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兵权
好雨知时节。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着,雨丝风片将整个京城点缀成烟雨迷蒙。
紫禁城的琉璃瓦被细雨一点点浸湿,久了,落下的雨水逐渐凝结成水珠儿,沿着镌刻着吉祥纹的檐角悄然无声地落地,跌碎在青石路上,暗沉满地。
书房里下了课,三皇子赵和七皇子赵结伴而行。三皇子今年二十多岁,在承安帝的儿子里算是年长的,七皇子比他小七岁,两人并非一母同胞,但是感情极好。盖因七皇子生母早逝,自小被养在翊坤宫里。
前两任太子逝后,承安帝不曾再立太子,皇子到了年纪便出宫建府,赵年长已经参政,虽然不是正经参政,仅是在六部里观政也叫赵觉得羡慕极了。
“三哥今儿怎么有空来给弟弟们讲学?”赵勾着兄长的肩膀笑得吊儿郎当。
赵笑着看他,“父皇昨日还说,你性子太活泛,叫师傅头疼。”
言外之意,这是特地来给他上上弦。
赵听闻就是脸色犯苦,“三哥快别说了,整日里都是那些,听得脑门儿疼,有这时间还不如出去跑两圈马!”
赵笑着点他,“你啊你……”
不等说完,赵忽而扯扯他衣袖,示意他往一边看。
赵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张顺正朝这边走,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景王。
“殿下安康。”两人齐齐见礼。
赵比赵大,原不必见礼,但赵早早封王,赵还是个光头皇子。
“是你们俩?书读完了?”赵走过来就看到他们俩,这两个他都有印象,但是没打过交道所以不熟,尤其大的那个还比他大个几岁。
“先生刚上完课,我和七弟正打算回去。”赵答道,眼底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赵点点头,“既如此快去吧。”说完便越过他们朝前走去。
赵回头,看着赵的背影有些出神,他怎么进宫了?
赵没察觉,他看着赵的背影一脸羡慕,“看这方向是去乾清宫吧,也不知父皇要派什么差事。”他们这些皇子有一个算一个,长到现在都没领过什么实差。唯独这位景王是实打实的军功出身,看着真叫人羡慕。
“行了,别看了。横竖跟你我无关,父皇的意思哪里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有这时间你倒不如多做几篇策论。明儿春闱张榜,小心鹿鸣宴上父皇考你。”
赵按下心底的思索嘱咐弟弟,同时又觉得七弟实在是太天真,确实该好好紧紧弦。
赵被这话说的兴致淡了几分,他是真不耐烦读书,他更想像景王那样上阵杀敌,想想就热血沸腾!
乾清宫东暖阁。
赵进来以后行礼问安,承安帝随口问了几句近况便点了点手边的几份折子,张顺会意把折子捧给赵。
承安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赵面色如常地接过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半晌过去,承安帝才问道:“你怎么看?”
赵垂眸思索,这几封折子无一例外是关于北狄的。年前一场大战北狄大败,退回草原深处蜗居。这会儿居然打算派遣来使,声称要两国修好。
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年,修好也不是说了一次,回头还不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算起来,修和停战这事儿打从先帝起就少了。说白了,先帝太英勇威武,打得北狄毫无还手之力,求和还来不及,哪还有能耐谈“修好”。
这会儿递这么个意思过来总有点不寻常。
“臣如今不在兵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赵淡声答道。一回京皇帝就卸了他的兵权,调任户部。这会儿又拿着兵部的折子来问他,是故意试探?
承安帝笑着看他,很是温和,“咱们叔侄俩不必忌讳这个,北狄那边你熟悉,就说说怎么想的。”
他笑得很谦和也很坦荡,仿佛真是就想跟侄子俩聊家常,随口问问。
赵也不推辞,径直答道:“臣之意,一动不如一静。”言外之意,北狄打着以和为贵的名义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北狄暗地里是什么主意,来了就知道了。
北狄去年遭的灾不小,年前没讨着好,草原上饿死的牛羊无数,这次来求和应该是有几分真意。但是,“修好”和“求和”其中的差别就大了。
承安帝点点头,让他在炕桌另一旁坐下,“朕也是这个意思,你跟北狄打交道多,等北狄的人过来,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这是让他接待来使?
接待来使不该是礼部的事?
赵闻言不置可否,既不推辞也没应承,就算北狄现在就出发,没有一个月也到不了京城来,到那时他未必还在京城。
承安帝也没想听他答话,仿佛就是随口一说,转而问起他在户部的情形。
“户部掌着我大梁全国的人口赋税,你在户部里头待几天,出来就能差不多有个谱儿。户部虽然事情芜杂,但是个能锻炼人的地方。你年轻,但凡有不懂的都可以拿来问朕。”承安帝不疾不徐地说着,仔细又耐心。
赵洗耳恭听,不时应和着答几句,多数时候都是听得多。若叫不知情的看到,真有那么几分父慈子孝的意思。
书房里。
“王爷,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您把兵权卸了,弟兄们以后听谁的?”贺子琦问道,“您就真打算窝在户部了?”
赵的目光落在书上,看都不看他一眼,任由他在一旁走来走去地着急上火,颇有几分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王爷您倒是给个准话啊!”贺子琦看到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觉得上火,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啊呸!他才不是太监!
“我说老贺,你别转了,我眼晕!”龙一说他。
贺子琦没好气地回道,“你晕,我比你还晕呢!爷您倒是给个准话啊!这书有什么好看的?”
他大步走到书桌前,一眼看到赵手里拿的竟然是一本《楞严经》,登时眼眶瞪大了一圈,指着那经书不可置信地问:“王爷,您不是真跟外面传的似的改性子吃素吧?”
卧槽,那乐子可大了!
冷面杀神跑去修佛?
那比天降红雨还稀奇呢!
赵这才放下书看他,淡声说道:“你觉得呢?”
贺子琦顿时卡了壳儿。
“才进京几天就没了正形。”赵说道。
贺子琦心头一凉,抹了把脸,回想打从回京以来的这些事,他确实有点心急了。
“爷恕罪,属下失仪。可是,您倒是给个章程啊!”
眼下朝中的情形,只要不是糊涂到家的都能看明白几分。他们当初回京心里也有准备,但是皇上三两招下来,实在是叫人看不清楚了。
赵是皇子,初入军中的时候没几个服气的。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出身军中世家,要么是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哪里肯甘心对个毛头小子低头。
绊子不敢明着来,但是怠慢是少不了的。赵愣是硬生生从刀剑上走了出来,踏着北狄的无数尸骨一路走到了中军主将的位置上,不服都不行。
如今贺家虽没明着站在景王身后,但是他这个贺家的儿子在,明眼人心里都有数。可是赵一回京就把兵权给甩了,说是皇帝下旨,赵连反抗都没一点就这么甩了,他当兵权是耍着玩的?
“圣上有命,岂能不从?”赵淡淡地说道。
贺子琦想说,能不能说点实在的。
赵又道:“不拿虎符你们就不认本王?”
贺子琦再次卡壳儿,转念一想,可不是!
大梁朝的兵权自先帝起就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及至先帝薨逝,安国公沐骏领兵,虎符就落在沐骏手里。沐骏去了,景王掌兵,用兵如神,几年下来军中上下尽皆俯首,早就不单是一道虎符的事儿了。
“北境有子任,出不了岔子。你就安心在京里待着。”赵见他似有所悟,话锋一转,“老将军递了信儿,再不回家就亲自上门捆人,你自己看着办。”
前一句贺子琦还觉得心中大定,后一句直接跳了起来惊叫:“怎么可能!”
赵被他气笑了,“你说可能不可能?”
贺子琦登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贺老将军,他英明威武的爹,打从三年前就想把他从边疆撸回来守城门。
我老人家年纪大了,想让儿孙承欢膝下,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所以儿子啊,父母在不远游你懂不懂,赶紧在京里谋个差事,咱不守边关了,咱守着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你麻利利地成个亲给我老头子生个大胖孙子玩儿!
当然话不是这么说的,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吓得贺子琦三年没敢回京,生怕一回来就被拉郎配了。这不,回京快一个月了连家门都没登过。
龙一看不下去,“我说老贺,贺老将军也是慈父心肠,哪有你这么当儿子的?”要是他儿子回了京一个月不上门看他,看他打不打断他的腿!
当然,离他有儿子还早得很。
贺老将军只是发话不动手,在龙一看来就是太心疼儿子,所以才惯得贺子琦这一身毛病!
“说得轻巧,你倒是没人催婚乐得自在。我年纪轻轻青春正好,干嘛要找个婆娘管我!”贺子琦不以为然地顶回去。
老头子被媳妇,也就是贺子琦的娘,管了一辈子,现在还想再找个儿媳妇来管他?
哼哼,做梦去吧!
062清欢
风霁堂,绮碧轩。
沐清溪今天是特地来看望沐清欢的,因为之前的事她被三叔和三婶勒令在屋子里休养了三天才出来。对于活过一辈子的沐清溪来说其实不算多大的事,只是事出突然又勾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才让她一时失措。三叔和三婶给双鹤堂送了信儿,说要留她住几天,沐清溪便也不急着回去。
绮碧轩院子不大,胜在奇巧精致。进了院子便是一条鹅卵石小路,清一色乳白色和墨黑色的鹅卵石铺成各种图案,有的像猫儿,有的像狗儿,还有飞鸟捉虫、游鱼戏莲叶,可爱又新奇。廊下是一丛茂盛的迎春,这时节开得正好,嫩黄的花朵儿一簇簇花瓣饱满又圆润。花丛外是两个青釉的大水缸,形状有些像大肚子的茶壶。缸里点着几棵睡莲,刚刚抽了嫩芽,一点点浅淡的绿,生机无限,看着就叫人觉得心里松快。
院子里搭了个秋千,低低的,秋千绳是用缠了铁丝的麻藤做成,结实得很。座椅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垫子,往上一点点,扶手握秋千绳的地方裹了一层柔软的鹿皮,这是怕绳子太粗糙,磨伤了女孩儿的手。再不远处是个丝瓜架子,沐清溪认得还是因为在兰溪村的时候在邻居家里见过。夏日里天悬星河,拿一把蒲扇,捧一盏酸梅茶,坐在丝瓜架子底下乘凉最有趣了。因着兰溪河的缘故,常常有萤火虫从河边飞过来,也不怕人,就在丝瓜架下飞来飞去。她初见的时候惊奇极了,还带着客儿抓了好些放在绢纱的灯罩里,夜里熄了灯,萤火虫的光芒一闪一闪,比小时候宫里赏下来的宫灯还要漂亮。
大抵都是分家以后三叔和三婶特意为女儿置办的,她记得以前绮碧轩的格局可不是这样。
丫鬟打起帘子请她进屋,沐清欢正坐在榻上打络子,见了她来就是一脸新奇,大约是不常常见生人的缘故。
她歪着头打量她,沐清溪不说话,也歪着头笑着回看她。
半晌,还是沐清欢先不好意思了,低了低头,小小声地问:“二姐姐?”
沐清溪心底微暖,三年前她走的时候沐清欢还小呢,没想到再见她还记得她。
“三妹妹在玩什么?”沐清溪笑着看她,摆摆手让屋子里的人不用行礼,又让琉璃把带过来的小玩意儿交给嬷嬷收着。坐到榻上,见她手里是几根彩色的线,旁边丫鬟还顺着几根其他颜色的,一个小小的络子尚未成形,看不出是要打成什么样子。
沐清欢看着眼前的姐姐还有点认生,但是心里又觉得亲近,二姐姐走的时候她已经记事,二姐姐从前就常来找她玩,还给她带好些新鲜的玩具和吃食,像草编的蚂蚱、泥塑的娃娃还有糖人儿,她都记得。
“是络子,嬷嬷教我呢。”沐清欢小声说道,神情倒没什么不耐烦。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该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难为她竟能在屋子里坐得住。沐清溪接过她手里的络子看,手法还生疏,但是线路都没差。
“过几天是夫人的生辰,小姐是想打个络子挂在玉佩上送给夫人做礼物。”伺候的嬷嬷上来凑趣。
沐清溪这才知道,三婶的生日原来就在这几天。
“三妹妹手真巧,我跟你一块儿打好不好?也教教我怎么打!”沐清溪感兴趣地说道。
沐清欢一听她喜欢也觉得欢喜,双眼亮亮地问:“二姐姐不会吗?”
沐清欢从小就身体不好,沐殷氏和嬷嬷总是说这不行那不能,什么都不敢让她做,就是出屋门在院子里也要看时辰,虽说是为了保护,可是日子久了她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渐渐地就不自信起来,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她身体不好,平日里没有什么玩伴,唯一玩得好就是沐清溪了,可是她一走就是三年。
如今小时候的玩伴儿回来,还说让她教她怎么打络子,沐清欢就觉得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点点比别人厉害的地方,整个人都开怀起来。
沐清溪不知她这番想法,她是哄客儿哄习惯了。说来,兰溪村的沐家小院一直流行着一种浮夸风。客儿胆怯害羞,为了让他勇敢一点,她和锦绣她们一贯是鼓励得多,从来不批评。鼓励他他还不太敢呢,若是一不小心说个重话,把他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一点自信给吓回去了怎么办?
对于胆小的孩子就是要让他觉得他其实很好很优秀,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无论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尝试,他只要尝试就可以做得很好,好好好,什么都好,只要他去做。还要时不时的让他觉得,身边的人都有不如他的地方,比如客儿会摆积木,沐清溪就会很应景地说“哎呀,客儿好聪明,姑娘都不会,客儿教教我好不好”,然后客儿就觉得“啊,原来姑娘不会,我会哎,那我是不是比姑娘还厉害”。再比如,客儿识字以后,沐清溪教他写字的时候偶尔会故意缺笔,然后客儿看出来了,沐清溪就会夸他“客儿好聪明,竟然能看出姑娘的写错了”,客儿就更喜欢学字了。
信心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
遇见跟客儿脾气性格相近的沐清欢,沐清溪就不自觉地把哄客儿的办法拿出来,事实证明很有效。
一刻钟后,沐清欢就把三年的那点隔阂丢了个差不多,炕桌被撤下去,姐妹俩亲亲热热地倚在一起商量怎么配色。络子这东西说简单也不难,说难呢又不简单。单是手法、花色就能找出四五十种,这还只是沐清溪听过的,没听过的怕是还多呢。
杜氏出身书香世家,杜玄是不拘着她们非要熟练针织女工的,比起打络子、刺绣这些女孩儿家的该学的,她更喜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连带的沐清溪对于刺绣这些也生疏得很。倒不是不喜欢,而是没必要。像杜家和沐家这样的人家衣服鞋袜自有专门的针线房来做,她们顶多也就是绣个帕子荷包自己玩儿,何况针线活儿伤眼睛,杜氏和沐骏也舍不得累着她。
沐清溪说她不会打,真的一点都不是谦虚,而是大实话。就算是后来被嫁进严家管教磋磨了两年她也只是勉强会了点皮毛,严格点说也只是能拿针线。
可是从那以后,她的手就再也不能弹琴了。
“二姐姐,你这里错了,要这样,从这里穿过去,再从这根线底下穿过来。”沐清欢一边打着自己的一边教二姐姐,一个没看好就见二姐姐那里乱了套,连忙提醒。
沐清溪移开落在手指上的目光,就见络子果然被自己打乱了套,这要怎么办?
她按着沐清欢说得去拆,结果越拆越乱,不一会儿就把自己急出了满头汗。
“二姐姐,我来吧!”沐清欢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她的络子就开始拆,她拆的很慢,一根是一根的,但是片刻后团成一团的丝线就被解开了。
“三妹妹好厉害!”沐清溪应景儿地捧场。
沐清欢一脸“二姐姐好笨”地看着她,沐清溪脸色讪讪,忍不住摸了摸鼻头,被个小丫头嘲笑了,真是丢脸。
不过,看沐清欢这样才像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活泼又精神。
屋外,丫鬟扶着沐殷氏问,“夫人,咱们要不要进去?”
沐殷氏笑得欣慰,摇摇头,“不了,就让她们姐妹俩玩吧。去厨房让他们给绮碧轩里送几盘酸甜口的点心,要好克化的。”
“是。”丫鬟领命而去。
木槿堂。
“河哥儿和浪哥儿还没回来?”徐氏按着额角问,打从春闱结束,她就没怎么见过两个儿子,眼看还有几天就要张榜了,有心想问问,却连个人影儿都摸不着。
徐嬷嬷觑着徐氏的脸色小心地回道:“要不奴婢派人去前边儿问问?”
“前边儿”自然指的是前院,爷们儿长大了都要跟后院女眷分开住,也是为着男女大防的缘故,只晨昏定省过来请安就是。原本徐氏要见儿子,随便找个人去递个话儿即可,可是老夫人一番折腾,夫人现在没了权,身边得力的去了一半,行事就该谨慎起来,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
徐氏叹了口气,摇摇头,她最烦心的就是儿子越长越跟她疏远了。她以前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给儿子丢脸。可现在她已经是侯夫人,儿子却比以前还远着她,她到底哪里还做得不够?
