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赔罪
怀宁侯家的这位夫人是出了名的性格直爽,说不好听点就是泼辣,说话不留情面,当年杜家和沐家闹开,她可没少上门说些戳心窝子的话。
张嬷嬷看到她就觉得发憷,她一出现,今儿这事怕是不成了。
“见过侯爷夫人。”张嬷嬷行了礼,“老夫人听说二小姐回京借住在夫人家里,觉得不大妥当,就命老奴过来接二小姐回家。夫人疼爱二小姐是好的,只是我们家老夫人想孙女想得紧……”
“噗嗤”张嬷嬷没说完,杜欣就笑了出来。
张嬷嬷话被打断,脸色不好看,但是她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耐着性子问:“夫人何故发笑,可是老奴说错了什么?”
杜欣拉着沐清溪坐下,也不看张嬷嬷,只是笑着问沐清溪:“我说荇儿啊,安远侯府的奴才脸面可真是大,在咱们府里,凭你是服侍了多少年的,谁也不敢在主子面前称个‘老’字,若是有人敢犯,早被一顿棍子打出去了。我记得你母亲在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规矩,看来沐老夫人待下人确实宽和,我可得学着点!”
话说完,张嬷嬷脸上像被人甩了十几个巴掌似的火辣辣的,她伺候老夫人几十年,府里人人尊敬,便是徐氏和二老爷见了也要多几分尊敬,几曾听别人这么教训过。但是偏偏眼前这个教训她的人她惹不起,只能听着。
沐清溪心底忍笑,姨母说的也是实话,她在怀宁侯府住着,从不曾听过姨母跟前回话的嬷嬷自称“老”的,以前娘亲在的时候也没有过,倒是徐氏接了手,养出来这么些脾气大的,平日里指不定怎么作威作福呢。
但是眼下姨母这么说,却不是存心计较称呼问题,而是要她做个顺水人情。
“姨母说的是,不过张嬷嬷是祖母跟前的老人了,劳苦功高,祖母善加优待也是情分。府里应该也只有张嬷嬷有这份殊荣了,别人是不敢的。”话说着瞥过跪在地上的青嬷嬷。
青嬷嬷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一凉,她哪里不明白,二小姐这是提醒她在兰溪村自称“老奴”的事,连忙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她在府里确实是不敢的,当日那般说也是有在破落主子面前拿乔作威的意思,生怕被沐清溪提起来翻旧账。
杜欣听完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错怪张嬷嬷了。怎么还站着?春雨,还不快扶着嬷嬷坐下。”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沐清溪的解释,又给了体面,少不得以后张嬷嬷要把这份情算在沐清溪身上。
张嬷嬷连称不敢,挨着绣墩的边儿坐了之前可是实实在在地坐着。沐清溪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姨母愿意帮她做面子,她哪有明白的。
“那二小姐打算何时动身回府?”张嬷嬷试探着问道。
杜欣和沐清溪交换了个眼神,慢悠悠地说道:“嬷嬷这话我是不明白了。溪姐儿为什么在我这大家心知肚明,那些场面上的漂亮话就不必说了。你们家二夫人做下这等欺凌孤儿**的事,我怎么敢再把外甥女儿送到你们家去。我看得见呢,尚且如此,万一看不见了,我这外甥女儿岂不是连骨头都要剩不下了?”
沐清溪听完心底一叹,姨母看得明白,她上辈子可不就是被徐氏折磨得骨头都不剩了。
杜欣说的这番话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一点遮掩都没有,直把张嬷嬷说得涨红了脸,想辩解都无从辩解。
沐家的情形张嬷嬷再清楚不过,正因为清楚她才更明白,杜欣说的句句是实话,一个当街都敢不顾身份欺凌侄女的婶子,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又会怎么对待侄女?想想都知道没有好的只有更狠毒的。
“夫人言重了,那天事情多,府中里里外外忙不过来,又是下人办坏了事,我们家夫人心里有气才会失态……”张嬷嬷还想辩解。
杜欣“啪”地一声将茶盏丢在炕桌上,脸色沉下来,冷声问道:“她心里有气就朝我外甥女发?真是奇闻了,难不成你们家接我外甥女回去就是为了给徐氏出气用的!”
这话可真是诛心之语了。
张嬷嬷心知说错了话,连忙起身告错,“夫人息怒,原是奴婢不会说话,我们家夫人怎么敢呢!府里给二小姐住的院子都是我们家夫人亲自安排的,尽心尽力,生怕二小姐住得不合心意,那日确实是赶巧了。再者说,您便是不相信我们家夫人,不是还有老夫人在吗?老夫人断不会看着二小姐受委屈的!”
杜欣冷笑不语,她信才怪!沐家老夫人是怎么待沐清溪的她一清二楚,一个真心疼爱孙女的祖母会三年不闻不问,任凭孙女带着曾孙在乡下受人欺凌?
简直是笑话!
“姨母,您别生气。”杜欣还想再说话,沐清溪开口拦住了她,转而对张嬷嬷说道:“张嬷嬷亲自来请,我知道您是一番好意。只是,姨母说得也有道理。不是清溪不孝,而是二婶桩桩件件做得实在过分。先时青嬷嬷带着桃红柳绿前往越中,桃红便曾出言不逊,说是清溪并非府里正经主子,只不过是个没爹娘的孤女。桃红是二婶身边的人,她这么说,焉知不是二婶的意思?清溪那时便觉得不妥,可是心中又惦记祖母,万般无奈之下才决定孤身上京。”
“回京后……二婶做的那些想必您也都听说了,叫清溪还怎么敢回去?清溪在姨母这里,姨父姨母爱护,表兄表嫂也都和睦。我知道祖母疼我,但是回了府中,祖母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清溪也不敢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她老人家,若是二婶不待见清溪,那时清溪又该如何自处?还请嬷嬷如实禀告祖母,非是清溪不孝,实在是不敢。”
沐清溪语调平和诚恳,听在张嬷嬷耳朵里便觉得是发自肺腑之语。之前被杜欣训斥的那份尴尬也消去不少,她想想觉得沐清溪顾虑得也有道理。越中的事不说,接人那事她听了都觉得膈应,毕竟是侯府里的小姐,这么肆无忌惮的作践,实在让人心寒。
“那二小姐的意思是?”张嬷嬷心知这次是接不到人了,但还是想问问沐清溪是什么打算,她也好在老夫人跟前应对。
沐清溪露出个温和地笑容,她生的太好,小的时候总是叫人赏心悦目,不自觉地便会放下防备。
“祖母疼我,我焉能不想祖母?不瞒嬷嬷说,嬷嬷来之前我就打发人去府上了,一来是给二婶赔罪,府门前那事是我气急了,回想起来也觉得冲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连累了府上的名声,也是连累了祖母,这是我的不是。”
“二来,我来时带了些越中的特产,祖母许多年没回故居,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想让她尝尝家乡的小点心。那东西存不久,我就想着二婶便是气我,总不能连我孝敬祖母都拦着吧?”
“您且喝口茶等一等,珠玑一会儿便该回来了,听听她怎么说,我再决定也不迟。”
沐清溪不疾不徐地说着,条理清晰又温和有礼,比之杜欣那种凌厉的气势实在是叫人觉得心里熨帖。
张嬷嬷越听越觉有道理,到这时心里才真正起了几分亲近。这位二小姐虽然在乡下住了三年,非但不曾变得粗鄙,反而成长了不少,这才该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她既然派了人去府上,又特地带了老夫人喜欢的点心过来,可见心里确实是孝顺的。先去徐氏那里赔罪,也是知进退懂礼,很是周全。张嬷嬷心道,看来老夫人是错怪二小姐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哪有那份心机算计自己家里,定是如她所说被气昏了头了。
于是便笑着回道:“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到,那老奴就腆着脸在这里讨您杯茶水喝,还请侯爷夫人不要见怪。”后一句却是对杜欣说的。
沐清溪既然开口了,杜欣没有不答应的,虽然还是冷着脸,却点了点头,便是不反对了。她原意就是想让沐清溪收服沐家的人,等回了沐家也不至于孤立无援,后宅的事可不能小看了这些下人,受主子宠信的奴才说一句顶的上别人十句百句。
沐清溪心里却有点忐忑,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在姨母面前展示她的心机前世无数次吃得苦换来的心机,生怕姨母因此觉得她阴险狡诈,故而不敢去看姨母的表情,只跟张嬷嬷说些家常,关心老夫人的身体健康和日常起居,这么一问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青嬷嬷看着屋子里其乐融融的谈笑场面,心里恨得直咬牙,其他人好像完全忘了她还跪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丫鬟连个眼神也不给她,膝盖已经快没知觉,再这么下去,她这双腿岂不是要废了!
不行,不能再忍了!
“小……”
她刚开口,忽然院中一阵喧哗,啼哭声越来越响,沐清溪和杜欣连忙让人去看是怎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帘子被打起,珠玑走了进来往地上一跪,哭着说道:“小姐,奴婢没用,二夫人派人把奴婢打出来了!”
032赶人
景王府,书房。
赵拿着龙一呈上来的密册,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上面所列的俱是他离京期间京城发生的事情,上至天子赏罚官员后宫争锋,下至大臣家长里短娶妻纳妾。离京数载,他在北境时虽然也盯着京城,但是总归没有这么细致。
目光滑过“礼部侍郎夜宿外室别院”落在了“帝夜出皇城至大昭寺盘桓一刻钟”一列字上。赵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住,漆黑的眸子颜色愈加深沉。
二月二十三,他入宫觐见的日子。前脚召见他,后脚就去了母后那里,承安帝想做什么?
一想到大昭寺里那道细瘦单薄的身影,赵的眉心便深深地陷下一道痕迹,他闭起双眼,冷峻的面容上竟显出一股疲惫的神色。那是极为稀奇的场景,大梁朝景王殿下出生入死浴血边关,从来不曾喊过苦说过累,竟在想起自己的生母的时候疲乏之极……
“可探到谈话的内容?”赵睁开眼恢复了常态,淡淡地问道,仿佛那一抹疲惫只是短暂光晕里生出来的错觉,一睁开眼,他还是那个驰骋疆场杀伐果断的景王殿下。
龙一觑着他面色,只见上面无悲无喜,恍若所问的只是不相干的人,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得照实回答:“皇上武艺不弱,暗卫不敢离得太近,不曾听清。皇上站在大殿外,直到他离开娘娘也没回头。”
他说完,书房里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赵翻着密册的手忽而停住,右手放在桌案上无意识地摸索着一块石头,那石头不是什么名贵的玉石,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核雕等玩物,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鹅卵石。表面光滑几乎可以泛光,显见的是经常被主人拿在手中摩挲。
“继续盯着,她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派人送去,以后那位再去叫他们都躲远些。他身手不输父皇,被他察觉你们讨不了好。”半晌赵冷淡地开口。
龙一躬身应是。
赵翻完册子丢在一边,“这次回京短期内我是回不去了,你派人回一趟北境,传信给程琦让他好生盯着,再过几日封赏的旨意就该下来了,该请的功少不了他们的。让你找的那几个人找到没?”
“回主子,暗卫已经顺着线索去查,过不了多久应该就有回音了。”龙一恭声答道。
赵点点头,冷声说道:“人找到以后务必好生看着,连同家眷也一并管起来,决不可泄露消息。”
“是,主子放心,属下一定安排妥当!”
赵颔首示意,过了一会儿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便问道:“还有事儿?”
龙一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爷,有个新鲜事儿。您让属下盯着沐家小姑娘,今日沐家小姑娘派了身边的丫鬟去沐家,结果被沐家二夫人给赶出来,那丫鬟一路哭着回了杜家。”
赵听了这话倒是眼中一动,来了几分兴致,“一路哭回去,看来京中的流言要变个花样了。”
怀宁侯府,霞珠院暖阁里。
珠玑哭得眼珠子通红,肿起来像两个大包子,嗓子都哑了,还要一边抽泣一边说起经过。
“奴婢奉了小姐之命去沐家,二夫人听说奴婢拜见没有刁难就召奴婢进去了。奴婢想着老夫人为尊,该先拜见老夫人才是,谁知奴婢刚说完,二夫人就指责奴婢眼里没有主子,不分尊卑,奴婢辩解说小姐给老夫人带了土仪,二夫人看了以后非但不让奴婢去见老夫人,反而派人把奴婢赶出了门,连同给老夫人的土仪也都丢了出来。小姐,奴婢没用,您罚奴婢吧!”
杜欣在边上听着怒了,她脸色冷肃,刀子般的目光直直砍在了张嬷嬷身上,怒声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沐清溪惊讶不已,连忙安抚姨母,心疼珠玑受了欺负,又让春棠和琉璃把人扶起来,问她:“你可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二婶怎么说也是侯府夫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她是想激怒徐氏不假,还特地跟珠玑做了交代,可是看珠玑这意思,她准备的话还没派上用场,徐氏就自己吃炮仗了。
张嬷嬷一见珠玑哭着说完那句话就心道坏了,好不容易说动二小姐,夫人怎么又做下这么一出,这不是摆明了跟老夫人对着来吗!
“是啊,珠玑姑娘,夫人平日里待人也宽和,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把你赶出来,你再仔细想想可是说了什么僭越的话?” 张嬷嬷不敢看杜欣那犀利的目光,只好抱着一丝侥幸去问珠玑。
珠玑吸着鼻子,强忍住哭意,委屈地答道:“奴婢统共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求见二夫人’,一句是‘小姐给老夫人带了土仪过来,请二夫人容许先去拜见老夫人’,一句是‘小姐是诚心派奴婢给二夫人赔不是的’。”
“你真的只说了这几句?”杜欣压着怒气问道,她心疼沐清溪的人受了委屈,可也不是个冲动的,总得把事情弄明白了才能有理有据地找上门去。
“夫人,小姐,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若有虚言便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您若是不信,不只跟着奴婢去的人可以作证,二夫人身边的人也都听得清楚。”珠玑保证道。她也想多说些甚么来着,小姐交代的话还没说呢,那二夫人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就把她连人带东西都赶出来了。
当然,她们是被请出来的,不过出门的时候她故作不小心地被摔了一跤,手里的糕点都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烂。看在路过的人眼里,便是她被沐家的婆子赶出来了。
杜欣听完还是不解,这几句话她听着觉得没什么错处,那徐氏是失心疯了不成?
她不明白,沐清溪和张嬷嬷却都明白了。
张嬷嬷一开始没注意,听完珠玑的重复心里已经是抹布擦浮尘明镜似的了。徐氏确实是二夫人不假,可是自从大夫人去后她掌家持中馈,便命所有人改口称呼她为夫人,谁要是错喊了一声,轻则掌嘴,重则乱棍打一顿赶出府里。这么些年府里人都习惯了称她一声“夫人”,乍然听见有个人喊“二夫人”,能忍得下才怪。
这可真是……她都不知道怎么说好!
“二小姐,这、这事……”张嬷嬷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沐清溪那边却已经冷下了脸,寒声说道:“嬷嬷也看见了,不是清溪不想回家,实在是二婶欺人太甚!祖母为尊,我家丫鬟先求见祖母有什么不是的?二婶竟然连这都容不下,难不成她还能越过祖母去!”
“这、这……”张嬷嬷哑口无言,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可不就是徐氏因丫鬟要先见老夫人才生气的,难道她还能说“不是,是因为二夫人容不得别人喊她‘二夫人’”。这话对别人说或许还有用,可是眼前这人是谁?是侯府嫡女,前头大夫人是她嫡母,这要是说了,二小姐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嬷嬷不必说了,今日之事是清溪自作多情。清溪自问对祖母、对二婶问心无愧,二婶如此作践,实在令人心寒。还望嬷嬷在祖母面前明说。另外,土仪既然被二婶的人摔没了,也请祖母海涵了。”沐清溪没容她多说,她实在是不想听了。徐氏改的不仅仅是个称呼,而是彻彻底底地想把娘亲在沐府的痕迹抹杀殆尽!
其心可诛!
“春雁、春棠,送客!”沐清溪扬声说道,春棠春雁应声而起,走到张嬷嬷身边道:“嬷嬷请吧。”
见她还想说话,杜欣冷眼一撇,冷声问道:“怎么,还要等我亲自请你不成!”
