肯告诉她,应该是觉得她还小没有能力应对,现在她长大了,总不至于还不肯告诉她。那是她的娘亲,她有权利知道发生在娘亲身上的事情!

    两者对她来说都不容易,但是,大和尚教过她,任何事都不可能天衣无缝,哪怕是圣人都做不到。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她就不信她重活一世,连母亲的死因都弄不明白!

    说起大和尚,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到了京城没有,客儿的病虽然不急在一时,但是能早一天医治总比拖着要好……

    “小姐,白璧和流来拜见您了。”沐清溪的思绪被打断,锦绣走了进来。

    因着她要上京,玄圭和白璧不放心,两个人商量之后便由玄圭留下善后,白璧带着流先一步上京安顿,也好让她不至于想用人的时候束手束脚。她想了想也是,姨母是知道白璧和玄圭的,便先让白璧和流带了一部分不易收拾的行装到了怀宁侯府。她则带着锦绣她们和颜四一起上路。

    说起来,也不知道颜四怎么样了,他的伤应该好了吧?他那个人其实挺有趣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让他们进来回话就是。”沐清溪收回了思绪吩咐道。

    白璧领着流进来给她见礼,沐清溪叫了起,道了声辛苦,接过白璧递上来的簿册查看。

    白璧和玄圭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放心地做甩手掌柜。越中的酒铺和生意已经处理了大半,酒谱和酒曲都留给了妥当的人,既是回报也是人情。

    她在越中三年,除了头一年因为客儿中毒入不敷出,后面两年都盈利不少,特别是跟香尘阁和昭和楼的生意。越中自古就是烟柳繁华地,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也好,文人骚客帝王将相也罢,哪里都少不了这醉里乾坤壶中日月来添趣,何况她酿的酒大多新奇少见,很是受了追捧。零零总总算下来,她如今手边竟有八千两银子的盈余!

    怀宁侯府中,姨母作为正室夫人一个月的月例也不过八十两银子,在普通人家,几两银子就能凑合过一年了她居然养出了个小金库!

    沐清溪抱着册子越看越开心,银子啊,谁不喜欢呢!且不说头一年在越中过得那捉襟见肘的日子,前世她从严家逃出来,身无分文的时候只能沿路乞讨,连个一文钱一个的馒头都吃不上,那才真真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银子实在是好东西!

    抱着册子傻笑了一会儿,沐清溪抬头见锦绣和白璧看着她,俱是满脸忍笑的模样,忍不住一撇嘴,“想笑就笑呗,憋着不难受?”

    锦绣倒真不客气,她说完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璧也嘴角弯起。

    沐清溪微微羞恼,心里忍不住嘀咕:有什么好笑的,她就是喜欢银子怎么了!

    “小姐眼下可有什么打算?”白璧见她恼了,及时开口问起了正题。

    沐清溪想了想,打算是有的,就是还没想好。白璧今天若是不来,她也要召见的。她只会酿酒,经营之类的事情还是得交给白璧和玄圭来做。

    “我自然还想酿酒的,就是不知道京城的行情怎么样。你来了这些天,可都打探过了?”沐清溪最大的优点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来不会揣着糊涂装明白。

    她喜欢酿酒,虽然辛苦,但是酿酒是一件付出便会有收获的事情。她喜欢自己亲自动手,把一样样材料汇集到一起,看着它们发酵、沉淀、出香……让她觉得踏实又满足。

    白璧来京城的时日不长,但是他并不是对京城一无所知。以前也有京城的商贾到越中与他做生意,结交下了不少人脉,他一早就想过将生意做到京中来,因此时常派人打探京中的行情。如今来了京城,那些打过交道的主家走一圈下来,再略加细察便了解的差不多了。

    洛京是九州通衢,京城之地繁华自然远远超过小小的博闻县,这些年承安帝开放四边边贸,异国他乡往来的商旅不计其数,洛京城里大大小小商铺林立,坊市昼夜不息,这是压力也是商机。

    想要在这里立足,不只要有新鲜玩意儿,更要有立得住的靠山。沐清溪手中的酒谱够新鲜,怀宁侯府这个靠山也足够牢靠,剩下的便是具体到开店的琐事。

    白璧的打算是先不急着找铺子,他们之前酿的酒除了沐清溪带过来的几坛以外其他大多都留在了越中,酒这东西带着上路实在是不方便,现在就算开了店他们也没酒可卖,倒不如先买个小院安顿下来,趁着春来天好把酒曲治起来,然后再挑选些新奇又周期短的酒酿上。

    春闱是赶不上了,但是等到秋闱时,凑个热闹打出名气还是可以的。

    沐清溪觉得有道理,但是她心里也有些不确定,她的那些酒洛京的人会喜欢吗?毕竟是天子脚下高门大户啊见惯了世面的,万一酿出来没人买账怎么办?