“菀姐儿呢?”她还有女儿呢。
徐嬷嬷轻出口气,她真怕夫人不管不顾地让她往前院递话,前面那一场事,连老爷都开始厌弃了,夫人这时候可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
“小姐那边老奴亲自去看过了,一切都好,夫人放心,没人敢怠慢的。”沐清菀只是被罚了禁足,其中一部分还是代夫人受过,老夫人这已经是宽大。
徐嬷嬷看得明白,要不是老爷求情,老夫人气成那样怎么可能这么轻轻放下,偏偏夫人一味地以为老爷被董姨娘迷糊了心眼子,故意跟着老夫人作践她。
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徐嬷嬷心底担忧,但又不能明着劝。
“再过几天就是三月三了,明华公主的帖子……”徐嬷嬷问。
徐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事,这可是大事。明华公主的帖子那就是脸面,走出去都觉得有面子。徐氏一想起这个顿时又觉得有了精神,老夫人又如何,明华公主又不会给老夫人下帖子,到头来在外交际的还不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侯夫人?
安远侯府迟早是她的,老夫人还能蹦几年呢?
063清河
明华公主的宴会谁都不敢怠慢,徐氏一想起来便顾不得跟老夫人斗法。
只要在外头她还是安远侯夫人,老夫人就不能把她怎么样。当下催着徐嬷嬷去问针线房的衣裳做得怎么样了,她为了明华公主的花会特地给自己和沐清菀做了几件新衣服,她的清菀今年及笄,正是说人家的时候,若是在花会上能让公主称赞几句,何愁找不到好姻缘?
徐嬷嬷见她明白过来,心里松了口气。
“夫人放心,衣服是早就做好的,老奴这就让人送过来。不过,小姐那里?”
沐清菀还在禁足,老夫人说了禁足三个月那就是三个月,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明华公主的宴会就在眼前,徐氏好不容易这次拿了帖子,怎么甘心错过这次机会?
“要不再让老爷去求求情?”徐氏想来想去,觉得只能这么办了,沐清菀也是沐驰的女儿,他总不会坐视不理。
徐嬷嬷欲言又止,她觉得这事儿老爷不太可能答应,但是看夫人的样子又不敢劝。
晚间,沐驰回府徐氏没让人去请,而是亲自上门把沐驰堵在了书房里。自从那件事之后沐驰就不想见她,刻意躲她,徐氏知道就算是派人请也请不动,于是干脆亲自上阵。
沐驰现在看到徐氏就觉得厌烦,看到她就想起白日里在衙署里同僚那些隐晦的目光。老夫人的事没传出去,可是沐清溪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到现在就算沐清溪回了府,也没消停干净,上次还有言官参他治家不严,圣上亲自过问,险些没将“不悌不慈”四个字甩到他脸上。
兄弟相合是为悌,长辈关爱晚辈是为慈。
就差没明着说他不敬兄长,苛待侄女侄孙。
就这样徐氏还不肯安分,竟然妄图冒犯老夫人!
她是猪脑子吗!
“说吧,什么事!”沐驰丢了手里的书不耐烦地问。
徐氏看他这样就来气,到底还想着正事没有发作,“三月三明华公主要在画南别院举行花会,公主之前给我下了帖子,我要带菀姐儿去,你去跟老夫人说。”
沐驰一听就火了,“混账!老夫人说了禁足三个月就是三个月,你也给我在家呆着,哪也不许去!”
这话是命令他呢!让他去跟老夫人说,他没那个脸!
还宴会,她现在出去就是丢人!
徐氏也火了,“沐驰,你这怎么跟我说话!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是你的正妻!我看你是被姓董的那个贱蹄子给迷住了!”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徐氏愣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沐驰,他竟然打她,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丫鬟奴才的面打她!
“你竟敢打我?!”
沐驰厌恶地看着她,“打你是你活该!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个侯夫人的样子!”他指着徐氏,“市井泼妇都没你不要脸面!”
“现在嫌我不要脸面了,当初花我的嫁妆银子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说!沐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争吵起了徐嬷嬷就吓得赶紧带着人退出书房,她守在外面听着屋里头一句接一句的骂声,心惊胆颤,夫人真是……何必呢?
“滚!”
徐嬷嬷只听得这么一声,紧接着徐氏就失魂落魄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摇摇晃晃,衣衫不整,满身狼狈。她连忙上去扶着,“夫人,这是怎么了?”
徐氏双眼无神地随着她的步子往外走,及至回到了木槿堂,挥退下人才“哇”地一声伏案痛哭起来。
徐氏越哭越难受,他竟然要休了她,他竟然说要休了她!他难道忘了当年那些赌债是谁替他还的?是,她出身低微,可是他沐驰又能好到哪里去?未进门通房有孕,她怀着委屈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拿自己的嫁妆银子填补二房的开销,可到头来他竟然有那种龌龊心思!
他怎么有脸!
徐氏恨,她恨沐驰,她觉得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大房,都是因为那个狐狸精!
他要休了她,她倒要看看他敢不敢。
就算是鱼死网破她也不会把辛苦挣来的侯夫人拱手让人!
前院。
“二哥,听说爹跟娘在书房里起了争执?”沐清浪看着沐清河忐忑地问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娘?”
沐清河今年二十出头,看着已经是大人模样,气质也比沐清浪沉稳得多。从长相上来说,沐清河随了徐氏,五官生的不错,偏偏眉宇间像是有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之气,不笑的时候让人看着就觉得沉甸甸的。沐清浪则是随了沐驰,但是更像老侯爷沐伦。沐驰的长相其实更像生他的姨娘,轮廓还是随了沐伦。沐清浪看着面嫩,五官端正,眉目清正,比之沐清河多了几分憨厚气。
沐清河喝了口解酒汤,松了松领口,这几日他一直在外应酬,今日酒喝得有点多,心里不免烦躁,“既然是爹娘的事,咱们做儿子就不该插手,你只管好好读书,别的都不必去理会。再者,娘最近太急躁了,也该冷静冷静。”
立世子的折子一日不批,他这个侯府长子就一日尴尬。放眼如今的朝堂,爵位在身却不立世子的还有几个?他的婚事迟迟未定,不就是因为想等立了世子找个门第高的?如今他走在外面,听着别人喊沐公子都觉得脸上烧得慌,明明该是沐世子的,他觉得那些人都是在嘲笑他,嘲笑他爹袭了安远侯的爵位名不正言不顺,所以皇上才不肯立世子。说不定等他爹去了,这个爵位也就到头了。
这怎么行!
沐清河一想起就觉得心底燥得慌,更让他觉得心慌的是,沐清溪回来了,她不止回来了,还带着大伯的孙子,安远侯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孙。
要不是当年沐含章没满六岁,这爵位根本轮不到父亲,现在沐含章回来了,会不会等到他六岁了,皇帝就会下旨立沐含章为世子?
老夫人当年既然能力挽狂澜让爹继承爵位,难保她不会偏心大房,再想法子把爵位还给大房哪怕沐含章有可能被毒傻了,可那又如何?庶子还不能承爵呢,老夫人不也办到了?
自从知道沐清溪和沐含章回京,沐清河就时常做噩梦,梦里无一例外都是沐含章继承了爵位,他被同年嘲笑,嘲笑他痴心妄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还梦到过沐含章查清了当年下毒的事,然后把他活生生打死……
沐清浪被兄长一说便禁了声,可是心底还是有几分犹疑,从听到的传闻看,娘和爹似乎吵得很厉害,为什么?
是因为娘顶撞了老夫人?可是老夫人已经罚过娘了,还把妹妹禁足,老夫人不是不依不饶的人,这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不是因为老夫人还能是因为谁?
是董姨娘?难道是她在爹面前说了娘的坏话?
“清浪,后院的事不是我们该管的。”沐清河见弟弟还愁眉不展,显然还想着刚才的事,心里直叹气,这个弟弟让娘养得太敦厚,也太死心眼。他这几天刻意带着他应酬就是想让他多结交些人,偏偏他死脑筋不开窍,还反过来劝他不要把心思放在交际上。
朝中形势复杂,安远侯府没了军权,爹为官又没实权,他连个世子之名都没有,本就叫人看轻,不结交些人如何能立足?
沐清河觉得以自己的才学高中是没问题的,高中之后怎么走才是大问题。
他们这些勋贵家的人,就算放到翰林院去也大多是闲职,且极少有人能考中庶吉士,余下无非是挂在翰林院领个闲职,岁积月累地熬着,等皇上想起来的时候再安排官职,比那些普通的士子还不如。
皇帝日理万机,什么时候能想得起他们来?
所以,沐清河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往翰林院使劲儿,他参加科考也不是为了要进翰林院,而是为了在皇帝跟前露个脸儿,让皇帝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然后,说不定皇帝一赏识,就把请封世子的折子批了,有了世子之位他就不必再在翰林院熬。沐家是军功起家,他就算不能进军营,也该能混到兵部里得个差事,总比在翰林院干耗着好。
“哥,我知道,我就是担心娘。”沐清浪说道,他在徐氏身边的时候长,母子情分更深厚,他也不像沐清河有那么大的志向。沐清浪一早就明白,家里这个爵位是掉在头上的馅饼,爹就算立世子也没他的事,他还不如安安分分地读书科考。若是圣上开恩赐下恩荫也就罢了,若没有,他科考也是条路。
沐清河这才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后宅里的事娘自会处理好,你不必太过担心。今天见的这几个人你可都熟识了?”
沐清浪闻言皱眉,但还是应声道:“认识了,就是觉得……不大合得来。”
沐清河了解弟弟的脾气,也不打算逼他这么快接受,不过是先带着他熟悉熟悉,秋后他就该参加桂榜,再这么糊里糊涂地死读书是不行的。他就这么一个弟弟,就算不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也不能拖他后腿。
“跟他们相交只是为了多条路,并不是让你非要跟他们交心,”沐清河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些酒肉朋友,可酒肉朋友又怎么样?
有总比没有好,什么事都要未雨绸缪,等有事了才想起来去套近乎,那时候谁理你?
“你只管学着,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064严章
在风霁堂住了没几天沐清溪就搬回了清辉院,刚回沐家,长时间在风霁堂待着老夫人难免会心生芥蒂。沐清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看老夫人的脸色,由不得她任性。
这趟出去什么事都没办成不说,白添了一肚子气,沐清溪闷闷不乐好几天。
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酒铺的事有了个大概的方向,又见着了大和尚。
不过,三叔为什么看起来很讨厌大和尚的样子?
沐清溪百思不得其解。
从她的角度看,现在的只是大和尚看起来吊儿郎当不靠谱,分寸是有的,应该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但是三叔的为人她也清楚,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人赶出去,何况大和尚还对她有恩。
她去问过,却被三叔黑着脸打断了,还让她以后见了大和尚都要避着走,就算是他亲自上门也不许见。能让一向温文有礼的三叔露出这样的表情,下这样的命令,大和尚到底是说了(做了)什么!
该不会当着三叔的面喝酒吃肉?
还是偷看黄本子被三叔抓了个正着?
要不就是……一不小心戳了三叔的伤心事腿和女儿?
到底是什么啊!
沐清溪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一把抓过正在拆积木拆的开心的客儿揉来揉去。
客儿玩着玩着就被姑娘抱在了怀里,小家伙非但不恼反而丢了手里的积木主动往沐清溪怀里扑。
姑娘好几天没带他玩,他都要闷坏了。
“姑娘,外外!”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沐清溪,满心期待。
“客儿想出去玩?”沐清溪问。
客儿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非常非常想去,还想起了什么似的歪着头问:“官官?”
“官官”就是官哥儿,也是客儿入京以后的第一个小伙伴。难得客儿这么想念小伙伴,还主动要求,沐清溪这个做姑姑的怎么忍心拒绝呢?眼珠一转,心底闪过几个念头,沐清溪唤人进来给客儿换衣服,自己也换了一身秋香色绡纱兰草纹褙子,头发简单束起在脑后,被琉璃挽成双丫髻,戴上掐丝珐琅纹的发箍,收拾妥当了便牵着客儿出了清辉院。
坐在家里是没用的,到底怎么回事还得自己去问,她就不信三叔真能一直憋着不说!
从清辉院出府要穿过后院的小花园,刚进小花园沐清溪就听到前边路上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听声音是个男子。沐清溪有心避开,便带着客儿从另外一条小路走,谁知走了没几步,转过拐角竟然恰巧迎面碰上两个人。
偏偏这两个人她都认识,都讨厌!
一个是徐氏的长子沐清河,另一个则是徐氏的外甥严章!
沐清溪看到后者的脸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就想躲开,可是路只有一条,且前面没有遮挡,沐清河和严章已经看到了她,再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沐清河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沐清溪,回家多日他其实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沐清溪和沐含章,就连去给老夫人请安也是刻意错开时辰。此时见了,心底就有些不自在,看着沐含章和沐清溪的目光难免带着几分估量沐含章到底傻没傻?
避无可避,沐清溪忍下心底翻滚的冲动,对着沐清河施礼,“见过二哥。”说完垂目低首,看都不看旁边的严章,她手握成拳,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她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生怕一个忍不住就会冲上去撕烂严章那张畜生脸!
这个禽兽!败类!混账!猪狗不如的东西!
就是他毁了她一辈子!
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沐清河反应极快,一瞬间便换上了一张温和的笑脸,关切地问:“二妹妹怎么在这?这是含章?”
沐清溪低垂眉眼,咬紧了牙关不肯抬头,克制着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不过是带客儿出来走走,”又让客儿喊人,然后说道,“二哥有客,妹妹就不打扰,二哥先请。”说罢便侧身避到一旁,给沐清河和严章留出路来。
沐清河闻言笑容僵在脸上,心下恼怒。他怎么也没想到沐清溪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若是只有他自己在场也就罢了,偏偏旁边还有个严章,这不是让严章觉得在府里连个小丫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妹妹不必忌讳,这位并不是外人。他姓严名章,是我姨母的儿子,说起来你还得唤一声表哥。”沐清河笑着对沐清溪说,又转头向严章介绍,“这是我大伯的女儿,你该知道的,名唤……”
“二哥!”沐清溪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女孩儿家的闺名不外传,她不信沐清河不知道,若是知道,那就是故意来恶心她了。
沐清河被打断,更觉得恼怒,再开口话里已经有几分冷,“都是一家人,二妹妹不必见外,严章不是外人。”
沐清溪险些被他气笑了,他不算外人,他算哪门子的内人?!沐驰一家子就没一个不给她添堵的,沐清溪恨极了严章,忍到现在还没甩脸子走人已经是两世修来的涵养,这会儿听沐清河这么说险些按不住自己的脾气。
“二哥是熟读四书五经之人,不拘小节,您一句话不值什么,妹妹却不敢苟同。二哥和严公子请便,小妹另有要事,便不相陪。”说罢福身一礼,不等两人反应就带着客儿走了过去。
留下沐清河在原地脸黑似铁,尴尬地冲着严章抱拳道歉:“这妹妹久居乡下,性子粗野,让你见笑了。”沐清溪那话分明是指责他读圣贤书,却行事肆意,不顾礼仪法度。沐清河不能指责她不对,因为严格说起来,严章对沐清溪来说就是属于外男。沐清河这么说,就是沐清河的错。她说完就走,连应对的机会都不给沐清河,沐清河只能拿这种话来给自己解围。
严章没说什么,她看着沐清溪远去的背影,眼中兴味十足,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表妹是个有意思的人。”
如果有人仔细看的话,那就像是一匹饥饿的野狼乍然见到了刚刚切下来的鲜肉,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据为己有。
沐清河被沐清溪掉了脸面,心里不快,便没多在意严章这句话,更没注意严章的神情,而是招呼他往木槿堂去。
严章是徐氏妹妹的儿子,徐家家世卑微,徐氏的妹妹小徐氏嫁的严家也不过是寻常门第,但是就在几年前,严家跟京城柳家攀上了姻亲,地位就微妙了起来。若在以前,严章来安远侯府沐清河根本不会出面,但今时不同往日,柳家的底蕴在那摆着,沐驰能够袭爵还是柳大学士出的力,沐清河对严章就不得不慎重起来。否则,以他现在对母亲徐氏的观感,也不会愿意为了严章踏足木槿堂。
直到走出了花园,脊背上那道灼热阴毒的目光才消失不见,沐清溪绷紧的背脊忍不住一松,整个人像是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琉璃不明内情,还以为她是生了病,连忙上来照看。
沐清溪只觉得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她拉住慌着要去找大夫的琉璃,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宁神。时隔这么多年,哪怕做了那么多的心里准备,在见到严章出现的那一刻,她还是冷静不下来。刚才要不是还有仅剩的一丝理智在,她怕就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撕咬。
她恨他,恨不得生啖其肉饮起血!
畜生!畜生!
