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昏朝醉暮TXT下载昏朝醉暮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昏朝醉暮全文阅读

作者:凉宵     昏朝醉暮txt下载     昏朝醉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自欺欺人

    他高声质问,咬紧牙关居然在一瞬间将她拉了上来。

    两人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双双跌在一棵桃花树下,那棵桃花树生得十分高大,繁盛的桃花重重叠叠压在枝头,几乎要将纤瘦的枝条折断。

    舒落微盯着一树桃花,抬手往脸上一抹竟摸到满手的水泽,到底是难过了啊。当初决定要一门心思扑倒祁泠煜身上时,她就告诉过自己,不达目的决不能伤心,不追到手决不能放弃。如今仅仅看到他与孟仟语缠绵恩爱的模样,她便退缩了,甚至还想到了死。

    躺在桃花树下再联想到方才的险境,她才感受到恐惧来,这么高的山崖若是掉下去恐怕会粉身碎骨吧。她被那场景吓得一个激灵,被风吹红的脸蛋瞬间褪尽了血色。

    “现在知道害怕了吗?”祁泠煜靠在树干上冷冷地看着她,素雅的脸上再没有惊惶的神色。

    舒落微睁开双眸直直地看着他,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水意,衬得那双乌木般的眼珠愈发乌黑。

    祁泠煜被她如同受伤的小猫一般的眼神一刺,整个人都没了脾气,“还能起来吗?我送你回家。”

    舒落微紧抿着唇,两眼直直地望着他不做声,等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才质问道:“是不是你对身边的每个女子都这般柔情蜜意?”

    祁泠煜看向她的眼神陡然一冷,连带着整个人都散发出无法接近的寒意,“这件事就不劳舒小姐费心了,卫远就在桃林外守着,本王会令他将你安全送回舒府。”

    “祁泠煜!”舒落微高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迈开步子朝祁泠煜奔去,一把抱住了他将要离开的背影,“不许你离开!我不许你离开!你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我努力了多久吗?”

    舒落微的声音渐渐哽咽,说起话来也开始含糊不清,“我入宫求了福安求了雪儿求了好多人,舒浩南说我是个傻子,柯醉也嘲笑我,他们都不相信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像他们口中那样冷酷无情……我想陪在你身边,祁泠煜,我好爱你……”

    祁泠煜,我好爱你。

    祁泠煜的身子一僵,呆滞了半晌他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找到重点,她又一次对他说明了爱意,他听到那句“我爱你”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欣喜是假的,但是欣喜过后更是无力的悲凉。

    他狠下心来将她的手掰开,不等人再一次扑上来就伸手推开。

    舒落微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往后撞到了一棵粗壮的桃树上,后脑传来闷闷的疼痛又一次触动了她的眼泪。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就算山间狂乱的风吹散了他的发髻,吹乱了他的长袍,他看起来仍是那般高贵清冷,如同春日里寂静开放的一株兰草,美得没有人间烟火之气。

    第一次遇见他也是这般情形,她狼狈地躺在乱瓦之间,他宛若神邸站在夕阳的万丈光芒之下。她明明摔疼的是脑袋,动的却是心。

    满树桃花因她的一撞簌簌而落,纷纷扬扬的花瓣如同一场无声的雨将两人越隔越远。

    舒落微抬手捻起一片花瓣,泪眼未干的脸上浮出一丝迷茫的笑意,“你既然如此厌恶我,又为何次次在我落难时都出手相救?你知道吗?只要有一次你不出手,我可能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无药可救了。”

    “祁泠煜,都是因为你!”舒落微的音调陡然扬起,梨花带雨的脸上染了几分愤怒,“为什么要对我若即若离?为什么不能看着我去死?为什么不能认真看待我对你的感情?为什么?”

    “舒落微!”祁泠煜大声制止了她的质问,深邃的眸子里难掩痛楚,“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舒落微抬头看着纷纷杂杂的残瓣,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在一瞬间决堤,“我想嫁给你啊。”

    梦呓般的声音,梦呓般的神情,落到尾处却是如此伤情。

    祁泠煜看了一眼她凄凉的神情,张了张口竟说不出一句话,心中的酸楚如同海浪一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完全吞没。

    舒落微抬手擦掉脸上泪痕,自顾自地抽噎了许久才止住哭声,清亮如水的眸子重新落在祁泠煜身上时,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许多人都告诉过我,以后遇上了喜欢的男子就要勇敢去追,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喜欢一个人竟是这么苦。”舒落微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痛意,“他们都说我和逸哥哥在一起会是一桩极好的婚事,我也尝试着去接受他,是的他对我很好,和他在一起我将会很快乐。可是每次午夜梦回你都会闯入我的脑海,他站在红安街的青砖红瓦下,一声一声地问我:‘舒落微,和他在一起你是真的快乐吗?’”

    舒落微唇角一勾似乎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你说可不可笑,你明明对我避之不及,可梦里的你却那么在意我身边站的男子是谁,你不许我想象和祁泠逸成婚以后的日子,你不许我和祁泠逸一同翻墙到宫外玩耍,你甚至不许我叫他逸哥哥……每次梦醒我的心就像被你亲手用刀挖走了一块,剩下的那块盛放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悲凉。”

    “祁泠煜,你要是真的不爱我就请你决绝一点。若有一日别人对我举刀相向,请你假装看不见,生死有命,我若死在你面前也算是我舒落微命中该有这一劫。若有一日你真的爱上了一个女子,请你一定遣人告诉我,从此婚配嫁娶,各不相干。”

    祁泠煜缓缓合上了眼,耳边全是那句“婚配嫁娶,各不相干”。曾经他想过无数次的话,如今从她口中说出竟是那么伤人。

    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完全干涸,久到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祁泠煜终于睁开眼平静地看向她,令人沉迷的眸子如同死海一般寂静,“便如你所言,倘若有一天我要娶别的女子,一定亲自将请帖送到你手中。”

    舒落微的身子软了软,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才没有倒下。她挑起眉眼颤抖地看向祁泠煜,口中的话语再没有一丝温情,“祁泠煜,你当真是个绝情的男子。”

    转身离开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脚腕被崴到了,每走一步都如同踏在钢钉上,凶猛的痛意从脚腕的骨头一直穿到跳动的心脏,渐渐的连呼吸都似乎染上几分沉重的痛。

    舒落微咬咬牙,固执地一步步往前走,此时再看来时的路竟是如此漫长。

    祁泠煜怔怔地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后才提步跟了上去。本想完全无视地路过,但目光触及到她已经被咬出血的唇瓣,那颗坚硬的心又软的一塌糊涂。

    他突然想起了曾无意间在书本上看过的一句话:“爱若入骨,便如天劫一场,避之不及,无处可逃。”舒落微便是他生命里那场无处可逃的天劫,如狂风骤雨般气势汹汹地来,令他爱的辛苦,痛的蚀骨。

    祁泠煜深吸一口气,迅速弯腰将人抱起,不顾怀中人的捶打,大步流星地闷头往前走。

    “祁泠煜你混蛋!”舒落微气得脸蛋通红,抬起手臂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胸膛。

    旧日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步子迈得愈发快了。

    卫远果然守在圆亭之外,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本该离去的孟仟语。

    孟仟语看到亲近的两人脸色一沉,但很快又摆出端庄贤淑的表情,莲步轻移迎了上去,“煜哥哥……”目光落在他怀中的舒落微身上时,她立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微微讶异道:“你们二人……”

    祁泠煜瞟了她一眼,径直走到卫远面前,面无表情道:“准备好车马送舒小姐回府。”

    卫远本想从他手中接过舒落微,但是见祁泠煜收紧胳膊没有半分放手的意思便讪讪地收回手,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上舒落微躺在祁泠煜怀里一直没有动,大抵是女人善妒的天性,她在看到孟仟语眼底无法掩饰的失望时瞬间就老实了。

    舒落微,原来你也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她平静地窝在祁泠煜的怀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祁泠煜将舒落微放到马车后一回头就看到孟仟语同样一瘸一拐地从山上走下来,山间路途坎坷,他为了节约时间挑的全都是难行的小路,孟仟语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能跟上他的脚程的确不易。

    再看向孟仟语时,祁泠煜的眼中难得有了一丝愧疚,“你还好吧?”