张嬷嬷见状,知道局势已定,只好拉着青嬷嬷离开。
人一走,屋子里清静下来,杜欣挥挥手屏退了下人,只留她们娘俩。
沐清溪这才想起,今日派人去沐家的事不曾告诉过姨母,刚才那种忐忑感又起来了,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她。
杜欣瞧见她这模样便先叹了口气,她哪里猜不到沐清溪想什么,这孩子看着长大了不少,却更敏感多思,可不是好事。
“清溪,过来姨母这。”她招招手,沐清溪乖乖起身,被她带着坐在一旁偎在姨母怀里。
“姨母,今天的事我……”沐清溪犹豫着开口想要解释。
杜欣却抬手拍了拍她,“姨母经过的事比你吃的盐还多,怎么会看不出来?你聪明姨母只有高兴的,你若是傻乎乎的一味良善姨母才担心。大家族里,总少不了阴谋算计,你又不是诚心害人,不必觉得自责。”
“我、我只是怕姨母不喜欢我。”沐清溪弱弱地说道,她依恋亲人的温情,就像是长久饥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口泉眼,生怕下一刻理智清醒发现是海市蜃楼。
“姨母什么时候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姐姐不在了,姨母就是你母亲,谁家的母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不过,你还是得细说说是怎么安排的,徐氏怎么就火气那么大?”杜家教女从来不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挑儿媳妇也一样。说白了,子嗣后代皆是女子养育,若是女子糊涂,养出的子弟又怎能支应门庭?
说起徐氏生气的事,沐清溪也忍不住笑了,“姨母,说来您怕是不信,徐氏生气全因为那个‘二’字!”可惜了她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番戳心窝子的话教给珠玑,到头来竟还不如个“二”字有用!
033祖母
安远侯府,双鹤堂。
“老夫人,就是这些了。”张嬷嬷站在下手,把发生在怀宁侯府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沐庞氏听,说完便垂首立在一旁,老夫人不问她便不说。
当年跟着老夫人进府的几个丫鬟,嫁人的嫁人,打发的打发,只有她熬到了如今的地位。老夫人信任她,她也知道分寸,因此回禀的时候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绝不妄加评论。
坐在贵妃榻上的老妇人穿着缂丝的蝙蝠宝瓶纹杭绸褙子,头上戴着绣了八宝如意的杏黄色抹额,花白的头发挽起在脑后梳成个髻儿。因是在家,只戴了两只嵌上等南珠的白玉簪子,却丝毫不损周身雍容华贵的气派。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双眼依然神采奕奕,脸颊红润,连皱纹都没有几条,显然是保养得极好。
沐老夫人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听完后好长一段时间静默不语,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老二媳妇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可是话说出来的时候分明有种分量感,叫人不敢轻视,大概就是常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威势。
张嬷嬷低了低头,站得更恭敬,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真动了怒。
“溪丫头你看着怎么样?”老夫人不紧不慢地问,对于那个一去三年的孙女她的感觉很复杂。一提起她就想起长子去世时发生的那件事,那实在是件令整个侯府蒙羞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她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了,还不如早早随了老侯爷去。怎么偏偏就是杜氏!怎么偏偏就是发生在侯府!
张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如实答道:“奴婢看二小姐倒是知礼的,二小姐也说那天的事是她气糊涂做得过了,才想着先派人过来给二夫人赔罪。”
沐老夫人轻笑一声,“她给你灌了什么**汤?还是怀宁侯夫人给了好处?”在她看来,沐清溪之所以想出那些手段多半是杜欣这个姨母在后面挑唆。沐清溪离开侯府的时候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她就是再聪明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挑衅安远侯府。她不喜欢沐清溪,何尝不是因为沐清溪跟杜家的人走得太近。
张嬷嬷连忙请罪,“老夫人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沐老夫人摆摆手,也不是真的计较她。
忽而想到什么停顿了一下才又问道,“她长得像吗?”她问这话的时候眉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
张嬷嬷自然明白问的是什么,照实答道:“奴婢看,三分像老爷,生得极好。”
老夫人问得是大夫人,也就是沐清溪的娘,但是沐清溪的娘早在三年前就成了府里的禁忌,张嬷嬷便换了个说法。
三分像老大,那就是七分像杜氏了。杜氏……老夫人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国色天香的容颜,眉目婉约清丽,骄傲贵气又不失英气,实在是个美人!
“生得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沐老夫人叹了一句,“罢了罢了,这事是老二媳妇太不成体统,让她亲自去陈家走一趟把人接回府来。”
张嬷嬷迟疑了一下,“二夫人能答应吗?”
沐老夫人冷哼一声,漠然说道:“她自己作下祸事就该自己兜着!告诉她,若还想留点脸面就听我的,若是当真没脸没皮,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这几年,咱们侯府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张嬷嬷见她气性起了,忙劝说:“老夫人息怒,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都是外人闲话,没几日就消下去了。”
沐老夫人摇摇头,“你也不必哄我,我虽不出门,该知道都知道,我是懒得管了。到底是姨娘肚子里出来的,烂泥巴扶不上墙。但凡老三不是那个样子,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罢罢,不说这些,说也没用。”
说罢又想起来,“客儿是个什么情形?”
张嬷嬷想了想,“奴婢去时小少爷去跟杜夫人的孙子玩了,听二小姐的话像是没什么大碍了。”
老夫人这才脸色好了点,“我就说能严重到什么地步,她还巴巴地把元凶送到我跟前来,多事之秋,有些事自己处置了就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点道理都不懂,依我看,恐怕又是怀宁侯家的那位撺掇的她!”
张嬷嬷静静听着,这些话就不是她能乱说的了。
“哎哎,听说了没?沐家二小姐派人回府探望祖母,被那位侯夫人给赶出来了!”
“当然,我可是亲眼看见的,那丫鬟带去的点心散了一地,闻着就香……”
“你就知道吃!那丫鬟哭得那个伤心呀,还不知道在里头受了什么大委屈!”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脸上都是伤!”
“跟着的人还有缺胳膊断了腿的!”
“侯夫人可真狠!”
“她要是不狠,怎么沐侯爷几房妻妾就她自己生出了儿子?”
“还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快说说!快说说!”
……
沐清溪一边抱着客儿认字一边听着珠玑绘声绘色地说起外间的流言,及至听到“缺胳膊少腿”的时候已经哭笑不得,再听到关于沐驰后院的事,UU小说一歪,好好的字便毁了。
偏客儿看着好玩,还在一旁拍着手呵呵地笑。
看得沐清溪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鼻尖儿,小家伙便笑着往她怀里躲。
“呀!”
沐清溪一个没注意,手中的笔被他挤歪了,饱蘸了浓墨的羊毫擦着脸就划了过去,顿时一道漆黑的墨迹便出现在了玉白的脸上,恰似早春的白山茶染了夜色的深沉。
一旁的春棠见了忙端了水来给她洗脸,始作俑者还不知道闯了祸,指着她脸上的墨迹笑得越发灿烂。
看得沐清溪捏了捏他的小脸,咬着牙骂了声“小坏蛋”。
客儿还以为姑娘逗他玩,笑着伸手去抢桌上的笔。沐清溪眼疾手快连忙把笔搁远了。再让他玩,指不定一会儿小脸儿就要变成锅底了。
珠玑拧了布巾递给沐清溪,还忍不住啧啧称奇,“这二夫人心眼儿也忒小了!”
沐清溪擦着脸没说话,心道这可不只是心眼小,这是跟她娘亲有深仇大恨还差不多。上辈子她被困在小院里,零星听下人提起过,要不是珠玑去了这一趟,她恐怕也记不起来。
不过,这么一来,她更加确定娘亲的死因可疑了。如果不是恨到了极致,怎么会连那个人的称谓都要抹杀,连那个人的孩子都要放在眼前折磨到死。
娘亲自缢绝对不是自愿的,徐氏肯定有份儿!
她现在倒想快点回到沐家去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收拾妥当了妆面,沐清溪复又问起秦家的事,“帖子可接了?秦家怎么说?”
沐清溪的大哥沐清泉娶得是秦侍郎家的嫡长女,秦家就是沐清溪大嫂的娘家,客儿的外家。沐清溪回京之后便递了帖子上门。当年秦氏是病逝的,她原本就体弱,生客儿的时候又辛苦,险些一尸两命,及至后来将养了许久也不见好。沐清泉失踪的消息传回家中,秦氏受了刺激,病情急剧恶化,沐骏的棺椁还没运回家便去了。
秦家和沐家当年并没有闹出不可调和的矛盾,两家的龃龉一是因为杜家和沐家的事,一是因为沐驰承了爵位。这三年虽然不曾来往,但是秦家人也曾往越中送过东西,可见还是念着客儿这个外孙的。
“小姐放心,帖子接了,秦家说是后日在府中接待。”锦绣答道。
沐清溪又命她仔细准备给秦家的礼,她是晚辈,上门探望是不能空着手的。秦家又是客儿的外家,要更仔细才是。
安远侯府木槿堂。
屋子里静悄悄的,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主子注意到了。
徐氏坐在上首的黄花梨木莲纹椅子上,铁青着脸,面目狰狞浑像是要吃人似的。
“老夫人竟要我亲自去请!不过一个贱丫头竟要我亲自去请!她是个什么玩意儿!”徐氏忽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暴怒地喊道,保养得宜的手背上爆起根根青筋,清晰可见,黄花梨的木桌都被她这一下拍得晃了晃。
今儿一早她去双鹤堂请安,老夫人让她在院子里白站了半个时辰不说,进去问都不问就只说让她亲自去怀宁侯府上请人,还务必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见,这岂不是要她把面子丢在沐清溪脚底下让她踩!
那个贱丫头!跟她娘一样讨人嫌的贱丫头!
“就是,沐清溪不过就是个没爹娘的东西,哪里能劳动娘您亲自去请,祖母是不是老糊涂了!”沐清菀一边拍着徐氏的背给她消气一边抱怨道。
边上站着的徐嬷嬷听了心头一跳,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屋子里的下人退出去,小姐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老夫人会怎么想!就是再有不满,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啊。夫人和小姐这三年过得实在是太顺当,二小姐乍然回来,不过是略施手段就让她们娘俩乱了阵脚,这样下去还得了!
“夫人息怒,小姐勿气。依奴婢的浅见,老夫人说的也有道理……”
“嬷嬷这是怎么说的,您还向着祖母和沐清溪那臭丫头不成!”沐清菀气呼呼地打断她。
徐嬷嬷心底叹了口气,她以前觉得小姐也算伶俐,怎么一遇上事竟这么犯蠢,果真是因为日子太顺么?
“自然不是,奴婢是一心为夫人和小姐着想。夫人想想看,您现在之所以拿二小姐没辙是因为她不在府上,在怀宁侯府您是怎么管都管不到的,可是若将她接回侯府,到时候在您眼皮子底下,怎么处置还不是您说了算?”
034明华
徐氏听了这话神色微松,徐嬷嬷知道这是说到她心坎上了,便接着说了下去,“再则二小姐长在乡下,三年前走的时候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三年里又没人教怎么会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多半是有人暗中指点,若是让她离了指点的人,到时候只凭她自己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徐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神色缓和不少。她原本也不相信沐清溪那贱丫头开了窍,如今想来,怕都是杜欣那辣子在背后使坏。徐氏心里恨杜瑶,对杜欣更加没什么好感。三年前的葬礼上,她可是被杜欣指着鼻子骂了个头破血流,嘴都还不上一句,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整整三个月都没敢出门。眼前这形势,可不就跟三年前一模一样,肯定是杜欣那恶婆娘搞的鬼!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徐氏点点头,示意徐嬷嬷接着说。
“三则近日城中流言确实对府上不利,虽然咱们知道夫人仁慈宽和,可这事二小姐做下了初一,咱们便不得不接下十五。您亲自上门接,便是彰显您大度,不跟小辈计较,趁机洗刷了污名。二小姐若是个知礼的,就该加倍地尊敬您,否则外人只会说她不敬长辈。孝字大过天,老夫人是不管事的,到时候人回了府里还不是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不得不说徐嬷嬷实在是把徐氏了解了个透彻,这一番话句句都说在徐氏的痒痒处,让她想不听都不行,而且听了还觉得十分合心顺意,连带着铁青着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还是嬷嬷想得周到。”
徐嬷嬷忙道不敢,“是夫人心胸宽广,您是长辈,自然不会跟小辈一般见识。”
徐氏听了更觉得舒坦,“既然如此,那明天我就亲自走一趟吧。”
沐清菀犹不解气,拉着徐氏的袖子娇声说道:“娘,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您真要去跟那个贱丫头低头?”
徐氏拍拍她的手,嗔道:“你呀,怎么还没明白?忍一时之气而已,等她回了府上,她就是咱们娘俩手心里的猴子,你想怎么整治不成?”
沐清菀这才顿悟,笑嘻嘻地应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想象把以前受过的那些苦都加倍奉还给沐清溪的场景了,她要把沐清溪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踩进烂泥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午休过后沐清溪便被杜欣唤到了闲桂堂,彼时她正开了箱笼跟锦绣商量去秦家要带些什么东西。
秦家家世并不煊赫,比起杜家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来说浅薄了些,但是任工部侍郎的秦家老爷子却是个难得的正派人,跟沐清溪的外祖父杜玄交情极好,沐家之所以会跟秦家结亲也是因了这份交情。
秦氏是秦家的嫡长女,秦老爷子的嫡亲孙女,教养才学都是极好的,沐清溪是打心里敬爱她,上门拜见她的家人自然也不能马虎。秦老爷子于治水一道颇有心得,大半生的心血都落在了治理淮水上,沐清溪手里恰好有一本《水经注》的孤本,拿来送给秦老爷子好。秦大人那里则是准备了一方端砚,一锭徽墨。秦老夫人和秦夫人那里最好说,她来时带了几匹杭绸苏绣,还有新出的松江细布,送过去就是妥当了。几位平辈的姐姐妹妹那里,荷包玉佩的小玩物都使得。男子那里就不必了,虽然是姻亲,对她来说已是外男,若是送东西就是她不知礼了。
沐清溪到的时候杜欣正在跟绣娘说话,一回头见外甥女儿到了,忙招手让她过去。
“姨母,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沐清溪不明所以。
杜欣把她带到跟前,指着摆了一屋子的新裁的衣裳让她挑,“你一来我就命人去裁,可巧今儿送了来。方才我接了明华公主的帖子,说是三月三那日要在画南别院办花会,邀了我们同去。正好挑几件新衣,咱们那日一块儿去赏花。”
明华公主是烈帝的嫡长女,烈帝在世的时候便极为宠爱,烈帝薨逝,承安帝即位后一样对她恩赏有加。若论圣心,就是承安帝的几个亲生女儿都比不过。这位公主喜欢诗词书画,最爱文采风流,常常举办花会诗会,她本人才学又好,京中贵女都以能被邀请为荣。前世沐清溪被困在小院里只曾听说,想不到这辈子刚回了京城就有这等机会。
听说明华公主文采出众,书画双绝,就连谢氏都心悦诚服。表嫂的才情她是知道的,能让她都敬仰的女子,沐清溪哪能不好奇。
“那我可就不跟姨母客气了!”沐清溪笑着答道。
杜欣颔首微笑,若是沐清溪跟她客气她才会不高兴,不客气才是一家人。
“你看这件花菱锦的水田衣怎么样?颜色倒是鲜艳,跟你的样貌正相衬!”杜欣取过架子上的衣衫给她比划。
那是件石榴红的折枝蔷薇纹水田衣,做工细致,针线也极好。像怀宁侯府这种高门大户都是养着绣娘的,专为府里的主子制衣,这些绣娘大多是特地采买进府,手艺比外头的普通绣娘高出不知多少倍。
沐清溪一直觉得水田衣这种服制太过花哨,她是撑不起来的,穿了反倒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姨母好像不这么觉得,从首饰到衣着,她是看出来了,姨母是怎么明亮怎么来,恨不得把她打扮得耀眼如上等的南珠,放到沙子堆里谁也不能无视的那种。
眼见得她放下水田衣又拿起了件品红色的绡纱褙子,沐清溪不得不开口,“姨母,这颜色会不会太浓重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刚出了孝期,穿惯了素色衣衫,乍然换上这么妍丽的,先不说合不合适,她自己都觉得受不来。
谁料杜欣瞪她一眼,“哪里浓重了,你说说你,白长了这么张倾国倾城的小脸,若是不好好打扮,那不是浪费吗?”
沐清溪只好讪讪地不说话,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穿戴的朴素些,她才不想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去给人围观。或许是前世遗留下来的心病,她总是有点害怕别人的关注,最希望的就是躲到角落里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待着。侯府前出那一回风头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他时候还是能躲就躲吧。
杜欣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只管带着她挑。她心里也有盘算,明华公主的帖子说了要带未嫁女出席,八成是要为哪家的子弟相看。明华公主年已三十有余,膝下两子一女,长子刚刚成亲不久,次子今年十五岁,正是要定亲的时候,说不得便是要为他相看了。
明华公主的性情杜欣是知道的,难得的爽快人,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从不骄矜傲慢,尤其喜欢才情灵气的女孩子,她有十成的把握明华公主见了清溪一定会喜欢。杜欣倒不是想让沐清溪嫁进公主府,她只是想让沐清溪在明华公主面前露个脸,得几句好话,以后说亲的时候也容易。
虽然舍不得,但是沐清溪过了生日就满十三岁,是该考虑婚事的时候了。她先前久在越中,京里早就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之前因为沐府门前那事出了一回风头,虽然说是占理,可是落在世家主母的眼里难免会觉得她轻浮莽撞。她就是想借着这次机会把沐清溪带到人前,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外甥女有多好!