那就是一条时刻闪烁着贪婪的毒舌,紧紧地将她缠缚住,剧毒的蛇信子不停地从身体周围划过,一刻都不得解脱。
沐清溪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严章这颗毒瘤,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容易拔除。
“姑娘?”小团子撇着小嘴委屈地看着她。
沐清溪回神才发现,从刚才起她就握着客儿的小手。她无意识地用力,把他的小手攥的通红,可这孩子竟然一直咬着牙没吭声。
“怎么不跟姑娘说?疼不疼?”沐清溪连忙松开去看,白胖胖的小手上三道鲜红的印子,煞是显眼。当下又是心疼又是懊恼,连带着心底因严章出现而产生的惊惧也冲淡了几分。
琉璃见她缓过来,就上前问还要不要出府。
沐清溪想了想,严章在府里,她是怎么都不想再见到他的,与其留在府里有可能碰上,还不如干脆出府避开,眼不见心不烦。
“派人去老夫人那里,就说我要去风霁堂找三妹妹说话。”她本来想亲自去的,可这会儿实在觉得心烦,不想看到老夫人,只好派人过去说一声。老夫人会忌讳她久留风霁堂,却不会限制她偶尔去风霁堂。沐清溪一开始不懂,后来想了几天才想明白。
若是她回了沐家不住清辉院而住风霁堂,外人还是会以为是老夫人不肯接纳她,是沐家苛待安国公遗孤,毕竟三房现在名义上已经从安远侯府分出去了,算是两家子。但是,她住在清辉院去风霁堂玩那就是串门,是跟叔婶亲近,别人是挑不出毛病的。三叔再怎么说也是老夫人的嫡子,就算是因为不良于行被冷落,老夫人也不会完全把这个儿子抛诸脑后。沐驰再好也是隔着肚皮的,隔层肚皮隔层心,老夫人其实并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么看重他。
归根究底,只是为了保住安远侯的爵位。
想通了这一点,沐清溪再去风霁堂就不再有所顾忌,而是大大方方地请示老夫人,只是注意着不会频繁留宿。
065本意
有了上次的事,沐清溪学乖了,这次出门低调得很,她坐在马车里乖乖地在风霁堂门口下车,然后坐小轿子进了内院。三叔和三婶都在,天气好,沐清欢也难得的被放出小院。三婶带着她跳花绳,三叔就在一旁看着。
跳花绳是女孩儿家的游戏,院子里绳子一拉就能玩,沐清欢身体弱,跳这个既不用担心累着,又能小小地活动身体。
沐清溪放下客儿,让他跟沐清欢玩。结果一个小丫头,一个小团子,一个躲在娘亲身后偷瞄,一个躲在姑娘身后探头。性子像极了,谁都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看得沐清溪和沐殷氏直笑。
最后还是沐殷氏先推了沐清欢出来,沐清欢比客儿大,对小时候的客儿是有印象的,就是觉得小时候小小的一团变成了这么大一个有点不敢置信。走近了牵着客儿的手还一脸惊奇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研究他是怎么从个圆滚滚的汤圆变成圆滚滚的馒头的。
不过,从神情上看,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小侄儿的。毕竟三房里从来没有比她更小的孩子,乍然来一个,觉得新奇极了,拉着他就往自己的小屋子里跑,还把自己的玩具都拿出来给他玩。
客儿一开始认生,怯怯地死拽着沐清溪的衣襟不肯走。被沐清溪无情无义地拨开手的时候还眼眶红红,金豆豆差点没掉下来,那模样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姑娘你坏”四个大字。看得沐清溪一脸汗颜,却还是坚决坚定地把他丢给了沐清欢。
官哥儿那么淘气两个人都能玩成一块儿,沐清欢这么文静她就更放心了。要说担心,也是担心这俩各害羞各的,害羞一整天……
把人放心地交给三婶,沐清溪就舔着脸凑到了三叔身边。
沐好笑地看着这个侄女儿,闹不清她是打什么主意,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带她进了书房。
“要是想打听智空和尚,那就不用问了。”沐进了屋子直接撂下一句话。
沐清溪准备好的问题全都卡了壳,她是想问智空和尚,三叔这也太直接了吧?
沐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一阵无语。亏他这么千防万防的,这小侄女儿竟然还可着劲儿的去找人。她到底知不知道智空和尚没安好心?
沐觉得他一开始的做法就不对,要是把智空的打算告诉沐清溪,说不定沐清溪自己就讨厌智空了。
“傻丫头,那和尚想收你当徒弟你知不知道?”
“啊?”沐清溪愣住。
沐还以为她是吓着了,连忙安慰她,“你放心,三叔已经替你回绝他了。我安远侯府的姑娘哪里有给和尚做徒弟的道理,凭他是什么名门高僧,也不能强收徒弟。我看,那和尚说不定本来就是没安好心,要不然那天怎么那么巧就是他来解围?”
沐不喜智空,连同那天醇枫楼的事情也觉得是智空故意跳出来施恩,更别说智空还去过兰溪村。他知道这些僧人有些确实是有本事的,能掐会算,说不定智空就是算到了侄女儿在兰溪村,又算到了侄女会在醇枫楼,才特意挑着点去,为的就是施恩让侄女儿给他当徒弟。
不得不说,沐实在是智慧过人,在一定程度上真相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觉得智空有这种本事,以及智空有这种本事不是说明他确实不凡……等等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担心自家侄女儿被个癞和尚盯上了。
想得美!也不看看是谁的侄女儿!
沐清溪被这几句话透出的信息震住。
首先,大和尚竟然要主动收她当徒弟这是好事啊!前世她就知道大和尚是有真本事的,这辈子还想辛辛苦苦地找,结果他就自己送上门来,省了她多少工夫!有大和尚在,客儿的毒就可以解了,而且未来几年内,大和尚就会声名远播,被人趋之若鹜,到时候多少人求着想给他当徒弟呢。
结果三叔竟然不同意而且极力反对……
好吧,谁叫她是女儿身呢。
其次,大和尚突然出现在兰溪村很可能不是意外。她还记得大和尚在门前对她说沐家小院有贵人,贵人就是她。当时她不明白,结合前世大和尚对她的态度和今生大和尚的举措,她跟大和尚可能真的有师徒缘。一定是大和尚算到了什么或者预知到了什么才故意接近她。
嗯,一定是!
大和尚能掐会算,还是很准的,这个她知道。
另外,那天跟大和尚一块儿出现的是景王。
她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前世大和尚收她为徒以后她就发现,大和尚根本不像一般的僧人那么清心寡欲,他喝酒吃肉不说,甚至还插手世俗纷争皇位之争。而他辅佐的那人似乎就是一位王爷。有次大和尚回砚山茅庐,有人连夜前来找他,她被惊醒了出去看。当时夜色深沉,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来人衣着华贵,龙行虎步,气势非凡,耳中听得通报的人唤他“景王殿下”。她还想再看,那人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一眼看过来寒似冰霜,叫人心头生凉。她不想让大和尚为难,忙装作不知回了房中歇下,却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那道冰寒冷冽的目光。
第二天,大和尚留下几句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她下山采买柴米油盐时被严家的人发现,抵抗不过被抓回严家。然后便是沐家生变,触怒皇帝,举族入狱。她当时满心着急想给大和尚递信儿却不能,她不知道沐家是犯了什么罪,直到死也死得糊里糊涂。但是在狱中时曾经听狱卒酒后失言,说是外边有位王爷犯了事,被皇帝抄家通缉,抓住之后砍了头。生死边缘之际,她听了一耳朵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脑海中的印象忽然变得清晰,她记得,那两个狱卒所说的被以通敌叛国之名问斩的不是别人就是景王殿下!
沐家夷三族,景王被斩首,沐清溪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却又一闪而逝。
二者会有关系吗?
“溪姐儿?溪姐儿?”
沐看着发呆的沐清溪还以为是吓着她了,连忙出声唤她让她回神,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你放心,叔叔不会让你拜个和尚为师!”
沐清溪只好暂时抛开脑海中的思绪,景王和沐家她现在还顾不上,前世所知的太少了,想也是白想,现在还是先找到大和尚要紧。
“三叔,我觉得大和尚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会想收你当徒弟?!”沐不等她说完就气呼呼地把话打断了。
沐清溪诺诺低头,心里埋怨大和尚不会办事。说实话,一个高僧要是想收个世家子弟当徒弟,那大概是佳话,比如殷国公府的殷磐和无心大师,那是与佛有缘。但是放在女孩儿身上那就是诡异了。换个脾气躁的人家,大和尚要是大大咧咧地上门说要收人家的宝贝女儿当徒弟,不被打死都是便宜他了。
这世道男为僧,女为尼,就像阴阳二道一般分明清楚,偏偏大和尚不尊规矩非要反着来,行得通才怪!
“三叔别气,大和尚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呢?从兰溪村算起,我跟他不过是只有两面之缘,”算上昏迷那天也只有三面,“况且我不过一个弱女子,大和尚也没必要故意为难我不是?”沐清溪缓声劝说,又仔细分析。
沐听了这番话才想起他确实没问过缘由,智空一说那话他就只顾着生气了,哪还顾得上问别的。
“再者,我在兰溪村的时候曾经向智空大师求医,三叔也知道客儿中毒伤了脑子,到如今还余毒未清。大和尚说有办法为客儿清楚体内的余毒,可见在医术上颇有造诣,若是他只是想为医术找个传人也未可知。”沐清溪拐着弯避开和尚收徒弟这个雷点,把话往别的方向引。
和尚收女徒弟是不合常理,但若是大夫收个女徒弟就没那么苛刻了。本朝风气开放,就连女子都可以拜男子为先生,先头的郑皇后闺中时就曾拜先谢老学士为师,成为一时佳话。
沐冷静下来以后,目光不再胶着在“有个和尚竟敢要收我侄女儿做徒弟”这个点上,理智就回来了。
“他果真能治客儿?”沐问,客儿的身体一直是他的一块儿心病,沐清溪是女孩儿,终究要嫁人,一旦嫁了人就不能再算是沐家人,兄长这一脉就只剩下客儿。若是客儿有个不好,兄长这一支断了香火,他日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沐清溪便将智空和尚所说的法子告诉沐,沐涉猎广泛,虽然不精通医术,但是读书时几本医理是看过的,听过之后心就放下了几分。回想起来,智空说收徒之后确实还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他太生气,二话不说把人给赶出去了。
莫不是真的误会了?
沐还是将信将疑,可是心里的抵触是少了。
沐清溪观他神色有所松动,也不再多说什么,再说下去让三叔觉得她是偏着智空那就适得其反了。
“三叔,我最近不好再出门,能不能让白璧和玄圭先来您这儿回话?”沐清溪转开话题,今日之后,智空再上门三叔应该不会把人赶走。只能期望智空和尚别笨的无可救药,不然她这番口舌真是白费了。
上辈子智空和尚明明是个得道高僧啊!
虽然是个喝酒吃肉打麻将的得道高僧。
066画南
二月春风似剪刀。
仲春的风微微暖,水塘边的垂柳染上了绿意,风里带着阳光柔软的气息,三两只燕子在窗边飞来飞去,依稀听得清呢喃轻语。
沐清溪坐在水榭里看丫鬟们忙来忙去,地上的荒草被清理掉之后清辉院变得空旷了许多。葡萄架子上的枯藤没动,却多了几棵新鲜的秧苗,一点嫩嫩的绿,可怜可爱。
锦绣从前面的凝碧阁过来,手上捧着一件鹅黄色织锦斗篷,进了屋子将斗篷给沐清溪披上,忍不住念叨:“水边风大,小姐还是别坐的太久。”
沐清溪回神见是她,挥退了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锦绣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一边说道:“这是白璧送过来的。”
酒铺的事她全权托付给了三叔,白璧和玄圭回话也都回到三叔那边去,只要定期向她汇报即可。
白璧找的小院就在坊市区,跟柳树大街隔了四条街,院子稍显偏僻但胜在宽敞亮堂。沐清溪没能亲自过去,只让琉璃和春棠去走了一趟,说是屋子不少,七八十个酒缸都放得下。且地下还有个大的地窖,正适合存酒。
能在京城找到这么个院子也是难得,不知白璧在上面费了多少心思。
沐清溪接过信展开来看,玄圭带着酩酊几个小的都已经住进小院,酿酒的器具和材料都准备齐了,按照她的吩咐,白璧和玄圭打算先酿玉友酒。以辣蓼、勒母藤、苍耳各两斤,青蒿、桑叶各减半,用石臼捣烂取汁,加适量的杏仁,去皮去尖,细细研磨之后放入汁内。然后将糯米过水淘洗晾干,研碎成粉末状,拌入药汁。之后便将其团成饼状小曲,以青蒿覆盖,放置在背阴通风处,不可见光。这种酒的好处是治曲时间短,只要一个月就可出酒曲。难就难在酒曲饼子要熟透,且注意不能超过一个月,否则酒曲便容易腐坏。况且春日万物生发,青蒿和桑叶都要取新生的嫩芽为佳,这也是沐清溪将它列为首选的缘故。
余下的玄圭还带过来不少未处置的酒曲,沐清溪挑了两种出来,一种是莲子曲,一种是桃花曲。莲子曲现在酿上,等到五月里开缸恰好能喝上新鲜的莲香酒。桃花酒本该是春天喝最好,今年又恰好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只可惜沐清溪来得太晚,这时候再酿没有三个月是不成的,只好让玄圭先把酒曲好生收着,等到来年再用。
玄圭回的却是关于王二,沐清溪见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谁,忙顺着看下去,越看却是越皱眉。据玄圭所说,沐清溪离开之后不久王二也搬离了兰溪村,且去向不明,张嫂子也一同消失不见。他向村里人打听过,几乎没人知道王二和张嫂子去了哪,还是后来去找了里正,又借着跟博闻县知县赵耕赵大人的关系,找了县中户籍变动才查到,王二似乎是打算带着张嫂子去见张嫂子的父母。
“王二哥跟张嫂子这是成了?”
沐清溪抬头,原来是锦绣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信上张嫂子和王二的事。
“小姐,您还在怀疑王二哥?”锦绣看沐清溪皱着眉,问道。
沐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多心了。王二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跟安远侯府有牵扯的,何况张嫂子的来历大家都清楚的,也跟京里扯不上关系。
“大概是我想多了。”她答道,转而问起别的,“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
锦绣正了神色,脸上却有些为难,“小姐吩咐不可惊动旁人,奴婢不能直接问,只是借着初回沐家的缘故试着打听了几个以前在府里伺候的丫鬟的去向,可是没人知道,只说是打发出去了,去了哪就不清楚了。”
她没说的是,像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张嬷嬷和紫蝶等人约莫是知道的,可是沐清溪既然吩咐了不能惊动别人,尤其是老夫人,那老夫人身边的人就绝对不能问。
沐清溪叹了口气,她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沮丧。这事不能怪锦绣,而且锦绣也不是全无收获。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又何必要把三年前在府里服侍的人都打发出去呢?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沐清溪说道,在心底盘算起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跟老夫人的关系其实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点上,为了客儿她暂时不能动,不能从老夫人身边下手,那么就只有徐氏身边和杜家了。
“我要给姨母写封信,唤春雁过来,让她务必要亲自送到姨母手上。”沐清溪走到小书房里,锦绣为她铺纸磨墨,沐清溪提笔思忖半晌,落笔便成一封家书。春雁早候在一旁,沐清溪将信递给她,“代我问姨母好,若是姨母问起这封信的缘故,就说是我想念母亲了,别的都不必说。”
春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回复道:“夫人说事情她一定办妥,小姐等着听信儿就是。”
“娘,咱们这么去万一祖母知道了怎么办?”沐清菀忧心忡忡地挽着徐氏的手臂,她的禁足还没解开,今日是明华公主的宴会,徐氏瞒着阖府上下把她给带了出来。
徐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怕,公主给咱们侯府下了帖子,咱们不去岂不是对公主不敬?你只管放心就是,老夫人问起来我自有应对。”便是拼着被老夫人处置,她也不能错过这次花会。不为别的,她的女儿要及笄说人家了,若是不在此时扬名,难道要像她当年似的委曲求全嫁个没用的东西?
所以,哪怕明知道老夫人不许,她还是带着沐清菀过来了。
“那、那沐清溪那个贱丫头呢?”沐清菀恨恨地问道,若不是沐清溪她也不会被罚禁足。
徐氏笑得一脸得意,“你放心,明华公主的帖子哪里会给个小丫头,咱们府上自然是给娘的,娘要带谁去就带谁去,沐清溪若是想去,让她只管找她那个狐狸精的娘去!”
沐清菀闻言笑得欢畅,想想这可是明华公主的宴会,以前她待在家里看着沐清溪跟着大夫人出入于高门之家,来往的都是高门嫡女,眼高于顶。那些人看到她犹恐避之不及,好像她是地上的一滩烂泥,沾上了就会掉身份似的。可是如今身份颠倒,她是身份高贵的侯府嫡女,沐清溪现在就是地里的一根烂草荐子,谁都该去踩上一脚!
那些从前属于沐清溪的,现在都是她沐清菀的,全部都是!
