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南柯一梦
“仙君,您终于醒了。”惊尘殿内,祈远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才眼泪花花地蹦出这么一句话。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连喘了几口气,呼吸才逐渐平稳起来,“我睡了多久?”
“三千年,仙君整整睡了三千年。”
“三千年了啊……”他喟叹一声,轻合上眼,似乎又陷入了沉睡。
这段日子他总会做一个梦,梦里的女子穿着大红嫁衣坐在悬崖边低声哼唱:
暮堇崖岸,晚霞暖,谁把红装扮
遥水河畔,夕阳远,谁在痴痴盼
一夕一夕,一年一年
年年夕夕,夕夕年年
我心待君,君已走远
那歌声极低,断断续续的,中间又夹杂着抽噎声,着实毫无韵味可言,但他却听得痴了。
女子的悲,女子的怨,女子的痴……
明明都是与他毫不相干的情愫,入耳却是那般惊心动魄,就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一扯就将他心底细微的感情全都牵引了出来。
他站在重重迷雾外听了许久,每一回强忍住心中悲痛想要靠近的时候,那歌声,那女子就突然消失了。
如此反复多次,他有些怀疑那女子只不过是腾腾云雾中的一个幻象罢了,可每回由歌声引出的苦涩绝望又真实的弥散在心头。
后来他终于冲破云层的阻碍,落在了女子身后。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女子的歌声突然低了下来,蚊呐般的声音传入耳际,像极了血泪俱下的质问,每一声都如同剜心的利刃,听来绵软实则有力。
他抑住不断迸发的感情,想要看一眼那女子的容颜,未曾料到女子突然转身,白光一闪,灵晓剑便插在了他的心口。
血不断从伤口处逸出,逐渐染红了他月白衫子,他却感受不到疼,只入了魔般盯着那女子。
他们的距离明明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碰到女子的脸,可他总看不清女子的容颜,像是隔了层面纱,面纱后的脸白光涣散,一片模糊。
他一步步走近,走得缓慢而沉重,气氛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能听到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女子握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细细的啜泣声随着女子后退的脚步溢了出来。
“别动。”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女子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握剑的手骤然收紧,鲜血飞溅,骨肉分离。
他还未来得及感受钻心的疼痛,只听“咣当”一声宝剑落地,女子杜鹃啼血般的声音响于崖际:
“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言罢,红衣一闪,女子纵身跳下悬崖。
“不要!”他心中大,两眼一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待他再睁眼时就看到跪在惊尘殿的祈远,梦中的悲与苦皆烟消云散。
“仙君……仙君……”祈远连叫了两声,他才从回忆中清醒。
“我记得我曾到凡间历了个劫,你可知那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祈远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凡间种种只要上了九重天便要断个干干净净,这规矩仙君应该知晓,况且小仙也不知凡间事,实在答不了仙君的问题。”
数万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下凡历劫后因对凡间情人念念不忘竟自断仙根,堕入凡世,让一众仙人瞠目结舌。
为了避免这种不必要的麻烦再次发生,天君便定下一个规矩:凡是要下凡历劫的仙人必须要先在司命那领一碗绝情汤,喝过之后,凡世红尘百味归位后便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历劫前也曾到司命府中领汤药,那时司命一脸笑意,高深莫测地对他说:“仙君若是愿意这绝情汤不喝也罢。”
可他是天宫出了名的古板神仙,自然拒了司命的好意。他明明喝了绝情汤药,也忘了凡间事,却没忘记那红衣女子。
默了良久,他偏头看了眼祈远,面上虽一片清明,开口却是不怒自威:“你只需告诉我……凡世同我纠缠不清的女子是谁?”
“就……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祈远脑袋抵在地上,惊慌不止。
“是么?”念到“么”字时他的语调微微上扬,传到耳中更是惊悚。
祈远又磕了个头,一咬牙答道:“那人正是仙君的未婚妻子,倾瑶公主。”
倾瑶公主,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三千多年前的一场群仙宴,四海八荒的仙人都拖儿带女的齐聚九重天饮酒参法,原本清冷的天宫登时喧闹起来。
因他不大喜欢热闹就拒了天君的好意,独自呆在惊尘殿里饮茶。祈远口中的倾瑶便是在当时误闯进来的。
那只五彩凤凰无头苍蝇一样从窗口冲进惊尘殿,噼里啪啦地碎了桌上整套青花瓷盏后又无头苍蝇一样从窗口冲了出去。
他细细想了想,只记起当时日光很是泛滥,那凤凰的羽毛甚是鲜亮,至于其他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未过几日天君便对他说凰族公主对他一见倾心,哭闹着非要嫁到惊尘殿来,凰王也正式到天宫求了亲。
天族和凰族一直面和心不合,这送上门的好机会天君自然不太愿意放弃。
而他向来不恋红尘,不理俗事,身边多个人少个人也是无关紧要的。
于是便默认了这桩婚事。
后来那位凰族公主耐不住性子跑到九重天住了许多天,这些日子里她一得空就往惊尘殿跑,去的次数多了他也感到烦了。
原来身边多个人少个人也是件挺要紧的事。
心情郁郁的他二话不说就到重阳宫退婚了。
天君思考良久终于同意他的要求,但为表惩戒奖了他一世劫难。
如今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他不得不叹一声阴险,天君他当真是算无遗策,竟将倾瑶送到凡世同他历情劫,虽他坚持喝下绝情汤,但日久生情的目的显然也达到了。
他爱上了凡世的女子,且爱得刻骨铭心。
初生的阳光照在男子沉静的脸上,本就苍白的皮肤此时更是令人生怜。
他揉了揉涨得发昏的太阳穴,声音轻缓:“她还好吗?”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情事后是否依然愿意嫁入惊尘殿,嫁给他?
“她……她……”祈远声音隐隐发抖,“仙君在凡世遇到些变故,倾瑶公主因此仙逝了……”
该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就像是原本已跌落悬崖意识昏沉突然又被乱箭刺穿,兵刃细密如针;
又像是原本在油锅里煎炸突然又被浇了盆冷水,滚烫的油水滋滋啦啦飞溅。
无论哪一种都疼得撕心裂肺。
他盯着大开的窗棂沉默不言,一双俊黑的眸子深沉如死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得吓人的声音:“她在哪?”
“公主她就被葬在凰族圣地清明山。”
祈远瞥见他阴沉不定的脸色,心中一惊,一个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仙君莫不是……莫不是想要去清明山?这万万不可啊,若是被凰王见了必是不会轻易罢休。”
是的,他要去那清明山
去带回他原本就该入了惊尘殿的妻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塌沿,一遍又一遍摩挲着上面栩栩如生的龙凤雕像,神情安详极了,只有一双微皱的眉头显露了他的重重心事。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要告诉天君。”
留下简单的一句话,他掀开被子绝尘而去。
暮色降临之时,跪在惊尘殿外的祈远终于看到他腾云归来。
白色的云雾蒸腾,绯色的霞光弥漫,他于红白两色之际缓缓移动,那一袭月白衫子被鲜血染得通红,乍一看竟比那霞光还要刺目。
傍晚的风极冷极大,他宽大的衣衫上下翻腾,似乎整个人都要被吹得倒了,即使这般光景祈远也能清晰地看到他收得极紧的双臂。
他的怀里分明躺了个白衣女子。
祈远呼吸一滞,急忙驾上云头去迎,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像只断线纸鸢突然于云端跌落,重重砸在惊尘殿外的白色石阶上。
大片的鲜血从他早辨不清颜色的衣衫中渗出,纯白的地面立刻爬满了红色血流。
他挣扎着,移动着,想要重新将身边的女子揽入怀抱,却敌不过昏昏睡意终陷入混沌。
他醒来已经是三日后。
天君在他昏迷的时候去过一次惊尘殿,看到几乎没了生气的人,终究默许了祈远的恳求将倾瑶留在惊尘殿。
一个死人罢了,即使留在身边也不过徒增伤感,又为何如此执拗?
只是天君独知晓他一向固执,认准的事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拼出个一二,却不知他更是胆大,不仅想要留住倾瑶的身体,更想要救回她的性命。
甫一睁眼他便差遣祈远将天宫所有典籍全搬入惊尘殿。
自盘古开天辟地至今已有几十万年,留下的书籍堆积成山,他就坐在浩如烟海的书册里不眠不休地翻了十几日。
这些日子里九重天战神苏醒的消息传遍四海八荒,到惊尘殿拜访的仙人络绎不绝。
头几日祈远还会跪在他寝殿外,哭声哭气地请他出去接见客人,后几日干脆直接贴了个告示,以身体抱恙为借口将客人通通拒之门外。
仙人们都对他为天下太平所做的牺牲表示敬仰,连叩带拜地离开了。
送走了一众仙人,祈远心虚地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
。朱红门面上飞龙琉璃雕像在微薄的阳光下泛着层清浅的彩色,合着团似有若无的云气,显得愈发朦胧眩目,颇有点清清冷冷的意味。
某日那扇朱门终于被人从内打开,他站在刺目的白光里,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惨白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的神色,仿佛是惊喜,又仿佛是哀愁。
他终于找到了令人起死回生的方法,魔族的圣物-绛灵可救凡人性命,修仙人元神,只是在一万多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里,天君将违了天道的绛灵尽数毁掉。
若是旁的人看到这段记载定会心灰意冷,可他却坚信绛灵仍存于世。
他在重阳殿外站了一月有余,无论谁劝都雷打不动,直站得天君从一开始的矢口否认到最后的无奈认输。
末了,天君终于将他“请”到重阳殿,两人默默对立良久,天君才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道:“仙魔交界处有一湖唤作碧柯湖,湖中有一小岛唤作扶柳岛,岛中有位仙人唤作朝暮。找到她,一切就会明了。”
是了,典籍所记绛灵就生在这片小岛。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天君充满倦色的脸,沉声道了声谢。
“起死回生,绝不可能。”
临行前,天君站在金色琉璃殿中对他道:“勐泽,你会后悔的。”
他紧了紧合起的手掌,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哪怕会后悔
哪怕是错的
我也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只是为了那个人
那个即使丢了记忆也忘不掉的人
第一章 不速之客
正是春日,碧柯湖上雾气缭绕,水汽氤氲,但见茫茫碧意中一大片粉霞正盛,娇艳的颜色直扰得人睡眼昏昏。
桃花树下紫衣女子一手托腮,一手抚着光滑细腻的桌面,双目微眯显然有了睡意。
又一男子斜倚桃花树,面带笑意地指着个乌红瓦罐,“桃花酒酿好了,朝暮你要不要尝尝?”
男子看起来年岁不大,一身青衫,眉目清秀,身姿俊朗,跟其脸上花枝乱颤的笑意极不相称。
被唤作朝暮的女子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换了只手扣扣的敲起桌子,随着他摆出一副纯良的笑容,连回道:“喝,柯醉你酿的酒怎么能没有我的份儿?”
柯醉挑了挑眉,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这回不能白给你喝了,要是真想喝啊……”顿了一顿,柯醉翻了个身子两眼放光,“帮我到人间采一篮桃花来。”
他口中的篮子不是普通的篮子,而是女娲补天在人间寻找五色石时用的篮子。
这物什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奇特,可就是有一个特点度量大。
朝暮想起头一回厚着脸皮向他讨酒喝,他没有拒绝,只是笑吟吟的将篮子递给了过来。
“只要帮我到人间采一篮桃花来,我就把整个酒窖桃花酒都送给你喝。”
当时她涉世未深,并不晓得人心险恶,听了柯醉的话,只觉得这人豪爽大气,于是便心情激动的接了篮子打下保证。
踩上云朵欢天喜地的赶往人间时,又回头颇为诚恳的向他道了个谢。
柯醉见她年少无知的模样笑得一双桃花眼眯成了线,“不打紧,不打紧……记得一定要装满啊!”
如今再想起自己在桃花林里捡了一天桃花的事儿,朝暮仍是气不打一处来。
柯醉这无耻之徒,还为这事整整嘲笑了两千年。
他居然还敢提!
“柯醉你大爷的……”
朝暮难掩心中愤愤之情,抓起桌上的白瓷杯就往人脸上砸。
“啪”的一声惊得她一个激灵,瞌睡全无,原来是做了个梦。
当是时,整个茶馆的人都一脸见鬼的表情盯着她。
说书先生也举着惊堂木,一动不动,两眼瞪得溜圆。
瞅着被摔破的的杯盏,朝暮干笑了两声,再抬头见众人仍是两眼发直神情怪异。
她一向自诩脸皮极厚,当下却没了脸面再待下去,只得啪一下打开手中折扇,遮面溜了。
这一觉当睡了很长时间,一出茶馆就见日头斜斜地挂在某户人家的屋檐,光线也是恹恹的,完全失了正午的傲气。
朝暮心情愉悦地摇了摇折扇,定睛一看街东头的醉香楼已经挂起了灯笼,薄衫浓妆的姑娘开始在门口拉客。
理了下衣襟,再合了折扇,摆了个风度翩翩的姿势往醉香楼走去。
万年前她还是个规规矩矩的正经女仙,每日种种木辛草,同柯醉耍耍嘴皮子,过得相当乏善可陈。
直到某日她闲来无事到了凡间才猛然发现世间还是有许多有趣的事,比如茶馆里听听书,比如赌场里一掷千金,再比如换上男装到醉仙楼中调戏姑娘。
她愣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潇洒。
此厢朝暮还未走到醉仙楼,一物什飘飘悠悠正贴着她的脸滑下,一股子脂粉味顿时扑面而来。
抬手捻起粉色绣帕,再抬眼看去,一红衣女子倚着画栏,以团扇遮面,含羞带怯的对着她笑。
对与这种把戏朝暮早已了然 于是便将折扇往手上一敲,回了她一笑,女子便千娇百媚的唤了声:“公子……”
朝暮眉毛一挑,接着她的话,柔柔的唤了声“小美人儿,过来。”
某天柯醉有幸听到过她这样叫人,差点把喝进的口的酒吐一桌子。
但见他一手拿杯,一手抚胸,万分悲壮道:“咳……咳……朝暮你是要恶心死人吗?”