赵在兵部里点了个卯就被明华公主请到了曹府。明华公主下降曹国公府嫡次子曹延,婚后生了两儿一女,夫妻和睦。明华公主本人性情温和有礼,在婆家也不会以身份压人,是以跟婆家诸人关系都好。
明华公主是郑皇后的嫡女,比赵大了十几岁。赵是早产儿,幼年时身体一直不好,郑皇后和烈帝便想法子为他寻了一位师父,送他离宫学艺强身健体。及至回京,烈帝薨逝,郑皇后避居大昭寺,所以他跟烈帝和郑皇后之间的情分并不多深厚,却跟明华公主感情极好。常言道长姐如母,纵然知道皇姐请他前来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得不来。
虽然没有另建公主府,曹家还是为明华公主和驸马辟出了单独的院落居住,题名为芳华院。这院子占地极广,几乎堪比整个曹国公府一半大,是明华公主出嫁前夕烈帝专门派了内务府的人修缮。烈帝生平醉心政事热衷战事,对后宫诸事不不上心,对几个儿女却都不错。这院子修得也尽心,既取了江南园林的精巧雅致,又不失公主府该有的大气恢弘。
入院过了影壁,穿过九曲回廊,五进的院子明华公主住在最里面的凝合堂。此时早备下了瓜果点心等着,见赵到了,便笑着起身拉着他上下左右一番打量。
“看着瘦了,人倒是精神不少。”明华公主笑着说,话语里满是欣慰。
赵脸上也带着笑,既不像对待下属时的严肃,也不是面对承安帝时的吊儿郎当,而是发自内心的笑,让他整个人都褪去了冷硬显出一种极为少见的轻松温和。
“皇姐一向可好?”赵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意外地尝出是顾渚紫笋。他的喜好极少外露,也就皇姐还记得一些。
明华公主几年不见他一肚子话要问,从衣食起居到行军打仗事无巨细地问了个彻底,赵也不会不耐烦,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间或还说些军中趣事逗她一笑,这已经是极难得了。
都问完了,明华公主才说起正事,“你回京可去见过母后了?”
赵闻言手底一顿,半晌才淡淡道了声:“见过了。”宫宴第二天他就去过了,大昭寺里春寒料峭,树梢上的嫩芽都抽的少。母子俩对坐半个时辰,相对无言。
明华公主颔首,她知道皇弟跟母后不亲近,其中固然是有皇弟的原因,更多地却是因为母后似乎总是隐隐约约地避着皇弟。她试着提过几次,却都被母后避了开去,每次都是无疾而终,后来便不再问了。
“三月三我要在画南别院办个花会,横竖你刚回京没什么事,到时候也去凑个热闹。”
035上门
“哎哎,听说了没?安远侯夫人今儿要去怀宁侯府上接侄女儿!”
“真的假的?前几天不是闹得不许进门吗?”
“连上门的丫鬟都打出来了,这就又变脸了?”
“听说是侯夫人不愿跟小辈计较,所以亲自去请……”
“别开玩笑了,她要是真不跟小辈计较会让人家小姑娘在府门口站大半天不让进?”
“兄台这话说的不对,女孩儿家回家也不是非得走正门,依我看,是那位二小姐仗着父亲功绩不把叔婶放在眼里还差不多。”
“就是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哪有那么大气性!”
“站在门口惹是生非,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还把父母灵位捧出来,让故去的人不得安宁……”
……
“小姐,肯定是沐家派人散播的谣言!”珠玑把听到的流言说给沐清溪听,不过才两天,外头的流言就从沐家苛待国公爷的遗孤变成了沐家二小姐行事无度,仗着父亲的功绩胁迫叔婶。这是多大一顶罪名!这罪名若是落实了,小姐还怎么出门见人!
沐清溪早有所料,心里倒是一点不气。事实上徐氏这么晚才想明白转变流言的趋向,她还觉得很惊讶她好像真的把徐氏想得太聪明了。
这种错觉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前世徐氏带来的苦难和压迫,那时候的她没有自由,一餐饭、一身衣都要仰仗徐氏,无形中徐氏就变成了她眼中的一座五指山,牢牢地把她压在底下,任凭她怎么努力都不得翻身。可是这辈子她逃开了,站在隔岸看着徐氏上蹿下跳便如跳梁小丑。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流言这东西我们能说,他们自然也能说,那些都是虚的,不必放在心上。与其担心流言加身毁我名声,不如先想想怎么应对他们。徐氏可是说了今儿一早要亲自来请我,这都日上三竿,想来看热闹的也来得差不多了,她人应该快要到了。去跟姨母说一声,今儿这事我自己应对,不必放徐氏入府。”沐清溪轻笑着说道,徐氏不是想演戏给别人看吗?她就好好配合她演一出大戏!
珠玑还想说,却被锦绣一把拉住,“小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有我们在还能让小姐吃亏不成?”
“等等!先别走,”沐清溪忽而想起什么,忙把珠玑喊住,“让春雁去跟姨母说,珠玑你留下,琉璃,给珠玑画个妆,这才被‘打’出来两天,伤可还都没好呢。还有那几个跟着去的,都叫进来‘打扮打扮’,小姐我今天去给你们讨个公道!”
屋子里的人一听便明白了,个个忍着笑应是。
霞珠院里忙着“梳妆”,安远侯府那边也没闲着。时过巳正,徐氏终于收拾妥当,因着要去怀宁侯府上,难免要跟杜欣打交道,徐氏憋着一股气不想在杜欣面前失了颜面,又想着今天是要出风头的,所以着装可着劲儿的往贵气里打扮。
她今日穿了件杏黄色浮光锦水田衣,下身穿了浅红色浮光锦的凤尾裙。浮光锦这种料子,顾名思义,走动时如有清光在表面流动,这种衣料在月光下穿最好,走动时如光晕在侧,谪仙下凡。前朝宠妃杨贵妃据说就是因为穿了这样的衣服在月光下起舞,被明皇惊为天人才收入后宫,荣宠一生。头上戴了赤金八宝累丝嵌冰种翡翠的头面,耳中带着蓝田玉的耳坠,手腕上着了镂空雕花荷叶纹的臂钏,又加了两只红玛瑙的镯子。
整个人走出来站在阳光下就是通体发光,处处闪着耀眼的光芒。徐氏左看右看极为满意,甚至还好心情地赏了今日为她打理的两个丫鬟。直让那两个丫鬟受宠若惊,怀疑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徐氏为人不是一般的小气,平日里极少赏赐下人,便是年节赏赐也是用铜板数的。
为了让人知道她是亲自去接人,徐氏特地没让人准备马车和轿子,而是坐了敞开的竹椅。这浩浩汤汤的一行人,再加上竹椅上着装华贵的贵妇人,任谁看了也免不了要问上几句,再加上徐氏先前使人散播的流言,不一会儿,“安远侯夫人亲自上怀宁侯府接侄女儿”的消息就像涨了翅膀般的飞遍了大半个京城。
沐清溪带着锦绣她们从巳正开始等,一直到天近午时才有门仆在二门上通报安远侯夫人姗姗而来。沐清溪托着腮半晌无语,从安远侯府到怀宁侯府最远的路也就隔了三条街,撑死一刻钟的路程徐氏竟硬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她是四肢着地爬着过来的不成?
“客儿,姑姑要去打坏人,你跟官哥儿玩好不好?”沐清溪捏捏客儿的小胖手跟他商量。照徐氏这阵仗,等会儿围观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客儿胆子小肯定会害怕。
客儿听了一歪头,眨着大眼睛看她,“坏人?客儿打!”说着还攥了攥小拳头,表示自己要跟姑姑一起打坏人。
沐清溪被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心里发软,抱在怀里揉来揉去,把客儿逗得“咯咯”直笑。“客儿还小,长大了才能打坏人。姑姑先去,等客儿长大了再去好不好?”
客儿黑漆漆的大眼睛里一片迷茫,小手无意识地对着,想了半天才问:“长大?跟哥哥一样高?”
沐清溪看着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心里软成了一汪水,“对,要多吃饭,跟哥哥一样高!”
客儿撅着小嘴,慢慢地问:“什么时候?”
沐清溪一下卡了壳儿,官哥儿比客儿大了两岁,腿长胳膊也长,再看看客儿这小团子样,就算长大了也未必追的上人家呀。但是看着客儿那亮闪闪充满期待的小眼神,她只好随口扯了个谎,“客儿五岁的时候也会像哥哥现在这样高了!”
客儿伴着小指头算,五岁哦,他今年快四岁,还有一年多。恩,那就一年后再帮姑娘打坏人!
送走了客儿,沐清溪检查过珠玑等人的装扮,又让春雁给姨母递了回信,于是带着一行人也出发了。
另一边,徐氏终于磨磨蹭蹭地在午时之前到了怀宁侯府门前。这一路上徐氏唱念做打,走几步就要跟身边的徐嬷嬷哭几声,装模作样的感叹说自己不容易,辛辛苦苦为了沐家操持,竟背了这么大冤枉。徐嬷嬷便配合地说什么“二小姐年少气盛,不懂事,多哄哄就好了”之类。总之,话里话外就是她徐氏劳苦功高受了委屈,侄女任性刁蛮为难婶母。
周围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无论信或者不信,都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心。原本浩浩汤汤的一行人就演变成了大江大河的一流人……
望江楼上,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华服男子看着滚滚人潮一阵好奇,便找了身边的人来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穿着蓝色布袍的下属连忙派人去打听,徐氏闹得声势浩大,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不一会儿便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回爷的话,是安远侯夫人,说是要去怀宁侯府上接沐公爷的女儿。”
华服男子来了兴致,“哦?是沐骏的女儿,前些天抱着灵位被拦在沐家门前的那个?”
蓝布袍的下属应是。
“咱们也去瞧瞧!”难得出来一趟,竟然遇到这种热闹事。
蓝布袍的下属心知主子是个下了决定就不会改的主,也不敢劝,只是和随行的侍卫首领交换了个眼色。
“您恕罪,咱们夫人确实不在府上,大奶奶也不在,去哪儿小的也不知道啊!小的不过是个看门的,哪敢过问主子的行踪!”一个青衣小厮点头哈腰地说道,看起形貌到没有一般府里下人那般惶恐。
徐嬷嬷回了徐氏跟前回话,徐氏听了恨得直咬牙,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她一早就派人放出了风声,杜欣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要来,明知道她来还避而不见,这是明摆着不给她脸面呢!
“那沐清溪呢?让沐清溪出来见我!”徐氏愤愤地说道。
徐嬷嬷连忙扯她衣袖,前头摆足了姿态,现在怎么就忍不住了?这时候哪还能如此说话?
幸好周围人声嘈杂,别人都没听清楚,只是看到徐氏面上狰狞,显然是生气了。
就在这时,怀宁侯府大门一开,里面走出个猪头脸的丫鬟。她身材窈窕,偏偏一张脸肿的厉害,额上还有包着块纱布,显然是受了伤的。
珠玑拿着沾了辣椒水的帕子捂了捂眼睛,顿时两眼红红眼中泛水地走到徐氏面前扬声说道:“奴婢拜见二夫人。”
徐氏一听那个“二”字手上青筋暴起,又想骂人了,徐嬷嬷连忙按住她的手。
珠玑一开口,周围的一静。事实上从她走出府门就引起了阵阵抽气声,无他,实在是那张脸肿的太惨,几乎看不出原本的五官,眼睛都快被挤没了。显然是被打得极惨,叫人一看便觉得可怜。
“你是谁?!”徐氏怒声质问。先是杜欣不肯让她进门,再又派了这个丑丫头来,杜欣是诚心气她不成!
珠玑听完当即跪下哭出了声,“二夫人,您前日才把奴婢从府中打出来啊!奴婢不过就是喊了您一声‘二夫人’,您竟然将小姐带给老太太的点心都给扔了出来,那是小姐的一片孝心啊!您不喜欢小姐,拿奴婢出气奴婢认了,可您怎么能拦着小姐孝敬老夫人呢!”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再看徐氏的眼光就变了。
036交锋
前日珠玑被赶出来的事沐清溪并没有刻意宣扬,只是被路过的人看到了在小范围里传开,甚至连徐氏也不知道自己又被流言摆了一道。
徐氏其实没让人打过珠玑,也没让人惩处过沐清溪派去的人。她虽然生气,却还没因为生气丧失了理智,可是架不住底下人上杆子讨好她,私底下动了手。
“你、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将你打出来了……”徐氏急慌慌地辩解。
“夫人!奴婢求您了,小姐到底是安远侯府的血脉,您怎么能拦着她不让她回家啊!您这样做,天上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看见了能安心吗!”珠玑哭着喊道。
这话说出来就重了,等于是坐实了徐氏迫害侄女的罪名。
“你这丫头,夫人什么时候拦着二小姐回家了?那天的事都是误会!是下人不经事弄出了岔子,夫人一心疼惜二小姐,今日上门就是专程来接二小姐回家的!还不快让二小姐出来,咱们侯府的小姐,老在怀宁侯府上打扰也不好,你说呢?”徐嬷嬷不给徐氏出口的机会,连忙上前把珠玑扶起来。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避开徐氏赶人的事不提,直接将罪名扣在了下人头上,又重申徐氏来的目的,便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徐氏是长辈,可是她都放下架子亲自来请了,这还不够重视吗?
可周围的人也不是傻子,珠玑的脸肿的老高,徐氏也没否认是她打得,事实不是明摆着的吗?欺负侄女的下人,还拦着不让侄女探望祖母,这是多狠的心!
谁知珠玑也不知识没听出来还是故意,径直说道:“可是下人难道不知道是接主子?咱们侯府里找出架快散架的马车也不容易吧?小姐在府门前站了两个时辰,二夫人就一直不知道?”
徐嬷嬷一愣,下意识地就想辩解。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门里又转出个人,正是锦绣。
锦绣一来便先给徐氏行了礼,又把珠玑拉了回去,“二夫人见谅,珠玑被您打了受了委屈,不经小姐同意擅自出府,出言无状,锦绣代她赔罪。”便是说珠玑所言所行都是出于委屈冲动,为什么委屈呢?自然是徐氏打人不对,丫鬟对徐氏苛待自家小姐心里不忿!
说完没给徐氏说话的机会,“小姐说了,这里毕竟是怀宁侯府,沐家的事在别人家的门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到头来丢得还是沐家的颜面。还请二夫人为了侯府着想,跟随奴婢移步,小姐已在后院角门上等着了。”不等徐氏接话,便率先拉着珠玑往一边走。
围观的人这才想起不对劲。可不是吗,沐家的家事当着别人家的大门前闹腾是什么道理?徐氏堂堂侯夫人还不如个小姑娘懂礼,这么一想,心里的那杆秤就又倾斜了。
“爷?”人群散去了不少,还有些跟着徐氏往角门上去,蓝布袍的下人请示身边的华服男子。
华服男子想了想,道一声“跟上”,便抬步向着角门的方向走去。
沐清溪已经开了角门等在门口,这个角门是安远侯府的后院的后门,平日里也是主子进出的,何况毕竟是别人的家,沐清溪不是主人,开角门待客也不算失礼。
她穿了身天青色茉莉花纹的褙子,下身着了同色水波纹百褶裙,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因为人多,头上戴了帷帽。
徐氏到的时候便见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角门前,身边只零星站了几个丫鬟仆从,有一半都会脸上带伤,有几个还拄着拐杖吊着胳膊。
一边是孤零零凄凄惨惨戚戚,一边是人多势众彩绣辉煌,两下里对照越发显得沐清溪势单力薄,徐氏盛气凌人。
“见过二婶。”沐清溪见她到了屈身行礼。她的声音依然是清清淡淡的,却有种清水流过的清亮感。
徐氏看见她就生气,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过分,便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了。
“清……”她刚一开口就被徐嬷嬷按住,愣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二姑娘,婶母是来借你回家的。”
女孩儿家的名讳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沐清溪戴了帷帽,礼节周到,有眼睛的都会下意识地觉得理在她那一边。要是徐氏张口就把沐清溪的名讳漏出去,沐清溪固然讨不了好,徐氏更会被骂毫无教养。
“侄女儿知道,辰正便听说婶母已经出府,没想到府上离这里这么远,竟叫婶母足足走了两个时辰,连累婶母受累是侄女儿的不是。”沐清溪柔声请罪,说罢又是一礼。
她话说完,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笑声。安远侯府和怀宁侯府就隔了三条街,怎么走也走不了两个时辰,这沐家小姐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现在想想徐氏在路上的那番做派,可不就是故意拖延吗?