明华公主是两代帝王最宠爱的公主,这画南别苑是烈帝当年赐给明华公主的嫁妆之一。别院坐落在城郊南山下,这一片连绵起伏的庄子大多都是皇家宗室所有,其中尤以画南别苑的位置最佳。别院占地极广,内里无论是九曲回廊还是庭院楼宇俱是巧夺天工。庄子里引了曲江水,环绕庭院假山花园而过,自成一景,因此特别得明华公主喜欢。
明华公主虽然是女子,今日宴会请的却不只是女子,而是开了两桌。前院一桌,摆在花园里,由驸马出面招待,后院一桌摆在湖心亭旁,明华公主亲自出席。曲江支流穿前院出后院,正是上游下游之别,故而明华公主便特地巧设心思设计了曲水流觞宴,仿古人兰亭修盛事。
“娘,小舅舅过来了没?”明华公主的女儿曹元瑜此刻正缠着母亲。
曹元瑜今年十五岁,性情活泼开朗。
明华公主被女儿缠得头疼,只好道:“还没呢,你小舅舅也是大忙人,怕不会提前过来的。你呀乖乖的不许惹事,帮娘招待客人去。”
曹元瑜撅着嘴一脸不情愿,“我才不想去呢,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安好心,见了我便是一脸笑,底下还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呢。”
明华公主无奈,却不忍心苛责女儿。她是当朝公主,又深受皇恩浩荡,便免不了被人奉承逢迎。那些入不了她的眼的便把注意打到了她的女儿身上。曹元瑜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撞破了一个她以为的“好友”在背后道长短,自那以后性子就有些左了,跟谁都不爱交际。
身在皇室,享受了身份带来的荣光,便也不得不承受荣光之后的黑暗。她不忍心强迫女儿,又担心她性子太直,只好从旁劝着,想着等她长大些就好了。
“你呀你,不能因为王家姑娘一人便否定了所有人。你处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有无数人想从你这得到好处,你需要的只是去分辨。哪些人有几分真心,哪些人通篇谎话,若是照你这么下去,真是谁都不必见了。”说完见女儿还是撅着嘴,只好唤过嬷嬷,让女儿去散散心。
她知道曹元瑜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可是她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名声,更为了施恩。公主不能参政,她的驸马在朝中也非要职,而她的弟弟却是先皇唯一仅剩的皇子。
赵、赵、赵玟都没了,教她怎么能放心的安享公主的荣华富贵?
067景王
日头渐高,画南别苑的人越来越多。门口事先安排了小厮帮着停马车,即便如此,没过多久门前的马车也都排起了长串。明华公主身份摆在那,能入的她的眼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因此,别苑门前的马车只有更华贵的。
香楠木车厢里,眉目姣好的少女双唇微微抿着,一旁的华装妇人正徐徐地嘱咐着什么,“妩儿,你年纪不小,无论如何今年都该将亲事定下来了。这宴会明面上是赏花,可到底是赏花还是赏人大家心里各自清楚。明华公主今日不只是请了世家贵胄,还有几位早有才名的士子。你只管安心去挑,凭咱们柳家的家世断不会委屈了你。”
少女穿了件鹅黄色的折枝迎春纹褙子,下身是十二幅的彩蝶穿花湘裙,她文静地坐在那,裙摆铺展开在周身,映着白皙精致的五官,美得倾城如画。
只是少女此时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眉峰轻蹙,显然是不愿听从妇人的吩咐。她却不曾出言抵触而是柔声答道:“母亲放心,女儿不敢放肆,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明知不可能,她又如何能违背父母之命将家族置于险地?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潇洒颀长的身影,他面容清峻,眉目清冷。她从不曾见他笑过,却牢牢地记住了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叫人看一眼便不自觉地沉醉,哪怕底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也甘之如饴……
妇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是极为满意的。单论相貌,满京城大概也只有王家女能与之相匹配,想到这那日曲江画舫上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忽然显现在脑海,妇人迟疑了一下或许还应该加上她,那个像枝叶间穿梭的阳光般的少女。
可是,那又如何?
不管是沐清溪还是王家王可儿,都不过是绣花枕头,她的女儿是当朝殿阁大学士的孙女,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谁人能比得过?
“明华公主此次宴会怕是为了给二公子挑选意中人,你不必过于外露,只管看着便是。”妇人继续嘱咐。皇上虽说宠爱明华公主,但是驸马也不过是在礼部挂了虚职,毕竟是先皇的女儿,当今这份宠有几分真心还难说,他们柳家也不必攀公主府的荣耀。
少女轻轻点头,表示自己都已记住。就算娘亲不说她也不打算出风头,她已是京中闺秀第一人,根本不必再去追求这些虚名,她唯一所想所求的不过是能得那一人青眼,可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母女俩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经过。
是谁竟然在明华公主的别苑前纵马疾驰?竟不怕公主怪罪?
少女好奇地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这一看,立时瞪大了眼睛那道身影,她做梦都忘不了!竟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
少女刚刚沉静下来的心忽然间跳得极快,扑通扑通,一声声,让她明白她根本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洒脱。
赵下马便立即被人迎进了前院,驸马曹茂一见他来立刻迎了上去,朗声笑道:“可算是来了,公主和元瑜望眼欲穿,都来问了几遍了。”曹茂今年三十多岁,他生的文雅隽秀,乍一眼看去像是个文弱书生,却比书生多了一份沉稳,三分世故。
对这个姐夫赵向来是尊敬的,打过招呼,曹茂便催他先去后院见妻子和女儿。赵想也知道后院现在定然是一群莺莺燕燕,明华公主的这个花会说白了就是给京中子弟开的相亲宴会,今天特地请他过来无非就是因为太后又在催他成亲。心中虽然略有不耐,但是他向来对姐姐亲近,并不曾展露在脸上,外人看去依然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抬步往后院走,特地避开主路挑了条偏远僻静的小路。前面人生鼎沸,这里倒还清静。院子里的桃花正在抽枝展叶,粉红的花骨朵点缀在枝头,一片红红白白的娇艳。昔年他未出宫时,常常在凤仪宫中见到这样的桃花,灼灼其华,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后来离京上山,拜师学艺,砚山也有桃花,却是四月里才疏疏落落的开,山上风冷,即便开了也大多凄凄惨惨。再后来父皇和母后去世,凤仪宫换了主人,里面的桃花也被换成了梅花、牡丹。北境常年是见不到桃花的,那里黄沙漫天,风沙肆虐,绵软多情的桃花不及开放便被狂风吹落。
算起来,他有许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悠闲的心境。
兵权,朝堂,皇帝……
“谁在那里!”赵忽然看向某处。他虽然心中思绪纷纷,常年养成的警觉性却丝毫不减。
沐清溪被曹元瑜拉着从树后走出来,心中满是尴尬。
曹元瑜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一点没有躲躲藏藏的心虚,还笑着走到赵面前福身一礼,说道:“小舅舅可算是来了,娘亲刚刚还说你再不来就派人去府上抓人了!”
沐清溪不知来人身份,但是听曹元瑜唤他小舅舅,思及曹元瑜的身份,心中明了这位想必就是郑皇后的嫡子,明华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景王殿下赵。
景王殿下那天在醇枫楼里帮她解了围,她醒过来的时候景王已经离开,只有大和尚还在风霁堂。大和尚言称景王不喜别人打扰,她便不曾亲自上门道谢,三叔和三婶备了一份礼送到景王府便罢了,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来明华公主的宴会。
她跟着曹元瑜行礼,听着曹元瑜与景王殿下交谈,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位殿下将来是要谋反的夺位的,她还是远着些好。
“你怎么在这?不陪你母亲待客?”赵见是侄女儿,便放松了警惕问道。同时也看到了一直站在曹元瑜身后装乖巧的沐清溪,心下好笑,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他有这么可怕?
这声音……好熟悉!
沐清溪忍不住微微抬头,眼角的余光看到眼前人的面容怔在当场那张脸明明是颜四的脸!
赵自然没有错漏沐清溪的神情,这是猜到他的身份了,小丫头还算聪明。看着沐清溪瞪大的猫儿眼,甚至忘记了要低头装乖巧,赵不知怎么的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元瑜,这位是?”他问道。
曹元瑜这才想起来,她拉过沐清溪介绍道:“这位是前安国公的嫡女,沐家二小姐。清溪,这位是我小舅舅,当朝景王殿下。”后半句是对沐清溪说的。
沐清溪只觉得景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叫人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再次行礼:“臣女见过景王殿下。方才不知殿下身份,失礼之处,望殿下海涵。”一边在心底默念“他不记得我他不记得我”,景王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应该、可能、大概不会记得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吧?
一想到她把他当了一路镖师,还在醇枫楼被他救过一次,沐清溪就觉得头皮发麻,怎么就跟他扯上关系了呢?
明知道雪鹿皮的料子难得,她竟然没想到他身份如此贵重,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赵看着沐清溪,只觉得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时长开了一点,少女身段窈窕,眉目婉约温婉,她垂首行礼的时候就像是一幅贞静的仕女图,合该绽放在古卷中,玉韫珠藏。可是,当她抬眸时,灵动的眼睛忽然让人眼前一亮,就像是照进丛林间的阳光,雀跃的,生机勃勃的,如此鲜活。
“沐小姐不必多礼,身体可大好了?”赵问道。
沐清溪心底叫苦,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多谢殿下仗义出手,臣女已经无碍。”沐清溪谨慎地应对,低眉垂首,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说一个字。
曹元瑜这才看出不对,她惊讶地问道:“小舅舅你跟清溪妹妹认识吗?”
不等赵开口,沐清溪抢先答道:“回郡主,日前臣女出门游玩遇到宵小之辈,多赖殿下出手相助。”同时恳求地看向赵,求他千万不要提及兰溪村。
赵看着她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阵不舒服,明明在兰溪村时她那样无拘无束,甚至可以说是胆大包天,正因为如此才让他高看几分。可眼前这个事事谨慎的小丫头,跟往常所遇的那些女子有何不同?
赵心里一阵烦躁,随口答道:“不错。”
“咦,这可是缘分了!”曹元瑜微讶,小舅舅为人最是古怪,骨子里傲慢得很,竟然会出手救沐清溪,这可是怪事了,待会回去一定要告诉娘亲!
他没多说什么,沐清溪松了口气,却又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不高兴了。为什么?是因为她抢在他之前回答了元瑜郡主的问题,他觉得她没规矩僭越了?
沐清溪心底微微一紧,暗道自己粗心大意。在兰溪村和怀宁侯府随意惯了,乍然见到这些地位比她高的人有些忘形,看来得回去让锦绣给她补补功课才行。
沐清溪第一次觉得那些冗杂乏味的规矩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郡主,殿下!参见郡主,参见景王殿下!”路嬷嬷来寻元瑜郡主,竟然见到景王殿下也在,忙行礼问安。
两人叫了起,路嬷嬷才道前面柳家大夫人携女柳妩至,明华公主唤元瑜郡主去招待。
曹元瑜一脸不快,却不想违背母亲。她看看沐清溪,想着沐清溪被她从席上带过来,怕不知道回去的路,就想先送她回去。
沐清溪见状忙道不必,让个小丫鬟给她指路就是。
谁知话还没说完,景王忽然开口:“本王带她过去就是。”
沐清溪惊疑地看向赵,后者却看都不看她,仿佛带她过去就是顺嘴一说,顺路而已。
曹元瑜不反对,甚至还对他道谢,沐清溪也不能开口拒绝,只能看着曹元瑜的身影渐走渐远,心里一片哀嚎。
“还没看够?”赵淡声说。
沐清溪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不说话。
068故交
安远侯府的马车在别苑门前停下,立刻有小厮上来。徐嬷嬷出示请柬以后,徐氏和沐清菀便被下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入了府中,徐嬷嬷和梧桐几个丫鬟被安排到倒座房等候,徐氏和沐清菀则一路被引到后花园旁的宴息处里。因着客人还没到齐,凡是到了的都被安排在宴息处里稍歇。
老夫人每日晨起用过早膳之后便会到小佛堂里诵经,这期间没有要事是不允许别人打扰的。为了避开老夫人的耳目,徐氏和沐清菀刻意晚了一会儿出门。木槿堂里多半还是徐氏的心腹,新入府的丫鬟婢女不明就里,自然还是听从徐氏的吩咐,以徐氏为主子。所以,徐氏偷偷将沐清菀带出侯府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因为是赴公主的花会,母女俩今日可谓盛装出席。徐氏今日特地穿了件花菱锦的水田衣,以品红为主色调,缠枝牡丹纹为主图样,外罩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头发挽成牡丹发髻,发间饰以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耳饰则是水滴红玛瑙耳坠,玛瑙成色极好,通体通透无暇,阳光一照更是华彩四溢。沐清菀就更不必说了,她今日穿了件织锦缎红蔷薇折枝纹褙子,下身是淡粉色水莲纹绡纱月华裙,月华裙的衣衫最适合走路时穿,行走间裙裾摇曳,姿态窈窕,恰似步步生莲。因着还没及笄出阁,沐清菀今日挽了个反挽同心高髻,发髻上点缀点翠蝴蝶钗和一套海棠花样式的和田玉珠花,远远看去,仿佛蝴蝶在花丛间翩然起舞,正衬着春日风光无限花海骀荡生姿。
母女俩到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快要坐了不少人,因此两人一进宴息处便受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这也是徐氏存心为之,来得太早妆容一会儿便花了,来得中间时辰,人来人往,别人哪还有时间注意你。最最好的,便是晚到一点,踩着大家都到了以后一进门便是谁都能看到。
徐氏能嫁进安远侯府其本人长相是不差的,只是多年沉郁气质偏于虚浮,叫人觉得不舒服。沐清菀正当年华,她本来五官就生的集合了徐氏和沐驰的长处,这么一打扮,又是在此时亮相,说是惊艳全场也不为过。母女俩一进屋子便听到了不少抽气声,显然是惊讶于沐清菀的美貌。
徐氏带着沐清菀拜会过几家相熟的人家,其中就有柳家大夫人柳徐氏。
柳徐氏看着沐清菀眉峰隐隐蹙起,她怎么会看不出沐清菀是精心打扮过的,素日里见了原以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今日如此盛装确实令人惊艳,在看到沐清菀的时候她甚至有些记不清沐清溪的长相了。
或许,当日在船上只是她的错觉?
柳徐氏压下心底的思绪跟徐氏寒暄了几句,两家原本没什么交情,若说有也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她虽然不明白公公和丈夫为何要帮安远侯府,但是男人们既然有心施恩,她就绝不会拆台。
“妩姐姐也在,清菀自上次见了之后便一直仰慕姐姐的风采,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了!”沐清菀惊喜地看着柳妩,眼底却没有船上初见时的卑微。她自觉今日盛装艳冠群芳,比之柳妩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心底就少了几分迟疑,多了几分底气。
论起容貌,她沐清婉不输任何人!
柳妩淡笑着看了看沐清菀,柔声回道:“劳烦妹妹记挂。”便不再说什么,她神色淡淡,似乎习惯了别人的追捧和激动,反倒叫满面惊喜的沐清菀一时间下不来台,尴尬地站在那里。
余光瞥见徐氏和柳家大夫人还在说话,沐清菀不欲被冷落,便继续说道:“妹妹平日里也爱写字,近日练笔小有心得,改日想请姐姐过府小聚,还请姐姐到时候赏光才是。”
柳妩这才抬眼正色看她,沐清菀盈盈笑着,诚心求教的样子,柳妩想了想才回道:“妹妹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素日里跟随祖父外出,应酬颇多,怕是要叫妹妹空候了。”
柳妩话落,沐清菀瞬间脸涨成了红色。心底涌起恼怒,她如此低声下气刻意交好,柳妩非但不领情竟然故意给她难堪!她不就是仗着柳家嫡女的出身吗?那又如何,她沐清婉现在是侯府嫡女,难不成还没资格跟她来往了?
“噗”
座中一声嗤笑,沐清菀脸色乍红乍白,循声望去,只见掩面而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画舫上与沐清溪同时出现的殷国公府四小姐殷茵。
凡是跟沐清溪交好的沐清菀全都看不顺眼,更别说殷四小姐竟然当众看她的笑话!
“四小姐笑什么?”沐清菀冷着脸问道。
殷茵放下帕子一脸无辜地看沐清菀,“自然是因为好笑才笑了,沐大小姐难道会因为难过才笑?”
宴息处里人多,原本沐清菀跟柳妩说话是没什么人听到的,此时忽而将殷茵牵扯了进去,不明就里看过来的人多了,旁边的说话声弱了几分,殷茵这句话就显得无比清晰。
于是,座中又有人笑了,还有人附和道:“可不是,难过事可要哭呢!”
沐清菀神色羞恼,她既生气柳妩故作清高,不给她面子,又气自己一时冲动招惹了殷茵,更气座中诸人那些揶揄看笑话的目光。
原本沐家在京中虽没什么存在感,她却一向名声不错,谁见了也要称赞一声侯门闺秀。可是沐清溪回京以后,将事情闹大,害的安远侯府颜面尽失,成为京中笑柄,连带着她和母亲在后宅妇人之间的名声也一落千丈,走到哪都有人拿出来故意询问。就算沐清溪被接回了沐家也没见多少好转,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议论。
沐清菀愤愤地想,那又如何,沐清溪回到沐家依然是个孤女,这样的场合她根本不可能出席,能够代表安远侯府出门交际的闺中女子只有她沐清菀。殷茵和沐清溪交好又有什么用?沐清溪难道还能自己拿个帖子跑来公主府不成?