    孟仟语脸色发白地抬头看着他,一肚子的火气还未发作就又被他月白袍子上的一大片血迹惊得失了方寸,“你……你的伤口……你的伤口为何又裂开了?”

    祁泠煜低头一看,鲜红的血液果真在不断从伤口渗透出来,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染红了胸膛。他低头勾唇一笑,脸上表情十分勉强,“没关系,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第五十章 舒府相逢

    孟仟语摇了摇头,眼底藏了无尽的悲伤,“祁泠煜你为什么一定要骗自己呢?”

    祁泠煜抬手碰了碰旧日的伤口,白净的手指上立刻沾染了新鲜的血渍,他盯着那抹红色,终于在孟仟语将要离开的前一刻轻轻道:“我可能真的错了。”

    舒落微回府后亲自将丢失的纸条誊写了一遍,她记性好,零零碎碎的竟然又写了满满两页纸。

    月儿在一旁撑着下巴磨墨,待她终于放下纸笔时才疑惑地眨着眼睛问道:“小姐你写着东西有什么用?上回写的丢了?”

    “上回就跟你说了,我要用它来讨好皇上。”舒落微将笔墨搁好,净了手后方细心地将纸条一一折好,“这件事你休要对要对别人说,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外瞎传,我打断你的狗腿。”

    月儿立即往后一跳倚在门框上,捏着衣角嘿嘿地笑了起来,“小姐有一句话不只当讲不当讲。”

    “讲!”舒落微端起磨盘,黑着脸一步步走到月儿面前,“你若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让你一个月出不了幽兰居!”

    月儿心一横,扯着嗓子叫道:“我已经把你抄纸条的事情告诉了柯公子!”一边快言快语地讲出原因,一边手脚麻利地扭过身子往院子里跑。

    “我杀了你!”舒落微凶神恶煞地嚎了一句,举起墨盘朝那抹娇小的身影掷去。

    墨盘抛出,紧接着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将幽兰居震了三震。

    舒落微有些肉疼的撤掉挡在眼前的手指,从缝隙中瞄了一眼,某位翠衣丫鬟一脸浓墨生无可恋地站在院子中央,以响彻天际的声音不断嚎叫,而罪魁祸首正扶着一旁的花架笑道抽搐。

    “那个……先别哭了?”舒落微弱弱地上前问了一句。

    翠衣丫鬟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把眼泪,刚有平静下来的趋势,结果低头看到自己手上乌漆墨黑的墨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嚎叫。

    舒落微连堵起耳朵,一屁股坐在院中的藤椅中神情悠闲地看着她哭。

    小丫鬟一个人干嚎了许久,见实在没人搭理她便又抹了把眼泪,不哭了。

    舒落微这才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小丫鬟委屈巴巴地看了舒落微一眼,抽了抽鼻子道:“我叫兰儿,是前几日新入府的,如今被分在盛兰居中伺候柯公子。”

    “他?”舒落微偏头朝月儿甩了个眼刀子之后又摆正神色问道:“那你来幽兰居可有什么事?”

    小丫鬟被她严肃的模样唬得不清,语气愈发恭敬道:“柯公子请您到后花园品茶。”

    “品茶?”舒落微眼珠转了一圈,总觉得难以置信。上回她舒府丫鬟的身份被戳穿,柯醉咬牙切齿地让她搬来二十坛美酒作为赔礼,并且一口一句“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那嗜酒如命的人还会请她喝茶?

    “这可是件稀罕事啊。”舒落微眯起眼睛,懒懒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我得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听要去见柯醉,月儿立马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地冲了上来,“小姐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舒落微横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给我留下来照顾兰儿洗漱,不把人伺候干净了不许出来!”

    言罢,不顾兰儿惊慌失措地推辞,舒落微广袖一甩大步出了幽兰居。

    其实舒落微大致能猜到柯醉找她有什么事要讲,她爱慕祁泠煜一事,虽然能瞒得过月儿那个笨丫头,但她几乎能肯定柯醉是知晓她的心意的。

    那日在酒楼他的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已经说的十分明白。当时她觉得柯醉不过是个外人,即使看明白了也无关利害。可后来在舒府的多次相遇,他都有意无意地提及此事,甚至不惜挑明了她的身份以大局相劝。那时,她就开始渐渐怀疑柯醉的身份了。

    府中人都说柯醉是位流落民间的能人异士,能则精通古今典籍文献,异则能掐会算深明鬼神之道。舒落微连命都不信,更何况邪乎的鬼神之说?

    思量了许久,她最终将柯醉归为皇后派来的卧底。既然那妇人能巧言令色地骗了如此多人,还不能苦心积虑地安插几个眼线吗?

    做着撕破脸这一最坏的打算,舒落微对于柯醉的邀约也不躲了,堂堂正正地独自到后花园赴了约。

    还未穿过长廊,舒落微便看到坐在圆亭中的柯醉,与之相对的是一袭白衣的祁泠煜。目光触及到那抹如月光般的色彩,舒落微的呼吸滞了滞,愣了半晌再抬头看时正好看到祁泠煜偏过来的侧脸。

    正午的阳光有些浓烈,金灿灿的光芒落在他姣好的皮肤上,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染得一片迷离。舒落微放轻了脚步缓缓地朝圆亭走去,愈来愈近的距离,祁泠煜被光影打散的面容也愈来愈清晰。他微眯着眼睛,唇角斜斜地勾起,红润的唇一开一合,犹如古书上翩翩如玉的美男子轻踏着步子朝她走来。

    柯醉方倒了杯茶递给祁泠煜,一抬眼便看到迈着小碎步的舒落微,清秀的眉毛一扬朗声道:“你来了啊!”

    祁泠煜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紧,直握得骨节发白了才静下心来回头看向舒落微,那一双眼再没有往日的疏离冷淡,深邃的眸子里全是诉不尽的浓情蜜意和深深怜惜。

    舒落微被他的眼神刺痛,侧过头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笑道:“听说柯公子要请我喝茶,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这般高雅的情趣?”

    柯醉抓起桌上折扇,风度翩翩地“啪”地一声打开,唇角含笑地看向舒落微,语气中带了一分宠溺道:“今日有客人来访,你还要与我油嘴滑舌吗?”

    如此亲昵的语气,听得祁泠煜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曾经她也是这样生龙活虎地和自己耍赖斗嘴,如今连说个话也要特意避着他了。祁泠煜偷偷看了舒落微偏过去的侧脸,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经柯醉提醒,舒落微才不得不看向祁泠煜。那日在翠微山上两个人闹得如此难看,若是换做其他女子早就哭哭啼啼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舒落微心里虽然难过但还是强迫自己止住了绝交的想法。

    打小她就十分固执,看上的东西不拿到手就绝不肯罢休。幼时为了吃到街东头一个老汉卖的糖葫芦,她硬是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了一上午,最后累的险些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同样固执的舒良不得不对自己女儿让步,乖乖遣人直接将老汉请到了舒府。

    舒落微还记得从前读的画本子上有这么一句话“喜你为吾之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喜欢祁泠煜,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哭为他笑,至于祁泠煜的态度有那么重要吗?