虽然柯醉万分嫌弃她的做派,但显然他的品味与凡间女子的品味有相当大的差距。
这不,听到呼唤,女子离了画栏,不一会便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
“公子真是油嘴滑舌。”女子一面说着,一面将嫩白的小手放入朝暮的掌心,身子更是柔若无骨的往她怀里靠。
容貌美艳,身段婀娜,再加上那细腻柔情的嗓音。
朝暮不由得叹了声“尤物”,“美人儿前面带路去。”
女子一听,纤长的手指微微一勾,妩媚地笑道:“公子真是心急。”
入了厢房,那女子长臂一勾合了门扇,颇为主动地揽住她的脖子,抛起媚眼来。
朝暮和善的笑了两声,便有些挂不住脸了。
只因从前她到花楼买酒喝,遇到的姑娘虽都是豪放热情,但也懂得欲语还休,今日这红衣女却怎样看都像是饥渴难耐。
朝暮心道:我若是个男的也就算了,可自打化成人形,本仙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啊!
此时此景,溜为上策。
于是当女子嘟起红唇往朝暮脸上凑时,她手一哆嗦,堪堪将人推得后退了两步。
“那个……姑娘啊,本公子今日正好有些事情,改日再来陪你玩个尽兴。”
女子一听脸上笑意未消,眼中却是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虽说是调戏未遂,朝暮心内还是有点过不去便伸手从袖口掏了张银票递到女子面前。
“一点心意,还望姑娘笑纳。”
银票到手,女子脸上又是笑容密布,纤腰一屈,情意绵绵道:“奴家多谢公子了。”
果然有钱就是大爷啊,朝暮摸了摸下巴,不由得感慨一番。
为何自己生的风流倜傥,却比不得银票魅力之大?
着实可悲,可悲啊……
从醉香楼出来后,街市已是人迹寥寥,朝暮踩了朵祥云预备回扶柳岛。
一路上清风阵阵,淡月朗朗,朦胧云气中的气泽似乎夹杂着淡淡花香。
朝暮摇着扇子,想着柯醉埋下的桃花醉,心情大好。
将到扶柳岛时,她无意中抬眼一看,扶柳岛外赫然多了个人影。
那人身形欣长,着月白长袍,泼墨长发散至腰际,衣袂与发丝在风中翻飞飘扬,看起来有些凌乱。
此时正是黄昏,将落未落的夕阳透过厚重的云层洒下一片绚烂的红色将扶柳岛上的云气染得格外明艳,那人就负手站在如血残阳中,显得孤独而又高傲。
单是看了背影,朝暮便能肯定这人是个极罕见的美男子,只是美虽美于她半点用处都无。
定睛看了一会,她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调转了云头。
说起扶柳岛就不得不抹把眼泪提提它的荒凉。
六千年,整整六千年,除了老邻居柯醉以及半路成精的小桃妖外,就只有司命一个拜访过扶柳岛。
那天朝暮正在园子里浇水,司命他连祥云都未下,隔着老远高声喊了一句:“丫头~”
她被这冷不丁冒出的热情吓得手一抖,舀水的瓢直接掉进碧柯湖里了。
“丫头,老朽当真如此吓人?”司命老儿下了祥云,捋着胡子,笑得完全没有长者的样儿。
朝暮眼瞅着水瓢越飘越远,气的跺了下脚,“阁下的容貌自然是天上有地下无,旁人敬仰都来不及,怎么感到惊讶?只可惜朝暮的欣赏水平未达到如此高的水准。”
言罢,她又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司命老儿一点不恼,反而笑得脸上起了褶子,“你这丫头倒是挺有趣的,过来……”
老儿招了招手,“我向你讨点东西。”
朝暮拍了拍身上的土,顺势倚在旁边的大柳树上,做出无赖的模样,吊儿郎当道:“向我讨东西?阁下是不是路途劳顿导致头脑昏沉,以至于忘了整个天界就扶柳岛一清二白?”
司命老儿抽了抽嘴角,一脸深意地看向她。
“在某些方面扶柳岛的确可怜的厉害,但有一样东西它是不缺的。”
“哦?”
“木辛草你不缺吧?”
司命瞄了几瞄满岛的翠意,意图很明显。
窥明其来意后,朝暮松了口气,脸上挂上个颇为自豪的笑容,答道:“缺是不缺……可是”
她话音一转,眉梢一挑,续道:“任何人都休想带走一棵。”
司命当即就气急败坏了,指着她连连道:“你这丫头忒不懂事了。”
朝暮平日里无聊惯了,旁边多个人聒噪感觉竟然不错。
于是干脆躺在树干上一心一意的听起那老儿的絮絮叨叨。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司命话仍不停,可朝暮早在他的思想教育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树下哪里还有司命的影子。
倒是柯醉一个人在柳树下自斟自饮,见她醒来,嘴唇一勾,笑道,“朝暮你可真有本事,司命星君气的胡子都要掉了。”
缓缓喝了一口酒水,他又继续道,“不过得罪了司命,你以后可不好在天庭游荡了。”
听了这话,朝暮睡意消了大半,甚是好奇地扒着树干问道:“他不就是个司命星君么,哪来那么大本事?”
柯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可不知,司命可是九重天中出了名的嘴碎,你今日所言所行,恐怕已经是无仙不知无仙不哓。”
“那又如何?”
柯醉终于无可奈何的放下酒杯,叹道:“你真是太久不出去,脑子生了锈。扶柳岛荒僻,本就没有仙友来访。如今再传出你冷酷无情,自私小气的消息,你啊,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不是还有你和小桃妖么?”
柯醉回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和煦的不像话,“对,以后本仙君陪着你。”
第二章 勐泽仙君
虽说朝暮并未将这件事放到心上,但六千多年再无别仙来访的确是血淋淋的事实。
眼下突然出现个访客,又是个素未蒙面的仙人,她不得不小心眼地将人归为求药找麻烦的那一类。
因朝暮本体是株木辛草,所以自打化作人形,修成仙身,就开始在扶柳岛培育起木辛草来。
只盼着某天扶柳岛能生满木辛草,让荒凉的小岛也热闹一回。
可惜的是木辛草寿命极其短暂,通常情况下,南面的刚栽好,北面的就要寿终正寝了。
于是虽经历了几千年的劳苦生活,她仍是没有机缘见到那般情形。
后来她又听柯醉说木辛草是六界难寻的妙药,疗伤修为皆可用,放眼四海八荒,能养得活木辛草的地方只有扶柳岛。
对于这一事实,她感到万分的荣幸,荣幸之中又有几分压力,既然木辛草这么给面子,便也不好将它们轻易送人,故而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只能默默道声抱歉了。
朝暮慢慢悠悠来到桃花岛时,柯醉正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在桃树枝上打瞌睡。那姿态那神情……她啧啧叹了两声,玩心顿起。
折扇一抬,碧柯湖立刻水气上涌,一段水柱径直射向柯醉。
将落未落之际,柯醉眼皮一掀,手一抬,“哗啦”一声,水柱又被尽数打回。
朝暮撇了撇嘴,坐到桃树下的石凳上,扣了扣桌面,不满道:“柯醉你就不能好好睡觉?”
“不能。”柯醉睨了她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朝暮万分嫌弃的别过头见小桃妖正在桃花林子里捡桃花,便挥了挥手,招呼她过来。
小桃妖放下篮子,蹭了蹭手上的泥,问道:“暮姐,叫我何事?”
“你可见了扶柳岛外的那个……”
小桃妖一听,顿时两眼放光,神采飞扬,“暮姐你说的是勐泽仙君吧?我见了!”
看她一脸花痴样,朝暮笑而不语的指了指树上睡觉的柯醉。
小桃妖本是桃花岛的一株桃树,自两千年修成人形就一直待在桃花岛,对桃花岛的主人柯醉爱慕得紧。
只是小桃妖性子过于老实不善表达又时常对着碧柯湖外貌美的男花妖犯花痴,导致柯醉从未正经的看待这份爱慕。
对此,小桃妖内心相当凄苦。
小桃妖瞟了眼柯醉,果然乖乖捂住了嘴。
“勐泽仙君……?”朝暮思考了半刻忽然记起月前的一桩事来。
那日,她刚种了一大片木辛草累的是腰酸背疼,还未来得及坐下歇一会儿,小桃妖就火急火燎的赶到扶柳岛,狗腿地抱住了她的胳膊,一双大眼冒着精光。
“听隔壁的花妖说沉睡了三千年的勐泽仙君醒了。”
“勐泽仙君?”她一直待在扶柳岛对天宫的事向来是所知甚少。
“嗯,听说他是九重天上万年一遇的战神,仙力强大,六界之内几乎找不到手。”
小桃妖越说越激动,捧了杯茶,喝了一大口,继续道:“关键是勐泽仙君还是六界数得出的美男子,无论什么场合,他一出现,现场绝对无比沸腾,那小女妖,小仙子,无一不……”
“停停停……”朝暮撂下折扇,摊了摊手,“我只问你一句,是柯醉好看还是勐泽好看?”
小桃妖脸色一僵,继而捧着脸眼冒红心道:“当然是柯醉最好看。”
“那不就得了。”朝暮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磨磨蹭蹭的站了起来,“我去睡了,你自便。”
“别呀,现在四海八荒的仙人都在往九重天跑,你不去看看吗?”
朝暮回头对她和煦一笑,带上个善良真诚的表情,对她道:“再说,我就把这事儿告诉柯醉。”
闻言,小桃妖脸色一白,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耷拉着脑袋乖乖走了。
未曾料到人想要两耳不闻天宫事,天宫事自来扰。
低头叹了回世事无常,朝暮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道他到扶柳岛所为何事?”
小桃妖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我或许知道他为何而来。”柯醉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半躺在桃枝上,一副懒洋洋的情态。
“三千年前,勐泽仙君曾到凡世历劫,一开始他的命格是老老实实按着司命的安排来的,到了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凡人勐泽竟唤醒了暮瑾涯下的怨灵。那怨灵至少沉睡了上万年,吸收了不少恶气,就算勐泽为仙身也要费一番功夫对付,更别说当时的他只是个**凡胎。”
“然后呢?”小桃妖趴在桌上听得入迷。
柯醉叹了口气续道:“勐泽仙君历劫前定了个未婚妻子,这位小仙子倒是深情的很,竟瞒着众人溜下凡世一直跟在勐泽身边。当怨灵一掌拍向勐泽时,那小仙子便替他挡了,这一挡不要紧,毁了仙灵,伤了仙身,多亏禄辕仙君及时赶到才勉强保留了她一丝魂魄。只不过,她伤的太重,要想醒来恐怕是不太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勐泽这回来是想救醒未婚妻子?”
柯醉脸色有些凝重,目不转睛的盯着朝暮道:“恐怕是的。禄辕仙君赶到时勐泽已经挨了一掌,只不过勐泽仙根稳固伤的不算太重,睡了三千年自个儿醒了。”
朝暮对这天宫八卦很是满意便倒杯茶递给柯醉,接道:“你不是老窝在碧柯湖里,怎么对这事儿了解的那么清楚?”
柯醉接茶的手一顿,厚颜无耻的来了句,“我猜的。”
“猜的?”朝暮冷笑了两声,正欲讽刺他一番,却见他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神色晦暗不明的。
大抵是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便偏过头问道:“你盯着我作甚?”
“没什么,一时失神。”柯醉神色怪异地瞟了她一眼便转过身继续睡了
朝暮抽了抽嘴角,强忍住把杯子砸到他脸上的冲动,慢吞吞的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
“暮姐……”小桃妖眨眨眼,一脸看热闹的热忱样,“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几日我就留在桃花岛。至于勐泽……就让他等着,等个三两日,他自己不就走了?”
小桃妖顿时一脸黑线。
朝暮挑眉一笑,摇着扇子,优哉游哉地晃到桃林里赏花去了。
柯醉虽早习惯了朝暮没脸没皮的待在桃花岛混吃混喝,但连续几日看着她没事人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也烦的厉害。
凡间有句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以梓辛温吞的性子怕是难将这桩棘手事办利落,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
于是便在朝暮得过且过的第五日下了逐客令。
“你整日呆在这也不是办法,就出去见见勐泽吧,少不了你几斤肉。”
“今儿你的桃花酒要开坛了,我是万万不会走的。”
朝暮抱了坛酒,凑鼻一闻,顿时有些醉了,“你这酒酿的真好。”
“有眼光,可是……”柯醉扬了扬眉毛,一**过美酒,“有眼光也要给我回去。”
“柯醉!”
“我听桃姬说,勐泽还在扶柳岛外等着你。不如这样,你去见他一面,等事情解决了再来喝个痛快?”
柯醉摇了摇酒坛,仿佛胜券在握。
“一言为定!”看到美酒,朝暮当即合上扇子出发了。
因当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酒,全没有考虑到勐泽那厮既然能一动不动的站在扶柳岛外等候两日,必然是下了极大决心的,又怎会因三言两语就打道回府?
当真是失策啊……
第三章 无耻之徒
扶柳岛外,勐泽仙君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子站得笔挺,很是符合天宫那些人一丝不苟的形象。
只是此时风吹得紧了,他宽大的青衫被吹得极乱再加上他那飘飞的长发,乍一看倒有点狼狈。
怀着丝愧疚的心情,朝暮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了下来,清了清嗓高声问道:“这位仙友到我扶柳岛可有事?”
闻言,勐泽转过身子。
墨色长发束于顶,青色玉冠盈盈泛光,一双剑眉十分英气,双眸幽深若星河,高挺鼻梁下红唇微抿,一身白袍落拓,一双广袖飘飘,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
朝暮握着扇子一时呆了。
从前抱怨过无数回世道败落,因她见过的仙人不是像司命那样胡子一大把的老腐朽,就是想司雷君那样面目人的大老粗。
这回见了他,才晓得世上真有一种容貌令人过目不忘,若痴若狂。
勐泽盯着眼前人看了许久。
墨黑的发由暗紫帛带绑得规规整整,一身紫色长袍外罩着浅紫轻纱,纤长的眉下是黑白分明的眼,乍一看着实英气逼人,但那粉嫩的唇又透漏出几分女儿家的媚态。
目光向下,就见她手中握着柄紫玉为骨的折扇,透亮的玉光将她坦露出的半截手臂衬得愈发莹白无暇。
面对勐泽毫不避讳的目光,朝暮起初是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最后往身上一扫,才醒得自己忘记换回女装了,便面红耳赤地干咳了一声。
勐泽瞬间收回思绪,面上毫无尴尬之色,两手一供,问道:“阁下是……朝暮仙子?”
“适才到凡间转了一圈,特意换了身男装,让仙友见笑了。”
朝暮举起扇子半遮着脸,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勐泽仍是盯着她,脚下却向前走了好几步。
“不妨事,在下勐泽,今日来特向仙子寻求绛灵仙草来救我未婚妻子的性命。”
明明是求人,他说的仍是四平八稳,不卑不亢,没有半分求人的架势。
不过朝暮很是喜欢他这种干脆直白的作风。古人常说与人交往就该坦诚,于是,朝暮就随着他干脆的作风拒绝了。
“勐泽仙君走错地方了吧,我这里既不是药君府邸,也不是凡世的医馆药,哪里来的良药救你未婚妻子的性命?”