徐氏被这番话气了个倒仰,偏偏沐清溪句句实话毫无半点虚假,语气里还满是歉意,教她丝毫找不到发作的地方。
“二小姐误会了……”徐嬷嬷开口。
“这位嬷嬷是?”沐清溪瞄了她一眼,随口问道:“府上主子说话嬷嬷也这般随意插嘴吗?”她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怒气和恶意,仿佛就是单纯的疑问。
徐嬷嬷却不得不住了嘴,讪讪地告罪,“奴婢僭越了。”
沐清溪却轻笑一声,柔声说道:“嬷嬷想是婶母跟前的红人,平日里随意惯了,既然如此我也入乡随俗便是,嬷嬷有话请说。”
这话说的不经意,仿佛真的只是尊敬她是徐氏面前的嬷嬷给几分面子,但是徐嬷嬷额上却起了冷汗,连声道“不敢”。这话若是有心计较,不只是徐氏持家不严,她这个无状的下人更有不是!
沐清溪又劝了几句,见她还是不肯说,只好转过头问徐氏,“婶母,嬷嬷说误会,我误会什么了?还请婶母为我解惑。”
误会,哪有什么误会,桩桩件件都是事实。徐氏本就不是多聪明的人。她在安远侯府当家不过是因为府中无人,老夫人不管,殷氏又是个随和性子,没人跟她较劲。平日里有事也是徐嬷嬷出主意,可是沐清溪一开口就把徐嬷嬷的嘴堵住了。
“误会……可不就是误会!婶母亲自来接你,路上的人太多,难免耽搁了时辰。”徐氏强笑道。
沐清溪闻言挑眉,无辜地反问:“我还以为这些人事婶母特地请来做个见证的,原来竟不是吗?”
此言一出,徐氏脸上一片火辣辣的,她可不就是打得这个念头,此时被沐清溪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无异于被人一巴掌甩在脸上。
“既是如此,还请诸位都散了吧,安远侯府的家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还请诸位体谅一二。”沐清溪屈身一礼扬声说道,上次是被逼无奈。但是她可不打算天天被人议论围观。侯门高府的夫人小姐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偏偏徐氏这么蠢,上赶着给人看猴戏。
沐清溪这么一说合情合理,周围的那些人无论情愿不情愿的也都渐渐地开始散去。有那还想懒着不走的,沐清溪身边拄着拐杖、吊着胳膊的仆从上前劝,那些人怕生事也就走了。临走前还看了看那几个仆从,心道沐家小姐就这么把人驱散了,一会儿她要是受了委屈,可没人当见证。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沐清溪余光一扫看见个中年男子站在远处,看身形轮廓竟跟颜四有些相像。隔着帷帽看不清楚,等她撩起帘纱人却已经不见了,只好作罢。
布置好的计划被沐清溪三言两语打乱了,人群散去,徐氏也不用再装,看着沐清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沐清溪,你倒是长进了!”徐氏冷声说道,摘了面具,她觉得自在多了。
沐清溪笑着看她,帷帽后的双眼喜怒莫辨,“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明白。”
“那些流言还不都是你让人散播的!别忘了你爹也曾是安远侯,安远侯府失了面子,你就好过了?”徐氏狠声骂道。
沐清溪摇摇头,“您这话说的不对,第一,那是事实不是流言,您为什么接我回京您心里一清二楚,不用我多说。第二,安远侯府是安远侯府,我爹是安国公,我娘是安国公夫人,关安远侯什么事?”
徐氏怒极反笑,“你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
沐清溪毫不相让,“您如何待我,我自然如何待您,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徐氏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她出身商贾,对这些拽文的东西向来是一知半解,绕着话说断没有讨到好处的。
“说罢,你什么时候回侯府?”徐氏转了话题径直问。
沐清溪嘴角轻牵,她也觉得还是这样说话轻快,对着徐氏她实在是打从心底里厌恶。
“您放心,我后日就回府,您只管把清辉院打理干净就是了。”
徐氏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准备好的一肚子恶言没了发泄的地方,顿时哑口无言。
沐清溪轻笑,“怎么?您还想让我在怀宁侯府上多留几天?”
徐氏整了脸色,冷哼一声,“你知道回府就好,再拖延下去也没你的好,清辉院会打扫得‘干干净净’,你等着就是了!咱们走!”
037邀约
春风日渐温暖,曲江两岸的垂柳悄无声息地抽出了新芽,道旁的几棵桃树也纷纷开枝散叶,一个个小巧的花骨朵藏在枝叶间,淡淡的娇粉,鲜嫩可爱。
一大早陈相昀便派人过来霞珠院邀沐清溪游江,说是过几天表妹就要搬走,比不得在怀宁侯府进出自由,因此走之前无论如何他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听得沐清溪哭笑不得,心底却十分感念他的好意。
诚如陈相昀所说,女儿家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多,豆蔻之前尚可以说是小女孩,与外男嬉戏打闹都没什么,最多只算是孩子家的游戏。一旦过了十三岁,到了定亲的年纪,就要开始处处顾及男女大防,轻易不得外出。就算是出去也多是去相熟的人家,或是要由家中长辈带着,或是哪家下了帖子邀约,麻烦得很。
待回了安远侯府,她若是想出门须得回禀家中长辈,否则就是私自外出会影响清誉。而安远侯府的长辈是谁呢?
老夫人庞氏,二夫人徐氏,三夫人殷氏。
徐氏不用说,恨她入骨,断不会给她方便的。老夫人摸不清是个什么态度,但想也知道不会主动维护她。三婶殷氏人是好,但是若是处处护着她就难免要被徐氏挤兑。三婶本来处境就不好,沐清溪不想三婶因她之故更加艰难。
所以,对于陈相昀的邀约沐清溪是打心底里高兴的,她在越中的兰溪村住了将近三年,乡下民风淳朴,规矩不像世家大族那么严。她可是进过山爬过树还下河捞过鱼的,最自由不过。这些天闷在府里,姨母一家都待她好,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想来想去,可不就是少了自由。无拘无束惯了,乍然被困在院子里绣花写字,能坐得住才怪!
唯一为难的就是,陈相昀毕竟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他们又是表哥表妹的关系,若只带了她出游,怕是不太好。
“小姐穿这件衣服可好?”
沐清溪一回头就见琉璃捧着件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和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来问。客儿在一旁探着小脑袋打量,还要伸了手去摸。沐清溪看了看,觉得那颜色好是好,就是太过粉嫩,便想让她换一件松花色的褙子,还没开口却听得帘声一响,谢氏带着个丫鬟走了进来。沐清溪连忙放下手中的梳篦迎上去。
“表嫂怎么过来了?”沐清溪笑盈盈地问。
谢氏挥手让丫鬟把手里的盒子拿过来,一手接了打开来递给沐清溪,“二弟说今日邀你出游,怕你一个人不自在,就请了我作陪。给你的。”一边说一边把盒子递给了沐清溪。
沐清溪见她穿了件绯红色的月华裙,上身是一件姜黄色的缠枝牡丹纹褙子,头发梳成堕马髻,发间配了一套红玛瑙的珠花,光彩明艳,极是动人。便猜到她应该也是要出门的,上次陈相昀来邀就曾说过请了大嫂作陪,这次看来也不例外,这位表哥看着面嫩,处事却周到的很。沐清溪心中暗赞,姨母教子果然是不错的。
“可是打扰表嫂了?”沐清溪双手接过盒子,只见长方形的锦盒里正躺着一只粉晶的珠钗,粉色的石头被雕成了一簇桃花的样式,花瓣花蕊精雕细琢,间或点缀了几片叶子,灵动逼真,煞是精巧。“竟让表嫂破费!”这样上好的粉晶本就难寻,何况还是这样的雕工,沐清溪自问眼界不浅也觉得过于贵重了。
谢氏笑着答道:“给你你就收着,哪有什么打扰的,我倒是乐意的很!”余光瞥见琉璃端着的盘子,“这簪子跟你的衣裳倒是正相配,走出去可不就是人比花娇了?快些换上咱们好出去玩!”说着便拉着她走到净房边,又催着锦绣和琉璃帮她换装。
沐清溪哭笑不得,只好从命。待换好了衣衫出来,客儿也被收拾的整整齐齐,换了簇新的夹袄。冬天已过,那些厚重的衣衫都不必再穿,只是怕江面风大才穿了夹袄。见她出来,客儿拍着小手朝她笑,一边笑还一边脆生生地说道:“姑娘看看!”
沐清溪笑着去戳他的鼻尖儿,他便笑嘻嘻地躲。谢氏走过来拉住沐清溪,把手里的簪子给她插在梳理好的发间,又拿过镜子给她看,“瞧瞧,这不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表嫂!”沐清溪红着脸喊道,她不明白为何谢氏总喜欢这样逗她。虽然明白谢氏是好意,但总会觉得不自在。
前世十岁以后可从没有人这样夸过她!
“好好,不逗你了,咱们走吧,二弟的车马在前院候着。嫂子我可是许久不曾外出,这次还是沾了你的光呢!”谢氏笑着打趣。
沐清溪一脸的不相信,在她看来谢氏才学不俗,出身又高,应该是京中众人都敬佩的。贵女圈子里时常会结诗会、做花会,定是要给她下帖子的,怎么会许久不外出?
谢氏看她神色便猜到她心中所想,只好解释道:“倒不是没人请,只不过不想去罢了。说是为了热闹,总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没得心烦。”那些花会、诗会起先是有趣,可时日一长难免便要沦为闺女们攀比炫耀的机会,参加的人动机不纯,手段百出,她去过几次便罢了。表妹聪明是聪明,于人情世故上还是短了些。
沐清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氏一说她就明白了。这些是她前世不曾接触过的,倒没想到那么多。回过头来往深里一想也就想通了,女人哪有不爱攀比的,那些不爱攀比的要么是比不过,要么是站得太高别人无可企及。佛说求不得为苦,人在世间总有种种**求而不得,攀比之心也不过是其中一种,求不得便更要求,求到了还要怕不如别人的好,如此又生出多少事端来。
“那明华公主的花会?”该不会也是那样吧,沐清溪有点担心了。
谢氏闻言轻笑,点着她的眉心啐道:“这可是口无遮拦了!明华公主的花会自然不一样。不说别的,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是有什么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若是在公主面前出了丑,被训斥责罚是轻的,以后再也接不到公主的帖子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呢!”
明华公主身份尊贵,数遍皇族上下也找不出一个比她更得盛宠的公主,更别提她本人才华出众,当朝三位太傅一同称许的荣耀可是连状元爷都不曾得过的。若是被明华公主厌弃,等同于被满京城的贵族圈摒弃,不管是士子还是贵女,以后是别想再有出头之日了。是以这么多年来虽然也有人暗动心思,但是都没闹出过太出格的事,明华公主为人也宽厚,最多是斥责几句罢了。
“客儿也去?”谢氏带着沐清溪往院外走,却见她转身抱起了客儿,这可是她没想到的了。
沐清溪疑惑地看向谢氏,带着客儿有什么不妥吗?
谢氏心底哀叹,她怎么忘了表妹有多看重这个侄子。忙摆手笑道,“那便一起去吧,客儿刚来京城,也该四处看看。”
沐清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表嫂自打进来就没说起过要带着官哥儿,她是不是……不该带着客儿?
“表嫂?”
谢氏惊异于她的敏感又讶异她的小心,笑着劝慰,“你可别多想,带着客儿也没什么,只是怕你玩得不尽心。”心里却想着找个时机要跟表妹谈谈,男孩子可不能这么娇惯,哪里就要时时带在身边了?养成这习惯以后长大了性子难免会绵软,被人欺负了去可就不好了。
沐清溪浑然不觉,她一直是这么带着客儿的,只要客儿乐意就不会留他一个人在家玩。前世她和客儿相依为命十多年,这辈子又三年,早习惯了这样,完全没有意识到是不是客儿离不开她,而是她潜意识里离不开客儿,总觉得只有放在自己眼前抱在怀里才安心。
出了前院,陈相昀早就等在了那儿。马车选的是上好的香楠木车厢,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拉着,车前挂着象征怀宁侯府的饰物。随行的人除了侍卫和小厮以外还有几个健壮的丫鬟婆子,显然是特地吩咐了的。
谢氏和沐清溪见了也觉得妥帖,沐清溪原来还担心客儿许久不坐马车会害怕,上车的时候特地温声哄着,没想到小团子非但没有惊惶,反而还好奇地打量着那批匹枣红马,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瞪得圆鼓鼓的,里面满是好奇。沐清溪这下子放了心,看来这段时间常跟官哥儿玩在一起客儿胆子大了不少。
曲江是会通河的分支,穿京城而过又连接了运河渡口,两水汇流,独成一景。更兼水之外山色晴翠,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久而久之便成为京都一带的风雅圣地,但凡有些见识的入京都要来这里游览一番。
马车行至鹳雀楼停下,谢氏和沐清溪刚要下车便听得外面人声响起,一把清亮的嗓音传了进来。
“陈兄也出来游江?”
038殷家
陈相昀闻声看去,看清了来人是谁以后脸上立时带起笑容,一拱手惊喜地说道:“原来是殷兄!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我听说你近日正准备春闱,竟还有闲心出来游玩?”
被称为殷兄的人爽朗一笑,朗声回道:“备选春闱不假,我确实无心游玩,不过是被家中小妹硬拉着出来的。”
陈相昀闻言向他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戴了帷帽的女子,身量尚小,身边围着几个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样子。想必就是殷家公子口中的小妹,当即笑道:“这可是巧了,愚弟也是陪着家中小妹出来游玩,正好让她们认识认识。”
殷家公子正疑惑陈相昀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那边马车上谢氏带着沐清溪出了车厢。两人都带着帷帽看不清样貌,但是行动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所在。
“二弟,这位是?”谢氏牵着沐清溪走上前来。
殷国公家与怀宁侯家交好,殷家公子与陈相禹和陈相昀同辈,是见过谢氏的,谢氏一开口便听出是谁,忙行礼道唐突。
谢氏也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了丈夫的好友,“原来是殷世子,清溪,这位是殷国公世子磐,快来见过。”
下了马车客儿就有些害羞,一个劲儿地往沐清溪怀里躲。偏偏沐清溪戴着帷帽,客儿躲来躲去看不到姑娘的脸便要哭,沐清溪只好落后一步撩起帷帽一角,把客儿也遮住。客儿看着姑娘的脸才觉得安心,笑嘻嘻地偎在姑娘怀里摸索帷帽。
听到谢氏的话,沐清溪才回了神,上前屈身一礼,柔声说道:“见过殷世子。”
殷国公祖上与怀宁侯祖上都是跟着太祖皇帝打过天下的,初代殷国公在太祖落难时为太祖皇帝挡过刀,救了太祖皇帝的命,开国后被封为国公。初代的殷国公殷忧与怀宁侯祖上陈述是知交好友,两家从那时起就交好,直到现在也没断了。
这一代的殷国公殷谦膝下五个儿子,长子和三子都是嫡妻所出,长子体弱早夭,眼前这位跟陈相昀年龄相仿的殷磐就是第三子。因为长子早夭,便由嫡次子承袭爵位,立为世子。殷谦对他期许甚重,勋贵之家虽然不必走科举之路,但是殷谦一心希望他能以自己的学问能力立世,故虽然请封了世子,仍旧要他参加科考。
这倒与陈黎的教子观念相合,陈相禹和陈相昀出众如此,陈黎也一直觉得靠祖宗荫庇终究不是本事,平日里待两个儿子极严格,寻着机会便要带在身边历练,便如上次的山东税粮案。陈相禹便是已经是举人了,过几天也要下场春闱,陈相昀有了秀才头衔,过一两年便要参加桂榜。
殷磐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举人,十五六岁的举人,整个大梁朝都是数得上的。若是这次下场中了进士,就有可能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之一。这样的荣耀谁能不心动,偏偏他自己倒没这个想法。
“小姐不必多礼,嫂嫂,请问这位是?”殷磐一边还礼一边看向谢氏和陈相昀,他可真不记得陈相昀还有个妹妹,而且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背对着他往少女的怀里躲,他虽然看不清模样,但是看身形约莫有三四岁的样子。
陈相昀刚要开口,谢氏却先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如进了楼中坐下慢慢聊。”说着看到殷世子身后站着的少女,笑着问道:“那边的可是殷四小姐?”
殷磐一拍手,“看我,只顾着说话倒把你们堵在了门口,咱们先进去再说!”说罢便先让着他们往里走。
殷磐和陈相昀原本各自定了雅间,这下子两家人遇到了一起,便商议一起游玩。鹳雀楼是曲江江畔风景最好的酒楼,四楼雅间望出去便是青山绿水、千帆竞渡,天高地阔,令人油然而生一腔豪迈,比之望江楼外别是一番天地。
“筠姐姐,好久不见你,这些日子你在忙什么?罗家姑姑下了帖子也不见你去,说是你身子不舒服,如今可是好了?”进了屋刚落座,殷家四小姐就拉着谢氏的收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话,显然是跟谢氏极相熟的。
她说完谢氏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又听她追问道:“呀,这位妹妹好相貌,可是筠姐姐的妹妹?”