想到这里,沐清菀就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这些人看热闹的人不过是嫉妒她家世好又美貌,她从进来以后就感觉到了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惊艳的、羡慕的、嫉妒的……多亏了母亲的巧思,她沐清菀本就该这样艳光四射,受人仰慕。
“四小姐说的是,听说四小姐跟我二妹妹交好,可惜二妹妹不能来,四小姐今日是见不到了。”沐清菀故作可惜地叹道。
然后她就看到殷茵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不只是殷茵,包括柳妩在内的几个人都是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余下的则是不明就里。沐清菀心底疑惑,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殷茵看着沐清菀,讶异之余更觉得好笑,憋了半晌才说了一句:“那可……真是可惜了。”心里忍不住想沐清溪在沐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不过,沐清菀要是知道沐清溪不仅来了还陪着元瑜郡主说话去会作何感想。
一定很好玩吧?殷茵幸灾乐祸地想。
暖阁里。
茶香袅袅,明华公主与杜欣相对而坐。
“一晃三年了啊!”明华公主叹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怅惘。
杜欣也是满心感慨,满心伤感,却仍开导明华郡主,“有姐夫相陪,姐姐泉下也不会寂寞。说不定早就投胎轮回去做神仙眷侣了。”
明华公主闻言笑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红妆倾城的女子。“你说得对。不过,我一直想不通瑶姐姐那么个硬气人儿竟然舍得下女儿和孙子,他们还那么小。”
知道明华公主只是想找个人说话,杜欣并没有急着回答。杜欣何尝不是想不明白,她为姐姐的深情感动,可是在看到沐清溪以后却更觉得姐姐太狠心。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高的爵位,这两个孩子当时若留在府里就是狼窝里的两只兔子,说不得几时便会被人给吞吃虐杀,一家子人为了官职爵位红了眼的还少么?
杜家两个女儿与明华公主交好,在京城里知道的人其实不多。当年明华公主才情出众,先帝破例让明华公主与众皇子一起读书,时任太子太傅的杜玄也在上书房任师,对明华公主赞誉有加,明华公主也与杜太傅最为亲近,一来二去便结实了杜太傅的一双女儿。
三个人感情极好,而杜瑶年长,平日里稳重大气,对明华公主十分照顾。明华公主在烈帝子女中是长姐,平日里也是被母亲教导关爱弟弟得多,而杜瑶却让明华公主体会到了做妹妹的幸福。那时明华公主甚至还嫉妒过杜欣,觉得她有个那么好的姐姐她却没有。
“瑶姐姐的女儿是个好的,从前没机会见,今日见了只觉得像是瑶姐姐转世似的,就是性子软和。”明华公主忽而说起了沐清溪。杜瑶嫁入安远侯府之初,她还没被指婚,也曾偷偷溜到安远侯府找杜瑶玩,后来出嫁曹家以后,碍着公主的身份,不敢与大臣妻女牵扯过深才逐渐少了联系。即便如此,沐清泉和沐清溪出生的时候明华公主也是备了厚礼,比给其他官宦人家的都厚了三分,且当年赠给沐清溪的一支簪子还是她亲手做的。
杜欣本就有意请她多多照看沐清溪,见此便顺着接了下去,“溪姐儿幼年丧母,又独自一人带大了客儿,说起来我这个做姨母的都觉得惭愧。”她并不多说沐清溪受的苦,可是一个**孤身带大了侄儿这件事已经足够叫人明白其中的心酸,多说反而有画蛇添足之嫌。
严格说起来,杜欣和明华公主的交情并没有多好,当年明华公主喜欢黏着杜瑶,杜欣便有种姐姐被抢了危机感,对于始作俑者的明华公主自然也不会多喜欢。但是因着杜瑶的缘故,她在明华公主这里总还比别人多几分面子。
明华公主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听出杜欣背后的意思,杜欣也不着急多说,只是顺着明华公主的话说起了别的,待看到时间不早才准备告辞回宴息处。
就在这时,明华公主忽然说道:“难得清溪跟元瑜投缘,不如我便认个干女儿如何?”
069顾虑
公主府的花园匠心独具,布局巧妙婉转。烈帝其人雄才大略醉心兵事,对待女儿也一样尽心。小花园是取了江南一带的园林风格,小中见大、以一当十、借景对景,无一不彰显着工匠的奇思妙想。
仲春时节,鹅卵石小路旁的迎春将谢未谢,两边的白玉兰树枝头已经团起了乳白色的花苞,偶尔一两朵性子急的悄悄绽开了纯白无暇的花瓣,三两声鸟啼响起,清脆如弦上天音。
美景如画,沐清溪却无心欣赏。
曹元瑜跟着嬷嬷走了,留下她对着眼前这位王爷尴尬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赵不出声,沐清溪眼观鼻鼻观心地装鸵鸟。
一时风过,一时寂静。
静得连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都清晰无比,沐清溪甚至一度怀疑它跳得这么快会不会被景王殿下听到……
“本王是洪水猛兽?”赵看着头快低到地里去的小姑娘。
沐清溪听着这声音就是一抖,她不敢抬头,却奇异地感觉到景王殿下现在心情似乎真的不太好,他不会是想起被她拖着走的那晚了吧?
千万不要啊!
救命之恩她不要了,只求殿下记性别那么好!
“殿下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洪水猛兽哪能跟您比?”沐清溪小小声地答道。
说完忽觉这比较好像哪里不太对?
赵一时无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拿着洪水猛兽来夸他,真不是反讽?
“既然不是洪水猛兽,你那副恨不得钻进地底闷死自己的样子从何而来?”有意逗她。
沐清溪闻言脸颊飞红,哪有那么夸张!
“殿下天颜,臣女不敢随意瞻仰。”内心再怎么咆哮,沐清溪依然是乖乖巧巧地回答,力求不出一丝错。
“本王准你看了。”
沐清溪不动。
“怎么?当日跟本王讨价还价的气势呢?”赵道。
沐清溪不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啥,说啥都是理亏。
万言不如一默,所以她还是闭嘴等景王殿下说完吧。
“沐清溪。”赵淡淡地说。
这是沐清溪第二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而这次,这三个字里分明带了点冷淡和不耐烦。
沐清溪心下委屈,不明白为何景王这么针对她。兰溪村的时候她虽然有不敬之处,可到底还是救了他的。就算后来有利用他之嫌,她已经拿珍藏的冰焰酒抵了,大家公平交易钱货两讫。
堂堂景王难道就只有这点度量?
“令殿下不快是臣女之过,臣女向殿下请罪,只是还请殿下明示臣女是哪里冒犯了殿下?”沐清溪福身一礼倔强地问道。
赵立刻察觉了语气的变化,如果说方才是敬而远之,那么现在就是淡漠和疏离。他皱眉,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觉得沐清溪与他有些渊源,又跟曹元瑜交好,她完全可以在他面前放肆一点,不必这么拘谨。
从效果看来,他的方法似乎用错了。
默然半晌,沐清溪垂手侍立,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她就不信在公主府里景王会不经公主首肯就处置公主的客人。况且,她在外停留久了,姨母一定会过来找的。
“哎呀!痛!”沐清溪捂着额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竟然、他竟然弹她的额头!
好痛啊!肯定红了!
看着沐清溪瞪大了的猫儿眼,再看看她捂着额头眼圈泛水可怜兮兮的样子……赵攥了攥拳,指尖仿佛还停留着刚才的触感,柔嫩滑腻,像是上等的和田白玉。
好像打重了?
赵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弹了小姑娘的额头,但是看着小姑娘气呼呼可怜兮兮的神情又觉得舒心多了。
这才对嘛,这才像是他认识的沐清溪。
赵轻咳一声,假作没看到沐清溪泛红的眼圈,心里到底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开口时已经软了几分,“本王没有追究你的意思,你既然是元瑜的朋友就不必拘束那些礼节。”
顿了顿又道:“时候不早,快些过去吧。”
说罢,大步向前走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沐清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小跑着跟上。
赵身高腿长,自小习武,他步子大又急,沐清溪在后面跑得腿都酸了才勉强跟上。几步出去之后,赵忽而放慢了脚步,沐清溪跑着停下不及,险些一头栽在赵身上。不过,到底还是止住了,再走便轻松许多。
杜欣是在暖阁里见的明华公主,沐清溪自然还是先回暖阁去找姨母。赵将人送到暖阁,心中有些奇怪长姐何时跟沐家如此交好。像这种宴会一般都是打个照面说几句话,能够被请到暖阁里的都是入了长姐的眼且交情不错的,至今也没几个。
脑海中略过安远侯府的一众人,难道是沐家三夫人?
不过,谜底很快就解开了,听到景王殿下到,杜欣自然要起身相迎。见到杜欣赵豁然开朗,长姐跟杜家确实有些渊源。
向明华公主见过礼,杜欣便带着沐清溪去往宴息处。他们来得早,刚到便被明华公主传唤,还没跟众人厮见过。
暖阁里。
明华公主见到弟弟之后神色温和了不少,就像是褪去了表面一层薄纱,流露出真切的欢喜。
“还担心你不敢来,等会儿我让她们都出来见见,你看看可有可心的。”明华公主笑着说道,仿佛院子里那些贵女不过是铺子里的布匹首饰,可以随意挑选。
王爷之尊的赵确实有这个资格。
赵不置可否。
明华公主也不逼他,这些不好总还有好的,她的弟弟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行?
“你跟沐清溪认识?看她心性如何?”
赵看了长姐一眼。
明华公主笑道,“可别误会,这不是为着你。我与她母亲也算手帕交,不过是看她可怜想照拂一二,她若是个好的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岂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明华公主说得轻松,赵却蹙起了眉头,认真地说道:“长姐不必如此。”
明华公主笑容顿住。
随即苦笑一声,“竟瞒不过你?不过,我并非全是私心,她母亲对我有几分情谊,举手之劳不过是顺带罢了。”
思及沐清溪的处境,赵没有反对到底,只是说道:“长姐心里有数便是。我还是那句话,长姐不必为我操心至此。”
明华公主笑着点头,心底却叹了一声: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怎么能不为你操心呢?
说起沐清溪跟曹元瑜的关系,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原以为自己在画舫上顶撞了曹元瑜,再见时曹元瑜未必会给自己好脸色,没想到曹元瑜竟然蛮喜欢她的样子,还主动拉着她逛小花园。
曹元瑜是郡主之尊,言行肆意了些,却是个爽朗活泼的性子,明华公主只有这一个女儿,宠爱非常,曹元瑜身份尊贵,用不着耍弄那些小心机便有无数人捧着她、仰慕她。
比较起来曹元瑜的性情其实和殷茵有些相像,不过前者多了几分傲气,后者多了几分软和。沐清溪前世受她之恩,有心跟她交好,自然投其所好。有什么说什么,一点都不藏着掖着,正对了曹元瑜的心意,两个人自然也就亲近了。
出了暖阁往宴息处走,杜欣没有提及跟明华公主的谈话,沐清溪自然也不问,反倒是杜欣问起了景王。
杜欣的目光何其敏锐,仅仅是方才那几个照面就看出了异样。
沐清溪不敢隐瞒,便将兰溪村和醇枫楼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先前是真的不知景王身份。
杜欣听了之后点头,嘱咐她:“我观明华公主之意,此次花会意在景王妃。咱们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你只管乖乖地吃吃喝喝,我说什么你都听着。”
明华公主既然有意收沐清溪为义女,沐清溪自然不必再费心思扬名,有什么比公主义女这样的名声更贵重?
丧母丧父的长女,一并连兄弟也没了,杜欣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后宅妇人是怎么看待沐清溪的。
“命硬”二字绝对少不了,这两个字对女子来说有多重,只看当年初定为太子妃的王家女的下场便知道,实在是由不得她不多操心!
说起王家……她依稀记得当年姐姐在世时曾经随口提过一句,说是姐夫曾经跟王家定下过婚约。当时王家王大人跟姐夫同在军中,两人交情极好。只不知这段婚约有没有落在实处,若是真有信物,王家倒也不是不可取……
宴息处近在眼前,杜欣收起思绪,决定等花会过后要想个办法弄清楚。
“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赖在公主那儿不肯走呢。”
杜欣一进屋便有相熟的夫人迎上来打趣。周围人纷纷附和,有些是随着玩笑,有些则是拈酸泼醋,杜欣一概收下不论。
“公主召见,自然不敢怠慢。”
这一句便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打去了,是公主要见她,又不是她舔腆着脸贴上去。
寒暄过后,屋子里的人才注意到杜欣身后的沐清溪。
虽是赏花宴,沐清溪的打扮依然偏素净。米白色提花软绸中衣,外穿姜黄色折枝蔷薇纹上衣,下身是同色蔷薇纹十二幅湘裙,上面罩了一层单罗纱点缀。乌黑浓密的青丝绾了垂挂髻,不戴珠钗,只以镶了南珠的发箍固定。因为方才一路走来的缘故,此时脸蛋儿泛红,一双眼睛水波流转,灵气逼人,像是山涧溪水里长出的幽兰。
便有人笑着夸赞起来。
唯有一人例外徐氏。
徐氏看着人群中的沐清溪惊怒交加,她原以为公主府只给沐家大房下了帖子,只要她不提,沐清溪就没有机会参加花会,谁知平白跳出杜欣这个变数。
多管闲事!
沐清溪进来时就看到徐氏了,实在是在一群端着笑脸契阔的人之间,那张既惊且怒的脸实在是太好辨认。她无心在此时跟徐氏起冲突,假作没看到,一一行礼见过众人,然后浅笑垂首,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心下奇怪怎么屋子里都是妇人。
杜欣坐定,便有丫鬟过来,说是郡主殿下带着诸位姑娘在湖边赏景联诗,邀沐清溪过去同乐。沐清溪行礼告退,跟着那丫鬟去了外边。
070刁难
“郡主这是在等谁呢?”
曹元瑜循声看去,出声的是个她不认识的女子,声音绵软多情,容颜绮丽,是谁来着?
思索一瞬才想起仿佛也姓沐,是安远侯沐家的女儿有印象还是因为沐清溪也是沐家人。沐家人是个什么德性她早有耳闻,特别是在听说了前段日子的事情以后,她跟沐清溪交好,就对同为沐姓的其他人先入为主地反感。
“自然是闺中好友。”曹元瑜淡淡地回道,面上没什么厌烦,但是疏离的话让人知道她并不多想跟眼前人寒暄。
这是沐清菀第一次拿到公主府的请帖,自然不肯放过亲近郡主的机会,非但不曾退缩反而笑着恭维:“郡主的闺中好友想必跟郡主一样才思敏捷,气质高华。”
曹元瑜听惯了这样的漂亮话,并不觉得有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却不回她。
沐清菀没得到回应,尴尬地立在原地,却不打算就这么避开。先在柳妩那里碰了钉子,又被元瑜郡主冷待,沐清菀心底升起一股不甘心的情绪,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个能耐让堂堂郡主翘首以待!
“元瑜,你站着做什么呢?莫不是怕联不出句子故意躲着我们?”王绮笑着走过来,看到沐清菀也在有些惊讶,“沐家妹妹也在?都躲着做什么呢?”
王绮是王阁老的孙女,性情温婉大方,素日里跟曹元瑜玩得到一起。曹元瑜脸上带了几分笑,回道:“你们在亭子里闹得很,我不过出来透透气,怎么就变成落荒而逃了?这罪名我可不依,你只管说联到哪了,我接上就是。”
那边亭子里便有姑娘朗声念道:“正是‘零雨被秋草’一句。”
曹元瑜嗤笑一声,笑骂:“这好风好春的,做什么悲秋之句,没得败人兴致!”
话落,亭中忽而一静,几道目光纷纷落到端坐一旁的柳妩身上。只因这一句恰是柳妩所作,方才还被一众人称赞“清新有味”。
柳妩嫣然而笑,仿若说的不是自己,唇边笑意不减,只是仔细看的话眼中冷淡了几分。她不知道曹元瑜这句话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不管是哪种,都是落了她的面子。
亭中众人早有所感,单看此句是好,但也确如元瑜郡主所说,明华公主邀人是来赏花赏春的,大好春日偏要作此秋风萧瑟之意就与公主的本意相抵触了,只不过碍着柳妩的身份和才名不肯直说而已。
曹元瑜浑然不觉,看了看湛蓝晴空,眼珠一转便道出一句:“虚岫结凝霄。”
语落,柳妩唇角一凝。亭众人纷纷称赞元瑜郡主之句“气势如云”,果真是皇家大气。
沐清菀先前不在亭中,见机说道:“郡主此句一挽前诗颓败之气,意境顿时开阔起来,实在是恢弘浩然!”
曹元瑜闻言似笑非笑,亭中的柳妩亦是轻轻笑着,视线不经意地划过沐清菀娇嫩的脸,向曹元瑜说道:“郡主心胸开阔,实为我辈楷模,柳妩自叹弗如。”
沐清菀此时才知道原来上句是柳妩所作,她虽然对柳妩故作清高不满,但也不想明着得罪她,慌忙看去,只见柳妩端然浅笑神色柔和,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清溪!”