    只要他一日未曾娶亲,她便要追求一日。

    虽下定了决心,舒落微的心中还是憋着一口气,看向祁泠煜的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热切了,“大皇子竟有空到舒府来,真是令我舒府一干人等甚是惶恐。”

    略带嘲讽的语调,再加上似有若无的笑意,舒落微还未走进圆亭就已经将气氛惹得**味十足。

    柯醉晃着扇子瞧了眼舒落微脸上讥诮的笑意,再看看祁泠煜有些不自然的脸色,意味十足地长叹一声道:“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便不留在这里打扰二位。”拂袖离开之前,又忍不住留下一句话,“两位都不是两三岁的孩童,该怎么做应该不用在下多做提醒。”

    舒落微哼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倒是祁泠煜眼神复杂地看了柯醉一眼,沉声道:“多谢提醒。”

    有了这一声回答,舒落微愈发肯定柯醉是皇后派来的卧底了,不过这卧底也太沉不住气,祁泠煜一来就忍不住挑明了身份,真是成不了大事的人。

    舒落微摇摇头,连带着看柯醉的表情都带着几分同情。

    柯醉被她的眼神弄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摸着鼻子一脸疑惑地离开了。

    没了旁人,祁泠煜的目光便毫无顾忌地落在了舒落微身上,“你的伤可好了?”

    舒落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迈着步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圆亭,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后才淡淡道:“如你所见。”

    祁泠煜直接忽略了她带刺的语气,白净的脸上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落微,可以告诉我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吗?”

    舒落微端茶的手一震,热腾腾的茶从杯子中溢出来,烫得她白皙的手背立刻红了一大片。舒落微却像未曾察觉,仍紧紧地握着杯子,连眼神都变得波澜无惊,“大皇子怎么有这般闲心关心起如此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你非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吗?”祁泠煜无力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骤然沉了不少,“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为了我寻死觅活不得安生,难道就只是逞一时意气,全当玩笑吗?”

    他冷冰冰的话语如利刃一般血淋淋地划破了舒落微的伪装,她垂下眼睑戏谑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就变得十分低落,“原来在你眼中,我对你的感情不过是一时意气。”

第五十一章 陈年旧事

    祁泠煜终是心生不忍,低头喝了口茶,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不过十七岁,正是女子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候,我不希望你因为一场错误而耽误了一生。”

    舒落微听罢他的话气极反笑,厉声辩驳道:“我竟不知素来冷酷无情的大皇子也会如此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不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讲话,舒落微,今日我只来问你一个问题。”祁泠煜放下茶盏,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舒落微脸上,竟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你是否真的喜欢我,哪怕日后要为了这份喜欢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舒落微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一双眼明亮如星,“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还能怕什么?”

    祁泠煜苦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有时候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你若选择和我在一起以后可能会面对更可怕的东西,比如……”顿了一顿,他接道:“比如同父母亲人反目成仇,比如成为全天下唾骂的乱臣贼子,比如……”

    祁泠煜看了一眼舒落微已经灰败下来的脸色,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良久的沉寂之后,舒落微终于强装镇定地开口道:“那么你为何就不肯从权利的争斗中脱离呢?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何必非要挤在京城中过着尔虞我诈的生活呢?”

    “舒落微,你的爱太自私了。”祁泠煜打断了她的话,语调清冷道:“自古以来皇权争斗有谁能够全身而退?生活并不是你所看的那些骗人的画本子,它是残忍的,也是现实的,有时候并不是你选择了躲避,灾祸就会消失,有时候并不是你选择了退让,那些害你的人就会收手。这些年舒相将你保护的很好,我不希望你因我被世俗伤透了心,也不希望你因此变成了世俗的人。”

    “舒落微,有时候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

    留下最后一句话,祁泠煜缓缓站起,然后再舒落微疑惑的目光里落魄地离开。

    人快要穿过圆亭之前的假山时,舒落微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提着裙角朝着祁泠煜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祁泠煜!”舒落微气喘吁吁地拦在祁泠煜面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既然你今日特意来找我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么我也告诉你,我舒落微爱了便爱了,从不管其他的事情。倘若有一天,因为这份爱我当真走上众叛亲离的道路,那就是命,我舒落微躲也躲不过的命!”

    “不要总是口口声声说是为我着想,祁泠煜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内心都摸不清楚,那么或者还有什么意思?”

    舒落微脸上布满讥诮的笑,不顾祁泠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立即又转过身飞奔而去。

    或许我真如你所说那般自私,或许我真如你所说那般天真,那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告诉你,我舒落微爱了便是爱了。

    不躲避,不放弃,哪怕过尽千帆之后你我终究别离。

    舒落微回到幽兰居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痛哭了一场,新写的纸条又被泪水浸湿变成墨黑的一团。她沐浴在窗口的暖阳下,一字一句将纸条上的每一项背诵了一遍。

    在宫中询问福安这些事情的时候,老太监对着她笑得皱纹丛生,“老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用心的女子,将来若你真的嫁进皇宫,定是陛下之福,大祁之福啊。”

    那些太监宫女的音容笑貌犹似在眼前,可她却再也没有当初沾沾自喜的心情了。

    再多的情谊,再苦的心肠,遇到了一个不懂得的人都是白费。

    兀自伤怀了许久,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小窗外透出几分朦胧的夜色来。月儿轻手轻脚地进房点了灯盏,见舒落微神情已恢复正常便上前小心翼翼道:“小姐知不知道,今日府上来了为贵客!”

    “哦?”舒落微只知今日祁泠煜特意登门来拒绝她,别的倒是都未注意。

    月儿眨眨眼睛,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凑到舒落微面前道:“今日那大皇子,不荣安王爷来府上了!”

    舒落微一楞,一直叫他“大皇子”都习惯了,竟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认识的大皇子了。

    “听前院的丫鬟说荣安王来时老爷正好有事外出,他便到后花园走了一趟,你说我怎么没遇上呢?”月儿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唉声叹气道:“早就听说荣安王生得俊美无双,是大祁第一美男子,我就想去看一眼,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居然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是来找老爷的?”舒落微的心猛地一跳,总觉得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月儿被她的关注点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抬头看了眼她认真的表情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应该是有事情和老爷商量吧,不过据他们描述两人商量得应该不太愉快,荣安王走后老爷气得把他最爱的一套紫砂壶摔了。”

    这何止是不要愉快?简直是非常不愉快!

    舒落微气恼地瘫在窗口,实在想不出来祁泠煜能够因为何事将父亲气成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想断了她的念想,故意来一招釜底抽薪?

    若真是这样,她还真是高看了祁泠煜的本事。

    “小姐你没事吧?”月儿瞄了眼舒落微脸上郁郁的神色,顿时有种心领神会的觉悟,“其实小姐你也不用感到遗憾,等你嫁给二皇子自然就有机会见到荣安王。到时候小姐你可别忘记带上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言罢,又得意洋洋地朝舒落微丢了个眼神。

    舒落微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忍住怒意吼道:“滚!”

    月儿早有准备,她话音落下时,人就已经麻溜地跑到门口,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提醒一句:“妇人让我叫你到前院吃饭,嗯,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舒落微立即从软塌上蹿起来,提起裙角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舒月儿你给我站住!”

    祁泠煜早就预料到舒府一行必成败局,但他未曾想到舒良的态度竟如此坚定。同为皇家子嗣,为何他与祁泠逸的命运如此不同?

    皇帝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结发妻子,甚至可以用憎恨来形容,这种情况即使到了祁泠煜出生也未曾改变分毫。许是认为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童,皇帝从未对自己妻子有过温暖言软语。即使不曾虐待,即使不曾冷眼相加,少儿敏感的他还是清醒地意识到父皇是不喜欢自己的。

    幼时他也曾问过母亲原因,可母亲只抱着哭,那擦不尽的眼泪比春日里连绵的雨还要令人哀愁。

    后来有一次皇帝突然要教他念书,读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里乐从。君子饮酒,其乐无穷”时,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父皇,何为父慈子孝?”

    许是年幼无知的话语刺激到了皇帝埋在心底的父子亲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陪他念书,陪他饮食,甚至陪他出过一次宫门,那段时间连他的母后脸上都有了温和的笑意。

    可是后来一切因一个女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曾躲在宫门口偷偷地看过那个女子,长得可真好看,比他的母亲要好看许多。那个时候他已懂得许多道理,也深深明白“色令智昏”这个成语,他一直以为皇帝只是看上了那女子的美貌。

    直到有一天宫中传来了那女子身中剧毒胎儿难保的消息,他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赶来不由分说地便打了母亲一巴掌。他在又惊又吓中被宫女藏在大殿的重重帷幔后,亲眼看着母亲被皇帝一脚踢翻在地。然后他最敬仰的父亲指着母亲的鼻子,一字一句骂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以后定会不得好死!”