说罢,她又觉得这样拒绝太过残忍,便换了种悲伤敬仰的语气道:“仙君对未婚妻儿的一腔真情真是令人感动,只是朝暮实在不能帮上什么忙,还望……”
勐泽眉头微皱,打断了她的话,“勐泽是诚心来求,仙子莫要推脱了。”
听完他言,朝暮正要摆个温婉的笑来回绝,谁料他下一句话硬生生将笑憋了回去。
他淡淡道:“来前天君已将有关绛灵的事与我说了。”
天君,天君,你好不厚道!
朝暮咬咬牙,硬扯了个笑,“仙君这就单纯了,若是真有灵药能令人起死回生那天下哪还有天平日子?天君与你所讲恐怕不过为安慰之辞,切莫轻信。”
勐泽看着朝暮脸上夸张的表情,微眯起眼竟有些想要发笑。
他在天宫一向古板,见得也都是古板之人,今日才知道原来天界也有这般有趣的仙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这没有绛灵?”
朝暮立马点了点头,坚定道:“没有。”
“我要是不信呢?”勐泽存心为难,便衣袖一甩了这么一句颇为无赖的话。
朝暮一向奉承一个原则,面对君子就应该使用无赖的方法,可这君子要是耍起无赖,是真不知该如何了?
默默念了句“无耻之徒”,她才摆出真诚的表情道:“我扶柳岛当真没有绛灵,仙君若真有心不如回去多陪陪你未婚妻子,说不定,哪天她被你的真情感化,突然醒了呢?”
“可本仙君向来不愿做没有把握的事。”
勐泽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天君的那句话“起死回生,绝不可能”。
没有把握的事啊,可他自醒来做的哪件事有把握呢?
“仙君要是愿意在这呆就呆吧。”朝暮并没有注意到勐泽脸上一闪而过的黯淡神情,揉了揉眼,懒洋洋道:“我困了,回去睡觉了。”
看着眼前人悠闲的背影,勐泽头一回有些恍惚。他
曾不顾凰族人的阻拦带走了沉睡在临华宫的倾瑶,也曾不顾身边人的哀求躲在惊尘殿查了十几日的古籍。
他固执地做了许多连自己都不对错的事,今日却开始怀疑了,他这般自私地将许多人牵扯到自己的恩怨了可是错了?
可他不能细想,只要多思考一瞬,梦里那个红衣女子便会冲到他的脑海。
错便是错了吧,勐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明知是错的他也回不了头了……
勐泽思绪涌动之时,朝暮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想起了两万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时天君还不是天君,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太子,老天君为了给他个锻炼机会,便将他差遣到魔窟里降魔去了。
仙魔两族不和已久,但较大的冲突倒是很久都没有发生。
老天君此举在外人看来是匡扶正义,造福四海,依朝暮看来不过是吃饱撑的,外带狠狠坑了一把儿子。
还是太子的天君二话没说接下任状,不带一兵一卒就一头扎进了魔窟。
中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见天书上记载某年太子天君一举毁了魔窟,灭了大大小小的魔头无数。
后来魔族首领带着残兵败将逃到了木辛岛,咳,正是朝暮的府邸。
可惜的是那时候她还是棵普通的药草,没有那个眼缘观一观仙魔大战的盛况。
书中记载,太子天君率两千精兵气势汹汹的赶到扶柳岛与魔族来了一场血战,结果是魔族惨败,无一生还。
听柯醉说魔族首领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子,饶是这样,太子天君也一点没留情,毁了人家的肉身,碎了人家的内丹。
就是这股狠劲,太子天君成功的获得老天君的认可,并且完美的将天君一位揽入怀抱。
根据零零碎碎的传闻,朝暮便在脑海构思出一个妾有情郎无意,狠心男暴虐痴情女的故事,也打心眼里狠狠地鄙视了天君一番。
以至于后来这位深受鄙视的天君不请自来地驾临扶柳岛时,朝暮平日的伶牙俐齿全都被心虚地吞进了肚子。
那日阳光极好,朝暮正窝在柳树上睡觉,一睁眼,就看到一年轻男子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喝着她的茶,神情颇为悠闲。
朝暮折了根柳枝,随手一甩,“啪”一声,男子手中的杯盏掉落在地,碎成几瓣。
见男子一时没有反应,她又折了根柳枝,指着来人凶巴巴地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又捞了个杯盏,慢悠悠的倒了杯茶后平静的答道:“天君。”
朝暮随性惯了,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天君吓得手一抖,柳枝掉了,身子一抖,整个人也掉了。
天君端着杯子,低下头,以一种悲悯的神情看着她,“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朝暮在心里骂了好几声娘,才磨磨唧唧地爬起来,“小仙不知天君驾临,失礼了,失礼了。”
天君皮笑肉不笑的勾起唇角,睨了她一眼,问道:“你是木辛岛唯一个修成仙的灵草?”
灵草?!朝暮嘴角抽了抽,眼珠一转,诚恳地问道:“碧柯湖里那只万年王八算不?”
天君脸色一白,半晌没有回答,显然被噎得轻,“不……不算。”
“哦……那就只有我一个。”
天君擦了擦嘴角,放下杯子,面色严肃了不少,“你在木辛岛上可见到绛灵了?”
“这个……?”朝暮托腮做思考状,“什么是绛灵?”
天君他揉了揉额角,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回道:“绛灵一种灵草,周身呈现紫色,花即是叶,叶即是花。”
“紫色……”
他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柳树后开的正盛的一株植物,这灵物奇怪得很,从她幻化成人形到如今已有一万多年愣是没有凋谢过一回。
“是它么?”朝暮绕过粗壮的柳树,指着那株灵草问道。
天君走到灵物跟前,细细的看了半晌。
“是。”
天君垂下衣袖,转过身子,神色平静的睨了身边睡眼惺忪的人一眼。
“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扶柳岛守着绛灵吧。”
“嗯?”朝暮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天君衣袖一拂,招了朵祥云走了。
守着就守着吧,见天君不见了身影,朝暮摇了摇头,又爬到柳枝上睡起觉来。
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安稳。天君前脚走,柯醉后脚便来了。
他甫一落脚就将人从树上扯了下来,“天君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守着绛灵。”
“你知道绛灵是什么吗?”柯醉凉凉地问了句。
“一种紫色植物,花即是叶,叶即是花。”
她老老实实地将天君的话复述一遍。
柯醉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知道绛灵有什么作用吗?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四个字下来,朝暮睡意全无。
她生在仙岛,享着仙人的称号却从未想过担起什么责任,眼下天君这个任性的安排着实让她不得不惊心。
看她被吓得呆了,柯醉才放缓神色,连声道:“总之你要记住万不能透漏出绛灵存于世的消息,否则天下大乱啊。”
朝暮被他正经的神情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许诺道:“此等大事自然会严肃对待。”
柯醉这才恢复到往常的神色,扇子一摇,笑道:“这样就好。
第四章 明争暗斗
朝暮醒来时正当晌午。
卯日星君憋足了劲一通狠晒将她前几日辛辛苦苦种的木辛草全都被折磨得软趴趴,没有一点精气神。
朝暮一面念着“天道酬勤”,一面捋起衣袖找来工具开始浇水。
可惜这种激励人心的俗语并没有维持多久的作用,只忙了一小会儿她便非常愉快地把水瓢一扔,在柳树下打起盹来。
不过这回却没睡着,勐泽不但没有知难而退,竟在扶柳岛上方摆了个桌案,悠哉悠哉的喝起茶了。
看到柳树上那人恨恨的目光,他勾起唇角,端起滑腻泛光的白瓷杯远远的敬了一下。
朝暮心里猛的一抽,忽然感觉自己就如同凡间唱戏的丑角,被一道貌岸然的家伙围观调笑了。
可对方一不在自己的地盘,二并没有挑衅的行为,朝暮心底的火气自然也不好发作。
两人干瞪了几个时辰后,朝暮揉了揉发昏的眼跳下树,从木屋里搬出两大坛桃花酿。
拆开封口,扶柳岛顿时酒香四溢,她夸张地凑上去闻了几闻,最后做抚胸陶醉状。
抬头再看勐泽,他仍自斟自饮,一副悠闲自得样。
桃花酒入口芳香甘醇,滋味极妙,唯一不足就是后劲太大,喝了两坛之后,四周的景色就蒙上层虚影,朦朦胧胧的教人看不真切。
勐泽就在云雾里一手托腮,一手敲桌,玩味的盯着半醒半醉的人,嘴角好像还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抵达眼底,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朝暮的酒量一直极好,此时却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醉了,怎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摇摇头,强打起精神,对勐泽挥挥手,“你过来……”
“哦?”勐泽眉毛一抬,手指往桌上一敲,“想通了?”
她撑着额头,颇为无奈的重复了一遍“你过来……”
勐泽整了一下衣襟,广袖一拂,桌案便消失在腾腾云雾中。
片刻,便见他负手而立,驾着祥云,慢悠悠的落到石桌前。
朝暮并不看他,只抬手斟了杯酒,清了清嗓子,道:“仙君请坐。”
勐泽没有半分客气的样子,衣袖一拂便入了座。
朝暮难得敛了笑意,面色严肃道:“想必仙君肯定也明白因果轮回之理,眼下我与仙君素不相识,自然也没理由背弃自己的职责所在,帮个外人吧?”
勐泽一手把玩着杯盏,一手撑着桌子,好整以暇道:“那你想让我做甚?”
他这话说的是心平气和,没有一点脸红的自觉性。
朝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摆出个和善的微笑,“我在这扶柳岛生活了八千余年,其间一直是孤身一人,倒显得挺落寞的。仙君若是不介意,不妨留下来,做个……”
她故意向勐泽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气氛顿时有些暧昧不清。
闻言,勐泽的脸色果然黑了几分。
见状,朝暮“啪”一下打开手中折扇,笑道,“不妨留下做个粗使丫鬟……不,帮手,仙君意下如何?”
勐泽眉毛突突跳了两跳,接着又轻咳了一声,才沉声道:“正巧在天宫闲来无事,就依你。”
朝暮手一抖,险些将扇子摔下,“当真?”
“当真。”勐泽放下杯子,自倒了一杯,面上更加坦然。
“你可是要洗衣做饭,砍材挑水,端茶递水,捶肩捏背……”朝暮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通,勐泽依旧面不改色。
末了,来了一句:“你若是还有什么要求就一并提了吧。”
看着他风雨不变色的脸,朝暮气得咬牙切齿,继而捶胸顿足,但终无效。
他还是留在了扶柳岛。
扶柳岛位于碧柯湖中央,在一众岛屿之中属于比较宽广的。
不过它占的地方再大,于朝暮而言却是没甚用处,左右不过多种或者少种两年草罢了。
放眼望去,扶柳岛遍地都是木辛草,大片大片的圆叶密集的绿意间只有那座灰褐色的竹屋格外扎眼。
当初朝暮初到凡世便看上了某山林中的小竹屋,一时羡慕得紧,回来便缠着柯醉一同种了大片竹子。
那竹子很是争气,不出两载,就生的一片葱茏。
而后,柯醉闲来无事时,引了虾兵蟹将在竹林前挖了条浅流,这浅流经过经年累月的冲刷,竟成了条像模像样的小溪。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朝暮闲来无事就晃着扇子对着竹林吟了句诗。
吟罢,忽忆起初衷来,便搁下琐事,专心砍了整整一月的竹子,胡乱搭了间竹屋。
开初的时候,那竹屋通体葱绿,竹香四溢,夜间窝在里面睡觉,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不过雨君光顾了几次之后,那屋子就完全不是那个样儿了。先是绿色变浅,而后开始泛灰,跟蒙了成灰一样。
再后来,紧挨土地的那块竟生了层密密的青苔,一簇一簇的,长得格外热闹。
一开始朝暮并舍不得弃了它,后来它竟不争气的连雨都挡不住了。
雨君在外布雨,它在屋内滴答。兴趣淡了梓辛自然也没心思去修就直接爬到大柳树上安家了。
那柳树是她早前从凡间带回的柳枝长成的,从开初干巴巴的瘦树枝,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柳树,一晃就是几千年。
想来不久后也可称他一声仙友了。
这样想来倚树而眠并不是长法,如今正有个免费劳动力,何不使唤?
念及此,朝暮殷勤地为勐泽倒了杯水,客客气气道:“眼下便有件事要劳烦仙君了。”
勐泽不紧不慢地喝了水,“不急,你方才不是在去浇木辛草么,一会儿我帮你浇了。”
朝暮转头看了看毒辣辣的太阳,不由得叹道:有清闲的活不肯做偏要挑这种费力的。
人睡得太多果真会变傻的。
喝够了水,勐泽二话没说地站了起来,接着她先前未浇完的地方忙活起来。
朝暮枕着胳膊半躺在柳树上,嘴里叼了根柳枝,悠闲的看着某人忙碌的背影。
勐泽将广袖挽到胳膊肘,一手拿瓢,一手提桶,不紧不慢地舀水。
此时日头的猛劲未过,树荫之外黄灿灿一片,毒辣的阳光透过一层薄草,几乎将泥土烤的直冒青烟。
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光景,她忽然想起哪一回自己勤奋过度,顶着大毒日头去浇木辛草。
等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大功告成,正要拍掌庆祝之时,回头一看,开初浇的木辛草已经焦黄,更不用说好转了。
“勐泽仙君!”朝暮急忙跳下树,冲他大喊一声。
闻言,勐泽回头擦了擦额头,坦然问道:“何事?”
不知是不是气糊涂了,她本气冲冲的瞪着勐泽,可瞪着瞪着便有些糊涂了。
阳光落在他的眉眼,融于他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滴间,但见那一粒粒晶莹的液滴泛着粼粼光泽,滑过他浓密的眉,扫过他半眯的眼,擦过他微红的脸,最后融入他轻抿的唇间。
放眼望去,绿叶葱茏,碧波微漾。
他白衣广袖,风中纷飞。
凡间有这样一句诗“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
讲的大抵是这般光景。
她未曾见过许多男子,可眼下情形却是异常熟悉,像是心中深埋多年的画卷,一瞬间被他铺展开来。
见树下的人愣了许久,勐泽抬头望了眼烈日,默默走进树荫,自倒了杯水,问道:“用不到我了?”
