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信件
曹元瑜到的时候明华公主正在听人回话,曹元瑜不敢打扰,先去了梢间里。丫鬟捧着茶和点心过来伺候,她便顺口问了句“外面回话的是谁”。
母亲身边的人她就算不认识也大多有个脸熟,今儿看到的这位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谁知丫鬟也是一无所知,曹元瑜并不是真的非要问个清楚,但是丫鬟这么说,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六皇子自从入了朝一直名声不错,虽然不曾领过实职,但是朝上诸位大人都不曾有过疑义。”和泓回道。
明华公主颔首,“这是常事,他是陛下放到朝中的,那些官员都是人精,冲着陛下也不敢说什么。到底如何,还要看日后。现在说好话的,以后未必还说好话。三皇子那边可有异动?”
和泓恭声答道:“倒是不曾,微臣听说三殿下还亲自带着六殿下走了一趟六部,认识诸位大人,兄弟之间,十分和善。”
明华公主笑了,“他倒会卖乖,本宫这个堂弟惯会做表面功夫。此时他若不这么做才叫人奇怪。只是,眼看着兄弟几个接连接触朝政,他还能安坐到几时?”
和泓认真听着,附和道:“公主高见。”
“对了,京里那些流言是怎么回事?”明华公主问起这个的时候皱着眉,她刚打算收沐清溪为义女,安远侯府上就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叫人不快。
“回公主的话……”和泓将前因后果简要说了,又说自己的看法。以明华公主的手段外面流言她不会不清楚,现在拿来问他,自然不是想再听一遍来龙去脉这么简单。
“依微臣浅见,这件事约莫是针对安远侯,沐二小姐应该只是被牵连了。恕臣直言,安远侯府式微,沐驰昏庸无能,公主何必挂心区区小事?”
明华公主想要收沐清溪为义女的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觉得沐清溪一个孤女在军中能有多大的影响力。
与其在一个并无多少政治资源的孤女身上下功夫,不如把精力放在朝事上,他们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明华听后无言半晌,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些感慨和追怀,“她母亲与我有旧,小孩家家的,看着可怜,我伸伸手便能拉她一把,何乐而不为?”
和泓听后心生感慨,“公主慈心,微臣敬佩。”
待一个并无多少交情的旧人的后人尚能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效忠的人?和泓觉得,跟随这样一个主子让他心安。
“你去吧,近来不必多做什么,老六初出茅庐,又是个毛躁性子,咱们不必出手,只等着看就是。如今万事只求一个稳字,皇叔的儿子都成年了,总有人比咱们着急。”明华公主吩咐道。
“是,谨遵公主吩咐。”
和泓退下,明华公主吩咐完了过来梢间,见女儿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觉得奇怪。
“闯祸了还是谁给你气受了?”问是这么问,心里却觉得后者不太可能。以承安帝待她们的态度,凡是有眼睛的都不会傻乎乎地给自己找不痛快。
曹元瑜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咬了咬唇,那个呆子!笨蛋!榆木脑袋!
明华公主看着女儿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娇态,一时惊讶,一时了然。
女儿大了,自己的小心思了。不管是谁,她现在不乐意说,她也不逼她。
“真闯祸了?”明华公主故意笑着打趣。
“怎么会!”曹元瑜扯着明华公主的袖子,“女儿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
明华公主好笑地看着她,故意说道:“嗯?是吗?让我想想,是谁六岁的时候偷偷往兄长的鞋子里放石子?八岁的时候往父亲砚台里掺点心末?九岁的时候……”
“哎呀!娘!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女儿什么都不记得!”曹元瑜红着脸打断明华公主的揭短行为。
女儿恼了,明华公主也就打住不说,“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不是说接了罗家的帖子要去玩?”
说到这个曹元瑜就生气,“玩得无聊,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最没意思了。”
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后宅东风压倒西风,哪家的庶女嫡女又出了丑……烦都烦死了。
“你既然不喜欢跟她们交际,不如挑几个自己谈得来的请进府里来玩,或者去别院、庄子上待几天都使得。”明华公主抚摸着女儿的额发提议。
曹元瑜摇摇头,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母亲还不知道皇叔借她的名义约人的事呢。不过,皇叔什么时候这么看重沐清溪了?她得好好问问才行。
“对了母亲,刚刚来的是谁?怎没见过?”曹元瑜扯开话题,皇叔吩咐过她保密,不能露馅啊。
明华公主见她没什么兴致便不再劝,听她问起,答道:“是礼部的官员,过几日就是端午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认识。
沐清溪看着这家名为“玲珑阁”的店,不能相信赫赫威名的景王殿下居然不爱兵器爱宝玩,这不是纨绔子弟的才喜欢的吗?
这家店她也熟悉,京城最大的古玩珍宝店之一,常常会有上好的物件儿出手。听说隔些时日会有固定的拍卖场,东海云珠、雪山奇石、南疆神药、漠北玄铁……都是极为难寻的宝物。
看不出赵竟然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看她神情赵就知道她误会了,不过,他来此处另有要事不便明说,也就由着她误会去。
“随意看看,若是有合心意的便直说。”赵带着她进了店中,随口说道。
沐清溪觉得今天惊讶的次数太多,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了。这意思是她随便选他付账?难不成景王今天是特地来给她当冤大头的?
掌柜姓胡,见两人进来立刻上前招呼。走到赵身边的时候微微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被赵扶了一把才站稳。沐清溪专心看货架上的珍玩,不曾注意。胡掌柜站直了身子,悄悄地在袖底打了个手势,赵会意,嘱咐沐清溪,“我去去就来。”
说完人就走了,徒留沐清溪站在原地不知所以。心底却有点明白了,这家店恐怕跟景王有点关系。不过,这应该算是秘密吧,景王这么毫不设防地放在她眼前让她知道,就不怕她回头“一不小心”泄露出去?
胡思乱想着,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管景王出于何种目的让她知道这些,她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不泄露半个字。就算无法置身其外,也尽量独善其身,她还有个客儿要照顾呢。
胡掌柜和赵去了后院,入了房中,胡掌柜走到一堵墙前面,看似毫无章法地敲击了几块砖石,墙面应声而开。赵入内,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让他皱了皱眉。
“人还活着?”他问,语气冰冷。
胡掌柜小跑跟着,“是,人一到属下立刻派人通知了龙一侍卫。”
赵不再言语,大步走到暗室里。室内一盏灯,一张简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因为染了鲜血的缘故,看不清面容。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还活着。
“殿下!”
“参见殿下!”
赵一来,守在床边的两人纷纷起身。一人身着窄袖劲装,看着十分精干,一人身着素朴长衫,身边放着个药箱,应该是大夫。
赵近前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们继续。身着窄袖劲装的男子名唤龙九,是赵的暗卫之一。他跟着赵走到一旁,回禀道:“殿下,此人昏迷前给了属下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带血的信递给赵。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赵一手接过信一边问道。
“离京十里处,属下发现的时候他正在被人追杀。”龙九答道。
此人此信事关重大,所以发现后他一面带人回城,一面立刻给殿下送了消息。
“本王知道了,保住他的性命。传赵挺入府侯见。”赵合上信吩咐道。
“是!”龙九领命。
胡掌柜安排的保平是个很机灵的小子,无论沐清溪指着哪个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碗是前朝张贵妃用过的碗,那位贵妃极得前朝皇帝宠爱,皇帝为了她专门开了一窑烧制瓷器,烧出来的物件儿只给这位贵妃用,便是烧坏了的也不许外传,一片碎瓷也不行。后来那地方就被人叫做‘贵妃窑’了。小姐您看,这釉色清澈,一点杂色也没有,碗身通体白如玉,远看不说是瓷器,看着就跟整块的白玉碗似的……”
保平说得正酣,赵见沐清溪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有立刻打断,还是沐清溪先看到他才让保平停下。
“可有入眼的?”赵问,说罢似是想起了什么,“也对,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好物,胡掌柜,你的家底不妨拿出来几件,不然可入不得沐小姐的眼。”后一句是对跟着出来的胡掌柜说的。
沐清溪不太明白赵想做什么,但是看他颇有兴致的样子,于是静静听着不说话,见赵问胡掌柜,她便也看着胡掌柜。胡掌柜误以为沐清溪想看更好的东西,又见赵待她不寻常,有意讨好,忙道:“两位且随我来。”
胡掌柜引着他们往后院走,沐清溪看见方向不自觉地皱眉,她没错过赵身上的血腥味儿。去了趟后院,回来就一身血腥味儿,难不成赵是跟着杀猪去了?
鬼才信呢!
这会儿带着她去后院想做什么?杀人灭口?
沐清溪忽然间觉得脖子根儿有点发凉……
122玲珑
事实证明,沐清溪想多了。景王殿下并不是想要她的小命,而是真的把她带到库房去挑人家的家底去了。
胡掌柜打开一层层门,赵和沐清溪走进去,沿路两边并无多少摆设,只有一道道小门。走到一道标着“玄”字的门前,胡掌柜拿出钥匙将门打开,一股奇异的清新之气忽然间涌了出来,将沐清溪整个的笼罩其中。
这气味,余韵悠长,恬淡隽永。沐清溪对里面的东西升起了好奇心,跟景王有关,还能三五不时地拿出那么些稀世珍宝,玲珑阁的家底想必一定很丰厚。
“公子请,小姐请。”胡掌柜抬手请二人入内。
赵不动,沐清溪会意,当先一步走了进去。胡掌柜见此眼神微闪,看来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位小姐在主子爷心目中的地位了。
走进室内,沐清溪就被玉色的光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正对门的是一尊冰种白玉观音像,大小与真人一般无二,更叫人惊奇的是,这尊白玉观音通体完整,无任何拼接痕迹。也就是说,这尊观音像是用整块的冰种白玉雕琢而成!
白玉并不算稀奇,但是上等的冰种白玉,特别是这般大小整块的冰种白玉简直可以说是稀世珍宝!
观音像线条细腻流畅,菩萨眉目温婉可亲,见之忘俗,观之凝神。衣带当风,细微处栩栩如生,一双妙目仿佛看尽了俗世红尘,穿过无尽的尘埃和风霜柔和地看着芸芸众生。
看着这样一尊观音像,沐清溪不自觉地想:如果是菩萨是这样的,那他一定能够普度众生吧。
连她这个并不信佛的人都会生出这样的感慨,那么其他人呢?这尊观音像若是放诸世间,会引来多少觊觎和追捧?
菩萨眸光慈和,无悲无喜,沐清溪走上前不自觉地双手合十拜了下去。
她不信佛,但是她愿意将自己的祈愿寄托在这尊白玉雕刻上,或许他真的能够通达上天,让菩萨知晓她的心愿?
赵看着观音像前的沐清溪,因为走得近的缘故,白玉淡淡的光晕将她也笼罩在了其中。一眼看去,肌肤胜雪的少女沐浴在乳白色的淡淡光晕中,虔诚的祈祷着什么。圣洁且高贵,让他一瞬间竟有种眼前人会羽化登仙的错觉。
身体在大脑之前做出了反应。
沐清溪被手臂上的力道拉回了心魂,她低头看俺被赵抓住的手臂,又抬头看看手臂的主人,满脸不解。她知道这不是寺庙里的观音,但是时下大梁朝女子多信佛,她见了如此神圣的高洁的观音像参拜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吧?
“颜卿?”
赵一下子回了神,看到还被自己抓在手中的藕臂连忙松了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去里面看看。”
景王不信佛吗?沐清溪看着他的背影想。
“小姐,请。”胡掌柜方才一直跟在后面不作声,见赵走远了沐清溪还在原地才上来提醒。
沐清溪意外地看了胡掌柜一眼,如果她没体会错,这位掌柜的似乎更恭敬了一点。
“有劳。”沐清溪不打算深究,左右是赵的人,她不必知道太多。
赵先走几步心绪已然恢复,他站在一个锦盒前。沐清溪看不出盒子是什么材质,只觉得纹理细密,有种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更令她惊艳的是盒子中躺着一块玉佩一块绘着龙凤纹的深碧色玉佩。玉佩本身玉质极佳,沐清溪好奇地伸出手,沁凉的感觉沿着指尖一路深入骨髓,温润通透。不像是清河玉或者和田玉,更像是她幼时见过的南疆玉。更妙的是,玉上的金纹龙凤并非鎏金烫在表面,而是嵌入玉中,与玉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巧夺天工!”沐清溪忍不住赞了一句。
“喜欢?”赵描摹着她的面容,轻易地捕捉到那双清水明眸中闪过的惊艳。
沐清溪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对赵说道:“喜欢,但是仅止于欣赏。”
赵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怔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就再看看。”
沐清溪点头,充满了好奇地挨个看过去。那玉佩再美再难得,只可惜上面绘着龙凤纹,这只一条她就只能看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比谁都懂。
胡掌柜在后面看着,有些惊讶,又有些欣赏。于女子而言,知进退懂取舍殊为难得。不论景王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女子至少不会蠢得添乱。
玉美人、玉珊瑚、寒玉床……沐清溪一路走过来看的眼花缭乱,却都没有产生据为己有的想法。她喜欢自己赚银子的感觉,但并不贪财。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每一样都可说有价无市,她不打算欠下景王这么大的人情。但是,这不妨碍她过过眼瘾,饱个眼福。
“等等!”沐清溪想着,目光忽而在一处凝住。
那是
她退回去快步走到那样东西旁边,是一盆玉质水仙花。青玉为盆,白玉为瓣,碧玉为叶,黄玉为蕊,玉色清透干净,毫无杂质,一眼看去与真实的水仙花别无二致,且其形状正是复瓣水仙,名曰“玉玲珑”。
与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分毫差异都没有。
但是,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玉玲珑”世间仅此一件,乃是前朝百工之圣巧手王的得意之作,也是他生前最后的作品。当时还是前朝大家的凤州李氏于北疆异地得了一块奇石,石头刨开之后内有三色玉石。凤州李氏以为祥瑞,遂请巧手王加以雕琢,成为家族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
她的外祖母正是出身凤州李氏,而她没记错的话,当年母亲出嫁,外祖母将这“玉玲珑”当成嫁妆给了母亲。母亲甚是喜爱,常常放在房中观赏,小时候她有次胡闹差点把它摔了,母亲才命人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等她以后出嫁的时候给她做嫁妆。
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沐清溪神色乍变自然没逃过赵的眼睛,“胡掌柜,此物从何处得来?”
话落,胡掌柜就感觉到沐小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目光带着迫切,竟让他有种压力感。
“回公子,此物名为‘玉玲珑’,乃是前朝巧手王所做。前些日子有人拿到当铺……”
胡掌柜话没说尽,沐清溪却已经明白了其中之意。她做生意做得久了,一些门道大概也清楚。好比古玩铺子多与当铺有关,或是合作,或是同一个东家。这边收了死当的东西,那边就可以换到古玩铺子里出售。
当铺,呵呵,竟是当铺!
母亲的嫁妆,本该好好地留在侯府里的嫁妆,竟被人拿到当铺换了银子!!!
早先她有过猜想,母亲留下的嫁妆要么是由老夫人看管,要么是落在了徐氏的手里。公主别院那次,看到沐清菀和徐氏的穿戴她就有几分猜测,却没想到,她们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将母亲的遗物当了换银子!
沐清溪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恨不得立刻冲到徐氏面前给她一巴掌!
赵看到沐清溪的反应,立刻想到这件东西肯定与她有关。见她情绪激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沐清溪咬着牙,这种事要她怎么开得了口?
她这个做女儿的守不住母亲的遗物,还被人偷了母亲的嫁妆卖到当铺里换银子她无地自容。
“求你别问。”她说,目光落在“玉玲珑”上,然后又看向胡掌柜,“此物价值几何?”
这……胡掌柜迟疑,这让他怎么答?若是公子要哄人自可随意取用,这位沐小姐问价几何可难为他了,高了怕她承受不起,低了又怕她觉得此物不够好。只好转头去向赵讨主意,谁知赵的目光落在沐清溪身上,完全没注意到。
于是,他只好斟酌着道:“小姐想要只管拿去赏玩……”
沐清溪却起了性子,母亲的东西她要自己赎回来,岂能让别人当成玩物一般送给她,“掌柜的只管说,这样东西对我很重要。”
胡掌柜了然,赵则看了他一眼。胡掌柜会意,再开口便当成了正常生意往来的客人。
“小姐既然识得此物,想必是了解它的来历。在下就不卖关子,当它的人在铺子里换了一万两银子,是死当。小姐若是想要,一万两银子即可。”胡掌柜说道,心底却不大相信一个弱女子能拿出这么银子。
沐清溪确实没有这么多银子,从兰溪村带过来的家当八千两,她手中还剩四千两,加上这两个月酒楼生意的盈余也不过四千五百两。平日里花用是足够的,但是放到这种价值连城的珍玩面前就不值一提了。而且,一万两银子能把“玉玲珑”买下来已经是奇谈,她知道掌柜这是看在赵的面子上才如此,否则,放到玲珑阁的拍卖场上,几十万银子也能有的。
母亲的遗物不能流落在外,咬咬牙,转头对赵说道:“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胡掌柜听得这一句险些惊得眼珠子掉出来,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跟他家主子爷借银子的!喜欢就直接拿走不就好了,他们主子爷摆明了让她随便选,借来借去的,主子爷出了银子给他,回头他再放到进项里送回主子爷那儿,何苦呢!