谢氏被她闹得头大,只好笑着回道:“你这么多问题可让我先回答哪个?”见她撇嘴便又说道,“前几日有些着凉懒怠动便没出门,早就好了。”罗家姑姑是殷家隔房的小姐,按辈分是殷四小姐的姑姑,嫁到了罗家。当年在闺中也是有才名的,后来办了个桃花诗社,时常邀请京中贵女前去。
“至于这位妹妹嘛,我倒是想有这么个亲妹子呢!”谢氏走到沐清溪身边,拉着沐清溪的手对殷四小姐说道。
沐清溪刚摘了帷帽便觉两道目光落在身上,她眉目微动,不动声色地把客儿放在座位上坐好,又给他解了夹袄。屋子里暖和,呆久了容易出汗,一门见了风便容易着凉。然后才顺着目光回看过去,果不其然,看她的正是殷磐和殷家四小姐。沐清溪朝着殷世子点了点头,又对殷四小姐回以善意的一笑。
这位四小姐性格洒脱,打量她的目光满是好奇和惊艳,倒没什么恶意。
“见过殷家姐姐,怀宁侯夫人是我姨母。”沐清溪轻笑着说。
“竟是安国公的掌珠!失敬失敬!”殷磐讶然,然后极快地反应过来。能喊怀宁侯夫人姨母的人可不多,这般样貌、这般气势,除了刚刚回京的沐家二小姐不作他想。
兄长在世时曾经有幸随钦差前往北境劳军,回来以后盛赞安国公人品气度堪比骠骑司马,他年幼时也曾远远瞻仰过安国公的风采,战场浴血的将军渊岳峙,比之父亲和祖父另有一种让任何男儿都会肃然起敬的威势。想不到眼前这柔柔弱弱堪比娇花的小姑娘竟然就是安国公的女儿。
安国公的女儿却借住在怀宁侯家中,看来流言所传多半是真的。她怀中的小儿应该就是沐清泉的儿子,安国公劳苦一生,遗孤却被人排挤,沐家真是……
殷茵也惊讶极了,她这几日听说京里发生的事早就对沐家二小姐好奇不已,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你就是沐家二小姐!我可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呢!”
沐清溪苦笑,心里明白这番“听说”多半是因为前几日的事,那可真算不上什么好名声,尤其是在闺阁后宅,还不知道把她传成什么妖魔鬼怪了。不过,她看殷四小姐这反应,怎么倒像是很喜欢她似的?
“那时所为多是出于气愤,事后回想许多都是被逼无奈,难免流于刻薄了。”沐清溪叹道。
现在想想,她这法子是把徐氏和沐驰的名声败得差不多,可也把自己和安远侯府牵扯了进去。她有时候坚定地觉得父母已去,现在的安远侯府跟父母毫无干系,可以随意施为而不在乎。有时候又难免会觉得歉疚,沐老夫人毕竟是父亲的母亲,安远侯府又是父亲和祖父一手撑起来的,她这般败坏侯府名声,祖父和父亲泉下有知会不会怪她?
哪知殷四小姐听了却满脸气氛,“这有什么刻薄,要说刻薄也是你那二叔和二婶。我倒还觉得你心好,换做我就派人满天下的宣扬他们是怎么欺负我的,让世人都来评评理!”
殷磐拦都拦不及,只好扶额长叹,他这妹妹真是被爹娘惯坏了,性格天真脾气又大。可不就是给人看笑话了。
沐清溪听玩也觉得有点目瞪口呆,她原以为自己历经一世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了,没想到这位四小姐居然比她还大胆,还觉得她做得不够!
宣扬给满天下她其实已经用过了,让天下人评理却是不现实的,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天下人一人一张嘴,到头来有理的没理的说都说不清。天下人只能是影响,而不能作为评判者。
这些话是不能明说的。
“到底我也姓沐,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殷姐姐能明白我就是好的了。”沐清溪笑回,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你声音真好听,比我养的那只黄鹂儿还好听!”殷四小姐忽而冒出这么一句。
活音刚落,殷磐登时皱眉斥道:“茵茵!怎么说话呢!”把个姑娘家比作鸟,这不是故意给人添堵吗!
“沐小姐莫怪,茵茵被家人宠坏了,但她绝无恶意。”殷磐朝着沐清溪赔罪。
谢氏也怕沐清溪恼了,拉着她就要开口劝。
沐清溪笑着回道:“这是怎么了?四小姐夸我我自然只有高兴的,殷世子不必如此。”
谢氏觑着她的脸色是真不计较的意思,放下心来,看着还一脸委屈的茵茵,笑着打圆场,“不过是女孩儿家的玩笑话,也就是你们这些爷们儿不经逗,罢罢,你们还是一旁说话去吧,留我们自己也自在些。”
039殷茵
殷磐摸了摸鼻尖儿,他好心赔罪结果还是他的不是了,女孩儿家的心思真是比周易还难懂,他还是老老实实去一边喝茶下棋吧。
陈相昀抬手往殷磐肩膀上一搭,跟谢氏几人告了罪,笑嘻嘻地把人拉倒旁边隔出来的扇里,一边走还一边劝,女人家的事情你就该看着不该掺和,掺和进去挨骂的绝对是你。
听得殷磐没好气地瞪他,“说的你多有经验似的!”
陈相昀一脸无所谓,“我是没经验,可是圣人有经验啊,岂不闻‘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看连圣人见了女人都怕,咱们这种凡夫俗子还是当当护花使者,远远看着就行了。”
殷磐被他的歪理堵得哑口无言,圣人的话是那么解释的吗!怎么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个味儿,说的圣人跟个妻管严似的!
鹳雀楼里的茶是上好的信阳毛峰,因着雅间里多得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点心吃食一贯的精致,墙壁上还留着前朝大文豪赵瓯北的墨宝。两个人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不愁找不到话说。
因着陈相禹这一科也会下场,殷磐少不了要问几句。听说他非但没在家中温书,这几日还跟着陈侯爷东奔西跑,心底里万分佩服。
“我临出来前,我爹还派了人嘱咐,说是陪着妹妹四处看看就赶紧回家,不许耽误了看书。要不是茵茵求情,我连家门都出不了,还是伯父心宽。”殷磐满脸苦恼,
他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这次下场完全就是跑个龙套而已,是不会上榜的,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怎么用功。他之前中举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于学官曾受过父亲大恩,里面有多少水分大家都明白。他父亲也知道,但就是管得严。哪像陈侯爷,儿子都要下场了还带着跑了一趟山东,税粮案他听父亲提起过,里面牵扯甚多,在这种关头还能放心地让儿子涉足政事,这才是大将之风啊!
陈相昀看着殷磐满脸愁苦的样子摇摇头,殷国公世子原本该是殷磐大哥殷矽的,殷矽才是那个从小就按照国公世子培养起来的人,就跟他大哥陈相禹一样。殷磐是嫡幼子,国公夫人宠爱非常,骄纵惯了的人乍然被管束起来能有现在这样的成就已经是难得。偏偏国公爷总是拿殷磐跟殷矽比,比来比去总觉得不足,殷磐做什么都得不到句夸奖,他这个做兄弟的看着也累。
“不管怎么说,伯父是望子成龙心切,殷大哥去得早,你身为嫡子就得多担待些,殷国公府将来还指望你呢,伯父严厉些也是常事。”
殷磐颔首,这话他自然明白,就是有时候想想觉得累。以前日子过得太逍遥,大哥一去担子落到他身上才觉得有多重。
“对了,我听父亲提起,景王殿下这次回京会长驻京中,过不久旨意就该下来了。父亲说,今上的意思不是兵部就是户部,你回去跟陈伯父提个醒。”
“竟有这等事!”陈相昀讶然,景王殿下常年在边关带兵,回了京入兵部是正理,跟户部有什么关系?
殷磐看向他,确实如此,他也不太明白。“你只管告诉伯父,伯父高瞻远瞩,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
陈相昀点头表示一定把话带到,这等大事父亲必要有所准备才好,一位皇子,还是封了王的皇子若是入主一部,难免会引起变动,父亲又身在户部,先一步知道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好。
“客儿乖乖,你喊我姨姨,我就把糖糖给你吃好不好?”殷茵饶有兴致的逗着偎在沐清溪怀里的小团子。
客儿看了这位怪姨姨一眼,扭头抱着姑娘的脖子把个潇洒的背影留给她。哼哼,还拿糖哄他,当他是三岁的小孩子吗!
沐清溪不知道客儿心中所想,否则一定会哭笑不得地捏着他的小鼻尖儿告诉他他就是个三岁的小孩子!顶多勉勉强强算四岁!
殷茵看着客儿的小屁股气苦,她平时挺得小孩子喜欢啊,怎么客儿就是不待见她?
沐清溪笑着拍拍客儿,其实客儿不是不喜欢殷茵,只不过很少见到像殷茵这么自来熟的姨姨。他总是太过小心,要仔细看了想清楚了这个人是可以接近的,然后才会小心翼翼地靠近。殷茵这么直接,他反而不习惯。
“你当谁都像你这么大大咧咧的?看把我们客儿吓得!”谢氏笑着打趣。
殷茵气苦,连声辩解才不是,又问谢氏怎么没把官哥儿带过来。
“可别提他,那个小魔星一出门,谁还看得住?他可不像客儿这么乖巧!”谢氏头疼地说道。听婆婆说夫君小时候明明很安静,怎么官哥儿就生了那么一副坐不住的性子,一个看不住就要上房揭瓦。难不成真像夫君说的……哎呀,才不会!
“咦?筠姐姐怎么脸红了?”殷茵看着谢氏脸上晕开的两道红霞满是好奇,眼珠一转,坏笑着问道,“难不成是想陈家姐夫不成了?”殷家与陈家交好,殷茵原本该喊谢氏一声嫂嫂的,可是她觉得跟谢氏亲近,便由着自己喊姐姐,称呼陈相禹则为姐夫。
谢氏被她戏谑地脸色愈加红润,却仍然端着脸啐道:“这可是浑话,姑娘家家的竟说出这种话来,小心我禀报伯母去!”
她脸红得很,神色却郑重端庄,让殷茵一时拿不准,觉得好像真是自己猜错了。但是认错她是不会的,反而笑着说道:“姐姐才不会说呢,姐姐自己都看话本,叫什么来着,对了!”她一拍手,“就叫‘迷青琐莺莺念王生’!”
“呀!”谢氏惊讶,脸色红得滴血,“你这小丫头竟编排起我来了,也不怕给表妹看见了笑话!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说着就要起身去抓殷茵。
殷茵岂会坐以待毙,她身形灵活,一闪身就躲了开去。沐清溪怀里的客儿听到响动探了头出来好奇地看,看着看着觉得好玩,官哥哥也跟他追着玩来着,可开心了。
最后还是殷茵体力不支告了饶,谢氏也不是真的跟她计较,就是怕她胡说带坏了沐清溪。她看着沐清溪单纯良善,又乖巧文静,可不像是会看这些杂书的样子,万一被婆婆和夫君知道,她岂不成了罪人?
“还不过来我给你梳头?”
殷茵便笑着坐到一旁的绣墩上,任谢氏帮她整理头发。因是出来玩,陈相昀和殷磐就在旁边,她们也没拘着丫鬟伺候。
“表妹,你是筠姐姐的表妹,那我也就喊你表妹啦,不如你喊我表姐吧!”殷茵笑着跟沐清溪说,又好奇地问她,“表妹,你真不看那些话本?”
她认识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是柳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小姐私下里还遣了人寻这些故事呢,沐清溪就这么听话?
沐清溪自然不是个听话的,她在兰溪村的时候自在得很,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不提兰溪村,就是前世大和尚那些藏书也是千奇百怪,里头什么没有?真计较起来,这些故事话本都是小玩意了。
“姐姐可是想岔了,我自然也是个不听管教的,只不过先前没人管不觉得而已。”沐清溪笑着回道,看或不看,无论怎么说都不好,倒不如换个答法。
谁知殷茵和谢氏听了这话俱是一静,可不就是嘛。她们有人管有人疼才觉得偶尔看些不被允许的书是别样的刺激,长辈越是不许,看起来就越是开心,倒不一定是书有多好看。
实际上,那些才子佳人的调调,殷茵和谢氏都是看不上的,处处都是女子见了个男子便神魂俱付,连父母都不要了。男子必是落魄有才,女子必是千金贵女,男子推推搡搡,女子就奋不顾身。这哪里是世家女子做得出来的,分明是那些落魄文人杜撰的东西。
沐清溪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有这种后果,她真没觉得有多苦,只是遗憾父母早逝不能尽孝。而且,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她并不喜欢别人因此而可怜她。她有手有脚,带着客儿一样活得自在,有什么可怜的?
“清溪你放心,以后在京里谁敢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不对,以后有我在,别人休想欺负你!”半晌殷茵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话落,沐清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一抹极为温柔的笑,这是自打她进了这屋子一来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也是因为这句话,起初对殷茵的那一点好感变成了真心实意的结交。殷茵虽然性子有些跳脱,但是心性实在难得,就凭这份心性,她就不该错过这个朋友。
“这可是茵姐姐说的,以后我若是求上门上,你可不许耍赖皮!”沐清溪不客气地回道。
殷茵拍着胸口保证,“小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马马,追追!”
客儿突然接了一句,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看看沐清溪,又看看殷茵,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儿,看得人心里都舒爽了。
“姨姨,抱抱!”说着伸出手朝着殷茵伸去。
殷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接,带着奶香的小团子软软白白,抱在怀里别提多暖心了。
“客儿还真是人小鬼大!”谢氏指着客儿笑骂。
沐清溪和殷茵一想,可不是,殷茵一说护着沐清溪他就给抱了,不是人小鬼大是什么!
“大嫂,两位表妹,游船准备好了,咱们去江面上吧。”
040吃鱼
鹳雀楼是赏景胜地,鹳雀楼外的一艘艘画舫才是佳人才子最喜爱的地方。白日里人声鼎沸,到了晚上便是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有那会做生意的妈妈携了琴棋书画样样出众的女儿租下一艘画舫,再有才名满天下的文人墨客留下墨宝传唱至大江南北,便成为名噪一时的红人,一时佳话。
陈相昀和殷磐引着三位娇客一边走一边指点风景解说其中典故,自然多半是说给沐清溪听的。殷茵最爱热闹,时常往这些地方跑,谢氏当年曾是名噪一时的才女,自然也没少露脸。本朝风气较前朝开放,对女子外出并不那么严苛。太祖的元配皇后慧贤皇后便曾与太祖共同临政,被史官称赞“才学无双,女中第一”。朝中还有女选制度,专为挑选有才的女子入宫、入朝佐政。
曲江江面宽阔,水流轻缓,初春水面低平,两岸的蒌蒿芦芽将露未露,时不时随着水波荡漾露出水面。江面上不时可见三两条河豚跳出水面撒欢儿,引得周边的鹭鸶、水鸭子纷纷竞逐。三两枝桃花枝桠伸到水面上空,淡粉色的花苞点缀在枝头,临水照花,花与影交相辉映自成风景。
陈家和殷家这样的人家都有自己常用的画舫,平日里也并不是放着不用,偶尔租给那些异地来的访客,倒不为几个银子,而是画舫这东西长时间不用再好的木料也难免会腐朽,而且时间长了难免失了人情味儿。只主人家常用的几间屋子是不开放的,有仆婢时常过来打扫。
因为两家合游,便用了陈家的画舫,殷家女眷多,今日画舫上有其他亲朋长辈,殷磐和殷茵图个自在,便只派人请了安,依旧跟谢氏和沐清溪混在一处。
陈家的画舫说大不大,比殷家的画舫小些,胜在精致。沐清溪随着谢氏走进去,甲板两侧围了护栏,上面雕着水波纹的装饰,又有连根的荷叶莲花纹,一眼看去清雅宜人。画舫三层,一层是宽敞的厅堂,作宴会待客之用,二层和三层是几间屋子,小憩时用。
越走沐清溪越是觉得熟悉,这艘画舫无论是修饰还是布局都与当年沐家那艘十分相像,就连屋子里紫檀木的炕桌都同是菩提罗汉纹的,心底便隐隐有了个猜测。
“这画舫是姨母布置的?”
陈相昀和谢氏闻言便笑。
陈相昀答道:“表妹聪慧,确实是母亲的手笔。说是跟姨母商量着布置的,两家的画舫外形相近,内里的布置却是相对的。”
“我听母亲提起过,这菩提罗汉纹的样式还是父亲亲自去宝严寺跟无心大师求来的,母亲十分喜欢。”沐清溪摸索着炕桌上的纹路,眸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这纹样竟出自无心大师,怪道我看它总觉得玄奥微妙!”殷茵惊诧。
却被殷磐打趣,“先前不知的时候也不见你说它玄奥,可见是个心不诚的!”