朝暮打开扇子撑到额前,稳了稳心神,走到柳树下,一手撑树,一手握扇,又安排道:“看见那边灰不溜秋的破房子没,你去把它修了吧。”
勐泽连喝了几杯水后,便又挽起袖子,望了望竹屋后随风而动的竹林,问道:“便是到那里砍竹?”
朝暮点了点头,再抬眼看时,勐泽的身影已融入泛滥的阳光中。
走到几乎被碧色淹没的溪流前时,勐泽愣了一愣,回头道:“你倒是有情趣。”
朝暮摆了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
他便没再多言,身子一跃,跨过小溪,手掌一抬,掌心便多了件镰刀。
阳光透过狭长的竹叶,细细碎碎落到清澈的溪流中,夏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碧水粼粼波。
闲下来的朝暮心中欢喜,便将折扇丢到一旁,脱了鞋袜,踩到水中鹅卵石上。
风轻水凉,弯腰撩起水花向空中一洒,无数水珠碎玉一般飘飘转转,砸下圈圈涟漪。
怪不得凡间人总是要修个雅舍,种片竹林,即使是猜不透其中诗情画意,偶尔乘会凉附庸风雅一回也是极妙的。
勐泽手下不停,连连砍倒好几根竹子后,回头瞥了一眼,面上有些讶异。
“我还以为你又跑到柳树下睡觉了,倒是没曾想你有这般雅兴。”
水中嬉戏的女子孩童般拍了拍手,一时间水珠四溅,脸上凉意顿起。
“仙君一觉睡了两千年,自然是不知道这世间除了睡觉,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儿。”
“是吗?那还要朝暮仙子手下留情,我才有机会体验一回……”
勐泽弯腰,“咔嚓”一声,一根竹子利落倒地,“我才有机会体验一回有意思的事儿。”
又是“咔嚓”一声。
朝暮的心脏颤了一颤,这话里怎有些威胁的意味?
第五章 温馨日常
三日之后,竹屋便钉上了最后一颗钉。
完工后,勐泽放下工具,长舒一口气,对朝暮挑了挑眉,问道:“如何?”
朝暮将折扇一合,抬头细细观之。
屋檐整齐,一斜而下;屋身直立,碧色/欲滴;柴门虚掩,屋内光景隐约可见。
推门而入,但见白色玉石平整铺展,其上一桃木圆桌,一双朱色圆凳。左右又各有竹墙一堵,另成两间小屋。
左侧房中孤零零的放着一张翠绿的床榻,右侧房中竟规规矩矩的添了个灶台。
她盯着那方灶台愣了半晌,才好笑的回头问勐泽,“你可知我向来是不做饭的?”
勐泽背着一只手,侧过身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未曾说过。”
“是么?”她摸了摸下巴,动了心思。
“许久不曾吃那些俗物了,如今想来,倒有些怀念。仙君不如麻烦一回?”
“可以。”勐泽竟是格外爽快,“我见这碧柯湖里有不少野物,仙子便去捉些来,我到天宫寻些其他吃食。”
如此便是定下了,勐泽踩了祥云,离了扶柳岛,朝暮也砍了根竹竿老老实实钓起鱼来。
从前曾听人说垂钓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活动,她在一旁连连称是。
广阔江面,孤舟一叶,闲人一枚,钓竿一垂,斜风暖阳,这是她脑中的情景,到了实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骄阳无风倒也罢了,关键是苦守了几个时辰,一条小鱼苗都未捞到。
最后,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慢慢悠悠的浮出水面,又慢慢悠悠的吐了一串泡泡。
那姿态,那速度,怎么看怎么像挑衅。气急的朝暮利落地扔了钓竿,抬手取下腰间香囊,将柯醉赠予避水珠含在嘴里,而后一头扎进碧柯湖。
那鲫鱼看见了她连连摆了几回尾巴,脑袋一转便要开溜,亏得她眼疾手快,将它抓个正着。
小东西在梓辛手里挣扎了两下,便蔫巴巴的耷拉下尾巴,不动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朝暮满意地弹了弹它的脑袋,拨开水面,打道回府。
勐泽那厮提着两个褐色大瓦罐,对着突然冒出水面的仙人,愣了。
待水中的人吐出避水珠爬上岸后,勐泽才道:“你这捉鱼方式挺特别的。”
朝暮剜了他一眼,将手里鲫鱼扔了过去,“给你,快去做吧。”
勐泽接了鱼,默了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必想他在天宫自是养尊处优惯了,怎会通料理?
可眼前人显然没这种认知一副坦然地就着湖水洗了洗水,问道:“怎么?”
那神情颇为无辜。
“没事。”勐泽忍住到嘴边的话,提着鱼进了厨房。
他既说了没事,朝暮就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那句没事,于是,当竹屋里冒起浓浓黑烟时,她就后悔了。
勐泽,我的新房!
朝暮两眼含泪的跳下柳树,又哆哆嗦嗦的掏出折扇。
扇子一抬,碧柯水起,巨大的水珠“呼啦”一声浇到厨房。见浓烟顿时少了许多,才暗暗松了口气。
再定睛一看,勐泽一手抹着脸上水渍,一手操着锅铲,急匆匆的跑了出来。
“仙君好打扮啊!”朝暮晃了晃折扇,笑得咬牙切齿。
勐泽睨了她一眼,丢下手中锅铲,不动声色的凝结仙力。
片刻,湿漉漉的白袍子便干了大半,只是那几大块灰渍仍是扎眼的很。
“我见仙君答应的挺利落,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
朝暮抬步绕了一圈,见绿油油的墙壁已经有大半被熏黑,恼意顿起,便揶揄道:“这几日的功夫也是算打了水漂,你我都没落下什么好处。仙君不如就此回了天宫享福,小仙也落得自在。”
阴谋得逞的女子面带喜色摇着扇子,走到他跟前,两眼放光地问道:“如何?”
勐泽扫了眼被熏得面目全非的房子,负手淡然道:“不妨事,回头再修好就成了。”
闻言,朝暮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仙君好心态。”
“嗯”,勐泽居然又点头应了,“方才我从天宫带来一坛酒,王母的私藏酒,要不要?”勐泽不知从哪捞出先前的瓦坛,晃了几晃。
于是,夕阳中,柳树下,微风一吹,美酒一品,万事皆忘。
酒一喝完,朝暮便晕晕乎乎的趴在柳树下的石桌上睡了。
毫无醉意的勐泽端着剩下的半坛酒愣了很久。这几日他将扶柳岛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探了一遍,并未发现与绛灵有关的讯息,而守护绛灵的人也是毫不设防,对于他这个不速之客除了明里暗里的提醒倒也没其他举动。
他有些迷茫了,心里的执念又让他好不容易动摇的心坚定下来。
我已走到今日,注定不能回头了。
拂晓时朝暮才从石桌上抬起头,磨磨叽叽地伸了伸懒腰,揉了揉眼。
日光熹微,祥云飘飘,风轻草盛,好一番清丽之景。
“醒了?”勐泽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朝暮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抬头便看见勐泽枕着手臂半躺在平日里自己睡的那根柳枝上,神情颇为悠闲。
“嗯。”抓起桌上的折扇,摇了一摇,朝暮吸了口气道:“这几日待在扶柳岛闷得很,我今日想到凡间走一圈,至于仙君,要走要留随意。”
勐泽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身形一闪便跳下树来,慢条斯理地理了两下衣摆,才悠悠道:“我随你一起去。”
世间竟有如此厚脸皮之人,朝暮只觉得心火极盛,狠狠扇了几下扇子,瞪着他道:“你倒挺有自觉。”
他唇边浮起笑意,完全忽略掉某人咬牙切齿的表情,轻飘飘地回道:“仙子谬赞了。”
“呵~”朝暮冷哼了一声转身扯了朵祥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记得你到凡间用的是男儿身。”勐泽似乎也跟了上来,在背后提醒道。
这么一说朝暮才想起自己现今正是女儿装扮。
其实起初到凡间游玩时朝暮也是正经的女子模样。
虽说这个样子会平白无故的遭些关注,但并不算多惹人注意,可是后来她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女儿身的种种不利。
某回她心血来潮跑到一家花楼喝酒,可脚还没迈进店门,就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鸨拦住了。
老鸨拿着个桃色团扇,笑得一脸褶子,“我说姑娘啊,这地方可不是你能来的。”
她拨了拨老鸨的扇子,很单纯无害地问道:“我为何就不能来了?”
一听这话,老鸨竟呵呵笑出了声,一双丹凤眼来来回回打量了许久,继而又笑了起来。
“一个姑娘家家的还是别进这种地方,老娘我也是为你好,你说这坏名声传了出去可怎么好?”
她干笑两声,暗自念道,莫与一个凡人一般见识,念完,便摆了个通情达理的笑,客气道:“我没想进,只是走错门了,走错门了……”
老鸨扇子往她脸上一扇,媚笑一声,“走错了就快些离开。”
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子正要离开之时,一黑衣男子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一把拉了她的手,情真意切道:“小美人儿,我今晌午就看见你了,正想念的紧呢?想不到晚上竟然又见到了,真是有缘啊!”
她抽了抽嘴角,另一只手一抬,折扇“啪”一声落在黑衣男肥肥的手上。
怪只怪男人运气不爽,赶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上来调戏 。
这一下,她下了十分的力道外加些许仙力。
果然,黑衣男连一白,呲牙咧嘴的松了手,连连叫了多声亲娘。
她将扇子往手上一搭,笑得更加纯良,“这位公子不好好喝花酒,跑出来做甚?小心遇到了歹人,将你揍你连亲娘都认不出。”
言罢才揉了下手,笑意盈盈地走了。
后来她将这番遭遇同柯醉讲了,柯醉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
末了,才结结巴巴道:“你下回……换个男装……不就行了么?”
此法一试果然极为有效,于是她就顶着个男皮在凡间痛快的喝起花酒来。
当下想了一想,朝暮还是觉得男身比较保险。
于是将折扇一扬,披散的发丝便被束的整齐,再一扇,浅紫罗裙化作绛紫的宽松长袍,纹锦勾履化作墨色长靴。
勐泽望着身前人从善如流的动作,神色竟有些呆滞,一双眸子更是空洞许多。
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像是熟悉更像是苦涩。
他站在原地呆了很久才回过神去追早已走远的人儿。
第六章 凡世游历
凡间这会儿正是黄昏,日光沉沉,行人匆匆。
朝暮望了望四处收摊回家的小贩,仰头叹道:“来的晚了……”
勐泽抬头看了看,半晌,才盯着一新摆的馄饨摊道:“这人倒是奇怪。”
“奇怪?”朝暮呵呵笑了两声,略带同情地回道:“仙君不会对凡世一无所知吧?”
勐泽:“……”
那摆摊的老汉见我们二人傻愣愣的站了许久,便招了招手,和煦的笑道,“今儿第一份,来要不要来两碗?”
“要的。”朝暮将手上折扇一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老汉手脚颇为利索,刚落座便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她手一抬将馄饨揽到自己面前,丝毫不顾及有点无法适应的勐泽,拿起筷子便大口开吃。
趁着老汉下另一碗的空当,她筷子翻飞吃得极快,等勐泽的那碗端上她面前的那晚已经没了大半。
“你是有多饿?”勐泽接了碗,又问道:“还要吗?”
朝暮咽下最后一个馄饨,心满意足道:“不用了,吃的太饱……我到处走走消食。”
闻言,勐泽拿筷子的手一顿,却是头也不抬地回道:“去吧。”
“嗯?”朝暮愣了一下,随即勾出抹笑意,甩了甩衣袖溜了。
在外游玩朝暮一向最在意的是随心随性,如今一介散仙身后跟了个正儿八经的仙人,显然是不能玩个痛快。
这番能够独自晃到街市也是不容易,她满足地吸了口气,一手扇着,一手负后,风度翩翩地走了向灯光闪烁的醉仙楼。
“公子……”老鸨从老远处便开始呼唤,那声音一波三折,简直苏到骨子里。朝暮将折扇一收正要要应下,却听见一句风风凉凉的话:“你倒是熟得很。”
勐泽那厮负着手,直挺挺的站在她身旁,面色平淡地望着醉仙楼外花枝招展的姑娘。
因着他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又穿了件忒白的袍子,不提容貌,单看这两点,朝暮总隐隐觉着老鸨那声唤的人当是他。
这样一想又令人颇为不爽。
“去否?”勐泽眼中带笑地看着身旁人。
醉仙楼高高挂起的灯笼投下几缕浅淡的橙黄光线,有几缕落到她略带蕴恼的脸上,粗略一看倒是极清丽可人的。
朝暮头皮发麻的往一旁挪了点,恨恨道:“去。”
“那便走吧。”勐泽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朝醉仙楼去了。
朝暮抚了抚额,有些怀疑他在九重天上办公是不是也这副姿态。
未走几步,一物什打着旋落了下来,朝暮抓着从天而降的纨扇,黑着脸朝上望去。
一红衣女子柔媚的趴在栏杆上,一手托腮,一手拿帕,笑得楚楚动人。
她仔细看了看才认出这姑娘正是原先见到的红衣女。
要说这姑娘真是可怕,着实可怕,上回扔的是丝帕,这回扔的是纨扇,那下回呢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了。
勐泽抬眼望了望正抛媚眼的红衣女,打趣道:“公子桃花旺得很。”
朝暮讪讪地笑了几声,“其实不然,以勐泽你的条件多来两次醉仙楼,肯定会惹更多桃花。”
两人一来一回间,倒是把那红衣姑娘给忘了,再想起时姑娘已经下了楼,“公子,你可是想奴家了?”红衣女扶着门框,眼送秋波。
朝暮轻微地扯了扯唇角,低声问勐泽,“你可曾见到过这样的女子?”
勐泽露出颇为受教表情,复轻声道:“不曾。”
“那便让你见识一下”,她将扇子一扬,提高了音调唤道:“看没看到我身边儿多了位公子,快去多找两个姑娘。”
红衣女以帕遮面,媚笑一声道:“好嘞……”
红衣女利利落落地上了楼,将二人引到厢房后,对着朝暮施施然一笑,柔声道:“公子且等一会儿。”
勐泽仙君当是头一回到这样的风月场所,按理应该手足无措外加面色通红一会儿。
可他此时却衣袖一甩,淡然地坐到朝暮对面,再淡然地捞起桌上的酒壶,自倒了一杯,笑道:“今日须得好好尝尝这儿的酒是什么滋味,倒教仙子一直记挂着。”
朝暮将扇子搁到桌上,又扔了个酒杯给他,回道:“此间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谈。”
勐泽笑了一声自饮起酒来。
这般神情,这般姿态倒教朝暮想起自己头一回来这风月场的情形:手无处放,眼无处看,颤颤巍巍喝了杯酒还呛个半死,果然仙与仙是之间有天大的差距。
她暗自叹了两叹,叹息间红衣女已回到厢房。
红衣女身后又多了两个女子,一个桃色衫子,绾着高高的流云髻,一个藕色长裙,墨发散落腰际。
朝暮啧啧了两声,不由得叹道醉仙楼不愧为京城最大的花楼,这两个姑娘一个如火,一个似冰,一个妖艳,一个清丽……
喝了杯酒,朝暮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调笑道:“勐泽公子今日有福了。”
说完,酒杯还未放下,红衣女不满地嘟起嘴,柔若无骨的往她身上靠,嗔怪道:“公子不是有海棠吗?”