    多么恶毒的诅咒,多么怨恨的表情,祁泠煜从此便再也无法忘记父亲那日深恶痛绝嘴脸,好像他们母子如同深宫的瘟疫一般。实际上,皇帝的确将他们当作瘟疫一般关在了重重宫闱之中。

    从那日起母亲从天下最珍贵的女子变成了天下最可怜的女子,生活在荒废的冷宫,忍受着宫女太监的欺压,承受着病痛寒冷的煎熬。她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怨妇,终日以泪掩面,终日咒骂不绝,人人欺之人人厌之。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一年后他的父亲又成了别的孩子的父亲,他的母亲终于缠绵病榻再也无法恶声恶气地哭闹咒骂,他的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学会了沉默,即使夫子一次次指着他的脑袋说他愚蠢,他也不肯背出早已滚瓜烂熟的文章。他学会了隐忍,哪怕那个女人领着一众宫女太监上门挑衅,他也可以视若无睹。他学会了退让,就算那个孩子抢走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也会眼都不眨地舍弃。

    他活着已如同死去。

    他以为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难过,可八岁那年跪在母亲的病床前,他依旧哭的撕心裂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拉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便撒手人寰,他至今仍旧能够清楚地背出那句话:

    “汝母半生凄苦皆因一人,若有机缘,儿当取帝位,杀奸妇,祭母亡灵。”

第五十二章 另有玄机

    因为这一句话,他发了疯地念书,发了疯地习武,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就会立即想起母亲如泣如诉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刺在心。

    第一次察觉到人心叵测是在他十六岁那年,那段时间他时常感到胸闷头疼,身体不适。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过分痴迷于武艺,休息不足导致的,可后来老太医诊治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中毒许久。若不是那太医感念太后恩德,他怕是早就和母亲一样死于非命了。

    他主动请求离宫,独自一人住在了京中长安府内。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孤立无援的他萎靡了整整一年才渐渐摸出头绪,清除毒素,整治府邸,培养势力,寻找同盟,他竟苍老得如同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生的老人。

    就在时机越来越成熟时,那个不安分的女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暗算,或许早就预料到无法从他身上占到便宜,她竟转手毒害另一个最疼爱他的人。

    得知太后被人谋害时,他不是不愤怒,而是滔天的怒火在动荡的局势下都要忍住。决定忍气吞声的那天夜晚,他一个人躲在慈宁宫的深深庭院里饮酒,最后砸碎了一地的酒坛,踢落了一树的繁花。

    可是他还是没想到皇后竟然如此大胆,换药不成竟直接下毒,那样烈的毒药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他气得红了眼睛,当即就要召集暗卫杀到宫中,是太后拦住了他。他倔强地跪在太后的病床前请求发兵时,太后的一句话令他如遭雷劈:“人生在世难免一死,若我的死能给你带来一丝希望,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握着太后留给他的空白圣旨,跪在慈宁宫中久久难以接受。

    太后为了让他放弃仇恨,竟然拿出先帝留给她的空白圣旨,明黄的纸上早已写出赐婚的文书,唯一空下的便是女子的姓名。

    若他愿意,他就可以娶到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女子,也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是只要他拿出圣旨提起笔就会想起母亲缠绵病榻的模样,就会想起祖母苍老垂泪的脸庞,就会想起舒落微澄净如月光的眸瞳。

    他不忍心看着母亲的遗愿落空,不能够接受祖母惨死他人之手,也不能够接受最心爱的女子不复当初模样,所以他必须往前走,登上帝位,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夜深了,冰凉的风打在他因醉酒而滚烫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抬手抓起一朵被风吹落的花儿,清冷的脸上竟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了湿意。

    “落微……”

    “落微……”

    “落微……”

    他紧紧攥着那残缺不全的花朵,一声一声地呢喃,语气温柔缠绵,好似情人间深夜贴耳倾诉情话一段。

    “落微,若有可能我定倾尽所有,圆你所愿。”

    五月,京城终于不再常常细雨连绵,饱经风雨洗礼的花草在暖阳的沐浴下越长越旺,蓬勃的生机比初春还要热闹几分。

    祁泠煜终日躲在长安府里莳花弄草,过得相当悠闲。前几日宫中人来报,荣安王府已修建大半,特请他过去参观一番。左右无事他便跟着宫人去了一趟,的确是个很大的府邸,比长安府要气派多了。

    修建宫苑的工人见他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搓着手上前拍马屁,“之前皇上特意把我们这些粗人叫道御前,吩咐我们一定要尽心尽力地修建荣安王府。前几日宫中的福安公公还亲自来了一趟,提醒我们不能马虎半分。皇上可是真的在乎王爷啊,以后王爷若是进了宫,还希望能替我们美言几句。”

    祁泠煜面无表情地听完工头的话,大手一挥让卫远给了封赏,而本人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皇帝在乎他吗?

    回长安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脑海里时不时就会浮现出幼时父亲将他抱在怀里,两人哈哈大笑的情形,或许他还是很珍惜这段父子亲情的吧。

    祁泠煜心烦意乱地揉了揉太阳穴,竟然觉得就这样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荣安王其实也挺好的。

    回府后立刻有小厮送来一封请柬,拆开一看,竟然是孟仟语二十周岁的生日宴。自古以来,从未有哪个世家大族专门为未出阁的女子举办生日宴,而今孟和这一举措意欲何为?

    那小厮也是个玲珑心肠,见祁泠煜一直皱紧眉头不言语,便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听送请帖的那人说,孟老爷这次邀请的人多是家中有未婚公子哥的,兴许是想借此机会找个女婿也说不准呢!”

    祁泠煜脸上仍是波澜无惊,但一只手握得极紧,那张描着金字的请帖几乎被他攥的变形。

    京中所有人都知道孟仟语和他走得很近,明里不说,暗里众人早将孟家那位老姑娘当成荣安王妃了。孟和这一举措无异于向众人证明:他孟家和荣安王并无关系。

    若是失去了孟家这一个倚靠,倘若有一天宫中那人当真发难,他怕是难逃一死。可若是想要将孟家牢牢抓在手中,他就必须娶了孟仟语,这又是他万分不情愿的事情。

    人人都说他与孟仟语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他能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握着那请帖在后院的长廊坐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月光暗淡,繁星密布,连上天都在时刻提醒着他,他心中藏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的眼睛如繁星一般熠熠生辉。

    今日便是宴会之期,祁泠煜起了个大早却在用完早饭后一直躲在后院浇花。

    卫远躲在假山后看着他悠闲的举动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晃得人眼直晕。无数次欲言又止后,卫远终于狠下心来,一跺脚冲到了祁泠煜面前。

    “主人您当真不去赴宴了吗?”

    祁泠煜挽起袖子将一盆兰草搬回原地,似乎完全没有被他话中的急切感染,“不去了,孟老将军若真有心,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话不能这样说啊!”卫远挪了挪身子,又堵在了他面前,“倘若今日孟家小姐真的和别人订了亲,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啊!主人您辛苦谋划了这么多年,难道真的忍心看着到手的成果付诸东流吗?”

    八年来的小心翼翼,八年来的曲意逢迎,八年来的隐忍退让,在一朝化为乌有,他忍心吗?答案自然是不忍心的,可他无法忘怀舒落微流着泪坚定地拦在他面前的模样。

    那般勇敢,那般决绝,,教他突然生出几分惭愧。

    人这一生能有一次真正的动心?他好不容易遇到了,当真就要因为这些虚名假利放弃吗?

    沉默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卫远,俊黑的眸子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知道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仇恨有多累吗?”