沐清溪跟着丫鬟的脚步,刚转出假山便看到前方有人招呼她,竟是殷茵。
之前来时跟殷茵打了个照面,她和姨母就被明华公主召见,根本没来得及说话。自上次画舫一别,两人只是偶尔互送些女孩儿家的玩物,她被老夫人看的紧,没找到什么出府的机会,就连去风霁堂都要报备,算起来已经是近半个月没见过。
“见过郡主。”沐清溪走到近前,先给曹元瑜行礼。
行到一半即被曹元瑜扶了起来,耳边听得曹元瑜的笑声,“总算是来了,我还道小舅舅把你领丢了呢!”
话落,落在沐清溪身上的视线陡然多了起来,目光里满是探究,其中犹有一道,如芒在背。
沐清溪回看过去,目光的主人容颜俏丽,眉目细致如画,正是画舫上见过的柳妩。不及思索原因,二人目光相对,柳妩随即转开脸看向湖面。
沐清溪压下心中的疑惑,无奈地看了一眼曹元瑜,她这句话可是把她给带到坑里了,京中谁人不知能被曹元瑜称为小舅舅的京中除了景王再无其他人。
景王殿下竟然也到了!
一时间,众女心思活络起来。明华公主的宴会早被京中各家视为年轻男女的相亲宴。可以说今日在场的人心思十之**都在“青年才俊,如意郎君”八个字上。
京中早有传闻,景王殿下此次留京圣上有意为其赐婚,明华公主竟然把景王殿下请来,可见传闻多半属实,若是能得景王青眼,景王妃之位岂不唾手可得!
景王常年带兵驻守边关,京中盛传其“杀人如麻,冷血残暴”,甚至说他“青面獠牙,容颜如恶鬼”,乃至市井小儿夜啼,皆被以“汝哭,景王至”来管教。但是对于这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来说,驰骋沙场的将军,少年英姿,不败神话,哪一样都是春闺梦中幻想的对象。再恶劣的传闻也遮掩不住心底那一点点好奇,更何况还有景王妃之位的诱惑。
景王殿下,那是当今最受宠爱,也是唯一带兵掌权的亲王啊!
而被景王殿下领路的沐清溪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众矢之的无论她是不是自愿。
“你怎么会在这!”
众多莫名的视线中,沐清菀的声音尖锐又突兀。
沐清溪抬眼看去,目光落在沐清菀身上,眸光忽而凝住,那是……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唇角不自觉地抿紧,她没看错,那是……那海棠珠花……思绪翻涌,她乍然想起宴息处里的徐氏,那满身的衣衫首饰何其眼熟!
只是这番神情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见到沐清菀而起的惊讶了。
“清溪?清溪?”
沐清溪回神,曹元瑜的脸近在眼前,让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她不能说。
勉强牵起唇角,沐清溪心不在焉地问道:“不知大姐姐在此,方才失礼。”目光仍然不自觉地落到沐清菀的发间。
沐清菀怎么也没想到,元瑜郡主等的人会是沐清溪,她更想不通沐清溪是怎么进的公主府,明明沐家只有一张帖子,而母亲绝对不会带沐清溪入府!
“你竟然擅闯公主府邸……”沐清菀下意识地给沐清溪定了罪名,是了,一定是沐清溪使了什么法子混进来的!
知道沐清溪早到的人并不多,而其中除了殷茵以外没人认识沐清溪,只知道她是随安远侯夫人来的。看了沐清菀的反应,才明白沐清溪的身份,却没有一个人打算开口。
“嗤”殷茵忽而笑开,刚想说什么,却被曹元瑜拦住。
曹元瑜神色冷淡地看着沐清菀,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势一览无余,“公主府别苑岂容你放肆。”
沐清菀本以为只要戳穿了沐清溪混进来的事实,郡主就会派人把她赶出去,沐清溪就会颜面扫地,名声尽毁。可她万万没想到郡主竟然不肯相信她!
“郡主殿下,您听我说,沐清溪手中没有请柬,我母亲也不曾带她来,她一定是偷偷混进来的,您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啊!”沐清菀急急说道,语气之热切让周围的人看了一阵齿冷,一阵鄙夷。
每个家族之中都少不了姐妹不和,但是任谁都不会把这种龃龉放到明面上来,那不是率直而是蠢!因为那坏得是全族女子的名声,是妒恨之过!
沐清菀是有多蠢。
“清菀!别再说了!郡主明察秋毫,自然会查清始末,容不得你在此胡言乱语。”眼看着沐清菀失去理智一点脑子都没有地大吼大叫,沐若馨不得不站了出来。她不了解事情始末,只能先把沐清菀安抚住,让她别再发疯。
越州沐氏五房,沐若馨是越州沐氏大房的女儿。虽说分了家,可到底还是同姓,若是二房女子名声败坏,大房少不了也得受连累。
曹元瑜一眼看过去,沐若馨未尽的话断在唇齿间,她转而看向沐清菀,神色鄙夷:“沐清菀,你当我画南别苑是什么地方?我公主府请人难道还要看你的意思?沐清溪是本郡主的座上嘉客,你难道觉得本郡主不能跟沐清溪为友?”
沐清菀被沐若馨一说已经冷静了几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再听得曹元瑜的话,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连忙跪下求饶。
进公主府的机会来之不易,她惹怒了郡主,万一被赶了出去……后果想都不敢想,她必须求得郡主的原谅!
沐清溪冷眼看着沐清菀跪地求饶,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走出来求情,这样别人便会认为是沐清菀嚣张跋扈欺压姊妹,沐清溪善良大度不与长姐计较。
可是,看着沐清菀发间的饰物,她实在迈不出那一步。
“郡主殿下,请听我一言。”柳妩不知什么时候从亭中走出来,站在沐清菀身边。她对元瑜郡主福身一礼,然后神色温婉地劝道:“沐清菀虽然出言冒犯,本意却是担心妹妹不请自来冲撞了公主殿下和郡主殿下。不知者不罪,还请殿下三思。”
这番话一出,顿时把沐清菀的方才的举动冠上了合情合理的因由,而“莫名其妙”瞒着家中进了别苑的沐清溪反倒有可能是包藏祸心故意为之。
正反倒转,哪怕沐清溪身为局内人也不得不佩服这番巧思。
“清溪此番入别苑乃是为了陪伴姨母,二婶婶和大姐姐不曾提起别苑花会,清溪便以为侯府未曾收到公主府的请柬。此事说来清溪也有不是,姨母临时起意,清溪未及告知二婶婶和大姐姐,实为清溪之过。”
沐清溪不明白柳妩为什么要为沐清菀说话,但她也不想平白背个黑锅。
这番话两层意思,一是徐氏接到了请帖却并没有告诉她,这是徐氏理亏。公主府的帖子一向是一府一张,一般身为主母大都会将家中各房的女孩儿带上,除非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若非越州沐氏大房和二房分了家,越州沐氏也只给一张罢了。而她身为前安国公嫡女,徐氏故意隐瞒,便是徐氏自己私心太重。沐清菀也不说,那是她身为长姐不慈。
二是杜欣带她来别苑是临时起意,她没来得及告诉徐氏和沐清菀,这没法怪她。
沐清溪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毫无负担,至于在场的人信不信、信几分,就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了。
不过,哪怕她和沐清菀的不和已经摆上了台面,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大姐姐一时冲动,还请郡主宽宥则个。”
071暗涌
曹元瑜到底还是放过了沐清菀,明华公主宴客,她这里若是闹出乱子败了兴致不说,公主府也脸上无光。又有柳妩和沐清溪求情,她再追究难免显得公主府仗势欺人,索性撒手不管。
“起来吧。”曹元瑜道了一声,既不说原谅也不再责备。
沐清菀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要磕头谢恩。曹元瑜却转开脸看向王绮。
“干坐在湖边也没意思,咱们不如换个地方。”
王绮余光看了眼跪在地上一脸尴尬的沐清菀,心下摇头,笑吟吟回道:“郡主说的是,早闻画南别苑景色无双,我早就想四处逛逛了,郡主若不说,我可要开口求了呢。”
王绮容貌丽,生得一双丹凤眼,柳叶眉,眼角微扬,未语先带三分笑,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其声音更如黄莺出谷,清脆悦耳。
她有意捧场,曹元瑜乐得配合,“既如此,诸位且随我来。”
恰在这时,公主身边的嬷嬷来请,说是蓼花汀洲已经布置妥当,公主请诸位姑娘移步赏花。
沐清溪看着曹元瑜远去的身影,心下苦笑,自从她为沐清菀求情之后曹元瑜便没再正眼看过她,她能猜到几分缘由。曹元瑜性情直爽,眼里容不得沙子,原是觉得沐清溪也是直爽之人才高看几分,但方才沐清溪求情之举却让她以为沐清溪也是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便觉错看了她,这会儿怕是正生气呢。
这位郡主的心思太过直白,前世就有所领教,没想到这辈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放在刚才的情形下,柳妩都已经开口,她若是揪着不放怎么都说不过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上!”
沐清溪回神,原来是殷茵。
方要走,跪在地上的沐清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满脸愤恨地看着她。
沐清溪平静回望,“大姐姐有何指教?”
沐清菀恶狠狠地目光有如实质,沐清溪的平静在她看来更像是旁观者的嘲讽,“别以为就这么算了,沐清溪,咱们走着瞧!”说罢转身追着郡主而去。
殷茵不可置信,“什么叫走着瞧?枉你还为她求情,这种人就不该管她!”说罢同情地看着沐清溪,满脸写着“你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姐妹”。
看得沐清溪一阵无语。
“清溪。”沐若馨走过来,脸色担忧,“清菀无状,你多担待些……这里毕竟是公主别苑。”
这不是沐清溪第一次见沐若馨,安国公在世的时候,越州沐氏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尚可,两房同在京为官,互相帮衬是少不了的。沐若馨幼时就曾到安远侯府做客,大房大夫人出身书香世家,沐若馨举止大方,言行得体,一派闺秀风范。沐清溪对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前世阴暗的牢狱中,那时候沐若馨身怀有孕,却被牵连入狱,蓬头垢面,脸色蜡黄,像是四十岁的老妇。而此时此刻,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清纯明艳。
“馨姐姐放心,只要菀姐姐无心,清溪绝不会做出有辱门庭之举。”她能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住沐清菀。
沐若馨哪里听不出话中的深意,照方才的情形,沐清菀会不会再犯蠢连她都不敢保证。
“不过白嘱咐一句,你是国公爷的女儿,行事自有分寸。”
沐清溪明白沐若馨的苦心,无非是让她多多忍让,千万莫要再在公主府出丑。但是,被人以死去的父亲相挟,任谁都不会觉得愉快。
“咱们快走吧,别让郡主久等了!”殷茵适时出来解围。
沐清溪报以感激的一笑。
沐若馨情知方才话重,不愿意再得罪沐清溪,便顺水推舟接了,三人一块往蓼花汀洲走去。
沐清溪转头时瞥见柳妩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们的方向,神色复杂难言,不知看了多久。
她在看她。
念头来的莫名其妙却无比肯定。
蓼花汀洲就布置在水上,外有长堤与岸边相连,堤坝两旁遍植芦苇、菖蒲等水生植物,略远些的湖面上是层层叠叠的睡莲,光阴尚早,莲花未及开放,就连睡莲的叶子也只是露出一点浅浅的绿。
沐清溪到的时候才发现,这蓼花汀洲的位置十分巧妙,临水对岸就是暮雨云泉榭。两者相隔不过数丈,而暮雨云泉榭地势稍高,以数根红漆立柱支撑,露出水面一人高。蓼花汀洲三面临水,周围并无窗栏,只以轻纱隔开,而此时轻纱撩起,沐清溪毫不怀疑从暮雨云泉榭可以直接看到蓼花汀洲内的景象,尤其她没听错的话,暮雨云泉榭里确实有男子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
如果说起先还存着几分兴味和好奇的话,现在已经只剩了乏味无聊。
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摊贩小摊上的货物,被随意地摆在那儿供人品鉴挑选。而她身边的人不仅不以为耻,反而费尽心思地想向那些挑选货物的人展示自己有多好,有多值得买。
真是低贱而又廉价的心思。
而她身处其中,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被挑选,被品评。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咱们去那边说话吧。”沐清溪看殷茵也是满脸无趣的样子提议道。
果不其然得到了殷茵的支持,沐若馨目露迟疑,沐清溪猜她大概跟这里大多数人的想法都一样,只是不好拒绝,便主动开口请她去照顾沐清菀,免得再出岔子。
殷茵拉着她来到假山石旁坐下来,大抵是为了让众女自在些,蓼花汀州占地极广,几乎占了大半个湖面,殷茵和沐清溪所在的地方就在蓼花汀州边缘处,而假山石好巧不巧地恰恰挡住了暮雨云泉榭那边的视线。
“怎么样?这地方好吧?”殷茵笑道。
“妙极,殷四小姐果然善解人意!”
“早就看出你不耐烦了,我也不喜欢,我堂堂殷国公府的小姐哪里能让哪些登徒子挑来选去的,没的降了自己的身份。每次接到帖子都不想来,可是我娘不同意啊!”殷茵抱怨道。
沐清溪听她话中意思,“明华公主不会出面?”
殷茵嗤笑一声,“就知道你要问,我第一次来时也是仰慕公主盛名,来了以后才知道公主根本不会出席,只是在正堂里露个面而已。说起来,明华公主召见你做什么?”她来过那么多次都没被公主单独召见过。
沐清溪也不知道缘由,只好实话实说,大概是因为姨母的缘故。
“若是因为怀宁侯夫人那也说得过去,我娘说过怀宁侯夫人幼时跟公主一块儿读过书,交情不比寻常人。”
沐清溪才知姨母和明华公主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因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蓼花汀州其实该叫做桃花汀洲更妥当,仲春时节,桃花开得正好,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确实是个赏花的好地方。若换做赏女子,那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红,更是诗情画意雅致风流。
难为公主府这份巧思。
殷茵和沐清溪躲清闲,其他人正玩的热闹。曹元瑜性情直爽,待人接物一丝不差。蓼花汀洲上早已准备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诸贵女便挑了自己所擅长的,或是写诗作画,或是弹琴起舞,一时间莺莺燕燕,倒真有几分与明春争艳的意味。
大概也是旁人乐见的。
暮雨云泉榭里,曹驸马看着乘兴而来的几位皇子一阵头疼。不过是寻常集会,所邀请的大多是京中贵胄,另有几位盛名在外的今科士子,身份最重的反而是赵。不过景王不耐烦应酬,直接躲到东次间里品酒去了,他的长子陪着。
这会儿这群皇子来了,原本的花会雅集可就变了味儿了。
“不请自来还请姐夫莫怪。”
“不敢不敢,诸位皇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上座。”曹驸马笑着应承,心理却把这群不请自来的骂了一顿。
他们一来谁还有心情看花看女子,尤其这些今科士子。
诸位皇子入座,三皇子赵笑着看向曹驸马:“原是父皇得知皇姐和姐夫饮宴,放我们几个出来凑趣,听说景王殿下也来了,不知人在何处?”
曹驸马心下微惊,竟然惊动了皇上,赵这是什么意思?
座下诸人纷纷讶异,他们来了许久,景王不曾露过面,便都不知情。
面上依然笑得和煦,曹驸马抱拳面北道:“多劳皇上惦念,景王殿下不想劳师动众,现在下正在隔壁歇息。臣这就派人去请。”
“不必了。”
“不必了。”
同声两人。
水榭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个颀长的身影,一身青衫落拓,满目山河苍凉。
四目相对,赵先笑了开来,离座行礼,“景王殿下。”
座中才知这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景王殿下,纷纷离席拜见。
赵眸色淡淡,看着一屋子矮下去的身影,漠然抬手:“不必多礼。”
“殿下今日好兴致,多次相邀无果,能在此处碰到也算有缘。”赵笑道,“殿下请上座。”
赵从善如流入座,边走边道:“长姐有命,无敢不从。”
座下堂中,贺子琦被身旁的人捅了捅,“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贺子琦朝天翻了个白眼,问他,他问谁去?
平白被老爹抓来玩相亲也就算了,还得被身边这个没脑子的弟弟抓着灌酒,人生何其艰难。
操起酒杯灌了一口,啧,软绵绵的,他果然还是喜欢北境。
072出席
想象中的曲水流觞宴改到了蓼花汀洲,本以为明华公主会亲自出席变成了由元瑜郡主代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公主有意锻炼郡主,为郡主铺路。不明白的则难免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又或者公主是怕亲自到场大家反而放不开?
不管哪种,元瑜郡主身边都不乏恭维之人。沐清溪冷眼看着,只觉得一个字累。
恭维的人未必是真心,不过是看着明华公主的盛名和帝宠。
两年前,明华公主在曲水流觞宴上赞了王绮一句“芙蓉如面柳如眉”,王绮便将“京城第一美女”的位子坐了两年,令名之盛,无人敢撄其锋芒。而殿阁大学士柳开的孙女柳妩素有才名,却也是因为明华公主一句“锦心绣口”才成为毫无争议的“京城第一才女”。
京中有言:明华一言,胜似月旦。
月旦评乃是东汉末年名士许邵所创,凡所士人一经品评立即身价百倍名扬天下,而对于女子来说,明华公主的一句话就好比许邵的月旦评一般贵重。
这世间不独男子爱名,女子亦然。
所以,趋之若鹜。
被恭维的人未必就开心,至少沐清溪觉得元瑜郡主并不喜欢这样的奉承,她太高傲,太清绝,看不惯这些假情假意。而终有一日,她也将为此付出代价。
她真的能够阻止元瑜郡主的悲剧吗?