朝暮抬手勾了她一缕发丝,打趣道:“你叫海棠?那她们是不是一个叫桃花,一个叫梨花?”
红衣女轻笑一声,嫩白的手便顺着她光滑的衣袖料子直滑到手背,一面又柔情蜜意道:“公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何其温顺,何其知趣。
朝暮捏了捏她的手,眉毛一挑对另两个女子道:“没看到这还有个孤单落寞的公子么?”
那两个女子一听,立刻跪坐在勐泽左右,素衣女当仁不让抓了酒壶便是一杯,倒完自觉地往勐泽怀里靠,“来,公子~”
这一声叫的当真是娇滴滴惹人怜,朝暮听着差点把一口酒水吐出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的挺对。
记得某位诗人曾写到“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说的便是梨花的清纯高洁。
可眼前这朵梨花完全没有清纯的自觉,往勐泽身上一蹭再蹭。
她蹭一下,朝暮的心便是一抖,默念着他是天宫的战神,他是天宫战神……
第七章 泛舟游湖
果然勐泽两道秀气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浓黑的眸子也更加幽深,只是他一向不露声色,此时也是抿唇往一旁挪了挪,这一挪又挪到了桃衣姑娘身旁。
桃衣姑娘打扮的是妖艳点,行为却规矩了许多,只见她抬起小手,缓缓倒了杯酒,默默地递到勐泽面前。勐泽睨了她一眼,接了酒,目光深沉地盯着朝暮。
她手臂撑着桌子半跪在红漆桌前,纤长手指握着个莹白无瑕的瓷杯,圆润的指甲在烛火下泛着层朦胧的光,一双眸子微眯带着点狡黠,微弯的唇许是经过酒水的滋润显得红润透亮,姿态神情慵懒又嚣张。勐泽突然就想起辕禄养的那只小麒麟来,当真是像啊。
朝暮本还忍着笑,一见他这般深沉似哀怨的目光立刻绷不住笑出声。
海棠看两人势头不对立马搁下酒壶酒杯,躬身拾筷夹了青菜递到朝暮嘴边。
朝暮皱了皱眉头正要拒绝,却听勐泽在一旁风风凉凉道:“朝暮公子最是喜欢吃这些野草……嗯,青菜的,海棠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苦着脸咽下筷中的菜叶后,朝暮仰头喝下一大杯酒,不知是喝酒了的缘故还是被气的,白皙的脸上顿时染了层薄红,“这勐泽公子身边一直没有女子,想来定是不懂女儿家的千般柔肠,今日可是羡慕了?”
勐泽放下杯盏,目光灼灼地望着朝暮,黑峻峻的瞳孔被跳跃的烛火衬得越发深不可测,一张脸明明没有任何表情,朝暮却看得心惊肉跳。
杵在两中间海棠许是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暗涌,掩唇和善地笑了一声,娇柔的身子靠到朝暮怀中,温言道:“公子可是生气了?”
朝暮挑过她的手,笑道:“何来生气一说,这叫情趣。”
闻言,海棠握着手帕的手僵在半空,一双杏眼瞪得极大,片刻又带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哀怨地看着朝暮,:“我说上次公子为何急匆匆的要走,原来……”说到这,她又垂首默了。
朝暮拧眉瞅了她半晌,见她没有将话讲完的意思顿时抑郁了,但见面前人欲哭还休的样子还是生生忍了。
“要不要我腾个地方?”勐泽握着杯子话中带笑。
“腾什么地方?”朝暮掏出一张银票搁在桌上,抓起扇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醉香楼不欢而散之后,朝暮郁郁地跑到城郊的林子,飞身越上一棵百年大杨树头往树干一靠十分惬意地睡了。
睡前,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海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千多年前朝暮到凡世游玩时曾听过这样一则趣闻。
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男子一个为当朝太子,一个为镇远将军,开初这两人关系异常的好,同食同饮,同游同乐。
有人还为此即兴做了个打油诗,诗中道:
太子府里空无人
将军宅中纳贵人
同食同饮似一人
兄弟情深羡煞人
总之,他俩的关系好的简直跟新婚的小夫妻有的一拼。
不过对于这样的情景,京中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家都感动的抚胸抹泪道,太子惜才,识才,是个明主;将军敬主,忠心,是个好臣。
由此可见当时的人还是挺单纯,挺朴素的,那么明显的一场郎有情妾有意的风月戏硬是被他们理解成君恩臣忠的正戏。不过他们要是有点思想觉悟也不至于发生后续的狗血事件。
故事的转折点就在老皇帝逝世的那一年。
按理说,新帝即位应当立后,可这位二十余岁的皇帝不仅不立皇后,连妃子都不肯纳一个,一副出家当和尚的做派。于是朝内的一群老迂腐开始以死相逼,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跪在宫前痛陈无后的种种不利。新帝被逼的没法,选了个大臣的女儿,把终身大事定了。
皇帝大婚那一日,心灰意冷的将军主动请缨赴了边疆。三月后,边疆发生大乱,年轻的将军一时不敌,殒命疆场。
不久边疆有人将一血布帛书送入皇宫,上书:本是情深,奈何缘浅。
小皇帝捏着帛书一口老血吐出,竟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跟将军团圆了。
好一句本是情深,奈何缘浅。朝暮听罢这句很是悲伤的叹了几口气,有些敬佩起情之一字来。
眼下海棠的神情语气可不就是认为她与勐泽那厮有一腿吗?朝暮扯着树叶狠狠伤怀了一回,世道发展的方向着实让人无语凝噎啊……
“你倒是挺会落地生根的。”勐泽站在树下拢着手,语中含笑。
朝暮斜了他一眼,“怎么?仙君另有别的去处?”
勐泽笑了一声,一跃跳到另一棵树上。
衣袂翻飞间黝黑的丛林中有一处亮光猛地一闪,接着便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矮胖的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中露出头,不知看到了什么又跪倒在草丛中连连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眼前这番场景朝暮是头回见到,心中好气又好笑,“哎!你……”
只说了两个字,就见那人惊恐更甚,一屁股瘫在草丛里凄厉地叫了声“鬼啊”,接着一骨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跑。
这人也忒没见识了吧,朝暮感慨了一声,偏头看到勐泽那厮完全隐在幽深夜色里,只余一件白袍在风里来回飘荡,嗯……的确挺像鬼的。
十有**,那凡人眼中所见之鬼便是勐泽了,想到这,朝暮噗呲一声笑了,“这些凡人真是没有眼色,鬼不鬼的全凭想象,你说下回他若是遇见个貌美的小狐妖是不是还要将人当仙人跪拜了?”
“那可说不准。”勐泽靠着粗壮的树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的话。
凹凸不平的纹理硌得脊背有些发麻,他枕着一只手臂仰头看天,心里难得的平静安稳。
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光,月色稀薄,星辰纷繁,两人两木,娓娓而谈。
翌日一早,阳光晴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城郊的兰静湖,来前朝暮就打听好了,这湖是京城一景,湖案白堤几里,垂柳无数;湖内潭水碧绿,小荷重重。
湖畔上果然已经聚集了不少游人,个个都是轻衣便装,面带春风。
朝暮挤到人群之中,抬起扇子搭在额前,往远处一看,湖畔白堤垂柳,轻风乍起,湖上阳光明媚,天空幽蓝,湖面烟波浩渺,波光粼粼,湖内小荷初绽,碧意盎然。
某位有诗情画意的诗人曾写过自己湖畔游玩的感受“荫浓烟柳藏莺语,香散风花逐马蹄。”在香花萦绕,碧柳环抱的堤岸走上一圈的确让人诗意大发,若是能于碧波之上乘舟而过,便更妙了,“人行碧波上,船在画中游”讲的就是这个理。
正这样想着,一乌篷船晃晃悠悠的划过湖面,行到人前,艄公站在舟前笑得漏出一排白牙,“可有哪位公子小姐愿意乘舟畅游一番?”
朝暮啪一下打开扇子,笑道:“大伯来载我一程。”
“好嘞!”老汉摇着橹,片刻便靠了岸。
朝暮纵身一跃跳至舟中,刚站直身子,小舟猛得一晃,勐泽也稳稳地落在舟尾。
“两位小心了。”艄公一声提醒后,抬手撑橹。
小舟轻晃,激起阵阵微波,带着阳光的湖水经这样一碰,便如碎玉一样四散开来。
第八章 英雄救美
早习惯了身边有个人跟着,朝暮无奈地瞥了勐泽一眼收起扇子,深吸了一口气,在船尾找了个空地直接躺下了。
勐泽理了理宽大的衣袖独自坐在船尾,对着远处云气缭绕的山峰发呆。
清风拂面,花香扑鼻,小舟微漾,波声作响,朝暮在这般良辰美景的熏陶下缓缓合上了眼。
不知缘何,黑暗里光明乍现,那片刺目的阳光里竟出现了一湖一舟,舟上两男一女,光影里她只看到那女子一袭紫衣扮作男子模样却仍同女儿家一样坐在舟沿戏水,珠玉般的水滴在阳光里四散开来,溅落在女子半截葱白的手臂上,女子仰头咯咯地笑,清秀的眉眼在散乱的光线里一片朦胧,只是那姿态那神情竟跟她有几分相似。
这样的念头一生,朝暮立刻惊骇地坐了起来,这一坐不要紧,正撞上勐泽的下巴。
话本上写的都是痴情男女无意一碰,眼神一勾,接着情愫暗生,情深一片,从此便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感人戏码。
可眼下朝暮与勐泽实打实地撞到一处,脑海中涌现的只有一个想法:疼!
勐泽看起来也算是人高马大,颇为壮实,怎的下巴如此削瘦?朝暮揉着额头,心里窝火又不好发作,就赌气一样蜷着腿呲牙咧嘴了半天。
“没事吧?”勐泽弯下腰,手臂一抬,广袖就遮了大半的阳光,而后一只手措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额头。
朝暮在阴影突然里抬起头,神情怔怔的,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
“总是这么冒失。”他眉头轻蹙,薄唇微抿,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严肃的神情,言语间又温柔得不像话。
朝暮盯着那张脸竟看呆了,任凭他的指尖来回摩挲了许多遍才猛然回过神,偏了偏头,“勐泽……”
短短两个字,一张脸又红了个通透。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勐泽有些窘迫的垂下手,默了半晌又解释道:“我是怕你被撞傻了。”
朝暮往一旁挪了挪也忘了回应,木木地挤出了一个“嗯”字便默了。
勐泽垂下眼睑看了她一眼,眸中是一贯的风轻云淡,心中却是猛地一颤。眼前人收起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看起来倒是分外惹人怜爱,他想了想便忆起辕禄府中养的那只麒麟兽来。那只麒麟若是吃饱了便会蜷着身子卧在殿前石阶上睡觉,样子乖巧安静极了。
兀自发了会儿呆,勐泽收回思绪觉得自己最近大抵有些撞邪,怎愈发喜爱胡思乱想了呢?
两人相对无言时湖中传来“噗通”一声,冰凉的湖水四散开来溅得舟尾斑驳一片。
朝暮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抬头就看到白袍一闪,接着又是“噗通”一声,勐泽整个人都潜到了水中。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朝暮当即起身跑到舟沿,一面笑一面摇着扇子,显然看戏的模样。只是扇子刚摇了两下,又是“哗啦”一声,分量极足的湖水毫不留情地泼到舟尾。
朝暮扯了扯**的衣服,正要开口骂人。
小舟猛的一晃,整个船身剧烈地摆动了两下,朝暮没防备又“噗通”一声栽到湖水中。正是初夏湖水还很冰凉,手伸进去就是一个激灵,更别说整个人泡了进去。
朝暮在水扑腾了两下,只觉得两万年来从未如此清醒过。
勐泽你个天杀的!一手抓着折扇,一手抠着舟沿,朝暮吐了吐扑腾到嘴里的湖水,骂骂咧咧地爬上小舟。
此时舟中隔了层透明的仙障,勐泽正弯腰施法。
他面前规规整整的躺了个蓝衣女子。女子身材娇小玲珑,面容秀丽婉约,一张小脸因泡过水的缘故格外苍白,看起来颇有些我见犹怜的样子。
朝暮扬起折扇,凝聚仙力,将衣服弄得半干了才凑到勐泽面前,打趣道:“啧,啧……仙君可真是怜香惜玉啊。”
勐泽睨了她一眼,收回手中仙力,淡淡道:“过奖,过奖……”
“呵……”
这一声刚落,那女子悠悠的睁开眼。
许是阳光有些扎眼,女子眯着眼看了勐泽半天,又看了看朝暮,转而又将目光落到勐泽身上。那一双眸子波光潋滟,脉脉含情,看的人一阵心软。
朝暮低头憋笑,敲了敲勐泽的肩膀,挑眉瞥了女子一眼,比了个“桃花”的嘴型。
果然那女子素手一抬抓住了勐泽的一角,弱弱的晃了一晃,柔声问道:“可是公子救了奴家?”
勐泽抽了口气,“举手之劳而已。”
看着勐泽脸上精彩的表情,朝暮自觉地踱到舟沿。在凡世呆了这么多年她虽没碰上过一朵桃花,但君子成人之美的气度还是有的,眼下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情节可比城南老头说的书有意思多了,如此戏码是该找个好地方观看。
女子伸手抓了抓,直接捞住勐泽的衣袖,身子往前倾了许多,“奴家是京城沈家之女沈若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公子不如到寒舍走一趟……”
沈若冰还未说完,勐泽已经皱着眉头挣出衣角。
朝暮掩面偷笑了一声,正要帮女子说句话。
那女子却先一步扑到勐泽身上,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泪痕未干脸上表情比杀猪还要悲壮,“公子若是不给小女子报答的机会,小女子以后再难安心,公子啊!”