    卫远神色突变,动了动嘴唇正要开口,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去选一份礼物亲自送到孟府,就说我身体抱怨,无法亲自到场祝贺,还请见谅。”

    卫远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他恹恹的表情终究是忍下了。

    祁泠煜以为自己计算的很好,先一步步退离权力中心,再一点点瓦解自己的势力,用实际行动向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示弱,做一个真正风流纨绔的无用王爷。待到风平浪静之时,拿出杀手锏,娶了他一直藏在心底的姑娘。

    联想到今后的一切,祁泠煜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暖暖的,好似初夏晴朗的日光。

    卫远到达孟府见到孟和时,孟和的脸色很不好看,本想着放下礼品就立刻离开,结果孟府的小厮非拉着他往后院走。卫远正摸着脑袋纳罕时,忽然看见假山后孟和阴沉沉的脸,纵使他脑袋愚笨,也轻易看出了孟和的脸上不是愤怒,而是意味深长的提醒。

    远远地,卫远看到那表情,心就猛地沉了下来。

    心情复杂地走到假山之后,孟和并未说一句话,只拿出藏在袖中的白色信封,郑重地交到了卫远手中。

    卫远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一定要将这封信亲手交到荣安王手中。”

    卫远点了点头,心里也被他感染的无比沉重,临行前,孟和又忍不住沉声道了一句:“希望荣安王不要让老夫失望。”

    后院有丫鬟仆妇端着盘子匆匆走过,卫远揣着信封,脸上不露声色,心中早就惊骇不已。

    他一直以为孟和不喜祁泠煜。每一次见面孟和都会对祁泠煜冷眼相加,甚至是站在对立面厉声谴责。而一贯高冷孤傲的祁泠煜对于孟和过激的态度没有丝毫表示,邀请孟仟仁诗游酒会,邀请孟仟语泛舟游湖,一直都未间断过。

    如今想来若是孟和当真对祁泠煜态度坚决并恨之入故,哪里会允许一双儿女和祁泠煜走得如此之近?尤其是孟仟语年过二十还未许亲,对祁泠煜的爱慕之情到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略一思索,卫远悬了一上午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敢多做耽搁,拿了信封,他便离开孟府骑马飞奔赶往长安府。

第五十三章 传来婚讯

    回到后院时,祁泠煜正坐在湖边的四方亭里烹茶。

    看了脚底生烟的卫远一眼,祁泠煜举止仍是悠闲的,连带着语气都透着几分柔和,“为何如此着急?孟家人没有留你参加寿宴吗?”

    祁泠煜此时的语气神态都是从心底流露出来的,他自己没有察觉,卫远却体会的真切。看看主人运筹帷幄的神态,再看看自己火急火燎的样子,卫远突然生出几分羞愧,一时间抱拳站在亭外不好意思再往里走了。

    “今日之事是卫远鲁莽了,请主人责罚。”

    “嗯?”祁泠煜挑眉看向他,俊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疑惑,“你又做了什么错事?”

    卫远木头桩子一样站在祁泠煜面前,古板的脸因愧疚而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奴今日不该自作主张地奉劝主人去孟府为孟家小姐过生日。”

    见祁泠煜脸上疑云更重,卫远掏出藏在怀中的信封递到祁泠煜面前,“奴今日去孟府,见到了孟老将军,他托奴将这封信送给主人,同时也让奴给主人带上一句话。”

    卫远偷偷看了祁泠煜一眼,看到祁泠煜正平静地拆封读信便放下心来继续道:“他说‘希望荣安王不要让老夫失望’,是奴愚钝,跟了主人多年竟然看不出孟老将军对主人的心思,不但不能为主任分忧,还……因个人的浅陋之见来左右主人的想法,奴……”

    卫远一直在低着头认错,却并未注意到祁泠煜越来越灰败的脸,直到寂静的方亭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他才猛然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向祁泠煜。

    落在地上的小火炉仍没有熄灭,冒着幽蓝光线的火苗噌噌地向一旁乱窜,最终在接触到雾气氤氲的液体时延期旗鼓,没了气势。

    祁泠煜颓然地坐在圆凳上,素来沉稳的脸上仍在没有半分表情,但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动荡不安的心。

    卫远担忧地看向祁泠煜,本想问一句“为什么”,却见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看着他冷清孤单的背影,卫远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了。

    上午还晴朗的天气到下午居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舒落微正拿着个折扇在街上晃悠,抬头一瞧这天气又不得不狼狈地挤进一家小茶馆避雨。

    原本空荡荡的茶馆因为突然降临的雨水瞬间客人爆满,店小二提着一个大大的铜制茶壶,脸上挂着咧到耳根的笑容,从东头跑到西头,忙得不可开交。

    舒落微和几个中年男人挤在同一张桌子上,店小二倒了茶后,几个人就捧着热腾腾的茶水论起了八卦。

    今日舒落微是从府中偷偷溜出来的,许久不曾独自出府她怀念极了在勾栏瓦肆间游荡的悠闲滋味。在京口胡同转了一圈,买了几个零嘴回来就已经到了正午,结果刚吃完午饭准备动身回府的时候天就飘起了雨丝。

    舒落微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盯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雨,心里烦躁的厉害,自然没有心思去听那几个人讨论的八卦。

    几个男人先将京城中哪家员外娶了个年轻的小妾,哪家公子看上了青楼歌姬议论个遍,最后实在没甚可说了就开始小声地谈论起皇家的事。

    有个年轻锦袍小哥最先起的头,“哎……你们有没有听说那个荣安王要娶正妃了?”

    “荣安王?”另几个人瞬间来了兴致,劲头十足道:“不是还未行册封礼吗?怎么这么快就要娶正妃了?”

    一个长胡子的老汉喝了口热茶,被烫的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这是才插上嘴道:“荣安王娶的肯定是孟家小姐吧?你们也不看看孟家那位都二十来岁了,哪里还等得及嘛!”

    舒落微听他们左一句“荣安王”,又一句“荣安王”,一开始还没注意,知道老汉提起了孟家小姐才猛然反应过来。

    “祁泠煜要成亲了?”

    她的一嗓子吓得几个人都忍不住抖了一下,最先开口的公子哥将扇子往桌上一敲,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道:“你这个人怎么不懂规矩,咱们虽然是偷偷议论,但也不能随意称呼皇亲国戚的姓名不是?这万一被有心人听见了,还不连累我们和你一起承受牢狱之灾?”

    许是看舒落微白着脸,脸色实在太难看,公子哥及时打住了话语,捧起茶杯喝起茶来。

    沉默了良久,舒落微还是抬头问了这么一句话:“祁……荣安王当真要成亲了?”

    那公子哥叹了口气,道:“荣安王的的确确要成亲了,而且娶的就是孟家千金孟仟语。”

    舒落微怔怔地看着男子脸上肯定的神色,心里一遍遍念着不可能,脑袋却已经乱成一团。前几日舒浩南从一个宴会上回来后特意去幽兰居找了她,别的没说只意味深长地同她讲了一句:“其实祁泠煜也算个有心人。”

    按舒浩南的意思是他知道了自己倾慕祁泠煜的事情,同时又肯定了祁泠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再联想到那日祁泠煜无缘无故到了舒府,舒落微总觉得祁泠煜其实是想要和自己在一起的,并且已经开始为此作出努力。

    而今听了公子哥的话,就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小火苗上,湿了个透心凉。

    几个人见舒落微沉着脸没有再说话,又开始转头论起八卦来。

    这回开口的还是那个年轻的公子哥,公子哥折扇一扬,眉毛挑的极高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精气神十足,“你们一定不知道这桩婚事是怎么成的!”

    长胡子老汉立即胸有成竹地回道:“还能怎么成的?依我看肯定是孟家人跑到皇帝跟前求的!”

    公子哥拿起杯盏往桌子上一搁,做足了架势道:“这回你可就猜错了,这桩婚事可是太后临终前定下的!听说当时荣安王接了旨意并不愿意公布,于是就一直拖着。也不知道前几日发生了什么事,荣安王突然将圣旨拿了出来跪在皇帝面前请求成全。那圣旨可是先皇留下来的,就算皇帝心里不同意也不敢说出来啊。于是这桩婚事就定下来了,不过前段时间太后不是刚去吗,估计一时半会还成不了亲。”

    公子哥正说在兴头上,一抬头就看见坐在旁边的紫衣公子疯了一般冲进了大雨里,“哎!你……还在下雨呢!你跑什么啊?”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低下来了,左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与他何干呢?