这不是折腾人吗?
第一次被人借银子的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先是好笑。不过,沐清溪如此神色他心底有些猜测,便没再提送她的话,而是坦然说道:“借多少?”
“六千两。”沐清溪直言,她需要留下点银子应急。
“好。”赵爽快地答道。
沐清溪没想到他如此爽快,立刻就要开口道谢,不过却被赵拦住。
“先别忙着谢,六千两不是个小数目,你总得给我个凭据。”赵理所当然地说道。
胡掌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家主子爷借钱给个小姑娘也就罢了,怎么还要人小姑娘留凭据?
这也太小气了!
小气的赵丝毫不在乎下属的看法,只是看着沐清溪,看她如何应对。
既然要借银子,沐清溪就没打算赖账,因此,赵说要凭据她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胡掌柜,可有纸笔?”她问。
胡掌柜忙道“有”,接着亲自捧了纸笔进来,铺在一旁的桌案上。
沐清溪提笔,赵却按住她的手,神情微妙,“你要写字据?”
“对啊。”沐清溪应道,借了银子要给凭据,不写字据写什么?
赵额头青筋微跳,好吧,他高估了小姑娘的理解力。看她这么认真的样子,嘴边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半晌只好随她去,“那就写吧。”
沐清溪写完,一式三份。胡掌柜细心,连印泥都准备好了。沐清溪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又把字据递给赵和胡掌柜让他们按手印。她是借债的,赵是债主,胡掌柜算是见证人。
只是,待按完了手印,赵忽然道:“稍等。”展开三份字据,提笔飞速地在后面加上了一列小字,沐清溪有心去看,却被赵隔开,甚至连本该属于她的那一份也不肯给她了。
“我会坑你还是你会赖账?”赵问。
沐清溪想了想,两者似乎都不太可能。
“既然如此,这字据你也不必拿了,否则被外人看见反而给你我招祸。”
沐清溪闻言立刻想到了前世赵的下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赵则大手一挥,把三份字据全都装进了袖筒里。
胡掌柜:……
123义女
董太后的腿疾渐渐痊愈,近日来心情一直很好。心情好了,精神自然也就不错。明华公主前来请安的时候就见太后正坐在迎春阁外的廊下,晒着太阳看院子里几个小宫女玩花绳。听闻孙女来探望,很是高兴,笑骂道:“这许多日子不来,还以为你忘了我这老婆子呢。”
明华在太后面前一向放得开,知道太后是玩笑话,遂笑着接了,“我倒是想来,颜卿说前段日子请人为您治疗腿疾,受不得吵闹,孙女这才忍着不来看您。您要怪啊,就怪颜卿去,都是他撺掇的!”
太后听着心里熨帖,赵是她最喜欢的孙子,最喜欢的孙子心里惦记她,为她延请高僧治好了多年的腿疾,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她指着明华对董嬷嬷笑道:“瞧这丫头这张嘴,我不过白说了一句,她倒有十句等着我呢!”
“也是公主跟您亲近。”董嬷嬷附和道,主子们之间开玩笑,她自然要捧着。
“你也偏袒她!”董太后假意呵斥,说着站起身,明华连忙上前扶住。太后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我老婆子还走得动,你呀,安心跟我说说话就是,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董太后久居宫中,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宫门了。宫里雕梁画栋是好,可是再好的东西看了几十年也厌了,便常喜欢听听宫外的趣事。明华公主了解太后,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逸闻哄她开心。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时下沸沸扬扬的流言上。
“这安远侯世子委实不像话,闹出那么大的风波,前头安国公创下的荣名都要被他败光了。先人开了好头,也得有人继承下去才是,可惜了安国公父子一世英名。”明华公主叹息着说道。
快到午膳时分,董嬷嬷悄悄退了出去布置午膳。太后年纪大了,胃口不谐,饮食上要精细再精细,交给别人她不放心。
“安国公?”董太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应该说不只是有印象。当年承安帝初初登基,内忧外患,北狄趁虚而入,沐骏为北征主帅的折子还是她亲手批的。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越过儿子独断专权,事实证明,她选的人是对的。安国公镇守北境数年,北狄蛮夷被牢牢阻隔在外,不得寸进。
“沐骏是个人才,可惜了。”董太后叹气,天妒英才,怎么不是可惜呢。有沐骏在,赵也不必远走北疆。不过,想想孙子如今的模样,北疆走了一遭也算不虚此行。
“我记得,沐骏的夫人年少时是不是还给你做过伴读?那丫头也是个伶俐人,可惜了。”
太后品评人向来苛刻,沐骏夫妇能得她两句“可惜了”,足见董太后对二人评价之高。明华本来还有些担心,这下子倒是觉得有七成把握了。她本意就是借流言提及杜氏,太后主动提起,反而让她少了几分刻意。
“正是,不想皇祖母还记得。”明华开口带了几分怀念,“那时孙女不爱读书,功课十有**都是杜家姐姐代笔。杜家姐姐为人严谨,替孙女写了也就罢了,转回头竟还要孙女一定要写好了给她看。”
“这才是世家女子该有的品格。你那时呀,当真调皮得很!”董太后也起了感慨,她是记得杜氏的,那时候跟着明华来请安,小姑娘文文静静的,一双眼睛却亮的惊艳。她当时就觉得这孩子外柔内刚,长大了说不定便是个“剑胆琴心”的奇女子。
不过,董太后也猜到明华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她问:“怎么想起她了?”
正题来了,明华等得就是这一句,但是面上迟疑了一瞬才道:“皇祖母只知其一,杜家姐姐当年随了安国公去,膝下还留了个女儿和孙子。那孙儿还小,听说身子骨不大好,寄养在宝岩寺里。只是可怜了那小姑娘,此番安远侯府失了面子,她怕是要受些影响。”
太后心思敏锐,岂会听不出话中之意,明华的意思是担心那小姑娘,如果是这样也算是有情有义。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被寄养的那个孙儿,“寄养在宝岩寺里?”
“是,听说被智空大师收留下了。”明华公主道,“颜卿跟智空大师有些来往,这事儿他知道的该更清楚。”这句话算是打消太后的疑虑,她并非故意打听,赵跟智空交好,知道这些没什么奇怪的。
智空刚刚为太后医治了腿疾,太后自认对他还算了解,“这是那孩子的缘法,不过,侯府的孙子寄养在寺里,有些过了。”岂止是过了,京中勋贵哪家会把自家的嫡孙寄养在寺庙里。
“那小姑娘也是个可怜孩子。”太后转而提起沐清溪,“你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些打算的,说来听听。”
自从上次被敲打过后,明华就打定主意不在太后面前遮掩心思。太后既然看出来了,她便直说:“孙女有意收她做个义女。”
太后眉间轻皱。
明华解释道:“一来,她母亲是孙女的故人,她父亲又是为国捐躯,孙女收她做个义女,也是咱们皇家重恩。二来,这流言一起女儿家的最是难做人,白白被她那隔房的兄弟连累了。三来,孙女之前见过她一次,颇有其母遗风,跟元瑜也合得来,孙女膝下只有元瑜这么一个女儿,也让元瑜有个伴儿。”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董太后也挑不出错。何况,宗室收个义子义女也算是对朝臣的奖赏,明华既然愿意,她是不会反对的。但是,她还是要提醒一句,“主意是不错,你去讨了皇帝的准儿,只要皇帝不反对即可。”
话刚落,外间传来一声低沉的笑,“不反对什么?”紧接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承安帝刚下了朝,身上换了件靛青色龙纹便服,威严中带着三分亲近。
“皇帝来得巧,定是外头伺候的躲懒了,也不知通传。”太后笑着道。
明华连忙起身行礼。
承安帝抬手叫起,“是朕怕扰了母亲的兴致。明华丫头什么时候来的?聊什么呢?也让朕听听。”
明华看了看太后,见太后点头,遂直说了自己的打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儿在这里碰到了皇帝,又是在太后面前,承安帝怎么都不会驳了她,明华心想。
熟料,明华话说完,承安帝竟然皱了皱眉,脸上的笑也淡了。
“皇叔,可是侄女儿的话有什么不妥?”明华小心地问道,心下却不解,一个孤女,按理说皇帝应该没什么印象,这反应怎么倒像挺在意沐清溪似的。
承安帝确实有些意外,没想到明华提的人是沐清溪。
“皇帝,明华这提议虽然鲁莽,却是出于好意。”董太后从中调和了一句,她看得出,皇帝这脸色,事情成不了。
太后开口,承安帝笑道:“母后不必忧心,明华丫头心肠好朕知道。只是,这沐清溪朕看着不错,这几年宗室子弟也都大了。”
董太后了然,承安帝这是有意指婚。若是如此,明华收沐清溪为义女就不大妥当了。宗室里姻亲复杂,明华收了沐清溪当女儿,那就意味着相当一部分与沐清溪有了兄妹之谊,如何还能做夫妻?
明华惊讶,万万没想到承安帝竟然如此看重沐清溪,但是她反应极快,立刻接道:“是侄女儿莽撞了,皇叔出面定会为她安排桩好姻缘,侄女儿可就放心了。”
回到沐家的沐清溪浑然不觉自己差点成了公主的义女,刚回到清晖院就被锦绣拉进梢间里,然后她就对着那一大堆脂粉香膏盒子无语了。
她怎么不知道她有买这么多!
怪不得景王要人先把这些送回来,若是背着这些东西逛街……沐清溪默默地擦去了额角的一滴汗。
“小姐打算怎么处置?”锦绣看着这些东西就头疼,沐清溪大概没发现,她的肌肤娇嫩得很,若是脂粉用得不当,极容易起红疹。所以平日里用得都是她们费心琢磨出来的东西,如今买回来这些,能不能用……大多是不能用的。
沐清溪脸色讪讪,还好锦绣只是问怎么处置,不是问谁买的。想想锦绣要是知道这些东西是景王买了送给她的……还是别让她知道了,她不想被碎碎念。
“那个……咱们院子里不是不少丫鬟吗?你们拿去分了呗,也别管几等的丫鬟,外边打扫的婆子也算上,总能分得尽吧?”说不定还不够分呢,沐清溪觉得这主意不错。
“那别人问起,您怎么解释这些东西的来历?不是奴婢多嘴,按着府里的份例,您三个月都买不起这些!”锦绣头疼地说道,这些胭脂水粉她看了,都是极好的,寻常丫鬟仆婢根本用不起。就这么分下去,总有那骨头轻的到处显摆,到时候老夫人追问起来银子是哪来的,小姐要怎么说?
总不能把跟三老爷合作卖酒的事说出去吧?
沐清溪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她听着锦绣毫不留情的话,再想想被赵揣起来的字据,幸好锦绣还不知道她刚刚欠了一屁股债。
“那怎么办?”她也没辙啊。
124约见
“妹妹这里忙什么呢?”沐清溪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处理,那边沐清菀却又上门来了。一天里往她这跑两次,沐清菀难道不觉得演戏演得太过了?
珠玑暗地里嘀咕了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被春棠一把拽到一旁,“她要是黄鼠狼,那咱们小姐是什么?”珠玑意识到自己失言,忙笑笑讨饶,“多谢妹妹提醒,以后绝不会再犯了。”
梢间里全是胭脂水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沐清溪只好在暖阁里招待沐清菀。锦绣上了茶也不退下,侍立一旁等候吩咐。
“没什么,刚刚回来,沾了些尘土,正打算梳洗。”沐清溪淡淡地答道。
沐清菀笑着端起茶盏,茶叶汤色鲜亮,碧色清透,根根叶子自由自在地在水中舒展开来。不必常就知道,这是最新的明前茶。木槿堂里都没有,清晖院里竟然用来待客。来的次数多了,沐清菀很清楚清晖院里的摆设,沐清溪并非故意装门面,她是真不觉得这茶有什么难的,所以,才用来待客。越是知道才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从前,沐清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嫡女,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叫她时时艳羡。她虽然是长女却是庶子所出,爹娘又没能耐,在老夫人跟前仿若个透明人。如今,她的父亲是安远侯,她的母亲是安远侯夫人,她成了侯府嫡长女,沐清溪不过是个没人依靠的孤女,可为何她依然比她过得舒服?
凭什么?
“妹妹今日玩得可尽兴?”沐清菀笑着问,就像是姐姐关心出门玩的小妹似的。
“大姐姐这几日清闲。”沐清溪的眸光扫过沐清菀的穿着,她今日穿了件石榴花绣荷纹妆花褙子,下面配了素面十二幅湘裙。因为还未及笄,头发简单挽起,上面缀了三枚镶南珠的金钗,看起来十分娇艳。
但是,刚刚从玲珑阁回来的沐清溪实在没什么心思应酬她。那“玉玲珑”被她收在小书房里,心里膈应的很,连锦绣都还没来得及告诉。沐清菀这时候上门,又想打什么主意?
沐清菀听出话中的疏离,一面恼恨沐清溪不识抬举,一面语气温和地说道:“听说妹妹出门去了,姐姐在家里闷得很,不知能不能请妹妹说说外头的趣事。”
趣事吗?
沐清溪唇角轻勾,做为难状,“趣事……”她故意担忧地看了看沐清菀,然后低头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左不过就是那些事,再说了,京城里最不缺长舌妇,那些话姐姐别往心里去。”
沐清菀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她怎么忘了,时下安远侯府的热闹还没完,街面上的趣事岂不都跟安国公府有关!饶是如此,依然强颜欢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话题,“元瑜郡主可好?”
沐清溪心烦,这对母女搬空了清晖院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母亲的嫁妆都敢拿出去卖,她绝不能容忍,索性说道:“郡主自然是好的,可是家中出了这样的事,郡主嘱咐我日后少往外头走动,免得做了那被殃及的鱼。”
沐清菀听后脸色乍红乍白,沐清溪言外之意是被他们二房拖累了,可她也不想想,若是没有父亲,安远侯府哪还能屹立不倒!不过,郡主让她少出面,难道郡主厌了沐清溪?想到此,沐清菀心底微微觉得遗憾,却又不自觉地冒出一丝喜气。
人无我有的时候,当然是有的人也没了才更叫人高兴。
姐妹俩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多时沐清溪就命人端茶送客了。她望着沐清菀远走的背影摇了摇头,沐清菀的聪明都用在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上了。她若是她,这时候便不走,至少等气氛缓和下来再谈,就算不能一次性化解仇恨,但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你的态度已经软化。
那些胭脂水粉最后还是分了出去,只不过分得不是丫鬟婆子,而是一些跟沐清溪有过来往的后宅女子。这也是锦绣的意思,沐清溪还有一年多就要行及笄礼,日后更是要长久地生活在京城这个圈子里,该交好的、该打点的都不能落下才好。
“小姐,您告诉奴婢,景王是怎么回事?”收拾完东西,锦绣打发丫鬟们出去,就开始盯着沐清溪审。“景王是男子,您也十三岁了,再这么下去实在不妥当!”
前几次景王相救,她确实感激,但她更怕小姐会因此生出什么左性的想法。连她一个丫鬟都知道景王的身份有多么尴尬,小姐难道不知道?
“你知道了……”沐清溪有点羞窘,她要怎么跟锦绣解释,“我跟他确实没什么!就是之前在兰溪村救过他,后来他又救过我……”沐清溪越说越觉得有问题,最后声音都渐渐没了。
这种救来救去的波折,她自己都没法理直气壮了。
锦绣也愁,自家小姐在情爱方面压根儿就没开窍,景王那边又说不清是什么态度,再这么下去……要是夫人还在就好了。景王有心也算不得良配,以小姐现在的性子,根本不适合皇家。但是,她到底是丫鬟,说到这里已经是逾越,归根究底还是要小姐自己想明白。
“小姐知恩图报是好事,不过,毕竟男女有别,您看着些分寸,莫要让自己吃了亏。”锦绣点到即止。
沐清溪知道这是为她好,点点头应下。再次提醒自己,想办法把人情还了,以后就跟景王疏远些吧。
三日后,沐清溪禀了老夫人前往风霁堂拜访三叔和三婶,沐清溪下了马车进府,安远侯府的车夫赶着车去了后门上等候。不多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风霁堂往远志客栈驶去。
马车上,锦绣握着沐清溪的手,明显感觉到那双柔软幼嫩的手掌心汗湿,一片冰凉。
“小姐,放宽心。”夫人自尽的事一直都是横在小姐心头的一块巨石,此去不管结果是什么,小姐都不会好受。
要么是夫人真的抛下一切追随老爷去了,要么是有人谋害了夫人。
无论哪一种,都叫人无法安然接受。
李柯在醇枫楼要了个雅间,他今日约了贵客。醇枫楼的酒十分特别,若是能跟后面的东家谈妥了,将酒运到南边去,一定会卖得更好。南边文风盛行,文人雅士最爱附庸风雅。一个玉友,一个荷叶,多好的名字。放在那些文人口中,玉友就是君子如玉,明玉似水,交友就该君子坦荡荡。荷叶嘛,大概就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了。
酒味清淡,又不黏腻,他敢打赌那些文人一定喜欢!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贵客到了。李柯连忙起身去迎接,打开门,外面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面容清秀温和,看着有股子书香气,却没寻常读书人的迂腐。
这就是酿酒的东家?