她这一声叫,震得勐泽身子一僵,半天没了动作。
变脸比翻书还快应当就是这个情形,朝暮幸灾乐祸的摇了摇扇子,笑道:“嗯,沈小姐说的对,有恩报恩,凡间……嗯……大家都认这个理。”
沈若冰回头对她笑了笑,又抱着勐泽的胳膊哭诉起来:“公子你可能不知晓小女子家教甚严,若是家父知道今日的事,一定会怪罪若冰礼数不周……公子,你就赏个脸吧……公子……”
她每叫一声公子勐泽的脸便黑上一分,朝暮便感慨一回世道变化之无常。
“勐泽公子就同意了吧,你看那么多人看着呢,一个小姑娘……”朝暮扫了扫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嘿嘿笑了两声。
勐泽身子一偏,眼神冷得让人打了个寒颤,转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勾起唇角对沈若冰道:“沈姑娘不知道,刚才这位公子也出了不少力,看看这衣服都湿了。”
朝暮连将半干的衣袖藏到身后,干干地笑了一声,“此等大事可不能乱应,要遭雷劈的。”
“你怕么?”勐泽阴深深地睨了朝暮一眼然后偏头摆出个为难的表情,“想必沈姑娘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前几日我答应朝暮陪她在这京城走一遭,今日又怎能将她孤零零地丢在京郊?沈姑娘想知恩图报,在下也想仁义两全啊。”
言罢,勐泽目光沉沉地看向朝暮,一张脸写满了情义,真诚无比。
于是沈若冰就将目光放到朝暮身上,一双眸子闪啊闪,眼看着眼泪就要滑下来了,朝暮咬咬牙,狠狠地瞪了勐泽一眼,“那就依沈姑娘所言,我们到沈府走一遭。”
不消半刻,小舟便靠了岸。
沈若冰一马当先的跳到岸边,晃到最前面领路,那步子迈的极快且稳稳当当没有半分虚脱之态。
朝暮顿时心生感慨,偏头对勐泽低声道:“想不到现在的凡人精气神也那么好,恢复的速度有些惊人啊。”
勐泽瞟了眼活蹦乱跳的沈若冰,语气平淡:“那她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呢?”
“这个……”朝暮打了个干哈哈道:“若是装得就更能说明人家对你情深义重了,勐泽兄要珍惜啊。”
勐泽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第九章 入住沈府
沈若冰家竟是个高门大户,红瓦碧檐,明朗气派乍一看。宽阔的石子路前放着一对雕得栩栩如生的石狮子,高高的檐角挂了对大红灯笼,飞龙盘旋的朱红漆门倒是反常地闭着。
沈若冰自推开了门请二人进去。
红花绿树,亭台楼榭,样样俱全,就是偌大的宅子里竟没有人影。
三人沿着长亭走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一个粉衣姑娘打转弯处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小姑娘年岁不大,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一双明亮的眼睛溜溜地转,看起来很是机灵。
“小姐,你可回来了。”一看来人,姑娘当即抱住了沈若冰的胳膊,两眼含泪,欲哭还休的样子跟她主子别无二般。
沈若冰敲了一下那人的脑门,脚下不停,“珠儿快去叫老爷,说有贵客到来。”
这时那叫珠儿的丫鬟才醒得抬头看看身后的人,两个男人,一个白衣一个紫衫,打扮得都很贵气,模样也都是难得的俊俏,于是一张脸不由得有些发红。
“小姐,他们是?”
沈若冰抽出手,瞪了小丫头一眼:“问题怎么越来越多了?快去叫老爷。”
小丫头又看了两人一眼,神情颇为哀伤地走了。
不一会儿,一五十岁左右的老人便不急不慢的来了。
老人颇有些架势,一进堂,并不看房中三人,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了之后才不动声色地将来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若冰,这是怎么回事?”
沈若冰当即上前添油加醋地将被救一事说了,说完,两眼放光的盯着勐泽,大有些以身相许的意味。
老人听完朝勐泽揖了下手,道声多谢。
勐泽理了理袖子正要客套一番,沈若冰却先腆着脸上前一步,凑到他爹耳边说起悄悄话来。
朝暮一向觉得凡间一个大圣人说的很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她想了想觉着自己既然不属于凡间也没必要入乡随俗。于是便合上扇子,安心地听起父女俩的悄悄话。
只听见沈若冰双颊泛红吞吞吐吐道:“爹,你看着那个白衣青年怎么样?……女儿觉得他挺好的,看他衣着打扮,举止行为都不凡……肯定是个好归宿……”
凡间竟开放到这种程度?闻言朝暮忍不住笑了一声。
勐泽见状也猜出个一二,堂堂一个上仙竟被人这样牵着鼻子走,他咬咬牙脸色阴沉地瞥了一眼身旁幸灾乐祸的人。
朝暮朝他摇了摇扇子,憋笑憋得有些难受。
不一会儿,父女二人便商量完了。
老人喝了口茶,沉稳道:“既然二位救了小女性命,按理老朽应当好好答谢一番。眼下天色不早了,二位不如先留在沈府?”
勐泽转了转桌上的瓷杯,神色难以捉摸。
气氛有些微妙,沈老爷尴尬地转头看向比较面善的朝暮。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朝暮顶住一旁刀子般的眼神轻咳了一声,这才唯唯诺诺道:“既然沈老爷那么热情,我们二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朝暮心虚地偏过头,勐泽正带着笑睨她,两片薄唇似勾未勾颇有些阴深深的味道。
一切妥当后,沈老爷抬手招来一小厮带两人到后院客房歇息。
一路无话,那小厮走的有些快,路过哪座亭榭哪片花园也不停下介绍,急急忙忙得像是身后贴了道催命符。
几个人路过一座白色亭榭时,遇到了意外。
一个男子端端正正地横在长廊中间。
那男子约摸三十来岁,面容英挺,头顶束着金色发冠,身上穿着一身宽大的云锦长袍,衣襟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花纹。灯火下那一身装扮熠熠生辉,看起来颇有些暴发户的味道。
只见暴发户手一抬将长廊堵了个严实,又掀起嘴角,笑着打量对面的人,片刻才开口问道:“你们便是那两位贵客了?”
朝暮弹了弹扇沿,客气道:“正是。”
男子睨了她一眼,目光凌厉地扫过神情淡淡的勐泽,收回悬空的手,“既是若冰的救命恩人,就该好好招待。”
小厮立马恭顺道:“是。”
男子冷哼一声,道了声多嘴,转身便走了。
穿过亭榭便到了客房,高高的房屋整整排了一大排,小厮手里的烛火打在屋顶黛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亮光。
朝暮被那亮光晃了眼,心情复杂地看看别人富丽堂皇的宅邸,又想想自己的破竹屋,默默叹了口气,可怜一个仙人还不如住的地方还比不上凡夫俗子。
终是不死心,朝暮偏头问勐泽:“这沈府可比得上阁下府邸?”
勐泽四处扫了扫,半晌才回道:“比不得。”
朝暮一时气结,就近选了一间房,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扎了进去。
勐泽在后头笑了一声,推开了隔壁房门。
趴在屋内的圆桌上,朝暮过了过今日发生的一系列狗血事件,好奇心顿起。
且不说那个性格和变脸速度成谜的沈家大小姐,整个沈府都格外奇怪。
打外面一看,沈府在京城里可以算上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单是一个花园就修的花里胡哨的,竹林,桃苑,池塘,花坛,应有尽有。但打进府她统共又见了四个人,一个主子,两个下人,还一个怎么看都不像下人的不明人物。
这么大的府邸不需要人打理吗?
朝暮敲了敲脑门,转头正好看见月色透过小窗朦朦胧胧的落在灰褐色的土地上,一片一片的有点像开败得栀子,凄凉而美丽。
此时此景出去赏月倒是不错的选择。
“怎么,你也有这般兴致?”勐泽正坐在屋顶上仰着头,眼神却是向下瞟。
他若是问:“怎么,你也来赏月?”即使用了这般调笑的语气,朝暮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偏偏他这般言辞,丝毫不掩歧视的意味。
朝暮仰头望了望坐得十分闲适的勐泽,愤愤道:“怎么,仙君还有夜半爬人家房顶的爱好?”
勐泽依旧仰头看天,默了半天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不上来么?这里赏月方便。”
站到屋顶再仰头看,见到的景致果然有些不同。
月亮圆润凉如玉盘,月光皎洁如披轻纱,星子寥寥如缀玉石。再往下便看到高出屋顶的树枝上笼了层轻轻薄薄的雾气,风一吹,氤氲四散,意境顿生。
朝暮深吸了口气,欲吟句诗表达下此刻心情,勐泽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循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便能看到婆娑树影间一个跑得飞快的身影。
沈若冰,她这时出来做甚?
第十章 苦命鸳鸯
朦胧月色里,沈若冰猫腰穿过回廊喘着粗气趴在一柱子上,来来回回梭巡了许久后才继续往前走到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里。荒草的尽头居然有一座矮小的房屋,若不是今日月色太过明亮,那黑成一团的房屋不知情的人是万万看不到的。
门扣三声后,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屋内闪了出来,从身形看应是个男子。
沈若冰见到那人似乎格外激动,一个生扑直接钻到那人怀里,两人难分难舍地抱成一团。
这……朝暮偏头看向勐泽,脸上表情讪讪的。
月光轻柔的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眼睫纤长,神色平静,目光落在深情相会的两人身上,连眼都未眨一下。
许是察觉到身侧的目光,勐泽转过头扫了她一眼,扬起唇角轻笑道:“你还真想当回月老?”
“哪有,哪有……”朝暮尴尬地笑笑,往旁边挪了挪,这一挪不要紧,好巧不巧地碰下片瓦。
只听“啪嗒”一声,那紧拥的两人皆是一抖,继而神色张皇地四处查看起来。
朝暮心肝一颤捏着扇子正要逃就听见沈若冰颤颤巍巍道:“二位……?”
这下好了,本来是正儿八经的赏月,倒落得个偷窥不成拆了人家鸳鸯相会的名头,真是罪孽,罪孽……
“二位好雅兴啊。”勐泽先一步落了地,袖子一甩,就是这么一句话。
沈若冰默了半晌,约莫是被噎得不轻。
朝暮摇着扇子也跳下房顶,笑呵呵地打圆场:“兴许人家是跟你一样是来赏月的。”
昏昏光线中,沈若冰脸色僵了僵,又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一句话。
朝暮看看那男子又看看沈若冰,疑惑中听见“扑腾”一声,沈若冰竟突然跪了下来。
见沈若冰跪下,男人当即也跪了。
朝暮惊得后退了两步,脸上也摆不出笑了。
勐泽仍是负着手,泰然自若地看着两人。
“若冰今日出来不是赏月,是为了……”沈若冰看了男子一眼,缓缓道“是为了见阿佑一面。”
接下来,沈若冰便现场解说了一部宅斗大戏外加一部苦情鸳鸯戏。
故事的开头要从沈若冰老爹说起。
她老爹最初并不是沈家人,而是个街头小乞丐。当年沈府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户,手下财产无数又与官场有所来往,当真是显赫一时。但沈家有个痛心事就是无后。本来以沈府的家底纳两个小妾没什么问题,偏偏当时的当家人对其夫人是一片真心,死活不愿纳妾。
于是在无后与真情中苦苦挣扎的沈老爷某天意外遇到了街头乞讨的沈若冰老爹,顿时茅塞顿开,既然自己生不出来,何不捡个现成的?于是沈若冰老爹一跃成了沈家大少爷。
若是命格就这样发展下去,倒是个不错的结果。但司命果然爱戏弄人,就在沈若冰老爹十六岁那年沈夫人怀孕了,不仅如此还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取名沈烨。辛亏当时的沈老爷还算明理,仍旧把沈若冰老爹当亲儿子养,不过对于小儿子更是疼得紧。
凡世人常讲老来得子多悲剧,果不其然老两口把小儿子养的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尤为严重的是嗜赌成性。
短短几载沈家庞大的家底被败了许多,沈老爷气得重病不起,死前将家产尽数交给了沈若冰老爹。沈老夫人似乎觉得这样决定亏待了自己儿子,便更加惯着小儿子,并且觉得还不够意思,又处处要求着沈若冰老爹让着小儿子。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沈老夫人离世也未改变半分。
事情的转折就在半年前,那小儿子带回个青楼女子,据描述,这位女子妖媚成性,行为放荡,简直就是狐狸精转世。
沈若冰老爹忍不住便劝了劝,惹得小儿子甩袖子走了。这回他又去了赌坊,豪赌了三日,把钱财输得一干二净不说,一时兴起把自个哥哥的千金沈若冰也押了出去。
沈若冰得到消息后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千万般不愿,可那位小儿子只撂了一句话:“不愿意也行,找个更有钱的主,把缺的钱补上去。”
偏偏沈若冰看上的是沈府一个小杂役,两人情深似海独缺钱,而她老爹对着生意上的烂摊子已是焦头烂额,所以对此事也是唯有泪千行。
说到这,沈若冰抹了把泪。
朝暮叹了口气问道:“你就是因为这才投河自尽?”
沈若冰双眼含泪的瞅着她,抽抽搭搭道:“我是在湖边吹风,一不小心掉下去的……”
“额……”朝暮扇了两下扇子,一头黑线。
“那你是想让我帮你?”勐泽拧眉问道,未及沈若冰回答,他又道:“可我却不是有钱的主。”
沈若冰惊呆地睁大了眼,默了半晌才弱弱道:“可是公子的衣着打扮都……不管如何,公子一定要帮帮我们。”
看来她这是认定勐泽是个有钱且爱心泛滥的人了,不过不得不说,她眼光还是不错的。
朝暮将扇子一合,往手心敲了敲,对勐泽道:“人家姑娘都开口了,不如想想办法?”
“你们先起来吧,我与朝暮会想办法。”
果然是做什么事都带上她。
朝暮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身便转身回房去了。
天还没亮时沈府后花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而后是男人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就在这屋,还在睡呢跑不了的。”
朝暮心里一惊立即翻身跃起,披上外袍,还未下床便有人推门而入。
借着惨淡的晨光,朝暮眯眼打量着那三个气势汹汹冲进来的汉子,整齐的宝蓝衫子,乌红帽子,这身装扮倒像是京中衙门里的人。
打头的男人往前迈了一大步,手里紧紧攥着刀柄,一张脸黑得跟地府的阴差一样,“快将他抓起来。”
“是。”
朝暮见另两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连连后退了几步,“这是出了什么事?好歹让我被坑得明明白白。”
带头的男人见屋里人如此窝囊的样子,面上更加凶狠,“沈若冰死了……你不知道?”