    “小姐,您大可放心。您的那些酒属下早就打探过了,这洛京里是没有的,偶尔有的那几家酒楼还是前两年南下从咱们铺子里进的货。”他们家的酒铺出的酒本也不多,本地尚且供不应求,卖到京里来的就更少了。前几日听说他要来京里,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想要参股,只不过都被他以尚未决定为由回绝了。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好奇沐清溪是哪里得来的酒谱,不过是不好深问罢了。

    白璧几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沐清溪就更觉得开心了。京城世家贵胄多,人傻钱多的人也多,她大可以好好赚上一笔!

    “我的意思,咱们既然要卖个新奇,大可以把价钱定的高一点,”普通百姓大多都喝家酿的米酒,也只有喜欢附庸风有钱又有闲的人才有心情图个新奇,所以沐清溪说起价钱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她就是奔着那些世家子的钱袋去的!

    白璧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沐清溪会说得这么明白,饶是他见惯了生意场上的你来我往还是忍不住被震惊了一下。自家主子以前赚银子是为了生存,现在已经纯粹是觉得好玩了。摇头笑笑,他也觉得赚银子甚是好玩就是了。

    “你打算把院子买在什么地方?”洛京里可是寸土寸金,这个小院不能太小,玄圭几个还没过来,以后还要招人,还要考虑到以后开酒铺开在哪,不能隔得太远。

    “你从账上支两千两银子出来,看好了只管买下来,不必计较钱财,横竖以后是要常住的,要合心意才好。剩下的便去置办酿酒的器物,这些你都知道的,我就不用再嘱咐了。至于酿什么酒,我这几天细想想,决定了就让人去送信给你。”沐清溪大方地拿出了四分之一的身家。

    她这么无所谓,却把白璧惊着了。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白璧只好哭笑不得地解释,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京城的普通民居再贵也不过几百两银子,贵重的酒器他和流也带了不少过来,本也不需要添置太多。

    可是沐清溪坚决要他收下,只是说万一用得着也方便,他只好从命。

    沐清溪有自己的考量,她又不是真的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姐,人情往来,建立人脉,哪里是不需要用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凡是钱能办到的事,她就不想让自己的人在这种事情上受委屈。万事开头难,等把头开好了,以后自然有银子赚。

    说完正事,沐清溪才想起来流从进来给她行过礼后就一直站在那儿没出声。她就说哪里不对劲儿呢,流云那么个跳脱性子,居然能忍着这么长时间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可是稀奇了!

    “流,你这是怎么了?”沐清溪好奇地问,看看他脸色也正常,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啊。

    流见自家小姐问话,这才长出了口气,他都快憋死了,“白大哥说了,进了侯府要谨言慎行,不能闯祸给主子丢脸,属下这不是怕祸从口出嘛!”他第一次进京,居然还进了侯府,那是超品的侯爷府第啊,可不是博闻县那九品的县令府上。以前只知道自家小姐出身侯府,可远没有亲身所见来的震撼,他就是再心大也知道不一样。

    他那如释重负的表情太明显,沐清溪想当做没看到都不行,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还是说道:“白璧说的对,以后你就跟着他做事了,要用心学起来才好,我还等着你独当一面给我赚银子使呢!”

    流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小姐放心,白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属下一定好好学着,绝不会给小姐丢脸!”

    沐清溪笑着应下,忽而又想起什么,“白璧,你传信给玄圭,让他走之前盯着兰溪村的王二,看看有什么异常没有。”那天见到大和尚,她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回想起来懊恼不已,如今只好让玄圭盯着点。

    万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030来人

    送走了白璧和流,沐清溪这里便清闲了下来,客儿今儿一早便去了表嫂谢氏的兰蕤院,自从那日跟官哥儿玩在一处以后像是突然开了窍,天天吵着要跟官哥儿玩。乍然得了个小伙伴,连她这个姑姑都要往后排,沐清溪心里酸酸的,有种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娃儿被人拐了去的感觉。

    客儿不在,姨母和表嫂要主持中馈,沐清溪闲得无聊,便走到书桌边默酒谱。她所知道的酒谱都是来自于前世大和尚的那些藏书,有些已经很古旧只剩下残页,恐怕连大和尚都不知道里面还有几本残破的酒谱。她无意中发现,看着好玩便记了下来,还尝试着酿过几种,被大和尚赞不绝口那和尚说是出家人却酒肉不忌,浑像个野和尚!