    舒落微出了茶馆一路往长安府跑,雨下正大,灰蒙蒙的天像被人扯了道口子,瓢泼般的雨水从那口子中倾倒出来,哗哗啦啦地砸在人脸上。

    湿重的水汽顺着**的头发不断滚落在眼睫,舒落微拼命地眨眼,但还是无济于事。一切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气,朦朦胧胧教人无法视物。转弯的时候街角突然出现一个撑着牛皮纸伞的汉子,舒落微没有注意和人撞了个满怀。

    那汉子一脚踢在舒落微身上,将人踢翻在地后又骂骂咧咧讲了好几句才恨恨地离开。

    舒落微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咬牙又爬了起来,面前街道依旧绵长,但好在已经寥无人迹,即使她闷头一股脑地往前跑也再没有撞到其他人。

    往日总开着门迎客的长安府今日竟然是大门紧闭,连个守卫的影子都未看见。舒落微像个街头乞丐一样扑在朱漆大门前,抬手不停地拍门。

    过了许久**的大门终于被人从内打开,开门的守卫一看面前是个狼狈不堪的男子,当即挥舞着胳膊将人推了出去。

    舒落微没有防备,再次被推倒在谁坑了,浑浊的泥水顿时溅了一脸。

    那守卫见她像个疯子一样在大雨里挣扎,污浊的泥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忍不住倚在门框边哈哈大笑起来。

    舒落微心里乱的要命,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明,直直地看着那守卫好像看着一根救命稻草,“祁泠煜呢?让祁泠煜来见我!”

    守卫依旧扶着门框大笑,等笑够了才肯理会她,“想见我们王爷,做梦去吧!”

    言罢,竟转身去关大门。

    “等等!”舒落微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量,见人有了关门的动作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扑了上去。

    那守卫自是不会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冷笑一声便毫不留情地将大门合上。

    “啊”的一声惨叫惊得守卫手一抖,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舒落微手指被大门一挤顿时像烧红了的胡萝卜一样肿了起来,但好在大门没有合上,她咬着牙硬是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守卫似乎被她不要命的举动惊到了,站在原地看着她往里挤的动作竟没有再动手阻止。

    “你们在干什么?”领着一众护卫巡视的卫远远远地看到门口的情况,连高呵出声。

    那守卫被卫远一吼,当即手疾地打开大门,一脚将舒落微踢了出去。

    舒落微狠狠地撞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上,疼的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她抱着狮子头动了动发现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摔伤撞伤,不知道哪里的伤都通通发作起来,疼得她又软倒在石狮子旁。

第五十四章 一别两宽

    大雨哗哗地在耳边冲刷着,舒落微躺在冰凉的石阶上,浑身抖得厉害。前方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她无力地抬起了胳膊,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门无情地合上。

    朱红门上的铜环因为大幅的动作不断晃荡,一下一下竟比雨滴还要快。

    就在舒落微以为自己只能狼狈地回家时,朱门之后突然响起了卫远的声音,她像是突然有了力量,哆嗦着身子一路爬到了大门前。

    “卫远!卫远!”

    大门剧烈地晃荡了两下之后再次被人从里打开,舒落微毫无防备地趴倒在一众护卫面前。

    卫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舒落微良久,最终是颤抖着拉着一旁同样震惊的伙伴,喃喃道:“快去叫主人来!快!”

    祁泠煜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卫远扶着柱子木头一向站在不断滴水的屋檐下,他的身旁是一群同样石化了的护卫。他正暗自纳罕一转眼便看到了大门前的舒落微,她浑身湿透,狼狈的像个丧家犬一样以那样屈辱的姿态趴在长安府的大门前。

    心底的怜惜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是朝她飞奔而去,明明是一个转弯的距离,他却像是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能走完。

    走得越近他的心疼的越厉害,那头乌黑的发凌乱地散在肩膀,那张俏丽的小脸蛋布满了污渍,那身潇洒的紫衣污秽不堪,那双葱白的手……竟也红肿至此……

    祁泠煜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似乎带着熊熊烈火笔直地射向缩在一旁的守卫。

    守卫看到祁泠煜阴沉如天边乌云的脸,心里怕的厉害,连忙弓着身子上前解释:“奴才并不是认识这位公子,若是认识了肯定会放她进来的,王爷您……”

    “滚!”

    祁泠煜怒吼一声,抬脚一提竟将那守卫踢飞至数米远,守卫瘫倒在倾盆大雨中,吐出一口鲜血后,竟再也没能爬起来。

    一众护卫看着他滔天的怒火,低着头连呼吸都变得更加谨慎了。

    气氛顿时安静的可怕,唯有舒落微细小的抽噎声传入人耳。

    “落微!”他忍住心中悲,俯身将人牢牢地抱在了怀中。

    舒落微仰起头专注地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似乎藏了无尽的忧伤,“煜哥哥……”

    一声久违的“煜哥哥”听得祁泠煜更加心酸,抱着她的胳膊忍不住愈发紧了。

    舒落微吸了吸鼻子,语调是难得的安静,“以前我总说逸哥哥是扫把星,一遇到他就没有好事发生,到今日我才发现那扫把星其实是你。每次碰到你我都要带点伤回去,弄得我都不敢轻易见你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祁泠煜低下头,只会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煜哥哥啊……”舒落微眨了眨眼睛,不肯让眼泪掉落,“你扶我起来好吗?”

    “好。”祁泠煜深吸一口气,揽着她的腰肢半搂半抱地将人扶了起来。

    脚一落地舒落微便挣脱了他的怀抱,身上的疼痛依然在叫嚣,她脚步虚浮地后退一步,身子靠在光滑的圆柱上才稳定下来。

    “煜哥哥,我今日过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当真要和孟仟语成亲了吗?”

    祁泠煜身子一震,瞳孔猛睁但触及到舒落微满是湿意的脸庞时,又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迅速低下头,用低如蚊呐的声音道了声:“是。”

    舒落微轻轻合上眼睛,从心里发出笑声来,那笑的动作太大又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她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无声无息地哭了良久,她停下笑声泪眼朦胧地看向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荣安王的生活。相府千金舒落微在此提前祝福荣安王同孟小姐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落微!”祁泠煜声音沉痛地叫了一声,叫完之后却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舒落微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抹掉眼角泪滴,转身一瘸一拐地出了长安府。

    祁泠煜连偏头看向卫远,沉声命令道:“送舒小姐回府。”

    “不必了。”舒落微抬手制止。

    祁泠煜望着她纤瘦又固执的背影,心中的痛苦一波一波涌来。明明那样近的距离,明明他再向前走几步就可以将人抱在怀里,明明他说一句不字就可以将人挽回。可是他却只能如同提线布偶一般站在**华丽的朱红宫门之内,看着他心爱的女子一步步走远。

    “落微,我欠你良多,今日一别或许再难相见,但从今以后你若有任何危险,我祁泠煜定拼劲全力,护你周全。”

    闻言,舒落微的脚步一滞,但终究是连头都未回,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谢谢了,不用了。”

    谢谢你肯在分别的最后一刻流露出这般动人的深情,至少不会再让我觉得这段感情仅仅是一人的自作多情。

    可是今日一别,你便成了他人的夫婿,而我也终将嫁作他人妇。你有你的美娇娘要守护,我亦有我的夫君来呵护。

    我们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婚配嫁娶,各不相干。

    舒落微突然爱极了饮酒。

    以前喝酒的时候她通常品不出滋味,一股脑倒进口中,火辣辣的液体滑进喉管烧的人心肺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连带着不喜欢美酒。

    自那日雨后大病一场,她就像突然换了一个人,再也不穿着男装翻墙出府,再也不抱着画本子懒懒地躺在美人靠上伤春悲秋。她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莲步轻移,就连闲时都会拿着针线描花样子,即使到最后也未能绣成一样东西。

    月儿将舒落微的异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劝说未果后便跑到盛兰居找柯醉帮忙。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要找那个并不熟悉的男子帮忙,明明看着是个纨绔公子的模样,却让她莫名地感到心安。

    柯醉听后长叹一声,拎着坛美酒便去了幽兰居。

    当时舒落微正坐在院中的花架下绣鸳鸯,她本就大手大脚做不得细致活,如今拿着针线活像个握着笔杆的老将军,每下一针都要端着看许久,稍不留神针头还会扎到手上。

    柯醉看着她别扭的模样,心里是好笑又生气。

    一个向来以风流潇洒自诩的上仙竟流落凡间,为一个男人拈针绣花,多可笑的场景?