殷茵被他说得脸一红,却死不承认,无心大师可是大梁朝第一禅师,就连当今也十分尊敬的,还几次想要册封国师,只不过都被无心大师推拒。她称颂几句怎么了?再说,她是真觉得那纹样好看又耐看,看着看着心就静了。
“子非鱼,安知鱼?殷世子又怎么知道茵姐姐心不诚?”沐清溪笑着说道。
殷茵一听立刻有找到同盟之感,拉着沐清溪瞪了她三哥一眼,哼道:“你看,清溪都这么说,我就是知道了,你能奈我何?”
殷磐哭笑不得,这个妹妹本来就无法无天,又来个帮着她无法无天的,以后这日子可不好过了。
“你们就别欺负殷世子了,他是脾气好不跟你们计较,若是真要辩论起佛理,三个我都比不上!”陈相昀掺和道,嘴里说着称赞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幸灾乐祸。
“可不是,殷世子精通佛理,连当今太后娘娘也称赞过的,无心大师还曾想收他为俗家弟子。”谢氏也笑道。
殷国公夫人自从长子去后受的打击太大,便开始笃信佛理,受母亲影响,殷磐对佛理确实研究颇多,偶然一次陪着太后在宝严寺进香时与无心大师谈论佛理,被太后称赞过几句,精通佛理的名声便鹊起了。殷国公和国公夫人倒不觉得是好事,嫡长子早逝,嫡幼子还要继承家业呢,生怕幼子看佛理看多了,生出逃脱红尘遁入空门之念,为此几次三番勒令殷磐少去宝严寺。
提起这段公案,在座几人都笑,殷茵见沐清溪不解便说给她听,沐清溪听后也觉得有趣。不过,她却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智空和尚。也不知大和尚去了哪儿,说是一回京就跟她联络,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她现在在怀宁侯府住着还算自由,等回了安远侯府就得费几番波折了。大和尚到底在忙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世就是这样,时不时丢下她在寺庙里看书,自己却跑没了影儿,神出鬼没。
想到大和尚难免就要想到颜四,再想到她三年才酿成的冰焰酒,竟然就充做了一回路费,那可是千金难买的冰焰酒,她敢说整个大梁朝也挑不出几个会酿的,颜四那粗人真的会品吗?可千万别跟烧刀子似的牛饮下肚,那可真就是焚琴煮鹤了!想想都觉得胃疼!
“姑娘,鱼鱼!”客儿伸着小手指着江面。
沐清溪顺着看过去,只见江面上一捧水花落下,荡起涟漪层层叠叠的铺展开去,刚刚应该是有鱼儿跳出水面了。客儿看得开心,又回到船上非但没有不适还觉得好玩。沐清溪总觉得他似乎长大了一点点,胆子也大了不少,以前看到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现在看到好玩的会觉得新奇,会想去试试,这至少让她觉得带着客儿离开兰溪村没有错。
“吃!”客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沐清溪,黑溜溜地满是期待,直看得沐清溪额角滴汗。在兰溪村鱼吃多了,客儿现在看到水里的鱼想的不是风雅,而是怎么吃……这真是,咳咳……
偏偏殷茵还觉得这主意好,随声附和起来,“客儿说得对,咱们也靠水吃水,难得出来玩,咱们自己烤鱼吃吧!三哥,陈表哥,快让人准备了炊具来!”
殷磐和陈相昀面面相觑,满脸无可奈何,却还是苦着脸吩咐下人准备去了。
客儿听懂了,跟着拍手叫好,两人倒是在吃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因为找到了共同的爱好,客儿也对殷茵充满了好感,时不时地对她笑笑,还把手里的小玩意儿递给她一起玩,显然是觉得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玩伴!
对此,殷茵十分喜闻乐见并积极回应,船舱里笑声不断。
画舫开出了船坞,逆水而行,及至江心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殷茵就在舱里坐不住了。沐清溪接过琉璃递上来的小斗篷给他穿好,才牵着他去了甲板上。虽然是开春,都说春捂秋冻,客儿身子弱,还是小心的好。
时近正午,陈相昀和殷磐早就吩咐仆婢准备好午膳,有从鹳雀楼带过来的吃食,自家的点心,还有船上特有的水产,当然少不了额外布置的架子,让殷茵试试烤鱼的滋味儿。
没有长辈在场,几个人都乐得随意,也不要丫鬟在一旁布菜,索性把人撵到一边去,自己拿了串好的鱼在架子上烤。鱼是早就清理干净的,各种调料就放在手边,起先还只有殷茵和沐清溪拿着烤,殷茵只是嘴上说说,真动起手来是不会的,沐清溪却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一会儿就把一条新鲜的鲈鱼烤的外焦里嫩,撒一抹盐巴,再刷一层油,金黄的鲈鱼香气四溢,引得在旁的人个个流口水。其他人还矜持些,客儿和殷茵早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沐清溪手里的鱼问什么时候才能吃。
一条鱼刚烤完,就被殷茵抢了去,客儿看着到嘴的鱼飞了,小嘴一撇差点哭给殷茵看,还是沐清溪哄了又哄,从殷茵那虎口拔牙地夺下一块才好了。
“唔唔!真好吃!清溪,没想到你竟然还会烤鱼!”殷茵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称赞。虽然吃得快,倒没多狼狈,只是看着好玩罢了。
沐清溪手里给客儿挑着鱼刺,便跟她说起在兰溪村时的日子。听说她屋后就有河天天能吃鱼羡慕得什么似的。
“还你会酿酒!”殷茵惊讶地只差没跳起来了。
谢氏便在一旁提起沐清溪带来的酒,“不似咱们平常喝的酒,有点清淡的果香,入口清爽回味余甘,也不易醉人。”
陈相昀一拍手,“原来前日在母亲那里喝到的酒竟是表妹酿的,果真特别!”
殷茵便去拉着沐清溪的手抱怨,“有这样的好东西竟不想着我!真是白疼你了!”
沐清溪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她不过今天才认识殷茵,便是想送也没处送啊,到头来竟是她的不是了!
“姐姐放心,等回了府我就让人给你送去,别的没有,酒是管够的!别喝厌了才好!”
殷茵便笑着回道:“筠姐姐说得好喝,我现在就馋了,哪里会厌!”
几个人说说笑笑,这顿饭吃得和乐融融。仆婢撤了席面,几个人站在护栏边看风景,忽见远处有座画舫驶来,雕梁画栋,风帘翠幕,看上去十分华贵,正好奇间,便听得远远地有人声传来
“那边船上可是殷国公家?”
041柳妩
沐清溪牵着客儿站在场中,周身环绕着来自各方的打量,好奇的、不解的、鄙薄的、猜疑的……她觉得很好笑,没想到竟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了沐菀,不对,该叫沐清菀。更没想到的是,在座的居然还有柳夫人,当朝吏部侍郎柳邕的嫡妻。
柳邕是当朝三大学士之一柳开的长子,年少有为,如今已经官至吏部侍郎,再往上便有机会入阁成为辅臣。柳邕的嫡妻徐氏出自长宁徐氏,也是世代书香门第,显赫程度几乎不输徽州杜氏。
沐家二夫人徐氏虽然也姓徐,但与长宁徐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徐氏出身太原商贾之家,士农工商,占了第四,本朝风气开放,商人地位较之以前大有提高,但也没到超过百工的地位。
沐驰再怎么说也是侯府之子,即便是庶出,以徐氏的身份也是配不上的,这桩亲事能成,全因当时沐驰与罗姨娘身边的丫鬟私通,令那丫鬟大了肚子,事情不知怎么漏了出去。嫡妻未娶便有了庶长子,但凡有些骨气的人家哪里还愿意女儿受这种委屈,沐家无奈之下才给他定了太原徐氏,想着虽然身份不高,商贾之家又是高嫁,徐家在嫁妆上是不会少的,二房以后的日子也能宽裕些。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眼下的情形,沐清溪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的船行至月牙湾停驻,便被另一艘船上的人询问船上是否有殷家的人。月牙湾是曲江与运河交汇处天然形成的一处港湾,形似月牙而得名。因为风平浪静,名字又雅致常有人来这里驻足游玩。
殷磐和殷茵派人去问才知道原来殷国公家的长辈就在前面不远处的画舫上,早先听了人回禀说殷磐和殷茵与陈家同游,下人回说陈家的画舫进了月牙湾,所以特地遣人来请。
殷磐听后不觉得有什么,长辈在前小辈亲自去请安本就是应该,他先前就觉得只派下人请安不妥当。殷茵却苦着脸,她最讨厌跟长辈在一起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些烦琐事,还要见人就请安,被人拉扯着说一通不由心的好听话,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不过,长辈都派人来清了,拒绝是不行的,殷茵再不乐意也只好硬着头皮耷拉着脑袋过去。
却不曾想,上了殷家的画舫,在场的不只有殷家女眷还有其他人。原是殷家隔房的几位夫人小姐做了东,邀请交好的世家亲友前来相聚,殷茵不爱这种热闹,早早躲了出来,却没想到反而被抓了现行。
殷家与陈家交好,殷家的长辈在船上,陈相禹和谢氏作为陈家人不能不露面,否则传出去就是对长辈不敬,沐清溪也只好跟着过来。却不想,在画舫里居然遇到了沐清菀。
平心而论,沐清溪对沐清菀是没什么好感的,前世徐氏作威作福的时候,总少不了沐清菀在一旁摇旗呐喊,甚至有些时候比徐氏还要令人厌恶,沐清溪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中见到她,惊讶之下脸上的憎恨差点遮掩不住。好在在场的人大都被殷磐、殷茵、陈相昀和谢氏吸引,她走在最后抱着客儿,反而没什么人注意。
今日做东的是殷家二房殷周氏和三房的殷李氏,不同于沐氏一族分家不分宗的做法,殷国公府上是不分家的。如今的殷国公,殷磐和殷茵的父亲是大房嫡支,二房和三房也是嫡支,只是没占到“长”的名头。殷磐和殷茵见了殷周氏和殷李氏是要喊二婶婶和三婶婶的。
殷家大房与柳家关系平平,二房和三房与柳家的关系却很好,还是姻亲。二房的长子娶了柳家的女儿,三方的**又嫁给了柳家的儿子。沐清溪想想都觉得头痛,这些都是她前世嫁到严家以后逐渐摸索出来的,徐氏是不会教她这些的,她那婆婆又百般磋磨她,为了应付这些应酬她只好自己一点点打听,牢牢记在心里,生怕出丑堕了母亲的名声。
不过,那件事出了以后,她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了。她有时候都觉得奇怪,在那种情景下自己居然还能忍过来没有选择自杀,大抵还是放不下客儿。
殷周氏和殷李氏并排坐在主位上,前者穿了件赭色的褙子,头上梳着牡丹圆髻,戴了牡丹花饰的珠钗,面相随和。后者穿了件黛紫色的褙子,头上梳着百合髻,下巴微尖,虽然年过三旬,依然风姿绰约。和二人并坐的便是柳家大夫人柳徐氏。
原本是没沐清溪什么事的,与殷家相熟的是殷茵和谢氏,这样的场合她其实很不自在,就想着躲在人后凑合过去也就是了,谁知偏偏就是有人不让她如愿。
“陈家嫂嫂,你身后的这位姑娘是?”
这话刚落,沐清溪便感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这种被人注目的感觉令她十分不自在,尤其看她的都是女人,这让她很容易联想到……
殷周氏、殷李氏和柳家大夫人与殷茵四人一番契阔之后便让他们入席,又打发陈相昀和殷磐去隔壁跟殷家子弟耍玩。沐清溪刚想默默无声地随着谢氏入座,就听得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这声音金声玉振,宛如指尖上的琴音,余韵悠长,听得沐清溪被人注意到的那点恼怒也都弱了,她好奇地顺着去寻声音的主人,只见出声的是个坐在柳家大夫人身边的少女,看年纪十四五岁的样子。
然后她就怔住了!
沐清溪自问见过很多的美人,谢氏算一个,殷茵算一个,前世见过的更是不少,却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个。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狭长而清淡,目含情而生波。沐清溪想起了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首词,叫做词牌名“眉妩”,咏的是新月,中有“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的句子,眼前的少女就给人一种烟笼月隐朦朦胧胧的美,叫人忍不住想拂开那层薄雾去窥见美人的真貌,却发现伊人比想象中更美!
沐清溪生的娇小,人又安静。一直乖乖地跟在谢氏身后一句话也不多说,一步路也不多走,要不是柳妩出声,在座谁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可是一旦注意到了,便觉得眼光再也挪不开了。
殷周氏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只觉得像是看到了昨夜里洒落在枝叶间的阳光,灵透雀跃有分明带着盎然的生机,可是仔细去看的时候,那分明是个极安静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圆而大,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眼波流转便像是一泓泉水流进了人的心里,澄澈宁静。如果说柳妩是夜色下的月华,那么眼前的小姑娘就是山涧的清溪,看着安安静静,却有种无拘无束滴水穿石的坚韧。
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清溪正好奇那少女的身份,忽而被一声有些尖刻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她眉头轻皱朝罪魁祸首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沐清菀!
“清菀妹妹,这位是?”少女好奇地看向沐清菀,神色柔和,显然是跟她相熟。
殷周氏思绪被打断眸色微敛,神情有些不悦,碍于出声的是柳妩才没有跟沐清菀计较。
沐清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沐清溪,这可是殷家和柳家的聚会,沐清溪现在是什么身份,她怎么有资格到这种场合来!
“这、这是……”沐清菀咬着牙强笑着开口,一想到娘亲昨天还被逼去跟沐清溪道歉接她回家,她就觉得恨不得扑上去给沐清溪几巴掌,索性她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这种场合不能乱来。
沐清菀话没说完,谢氏拉住沐清溪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笑道:“看我糊涂的,竟忘了说!这位是我夫君的表妹,姓沐,双名清溪。前几日在家中小住,怕她烦闷,今日是特地带着她出来游江的。”
谢氏的话一落,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一下子便明白了沐清溪的身份,再看沐清菀的眼神就有些微妙了。
别人没注意到沐清溪还好说,身为姐姐,哪怕只是堂姐,沐清菀居然也没注意到,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沐清菀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又羞又恼,却还是笑着起身走过来拉住沐清溪的手,脸上满是关心,柔声问道:“清溪妹妹不是说身体不适在陈府小住,母亲昨天亲自去接你还不肯回家,怎么今日就出来了?”
沐清菀这话说的微妙,赖于徐氏的张扬,昨日徐氏去怀宁侯府上接人的事几乎是满城皆知,虽然传言中是徐氏无德,但是后宅妇人却都当是看个乐子的。这种流言信者有,不信者也有。在座大多数是后者,原因无他,任谁站在徐氏的位置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怎么对待兄嫂遗孤。
沐清溪心底轻叹,处处想着陷害她,沐清菀果然还跟前世一样可恶!
“你、你是大姐姐?”沐清溪惊讶地看着沐清菀,直看得沐清菀和在座的人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位侯府二小姐像是不认识沐清菀似的?
沐清溪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说道:“三年不见,姐姐竟这样漂亮了!我何时身体不适了?”她一脸无辜地反问,“我借住在姨母家是因为二婶婶不让我回家啊!我早就想祖母了,前几天派人去给祖母送土仪,竟还被二婶婶赶了出来,姐姐不知道,我这里一肚子委屈呢!”
042少女
沐清菀想遮遮掩掩混淆视听,她就偏要把事实撕开了摆在眼前给人看。今天虽然场合不对,但是在座的人却对得很,沐清菀既然送上门来,她就好好地让这群世家贵妇明珠贵女看看徐氏和沐清菀的嘴脸。
上辈子她被徐氏陷害嫁进严家受尽苦难,沐清菀却顶了原本属于她的婚约嫁进高门荣宠无忧,还得了个贤良淑德的名声,这辈子她既然踏进了京城,沐清菀就别再想安安稳稳地过她的幸福日子!
沐清溪的话刚说完,沐清菀的表情瞬间凝滞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沐清溪会这么直白地就把事情说出来!
世家大族行事一贯是九曲回转遮掩再三,便是恨极了也要脸上带着三分笑,面上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偏偏沐清溪就这么不按理出牌。
她竟然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是想把家丑摊在眼前看呢!
沐清菀纤长的手指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端住。这贱丫头指不定就等着自己失态,她绝不能自乱阵脚!
“清溪妹妹这话是怎么说的?”她打起精神强笑道,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还得忍着,娘亲说过,只要沐清溪回了沐家,她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若是现在把她吓得不敢回沐家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无论如何,她得先顺着把她哄进笼子里!