“死了?”朝暮怔了一下,昨日还生龙活虎地求她呢,今日就已经咽气了?她虽然不是很了解凡世生离死别那些规矩,但也清楚以沈若冰的年岁与周身气泽是断然不会说死就死的。
“死没死你还不清楚?”男人不耐烦地哄了一声,手一抬吩咐道:“带走”。
朝暮理了理起了褶皱的衣襟,学着勐泽的样子负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几步,“我自己会走。”
路过沈府大堂时,正是朝阳初生,白光曼妙。抬眼看去,沈府四处已挂上白绸子,白色绸带在晨风中晃晃荡荡搭着那掉了块漆的红柱子,凄惨沉重的气氛顿时显露。
堂内沈老爷正趴在一片白布上哭的撕心裂肺,小丫鬟也在一旁抽抽搭搭不停地抹眼泪,只有昨日那个衣着富贵的男子仍静静地靠在圆柱上,未曾落泪,唯一改变的是脸色阴翳了不少。
那官兵见朝暮站在石子路边踌躇不前便伸手推了一把,呵道:“还不快走!”
朝暮叹了口气,一回头便见勐泽站在花树下含笑看她。
“他犯了什么罪?”勐泽抬手折了朵白花,放在手中来来回回把玩,问得漫不经心。
打头的官差却是浑身一僵,半晌才硬生生回道:“犯了什么事儿也不用跟你汇报吧!”
言罢,又推了朝暮一把,骂骂咧咧地回了衙门。
第十一章 对簿公堂
眼见着牢门咔嚓一声落了锁,朝暮头疼地敲了敲脑门,正要寻个法子脱身,却听见身后有人道:“兄弟,你犯了什么事儿?”
朝暮头疼地转过身,对着半躺在干草上的男人干笑一声,回道:“大概是平白无故吃了别人家的饭菜,睡了别人家的床。”
闻言,男人坐了起来眼神怪异地看向她,末了面带伤感道:“看兄弟的打扮……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朝暮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前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嘛!”
男人惊得张了张嘴,“无论如何我们这算是落难兄弟了,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朝暮拱了拱手客气道:“哪里哪里,兄台你来的早,应该是前辈。”
男人的脸突然黑了一下。
朝暮意识到自己口中失言便打了个哈哈,干笑道:“睡得不好有些糊涂了。”
“哦。”男子腾了个空位,“那就继续睡吧。”
狭小的牢房内没有床铺,地上铺了层薄薄的干草,透过牢房外的火光依稀可以草叶下磨得发亮的土块,朝暮瞥了眼倚着墙壁的男人,没奈何地贴着墙根坐下了。
本想等男子睡熟之后施法离开,朝暮竟坐着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牢房外的火光已经灭了,整个房间充斥着黑暗与逼仄。仰头瞅了许久,她终于发现一处透着亮光的小洞,光线昏昏得好像已经入了夜。
瞥了眼睡得正熟的男人,朝暮心中欢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抬手化出折扇,幽幽紫光一闪黝黑发亮的铁锁就要断裂,突然白光闪出,朝暮没有防备扇子竟被人夺了去。
勐泽一手握扇,一手敲着扇沿,问道“你要走?这会儿可走不得……”不等朝暮伸手去夺,他猛地转过身子,笑了一声: “平日里老见你拿着扇子晃,真这么有趣?”
“有趣的很。”朝暮一面应他,一面蹦起来抢扇。
他却早有意料,往后一闪“啪”一声打开了折扇,扇面上一幅独特的山水图便显露出来。云蒸雾绕的霞光里,一座悬崖孤零零的立着,怪的是崖上全是凸起的怪石,一草一木都无;更怪的得是崖下那条颜色独树一帜的河流,朝暮曾游览过四海八荒许多条河流,却从未见过有哪一条河如画中那般流着红色的水。
勐泽捧着扇子端详了一阵,笑道:“你倒是聪明得很,竟将上古宝剑化成折扇日日带在身边。”
“上古宝剑?”
勐泽摩挲着扇柄上青色的龙纹,脸色有些阴沉,“你竟不知晓?”
“三千年前我喝醉酒醒来它就在我床边搁着,我见它做得还算精致便一直留在身边。具体是怎么得来的我倒是记不清了。”朝暮想了想,继续道:“它若真是上古圣物会自个儿选个主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会儿你倒聪明的很。”他边说便挑眉笑着。
朝暮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便偏过头,不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一片朦胧的白光像雾气一样穿过小洞,落在他的脸上。
白光朦胧,他眉眼低垂,神色温柔,修长的手指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落到她的鼻尖,轻轻一扫,拨的人心神一顿,面上一热,生生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勐泽轻咳一声,将折扇扔给了她,负手笑道:“你脸脏了。”
“嗯。”朝暮胡乱的抹了把脸,再抬头见他脸上笑意更甚。
“你脸红了。”
“……”
“兄台……兄台……”
朝暮正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耳边絮叨,睁开眼,牢房中的那个男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男人厚厚的嘴唇上下嚅嗫,一张脸上摆满了窘迫,望着转醒的朝暮良久没说出话。
“怎的了?”朝暮知道他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说便往旁边挪了挪,打了个哈欠摆正神色。
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才吞吞吐吐道:“我看兄台不像是犯了大罪的人,既然如此,兄台若是出了牢房可否帮个忙?”
“嗯?”朝暮半醒半睡地看向他,一时没有反应。
“我是京城南面遥水村的村民,年头到京城贩卖鸡鱼换钱置办年货,谁料惹了京中的大人物,遭了牢狱之灾,眼下回家的机会是……不大了,若是兄台方便就去我家转告我妻子和母亲一声,让她们以后好好过活。”
男人停了停转身在干草堆里摸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个辨不清颜色的布包,“这是我卖东西得来的钱,兄台帮帮忙带给我妻子。我走时她已经怀了身孕,如今没了我,要是再没钱……”
男人低下头抹了把泪,呐呐道:“她可怎么活啊……”
打化成人形,朝暮统共活了两万一千一十二年,这些年她是头一回见男人哭,哭得这般隐忍无奈。她看着于心不忍,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接了布包连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送到……你放心……”
正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时,牢门咔嚓一声被打开了,两个狱卒上来便将朝朝暮架了出去。
公堂之上,海棠与沈若冰相好的男人已经跪着了。
朝暮扫了二人一眼,挣脱了两狱卒的桎梏,整整被扯乱的衣袖,闲庭信步般跨过门槛,头也不抬地走到两人前面,对着横眉怒目的判官停了。
那判官惊堂木一拍,正要开口。
朝暮摆了摆手,懒洋洋地问道:“敢问堂前这位,本人犯了什么罪?”
判官愣了愣,许是被朝暮的做派糊弄傻了,慢吞吞地回道,“你……你杀了沈家小姐,沈若冰。”
“哦?”朝暮笑着睨了他一眼,“证据呢?”
“证人就在这儿跪着呢。”
接着醉香楼的海棠姑娘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扯起来。
“那日这位公子与沈小姐看上的白衣公子一块到醉香楼喝酒,奴家本好生伺候着这位公子却见他一门心思扑在白衣公子身上,为他夹菜又为他倒酒,当真是情意绵绵。”说罢,她以手绢拭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情意绵绵。”朝暮吞了口口水,干笑一声,抬头正好瞥见大堂外看热闹的勐泽。
明明是挤在人群中,他却衣不乱,发不散,眉眼带笑,嘴角微扬,玩味的看着堂中闹剧,没有半分当事人的自觉。
接着沈若冰那位相好也开始进一步补充,“那天若冰求他们二位帮忙时,这位公子就含糊其辞,万般推脱。后来勐泽公子好心答应之后,他就气急败坏地走了。当时小的就觉得很奇怪他一个男人管这么多事做什么,原来是吃了若冰的醋。”
闻言,朝暮只觉得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憋得人出不了气,碍于人多眼杂她只能愤恨地瞪了沈若冰的那位相好一眼。
判官又将惊堂木一拍,呵斥道:“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朝暮叹了口气,甩了下袖子将手隐在袖中,一面勾起手指,一面顺从道:“无话可说。”
说话间,桌上的惊堂木已经晃晃悠悠地升起,最后停在离桌面半尺高的位置不动了。那判官瞅着惊堂木,吓得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双手抓着扶手,脸涨成猪肝色。
一片惊叹声中,朝暮收起仙力,只听“啪”一声,判官吓得脸色又青了几分,一双手抖得抓不住扶手整个人险些从椅子上摔出去。
朝暮低头忍住笑意,暗自念道:“你这昏官不好好查案胡闹什么,你面前站的可是九重天上战神……”她略微一想又道,“的转世。”
凭空而来的声音吓得判官嘴唇乌紫,牙齿打颤,瘫在椅子上结结巴巴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眼看着判官两眼发白极欲晕厥,朝暮适时收回仙力笑眯眯地转过身。
堂内狱卒跪了一地,堂外也跪了乌央央一群看热闹的群众。
混乱中,唯有勐泽一人负手站在阳光里,白袍轻晃,笑容荡漾。
第十二章 沈府捉妖
再到沈府,只见朱门紧闭,白绸飘荡,一阵阴风吹得半人高的草木瑟瑟作响,颇有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意味。
朝暮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小厮就麻利的开了门将二人带到大堂。
堂内只有先前见过的那位暴发户一人不紧不慢地倒茶,见有人进来,他抬眼扫了一下,手下动作不停,嘴里却是冷笑一声,“听说沈府的案子交给二位去查了?”
“沈公子消息真是灵通呢!”朝暮笑着接了话,摸出扇子在面前狠扇了几回,才自找个位置坐了。
听到朝暮叫他沈公子,暴发户微微蹙眉道:“沈公子?……现在沈家该归我管了……那位沈老爷恐怕不久后就要随着妻女赴黄泉了。”说罢,他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自顾自地喝了口热茶。
氤氲雾气中他掀起嘴角,那笑带着三分嘲讽,七分狠厉,衬的整个面目都狰狞起来。
朝暮正琢磨这该怎样教育他一番,勐泽突然站起,拱了拱手道:“那就恭喜沈公子了。”言罢,转身走了。
“勐泽……”朝暮唤了他一声急忙跟上,转身的瞬间,恰好瞥到男子脸上迅速颓败的神色。
这人还真是有趣的紧?朝暮低头笑了一笑,连忙走了。
勐泽步子忒快了点,朝暮慌慌张张跑出沈府才勉强跟他的脚步,“那男人身上的狐狸味都快熏死人了,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勐泽偏头瞧她一眼,脸色颇为淡漠,“我看你是玩心又起了……”
朝暮干咳了一声,打开扇子讪笑道:“既然他胆子那么大,敢故意招了些妖气见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怯场啊。你是没看到,方才我走时他脸上愤恨的表情,啧啧……他是不是急着死?”
从公堂出来后,勐泽便告诉朝暮沈若冰是被妖物吸干阳气后死的,这妖物正好是先前沈若冰口中的那位神似狐妖的青楼女子。至于这件事情他是如何知晓的,朝暮便不得而知了。
凡世人都极其害怕妖魔鬼怪邪灵之物,可从刚才情形来看沈家这位显然已经知道自家心上人的身份,可他不仅不怕,反而拿了锁灵石将狐狸的妖气尽数收到自己体内,冒着分分钟被错杀的危险为那狐妖顶罪。且不说此番行为有多愚蠢,单从情字看,这一做法着实令人动容。
思及此,朝暮忍不住叹道:“世间难得痴情郎啊。”
闻言,勐泽顿住脚步,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朝暮捧起扇子又一想,勐泽不就是为了未婚妻子跑到扶柳岛做苦力的吗?于是,她喟叹一声,敲了敲他的肩膀,极其尊重道:“仙君也是世间难寻的痴情郎啊。”
勐泽阴沉着脸,抽了抽嘴角,走得更快了。
入夜,朝暮与勐泽就着昏黄的灯光翻过沈府后院高墙,行到花园尽头的回廊。回廊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对白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微弱的烛光明明灭灭像是随时都会被吹熄。
朝暮四处望了望正要问狐妖的具体位置,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混乱的脚步声。
暴发户打着灯笼从黑暗中走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色阴沉地问道:“不知二位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朝暮偏头看了勐泽一眼,一个飞身跳到隔壁屋顶上。
浓重夜幕里,一个身影从黑暗里渐行渐近,那人窈窕的身形犹如一条蜿蜒绽放的花藤在夜色逐渐里蔓延开来。
朝暮屏住呼吸,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人。
那人像是毫无察觉,伏在草丛中梭巡片刻后推门进了一间小屋。
屋内光线一闪,烛火燃起,隔着层朦胧的窗纱,依稀可以看到屋内女子高耸的云髻,玲珑有致的身材,以及迤逦的长衫。
这狐狸果然有几分姿色,朝暮感慨一声抬手挥扇,须臾间门板倒地。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随着烟尘响起,朝暮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沈老爷愣了。
怔愣间,身侧红光突现,狐妖狞笑着挥起利爪,朝暮心里一沉,当即甩开折扇去挡。“滋啦”一声,扇面被划了道口子,随之闪出的紫光直击狐妖心口。狐妖闷哼一声吐出口鲜血,脚下步子却毫不胆怯,狞笑着继续往前扑。朝暮骂了声娘,气哄哄地合上折扇抬臂接招。
红光将至未至之时,勐泽飞身而至一把揽了朝暮的腰身,然后用力向后一扯,朝暮踉跄一下,脚步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脑袋不偏不倚地磕到屋内的圆柱上。
这一下磕得她头脑昏沉,双目迷蒙,整个人像是跌进了云雾里。
云气缭绕中,勐泽白袍纷扬,长袖飞舞,手臂一抬,便出白光一记,如同利刃般直抵敌人脖颈。
朝暮看着眼前场景心中又是一懵,明明屋内烛火被他的掌力熄灭,她却仿佛看到明媚如火的白昼,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白衣男子在那片刺目的光线里身形矫健,信手成兵。
“朝暮!”气急败坏的声音突兀地自耳侧响起时,朝暮慌乱地抬头,脑袋又瓷实地撞到勐泽的胸膛。
勐泽咬咬牙一手抱起失了魂一样的朝暮,一手甩出一记白光。见朝暮抬头看他,眸色清明,他脸色一黑,手一松将人推得老远。
黑暗里,他气得咬牙切齿,“朝暮,你是傻了吗?”
傻了吗?