    柯醉站在花架下看了她很久,直到舒落微第十次将针扎进大拇指,他终于沉不住气走到人跟前一把夺了针线,“别绣了!再绣你也绣不好!”

    不知是柯醉的动作惹恼了她,还是最后那句话惹恼了她,温吞了几日的舒落微突然像只发怒的狮子,双目赤红地从石凳上一跃而起。不等柯醉有所反应,她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尖尖的牙齿狠狠地咬在了柯醉握着针线的手上。

    柯醉被她撞得后退一步抵在了青藤花架上,木架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剧烈地摇晃着,一串串紫藤萝也随之震颤,无数零星的花朵纷纷杂杂地掉落。隔着重重落花,柯醉仿佛回到了桃花岛,回到了朝暮仍然是那个固执有点胆小的仙子的时候。

    他垂下眉眼,遮挡了眸中无尽的温柔,放低声音轻轻道:“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似乎抽干了舒落微体内所有的力量,她缓缓松了口,双目通红地看向柯醉,沉默良久之后也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重新拿回针线,舒落微看着那只绣得不成样子的鸳鸯,苦笑一声终究是没有再坚持下去,“你说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那些大家闺秀,她们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善解人意,就连最简单的女红我也比不过……”

    柯醉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抱怨,沉默着将酒坛放在桌上,摆好酒碗之后拔出酒塞一一满上。做完一切后他才抬起头看向舒落微,往日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中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你刚才让我想起了我的故友。她和你一样,是个别人眼中什么都不会的女子。”

    喝了一口酒,柯醉沉了沉嗓子继续道:“她懒散平日里最喜欢躺在大柳树上睡觉,一睡能睡上一整天;她好吃,只要听说好吃的口水就立刻流下来,但她自己连生火都不会;她还喜欢喝酒,每次外出都是为了搜罗各处美酒,不过我酿酒的时候她也只会在一旁看着。”

    柯醉轻笑一声,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这样一个又笨又懒的人,你若是说她一点不好,她能同你吵上好几天。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她偷偷躲在一旁睡觉是时懒洋洋的模样,喜欢她偷吃时眉眼中狡黠的光,更喜欢醉酒后她餍足的笑……有的女子温柔贤惠,自然有一个男子喜欢她的温柔贤惠,有的女子笨手笨脚,自然有一个男子喜欢她的笨手笨脚。”

    柯醉将目光落在舒落微脸上,语重心长道:“所以不要因为别人改变你自己,在不喜欢你的人眼中,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改变他的态度。”

    “舒落微,做好你自己。”

    最后一句柯醉说得很坚定,言罢举起胳膊向舒落微递了碗酒,“我亲手酿的桃花酒,要不要尝尝?”

第五十五章 不如一醉

    酒入愁肠方知酒中味,舒落微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竟没有感受到那种火烧火燎的刺激感,清凉的液体由口入喉,由胃冰心,郁积在心头的忧伤似乎被灌进的酒逐渐稀释,喝得越多,痛苦越少。舒落微连喝几碗之后直接抱着酒坛倚在花架上喝了起来。

    红檀木搭建的精巧花架因她的动作微微摇晃,繁盛如瀑的紫藤萝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浅色的花骨朵落在她殷红的唇瓣,清酒入口,紫红交映,如水洗过的樱桃,如带露的花蕊,美艳的教人移不开眼睛。

    其实柯醉不太喜欢她饮酒,为仙的时候嗜酒如命,终日不得清醒,好不容易转世成人怎么还能以酒消愁呢?可望着她终于纾解的眉头,柯醉摇了摇头,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帮她。

    青藤花架下的酩酊一醉后舒落微就爱上了喝酒,尤其是那温和纯正的桃花酒,幽兰居没有,街市上买不到,她便日日赖在盛兰居抢柯醉的酒喝。

    舒良整日忙着朝堂的事嫌少到后院看察,舒夫人更是常常跟着几位贵妇人喝茶聊天,烧香拜佛,忙的不可开交。至于舒浩南,对于这个牛皮糖一样的妹妹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主动过问她的情况?所以舒落微一连躲在盛兰居中喝了七八日的酒愣是每一个人发现。

    柯醉瞧着她日日烂醉的模样,恨不得搬起酒坛砸昏自己,可再恼怒也是无用,劝说未果之后他开始直接硬抢。每回抢回了酒坛,转头看见舒落微发红的眼圈,他又忍不住乖乖将酒坛塞了回去。

    柯醉你就是个最没出息的!他骂了自己许多次,终是未果。

    第九日的时候祁泠逸偷偷从宫中溜了出来,先是跑到街上买了一堆零零碎碎,然后两手提着数种糕点,指缝夹着两串糖葫芦,翻墙溜进了舒府。

    在幽兰居扑了个空后,祁泠逸便跟着月儿到了盛兰居,还未走到院门口呢,两人就听见瓶瓶罐罐破碎的响亮声音。

    进门一看,舒落微正抱着个酒坛摇摇晃晃地往院中的石桌上爬,青色的石面上全是破碎的瓦片和凌乱的酒渍。石桌下同样也是一地的碎瓦片,重重叠叠地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若不是阳光正暖,祁泠逸还以为自己到了红叶飘飘的萧索秋日。

    祁泠逸举起手中糖葫芦,往空气中晃了一大圈,笑眯眯地喊道:“男人婆,你看谁来看你了!”

    “嗯?”舒落微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睛在桌子上转了一圈,最后看到祁泠逸手上的糖葫芦时嘿嘿地笑了起来,“糖葫芦?我来了!”

    话音刚落,舒落微就双臂一伸作大鸟状朝祁泠逸扑去。

    祁泠逸眼巴巴地盯着她的一双小脚,见人连腿都不动就直接往下倒,吓得撒开脚丫就往前跑,“小心!”只可惜他动作不够迅捷,眼见着那抹紫色就要落地了,一旁的花丛中突然闪出一道青色的影子,几乎是在眨眼间舒落微便完好无损地落在那人怀里。

    柯醉一手拦着软绵绵的舒落微,一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坛,眉头轻皱,语气中带着点无可奈何:“又开始胡闹了!”

    祁泠逸就站在一步远的地方,看着柯醉一连串行如流水的动作,然后又看着他放在舒落微腰上的手,心里又开始冒出酸水来,“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又为何出现在我未婚妻子的家中?”语气何谓是相当不友善。

    柯醉直接忽略了他的质问,扶着舒落微转头就往房间里走。等将人安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柯醉才重新走到院中将目光放在祁泠逸身上,那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同时透露着莫名的敌意。

    两人对视良久,柯醉才冷冷地问道:“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一无是处的二皇子?”

    一旁的月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近人情的柯醉,脚步默默往前挪了两下,本想冲上去帮祁泠逸解释两句,结果又被柯醉凉凉的眼神吓退了。

    祁泠逸看到月儿不自认的神色将手里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拍拍人的肩膀,小声道:“先把这些东西带到幽兰居,等落微醒了再给她。”

    月儿感激地点点头,抱着东西转眼就溜得没影。

    瞧着月儿那股机灵劲,祁泠逸失笑,还真跟她的主子一模一样啊!