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啊,李柯乐呵呵地想。
“劳您久候,在下失礼。”白璧走进来看向李柯笑着说道。
“哪里哪里……”
远志客栈一间上房里。
“叨扰李夫人,还请莫要怪罪,我家主人片刻就到。”玄圭对芸娘说道,“李夫人不必惊慌,在下的主人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绝不会伤害您。”
芸娘看着面前高大的男子,不自觉地咬了咬唇。唤她“李夫人”其实是不妥当的,她只不过是个妾,哪有资格称夫人。但是,她却感激眼前这人的细致。
今日一早,夫君刚刚出了门,就有人送到小院里一封信,信上称是她的故交,邀她到远志客栈“盈”字号上房见面。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慌。三年前的噩梦刚刚远去,她一开始以为是二夫人的人发现了她,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二夫人的手段向来残酷,若是有心折磨她早就派人来抓了,何必绕个圈子约她见面。而且,约见的地点又是在远志客栈里面,这让她放心了不少。
既然不是二夫人的人,那可能真的是故人了。
京城里还有什么故人?
来之前她想起了很多人,夫人、虹霓姐姐、雪竹姐姐、赵嬷嬷……
可是,到了以后,见到这个高大的男子,她开始意识到要见她的人恐怕并不是她所想的任何一个,能让这样的男子称为“主子”,身份必然不低,她这么贸然应下是不是太大意了?
她胡思乱想着,门忽然间被推开。她看向门边,只见那里立着一个女子,穿着藕荷色的裙装,眉目清秀婉约,看着十分眼熟。
“凝芸。”锦绣看着眼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很难跟记忆里那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联系到一块儿,若不是那张脸变化不大,她都要以为白璧他们找错了人。
芸娘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眼睛的惊讶越来越明显,有泪水聚集滚落眼眶,“你是……你是……锦绣!”她抖着声音说道。
“是。”锦绣笑着看她,眼底一片湿润。
玄圭合上门退了出来,转身走到隔壁的上房里。
沐清溪双手捧着个白瓷茶盏,见是他没说话,只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她很想知道芸娘会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些什么。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茶盏,听着隔壁传来的说话声。
久别重逢的喜悦,别后再见的叙旧,然后,锦绣把话引向了正题……
125当年
凝芸脸色惨白,双手攥拳紧紧地固定在身前,锦绣甚至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夫人的死真的有隐情?
“锦绣,”她强笑了一下,浑不知自己这一笑其实并不像笑更像是哭,“怎么、怎么这么问?夫人当年不是……自尽吗?”
若真是自尽,你又怎么会是这个反应。锦绣心底轻叹,之前小姐提起,她虽然也有过怀疑,心底却还是觉得二房的人不至于这么大胆。再者,当年老爷夫人伉俪情深,满京城都是知道的。所以,老爷去后夫人殉情,当时竟没多少人怀疑,反而纷纷称赞夫人坚贞。
“凝芸,这是实话吗?”锦绣认真地看着她的眼,“你想清楚再告诉我。”
凝芸惨白着脸,三年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硬生生逼着自己忘掉,过了三年平静日子,就以为真的过去了,为什么还是有人提起?
“当年夫人和虹霓姐姐如何待你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顾念?你为什么会被送到那种地方?杜妈妈和虹霓姐姐又去了哪儿?如果其中真的没有什么,二夫人为什么非要把清晖院里伺候的人赶尽杀绝,甚至连两位小主子也不放过……”
“两位小主子怎么了?小姐和小少爷出了什么事?你们不是离开京城回越中去了么?”凝芸忽然惊讶地问,她语气急切,流露出真切的关心和担忧。
锦绣看着她,心底有了点底。凝芸到底还是念着主子的旧情,她既然还关心小姐和小少爷,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离开京城就安全了吗?”锦绣笑得讽刺,“你可知道一路上我们遇到过多少次暗杀?从离京的第二天开始,小到山匪流寇,大到刺客杀手,淮安渡口若不是有人出手相助,我和小姐此时恐怕坟头上的草都已经青了!”
“怎么会……”凝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怎么不会!”锦绣红了眼圈,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酴?”
凝芸点头,“自然记得,她跟你一样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当年我同她一起进的府,只是我跟了虹霓姐姐,她被分到了小姐身边。”观锦绣神色,她心底一紧,莫非……
“她死了。”锦绣叹道,“就在淮安渡口,为小姐挡了一剑。我至今还记得她浑身浸透着鲜血的样子,明明前一刻我们还一起说话一起吃饭,只不过过了一刻钟,她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血一点点变凉、变黑……”
“别说了!”凝芸颤抖着打断她。
锦绣不再继续,但是她看着凝芸的眼睛,“你真的不肯告诉我真相吗?”
真相……真相……凝芸心底发寒,她当年答应过不能说。
锦绣看到她的迟疑,她没有催促,只是说道:“小姐回来了。”
凝芸猛然抬头。
“你刚刚入京大概还不知道京城和府里发生的事情,二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若不让小姐知道真相,你打算让她傻傻地听从二夫人的摆布?”锦绣问,没有提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凝芸还念着主仆旧情,是不会看着小姐受蒙蔽的。
凝芸脑海里浮现出杜氏的脸、虹霓的脸、杜妈妈的脸,然后是小姐、小少爷……
“锦绣,你实话告诉我,今天你来这里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小姐的意思?”凝芸沉静下来。
她会猜到并不奇怪,锦绣原本也不打算隐瞒。这么大的阵仗把人请来,凝芸如果不怀疑才是怪事。
“有区别吗?”她问,或者你认为我自己有这个能力找到你?”锦绣反问,算是回答了她。
凝芸沉默半晌,锦绣看着她脸色变化最终化为平静,她知道,她成功了。
“我原本答应了夫人和虹霓姐姐,死也不会说出这番话。”凝芸徐徐说道。
沐清溪闻言忍不住站了起来,走近墙边。
“夫人和虹霓姐姐?”锦绣同样惊讶。
凝芸道:“是。三年前老爷身死、大公子失踪的消息传回府里,夫人伤心难过,却不肯相信。”她看了看锦绣,“你也知道,老爷身为将领,被敌军传出身死的消息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老夫人也不肯相信,二老爷自请前去打探,老夫人允了。没过几天,二老爷带回消息,说老爷是真的死了,尸身正在运回京城的途中,他亲眼看了。老夫人受不住打击当即晕了过去。夫人当时也不大好,但却坚称要看到老爷的尸身才肯相信。等待老爷尸身回府的那几天,夫人很正常,该吃吃该睡睡,我们一度以为夫人是承受不了打击故意麻痹自己。”
“惟有虹霓姐姐觉得夫人是清醒的,夫人不止自己好好的,还安慰大/奶奶,说大公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便有活着的希望。所以,大/奶奶只是一开始不大好,之后几天身子都好。”
凝芸说着,语气渐渐变得急促,“后来,老爷的尸身被运送回府,夫人亲自看了,伤心至极,可是却从不曾流露出死意。我们不放心,夜里轮流值夜,生怕夫人想不开。夫人却反过来劝我们,说她自嫁给老爷的那一天起就时刻准备着会有这么一天,她伤心,但是不会寻死。她很清楚她还有女儿、儿媳和孙子要照顾。大公子一日未寻回,她不能让大公子将来回来的时候既没了爹又没了娘。”
“有这番话,我们都放了心。谁知,那天晚上……”凝芸越说越快,深沉的黑夜里黑暗的记忆不停地在脑海中翻滚而过,她恨自己太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二老爷没得逞,二夫人带着老夫人赶到,看到了一切。二老爷污蔑夫人,二夫人疯了一样地厮打夫人,老夫人冷眼看着。第二天,双鹤堂送来了小姐和小少爷的鞋子,还送来了三尺白绫……”凝芸含着泪声音几乎是嘶哑的,她们拦了,可是拦不住。老夫人的命令,她们怎么违抗?
沐清溪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老夫人……竟是老夫人!拿她和客儿做要挟逼迫母亲,归根究底,母亲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死的。
母亲她,并不是抛下她不管……
“那大/奶奶呢?”锦绣恨声问道,她万万没想到,夫人的死竟真的是一场**,二房和老夫人联手,生生把夫人逼上了绝路!
“大/奶奶?”凝芸沉浸在回忆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奶奶之前不是好好的?”锦绣追问,她要把所有的事情问清楚。
凝芸清醒过来,摇摇头,“当时夫人去了,清晖院里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大/奶奶?夫人一去,老夫人当时就把清晖院封了。等我们得了允许出院子,才知道夫人去后第二天大/奶奶也没了。”
“虹霓姐姐去了哪儿?你们……又是谁的主意?”锦绣把地点含糊了过去,“可还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夫人去后,虹霓姐姐被老夫人和二夫人单独带走,一起的被带走的还有杜妈妈,去了哪儿我却是不知道。后来,府里的后事都安排好,小姐跟小少爷扶灵返乡,我和剩下的人就被交给二夫人处置。”说到这,凝芸笑得寒凉,“大抵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锦绣心理翻江倒海,迟迟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心绪微微平定,才道:“我都知道了。”
说完又觉得这话太苍白,“你现在过得可好?”
想到李柯,凝芸面上浮现出真实的欢喜,“我很好,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哪怕刚被送到那里,她就被灌下了无法生育的药。或许总有一天色衰爱弛,她连个子嗣都留不下,但是,她会一直记住他的恩情。没有他,她大概早就死在火坑里了。
“我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想到的,但是,希望你转告小姐。当年夫人临终前曾经嘱咐我们不要把实情说出来,老夫人答应过她,会善待小姐和小少爷。她希望小姐哪怕再伤心难过都不要盲目地去报仇,因为比起小姐的幸福,那些仇恨什么都不是。”
“希望你转告小姐,莫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心。”凝芸郑重地说道。
“他快要回来了,我该回去等他了,告辞。”
锦绣没有阻拦,凝芸愿意说出这些已经很难得。她现在过得很好,大概也不想再被卷进风雨里。她离开这里,走到隔壁。
“小姐。”
玄圭退到一旁,留她们主仆俩说话。
沐清溪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极淡,“锦绣我曾经以为祖母是个很好的人,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觉得祖母变了,变得我不认识。可是,我依然觉得她是我值得敬重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沐家,我不赞同,但我可以理解。再后来……”她想着回京之后,不,离开京城以后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我大概从没有看清过她。”
“小姐……”锦绣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劝。她明白,沐清溪幼年时对老夫人是极为孺慕的,即便后来出了种种事情,也不曾想过要加害,可是……
沐清溪并不想听人劝,扶着窗栏的玉手骤然收紧,“我或许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老夫人,但是,我绝对不会放过沐驰和徐氏!”
“此仇不报,不配为人女!”
126请帖
几乎是才入夏天就热了起来,严府里,严徐氏刚从儿子严章的卧房里走出来在外间吩咐丫鬟:“哥儿伤还没好全,冰要斟酌着用,不可沾了暑气,也不能着了凉。一应吃食用度尽管用着,哪里短了只管从账面上取。”
对待儿子,严徐氏一向是耐心十足的,生怕有一点点不尽心。
沐清浪过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面上有些惊讶,没想到会碰到严徐氏,为了避免冲突,平日里他都是尽量避开的。但是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于是上前行礼问安:“见过姨母。”严徐氏不叫起,他也端着礼不起身。
严徐氏看到沐清浪过来原本还算不错的脸色就变了样,她对着沐清浪冷哼了一声,吩咐完丫鬟转身就走,连个眼色都没给他。
直到严徐氏出了院子,沐清浪才直起身苦笑了一下。平心而论,沐清浪长相不差,他跟沐驰和徐氏都不太像,反而更像已经逝去的老侯爷。为此,沐庞氏平日里对他总是宽容几分,徐氏和沐驰却明显更偏爱长子沐清河。正如这次,沐清河闯出来的祸事,严徐氏本想让沐清菀来伺候严章,谁知沐清菀宁死不从,徐氏也百般拦着。沐清河主动站出来顶替了沐清菀,徐氏却没说个“不”字,差别对待,可见一斑。只是沐清浪向来孝顺,从不多想罢了。
严章的伤因沐清河而起,严徐氏恨屋及乌,自然不会给沐清浪好脸色。类似的不理不睬已经算是好的,这还是看在严章快要痊愈的份上。旁边伺候的丫鬟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看着这么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被如此对待都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奇异的,沐清浪反而挺受丫鬟仆人的照顾,衣食住行上除了刚开始几日以外,之后都没受过刁难。
进了屋子,严章刚服了药靠坐在床头。见沐清浪进来,笑得不怀好意,“哟,表弟还真是勤快,这么一大早就赶着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急着爬床!”他冷哼一声,因着他的癖好,这院子里小厮反倒不如丫鬟多,而且做粗活的大多是丫鬟,小厮反而养娇了。严家的人心知肚明,大少爷院子里的小厮可不只是小厮,多半都是大少爷看得入眼的。
见他无动于衷,严章心头一阵不舒服,继续嘲讽道:“明明是沐清河干的好事,姨母倒让你来伺候我,可真是看重你。”
这话若是耳根子软的听了九成九会觉得心里不舒服,转头回了家跟母亲兄弟闹一场也是有的。沐清浪却觉得没什么,他们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沐”字。本不想说什么,但是严章不依不饶,他若再不回应还不知道要说出些什么。
“兄弟之间,本就该同甘共苦。”沐清浪道。
严章嗤笑一声就要反驳,话到嘴边忽然觉得没必要。他算是看清了沐清河的为人,显然沐清浪还抱着兄友弟恭的幻想没看清。既然如此,他干嘛要提醒他。沐清河今日能拿他挡刀,明天同样能拿沐清浪当替罪羊,他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严徐氏回了正堂却有点心绪不宁,她挥退了丫鬟只留下陪嫁过来的王妈妈,“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而且不像是什么好事。
她自己不知道,王妈妈就更不知道,只好劝道:“夫人且放宽心,想是这些日子以来太担心大公子,所以才会心绪不宁。您不如小憩一会儿,养养神。”
严徐氏本想说不是,但是自己也说不清楚心慌的原因,遂点点头。王妈妈点了安神香,服侍她躺下,待她睡熟了才悄悄退到外间守着。抬手招来个小丫鬟,附耳嘱咐:“你回去告诉夫人,就说……”
安远侯府里,徐氏听了丫鬟的回报一阵气苦。从小到大,她自认待严徐氏不薄,成亲以后也是诸多照顾。没想到这个妹妹如此是非不分,就因为一点小事就要跟她生分,还搞出这么多事端。
“你去回话给王妈妈,就说既然严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二少爷也该回来了。”梧桐领了命出去,徐氏按着额角发愁。又想起沐清河那边,更是头疼,“徐嬷嬷,河哥儿这几天怎么样?”
沐清河醒过来以后就甚少出门,自从听说了外面的流言更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肯见。徐氏几次张口要问经过,竟是没找到机会。一个儿子闭门不出,污名缠身,一个儿子被妹妹要去伺候儿子,徐氏现在心里憋屈的很。
徐嬷嬷知道她心里烦,自然不敢再刺激她,话都是往好的说。“大公子这几日精神好多了,空闲了便看看书,倒是不像在意的。”徐嬷嬷心道,大公子看着是沉得住气的,在意又能怎么样。流言这东西是最不好澄清的,人言可畏,大公子就是有心想澄清也没个好法子啊。
徐氏点点头算是放心,叹气道:“嬷嬷,你说说,自打沐清那臭丫头溪进了京,咱们府里的事就没一件顺心的。我怎么觉着,接她进京倒像是错了。”
徐嬷嬷心道,可不就是错了。接沐清溪进京她是不赞同的,不过是个小丫头,便是前头大老爷的嫡女又怎么样,一个丫头还能翻出花来?偏偏夫人像是左了心思,非要把人处置了。结果,路上安排的人没得手不说,沐清溪进京就给了二房没脸。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而且,徐氏也不是个能听得进去的。
想了想,徐嬷嬷还是劝着:“夫人多虑了,事情赶巧了凑到一起也是有的。沐清溪不过是个丫头,能有多大能耐?再说您把她接进京城是好意,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可是,她得了明华公主的青眼,又跟元瑜郡主和殷国公府的小姐交好,似乎连景王殿下也……我这心里不踏实啊。”徐氏越想越是头疼,总觉得自打沐清溪进了京城回了府里,事情就渐渐脱离她的掌控了。
徐嬷嬷觉得徐氏太在意沐清溪,她倒不觉得这算什么威胁,徐氏还是把当年的事看得太重,以至于看到沐清溪就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
“夫人细想,她不论跟谁交好都是侯府的女儿。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婚姻可是头等大事,这事儿还攥在您手里呢。她就算与公主和郡主交好,难不成公主和郡主还能跑来插手她的婚事?”