朝暮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四目相对间,女狐趁机化为原身跳窗逃了,勐泽余光瞥到了那道火红,眉头一皱,当即转身追到屋外。
等朝暮出去的时候,两人又缠斗起来,只见女狐斜倚着一颗梧桐树,神色仓皇,勐泽两指一抬,一道凌厉的白光闪去,这个力道恐怕能不死也能灭了她几百年的道行。
许是受了伤,白光射来时女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面色如死水般平静,竟不躲了。
那白光却是没能落到她身上,光锋接触到衣摆时,一道肉墙结结实实地挡了。
勐泽见状立即收回手,不过为时已晚,单是余力就已经让沈烨倒地不起了。
中招的沈烨像被抽干了精力,死人一样趴在地上,只有嘴上还有轻微的动作,似乎是在大口呼吸,又似乎在说些什么。
女狐面色苍白地抱着沈烨,抬起霜雪般的手腕抹了抹男人脸上的血渍,眉目流转间如同鬼魅一样低声念道:“再会了……”
余音未消之时,狐妖飞身跳到院内的梧桐树上,沈烨“扑腾”一下再次摔倒在地,鲜红的液体不断从他嘴角渗出,一滴一滴,流得悄无声息。
“媚儿……”像是低语,又像是呼唤,苍白无力地回荡在院落间。
女狐却是头也不回,片刻就消失在迷雾一样的夜色里。
勐泽的手在空中僵了半天终是无声无息地落下。
沈烨对着狐妖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空荡荡的屋顶后有一颗白杨树,树上不知什么鸟扑腾着翅膀“啾啾”地叫了几声。沈烨听着鸟叫声竟慢慢笑了,粘稠的血液从他上扬的嘴角流下,湿漉漉地淌了一片。
朝暮不忍心地别过头,轻声唤道:“沈烨,你……”
沈烨像是梦醒了一样,在血泊里缓缓转过头对站在前面的勐泽道:“求求你,放了媚儿……”
勐泽眸色一深,抿唇上前一步,扶起沈烨强行为他止了血。
血止之时,有风吹过,拨乱云层,月光撒下,树影婆娑。
衣着华贵的男子瘫坐在地上,认真的望着那棵高大的白杨,良久,像是累极了,手一垂缓缓闭上了双眼。
勐泽一手扶着他,一手垂在身侧,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深沉而阴翳。
不知为何,朝暮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不安。
第十三章 楼台观舞
从前她曾听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也无限唏嘘过造化弄人,如今却是牵扯到自己身上了。
冷血无情,嗜赌成性的沈烨肯为了一只狐妖舍弃自己的性命;睡了三千年的勐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救自己的未婚妻子,那么他若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只是闹了个笑话,又会怎样?
如来时一般风轻云淡的走了?
如仇人一般与她血战一场?
朝暮瞌上眼,不敢往下想了。
或许从勐泽留在扶柳岛的那天,她就应该意识到这是场灾难了。
凡世人向来称九重天上仙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其实这样看来,也是可笑得很。她自诩风流肆意流连仙界人世,到如今却是不知该如何走下去,真是可悲啊。
许是风吹得紧了,朝暮有些疲惫地揉揉眼,再看时,勐泽就在她面前负手而立。
“沈烨呢?”朝暮打了个哈欠,问道。
“送回房间了。”勐泽望了眼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树枝,突然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朝暮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喉咙干涩得厉害,半晌才道:“没什么事……可能是困了。”
想了片刻,她又问道:“那狐妖你准备……?”
勐泽抬起手,将掌心间的一块玉石摊给她看,“锁灵石……她逃不掉了。”
“嗯,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睡了。”
勐泽微微叹了口气,神色中有些无可奈何:“去吧。”
转身欲去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唤了声:“勐泽……”
勐泽脚步一顿,“怎么了?”
朝暮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坚持了很久的事……不过是个笑话,你……”
“不会的。”勐泽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已经在沈府呆了好几日,两日里朝暮不是望着后院内那棵长得高大的梧桐树发呆,就是望着不断凋败的花树发呆。
沈老爷病了,沈烨伤了,诺大的沈府竟找不到管事人。
许是愧疚,勐泽每日都会去帮沈烨疗伤,绝口不提离开的事儿。
朝暮也去看过沈烨一回,原本好好的人如今是要死不活的躺在榻上,双目空洞,面色惨白,跟失了魂魄一般。
她同情地看了看沈烨,对勐泽道:“你下手可真重,竟然把人伤成这样。”
勐泽放下手中杯盏,驳道:“你看着他像是外伤吗?”
再看向沈烨时,他已经闭上眼,整个人又灰败了许多。
朝暮摇了摇头,“外伤还是有的……看眼下你怕是医不好他了。”
勐泽饮了口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看来要把那只狐妖找回来了。”
决定去找小狐妖那日是个大晴天,朝暮将前摆一理,折扇一甩,瞒着勐泽神清气爽地迈出沈府。
街上正热闹,摆摊的小贩们吆喝声不断,路上的行人来往不断,各色人等掺杂在一起,要想寻个狐妖的确不太容易。
朝暮将折扇搭在额前,有些苦恼地往前望了望,阳光泛滥,行人泛滥,左思右想便决定寻个有趣的地方消磨一段时间,待到人走日落只是再出来寻人。
然后她就随意进了家茶馆,点了杯淡茶后,百无聊赖地听了几个时辰的书。
说书先生今日讲的是某位将军建功立业的丰功伟绩,他讲的是热情洋溢,唾沫横飞,朝暮听得是愈发无聊,直至昏昏欲睡。
末了,先生惊堂木一拍匆匆离场。
朝暮抬起折扇,打了个哈欠正要思考接下来去哪,两个锦衣玉袍的小哥正好从旁经过。
两人一面笑着,一面讨论花楼姑娘。
一人眯眼笑道:“悦雅阁的那位舞姬跳的真是好,那身段,那舞技,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妙的。”
另一人连连点头,“我猜她面纱底下更是一张勾人魂魄的脸蛋。”
语毕,两人皆是一阵猥琐的笑。
朝暮用折扇敲了敲桌面,十分愉快地做了个决定。
悦雅阁是京城最大的一家乐坊,其间的歌姬舞姬都是从各地挑来的上等货色,不仅歌喉婉转,舞姿曼妙,模样极其出众。
朝暮某次心血来潮去了一回,却是失望而归。
悦雅阁里的姑娘是真材实料不假,就是去的人有点恶心了。明明是一群色心写在脸上的乌合之众,偏偏装作欣赏艺术的样子,一边留着口水,一边赞着舞技歌喉,倒真不如青楼来的干脆直接。
于是她便痛快地回归青楼,再没去过悦雅阁,这回算是旧地重游吧。
悦雅阁样子倒是没变,楼下跟酒楼没甚区别,就是中央多了个不大不小的圆台。
朝暮去时,楼下已经满了。
老板娘迎到她面前,乐呵呵地指指楼上,“公子不如到二楼雅间,那看得更清楚些。”
说完,一双精明的眼巴巴地盯着朝暮。
朝暮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女人,摇着扇子踏上楼梯。
倚着红漆栏杆往下看,视野很是开阔,楼下饮酒的,谈天的,直勾勾盯着圆台间幕布的……一时全部汇入眼中。
朝暮喝了杯茶,就听见有乐声突现。
那乐声先是低哑,如同来自水底般沉重湿缓,而后一点一点拨开水汽,变得轻快悦耳,最后一声就如同冲破水面,猛地一高。
饶是不懂音乐的朝暮此时也心中一惊,连扒着栏杆定睛往下看去。
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一红衣女子缓缓落在圆台。
第十四章 偶遇太子
女子身形一露,楼下皆是吸气声。
单螺发髻,步摇横插;眸光通亮,婉转多情;纱巾遮面,欲说还休;血红纱衣,雪肤微露;玉足玲珑,步履轻缓;娇身飞转,环翠叮当。
乐曲声声轻快,舞步翩翩婀娜。
朝暮望着楼下美人身影,举杯自饮,有些理解沈烨为何这般念念不忘了。
这狐狸姿色的确出众,仅仅是一转身一回眸,便勾得人三魂掉了七魄。只是这妖精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明知道有人会寻找她,还不找个深山老林藏着,净做些抛头露面的事儿。
悠哉悠哉地喝完一壶酒,乐声正好停下,女狐纤腰一屈,莲步轻移,在一众人的赞叹声中上了阁楼。
朝暮叫了壶酒,回头的时候,女狐正好上楼,“来,喝杯酒。”
她晃晃酒杯,笑得慈眉善目。
女狐看见面前人脸色一变,当即红裙一闪跳进了最近的一间厢房。
“别跑啊。”
朝暮扔了酒杯,急忙追了进去。
女狐坐在窗上,回头扬起眉毛,挑衅一笑,然后跳窗而逃了。
“哎!”朝暮一手握着折扇,一手撑着窗户,就见女狐滚了两下,跌跌撞撞地涌进了人群。
你怎么就不听人把话说完?
朝暮咬咬牙,一闭眼索性也跟着跳了。
揉了揉脚踝再站起来时,女狐已经在人群里窜了好远,朝暮看了看天,认命地放弃了。
谁料这女狐运气也是一等一的差,朝暮正愤愤地往沈府赶,一抬头就看见她从街角出来。
“哎!”朝暮张口又是一声叫。
女狐惊恐地张大眸子看了一眼朝暮,瞬间跑的比兔子还快。
朝暮将扇子往腰上一别,狠下心来,一面捋起袖子,一面拔腿去追。
穿过一条街,朝暮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抬头便见一匹枣红马儿迎面飞奔而来,女狐跑的太过卖力,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危急情况。
眼瞅着马蹄抬起,朝暮以袖遮面,悲哀地叹了口气,同时为女狐捏了把汗。
只听一声嘶鸣,马蹄落地声戛然而止,朝暮垂下手,见一黑衣男子正好飞身下马,长袍一闪间已将女狐揽入怀抱。
一柔弱女子,一魁梧男子,四目相对,深情款款,情况发展的有些玄乎。
“这位兄台……”朝暮拿出折扇,摆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走到两人面前,做了一揖道:“我与这位姑娘有话要说。”
男子狐疑的看了朝暮一眼,转而望向女狐。
女狐红唇一抿,立马就有泪水盈满眼眶,“公子救救我啊,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却步步紧逼……”
朝暮抽了抽嘴角,强掩内心的一阵恶寒,摆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媚儿……快别闹了。”
女狐紧攥着男子衣裳,摆出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
男子目光滞了滞,一把拉过女狐,将人护到身后,然后理直气壮的看着朝暮道:“这人本宫带走了。”
本宫?
朝暮摇了摇扇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
英挺剑眉,幽深黑眸,削薄红唇,冷峻面色,帝王家的傲气扑面而来。
再看打扮,黑发被镶碧鎏金冠高高束起,身穿窄袖对襟黑袍,衣襟袖口皆用金线绣着密密龙纹,黑色宽边腰带上缀着一块白色玉佩,这样一看,身份倒是不一般。
见朝暮半天无话,男子以为人怕了,便趾高气昂地睨了朝暮一眼,拉着女狐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英雄救美倒是救到本仙头上了,朝暮愤然。
街边行人都被这突发情况吓得不轻,有的甚至白着脸,像个木桩一样呆在了原地,朝暮随意拉了个人,问道:“那人是谁?”
那人诧异地看了朝暮半晌,才鄙夷道:“当朝太子……这你都不认识?”
“小生孤陋寡闻啊。”朝暮换了个手握折扇,摆出求知样,又问下了太子府的具体位置。
慢慢悠悠走到太子府时,已经是夕阳将尽,朝暮瞟了眼红艳艳的霞光,一跃跳过高高的院墙。
沿着琉璃碧瓦,一路都行得颇为顺畅,竟连巡守的侍卫都未遇到,由此看来太子府的治安问题有些严重了。
朝暮正为太子殿下的人身安全操心时,一阵琴声从不远处的花树间传来。
弯腰细看,素花盈枝头,美人捻琴弦,太子品美酒,好一个风花雪月的场景。
朝暮抬头看天,颇为忧伤道:“薄情女,风流郎,光天化日凑鸳鸯,可恨,可恨……”
女狐听罢这话,小手一抖,琴弦断了,身子一软,险些瘫到地上。
爱心泛滥的太子连忙一把扶住了女狐,继而仰头看着作伤怀模样的朝暮,随手拿了个酒壶,脚尖一点越上屋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位痴情郎……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朝暮上前一步,不慌不忙道:“太子府啊……”
男子凤眼半眯饶有趣味的打量人一番,而后阴恻恻地开口道:“你不怕本宫把你送去见阎罗?”
朝暮摸了摸鼻子,盯着他手里的酒,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摆了副客气的模样做了一揖,“阎罗长得有些丑了,倒是他手下的黑白无常长得不错……不过地府离这儿有些远,太子殿下不如先招待招待在下。”
闻言,太子先是一愣,而后直接将酒扔给两眼泛光的人,“我当是什么人,原来不过一个泼皮无赖……”
“咳咳……”朝暮呛了一大口酒,一面顺气,一面摆笑道:“太子错了,小生这人一向看人办事儿,面对君子的时候我就是君子,面对无赖的时候……嘿嘿……”
她挑了挑眉毛,递出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太子接了朝暮的眼神顿时容光泛发,激动难掩,就差没直接拉着人来个拥抱,“巧了,我这人就是喜欢跟泼皮无赖对着干,既然你这么喜欢喝酒,不如留在太子府,我管饱。”
朝暮仰脖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边水渍,也是两眼放光道:“当真?”
“当真。”太子语气坚定的回答,同时转过身,对树下吓傻了的女狐无限温柔道:“媚儿,继续弹琴。”
合着以为朝暮迷恋那女狐,故意气人呢。
于是朝暮喝口酒,顺着他的意思作出生无可恋状,满含深情道:“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谁能知我意啊……”
太子笑得凤眼眯成一条缝,“来人,再送几坛酒来。”
朝暮将扇子别在腰间,抱着酒壶欢天喜地地下了房顶,一次喝了个痛快。
从前总是听说书先生讲,皇家之人心机深沉,架子大,排场高,平民百姓近不得身,如此看来,这话说的是大错特错了。
太子抱着酒坛子一通豪饮,一身华服上洒满酒渍,这样还不过瘾,喝到最后竟擦了把嘴角拉着朝暮讲起宫廷密事,说起他老子身边哪个妃子狠辣,哪个贵人貌美,一条一项,分析得头头是道。
朝暮喝着酒听得一段一段的,却也着实敬佩他的胆量,这话他老子听到可就精彩了,“太子啊……”
他打了个酒隔,迷迷糊糊道:“叫我季凌逸。”
“季凌逸啊……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季凌逸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抬起拍了下她的脑袋,磕磕巴巴道:“老子吃饭长大的。”说罢嘿嘿地笑了起来。
得,看来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