    新奇又好酿的,流霞肯定不行,太精贵太麻烦,倒是可以以后酿几坛镇店。九酝的话,时间太长也不行,花雕、竹叶青、状元红这些都不稀奇,看来还是得先酿果酒,既新奇又不费事,酿起来也简单……

    想来想去,初步定了几种,还要再斟酌几番,有些材料怕是不易得,等玄圭和酩酊几个来了再商量也不迟。

    “小姐,安远侯府派了人来。”琉璃进来回禀。

    沐清溪月眉微拧,搁下笔,“来的是谁?”

    “说是老夫人身边的,小姐要不要见见?”琉璃回道。

    自然是要见的,沐家不肯让她回家是一回事,老夫人派人上门她若是不见,那就是她的不是了。

    “去暖阁里吧。”

    沐清溪收起纸笔,回屋换了件天青色折枝茶花纹的褙子,走到暖阁里的时候便见两个年老的嬷嬷站在那里。

    听闻脚步声,两人回过头,沐清溪一看,这两人她都认识,一个是前不久刚刚见过的青嬷嬷,另一个则是老夫人跟前深受宠信的张嬷嬷,年轻时就跟着老夫人进的府,是老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伺候了老夫人几十年。比起青嬷嬷,张嬷嬷跟老夫人的情分可就深了。

    看来老夫人是真的动了怒,连身边最得力的嬷嬷都派出来,只不知这番是什么打算,沐清溪心道。

    “不必多礼,”沐清溪虚扶一下,安然受了两人的礼,走到罗汉床的炕桌边坐下,又让丫鬟搬了绣墩过来给两人赐座上茶。

    “祖母怎么把您派过来了?劳动嬷嬷前来,可是折煞我了。”沐清溪理都没理青嬷嬷,径直笑着对张嬷嬷说道。青嬷嬷那怨毒的眼光那么明显,当她是瞎的不成?上次吃了亏,竟还不长记性?

    也对,当日打得不是她,痛在别人身上当然就记得不牢靠。

    沐清溪心知肚明,自己不告而别,又在府门前闹了那么一出,徐氏和老夫人指不定怎么恨自己呢,偏偏又是青嬷嬷办事不力,定然是两边吃挂落,绝对不好过就是了。

    张嬷嬷年近六十,人却很精神,若是不看头发,说她跟青嬷嬷同龄也有人信的。

    张嬷嬷从沐清溪进门起就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与三年前相比,人长大了不少,个子窜了一窜不说,五官也都更加出色,两弯胧月眉淡而不寡,一双圆形眼亮而清澈,皮肤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纯净清透,最难得的是周身一派灵气,像是一汪活水般富有生气。

    张嬷嬷忍不住赞叹:真是个绝色美人,大小姐放到她跟前便跟池塘里的泥巴与长出水面的清荷一般,被踩到脚底下去了。这活脱脱又是一个大夫人,只是,容色如此艳盛,可不要像大夫人似的惹出那等祸事才好。一念及此,张嬷嬷心头一凛,连忙把心里的念头压下去,那件事必要烂在心里,绝不能再提起!

    “二小姐这话说得,奴婢怎么当得起?老夫人知道小姐回京受了委屈,心里也不好受。因着老夫人的寿辰快到了,二夫人想着老夫人思念二小姐精神不好,所以才自作主张接您上京,想给老夫人个惊喜,让她高兴高兴。没想到办事的下人不稳重,没接到您。您进京那日,府里正好有些事情,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二夫人不得已才派了外院的婆子接您,谁料那婆子平日里看着不错,办起事来却这么毛躁,得罪了二小姐。二小姐宽宏大量,可千万别跟这些个没眼色的下人们计较,降低了身份不说,也伤了老夫人待您一片心啊!”张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恭声说着,牢牢记着这次来的目的。

    话刚落,沐清溪还没开口,青嬷嬷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连声请罪:“二小姐您大人大量,原是奴婢听岔了,把一天听成了三天才去得晚了。您若是恼了奴婢,只管发落奴婢就是,可千万不要因为奴婢失职而迁怒了老夫人和夫人,他们都是真心待您的,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给您磕头赔罪了!”说罢便哭着往地上磕头。