徐氏豁然开朗,是了,交好又如何。女子终归要嫁人,沐清溪嫁出去就什么都不是,而她只要在婚事里稍微做点手脚,就足够沐清溪后半辈子受的。
“难就难在老夫人不许我插手她的亲事啊,嬷嬷可打听出来她的婚约定的是哪家?”徐氏问,心理隐隐约约觉得那桩婚事应该不错,否则老夫人不会突然改变态度。
“奴婢无能,老夫人瞒得太紧。”徐嬷嬷心里叹气,若说以前,夫人掌家的时候打听点消息自然不难,现在木槿堂在府里的威信大不如前,再想打听消息就难了。“奴婢觉得,这桩婚事不管好不好,能不能成且两说呢。大小姐的及笄礼在即,夫人不如多为大小姐打算。”
徐氏一时疑惑,随即眼中闪过了然。是了,府里出了这样的事,受影响的可不止她的子女。这么一想,沐清河被人陷害的事都不觉得那么愤怒了。
被惦记着的沐清溪浑然不觉有人如此在意她,她正对着手里的四张请帖发愁。端午节在即,往年京里都要举办盛大的龙舟赛以作庆贺。因为是官府出面,龙舟赛往往特地给京城贵人留了极佳的观景台,方便后宅妇人和闺阁女子观赏。沐清溪手里的四张帖子就是端午节龙舟赛的请帖。
一张是元瑜郡主的,说是闲得无聊,龙舟赛虽然俗套,但是还可一看,邀她同赏。第二张是殷茵的,说是殷国公夫人的病大好了,谢她赠的一支百年老参,殷国公夫人想见见她。这两个算是在意料之中,元瑜郡主似乎对她确实另眼相看,会下帖子给她不奇怪。殷国公夫人想见她也能理解,女儿的好友总要了解一二才放心。
真正让她莫名其妙的是剩下两张。一张是王家送来的,署名王绮。言称赏花掩上对她一见如故,久别不见,想要一块儿叙叙旧。沐清溪看得云里雾里,思来想去她跟王绮不过点头之交,若是真的一见如故,宴后也不见王绮有什么表示,总觉得其中有什么缘由。
剩下一张,也是最让她无语的,居然是景王下的帖子。沐清溪看到帖子的一瞬间恨不得拿着它跑去景王府赵面前臭骂他一顿。他一个男子,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下帖子算什么事儿,传出去她真是没法做人了!幸好赵还知道迂回,没直接派王府的人送到安远侯府大门上,否则那才是人尽皆知。
但是,这迂回的方式也没好到哪儿去,昨夜里三更天的时候龙一从树上跳下来差点把春雁吓傻了。幸好她平日里不喜欢那些陌生的丫鬟近身伺候,就寝时身边只留了春雁和锦绣几个信得过的,否则,王爷的暗卫夜闯侯府二姑娘的香闺……
她还是好想冲到赵面前把他臭骂一顿啊!
瞎凑什么热闹!
127端午
沐清溪对着四张花纹精致的帖子看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决定一个都不接。侯府刚发生这样的事,外面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出门难免会碰到嘴碎的。她不怕人说,但是没人会乐意主动去听那些让人添堵的话。
元瑜郡主和殷茵的都好说,她们交情不错,她就是不肯去她们俩也能理解。反而是王绮和景王的帖子让人犯难。她跟王绮本来就不熟,虽然不知道王绮出于什么目的下了这张帖子,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沐清溪不想凭空得罪人。因此,回帖的时候措辞便仔细想了想。
一来多谢盛情相邀,二来近日侄儿寄养宝严寺,她想趁着佳节前去探望。
这是她给自己找的理由,客儿一个人在宝严寺过节太孤单,她与其留在府里跟徐氏和老夫人面和心不合地打机锋,还不如去看客儿。
给景王的回复也是用同样的理由,沐清溪自觉这理由挑不出错,帖子写完便命人送去四个人府上。随信附上她亲手做的几样粽子和雄黄酒,以表歉意。
去王阁老府上的是锦绣,沐清溪身边的丫鬟里锦绣是最妥帖细心的。阁老府上规矩严谨,派锦绣让人放心。去景王府的,沐清溪身边没小厮,只好亲自到风霁堂跟三叔借了个人使唤。
自从那日顶撞了老夫人以后,沐和沐殷氏去双鹤堂请安的次数便少了,除了初一和十五以外,其他时候如非必要都不主动去。尤其是沐清溪提醒以后,沐殷氏一直觉得心里不安稳,总觉得老夫人看她里里外外都带着不满,能不去反而松了口气。
只是,端午节这种节庆都是要一家子人热闹的,沐殷氏避不开。听闻沐清溪要去宝严寺里,两个人都不赞同。
“端午虽不是中秋,也该一家人团聚。不如把客儿接回来,你们姑侄俩在寺里实在冷清了。”沐殷氏劝她。
沐却比沐殷氏想得多,他先前并不知道沐清溪把客儿留在寺里,此时知道了,就觉得不妥当,“溪姐儿,这事你可回禀过老夫人?”
沐清溪摇摇头,把客儿留在宝严寺是她自己的主意,不请示老夫人是因为她觉得老夫人十成十不会同意。
本来嘛,客儿在侯府就是个透明人,除了二房夫妻俩处心积虑地想害他以外,别人不提,老夫人是想不起这个曾孙的。她把人悄无声息地留在宝严寺,没人想得起只要徐氏夫妻俩不捣乱,若是巴巴地去老夫人跟前说了,岂不是给了老夫人反对的机会。
沐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心下不由叹了口气。这个侄女心思还是浅了点儿,恐怕根本没把这事儿当成大事。老夫人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了少不了还要责罚沐清溪。
客儿如今是侯府唯一的曾孙,老夫人健在,就把曾孙送到寺庙里去,又是在这种时候,知道的便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侯府里容不下人。
“三叔,您让我去把客儿接回来?”沐清溪惊讶地看着沐,打从心底里不乐意,“客儿如今正在调养身体,怎能半途而废?”
清晖院水缸的事沐清溪没告诉任何人,沐和沐殷氏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沐大概也不会改变主意。
“不把人接回来,端午那日老夫人问起来你怎么交代?”沐把问题抛回去。
沐清溪咬咬唇,低声不情愿地说道:“她哪里想的起来。”
沐叹气,“老夫人想不起来不代表别人想不起来。”
沐清溪一路走回清晖院的时候还在琢磨沐的话,这个别人不做他想,除了徐氏没人会这么闲。但是,沐清河闹出了这样的事,徐氏忙着收拾烂摊子,还有心思来给她找茬么?
回到屋里,锦绣已经回来了,同样带了些粽子和雄黄酒。
“小姐,王小姐说这是王夫人和她亲手做的,请您尝尝。”锦绣说道。
王绮不但亲自接见了锦绣,连王夫人也在场,过问了几句。
“王夫人和王小姐十分和善,还道这次不巧,改日再单独约见您。”
这就怪了,沐清溪自问跟王绮确实没什么交情。听锦绣的意思王绮对她客气也就罢了,怎么连王夫人都好像挺在意她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前世她对王绮没什么印象,更别提打交道。王绮和王夫人为什么会对她另眼相看,而且还是在侯府丢了这么大的脸之后。
沐清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是左思右想想不出来。胶着之际,双鹤堂派了人来请,说是老夫人请她过去。沐清溪心底一跳,从那日见了芸娘回来她还没去双鹤堂请过安。
一想到那位道貌岸然的祖母是害死母亲的主谋,沐清溪就觉得没办法面对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她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提醒自己沉住气,但是,她没办法保证见到人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
她怕自己忍不住心头那口气,一时冲动,扑上去把人杀了。她恨不得手持利刃一刀捅进沐庞氏的心脏,拿她的鲜血祭奠已逝的母亲和大嫂,这种念头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灵魂,时时刻刻地提醒她侯府里的腐朽与肮脏。
“小姐?”锦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连忙出言提醒。她也恨老夫人,但是,小姐绝对不能行差踏错被人看出来。不管小姐有什么打算,正如夫人期望的,好好活着才有未来。
指甲掐进掌心,沐清溪不动声色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连个丫鬟都应付不了,她也不必去双鹤堂了。
“祖母可说是什么事?”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一点异状都没有。
丫鬟摇头道自己不知,锦绣命她去外面稍等,自己则扶着沐清溪进了里间更衣梳洗。
“小姐,您要沉住气。”锦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想想小少爷。”进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沐清溪手心里满满的冷汗,掌心里的指甲印一个比一个深。
“我没事,你放心。”沐清溪说,到了这一步,她越要沉住气。她的祖母比她想象中要强大,她不能露出丝毫痕迹。
锦绣为她换了一身松花色缠枝葡萄纹饰的长身褙子,花苞髻上没有簪花,只是应景的带了两个艾草编织成的花环,身形还是偏瘦,却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新自然。
“走吧。”沐清溪起身往双鹤堂去,待会儿对她来说是一场硬仗,她必须稳住自己。
景王府。
赵听说来送帖子的是个小厮便没见,沐清溪身边是没有小厮服侍的,既然不是沐清溪身边的人,他没必要见,只让人把回帖送上来。
沐清溪的回帖比景王用的精致得多,到底是女孩儿用的东西。上面缀了浅浅的桃花暗纹,一打开仿佛还有桃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帖子上的字文雅秀美,一个个端庄沉静,骨子里却带着几分风流。他拿着帖子,仿佛能看到小姑娘坐在桌前锁着眉执笔的样子。
他知道这帖子不合时宜,她一定不会答应,但是就是想逗逗她。
她不是想远着他吗,他就偏不让她如意。
赵自问活了二十几年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心情,就像手里捧着一个宝盒,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是曾经同样见过这个宝盒的另外一个人却不记得了。
他一面觉得这个秘密只有自己知道也不错,另一方面又会觉得凭什么我还记得你却忘了,我不说我不说我就是不说,我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如果沐清溪一直想不起来会怎么样?
赵心底模模糊糊有个声音,如果一直想不起来……
不出意料的,小姑娘拒绝得很明确,话说得很委婉,叫人明明被拒绝了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宝严寺吗?
赵想了想提笔,待要落笔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犹豫一滴浓重的墨滴便落到了铺开的云笺上。
算了,她若不想见他,总会想法子躲着他,倒不如不要告诉她。
“告诉来人,说我知道了。”赵道。
侍卫领命退出去,书房里安静下来。赵看着小厮送来的粽子和雄黄酒,忽然间想起那一坛冰焰酒,嗓子有点痒痒。干脆大手一挥,决定晚饭就用雄黄酒和粽子代替。
贺子琦过来的时候就见景王心情很好的样子,唇角居然勾着笑,这可实在不多见。于是,腆着脸问:“王爷有啥好事啊?”
赵瞥了他一眼,瞬间收回嘴角那抹笑,冷冷道:“你来做什么?吩咐你办的事呢?”
贺子琦来不及感叹他变脸之快就被如此冷漠的语气伤到,跟着这样的主子还能一片忠心,他真是太实在了。
“这不端午节吗,我家老爷子让我给您送点粽子过来”,贺子琦说着,一低头看到另一边桌案上还没收起来的粽子和雄黄酒,“咦?竟然除了我以外还有人会给王爷您送粽子?这手法包的不错啊,像是江南一带的手艺。”
贺子琦一边说一边好奇地走过去,赵的性情他了解,一般人送的东西进不了书房,都是交给管家处置。能送进书房的说明送的人不一般,很受景王看重。
这人谁啊?
“我怎么闻着这雄黄酒跟我家的不一样?”贺子琦隔着酒壶耸耸鼻子,抬手就想倒一杯尝尝。
“住手!”赵眼看着那双手快要落到酒壶上,不耐烦地阻拦。
景王冷了脸,贺子琦飞快地收手,以免被穿小鞋。脸色讪讪地解释:“属下这不是好奇嘛。”
赵依然冷着脸,“有话快说。”
“是是是,”贺子琦只好远离了粽子和雄黄酒,“山东那边有消息了。”
128得知
“哦?”赵眼中露出个玩味的笑,“风平浪静这么久,也是时候来几场热闹了。”
贺子琦笑得讽刺,“这些草菅人命的东西,还真以为自己捂得严实。不过,陈侯爷倒是让人意外得很。”
他调查得清楚,当日怀宁侯离开京城远赴山东,名义上是为了山东税粮案。年初户部查账,山东税粮账目记载与实际入库之数差了五十万担之巨,今上震怒,当即命怀宁侯为钦差特使,前往山东境内核查。这事儿闹出来的时候朝堂之上震惊一片,目光都奔着山东税粮去了,以至于没人想到怀宁侯此去不仅仅是为了调查税粮案那么简单。
“陈黎此人心有成算,为人正直,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懂得变通,皇帝派他去算是选对了人。”赵说道,“山东的事一起,户部的格局就该变一变了,告诉郑诚他们几个,该说的尽管说,这个时候不必担心什么。”
“是。”贺子琦应道。郑诚是监察御史,闻风而奏、纠察百官是他的本职。“王爷放心,郑诚正闲得慌,有这个机会他可不愿让给别人。”
想起郑诚那张嘴,赵不禁失笑,还是道了一句:“注意把握分寸。”承安帝会因为山东的事震怒,他会处置一部分人以安民心,但是绝不会乐意看到朝堂因此失衡。
他一手培养的人,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折了。
“王爷放心,那小子惜命得很。”
沐清溪到了双鹤堂,来接她的是紫叶。这个曾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丫鬟此时眉目恭顺得很,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嚣张跋扈,差点把她逼到死路上。
紫叶见到沐清溪是有几分害怕的,她刚刚养好伤回来伺候就被老夫人派来迎沐清溪,心底委实不想接这活儿。只不过做奴婢的没有自己挑活儿的道理,再不愿意也得做。
“二小姐今日气色真好,老夫人正在花厅里等您,请随奴婢来。”她眉目低垂,不动声色地捧了沐清溪一把。
若沐清溪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此时就该把梯子接了,顺着话往下说,然后和和美美。偏偏她不是,偏偏她还是个非常记仇的人。
“竟然劳动紫叶姑娘来接,我何德何能?”见紫叶诚惶诚恐地想要请罪,沐清溪一摆手,继续说道,“不必劳烦姑娘了,这双鹤堂我熟悉得很,自己过去就是,姑娘有什么事就去忙吧。”
紫叶有心想说是老夫人的吩咐,又怕沐清溪误会自己拿着老夫人的名头作威作福,犹豫间沐清溪已经大步离开朝花厅的方向去了。
双鹤堂的花厅是个极为雅致的地方,尤以春夏时节景致最佳。此时五月间牡丹花刚刚开过,还留几朵在枝头姹紫嫣红,紫薇花已经悄悄结了粉紫色的花苞,点缀在丛丛茂密的枝叶间,相得益彰。微风拂过,花的清香叶的清新弥漫开来,煞是喜人。
几乎是走进花厅的一瞬间沐清溪就褪去了脸上的冷漠,她笑得恰到好处,欢喜里带着恭敬和孺慕,这样的目光是最得老人家喜欢的。
沐庞氏见她如此心中也欢喜,觉得这个孙女儿从宝严寺回来以后开了窍,总算知道要恭顺孝敬不与她对着来了。看来,多去几次佛门也不是坏事。
年轻的女孩子心思浮躁,念念经静静心才好。
“快过来让祖母看看。”沐庞氏笑着把沐清溪拢在身旁,仔细打量着她,一段时日不见,沐清溪的五官又长开了些,越来越明艳,也越来越像杜氏。沐庞氏原本不喜欢她这容貌,现在却觉得出色的容颜未必不是好事。
“不知祖母何事传唤?”沐清溪端着笑,强忍着心底的冲动问道。
提起正事,沐庞氏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客儿?”
沐清溪心底“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恐怕是有人见不得她好,来老夫人这里多嘴了。心里着急,面上却镇定得很。沐清溪“哎哟”一声,一拍手懊恼地说道:“我竟忘了同祖母说,是这样的,祖母也知道客儿身体不佳,孙女儿去宝严寺的时候遇到了无心大师的高徒智空大师。没想到智空大师竟精通医术,看出客儿先天不足,说是可以为他调养身体,直至与常人无异。只是,调养需要时日,客儿要暂住宝严寺一段时日。孙女当时焦急客儿的身体,于是就答应下来。本想着一回来就告诉您的,谁知发生了这么些事,怕您担心,后来竟忘了!”
这番说辞是三叔提醒以后她想出来的,防的就是徐氏从中做手脚,她还没自信到听不进人言的地步。
今日徐氏来告诉她客儿被寄养在宝严寺的时候沐庞氏心里是极不高兴的,觉得沐清溪太过妄为,这么大的事竟然问都不问她就自己拿了主意。沐含章就算是个傻子那也是侯府的曾孙,她不放在心上是一回事,可有人背着她做了决定,且这个决定还有可能会危及到侯府的声誉,那她就不能当作不知道了。
但是,沐清溪口口声声说得又有些道理。智空和尚她有些耳闻,若是真能治好沐含章也是好事。毕竟是长子的嫡长孙,这么个唯一的血脉,沐含章若是能好起来,她九泉之下也有脸见老侯爷去。
“可是为太后治好了腿疾的那位智空大师?”沐庞氏问。
沐清溪知道景王请了智空为太后治疗腿疾,不过,她听到的是太后的腿疾有所好转,以后只要用药物温养直至痊愈即可,并没有完全治好。沐庞氏这么问,她才知道,原来这在后宅圈子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祖母竟也知道,正是那位智空大师。”沐清溪露出惊讶的神色,巧妙地将心底的不耐掩饰过去。其实她更想说,老夫人您早就见过那位大师了,您把孙女赶出去的那天来的可不只是景王一人。
不过,沐庞氏大概不记得了,有景王在,谁还会去关心一个和尚。
景王殿下从南边请回来一位得道高僧,医术精湛,治好了太后多年的腿疾,这个消息在他们这些人家并不是秘密。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腿脚大多都有些问题了,太后的腿疾更是积年沉疴,若是连太后的腿疾都能治好,那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请来这位大师医治一二?