沐清溪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暮雨云泉榭因为诸位皇子和景王的出现气氛诡异了起来,原本世族贵胄子弟把控的场面因为三皇子赵的一句话,焦点轻松地转移到了场中士子身上。
“水利万物而不争”,赵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旁边的景王身上。
景王似无所觉,目光幽深不知在看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看只是在思索事情。
座下士子跃跃欲试抓住时机跳出来侃侃而谈,皇子亲至,又是皇帝授意,焉知不是万岁爷有意给他们机会?
赵看着座中士子,思绪却有点飘远。自大梁朝开国以来,边疆连年战事,尤其以北境最甚,国朝年年开支之中,兵备占了近乎七成,若非父皇有意提起,连赵都不敢相信。
无怪乎今年会试之题为“仁”。
自烈帝起,北境的北狄就是大梁的心头大患,自烈帝至安国公沐骏再到景王赵。北境年年用兵,岁岁起战火。去年两淮泛滥,河水改道,数千顷良田颗粒无收。今年山东春旱之势已经显露出来,一旦处置不当,旱灾之后便是蝗灾,山东河南一带恐怕又是灾荒之年。
赵看着赵,他不相信赵会看不出父皇的打算,身为北境数万军队实质上的将领,他又会怎么应对?
要知道,赵手中最为人忌惮的筹码只有军权和烈帝嫡子的身份。
而当两者去其一,他还能如今日这般稳坐安席?
赵从很久以前就看不明白赵,这位烈帝遗孤幼年病弱,被送出宫外教养,及至烈帝大丧才正式返京。赵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宫中那两年,那时候赵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他们这些人每日天不亮便要去上书房读书写字,下午还有骑射、布库乃至琴棋书画各种课,晚上更是要写三十张大字,还要温习功课。惟有赵,因为体弱父皇从不拘束他,他甚至从来没有在上书房出现过,一并连骑射都不参加。
有一次,藩国进贡了一张缠金丝老水柳弓,他们兄弟牟足了劲儿想要,使出百般花样讨好父皇,结果最后只因为赵多看了那弓两眼,父皇就将其赐给了他。
那两年,宫中除了赵之名再不闻其他皇子。
两年后,赵突然请命入北境,父皇起初不应,赵以“继承先父遗志”为由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逼得父皇不得不答应。他当时还曾觉得好笑,赵在宫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了战场无异于送死。
赵入北境后的第一年杳无音信,赵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安排密探,但是朝堂上仿佛没了这个人,一点消息都无。直至一年后,丹城大捷,赵的名字随着请功折子一路送道了御座前。
大胜。
从此之后,赵在军中一路高升,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从无一败。
而今他带着一身肃杀军功回京,却闭门谢客,甚至出入宝严寺作出一派不问世事一心向佛的模样。
赵越发看不透了。
暮雨云泉榭东梢间。
茶香袅袅,纹枰。屋子里寂静清阒,惟有棋子落在纹枰上的声音清脆叮咚。
棋盘上白子气势如虹已占据半壁江山,黑子七零八落节节败退只能偏安一方负隅顽抗。
胜负分明。
明华公主笑颜如花,一松手,清河玉的黑色棋子从指尖滑落到棋钵中,她扬眉浅笑,“叔父睿智,明华不及。”
对面的人眉目分明,眉宇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居移气养移体,那是久坐高位形成的气势。
承安帝道:“明华这棋艺退步了。”
明华公主无所谓地笑笑:“侄女儿现在操心的事多着呢,哪还有心思钻研棋局?只输了三目半还是叔父手下留情。”
承安帝来了兴致,“哦?有什么烦心的说来听听?”
“叔父莫不是拿明华的烦心事当乐子?”明华公主反问,“还不是皇祖母吩咐的,颜卿过完生日就二十二,京中像他这么大的人孩子都有好几个了,皇祖母着急抱曾孙呢。”
承安帝随意地道:“太后还真是……这事朕也被嘱咐了,要不,朕给他赐个婚?”
明华公主猛然抬眼看向承安帝,摸不清这话是真心还是随口一说,“叔父好意,可是唉,这个弟弟实在是被惯得无法无天,非要挑个自己合心意的,都怪我平日里疏于管教。”
这话便是婉拒了。
明华小心翼翼地看着承安帝的神色,试图从其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却败在那威严无情的目光中,只好转开话题,“说起来,隔壁这么多士子,叔父可有看中的人才?”
承安帝仿佛浑然不觉明华的心思,他微微点头,却道,“到底是初生牛犊。”说完话锋一转,“不如将那些女孩儿也宣召进来,朕亲自为颜卿挑一个,朕的眼光明华应该信得过吧?”带着点打趣。
明华心中“咯噔”一声,不明白承安帝是有意为之还是临时起意,但无论哪一种,话说到这份上,她都无法再拒绝。叔父又如何,前面还多着一个“皇”字。
“叔父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侄女儿这就去安排,还请叔父千万给颜卿挑个绝世美人儿!”明华公主半开玩笑地答道。
走进暮雨云泉榭的时候沐清溪还觉得不真实,她好好地跟殷茵坐在假山石后边赏花聊天,突然间来了个嬷嬷请她们移步,然后就移到了暮雨云泉榭。
明华公主没有直接让她们毫无遮拦地进来,而是开了正堂侧边的门,又在中间放了几架屏风隔开。旁边的声音清晰在耳,沐清溪仔细听着“皇子”“王爷”等称呼才知道该是有大人物来了。所以,她们就要换个地方更清晰更近距离地被赏评?
“你看。”
袖子忽然被殷茵拉了一下,沐清溪疑惑,殷茵朝前方努了努嘴,顺着方向那里站着一道秀丽纤细的身影,柳妩。
是不太一样的柳妩。
打从画舫初见开始,沐清溪所见的柳妩就是端庄高华,她目下无尘,却又完美地保持着世家贵女该有的礼仪。柳妩常以才女谢道韫自比,她确实也是以谢道韫为榜样在约束自己,一举一动堪称闺阁女子之典范。
而刚刚,柳妩失态了。她竟然差点被自己的裙裾绊倒,这实在是太反常!
是因为看到谁还是因为听到了什么?
沐清溪不及细想,丫鬟上前将她们引入座中,紧接着隔壁一静。明华公主清亮的嗓音传了过来。
沐清溪跟着别人的动作起身、行礼,俯首倾听。心底却是一阵惊讶,余光略过周围的人,就连元瑜郡主都难掩吃惊。
明华公主是临时起意?
还是……因为方才出现的几位皇子王爷?
曹驸马起身,亲自把明华公主引到座位上。柔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往常明华公主不会插手士子这边。
承安帝就在东梢间里,任何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明华公主只好递了个眼色。曹驸马心领神会,瞳孔微张。能让明华公主如此忌惮而又不能明说的,满大梁也不过惟有那一人而已!
明华公主暗中拍了拍驸马的手,示意他不必惊慌。他们举行宴会本是雅事,多年来承安帝早知,若是此时刻意为之落在别人眼中才是破绽。
“叨扰皇姐。”三皇子笑着说道。
一个是皇姐,一个是景王殿下,亲疏远近泾渭分明。
“你们这一个个的当真会凑热闹!”明华笑着打趣,“外头起风了,我不忍心诸位小姐受冷,就来跟你们凑个乐子,想来你们是不介意的。”
屏风后的动虽然轻,可是有心的大概都猜到了,此时自然纷纷应和。场中的士子有面嫩的已经脸现红晕,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
“既如此,方才说到哪了?咱们大梁朝的女子才名远播,诸位可别丢了面子!”
沐清溪听着屏风外公主的话,脸色有些古怪。殷茵疑惑地看过来,沐清溪摇摇头示意无事。
她能说明华公主的做派让她想到了香尘阁里的妈妈么?
073林疏
只是一瞬她就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踢了出去,若是公主是香尘阁的妈妈,她们这些人成什么了?
没有这么骂自己的,沐清溪暗骂这是被湖上的风给吹傻了。
屏风外,明华公主正在询问方才的议题,得知是三皇子提出的“水利万物而不争”之后笑着问:“儿何时崇信老庄之道了?”
三皇子但笑不语,明华也不是真要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今上以‘仁’为今科论题,想必在座都有所闻,今日咱们不妨也沾沾光,就以‘兵与民’为题,如何?”
座中几不可察地一静。
面面相觑明涉政事,这论题会不会过了?
然而座上之人言笑晏晏,神色泰然,恍若未觉。
明华公主看向三皇子赵,后者立刻会意,抚掌而笑:“长姐此题甚妙!”
分量最重的两个人发了话,在场之人便没了顾忌,敞开来滔滔不绝。明华公主忖度承安帝所想,有意让几位士子多说。其他人心领神会,虽不知本意在承安帝,但也聪明地不去抢这种风头。
屏风的位置很讨巧,不疏不密,既不会让两边的人直面互现,倘若真要看又不至于看不见,当真是欲说还羞,犹抱琵琶半遮面。
沐清溪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向场中,上首三个座位,明华公主居中,曹驸马居右,景王居左。余下诸位皇子分居左右两侧下手。
大梁朝风俗以左为尊,青衫落拓的男人执壶饮酒,浅碧色的酒杯映得骨节分明的手指显出淡淡的筋络。他坐在那里,从她们进来开始就只说过一句话“见过长姐”。
明明是那么尊贵的位置,那么芝兰玉树的人,她却觉得那里满是寂寥,甚至隐约像是带着凄凉。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怎么会呢?他是大梁朝的景王殿下,少年战神,威名赫赫,震慑八荒。
这样的人,本就与“寂寥”二字无关。
沐清溪看得出神,冷不防一道锐利的目光袭来。她来不及躲避,那目光仿佛出鞘的宝剑锋锐冷硬,浓重的煞气环绕周身,压得她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目光移开,又过了一会儿她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心跳,猛地吸了一口气方才那一瞬她竟然被吓住,连呼吸都停了。
想转开却又不甘心,再看去,一袭青衫犹在,他神情淡漠仰头饮下杯中酒,随着动作露出性感的喉结。他还是坐在那里,沐清溪看着他,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目光像是被什么黏住了无法移开,她甚至无法左右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颜四,景王,颜卿……怪不得他自称颜四。沐清溪出神地看着赵,脑海里却浮现起当日兰溪村沐家小院里那一幕。
“颜四……你父母不喜欢你?”
她当时怎么那么蠢?
他一定觉得她很笨!
她还跟他讨价还价,天啊,她哪来的胆子跟大梁朝的战神王爷顶嘴?!沐清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一般的迟钝……
赵几乎是有些无奈了,他收回前言,小姑娘不是变得胆小了,只是背着他胆大而已。
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座中这么多人,没一个是傻子,她以为别人不会注意到?
其他人不懂,长姐进来之后,又说了那些话,他若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真是白带了这几年兵。
承安帝本就注意到她了,她居然还自己撞上来,生怕不被拖到这一潭浑水里?
他看多了各色目光,很清楚小姑娘的眼睛里并不是迷恋,而是单纯的好奇,甚至还有点可怜。
可怜?是觉得他可怜?
赵觉得荒唐,他可怜?谁会觉得他可怜?
想是这么想,可是在未察觉到的时候,心底深处的一方角落到底是被触动了一丁点,芥子微尘,引不起任何注意。
他故意回看过去,以为能把她吓住的,结果……她以前的机灵劲儿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赵兀**索着酒杯想,却没注意到,他早就受惯了众人敬仰,这样被人注视的经历从来不缺,经验丰富。他本不该因为一个小姑娘的眼神而多费心思,却因为对象是沐清溪而有了例外。
小姑娘的目光还在,赵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目光失去了焦点。
她现在的样子更像是……走神?
赵脸色有点黑,看着他的脸走神?竟然会有女子看着他的脸走神?
大梁朝冠绝今古的少年战神景王殿下第一次被人“盯着忽视”,感想略复杂。
场中辩论的士子看着景王殿下黑沉的脸色卡了壳,只因他上一句刚刚说到“兵者,国之不详。”
说完才想起,座上坐的不只有公主殿下、驸马爷、诸皇子,还有刚刚卸任将军一职的景王殿下……
当着这位爷的面说动兵有碍国运,不是脑子进水了而是进了水又被驴踢爆了吧?
在座不少人都是这个想法,资历浅心思简单的就差没把“蠢得无可救药”几个字摆在脸上了。
赵瞥了眼赵的神色,悠然打开了手中折扇。
贺子琦看着景王殿下的神色满脸“卧槽,我家主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黑脸?”
明华公主看了看赵,心下疑惑,她的弟弟她最了解。难道最近有什么烦心事?户部有人给他使绊子了?不行,待会散了要派人去打探打探。
“接着说。”误会已经造成,偏偏又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场合,赵想解释也没法解释,说多错多,越描越黑。索性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淡声说了一句。
可是,有了景王殿下黑脸在前,这位士子打死也不敢再“大放厥词”了,后面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叫人乏味。
赵听着无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屏风后,那张桃花瓣娇嫩的小脸却低了下去,只有个圆圆的脑袋瓜,看着……还蛮可爱的。
长姐那只猫犯了错以后也是这个样子,他忽然觉得有点手痒小脑袋摸起来手感会不会跟那只猫一样?
赵觉得喉头发紧,执壶倒酒一饮而尽。
新换上来的士子见到景王豪爽的动作以为自己又踩到了雷区,突然间磕巴起来,勉勉强强说到最后,回到座中哭丧着脸:完了!后面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沐清溪忽然觉得头皮发紧发凉,像是被什么毒蛇猛兽给盯上了,她快速地抬头,四下里望去,咦,没人看她啊……上首那个人低着头把玩酒杯,那个位置的采光不错,靠着窗,阳光从背后落下来,他像是披着光芒的神,威严肃穆。
竟然会当众黑脸,好神奇!
不过想到他在兰溪村时的举止和之前在小花园里的行为,沐清溪又觉得可以理解,景王殿下也没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啊。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这些人当着他的面攻讦他的功绩,再好的涵养也会生气吧?
想通了之后,沐清溪毫无负担地移开了目光。接下来她就没再盯着景王看了,因为第三个走出来的士子她认识,之前藏在人堆里没注意,站到场中才认出来是那天在醇枫楼仗义执言的书生。
原来他叫林疏。
赵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看过来,没多久便移开,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罢了,他今天有些不正常,长姐的酒有点烈,醉酒误事。于是倒扣了酒杯,正眼看向场中之人,打算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这一抬眼就发现,刚刚还盯着他看的小姑娘竟然双眼亮晶晶地在看那书生,不同于看他时的发愣、走神,完全是兴致勃勃仔仔细细地描摹。
赵觉得自己又有黑脸的趋势:小白脸难道比他还好看?
念头一起,立刻被他打入谷底深处。赵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按了按额角,他真是喝多了。
贺子琦看着上首的主子,这动作是喝醉了?
不可能啊,宴上所用的酒都是公主府自酿的桃花酒,应时应景。为了防止客人酒后出丑,这种酒酒味很浅,后劲也小,像他这种的喝个十七八坛子也不会醉,顶多会多跑几次茅房。王爷的酒量可比他好多了,这么多年都没见醉过。
所以,这是为的啥?
难道是不耐烦听这些牛犊子胡说八道?
贺子琦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正点子,暗暗考虑,为表忠心,他要不要一会散了席面,带着人挨个套麻袋去。
在边关套麻袋套惯了,一个月不动手痒痒啊!
于是,刚刚说过话的两个士子,包括正在场中的林疏纷纷感觉后颈一凉。不过,林疏反应快,既没有卡壳也没有停顿,言辞流畅,连语气也未见变化。
醇枫楼那次太混乱,沐清溪其实没怎么仔细看,只是大概的记住了恩人的脸。现在这种情形,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反正公主让她们过来就是让她们看的。没道理只让男子占了便宜,怎么说也要看回去才算不亏!
书生。
这是沐清溪对林疏的第一印象。
实在是林疏的外表太符合“文弱书生”四个字,他看起来身量高挑,但是身形极瘦,皮肤又白,甚至比在场半数的女子还白,这真是太对得起“小白脸”三个字了……咳咳,不对不对,是“白面书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我大梁连年兵事,田野无壮丁,机上无织女,千万黎庶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识仁义哉!”
四座俱寂。
074兵者
林疏不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却是唯一一个把话说得如此透彻明白的人。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上首左侧的那位置上。
景王,会作何应对?