“接你回京的事原是娘亲自安排的,若是不想你回家,又怎么会巴巴地打发了人去?府门前那些事都是误会……”
沐清菀这话说出来,在座有听得津津有味的,也有觉得不妥当的,而身为东道主的殷周氏和殷李氏却齐齐微沉了脸色,彼此互看一眼,随即又转出一副温和的面容。
偏沐清溪对周围的眼光极为敏感,恰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快,心下微怔,略想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大姐姐,咱们这些家事,是是非非你我心中一清二楚,还是别在诸位长辈面前现眼了,今儿大家出来是为了散心玩乐,不是给咱们评理的。咱们家的事自有祖母处置,没得让诸位长辈以为咱们家没个做不了主的,竟还要放到聚会上来讨公道。”不等沐清菀说完,沐清溪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徐氏那些话,她都听厌了,再掰扯下去,她也未必能占到好处,还不如打断在这里,就凭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已经足够那些有好奇心的人浮想联翩了。
这可是殷家的聚会,沐清菀不过是个客人,拿着自己的家务事在这里说来说去,主人家里不厌烦才怪。家中的事自有家中长辈出面,沐老夫人尚在,沐清菀却把自己家里的事拿出来让外人评理,那不是明明白白地打沐老夫人的脸吗?
沐清溪这番话说完,场中那些各色的目光倒是都多了几分欣赏,人比人,沐清菀的作为和沐清溪的举止两厢对照,明眼人都看得出谁更识大体,更符合侯府嫡女的身份。
“诸位长辈见谅,小女多年不曾归家,乍见堂姐不免失态,扰了两位夫人的宴会,实非所愿,改日必定亲自登门谢罪。”沐清溪朝着座中主人行了一礼,又对殷周氏和殷李氏致歉。这番做派端的是合情合理,落落大方,让人挑不出丁点错。
就连殷周氏和殷李氏也觉得心里十分妥帖。
“清溪妹妹说的是,清菀也给诸位长辈赔罪了,清菀一时忘情,还望诸位海涵。”沐清菀反应也不慢,虽然心底尴尬的很,却极快地选择了对她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把失态归之于忘情,见了亲人一时欣喜,这确实没什么。
沐清溪唇角轻牵,沐清菀虽然看着冲动却算不得蠢,否则前世也不会伪装的那么贤良淑德还得了门好亲事。越是这样,她竟然越觉得兴奋。若是沐清菀和徐氏跟上辈子相差太多,她反而会有种自己报复的根本不是前世的仇人而是陌生人的感觉,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殷周氏和殷李氏见二人识趣,也都不做追究,只随口说了几句面子话便让她们各自玩去。谢氏和殷茵齐齐松了口气,殷茵是怕沐清溪被沐清菀欺负了去。她只觉得沐清菀看着柔柔弱弱,可是说出来的话怎么都觉得假兮兮话里有话,她生怕沐清溪言语上吃了亏。
谢氏也担心,但她更担心殷家二夫人和三夫人以及其他在座的人对沐清溪产生成见。女孩儿家闺中的名声十分重要,先前那些事,清溪在后宅里的名声毁誉参半,这次她带着人出来,若是再添些闲言碎语,别的不说,她自己就觉得自己没尽到嫂嫂的责任。
沐清溪笑笑,俯下身抱起客儿告退。先前说话的时候客儿就躲在她身后,揪着她的衣摆一声不吭,安静又乖巧,是以竟没什么注意到沐清溪还带着个孩子。直到此刻随着她的动作在座的人才发现屋子里竟还有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孩童。他皮肤很白,与抱着的她少女一样,白的像是上好的昆仑雪玉。五官生得极好,因为年幼的缘故看上去有些秀气,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又圆又亮,虽然看着怯怯的,却没有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只叫人觉得可怜可爱。
这就是安国公的遗孙了。
在座了解沐家的心中雪亮,看向沐清溪的眼光又多了几分思索。
祖母尚在却要带着侄儿在外借住,于情于理,沐家在这事上都是站不住脚的。沐老夫人精明一世,如今真是老了。
“嗤还带个孩子来这画舫雅集,真是不懂规矩!”
静寂里的这一声格外突兀,想听不到都不行。已经转身的沐清溪蓦然回首,清亮的目光直直朝着声音的主人刺去。
冰雪剑光,寒冽直逼骨肉!
出声的少女被这目光刺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面上却依然不肯服输,哪怕眼神躲闪却梗着脖子回望着沐清溪,丝毫不肯退让。
少女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娇嫩又带着一脸傲气,身上穿着织金丝的菱纱水波纹褙子。她身边坐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此时正一手拉着她,劝她不要犯倔。偏偏少女就是不肯听,依然直直瞪着沐清溪不肯退让。
沐清溪仔细打量着少女的眉眼,有些眼熟,她定然是在哪里见过的。
应该是前世,这辈子她刚入京城,见过的人都是有数的。这少女看上去身份尊贵,她周围的人看她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上仰,这是潜意识里的尊敬,并且她年纪轻轻坐的却是主位,她身边的华服妇人看似尊贵,作为却略微退后一步,说明是以少女为尊的。
那一桌上除了少女以外,其他人沐清溪认识的不多,但是有一个却是她熟悉的,是桑树巷胡家的大奶奶。胡家……对了!
沐清溪脑海中灵光一闪,是她!
前世不曾听说殷家跟曹家有所交集,她怎么会出现在殷家的雅集上?
不过,如果是她的话,恐怕还真不是恶意。
一念及此,沐清溪心下的恼怒微微散去了些。
少女只觉得环绕在周身千金压顶的寒凉骤然一轻,再看时沐清溪眼中水光潋滟,端的是秋水明眸,顾盼流光,似乎方才的针锋相对只是错觉。可是,真的是错觉吗?
那种冰雪寒光泰山压顶般的目光竟让她恍然间有种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是哪里呢?少女眉头轻轻皱起,苦思冥想却不得其解。
“这位姐姐有礼,”沐清溪抱着客儿屈身一礼,面色淡淡地看着少女,“清溪今日原本并不是特意参加雅集,不过是长辈再次前来拜见,是以并非刻意。二则,家中小侄无人照料,清溪身为姑姑自然不能不闻不问。”
这话两层意思,第一,我不是特地来参加雅集的,本意就是带着孩童出来游玩,因为遇到了长辈在前前来拜见。第二,我家孩子不像你众星捧月,人人疼爱,我这个做姑姑的要是还不看着点,谁来管呢?
沐清菀听到后一句话手中的帕子险些绞断,沐清溪真是时时刻刻不忘抹黑她们沐家!沐家哪里就要无人到要一个小姑娘来照看侄儿了!这不明摆着让别人以为是她们苛待她吗!
沐清菀这次可真是误会沐清溪了,她是真没想着再坑徐氏一把,同样的话重复的多了听得人便不觉得有什么,她深谙其中道理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她说这话只是想说给少女听,别看到什么就急慌慌地开口,多想想前因后果没什么不好。今天被误解的是她,她不能跟她计较,若是明天换了身份比她高的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祸从口出。
前世这少女不就是栽在这四个字上吗?
少女前世帮过她一把,她心里记着呢,这辈子若是能提醒她避开祸源,也算是还了这桩恩情。
少女被沐清溪这番话说得小脸微红,心下知道是自己莽撞想岔了,可又拉不下脸来认错。只撇开了目光看向别处,不再理睬沐清溪。
沐清溪也不想再多做计较,她今天出的风头已经够了,好好地游玩最后竟成了这样,她那点闲适的心思都快败光了。
043铺面
离开正厅,在谢氏和殷茵的引荐下沐清溪认识了几位京中闺秀,都是平日里跟殷茵玩得来的。殷茵性子爽利,能得到她认可的自然也是性情相投的,沐清溪一一记在心里。
至于谢氏,在座的她熟识的人其实不多。与她一般年纪的好友大多都已经出嫁,在家伺候公婆、服侍丈夫还要看顾幼儿,若不是陈相禹和杜欣开明,她也不会这么自在。
与这些人说话的时候客儿一直偎在沐清溪怀里,肉嘟嘟的小脸埋在沐清溪的脖颈间,偶尔有喜欢他的少女过来逗弄也显得懒懒的。
沐清溪知道他这是不开心了。
原是想带着他出来玩哄他高兴的,没想到反被拖在这里。屋子里这些少女的话题不是衣裳首饰就是后宅逸闻,客儿听不懂,又没人陪他玩,便是有那过来逗弄他的少女也都只是觉得新奇而已。这么一来,他自然就不高兴了。
沐清溪心疼不已,可殷茵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她明白殷茵是一番好意,她既然回了京,肯定要接触这些圈子,殷茵这是在为她铺路,这番心意她自然懂。
看来,真的要好好想想客儿的去处了。
他毕竟是男娃,总跟着自己目中所见都是这些后宅妇人,难免见识就浅了,这可是万万不能的。她再舍不得,也不能拿他的前程轻忽。
明天去秦家先探探那边的口风吧,沐清溪想着,沐家她是不能指望了,留在杜家又不合规矩,只能看看秦家是什么态度。
这些未出阁的女孩儿的话谢氏是不愿意插嘴的,她一直注意着沐清溪和客儿,这会儿见沐清溪眸中隐约的焦虑,又看看客儿,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暗道自己粗心,若是官哥儿在这早就坐不住了,客儿安安静静的,她还以为是没什么。
她招过身边的一个丫鬟耳语了几句,丫鬟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人来通报说,陈家二公子来请,说是家里有信儿,等着回去。
沐清溪闻言如闻大赦,再待下去,不止客儿受不了,就连她都要撑不住了。前世她十岁以后从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聚会,历经一世,又在兰溪村待了十年,不管是眼界还是想法,她与在座这些人多少都有出入,有些话她委实不能苟同,却偏还得听着,也是种折磨。
满是歉意地跟殷茵道别,又约定了再聚。谢氏派人去主厅那边通报了一声,便带着沐清溪离开。刚出船舱,沐清溪就忍不住松了口气,客儿似乎也明白从刚刚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了,小小地出了一口气。谢氏在一旁看着这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动作笑不可遏,这可真是一家人!
沐清溪余光瞥见谢氏脸上的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表嫂别见怪,我是真有点招架不住。”
谢氏笑着拍拍她的手,“你这是不习惯,多出来走走自然就好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们这些世家女子之间的交际其实也是另一种人脉关系,身份摆在那,以后这样的事情是少不了的。
沐清溪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就是一时有点不适应。”
又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陈相昀这么急慌慌地派人来催,莫不是家中有急事?
谢氏还没开口,陈相昀已经迎了上来,看到谢氏张口就问,“嫂嫂,可是发生什么事了?”目光落在沐清溪身上,见她安好无恙才松了口气。
沐清溪听得糊涂,又被他带着担忧地目光一看,更是觉得云里雾里。
谢氏见状笑着说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待得倦了想出来走走,又不好直说罢了!”不止沐清溪觉得累,她也觉得没意思,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让她在那坐着看一帮半大丫头闹不成?
沐清溪和陈相昀对视一眼,这才明白谢氏是故意找了借口出来,都觉得十分好笑。
“行了,这下没人管着,咱们想去哪就去哪,清溪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谢氏问道。
沐清溪想了想,江景虽好,可是月牙湾这处画舫一艘连着一艘,把原本的清静都闹没了,倒不如去别处转转。
画舫,沿着原路向渡口驶去,沐清溪带着客儿站在甲板上,这会儿太阳尚好,不怕吹了风。迎面一艘气派的画舫驶近,或者不该叫画舫,那船造的十分大气,一点也没有画舫的精巧雅致,它一来,浑像是铜板铁琶混进了纤云丝竹,看起来格格不入,却与周边的开阔疏朗的江景分外相合。
沐清溪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目光,继续指点着江上时不时掠过的飞鸟给客儿看。
船上,舱中的赵似有所觉般抬起头向外望去,却只见一艘画舫交错而过,渐行渐远。他摇摇头,按下心底那莫名地悸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枚白玉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
“该你了。”
三刻钟后,沐清溪抱着客儿站在了热热闹闹的柳树大街上。
这柳树大街是市坊所在地,店铺鳞次栉比,又多有街边的摊贩卖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每日里人来人往,或许不是京城最富贵的地方,却绝对是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为了方便起见,谢氏和沐清溪早早地换上了一身简便的男装直裰,头发打散了竖起在脑后,特意描粗了眉毛,又将脸部线条画得硬朗。这么一看便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领着年幼的弟弟出来闲逛,唯一惹人瞩目的便是那弟弟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小……少爷累了吧,不如我来抱着小少爷?”同样换做了男装打扮的琉璃上前问道。
沐清溪也确实觉得手酸,客儿看着小,但是分量真的不轻。但看他不是很想换地方的样子沐清溪还是摇了摇头,“没事,还是我抱着吧。”
陈相昀满脸无奈地跟在两个“弟弟”身后,身边的随从个个大包小包地提着,顿时有种仰天长叹的冲动。若是让大哥知道大嫂又扮了男装,回去还不得罚他抄十遍《通鉴》!
在前和沐清溪说说笑笑的谢氏却高兴得很,她在闺中的时候也常常跟好友扮了男装出来玩,也是这样才跟陈相禹相识,只可惜成亲以后陈相禹不知道犯什么倔,什么都由着她偏偏就是不许她扮男装!
客儿看着小摊上的东西眼花缭乱,时不时地就要停下来指着摊子上的东西好奇地看,他也不开口要,就是觉得新奇,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就松开手了。沐清溪知道他这习惯,便也不提买下来,只有那些他翻来覆去爱不释手的才买。陈相昀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跟表妹和表侄儿出来,当然是表侄儿看上什么就买什么,沐清溪拦了几次拦不下便由他去了。
沐清溪一路走打量着两旁的店面,她之所以提议来这里可不单单只是为了玩,而是想着前些日子白璧的回话。既然决定了要在京中开铺面,自然要好好想想在哪里开,白璧选的位置中有一个就是在柳树大街。这里是有名的老市坊,每日里往来的人也多,南来北往做什么的都有。做生意选店面讲究的就是人多的地方,东西再好也得有人才行,若是人少了,有再多的东西也卖不出去。所以,白璧在选址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人多的地方。
但是这个道理做生意的都懂,因此,人多的地方的铺面着实不好找。她沿着路走这,不多时便到了白璧说的那一家。这家铺面不算大,大小倒是符合她的要求,就是位置有些偏。柳树大街里有许多分出来的小巷子,这铺面就在一条小巷子靠里的地方。原本谢氏是不打算转进来的,还是沐清溪说想拐进来看看才过来的。
只这一点,沐清溪就觉得有些不妥当。
虽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太深了酒再香也被外面的各种气味给盖住了,哪还会有人过来?
这家铺子如今是一家书店,生意冷冷清清,门前根本没几个人。实际上这些小巷子大多是巷子口人多,越往里人越少。除非是那些有名的老店,人人都找的,否则生意并不好。也难怪铺子的掌柜要出手,沐清溪进了书店装作好奇的样子四处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除了他们一行人就没有人过来过!
这也太冷清了!
沐清溪苦恼地想着,他们又不是什么百年老店,新开张的铺子就得是放在显眼处人们才会进去,这么偏僻的地方她心里没底啊。
“表……表弟这是怎么了?”谢氏看着沐清溪暗淡的脸色好奇地问道,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从书铺里出来就没精打采的。
沐清溪不好直接说自己想要开铺子,这事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姨母说。一个女孩儿家自己开铺子到底是不妥当的,虽然许多出嫁女都会有陪嫁的铺子,但那都是可靠的家奴打理的,一代传一代,主人家只管坐着看账收银子就行。她这却是要自己过问,自己张罗,姨母早先听说她在越中开酒铺就觉得不妥当,说她一个千金小姐怎么能亲自插手这些事,还说铺子都不用愁,她手里的拨给她一个就行了。
可是沐清溪怎么好要姨母的私房,姨母再疼她她也只是外甥女,这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
等等!
姨母的私房……母亲的嫁妆!
044秦家
沐清溪摇摇头,“没什么,就是逛了许久有点累。”她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只因这事涉及母亲的嫁妆,她不好开口告诉谢氏。
谢氏也没多想,他们出来的时间不短,走累了也是情理之中,见天色转暗,便与陈相昀商量了下决定打道回府。
沐清溪心下纷乱正想找个清净地仔细思索,自然不会反对。回到怀宁侯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余晖洒落在院子里的竹木山石上,宛如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宁谧而肃穆。
用过晚膳,沐清溪被杜欣留在了房中说话。
杜欣看着面容尚显稚嫩的外甥女满心里放不下,沐家那个地方就是个狼窝,外甥女这么柔柔弱弱的真能应付得了徐氏和庞氏?从情理上来说,沐家做事不地道,可是一旦回了沐家,徐氏和庞氏是长辈,沐清溪是小辈,身份上就弱了一层。若是生了什么事,难免要束手束脚不说,还会被长辈拿捏。那是别人家的后院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就是万一沐清溪受了委屈,她也只能在事后找补。
越想越觉得不放心。
“荇儿,要不你还是在姨母这多住几天?”杜欣拉着她的手问。
沐清溪心下微暖,知道是姨母不放心,但还是劝解道:“姨母,我毕竟是姓沐,总住在您家是不妥当的,这是其一。其二,那毕竟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又有爹娘的遗物,我自己也想回去看看。”
她其实明白,爹娘的遗物恐怕早就不剩下什么了,以徐氏和沐驰的性子,要么是毁了,要么是据为己有。无论是哪种都让她觉得恶心透顶。靠着爹娘的荫蔽过日子,却还挖空了心思谋害她和客儿,她倒要看看这两口子的心是不是毒蛇芯子做的!