沐庞氏动了心思,长子去后她伤心过度留下了病根,如今但凡情绪过激,心口就闷得喘不过气来,双腿也时常觉得无力。沐清溪既然能请动智空和尚为沐含章调养身体,那请他来为她调养一番应该也不是难事。
想到这,沐庞氏心底又隐隐觉得不满。
沐清溪是她的孙女,遇到了这等医术精湛的高僧本就该秉着孝道,请回来先为她诊治才是,如今却事事紧着沐含章那个小辈,反倒把她这个祖母丢在一旁,难不成竟要她自己开口要沐清溪请人前来。
还是不懂事呀!
沐庞氏看着沐清溪明艳的五官,心底叹口气。
沐清溪自然不知道仅仅是一番话就让沐庞氏给她定了不懂事的罪名,她一直悄悄地关注着沐庞氏的神色,看到她由高兴变为不快,看着自己的眼光带上了不满。沐清溪觉得莫名其妙,她说错什么了吗?
“溪姐儿”,沐庞氏唤道,语气里颇为语重心长,“这事你是出于好意,客儿那个样子我也忧心得很,有这份机缘是他的造化,但是”
话锋一转,沐清溪心道正题来了。
“你实在是太草率了,这样的大事怎么不先回禀祖母,若是我今天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就瞒着不说了?”沐庞氏声音寒了几分,选择性地忽略了沐清溪因为什么事忘了回禀,她认定了沐清溪是故意不想告诉她。
沐清溪确实是故意不想告诉她,但是不代表她愿意主动承认并且给沐庞氏教训她的理由,于是,她辩解道:“让祖母忧心,是我的不是,这事原是我轻率了。回府后大堂哥出了事,府里人心惶惶,我也担心得很,这才忘了。”
沐庞氏最不想听的就是沐清河的事,她就偏要提,反正她忘了不是故意的,谁让沐清河丢了那么大的脸,搞得她都来不及想客儿的事了你看这事闹得多糟心!
果不其然,沐庞氏听到沐清河就觉得头疼,当下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她挥手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我不说白嘱咐你一句,你倒是有理了。”
这话说得分外不客气,显然是恼了。沐清溪不想请罪,于是默不作声地装乖巧,心里却不自禁地想:老夫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有耐心了?
记忆里的祖母即便不高兴也不会让人看出来,她总是威严尊贵的。小时候她常常分不出来,及至渐渐长大母亲教会她识人,她才发现她认识的“祖母”大概并不是真正的祖母。
“你如今人大了,主意也大了,只是总要记得长幼尊卑……”沐庞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想提杜氏,但是想起沐清溪几次顶撞她都是为了杜氏,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武断地说道,“端午将至,没有让客儿在外头过节的道理,你这就亲自去一趟宝严寺,把人接回来吧。”
沐清溪早猜到她会这么说,“祖母,客儿调养正到关键处,此时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有什么不妥!”她的推脱无疑火上浇油,沐庞氏更生气,看着沐清溪的目光也冷了,“我的吩咐你也不听!客儿是我侯府的子侄,你不过是他的姑姑,如何能决定他的大事!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若是不去,就让张嬷嬷去也一样。”
沐清溪闻言陡然咬紧了唇,她没想到老夫人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她呢。她若是不答应,客儿也会被人带回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她亲自走一趟。
只是,接回来再想送出去大概就没那么容易了。
129粽子
沐庞氏这次显然早有准备,连反对的机会都不留,出手就封死了沐清溪所有的退路和借口。
被人“请”出双鹤堂,沐清溪院子都来不及回就被一路带到了后门上。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两匹马拉的车厢,香樟木的车厢有种低调的华贵大气,外表饰以寓意出入平安的宝瓶纹,车前悬挂安远侯府特有的标识,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高大健壮,四肢有力,一看便知是被精心养着的。另一辆则是普通的胡桃木马车,外表无纹饰,只一匹马拉着。
马车旁边跟了四个年纪三四十左右的婆子和两个十**岁的丫鬟,眉目低顺。再往后则跟着数个家仆,两个车夫各自候在马车前。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从入京以来这是第二次乘坐长辈为她“特地”准备的马车,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沐庞氏做不出徐氏那样丢份的事,无论马车还是随行的人都是按着侯府嫡女的身份安排的,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的祖母总算摸清了她的脉门,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撂挑子不干,那这些可就白准备了。
“二小姐,请上车吧。”紫蝶不知从哪里出来,走到沐清溪身边。
她今日穿了件耦合色萱草纹长身褙子,本就身材高挑,纤合度,这么看着更是出彩。
但是,沐清溪看到她一点都不觉得赏心悦目,相反,她心底已经忍不住要爆粗口了。
“紫蝶姑娘也跟着去?”她抱着一点希望问。
如果只是那些下人跟着,她还可以做点什么。紫蝶是老夫人身边头一份儿的人物,就跟母亲身边的虹霓一样,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难度就大了。
但是,紫蝶并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答案。她恭顺地答道:“是,老夫人怕别人不可心,让奴婢跟着伺候小姐。小姐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奴婢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沐清溪嘴角轻抽,说了句“有劳”,郁闷地上了车。
“小姐,把紫蝶叫进来吧。”锦绣跟着坐到马车里劝她,紫蝶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像普通下人似的跟在车后不妥当。
沐清溪心里正郁闷,一点也不像看到双鹤堂的人,但也知道锦绣说得在理,只好不情不愿地同意。
锦绣于是掀了帘子朝紫蝶道:“路途颇远,小姐让姑娘上来同坐。”
紫蝶闻言明显有些诧异,她不是没看出沐清溪眼中的不快,以她的了解,二小姐若是不高兴了大抵是不会委屈自己装模作样的。对待老夫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她们这些丫鬟了,紫叶和张嬷嬷就是最好的例子。心念一转便猜到九成是锦绣说了什么。她能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这么久眼色是极好的,明知主子不快断不会傻乎乎地往主子面前撞,所以,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承蒙小姐厚爱,奴婢还要帮着收拾东西,进进出出怕扰了小姐清净,还是坐后面的马车的好。”紫蝶柔声答道。
锦绣看她神色坚定,不像是心怀有怨的样子,想着小姐本也不乐意有人同坐,于是顺着话接道:“那就辛苦姐姐。”心意尽到了,人家不愿意,她也不必强求。
车轱辘声响起在官道上,时过日中,马车在宝严寺山脚停下,山门前的石阶马车是上不去的。沐清溪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高高在上的山门有些沮丧,怎么也没想到再回宝严寺竟然是被人“押着”过来的。
“其他人留下,紫蝶跟着吧。”沐清溪道。
四个婆子本想说什么,紫蝶连忙悄悄打了个手势把人拦住。二小姐性子左,顺着比逆着来要好。若是强要人跟着,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沐清溪余光瞥见这一幕,心底忍不住暗暗称赞了一声。她回到沐家这段时日以来,把她的性子琢磨的最透彻的竟然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不过,一想到这个丫鬟是敌人阵营的,甚至还可能帮着敌人出谋划策对付她,她就觉得一片心塞。
广陵禅房里,智空闻说沐清溪到访的时候忍不住朝坐在一旁的不速之客瞥了一眼。
身为不速之客的赵坦然自若地拿着粽叶包着惨不忍睹的粽子,不动声色。白花花的糯米掉了满手满桌子,跟那张英俊潇洒的脸实在是不相称极了。另一边的客儿也没好到哪里去,腮上、眉毛上、鼻子尖儿处处都有米粒儿沾着,手里的粽子叶压根儿就没个形状,那不像粽子,更像是随随便便系成一团的烂草叶子。
“姑娘来了吗?”小团子双眼晶晶亮,高兴地脸都笑开了花。
然后,赵放下粽子,拍拍手起身道了句:“小丫头来得巧。”端得是随性洒脱,若无其事。
若无其事个鬼!
智空忍不住吐槽,若说赵这时候来这里跟沐清溪没关系,他把珍藏的那一坛子五十年份的玉壶春拿出来送给赵!
朝天翻了个白眼的功夫,沐清溪就到了。
“哟!沐小丫头,来给和尚我送节礼?”智空打开门迎客,看到后边跟着的两个丫鬟皱眉,“你们在外头等着,我这禅房不接待闲人!”
锦绣看了眼沐清溪,沐清溪则讶异地看着智空。锦绣是她的丫鬟,智空是知道的,怎么这会儿……目光触及紫蝶,沐清溪忽然心下了然,智空足智多谋,看人极准,恐怕是看出了紫蝶不是她的人。
正中下怀。
“姑娘!绣姨姨!”客儿欢快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沐清溪就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声影朝她扑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沐清溪被小团子大力的冲击带的倒退了几步,险些身子后仰摔倒在地。
“小心。”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沐清溪觉得耳熟。目光落在那双墨黑如黑曜石的眸子上才反应过来,赵竟然也在。她下意识地皱眉,刚刚拒绝了赵的邀约就在这里碰到,未免太巧了点。
“多谢殿下。”沐清溪察觉到落在腰间的大手,温热隔着锦衣绣裳传递至四肢百骸,她不自在地往一旁走了一步,离开赵的臂弯。
赵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仿佛刚刚只是单纯的一番好心而已如果忽略他悄悄收回负在身后捻动手指的动作的话。
沐清溪低头打量着客儿,只是几日不见竟觉得他似乎长大了点。双目炯炯有神,像是熟透的黑葡萄。连个头都好像长高了一点。行为举止比之前活泼了不少,连口齿都伶俐了几分。沐清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下意识地看向锦绣,发现她也带着惊奇。
那就是真的变好了。
沐清溪顿时开心又放心,再怎么劝说自己,把他独自放在宝严寺她心里也是不太放心的。
幸好她没有信错人。
“小姐,我们先去外面等您?”智空发了话,锦绣立刻接上。她自己提出来,紫蝶也不好强留下来。
紫蝶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听闻智空和锦绣的话也没有提出疑义。沐清溪点点头,对智空说道:“劳烦大师安置我的婢女。”
安排妥当,禅房里只剩了自己人。沐清溪这才发现旁边的桃木长桌,一张简单朴素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粽叶、枣子、莲子、肉馅、糯米等食材,因为用的人太粗心,食材大都掺了伙儿。红枣子落到白莲子里,绿豆蓉混到红豆沙里……五颜六色惨不忍睹。
沐清溪有点惊讶,有点感动。决定把客儿留在寺里过节的时候,不是不担心的,她没想到智空竟然这么细心,不仅为客儿调养身体,还会想着同他玩儿。
“大师有心了。”沐清溪感激地说道,顿了一下又说道,“前些日子误会大师,言辞之间多有不当,还望大师海涵。”
智空一听就知道沐清溪误会了,包粽子这主意可不是他想的,而是赵一大早跑过来说什么闲的无事包粽子玩儿,美其名曰生活要有闲趣。
啊呸!
战场上大杀四方,砍脑袋跟切菜似的时候你的诗意呢?你的意趣呢?!
闲他奶奶的腿儿!
赵神情淡然,丝毫不因为沐清溪的误会而不快。事实上,他很高兴沐清溪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包粽子和他联系到一起,否则就太有损他堂堂王爷的脸面了。
三个人各有所思,偏偏客儿是个实诚孩子,他扯扯沐清溪的衣袖,“姑娘,景景教我包粽子,这是客儿包的,好看吗?”
小团子一脸献宝的捧着自己包的粽子给沐清溪看,完全没发现,话一出三个大人都变了脸色。
智空是憋笑憋红了脸,事实上他早就想哈哈大笑了。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闲情逸趣包粽子吗?看看你包得那熊样!带坏小孩子了!
沐清溪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景王,谁来告诉她,上马提剑杀人,下马翻云覆雨的景王殿下会特地跑来宝严寺教她家客儿包粽子???
而且,“景景”什么的,好想笑怎么办!
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景王殿下的耳朵根儿,貌似、好像、大概稍微红了那么一点点,而且在她看过去的时候竟然诡异地动了动,又动了动……
卧槽,景王殿下竟然这么富有童心?
觉得自己无意间窥破一个大秘密的沐清溪整个人都不好了!
130分歧
尴尬半晌,赵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打破了一室寂静。状似什么都没发生地问:“你怎么来了?”
沐清溪飞快地反应过来,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佳节将至,我是来接客儿的。”虽然想问一句赵怎么也在这,但是想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赵和智空原本交情就好,他这个时候来这里应该不奇怪……吧?
话说完,客儿先乐了,扯着沐清溪的袖子笑得眼都快没了,“姑娘,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那高兴劲儿,看得智空牙疼。他自问没亏着他,怎么这小团子这么不给面子?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这儿受委屈了!
看客儿这么高兴,沐清溪摸摸他的脑袋。他只顾着为了回家而高兴,却不知她这一路都在为此事发愁。有了前车之鉴,老夫人心生防备,再想送客儿出来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了。但是,把他留在府里的话,徐氏和沐驰就像随时都会被点燃的**桶,实在是让人忧心。
“他如今调养才刚刚起步,最好不要断了,此时离开并不是好时机。”智空皱着眉提醒。
沐清溪看向他,眼中的苦恼清清楚楚。赵看了不由问:“怎么回事?”沐清溪有多看重沐含章他都看在眼里,会让她不顾沐含章的身体也要把人带回家一定是发生了为难的事。
智空同样投以询问的眼神。
沐清溪只好将家中情况简略提了几句,“端午将至,祖母不愿家中子弟流落在外。就是日后,大概也会有所约束。”这已经是极其委婉的说法了,换了旁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偏偏赵和智空都见识过沐庞氏是怎么对待沐清溪的。
赵第一个反应就是沐家那个老虔婆又在欺负沐清溪,实在可恨。
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人,沐清溪敏锐地察觉到,心中一跳,脱口说道:“你不要再插手。”
一个“再”字意思就多了。
赵明白沐清溪十有**猜到上次的事情有他的手笔,但是,他并不觉得一个男子插手后宅之事有什么问题。何况,后来长姐也帮忙圆过去了。
“你应付得了?”他问,语气平淡,没有任何看低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询问。
沐清溪点点头,“我会想办法,总不能以后事事都要麻烦你。”
赵想说不麻烦,他非常乐意为她解决任何问题,前提是她愿意接受他的好意。这些日子的接触,他渐渐了解,沐清溪并不是一个关在金丝笼里的雀儿。或许是因为她独自在越中待了三年,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闺秀的坚韧和独立,她习惯了自由自在和不依靠别人。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出手并不会让她觉得高兴,相反,她可能会因此厌恶他,越来越疏远他。
他不出手,只是派人盯着总行了吧。
想到这里,赵忽然想起当日逛街时跟踪过沐清溪的那两拨人,沐清溪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觊觎的东西?
赵都留不下人,智空也不会强求。他是和尚,插手不了别人的家事。沐清溪来的时候轻车简行,走的时候车上装了大包小包的药,全是智空为客儿准备的。
“他这几日本该再行一次针疏通经络,这些药你拿回去,每日泡一次,虽然效果不如针灸,也算有些用处。”
沐清溪谢过。
紫蝶看到沐清溪带着客儿出来的时候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原以为以沐清溪的性格总要为难她一番,说不定还会找些借口。她如此配合,紫蝶反而觉得不习惯。
沐清溪离开后,赵无意多留,他这次来本就是为了见沐清溪。人见了,有些话没能说,再找机会就是。
智空看着这位重色轻友的好友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口,叹口气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了禅房。
哼哼,还好沐小丫头是个懂事的,这粽子和雄黄酒送得不错。每年吃着寺里千篇一律的味道,嘴巴都淡出鸟了。
智空乐呵呵地亲手煮了粽子,拿起一个剥开一口咬下去,愣住了……
卧槽,他尝到了什么!
低头看去,白色的糯米下包裹着深色的肉馅,因为被咬了一口的缘故,金黄色油脂沿着糯米边缘溢出来,十分诱人。智空吃得眉开眼笑,啧啧,沐小丫头脾气差了点,人还是挺聪明的嘛。
想起塞在药包里的那张针灸方子,智空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亏。
安远侯府双鹤堂。
张嬷嬷从木槿堂回来,进了梢间里回话。
沐庞氏歪在榻上,额上带着鸦青色的抹额,正一手按着太阳穴让丫鬟给她按腿,见张嬷嬷进来,就问:“徐氏怎么说?”