    沐清溪听完二人的话,心里顿时一阵失望,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当切身体会到老夫人的绝情的时候还是觉得寒凉。

    张嬷嬷的一席话,徐氏接她上京是为了给老夫人祝寿,虽然是自作主张但这是出于孝顺,无可指摘。至于破车后门,那都是意外,是下人婆子不经心,而她在府门前闹开就是不成体统,故意给长辈难堪。

    至于青嬷嬷那番话就更是直白了,分明是指责她耍花样又倒打一耙。说来说去,都是下人的错,若是她计较这些事就是小心眼没度量跟下人过不去,就是对长辈心存怨怼,就是不孝。

    竟成了她的错!

    沐清溪心底冷嗤,权作没听见,再怎么花言巧语,等珠玑回来也都会变成废话。

    青嬷嬷这么一跪一哭,屋子里顿时乱了起来,锦绣和琉璃哪能看着她磕头,让她这么磕下去,可不就坐实了小姐因为下人迁怒婶母和祖母的罪名,那可是大不孝,这两人哪里是来赔罪的,添堵的还差不多!

    “嬷嬷这话说得奇怪,小姐一向是最明事理的,哪会因为您而动怒呢?说句不好听的,您不过是个下人,咱们小姐身份尊贵,跟个下人置气岂不叫人笑话?”锦绣一边扶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青嬷嬷不安好心,她嘴上也不客气。

    青嬷嬷被这话一口气堵在心里上不来,这话分明就是说她自不量力,不过是不被主子放在眼里的奴才,还巴巴地跑到人前来讨嫌,可不就是自取其辱了!她自从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谁不巴结敬着,多少年没听过这种话了!

    “锦绣姑娘这是怎么说!奴婢自知有错前来认错,就是任凭二小姐处置的意思,小姐没发话,锦绣姑娘这般不大妥当吧!”

    锦绣要被她气笑了,哪里不明白这是青嬷嬷嫌她越过主子开口堵她呢。她来主子跟前添堵,她要是不出面岂不是让这老刁奴觉得小姐跟前无人,任她们欺负了?

    “嬷嬷误会了,奴婢哪敢替主子拿主意,不过是看不得您这般作态劝一劝罢了,您既然心意已决,那奴婢可就不敢多话了,您请便!”说完便和琉璃撒了手,站在一旁,看着青嬷嬷继续磕头。

    沐清溪静静地看着,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她嘴角噙着丝淡淡的笑,仿佛完全不把眼前的一幕放在心上,又好像是单纯地把自己剥离出来在一旁看戏。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张嬷嬷看着她嘴角的那丝笑,心里有点打鼓。按理说,她已经把老夫人抬出来了,二小姐就算对二夫人不满,对老太太焉能不顾忌?可她现在分明就是不打算管,竟还有心思自己跟自己下棋!

    沐清溪不开口,锦绣和琉璃见沐清溪不发话,也明白过来,小姐当是另有打算,乐得站在一旁看戏。青嬷嬷自然也不能停下,只好继续磕,一连磕了十几下,还没听到叫起的声音。

    青嬷嬷一下一下,磕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沐清溪看着,嗤笑一声,她毫不怀疑,只要她一出声,青嬷嬷绝对会立刻停下,都不用等她把话说完!

    可是,她为什么要拦着,有人给她磕头她还觉得挺舒服呢!

    她现在心里可是正不舒服!

    “回小姐,夫人过来了!”

    春棠打了帘子进来禀报,沐清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个机灵的。

    “姨母怎么过来了,快随我去迎一迎!”沐清溪丢下棋子,看也不看青嬷嬷,径直走到门口,只见杜欣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进来。

    今日在家,杜欣穿的是藕荷色莲纹褙子常服,头发绾了圆髻,头上戴着几只珠钗,简单又不失贵气。

    “姨母!”沐清溪见礼。

    杜欣忙把人扶起来嗔怪道:“不是说了咱们娘俩不必这些虚礼?我听说你这里来了人,怕你照应不过来就来看看,来的是谁?”一边走一边明知故问,进了屋里看了张嬷嬷和青嬷嬷一眼才恍然大悟般地说道,“竟是沐老夫人跟前的,老夫人派你们来是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张嬷嬷一见杜欣进来,脸色更不好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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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香介绍:
沐清溪造过很多的酒,
桃夭流霞,玉膏玄碧,
到头来才发现,
赵璟合该是她这辈子最香的酒,最醇的酿,
但愿沉醉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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