事实上,赵在走神,他不关心这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因为那丝毫影响不到他。这些人说得再天花乱坠,后面的人不点头,那他们说得就是一堆废话。
既然是废话,何必要听?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公子此言差矣。”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声音鲜亮而动听,轻易地捕获了男人们的注意力。
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月华裙随着她莲步轻移摇曳生姿,美目流盼,神态悠闲,仿佛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寻常小女儿家对着长辈撒娇不依。
如此柔软,如此可爱,如此颠倒众生。
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地,除却耀眼的“才女”光环,她一样是个美人,一个不输于王绮的美人。
之前的每一次,士子说完,明华公主都会让一名女子出声,无论反驳还是赞同,取得是同堂众乐的雅趣。而这一次,明华公主还没开口。
那么,是谁如此按捺不住?
沐清溪惊讶地看向柳妩,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放肆”。
殷茵撇撇嘴,嘟囔道:“公主还没说什么呢,她就爱出风头!”
明华公主虽然惊讶,却不会去驳女孩子的面子,“柳小姐但说无妨。”
座中于是恍然,哦,柳小姐,京城的柳家不多,有资格拿到公主府请柬的就更不多了。
殿阁大学士柳开府上,京城第一才女,柳妩。
若是她,擅自插言就说得过去了,她有这个资本。
柳妩端然笑笑,起身落落大方地走到林疏面前。屏风后的女孩子们一片惊呼,因为公主特意安排屏风就是唯恐卫道士诟病影响女孩子的清誉,她竟然不管不顾?
也对,她是柳妩,她有这个资本。
柳妩的目光柔软而坚定,掠过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落在瘦高的林疏身上。福身一礼,“适才冒犯,还请公子见谅。”为自己的莽撞打断而致歉。
语罢不待林疏回应便径直问道:“敢问林公子,国家二字何解?”双眸灼灼,眸光妍丽。
“邦为国,居为家。”林疏应声而答。
柳妩点头,再问:“黎庶二字何解?”
“屋下众。”
柳妩继续点头,再问:“兵字何解?仁字何解?”
“兵乃械,仁乃亲。”
柳妩再点头,这次却不再问字,眸中划过一丝浅笑,仿佛成竹在胸。
“诚如公子所言。昔禹铸九鼎,遂成九域。域内不安,遂有兵燹。老子以为,九鼎出而天下乱,以为祸乱之源。公子以为如何?”
林疏脱口而道:“此言谬矣,乃人心之叵测。子曰致虚极守静笃,然时移世易,风俗有差,人心不古,此固为难全之事,非人力所能变也。’”
“公子高见,在下附议。又闻昔公输子为云梯,庇宋救齐,圣人以为‘器也,使人逐利失其本心也’。遂教颜子远墨家,困陈蔡。公子以为如何?”
林疏答道:“此言亦谬矣,器之物本无利弊,全在人为。善者善果,恶者恶果,焉能一概而论?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殷茵听得云里雾里,拽拽沐清溪的衣袖,“她到底想说什么啊?不是说‘仁’吗?”
屏风后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听,这一声虽然刻意压低,但是听到的人不少,纷纷看向这里。
沐清溪扫了一眼,众女或沉思或皱眉,唯有一人嘴角含笑。
王绮。
沐清溪想了想,低声说道:“引君入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且看着就是了。”
这话说跟没说有区别?
殷茵瞪眼看她,沐清溪摇头笑笑,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大概猜得出柳妩想说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绝非虚名,这法子很讨巧,但是一般人大都想不到。她们这些女孩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比不得十年寒窗的士子底蕴深厚。所以直面硬碰是不明智的,相反,按照对方的思路倒退回去引着对方做否定就简单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有理有据,再说下去,林疏就该无话可说了。
猜到结局,沐清溪就有点走神。她想起了刚刚王绮挂在嘴角的那一抹笑,有点可悲,有点嘲讽。
是在看柳妩?
她直觉觉得柳妩跟王绮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和睦,甚至表面上也不是和睦,而是客客气气的疏离。彼此谨守礼仪,分毫不出差错,这是待客人、待陌生人,亲近的人面前不会是这样。
但是,可悲和嘲讽这四个字放在柳妩身上实在叫人困惑。
东梢间里,承安帝看着神采飞扬的柳妩难得开口赞了一句,“确实心思玲珑,可惜了啊。”后半句却是带着叹息意味的。
为什么可惜?
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听到。
“……今海内千里,大梁厥有其九,今国中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夷狄蛮荒,莫不辗转,虎视眈眈,伺我边疆。兵者,国之倚仗。所谓一力降十会,乱世之根基,盛世之所凭。一旦弃之,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而骏良不实外厩,朔风金锡不为用,甘陇丹青不为采。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柳妩微顿,似乎是缓了口气,沐清溪的心思被拉回来。
“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然后,她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是以兵者,国之柱石。”
一道犀利审视的目光倏然间落在身上,柳妩察觉目光所来的方向,竟隐隐激动地颤抖起来。这是方才唇枪舌剑时都不曾有过的兴奋感,他,终于看到她了么?
他会不觉得,她是不一样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一刻的欣喜,不是因为对手哑口无言,而是因为那个人终于将她看在了眼里。
林疏皱着眉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有点失望,有点沮丧,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因为被个女子驳得哑口无言而懊恼。
座中再次静了下来,没人吱声,只因为柳妩这番话不只是印证了她的“锦心绣口”。还太直白,直白到就差没说:国家有兵,夷狄就不敢妄动,就必须年年纳贡,岁岁叩首。想想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样不是军前将士辛辛苦苦从夷狄手中抢回来的?
强军在手,才有资格坐上谈判桌,才有资本挥剑方遒。
可是,沐清溪心底叹了一声。不是柳妩说得不够好,也不是她说不够精彩,而是她看向赵,她总觉得他听了这番话是不会开心的。
他那么高傲的人,怎么会为了掠夺的快感而连年征伐,他不必,更不屑为之。柳妩这番话冠冕堂皇,可是对于那些刀光剑影中流血流汗马革裹尸的将士来说
是亵渎。
是,亵渎。
他们从来不是掠夺者,而是被迫还击,被迫戍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没有人不希望团圆和乐,而他们为了国家太平,为了不让狄人的铁蹄踏入大梁的土地,践踏锦绣如画的家园,浴血于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朝不能尽孝于父母,暮不能亲近于妻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人的诗太过残酷,却也坦荡真实。她没到过无定河,却知道雾浒河外或许还埋葬着哥哥的尸骨,埋葬着大梁朝千万将士的英骸。一层层堆积下来,到头来谁还记得谁是谁?春闺梦中,一朝醒来,良人不再,谁还能从中找出谁的良人?
征人思妇啊,从古到今唱过了那么岁月。
沐清溪突然间觉得气愤,她生气,气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女如此无知如此浅薄,她们享受着千万将士拿生命换来的泼天繁华,歌舞升平,甚至还以她们肮脏的揣测来玷污那些流过的血那其中有她父亲和兄长的血。
凭什么!
如果没有父亲和大哥拼死守城,北狄兵临城下之时,承安帝的皇位能坐几天?这些笑靥如花的二八少女此刻还能笑得如此酣畅?
没有人想要打仗,越是身在局中的人越是看得清楚。她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所有至亲一一离去,然后呢?
上辈子她是怎么死的?客儿又是怎么死的?
那个时候谁还记得,安国公沐骏及其子曾经为大梁立下过不世之功?
所以,为什么还要打?为了谁打?打仗的人都死了,不打仗的人却安享太平,世道何其不公!
“清溪!清溪!”殷茵急慌慌地扯沐清溪的袖子,明华公主喊了三遍都不应,这是要急死人吗!
明华公主的目光隔着屏风落在沐清溪身上,她看得出小姑娘走神了,她还知道小姑娘刚刚盯着她的皇弟看了半天,而现在,她想听听小姑娘怎么说。
这神走得有点远。
不明白怎么会牵扯到自己,沐清溪赶鸭子上架得起身走到屏风旁,却听得明华公主道:“乖孩子,到我这里来。”
这是让她也去被人围观?
沐清溪心下不舒服,却只能硬着头皮作那唱戏的猴子,还要让看戏的人看得尽兴。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明华公主和颜悦色。
沐清溪听到座中窃窃私语声,“安国公”的字样蹦出来,脑子里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是安国公的女儿,她有何惧?
“谢公主抬爱,愚以为,柳姐姐所言不对。”
075诱惑
暮雨云泉榭中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所有的目光纷纷落在场中那道瘦弱的身影上。
沐清溪如芒在背,不必回头她都想得出,那些人多半是觉得她不自量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柳妩眼中的嘲讽,打从相见开始,这位天之骄女看她就带着若有若无的敌意。
她沐清溪算什么?
一个双亲离世的孤女,在乡下养了三年,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驳斥身为“京城第一才女”的柳妩,这不只是不自量力,简直是疯了!
被人瞩目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埋藏在胸中的块垒却不吐不快,那些沙场浴血的将士不应该以这样的姿态被记住,他们是大梁的英雄,不是眼前这些人的用来换取珍玩的牺牲品。
一如她的父亲和兄长。
“沐二小姐不妨说说高见,柳妩洗耳恭听。”柳妩淡淡地说道。
她唤她柳姐姐,她唤她沐二小姐。
亲疏远近,泾渭分明。
沐清溪从中听出了微不可查地轻视,柳妩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只是为了博眼球才语出惊人,而身份高贵的柳妩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小把戏。
她不屑。
沐清溪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她亦不屑。
“清溪幼从母亲学《诗》,最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句,”沐清溪低低地说着,不意外地听到座中起了几声笑,大约是觉得她不知羞。
小姑娘适时地红了脸,那些笑的人反而多了几分善意,少男少女的懵懂情怀,又是处在这样的年纪,小姑娘声音清澈如山涧清溪淙淙,言语间大方不作伪,别是一番风流潇洒。
就连明华公主都目露慈爱,眼中带着鼓励。
小姑娘仿佛胆子大了一点,声音微微抬高,“因为是在母亲的小书房中所见,字迹是父亲的,日日观摩,越看越是喜欢。”事涉父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哦,原来是安国公写给安国公夫人的,难怪了,当年安国公夫妇俩伉俪情深,满京城都知道。
不过,小姑娘怎么说起父母轶事?似乎离题了……
“当时年纪小,只觉唇齿余香却不解其意,央了母亲好久都不肯说,后来还是外祖父为我解惑。”
小姑娘的外祖父是谁来着?
哦,大儒杜玄啊!
杜太傅会怎么解释这首《击鼓》呢?
“我才知道,原来这首诗是一位在外征战的将士写给心上人绝笔词。战火不止,无从所归,天涯相隔,誓言成空。也才知道,这句诗还应该有后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父亲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因为明知做不到,不想空给母亲留下幻想。”淡淡的叹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原来……如此。
一代名将,沙场叱咤风云,面对妻子时却不敢留下白首共老的誓言,何其可悲?
安国公的名号对于屏风后的女孩子来说可能只是茶余饭后闺中谈论的一个符号,但对于在座的男子来说却是有血有肉的人。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是大梁在北境最坚固的屏障,这样神般的人竟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么?
“沐二小姐这话可是说安国公其实并不想为国征战?”柳妩忽然出声。
座中众人忽然醒悟过来,沐清溪这番话表面上看是一代名将与妻子恩爱的佳话,若是往深里追究,却有可能被解读成安国公心存不满不愿为国效力,这可是大不敬。
柳妩是有心还是无意?
小姑娘浑不在意地笑笑,脸上还带着些绯红,像是偷偷跟别人分享自己发现的关于父母的趣事,有些激动还有些心虚,却一点也没有惶然。
“柳小姐怎么会这么认为?我父亲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从无半点藏私,沐家一门上下自祖父起,只有上不得沙场的,没有临阵脱逃的。若父亲当真有私心,就不会由着哥哥从军历练。”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反驳。
没人觉得她失礼,沐家上下自沐伦到沐清泉无一不是为国捐躯,柳妩竟然还这样质疑,换成我我也会生气每个人心底的念头。
柳妩还想再说,沐清溪却又气呼呼地说道:“柳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断我,娘亲说这样很不礼貌的!”
沐清溪说是十三岁,其实是虚岁。因为生日太小,勉强才算十二岁,又因为自虚岁十岁起就没好好养着,身量尚小,容色再好也带着几分稚气,轻易地便叫人觉得怜爱,一如这指责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小姑娘还小呢,一口一个娘亲,可爱得紧。
屏风后的殷茵没忍住捂住脸真是没眼看,沐清溪你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啊!
柳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紧接着便端庄地笑道:“是我心急了,担心沐妹妹你言辞不当,沐妹妹且继续说,我保证不再多嘴。”
沐清溪暗道柳妩狡猾,三言两语就把方才的失礼推脱开,为了表示亲近“沐二小姐”都变成了“沐妹妹”。又话里话外地表示是因为沐清溪“言辞不当”在先,她是出于好意提醒。
要你提醒!
沐清溪心中默念。
面上转出个单纯的笑容,装无辜谁不会?
“我知道柳小姐你肯定‘不是’故意的,若非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特地加重了“不是”二字,果不其然地看到柳妩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沐清溪说完就继续往下说,完全不给柳妩辩解的机会,至于座中那些男子会怎么想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世家子弟,官宦人家,可不都是像徐斐那样的二世祖。
柳妩心中暗恼自己没沉住气,竟因为一个小丫头而冲动出言。偏偏沐清溪看着稚气懵懂,言语应对却恰恰踩在点上,让她不但没讨着好,反而落了下乘。打定主意不再多言,端看沐清溪如何哗众取宠。
“曹孟德有《蒿里行》言: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并不是会打仗的人就愿意打仗,越是出色的将领越能看到战争的残酷,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被记住的从来都是那些论功行赏彪炳史册的将军,却没人记得冲锋陷阵的是那些从来留不下名字的士兵。杜工部言: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战争会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白骨成堆。”
从前母亲同父亲开玩笑:若有一天你战死沙场,雾浒河外白骨成堆,我分辨不出找错了尸骨可如何是好?
父亲怎么说的?
似乎说:不必寻我,不必葬我,我若活着必定回来,我若死了,见不到尸骨你就当我还活着吧。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所以,三年前母亲看了父亲的尸骨再无念想,殉情而去么?
不,不对,母亲一定不是自愿的,她之前不是还怀疑过吗?不是的,一定不是母亲自愿抛下她!
沐清溪在这一刻忽然陷入了挣扎,她开始觉得之前的推测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想到母亲同说亲说过的话,母亲的殉情并非不可能。
如果追究到最后,真相仍旧如初,她,能承受得了吗?
“如你所说,北狄犯我边疆伤我子民,难道不该战?”贺子琦忽然似笑非笑地问,眉梢微挑,桃花眼风流多情。
旁边的少年却忍不住摸了摸手臂,自家老哥只有真生气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幅表情,小姑娘自求多福吧。
贺子琦是真生气了,一个柳妩把他们当成抢夺珍玩的土匪,一个沐清溪说他们在外征战是毁人家园,弟兄们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群待字闺中的小姐却把他们作为谈资,品头论足横加指责!
一群蠹虫!
上首的景王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谁也没想到最先忍不住的竟然是贺子琦,可是他说出这番话又是合情合理,毕竟贺家也是军中世家,沐家父子和景王出现之前大梁朝最炙手可热的家族之一。
沐清溪有些意外,不是因为被诘问,而是诘问她的居然是贺子琦。
那么,他是不是也生气了?
没来由的有点沮丧。
她明白心底对赵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不只是因为兰溪村和醇枫楼的事,更因为赵是接替父亲盛名的那个人,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父亲是何等英武不凡。
不过,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干嘛这么早就下定论,这个贺子琦看着聪明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于是,似笑非笑的贺子琦就发现他被小姑娘瞪了一眼……瞪了一眼,她竟然瞪他?!那意思,是嫌他多事??!!
没等他瞪回去小姑娘就开口,“自然不是的。犯我大梁者,虽远必诛。若没有强势的兵力作为倚仗,大梁的锦绣繁华只会沦为夷狄眼中的糜肉。夷狄犯边,不仅要打,还要打残打死,让他们明白什么叫‘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只有伤筋痛骨地疼了,才能记得深刻。”
贺子琦内心:那你刚才那一大堆话是在开玩笑?
“兵法云:围城必阙。我之所以说方才那些话是因为现在的大梁是围城无阙,北狄只能铤而走险劫掠边境。北狄之人生于蛮荒,逐水草而居,食不果腹,他们所求无非温饱。若是大梁能给他们温饱呢?温饱以后他们还会想打仗吗?”
“岂不是养虎为患?”贺子琦皱眉。
北狄兵强马壮,但是也有致命的弱点就是粮草不足,所以历来北狄入侵大梁只在边境一带,无法深入。若是粮草充足,他们还会安于边境吗?
昔年五胡乱华,中原大地之传承近乎断绝,若是北狄有了充足的粮草……
沐清溪摇头,“自然不是,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馅饼。所谓舍得,有舍才有得,北狄想要粮食,大梁可以给,但是北狄必须付出相应代价作为交换。这代价是什么,朝廷可以谈,诸位可以想。他们有好马有矿山,可是没有粮食,我们有粮食,好马和矿山却是多多益善的。”
她没直接说大梁的马种不好,“是吃饱肚子还是在马上逞威风,鱼与熊掌,端看他们怎么选。”
“有选择才有分歧,没有选择北狄就是一块铁板。一旦有的选,有多少人能够顶得住这份诱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