张嬷嬷恭顺地答道:“二夫人说请老夫人放心。”
沐庞氏冷笑一声挥开丫鬟从榻上坐起来,“说的比唱的好听,她哪次不是说让我放心,我哪次是真的能放心的?!”她心里不舒坦,说话就带着火气。
张嬷嬷垂首侍立,安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沐庞氏似乎是气劲儿过去了,脸色好了点儿,“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总之,我是没脸出去的。”
端午将近,各府上正是人情往来的时候。沐家遭此祸事今年可谓门庭冷落,但总还有那么几家未曾断了关系的。徐氏就动了心思,想接帖子出去交际。不过,她到底还没蠢到家,出门之前先派人来双鹤堂请示。沐庞氏自然是拒绝了,不止如此,因为不放心,又特地派张嬷嬷去敲打一二,免得徐氏阴奉阳违。
她却不知道,徐氏其实也没想出门,接了帖子应酬这事儿是沐清菀的主意。眼看着沐清溪那里毫无进展,及笄礼的时间又越来越近,若是她长久关在家里,她的及笄礼可能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及笄礼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是女子正式开始面向世人的起点。以前的闺中交际不过是小孩子家的游戏,及笄礼后才意味着女子成长。尤其是对于尚未定亲的女子,若是及笄礼上的宾客和赞者分量够重,对女子来说是极好的提高身份的机会,连带着亲事都会受益。
所以,沐清菀坐不住了。哪家后宅没有一二丑事,她此时越窝在府里不肯出门,别人就会越以为他们心虚,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别人未必敢当着他们的面胡说八道。徐氏被她说得动心,归根究底,徐氏也不是安分的人,这才有了之前的事。
不提沐清菀的心思,沐庞氏忧心的却是另一桩事沐清溪的婚事。事实上,早在沐清河的事发生之前她就派人去了对方府上送信。这桩婚事订的早,几年来两家关系淡了,为了稳妥她才决定先派人试探一二,如今倒是庆幸自己的谨慎了。
王阁老府上后院。
“她竟拒绝了。”王夫人放下手中的桃花笺帖,有些惊讶,又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倒是个能稳住的孩子。”
王绮的目光从落款那一排小字上收回,看向母亲,“女儿早说她不会来。”
字体秀气文雅,柔中带硬,细微处可见风骨。王绮自己善书法,王阁老在书法上的造诣极高,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不难看出这字是多么难得。更让人惊异的是,它是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之手。
被比下下去了啊,王绮轻笑一声,心底感慨。
王夫人听了女儿的话,好奇地问她:“娘听说你只见过她一次而已,能有多了解?”
王绮脑海里浮现出赏花宴上那个娇小的身影,“女儿看人从未出错,娘难道忘了?我虽不能确切地说她好在何处,却能肯定,她绝不像流言所传那么不堪。”
王夫人当然没忘,只是事关己身难免患得患失起来。她叹口气,“不管怎么说,沐家现在实在是不宜结亲的。”
“娘是想毁约?”王绮淡淡地说道,紧蹙的眉心传达出她的不赞同。
王夫人确实这么想过,他的儿子是阁老之孙,身份贵重,就是配公主也使得。沐家当年安国公夫妇在的时候确实如日中天,是极好的姻亲对象。安国公有对丈夫有恩,这门亲事当初是他们自愿定下的,也是他们主动提的。按理说如今不该反悔,可是,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名声不佳的妻子,而且这个妻子还有个扶不起来的家族。
这不是结亲,这是结麻烦呀。
但是,她不能这么说,当着女儿的面,再不情愿她也不想女儿看到她的阴暗。
“傻孩子说什么呢,这门亲事当初是你父亲亲口提出,你祖父也首肯了,岂是说退就能退的?”王夫人说道。
王绮听完眼中闪过失望,母亲到底还是动了念头。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如果可以退就会去退掉,对么?
她想说些什么劝母亲,想了想还是问道:“父亲知道这事吗?”她觉得父亲不会同意母亲的想法,父亲为人正直,最是守信重诺,这桩婚事既然是他定下的,他就绝不会主动悔婚。在母亲这里,父亲的话比她的话有分量的多。
王夫人听她提起丈夫,眉间愁色更深,正是因为夫君很坚定地要认下这门亲事她才为难。事实上,夫君给她的回信里说得很清楚,要她尽快去沐家商谈,是她私心为了儿子才一拖再拖,这一拖就出了沐清河的事,王夫人就更不满意这门亲事了。
王绮了解自己的母亲,看她神色便猜到父亲的态度。显然,在这件事上,爹娘出现了分歧。
131猜透
安远侯府木槿堂。
徐嬷嬷走进暖阁里,徐氏梳了简单的圆髻,头戴金饰缂丝嵌红宝石的华盛,穿着蝙蝠纹的长身褙子,正歪在炕桌上闭目养神。她一来,徐氏就挥退了左右,只留下大丫鬟梧桐在身边。
“夫人料得不错,老夫人果真命二小姐去宝严寺接人了。紫蝶姑娘一路跟着,现下应该快要回来了。”徐嬷嬷低声回道。
徐氏嗤笑一声,坐正了身子,“来得好,臭丫头!要不是因为她,河哥儿和章哥儿怎么会闹成现在这样!跟她娘一样是个害人的东西!”
“夫人放心,紫蝶是个稳重的,定然不会让沐清溪使什么幺蛾子。”徐嬷嬷给了徐氏一颗定心丸。
徐氏满意地点点头,她和沐驰原都以为沐清河的事是针对安远侯府和沐驰本人,一路追查下去,起初什么都查不到,及至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个宝严寺的僧人,这才知道,当初沐清河和严章在宝严寺里因为沐清溪得罪了景王,虽然具体事由不清楚,只凭这个足够他们推断出人是景王下的手。景王是堂堂王爷,沐驰这个手无实权又被勒令在家休养的侯爷自然动不了,徐氏气不过,就把主意打到沐清溪身上。
等他们回来,她一定不会再手软!沐清溪不是能耐吗?她就不信景王会日日盯着别人家的后院!徐氏笑得志在必得。
正说着,外面来报沐驰到了,徐氏冷笑一声,安坐榻上沐驰进来也不起身,阴阳怪气地问:“侯爷日理万机,什么风竟把您这个大忙人吹过来了?”
沐驰听闻眉头打皱,满脸不耐烦,徐氏明知道他现在被停职闭门思过,还拿这种话来挤兑他,显然是故意戳他心窝子。但是他此次来是有正事,只好忍下心里的不快,打算等话说完就走。
这木槿堂,他如今是一刻也不想呆待了。
“河哥儿的伤既然好了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我给他求了个河南的缺儿,上任就是县令,也是一方父母,过几日他的任命就会下来。节后挑个日子去吏部办了手续,然后就尽早上路吧。”
“你说什么!”徐氏惊叫,这些日子她都在为宝严寺发生的事情忙活,压根儿不知道沐驰一声招呼不打就做了这样的安排。
她正满心里算计沐清溪,沐驰这个混蛋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她的儿子发配到那种地方去!
河南?县令?
他竟然让自己的儿子去个小破地方当什么县令!
沐驰眉头皱得更紧,眼里的不耐烦几乎化成实质。他不明白徐氏有什么不满意的,为官者最重官声,沐清河闹出这种丑事,颜面尽失,朝廷就是夺了他的功名都是名正言顺。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今上高举轻放,只是让他在家思过却没有动沐清河的功名,这已经是看前头父亲和大哥留下的面子了。
然而,不夺沐清河的功名不代表皇帝还想用他。三年一科举,天下士子何其多,有一两个不闻不问不得用的谁会去在意。若不是他拉下一张老脸四处求人请托,沐清河连个县令都当不上!
徐氏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气度高华,学富五车,本该进翰林院当清贵才对。在翰林院里熬足了资历,日后就能进六部历练,然后登堂入阁,封侯拜相,绝不会像沐驰这样在兵部里挂个闲职,等闲没人记得。
可如今,沐驰竟然要把他丢到犄角旮旯里当个芝麻官的县令!
她没法忍!
沐驰万万没想到徐氏竟然还指望沐清河入阁拜相!
他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得都是屎!
沐清河这个儿子他也曾寄予过厚望,毕竟是自己的长子。可是,这件事后,沐清河的反应实在是让他失望。他一个男子,又是堂兄弟,何必非要往沐清溪身边凑。徐氏再怎么想打沐清溪的主意,那都是后宅女人的事,他们这些男人只要在外面干出一番事业就是了,目光盯在后在女人身上还能有什么出息?
这也就罢了,更蠢得是,明知沐清溪得了明华公主和景王的青眼,竟然还胆大包天地往上凑。被人算计丢了那么大的脸面,不思补救,反而日日缩在屋子里不见人。
他这张老脸都被这个儿子磨光了!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此事已定,我会去告诉河哥儿。行李你来打点,一应随从就不必你操心了。”沐驰寒声说道,希望沐清河不要像徐氏这样短视,如今让他离开是为他好。暂避一时风头,等过几年京中太平了再调回来,到时候这事儿不过是一桩少年风流罢了。即便还有影响,也有限得狠。
说完自觉仁至义尽,不等徐氏再废话,起身就出了木槿堂朝着董姨娘房里走去。他还不老,大儿子没指望,还有力气好好教导小儿子。
徐氏气得胸口起伏,眼睛发红,整个人脸上青筋暴起,看着极为可怖。梧桐和徐嬷嬷连忙上去劝,当局者迷,徐嬷嬷在徐氏身边伺候了多年,既看出了夫妻二人渐行渐远的事实,也看到了沐驰的良苦用心。要她说,沐驰这么做对大少爷只有好处,偏偏夫人迷了心眼。先前的期望太高,如今从山顶上掉到悬崖底下,任谁都受不了。
“嬷嬷,他、他竟然……”徐氏说着说着落了泪,“我还有什么指望啊!”
徐嬷嬷连忙堆起好话来开导她,努力让她接受这个现实。只是心里不免叹息,当初老爷要给大少爷定下工部侍郎家的千金,夫人觉得对方门第太低,配不上自家儿子,就没答应。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等大少爷回来年龄就大了,又有这样的名声在,恐怕是找不到什么好亲事了。
当然,这话她只敢在心底想想,却是不能说出来刺激徐氏的。
被坑了一把的沐清溪完全不知道徐氏的处境,去的时候满心想着日后怎么把客儿再送出来。回来的时候想的却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进了府邸,让紫蝶先去双鹤堂复命。她自己则带着客儿回了清晖院洗漱,回到家的小团子开心得很,完全没意识到大人心里的愁。
“姑娘,我可以吃蛋黄莲蓉粽子吗?”小团子在院子里疯跑一圈,回来满头汗,一边抬着头让沐清溪给他擦一边期待地问。大和尚那里的粽子一点都不好吃,景景带着他包粽子很好玩,但是同样不好吃呀,他还是想吃姑娘做的。
就知道吃!
沐清溪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可以,想吃什么都行。不过,现在先去换衣服,待会儿带你去双鹤堂。”
“哦。”小团子原本听了很高兴,可是听到后半句就撅起嘴,他不喜欢那个老太太啦,阴森森的,好怕怕!
沐清溪知道他不喜欢沐庞氏,不过,在她没想好怎么报仇之前,该做的一分都不能少。了解真相以后,她反而没有以前那么抵触了。或许是因为有了目标,就算忍一时也不算什么。
“小姐,您不在的时候王家又送了帖子过来。”琉璃拿着一张桃花笺帖走过来给她看。
沐清溪接过展开,是王绮给她的回复。措辞委婉动人,情深意切,看不出有什么恶意。言称冒昧相邀是她考虑不周,若是沐清溪什么时候得了闲,一定要告诉她,到时候她们再叙。
“小姐,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琉璃并没有离开,疑惑地问,她不记得王家小姐跟自家小姐有什么交情。
沐清溪也不知道,王绮的语气和态度称得上客气。看其意思沐清溪这次拒绝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这张帖子也说得明白,她不会就这么打住,日后还会有这样的邀请。
为什么呢?
她有什么地方值得王绮或者说王家注意?
想不出,沐清溪索性走到书桌前,提笔铺开纸张,把她脑海里能想到的相关的人都写上去。有人告诉过她,有些事情若是猜不透其中的关联,不妨写出来一一推敲,只要够细心,够耐心,总会发现不合理的地方。她现在就要找找不合理的地方出在谁身上。
王家、王绮、王夫人、王大人、王阁老、王阁老夫人……
沐家、父亲、母亲、大哥、大嫂、她自己、沐庞氏、徐氏、沐驰、沐清河、沐清浪、沐清菀……
沐清菀!
沐清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遗漏了什么,沐清菀、王家……等等!
沐清菀上辈子顶替了她的婚约,她当时被关在清晖院里,根本没见过婚书,更没见过婚约的对象,只知道沐清菀过得很如意。但是,她隐隐约约地听下人嘴碎地说过,沐清菀与王家公子两情相悦!
王家公子,王家。
莫不是……她那所谓的婚约的对象是王阁老的孙子,王绮的兄长!
如果是这样,那么沐庞氏态度突然转变和王绮莫名的邀约就都有了解释。
原来如此。
沐清溪淡淡地笑了,说不清是喜是悲。
沐庞氏对沐清溪乖乖听话把人接回来很满意,破天荒地把客儿叫到身边摸了摸头,还给了赏赐。沐清溪冷眼看着,只觉得坐上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像个打了胜仗的公鸡在向她示威,向她炫耀成果。
如此低劣的手段。
她安静地坐着,心里竟然起不了波澜。她越来越接受沐庞氏的转变了,越是如此,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越是没有任何负担。
报仇从来不是把人杀了那么简单,人生于世间,总会有所求。求而不得是苦,得到了再眼睁睁看着它破碎消失更是苦。
祖母,你不是最看重沐家,最看重名声吗?
当这些全都没有了的时候,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我们,拭目以待吧。
132大火
五月榴花照眼明。
端午这一天,天热得出奇,烈日炎炎似乎要把人给烤干。沐清溪夜里睡得不安稳,早起就迟了。既然迟了,她索性也不着急,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肯起。
院子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稚嫩。刚回家的客儿兴奋地很,早早地就起了。他夜里跟着沐清溪睡,早起时锦绣先把人哄了出去,沐清溪竟然一点也没察觉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洗漱过后,换到花厅里。清晖院的小花厅荒废多年,是沐清溪回来以后才收拾出来的,早已不复往昔的风景。她让人从长廊处移了棵葡萄藤过来,藤蔓长得茂盛,没多少时日已经爬出了半壁葱茏,一串串青绿的小葡萄藏在枝叶间,让她想起年幼时对着葡萄流口水的日子。
“小姐,该准备的都在这里了。”春棠引她一一看过花厅里的东西,五彩丝线、粽子、雄黄酒、艾叶还有五毒粉。
“昨儿姨母送过来的五彩百福结可给客儿戴上了?”沐清溪问。
端午前一日,怀宁侯府送来不少东西,姨母和姨父似乎总担心她在沐家缺了短了,每每都会送几个大箱子过来,沐清溪只好哭笑不得地接下,后果就是清晖院里清理出来的几个库房已经快要装不下了。
五彩百福结就是其中之一。一个月前姨母用江南七绣坊特制的五色丝线浸过艾叶雄黄水之后亲手编了供奉在宝严寺里,这五彩百福结受了一个月的香火,配之不仅可以避五毒,还能护佑平安。客儿有一个,她也有一个。
“小姐放心,小少爷的已经戴上了。”春棠答道。
沐清溪点点头,让她们仔细着,客儿现在活泼得很,坐不住,那是姨母的一片心意,长者所赐,千万不能弄丢了。
在大梁朝的习俗里,五月是毒月,五日又是恶日,故而这一日要悬挂天中五瑞趋吉避凶。以石榴花驱虫,以蒜头辟邪,挂菖蒲象征宝剑,插艾草代表百福。另外,还要薰苍术、白芷以去除污秽之气。
清晖院里原本有数株石榴树,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放眼望去,一片火红,像燃烧的焰火,热烈而耀眼。石榴象征多子多福,杜氏和沐骏在世的时候将之照料得极好,三年过去,这些树虽然无人问津,却依然长得繁茂。透过打开的窗户看过去,客儿正跟他的两个小书童在树下玩捉迷藏。就像当年秦氏期待过的那样,她的孩子快乐、平安。
沐清溪看着这一幕,手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无论过去和将来会有怎样的阴霾,她希望,沐家总有一分血脉能够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她想要做的事或许会毁了沐家毁了她自己,但是,她希望客儿将来能够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沐家”。她对不起沐家的列祖列宗,但至少她要对得起父母兄嫂。
“走吧,去双鹤堂请安。”沐清溪看着手中成型的百福结,淡淡地说道。
今日是佳节,作为小辈她要把自己亲手做的百福结、粽子和雄黄酒献给长辈,祝福长辈平安康健,百毒不侵。大概,安远侯府也不会再过几个平安顺遂的节日了,她想。
到了双鹤堂,沐清溪一走进去就觉得气氛不对。目光悄悄地四下里一扫,便发现了异常。徐氏和沐驰都在,她不奇怪,只是两个人都板着脸,徐氏除了不满之外还流露出惧意和恼恨。自从董姨娘怀孕以后,沐清溪就知道沐驰和徐氏开始渐行渐远,相看两厌。有这种表情,她一点都不惊讶。
令她奇怪的是沐清河和沐清浪竟然都在。
沐清河也就罢了,他在府里养伤,伤势早就好了,这种节日就算不出门也该来给长辈请安见礼。沐清浪不是被发配到严府去伺候严章了吗?严徐氏竟然肯放他回来,难道严章已经痊愈了?