杜欣心里明白,只是事关沐清溪,关心则乱。
“你去了沐家不要跟他们硬碰硬,若是直来直往,他们一个是你二婶,一个是你祖母,无论错是不是在他们身上,世人都会罪及你。”当朝重孝,晚辈对长辈不敬便是不孝,这样一顶帽子压下来,谁也承受不起。
“徐氏那个人贯会装腔作势,你凡事多长个心眼,千万莫要被她骗住。至于庞氏那边,若是能化解就想方设法化解,至少也别弄得太僵。她毕竟是祖母。”杜欣叹道,她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庞氏,好好一个安国公府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庞氏功不可没。可偏偏她是安远侯府的老夫人,就连徐氏和沐驰也要听她的,沐清溪若是一味强硬,是讨不了好的。
沐清溪认真地听着,姨母倒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庞氏和徐氏虽然都不喜欢她,但是两个人的立场是不同的。同时对上两个人并不明智,拉拢一方打压另一方才是上策。
“春棠和春雁两个也算机灵,你带在身边,若是有什么事就让她们回来告诉我,姨母总是给你撑着的!”
杜欣絮絮叨叨地说着,沐清溪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不时出声发问,杜欣便为她细细讲解。这些是别人不曾教过她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还不曾接触这些,也只有姨母会想着手把手教她后宅生存之道。
两人一直说到近亥时才打住,还是陈黎见时候不早遣了人来提醒。沐清溪肚子里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到底还是没问出来,辞别了杜欣回到房中,打发了客儿睡下,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出嫁女都是有嫁妆的,像杜家这种世家高门更不例外,只有更丰厚的。嫁妆是出嫁女在婆家的底气,不到万不得已婆家哪怕是丈夫都是不能动的。否则便要被人戳脊梁骨,说这家子人算计媳妇儿的嫁妆,这可是面子里子一起丢的丑事!
当年爹娘还有大哥大嫂去的突然,家中一片混乱,单是张罗四个人的丧事就忙不过来。那时她又是刚刚重生,许多事情尚未理顺,也没想到这些东西上。如今想来,母亲去世,母亲的嫁妆自然该由她和大哥来继承,可是大哥也去了,这份嫁妆便该是她的。哪怕她当时年少,需要由长辈出面帮着打理,也应该有人告知她一声。
可是,没有。
这么多年来沐家从未有任何人跟她提过娘亲的嫁妆的去向,包括本该由客儿继承的大嫂的嫁妆。甚至也包括大哥和父亲留下的遗产。
那么这些本该由他和客儿继承的东西去了哪呢?
徐氏和庞氏!
嫁妆这种事也只有后宅妇人最清楚,母亲的嫁妆一直是虹霓管着的,虹霓去向不明,这嫁妆不是落在徐氏手里就是落在庞氏手里,若是后者还罢了,若是落在徐氏手里
一想到母亲留下的遗物被徐氏拿来穿戴糟蹋,沐清溪就恨不得打上门去一把火烧了那对夫妻!
逼死了母亲不算,竟还侵吞母亲的嫁妆,这事祖母就算没参与也是默许的,否则哪里会一点都没跟她提!
沐清溪越想越觉得那个家恶心,连带着对徐氏和庞氏的恶感又深了一层,她用尽了全部的心思才能制止住自己回去质问的冲动。
这事不能急,单这么去问,庞氏和徐氏肯定不会告诉她,必须要准备万全一击必中,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才行!
她要把徐氏和庞氏欠娘亲的通通讨回来!否则有何面目为人女!
沐清溪思绪翻涌,直到四更天才朦朦胧胧地阖眼睡下。被锦绣叫起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迷糊,拥着被子坐起来定了定神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跟徐氏约定的是今日回沐家,可是秦家那边也说了今日在家中等候。沐清溪这一天要跑两个地方。也是她糊涂,当日答应徐氏的时候竟把跟秦家约定的日子给忘了,秦家那边是必然不能爽约的,沐家那边她也不想再拖延下去,只好先紧着把秦家的事请办完再回沐家。
出门的时候还被姨母好一通数落,杜欣原本就觉得沐清溪定的日子太急,这会儿两桩事撞在一起便想让她多留几天,横竖也不差这一两天。不过都被沐清溪婉拒了。徐氏已经亲自上门请了,不管她是什么做派来的,在外人看来,长辈已经低头,小辈再端着不肯原宥就说不过去了。
怀宁侯府和秦家并没有什么交情,杜欣原本想陪着来,沐清溪把她给拦下了。她今日来是带着客儿认亲,姨母若是在场秦家难免会顾虑。
秦家老爷子为人刚正,与外祖父杜玄是知交好友。沐清溪幼时还曾被外祖父带着来秦家做客,是以对秦家并不陌生。大嫂秦氏是秦家老爷子的孙女,她小时候就见过的,长大了成了自己的嫂嫂。当初兄嫂二人初定亲的时候她可没少拿话打趣,如今故人音容笑貌宛然在目,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马车在二门上停下,沐清溪带着客儿被引进了后院,秦家人早已等在那里。
丫鬟打起帘子,沐清溪抱着客儿甫一进屋,就有个华装的妇人激动地走了过来。
“这、这是客儿?!”
王氏满眼含泪地看着少女怀里小小的一团,这是她女儿九死一生诞下来的孩子,竟然长这么大了,要是女儿还活着,看见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沐清溪看到来人的衣着打扮便猜到是大嫂的娘亲王氏,其实她以前见过的,只是历经两世许多人的容貌都已经模糊了,这才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来。
“见过伯母,见过伯父。客儿,快叫人。”沐清溪行过礼,又哄着怀里的客儿喊人。
客儿有些怯怯的,像是看到陌生人有点害羞,但还是乖乖地按照姑娘的吩咐喊道:“外父父,外母母。”
因为害羞,声音有些轻,但是王氏和秦大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秦大人还好,原就眼眶湿润的王氏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摸着客儿的小手只说“好”,又让这沐清溪入座。
“客儿这会儿有些认生,熟悉了就好了。”
王氏想抱抱外孙,手刚伸过去客儿就往沐清溪怀里躲。王氏眸中一暗,沐清溪忙解释。
王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我知道的,就是看着喜欢,想多亲近亲近。孩子,这三年苦了你了!”后一句却是对沐清溪说的。
饶是过去了这么久沐清溪乍然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眼眶一酸。
忙道:“没什么,您和姨母都时常送东西过来,并没有短了什么。只是,我一个小孩子家不会教导孩子,也没把客儿教好……”沐清溪的声音低了下去,哪里是没教好,还让他中了毒,若是毒不清除,客儿以后都会受影响。
奶娘那件事王氏也有耳闻,自然明白这事不能怪到沐清溪头上,若不是沐清溪发现的及时,客儿此时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何况,哪里会不苦呢?一个孩子带着个孩子,又是在乡下那样的地方。
“好孩子,你的心我都知道。客儿很好,你把他教得很好。”王氏看着客儿欣慰地说道。若不是事先知道客儿中过毒,根本不会注意到客儿跟寻常快四岁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一双眼睛灵动非常,却又不哭不闹,也不乱碰东西,沐清溪确实把孩子带得很好。就是太懂事了,更加让人心疼。
沐清溪心中安慰,哄着客儿跟王氏和秦大人说话。秦大人看着面相严肃,却也是疼孩子的,当初大嫂秦氏在闺中时就很受疼爱,此时看了客儿也就爱屋及乌。
隔着辈分,能聊的话题其实不多,多半时间都是围绕着客儿。王氏想听,沐清溪便多提起客儿成长中的趣事。这么浑说了一会儿,客儿渐渐地熟悉了,就肯让王氏抱在怀中玩。
沐清溪则趁势提了提想把客儿寄养在这里的想法。
045收养
“清溪知道这不合规矩,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沐清溪眉目低垂轻声说道。
“沐家的情形,我不说您也都清楚。徐氏和沐驰几次三番陷害,三年前淮安渡口那次多亏祖母的暗中相助,后来却又出了奶娘那件事。不瞒您说,这次徐氏派了人去越中原本就没安好心,来的路上早就安排了人手,全因一位侠士出手相帮我和客儿才得以平安到达京城。”
“伯母,我实在是怕了,我一个人一条命没什么,可是客儿却是大哥唯一的儿子,父亲唯一的孙儿,把他托付给别人我实在是不放心,我已经疏忽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三年前淮安渡口的刺杀着实凶险,若不是祖母暗中派了人,她和客儿早已埋骨异乡。也是因此,她对祖母一直抱有幻想,直到出了奶娘的事。到现在她也有些想不明白,祖母当年既然肯派人保护他们,说明她是看重他们的,难道仅仅是三年不见就能疏远至此吗?
当然她也没忘记渡口上遇到的那位少年侠士,若不是他及时出现,仅仅靠祖母的人也未必抵抗得住。只是,当时情形混乱,走得太过匆忙,她竟然没来得及问他姓名,就连容貌也有些模糊不清了。唯记得他有一双十分特别的眼睛,双瞳有异色,一旦情绪激动便会显现出来。可是天大地大,让她去哪找这样一个人?
沐清溪想着,不自觉地出了神,那双奇异的眼睛,瞳孔泛着诡异的红光,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害她们么?
沐清溪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颜四,他忽然觉得颜四的眼睛形状跟那位少年侠士有些相像,是错觉吗?
内室里伺候的丫鬟婆媳早已被挥退,屋子里只有王氏和沐清溪两人。当沐清溪的话说完后,屋子里就陷入一片寂静中。
沐清溪低着头,她不知道王氏会不会答应,从礼法来说,这事说不过去,万没有祖母还在却将孙子寄养别家的理。可是从情感上说,她有五分的把握王氏会答应。
毕竟,秦氏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而客儿是秦氏唯一的儿子。沐清溪知道这样以人心作为筹码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有些卑鄙。一旦秦家答应,随之而来的便可能是沐家的打击报复。祖家尚有人在,却把遗孤血脉寄养在外祖家,单是这一条传出去沐家人就会被人戳着脊梁骂,尤其是那些言官们。可是反过来想,人家沐家还有人在,沐家若是上门讨要孙子,秦家却不答应,那么不占理的就成了秦家。
这是儿子,不是女儿。若是个女孩儿寄养在外祖家没什么,外人顶多说一句这家的外祖父母疼爱外孙女。
可是,客儿是个男孩。
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会坐视家族血脉流落在外而不管不问,除非族里没了人。
到时候,秦家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而名声受损的沐家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只会趁机落井下石,最可能的手段就是怂恿言官弹劾秦家夺人子嗣坏人亲情。甚至根本不必沐家怂恿,那些言官就会一拥而上,抓住机会痛书条陈未必是跟秦家有仇而是自古言官多是这样。
夺人子嗣坏人亲情,在重视伦孝的大梁朝来说这无异于与人有毁家灭族之仇!甚至沐氏全族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到时候就算沐清溪出面作证恐怕也没用。
沐家老老夫人在,沐驰和徐氏在,沐清溪只是一个小辈,她说的话又能有什么分量?
这些道理沐清溪看得明白,秦家人又怎么会不懂?
沐清溪甚至觉得秦大人就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才抱着客儿避了出去,秦大人久居官场,为人睿智,这些事他定然看得分明。秦大人看着客儿眼里的疼爱不是假的,只是涉及到家族名声和前途,秦大人的选择根本想都不用想。
但是,沐清溪还是说了,她只能赌王氏的一片慈爱之心。这很卑鄙,却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氏听完沐清溪的话就陷入了沉思,早在沐清溪递了帖子以后她当时就想上门去请了,是夫君拦了一拦才没那么急切。她当时想不明白,还有些埋怨。可是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如果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见到外孙,再听到沐清溪的请求,她可能想都不想就会答应。在缓了这么几天之后,心思已经没有那么冲动,自然就能想到这番话背后的风险和危机那是整个秦家都承受不来的。
怎么办呢?王氏的目光落在门口,那里,她的夫君刚刚抱着他们的外孙离开。他是早就猜到了吧,却不明说,还是想尊重她的决定。
她能怎么选呢?
一边是最疼的女儿和外孙,一边是整个秦家的名声前途,她能怎么选呢?她就是再糊涂也不能硬着心肠拿整个秦家作赌注啊!
看着眼前低首静默的小姑娘,王氏的心理一阵阵翻腾,那么纤细脆弱的女孩儿,仿佛一点细微的重量就能将她压垮。她照顾了外孙三年,不曾向他们求取过任何帮助,每次来信总是说些趣事,从不喊苦。可是,如今她开口求她,她这个做外祖母的却只能拒绝。
“清溪……”王氏满脸愧色地开口。
沐清溪抬起头看向王氏,努力地将自己的期冀掩藏在笑容底下,可是,几乎是在目光触及王氏的第一瞬间,她就已经明了王氏的选择终究是赌输了。
她高看了人情,也看低了家族。这不能怪王氏,换成是她一样会以家族为重,何况,严格说起来,客儿是沐家人,他姓沐。凭什么秦家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理智明白,心底的失望还是像涨潮的海水一半肆无忌惮地汹涌起来,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好悄悄地吐了口气,紧闭了下双眼调整自己。
“伯母您请说,清溪听着呢。”她强笑着开口。
王氏在看到沐清溪脸上的脆弱的那一瞬到了嘴边的话差点就改口了,这样娇小孤苦的女孩子,要回到沐家那个狼窟里,她自己都自顾不暇,能照顾得好客儿吗?王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她在回家之前还想着把客儿送到安全可靠的地方。身为姑姑尚且能做到这种地步,他们这做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难道就不能给外孙提供庇护?
然而,秦家一家人的分量终究还是稳稳地压过了客儿。她不只是客儿的外祖母,还是秦家的夫人,是她的孙子孙女的祖母,她不只有桑儿一个女儿。
叹口气,王氏的心定了下来,她继续说道:“清溪,你也说这不合礼制。秦家是客儿的外家,毕竟是外家,客儿姓沐。”王氏没有多说什么苦衷,她看得出沐清溪是个十分通透的人,不用细说她就能明白。
看着小姑娘眼睛里的希望像是微弱的火光一般一点一点地熄灭,王氏的心就像是被数九寒天的大雪刮过一般,缓缓地冻上了一层冰。
沐清溪抬起头,双眼直视王氏,眼中已经是一片平和,完全看不出失望,她轻笑着,像是之前的问话就只是随口一问,“伯母说的是,也是清溪太冲动,让伯父和伯母为难了。还请伯母不要见怪,只当清溪是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才好。”她没资格也不应该让秦家为客儿担这样的风险。
王氏摸摸她的头发,笑笑说道:“虽说不能让客儿长住,可是这里毕竟是客儿的外家,他若是想外祖父和外祖母了只管过来住着,住多久都随他。”
沐清溪点点头,知道王氏这是安慰她,也是在表明她和秦家的态度秦家虽然无法收养客儿,但是能给的庇护绝对不会吝惜。
对于秦家来说这已经是极限,沐清溪心里领情,却还是免不了失望。客儿是徐氏和沐驰的眼中钉肉中刺,特别是在沐驰几次三番上书请封世子被驳回以后,这根刺更是如鲠在喉,日日夜夜都想拔除。可想而知,一旦回了沐家,她也许只是受些羞辱刁难,可是客儿绝对会有性命之危。前世客儿之所以会在寒冬腊月里跌落池塘而死,不就是因为这个吗?否则冬日里北边池塘结冰,客儿上辈子并没有伤了脑子,聪明得很,怎么可能明知危险还往池塘边走。
她看得清楚明白,所以才想拖延回沐家的时间,无论如何都要在回沐家之前来秦家一次。
但,是她强人所难了。
理顺了心思,沐清溪依然言笑晏晏地与王氏闲聊。不能因为王氏没有做到她心中所想的就迁怒于人,秦家对他们有恩,她不能因为这事心生怨尤。
王氏见沐清溪神色如常,心底也有些安慰。沐家小姑娘确实被教的很好,若说人品性情,只要客儿随了沐家小姑娘的性子,将来绝对不会出错,就是这启蒙入学上有些麻烦,沐清溪再好也只是个小姑娘,而且顶多再过三年就要出阁。
罢罢,大不了等年纪到了想个法子把客儿接来秦家的族学念书,到时候也能名正言顺地照应。就算不能收养外孙,但是外孙到外祖家的族学念书可是常有的事,沐家总不会再生枝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