当日严章被龙一一箭贯穿肩膀,她看得清楚。按理说不该这么几天就痊愈才对。联系徐氏那不正常的脸色,难道徐氏的好妹妹又给她添了什么幺蛾子?
对于前世的这个所谓的“婆婆”,沐清溪印象深刻。严徐氏的性格从本质上说跟徐氏十分相像,姐妹俩一样的自私自利,蛇蝎心肠。不同的是,徐氏对着严徐氏这个妹妹还算有几分温情,但是,严徐氏对徐氏却是没什么好感的。她不止一次从严徐氏的口中听到过对徐氏的各种恶意谩骂,夹杂在辱骂她的恶语中。
那时候,她天真得很,也娇弱得很。她在清晖院里听到过丫鬟们的闲言碎语、徐氏和沐清菀的各种诅咒,却从不知道,世上竟有人像严徐氏这样嘴里全是完全没有任何羞耻心的辱骂。
进门的第一个月,单是那些辱骂就让她羞愤欲死。可是,每次严徐氏羞辱过她之后,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客儿。她们捏着她的脉门,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肆意辱骂,将她尊严踩在脚底随意碾压。沐清溪不记得自己有过多少次想要跳进严家的那一湾湖水里一了百了,那个时候,她想,大抵也只有那一湾湖水是干净的了。
然而重来一世,从她的出走开始,许多事情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在严章和沐清河的事情发生以后,严徐氏和徐氏不可能再狼狈为奸。她们不是曾经联手折磨她么,现在,她要让她们互相折磨对方,那些曾经被用在她身上的手段,她会一一回报给她们,让她们的生活足够“精彩”。
所以,当沐清河拿那道带着恨意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时候,她抬起头,对着那张扭曲的脸露出了个真诚的笑容。
沐清河看到那笑容,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但是,他不能,他硬生生忍了下去。旁边的沐清浪见他情绪不稳,连忙一手扶住他,既是关心也是提醒。
沐清溪一一见过礼,而后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不见大姐姐?”沐家二房的人都在,独独缺了沐清菀,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等沐庞氏开口,徐氏强打精神抢先说道:“菀姐儿昨天夜里着了凉,早上起了烧,正昏睡着。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就没过来。”
昨夜里着凉?
沐清溪看了看窗外的大太阳,这样的天气都能着凉,她很好奇沐清菀夜里是怎么睡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近日沐清菀为了刷存在感,一点出风头露脸的机会都不肯放过。端午节正是在老夫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时候,她怎么会轻易放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沐清溪暗暗提醒自己,回去后一定要记得派人去打听。当然,还有沐清菀和王家公子的关系。这门亲事她不稀罕,上辈子沐清菀却稀罕地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沐清菀坐得住。
“病了?可严重?我竟不知道,待会儿定要亲自去探望大姐姐才是。”沐清溪担忧地说道。
堂妹探望生病的堂姐无可厚非,但是,徐氏却立刻反对,“不行!”
说完,见老夫人和满屋子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忙补救道:“不必了,你一片好心,我会告诉菀姐儿。只是菀姐儿这病来得突然,过了病气给你可如何是好。”徐氏故作镇定地说道。
如此一来,沐清溪更觉得其中有鬼。眼角的余光落在沐庞氏身上,她看不出这位祖母是否知道其中内情,但是这不妨碍她把别人刻意遮掩的事情捅出来。
“二婶放心,我身体好的很。大姐姐生病了我担心得很,怎么能不去探望。您放心,我绝不会打扰大姐姐休息。对了,我那里还有一株五十年的人参,调养身子用刚刚好,正好可以给大姐姐送去补身子。”沐清溪言笑晏晏地说道。
徐氏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沐清溪的话合情合理,又是探望,又是送药,尽善尽美,她若是一味阻挠只会让老夫人起疑。老夫人本就对菀姐儿没来的事心存芥蒂,如果知道……徐氏咬着牙思索对策,强笑道:“怎么能让你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我那里还有好些,吃不完也是浪费。”沐清溪笑眯眯地说道。
徐氏已经不知道该为沐清溪咄咄逼人地刁难而愤怒还是该为沐清溪的富足而震惊了。
什么叫“吃不完也是浪费”?
徐氏想起自己当了杜氏的嫁妆换银子才给儿子买回了几根老山参,如今银子所剩无几,少不得还要去当。沐清溪竟然说她多得吃不完!
“二妹妹。”沐清浪忽然间开口。
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话,事实上,沐清浪在这种场合极少说话。他更多的时候像是沐清河的背景板,有沐清河在的地方就没他什么事。
他这一开口,沐清溪很好奇他要说什么。
“你们姐妹情深是好事,但是,菀儿也不会愿意你冒着过了病气的风险去看她。若是你有什么不妥,菀儿岂不是更加自责?”
这话说得倒算是漂亮。
沐清溪看了看沐庞氏的脸色,确信自己的话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遂也不再纠缠。道了声:“堂哥说的是”。
徐氏松了口气,却没发现,沐庞氏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冷。
曲江河畔,两岸树密花稠,姹紫嫣红的花朵层层堆积,像云锦般延伸到看不到的尽头,灿烂的阳光从疏落的叶子中穿透,映得绿草更加鲜嫩。
官府组织的龙舟竞渡是端午节一年一度必看的盛典,此时河面上停着八艘颜色各异的龙舟,舟上水手各自带了与龙舟同色的巾帻。
岸边搭建的高台上,彩色的罗衣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得了准许的后宅女子纷纷出来观赏龙舟竞渡的盛景。
只听得鼓声三下,红旗高扬,八条龙舟犹如八条游龙跃出水面,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冲去。舟破水声和岸边的叫好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眼看着一艘龙舟即将拔得头筹,忽然间变故陡生!
高台上一侧的搭建的观赏凉棚竟然无故起火!
今日天干物燥,太阳极好,更有江边风力助阵,火势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高台上的贵女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当时就慌了神儿,纷纷奔走惊呼试图逃离,哭喊声、惊叫声、被烈火灼伤的痛哭声……
柳大夫人今日是特地带了女儿前来游玩散心的,火势起的地方就在她们隔壁。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她们隔壁安置的正是微服出宫的贤妃徐氏!危急关头,柳大夫人本想命人去救,可是看到蔓延过来的火势顿时吓得肝胆俱裂,跌跌撞撞地拉着女儿逆着风向高台下跑去。
徐贤妃被困在火海里不知所措,这火势来得太过迅猛,整个的把她围困在其中。她有心想冲出去,可是,看见那熊熊烈火,想到冲出去的后果,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能够承宠全凭这张脸,若是脸毁了,她不敢想……
就这么一犹豫,火舌竟然窜到了眼前。徐贤妃再顾不得,张口大喊:“救命!救命!救命啊”
可是,火势太大,外面又十分混乱,侍卫即便想救也无从下手。当此之时,不知何处窜出个身影,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披风冲进了火海里,向着徐贤妃所在的方向而去。找到人后,二话不说将另一件披风往徐贤妃身上一批,拉着人就往外冲。
侍卫见状,连忙动手接应。
逃出火海的时候,徐贤妃受惊过度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昏迷前不忘勉力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张她并没有印象的少女的脸。
133天灾
傍晚时分,夕晖落照,橘黄的光晕洒满大地。清晖院里静悄悄的,惟有院子边上的石榴花开的正好。清风徐来,缓缓吹散积攒了一日的暑气,几只黄鹂鸟儿在枝叶间穿梭,唱着清脆悦耳的歌。
在这样静谧温馨的氛围里,端午龙舟赛出事的消息传来,沐清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搜肠刮肚将前世的记忆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找不出关于这次龙舟赛的记忆,越是找不出她反而越觉得疑惑。
前世被关在清晖院里出入不得自由,但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总会有嘴碎的丫鬟在进进出出间有意无意地带给她一些消息。当然,这些消息大多是对她来说坏的、对二房来说好的,是徐氏和沐清菀有意用来折磨她的手段之一。如今她却庆幸,多亏有了这些零碎的信息,她才能约莫知道一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如果沿着前世的轨迹,沐家二房是有资格去观赏龙舟赛的,而以徐氏和沐清菀的性格,她们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彰显自己的身份的场合,可她却没有听过任何关于这次龙舟赛的消息。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上辈子二房去了龙舟赛,但是龙舟赛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徐氏和沐清菀没有出风头,如果出了的话,一定会有丫鬟来向她炫耀。她们也没有遇到任何意外,否则沐清菀一定会来清晖院找她撒气。
那么,就是这辈子发生的变数了。
沐清溪一时间想不出这事会对她有什么影响,遂转而追问起别人。端午龙舟赛有身份的世家官员和家眷大多都会出席,起初或许只是为了热闹,日子久了,就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不巧,她亲近和熟识的人大多都是有身份的。
比如怀宁侯府上的姨母和表嫂,再比如殷茵和曹元瑜。
回话的是春棠,“小姐放心,奴婢已经遣人去问了,今日孙少爷身子不适,夫人和大奶奶并不曾前去。至于殷家四小姐和元瑜郡主那里,锦绣姐姐派了人过去,眼下人还没回来。”
姨母和表嫂没事,沐清溪先是松了一口气,听闻官哥儿身子不适,心里又是一紧,“官哥儿病的可严重?”
至于殷家和曹府,她现在也急不得,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两府上都是乱糟糟的。
“小姐放心,孙少爷只是贪凉肠胃不适,并无大碍。”春棠回道。
“那就好。”沐清溪这才放下心,不过还是打开库房,带着人挑了几样调理肠胃的药草,让春棠亲自跑一趟送到怀宁侯府上去。又让锦绣传信给外边的白璧和玄圭,这几日查探以前旧人的行动暂时停下,龙舟赛出了大乱子,官府肯定要彻查。为免麻烦,还是暂时安分些好。
刚吩咐完这些,琉璃走了进来,她看了看沐清溪,沐清溪会意,让屋子里其他伺候的人都下去,问她:“发生何事?”
琉璃走进了悄声说道:“小姐,二房大小姐不见了。”
沐清菀不见了?!
“真的假的?!”沐清溪惊讶地看着琉璃,后者神色如常,显然不是在逗她。
“怎么回事?”确定琉璃不是开玩笑,沐清溪不自觉地紧锁眉头。
“奴婢也不清楚,回来以后奴婢奉命监视木槿堂。被买通的小丫鬟告诉奴婢,大小姐一早就不见了踪迹。是大小姐身边的秀儿报过去的,如今,秀儿人还在木槿堂的偏房里跪着呢。”
“徐氏知道沐清菀失踪的事?”沐清溪有些不明白,老夫人已经明白表示不愿意府中人此时出府,徐氏和沐清菀怎么还如此一意孤行。
她以为徐氏事先知道,而秀儿罚跪不过是两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谁知琉璃却告诉她不是,“二夫人应该也不知道,那小丫鬟说二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还勒令底下人一个字也不许透露。她是进屋子打扫碎瓷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其他人都还不知道。”
那就是沐清菀自作主张了,怪不得徐氏今天神色不对,沐清菀失踪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这么做?
不知怎么的,沐清溪想到了端午龙舟赛,她在想,会不会沐清菀偷偷跑去了龙舟赛?
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今年安远侯府是不参加的,也就是说坐席上不会有沐清菀的位置,她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眼下安远侯府声名狼藉,各府女眷唯恐避之不及,徐氏的娘家在京城没什么地位,她不记得沐清菀有交好到不计名声帮她的好友或长辈。
那么,她到底去哪了?
沐清溪心底隐隐约约觉得事情超出了预料,她让锦绣过来,把事情一一说与她,信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索性她一块儿交代,“这事还是交给白璧和玄圭去查,他们在外边接触的人多,比我们更方便。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另外,让他们着重查查沐清溪和王家大公子是什么关系。”
“王家大公子?王阁老的孙子?”锦绣疑惑地问。
事关前世记忆,沐清溪无从解释,只好含糊地说道:“你先让他们去查,这事我暂时也没办法确定,且看会查出些什么吧。切记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跟官府的人起冲突。”
锦绣只好应“是”,去给白璧和玄圭传信去了。
景王府书房。
端午龙舟赛的事一出,郑诚和贺子琦第一时间来找景王。
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们以为这事是我让人做的?”
下首的两人面面相觑,不是他们以为,而是这事发生的实在太巧,巧得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前头山东的事才有个眉目,这边京城里就出了乱子,这个时机,不赶紧借着东风参上一本都对不起监察御史这个官位!
但是,听王爷这么说,似乎真不是他动的手啊。
“行了,收起你们那副表情!”赵淡淡地说道,难道在他们眼里他就只会使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
郑诚和贺子琦被看得背心一凉,立刻醒悟过来。是了,自家王爷从来不干这种缺德事。
他只是看着别人乐呵呵地干,在地上挖个坑,顺便再把人踩上一脚而已。
“那王爷……嘿嘿,您看是不是咱们顺手牵个羊?”郑诚笑得见牙不见眼,看起来有点猥琐。
贺子琦嫌弃地站远了三步,每次郑诚露出这幅表情,肯定要有人遭殃。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还都是黑的。
赵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后者接收到目光立刻面容端肃,一派道貌岸然。
“送上门来的由头,还要我教你?”赵说道。
郑诚顿时乐开了花,笑呵呵地对着赵作揖,“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袖子里揣了好几天的那封折子又可以润色润色了,好事!好事!
黑水肚心满意足地走了,贺子琦还在,他凑到赵跟前,“王爷,你打算怎么做?”他没看明白啊,顺手牵羊?哪来的羊?
赵用看笨蛋的眼光看着他,看得贺子琦一瞬间觉得自己真得蠢得天下无敌无可救药。然后,才听到赵低沉凉薄的声音,“端午龙舟赛,是天灾不是**。”
贺子琦张口就想追问,王爷你怎么知道是天灾不是**,触及赵眼中的寒意,忽然间打了个抖明白过来。
管他是天灾还是**,只要景王说了它是天灾,它就一定是天灾。
山东刚出了大灾,京城的龙舟赛就出了岔子,不是上天示警是什么?
这次那些卷进去的昏官,一个也别想好过!
贺子琦匆匆去布置,有些事景王不便亲自插手,但是,贺家这么多年安插的人不是白做工的,总要拿出个让王爷满意的结果。
同一时刻,后宫。
徐贤妃醒过来的时候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直到宫女进来轻声询问,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醒过来第一件事不是别的,立刻惊叫着让人取铜镜过来。
“娘娘,铜镜在此。”宫女快步取过铜镜站在她面前,让她细观。
徐贤妃慌慌张张地想要抬头,可是一瞬间又犹豫了,她想起昏迷前的大火,滚滚浓烟,灼人的温度,死亡降临的感觉……捂着脸,竟然有些不敢看镜子。
“娘娘?”宫女不解地小声询问。
徐贤妃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扭头朝镜子里看去。光滑的镜面里映出一张美人脸,不施脂粉,看上去有些苍白,有些憔悴,却没有任何伤痕。她立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的脸还在,有这张脸在,就什么都无所谓。
“拿走吧。”她挥挥手,只觉得放松下来之后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未及吩咐别的,殿外忽传圣旨到。
徐贤妃慌忙要梳洗下床接旨,宣旨的太监却已经到了外间,隔着一道屏风道:“陛下有命,贤妃娘娘受了惊吓,不必跪听旨意。”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赏赐,“赐白玉牡丹吐蕊珠花一对,石榴果缂丝银耳坠一对,金葫芦一对,斗彩宝瓶一对……”
宣旨的太监离开,徐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环儿一脸喜色地过来恭喜,“娘娘,陛下总是想着您的。”
就连徐贤妃自己也松了口气,脑袋也不觉得疼了。这次出宫是皇上应允的,本是天大的荣耀,谁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幸好皇上不曾怪罪她。
只不过,若是让她知道是谁坏了她的兴致,她一定要那人不得好死!
“对了,当日救本宫的姑娘呢?”徐贤妃到底还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
环儿忙回道:“回娘娘,因着是同您一道回来的,那位姑娘被安排在偏殿,人已经醒了,娘娘可要见见?”
徐贤妃点点头,“那就宣她过来吧。”
“是。”
134追查
沐清溪上了心,一直让人盯着木槿堂的动静,可是,直到入了夜也没有沐清菀回府的消息。
“你说她会去哪呢?”沐清溪手里捧着一本《山川札记》,心思却完全不放在上面,白瞎了前朝大文豪的传世佳作。
春棠和珠玑在里屋铺床,听着她的问话,两个人相视而笑,琉璃则答道:“小姐都猜不到,奴婢就更猜不到了。”
沐清溪也不是真的要她回答,就是想不通找个人说说罢了。
“小姐,不管大小姐去了哪儿,她夜不归宿这事儿怕是瞒不住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这消息传出去,您……您要有所准备。”
春棠想得更多,她在怀宁侯府上服侍多年,见惯了京中各色各样的事和乱七八糟的人。一个女子夜不归宿无论缘由是什么,到了别人嘴里就会演化出各种捕风捉影的版本。后宅女儿家娇贵,闺名清誉一旦被人指摘,基本上就是被毁了。
更甚者,有些重家声的人家,这样的女儿大多是活不下去的。败坏家族声誉,损害家族利益,不管是自杀还是被长辈逼杀,连亲生父母都不会阻拦。
在沐家来看,二夫人徐氏显然不是个会为了家声弄死女儿的人,老夫人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无论沐清菀生死,沐清溪同为安远侯府的女孩儿,受连累是必然。
沐清溪之前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她一直觉得沐清菀失踪有阴谋,只想着这会给她的计划造成什么影响。重活一世,因为上辈子的原因,她对婚事和情爱看得极淡,甚至想过终身不嫁。若是报完了仇她还活着,就去长生庵里出家,伴着青灯古佛,为长眠九泉的家人祈福安康。
但是,她身边的人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她们用看待寻常人家的女孩儿的眼光对待她。关心她的名声清誉,关心她为何葵水迟迟未至……这样的关心合情合理,于她却觉得多余了。只是这话不能明着说,不然单是锦绣就能把她念到耳朵长茧子。
“这个先不必担心,对了,还有什么消息?”沐清溪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
琉璃铺完床,正在剪灯烛,长长的灯芯被剪断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光晕轻颤。她想了想,还真有件事。
“小姐,您知道二房的二少爷为什么被送回来吗?”
她一副神神秘秘地样子让沐清溪猜,沐清溪从善如流地道:“不知道,为什么?”
琉璃一想起打听来的消息就兴致勃勃,“奴婢听说,严府的少爷伤好得差不多了,严夫人就说都是浪少爷的功劳,多亏了浪少爷伺候得周到……”
春棠“噗嗤”一声笑,沐清溪也忍不住笑了。
论起拿话挤兑人,严徐氏比徐氏的道行还要高上三分。这哪是夸沐清浪,分明是把沐清浪当个小厮使唤呢。哪家的正经少爷会去伺候人,伺候人的都是奴才。
这姐妹俩闹到这地步,真让人心情舒畅。
“二夫人听了还不得气死?”春棠笑得酣畅。
“二夫人当然没气死啊,不然咱们今天不是大白天的见了鬼?”琉璃打趣。
沐清溪想想白日徐氏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失笑不已,“你就别贫了,快说,还有呢?”
琉璃这次压低了声音凑到沐清溪身边,颇有些鬼鬼祟祟地样子,沐清溪被她勾得好奇心都起了。
“据说,严夫人派来的人说,”琉璃清了清嗓子,端正身子,变起腔调,学着来人的样子,“我们家少爷的伤多亏了清河大少爷,这等攸关性命之事严家上下铭感五内。我们夫人想着,清菀小姐跟我们家哥儿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清菀小姐看着是个懂事的,不如就亲上加亲,结了儿女亲家。”
“哎哟哟,笑死我了,小姐您不知道,当时二夫人那脸都绿成墙外的青苔了!”琉璃边说边笑。
沐清溪听得哑口无言,没问琉璃怎么知道的徐氏的脸是什么颜色。她不自觉地想起前世,每次她觉得严徐氏的谩骂已经将她踩在脚底碾压到至卑至贱的时候,再下一次,严徐氏总能骂出新的花样,不停地刷新她的底线,一再将她的尊严打碎得不能再碎。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徐氏身上,只让她觉得畅快。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从来都不是善良的人,看着她们狗咬狗,是她之乐。
“徐氏答应了?”沐清溪问。
严徐氏为人粗俗,却有小聪明。她不曾嫁入高门,混迹市井学到了一身市侩,再加上小门户里养成的精明算计,真拉下脸来,徐氏也应付不了。
因为,严徐氏可以不要脸面,徐氏却不能,非但不能,她一向很珍惜自己身为侯夫人的荣耀。
严章是天阉的事情没人比严徐氏更清楚,这么多年,所谓的“严章不碰女人”,不是因为洁身自好,而是因为他不行。
曾经入过狼窟的沐清溪更清楚,严章不是不碰,他碰,并且来者不拒。上辈子成婚当晚……她被他……之后,她陪嫁的那些丫鬟,几乎没有一个逃得过,就连小厮都没能幸免。
如果说有一个人让她恨到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除了严章,再没有别人!
当然,这事徐氏也清楚。否则,她怎么会苦心孤诣地把眼中钉沐清溪送进狼窟里去呢。
如今时移世易,沐清溪很想知道徐氏会怎么选。
沐清河的名声早就坏了,若是再传出残害表兄弟的事无异于雪上加霜,有生之年是别想再为官了,就算想在京城混下去都难。
严徐氏掐着沐清河的名声来要挟徐氏,打得一手好算盘。严章的伤不能白挨,严家真要对上安远侯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不如换个能换的来的条件,严章最缺的是什么?
媳妇儿。
这么多年,严徐氏若是给严章说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大抵嫁过去之后也就认了。毕竟严家背靠安远侯府,又跟徐家扯上了关系,等闲人家不敢招惹。但是,严徐氏不肯,她觉得小门小户的女儿委屈了儿子,可高门大户谁家肯忍下这样的亏?
兜兜转转,前世的时候,她沐清溪就成了最好的人选。身份够,有没有靠山,捏在掌心搓圆捏扁都无人问津。
这辈子严徐氏和徐氏没有走通她这条路,所以,就轮到沐清菀了么?
沐清溪淡淡地看着窗边的白色茶花,那花开得正好,碗口大的花,花瓣舒绽而清纯,她笑得苍凉而快意。
我受过的苦,总要你们一一尝遍。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听说二夫人生了好大的气,第二天一早大小姐就失踪了。”琉璃道,不知为什么,沐清溪明明在笑着,她却觉得有点冷。
“肯定是二夫人答应了呗!然后,沐清菀就离家出走了!不过,他们不是表兄妹吗?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吧?”春棠信口答道。
怎么不至于?
沐清溪心底轻声说道。看来,严章是天阉的事沐清菀也知道。那她拼着名声不要也要离开就说得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去了哪?
以沐清菀的性格,没有好处的情况下是不会自损八百的。她会做什么?又会从中得到什么?
五天一次的大朝会,端午龙舟宴的事在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有的说要追查幕后凶手,有的说要严责九门提督和京兆尹监察不严之罪。
承安帝端坐御座上,底下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冷眼看着这些人吵来吵去,面红脖子粗,将朝堂当成街头的菜市场。
不耐烦地抬了抬手。
“肃静”
喧嚣声顿时一静,谁都知道,承安帝不轻易打断臣子的“论辩”,一旦打断,必然是听得烦了。
“赵!”承安帝看向下面穿着皇子服的青年。
“儿臣在!”赵应声出列。
“龙舟宴之事交由你彻查,刑部、大理寺与九门提督协同,务必查清真相。”威严而淡漠的声音,浇得众人心头一凉。
“儿臣定不辱命!”赵领命,眼中暗光微动,随即悄然恢复如常。
站在其后的三皇子面露不甘,本想出列说些什么,却被一道目光阻止,只好不情不愿地站回去。
承安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心中微微失望。然后,他看向一直不出声的赵,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郑诚抓住时机立刻出列,扬声高呼,“臣有本奏!”
四下里目光纷纷聚集过来,许多人不明白,眼下除了龙舟宴这桩大事,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在这个时候说,要知道,龙椅上那位现在的心情可不怎么好。
“臣要参山东巡抚方知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置山东百姓性命于不顾……”
郑诚话一出,朝堂上某几个身形立刻微微摇晃了一下。赵目光扫过,飞快地将几人记住,嘴角轻哂。
如果说刚刚还有人觉得郑诚没事找事,此事一出,再没人敢这么以为了。
座上的帝王喜怒莫辨,“御史言官虽闻风而奏,却不可妄言,郑卿可有证据?”
“回陛下,臣有!”郑诚取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证据转交给公公。
堂下众人屏息凝神,等待承安帝的决断。
半晌,一声冷哼。
几滴汗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好一个山东巡抚!好一个方知!”承安帝的声音不高不低,熟知的人却轻易听出其中压抑的怒意。
135当心
端午之后的天气越发热了,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渐渐的,街头巷尾都少了人烟,连坊市里的摊贩都受不住烈阳的炙烤,中午时分纷纷躲到阴凉处歇晌。
“这天热的不正常啊!”不是饭点,酒楼里没什么人,说书人廖翊正跟掌柜的坐在一处闲聊。
特地选了临窗的位置,却一丝凉气都没有。外头的热浪实在太过凶猛,坐了半天,连吹进来的风都是烫的,没一会儿两个人都已经汗湿襟背。
“谁说不是呢?我老家那头来信,说是今年旱得很,地里一道道都是干出来的裂缝,春耕都犁不动地了。”
廖翊闻言问道:“我记得,掌柜您的老家在河南?”
掌柜的叹口气,“可不是,紧临着山东边儿。说起来,我们那儿还算好的,听说山东那边地里的苗儿已经全被晒死了,那个惨!”
打扫屋子的小二听了一耳朵,凑过来,满脸写着不相信,“掌柜的您这就夸张了吧?谁家里还没点余粮,总不至于去岁一丁点口粮都没存下。就算苗干死了,不还有秋种吗?”
“去去去,你懂什么,你当哪哪都是天子脚下?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没你们过得舒坦,别说余粮,秋收了能留下点种粮都是官老爷慈悲!”掌柜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没下过地的哪知道,久旱成蝗。照今年这天,十有**得防着蝗灾。到时候蝗灾一起,别说粮食吃不到秋收,树皮野菜都吃不上!去去去,干你的活儿去!”
小二家在京郊的村子,地方有点偏,可偏也有偏的好处,皇亲国戚不会闲着没事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圈地。县官虽然说不上爱民如子,也不敢鱼肉乡里。他自小被寄养在京城的亲戚家,还真没下过地。讨了个没趣,小二悻悻然拿着抹布抹桌子去。
廖翊却对掌柜的话上了心。
“山东确实常有旱灾,怎么今年竟如此严重?我听说,今上早命山东诸地修闸蓄水,防的就是大旱,竟没一点效果?”廖翊好奇地问。
山东河南黄水流经,常年受旱涝之苦,两地百姓深受其害,当初承安帝下令山东河南一带修闸蓄水,蓄洪防旱,民间很是称颂,都说遇上了盛世仁君。
谁知掌柜闻言却笑了,“我说老廖啊,你书说得好,这世情上却差了点。今上仁慈,心存百姓,底下的官员可就不一定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单说我老家那,可没听说边上的山东邻县有什么修闸蓄水的事,倒是听说多的是拖家带口往邻省逃难的。”
“竟有此事?!”廖翊震惊。
大梁对普通百姓的迁移管制严格,出入县城及以上的州府需要官府承认的路引,若无路引,则视为流民。轻者逐回乡里,重者罚没户籍,打入贱籍,三代不得脱。
若非走投无路,没人愿意当流民。若是真的已经有流民开始往外地逃逸,说明灾情已经十分严重,怎么从未听闻朝廷有所举动?
隐隐约约地,廖翊看着天空中那一轮耀眼的红日,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了。
大朝会结束,不少人走出金銮殿的时候神色都不太对劲。
一桩龙舟宴纵火案,三皇子领了。一桩山东旱灾案,六皇子领了。
前者只需要追究幕后元凶,事情与朝堂并无多大关系,更多的是要给参加龙舟宴的京城权贵一个交代。找到元凶是应该的,未必会得多少感激,找不到却是失职无能,更要承受受害者的怨气。可以说,吃力不讨好。
后者是朝廷大事,涉及朝廷重要部门的官员甚多,陛下虽然只说让六皇子跟随办案,美其名曰“学习”。但是,任谁都不敢轻视六皇子的意见,真的当他只是学习。
比起山东旱灾案,龙舟宴纵火案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偏偏入朝多年更有经验的三皇子领了无足轻重又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而初入朝堂观政的六皇子却由陛下亲自安排插手一桩足以牵动整个朝堂的山东旱灾案。
怎么看都透着不寻常。
不少人都在想,前段时间隐秘流传的流言难道是真的?皇上更属意六皇子?
但是,也有许多人不这么想。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龙舟宴纵火案事涉永寿宫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徐氏宠冠六宫,乃是六皇子亲生母亲。他出了事,皇上不让六皇子去查,却交给三皇子来查,其中有没有深意谁都不敢妄言。
随着皇子们一日日长大,开始步入朝堂参与政事,往年被刻意压下的立储之争逐渐开始复苏。兄弟之间仍然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私底下是怎么想的,谁都不好说。
当年承安帝继承兄长之皇位登基,曾言兄长之子如他亲子,并立烈帝皇长子为太子。这些年,随着前太子殁,烈帝的另外两位皇子一死一失踪,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景王殿下北征疆场,立太子的事渐渐被搁置一旁。
聪明人自认对承安帝的心意揣摩到几分,于立太子一事上悄悄地改变立场。不够聪明的,在景王归京却被卸了兵权以后也差不多明白了。
当今皇上不是尧舜,岂会愿意把自己的皇位传给兄长的儿子?如果他愿意,烈帝前头三个儿子怎么会是如今的光景?
不错,景王卸了兵权以后并未闲置,承安帝将他放入户部。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乃六部重中之重,这个安排看似对景王极为重视,但是,一个带惯了兵的常胜将军让他去管银子,整日里对着账本户籍埋头苦算,没有人觉得景王会甘心,更没有人觉得景王会做得好。
有心的人更是悄悄打听了,景王名义上进了户部,却没有实权,一干事体概不细问,每日里不过点个卯应付差事。
这是自暴自弃?
总之,承安帝或许会畏惧悠悠众口,不肯卸磨杀驴。但是,景王之贵也就仅止于此了。皇上会在允许的范围内给他最大的尊荣以示胸怀,却不会将他立为太子授予帝位。至于将来新帝登基能不能容得下这位战功赫赫的王爷,那要看景王肯不肯低头,更要看新帝容不容得下。
大臣们走出朝会的时候无一不是满腹心思,脸上却还要装作忧心忡忡,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赵冷眼看着,在走过郑诚身边的时候隐晦地看了他一眼。后者会意,阖目以示放心。
贺子琦从后面追上来,嬉皮笑脸,“殿下,要不要去望江楼喝一杯?”
赵瞥他一眼,眼神略冷。
贺子琦无所谓地一耸肩,龙舟宴也好,旱灾案也好,那个都跟他没关系啊,怎么就不能去喝酒?
两人对峙着,怀宁侯走了过来,俯身行礼,“景王殿下。”
赵撇下贺子琦,一手去扶怀宁侯,心里却有些奇怪,他与怀宁侯素无交情,这时候拦住他是为何。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陈黎伸手邀请,面色如常。
赵点点头,示意贺子琦莫要惹事,便随他去了。
待到僻静处,陈黎面上才带了点赧然,“唐突相邀,还请殿下莫怪。臣此为乃是内子相托,多谢殿下宝严寺中对沐家二小姐的照顾,我夫妻二人不胜感激。”
原来是为了沐清溪,赵了然。看来,陈黎夫妻俩已经知道沐清河和严章之事是他所为,就是不知道是陈黎自己查出来的,还是沐清溪说的。想虽这么想,心里却觉得不太可能是后者。沐清溪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相反,很多时候她并不愿意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寻求帮助,她更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明明只要开口他就会帮她处理好一切,她却宁愿说什么事都没有,然后一个人支撑。若他无心去查,那天晚上说不定会以为是小儿女两情相悦的私会。
“侯爷不必多礼,在下不过顺手为之。”赵说道,他其实并不乐意看到别人代替沐清溪来谢他,那会提醒他他只是个外人。
极为寻常的一句话,陈黎听在心里却不知怎么的一阵不安。这事是他派人查的,沐清溪如今不方便频繁出入怀宁侯府,杜欣又担心外甥女受欺负,常叮嘱他多看着点儿。沐家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要查,景王似乎并不担心别人查到他头上,事后没有刻意掩饰,自然一查就能查到。不止他自己查到了,他还用了点儿手段让沐驰也查到。
同朝为官,几年看下来他早就把沐驰看透了。唯利是图胆小怕事,一旦得知沐清溪身后站的是景王,就算吃了亏他也会忍着,不但不会报复,反而会投鼠忌器,不敢对沐清溪怎么样。因为,沐驰他不敢招惹景王。此事虽有利用景王之嫌,但是,景王不扫尾巴不就是让人知道他给沐清溪撑腰吗?
想起杜欣知道以后一边感激一边着急的样子,陈黎还是觉得女人家想得太多。照他看景王年少有为,为人嘛,看着也和气。又几次对沐清溪出手相救,显然是上了心的。单看这些,怎么都算是外甥女婿的好人选。美中不足就是身份尴尬了点,偏偏杜欣计较的就是身份,又嫌景王年纪太大。杜欣她自己跟明华公主有交情,就觉得景王跟她是同辈,太老了。其实差得也不多啊,景王不过二十出头,一表人才,说不定外甥女还喜欢这样的呢!
赵浑然不知怀宁侯脑海中思绪翻飞,最后已经把他当成未来的外甥女婿考量了。他只觉得怀宁侯的目光了多了几分评估的意味,这种评估的意味又跟其他大臣看他的时候有点不同,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
“参见殿下!参见侯爷!奴才小何子,奉陛下之命请景王殿下移步乾清宫东暖阁。”
蓝衣公公的话打断了赵的思绪,陈黎见状忙道:“王爷请便,臣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