    柯醉冷眼旁观着两人的举动,等月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盛兰居才重新开口道:“二皇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祁泠逸回过神来再看向柯醉的眼神也不是那么友好了,或许是男人之间的直觉,他几乎从第一眼就可以认定柯醉对舒落微有别的心思。本来他和舒落微之间就有一大堆烂事没有解决,结果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如此嚣张的程咬金,这口气要他怎样咽下去?

    “阁下似乎忘了,是本皇子先问了你。”

    柯醉嘴角挂着抹阴森森的笑,轻蔑地斜了祁泠逸一眼道:“我是谁你还真没资格知道!倒是你这个二皇子,自己是个无才无能的就罢了,连自己的未婚妻子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在我这装腔作势?”

    祁泠逸活了一二十年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直气得面色通红,口不能言。

    ,有无才能暂且不提,但保护不了自己的未婚妻子这一条的确是真的。当初听闻祁泠煜拿着赐婚圣旨跪在殿前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心痛,抱着烈酒醉了一天一夜醒来才知道祁泠煜要去的人是孟家小姐。大喜之后又是深深的怜惜,他明知道这段时间舒落微会痛不欲生,但是却只能对着重重守卫和高高宫墙嗟叹。

    就因为他母后的一句话:让舒家那丫头好好尝尝这次教训。

    那是他最疼最爱的姑娘啊,他宁愿自己孤独一生也要成全她的幸福,怎么会忍心留她一人承受这样的打击?可面对强势的母后,他的挣扎,他的反抗都是无效的。

    或许这个男人是正确的,他的确是个一无是处的皇子,除了躲在母亲的羽翼下任性妄为,便再没有一点本事了。

    祁泠逸面带忧伤地垂下眸子,先前的愤怒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无力,“落微,这几日她还好吗?”

    提起舒落微柯醉眼中的锋芒收敛了不少,只是口气仍然不太友善,“你觉得她能好到哪里去?”

    要说柯醉也是活了几万年的神仙了,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唯独对朝暮下凡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对朝暮发火,那他就只能迁怒到祁泠逸身上。

    “她……”祁泠逸失了魂般地念出一个字,心中愁绪如风雨般翻江倒海,话到嘴边却不说出一句话。

    柯醉一屁股坐在大殿的太师椅上,狭长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我看你是真心喜欢她,今日既然有缘相见,我就告诉你一句话:既然真心相爱就不要轻言放弃,一辈子那么长,你怎么知道今后她不会爱上你?”

    祁泠逸因为他的话来了精神,一双眼睛像盛满了星光的池塘,亮晶晶地看向柯醉,“落微她会喜欢我?真的会吗?”

    “你若是仍然选择放弃就肯定不会。”柯醉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桃花眼中也没有了敌意,“你若是肯努力就还会有希望。”

    这样的话祁泠逸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遍,可每次坚定下的心在遇到舒落微梨花带雨的脸时就软得一塌糊涂。可现在看着对面男子脸上笃定的表情,他竟然莫名地信任。

    “多谢公子提点,在下感激不尽。”祁泠逸弯腰对着柯醉真挚一拜,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转身朝舒落微所在的厢房走去。

    柯醉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得发虚。

    前几日司命与他通传消息,道祁泠煜命中将有大劫,让他千万看紧了舒落微,否则命格错乱后患无穷。因此这段时间舒落微终日饮酒,过得浑浑噩噩,他虽看得上火但还是忍着脾性,由着她去。借酒消愁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祁泠逸这个时候送上门来让他看到了一丝转机。

    有个人牛皮糖一样黏着,她总没心思去想祁泠煜了吧?

    柯醉想了想,又对着祁泠逸的背影道了声:“罪过。”

    舒落微一直睡到午后申时才醒,醒来后祁泠逸便扯着她的胳膊将人带出了舒府,美其名曰:发现生活之美。

    在酒楼补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后,舒落微打了个饱嗝,小手一挥又招来店小二,万分豪气地吩咐道:“来两壶最烈的高粱酒!”

    “姑奶奶哎!”祁泠逸一听连从椅子上跳起来,死死地抱住了她还在挥舞的胳膊,夸张道:“您可是刚酒醒啊!”

    舒落微不管他,扭过头对着站在旁边不敢动的小二吼道:“快点上酒,爷不差钱!”

    有钱就是大爷!店小二一听她豪气万丈地说出“不差钱”三个字,立马眉开眼笑地拉长了音调,应了声:“好咧!”

第五十六章 赌坊遇险

    祁泠逸本来还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但小二将酒往桌面上一摆,他就乐了,两个白釉青花小瓷瓶,一对白釉描边小杯盏,这分量跟之前在盛兰居见到的红酒坛简直没法比。

    舒落微竟也不嫌弃,揽过酒壶就开始自斟自饮,一杯下肚白皙的小脸就开始泛红光。莹白无瑕的酒杯在颊边一晃,衬得那脸蛋愈发娇艳,红艳艳的颜色好似雨后沾露的花瓣,又好似画者笔端氤氲在水中的一滴墨,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祁泠逸以前从未觉得舒落微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女子,可此时瞧着她那如花似玉的脸,瞧着她那勾人心魄的唇弯,心跳的厉害。似乎在梦里他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她手执玉壶自斟自饮,推杯换盏,,眉目流转,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

    当祁泠逸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舒落微已经喝完了一壶酒正伸直了胳膊去够第二壶。

    “不能再喝了!”祁泠逸抬手按住了酒壶,看着她醉意朦胧的眼睛,心中开始后悔起来。那样一个精明的人物,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只要两壶小酒呢?

    他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竟被那烈酒呛得眼泪直流,抬手抹去唇边酒渍,他不容挣脱地一把拉起舒落微,将人带到了酒馆外。

    舒落微喝得半醉半醒,浑身软绵绵地靠在祁泠逸身上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一声一声地闹着要美酒。

    两个人拖拖拉拉走了半条街,祁泠逸被她缠得没法,只好将人揽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不喝酒了好不好?我带你去醉仙楼玩?”瞧了一眼舒落微身上的衣服,他又连忙改口道:“要不我们还去赌场,这回我罩着你,随便玩!”

    舒落微神志不清地哼哼了两人,等被拉进喧哗的赌场才回过神来。一样的赌场,一样赌得两眼发红的男人们,舒落微歪歪倒倒地靠在角落的空桌上,沉寂了多日的心再次回到与祁泠煜初遇的画面。

    那时的祁泠煜可真是温柔,对她说话时整张脸都带着笑,妖孽的眼中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光芒,闪耀得令她移不开眼睛,令她一步步沉迷,逐渐无法自拔。

    祁泠逸找好地方就兴冲冲地拉着舒落微挤进了人群,此时庄家正在派牌,玩家都瞪直了双眼盯着庄家手里的骨牌。甫一站定祁泠逸嚷嚷了一声,顺利地抢到了四张骨牌。

    等分玩牌下了注,几个将注意力放在牌上的男人看到了靠在牌桌上的舒落微,出门走得急,她并没有换上男儿装,一头青丝绾成髻,纤瘦的身上套了件略显宽大的浅紫襦裙,精致的脸蛋在烛火的映衬下红颜如花,清澈的眸瞳流转间如妖般勾人心肠。

    混迹在赌场的多是些富家的纨绔子弟,到赌场也不过像图个乐字,此时一瞧见舒落微的模样,当即就心猿意马起来。手中虽还握着骨牌但眼睛却已经黏在了舒落微身上,**熏心的表情更是丝毫不加掩饰。

    舒落微对赌场的东西并不敢兴趣,反而被嘈杂的人声吵得脑袋发疼,烦躁之时余光一扫,正巧看到旁边不怀好意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年轻的公子哥更是放肆地对她抛了个媚眼,堆满横肉的脸笑得如同一坨发馊的猪肉,令人不住作呕。

    舒落微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连揉了揉眼睛往一旁挪了挪。

    那公子哥见舒落微往另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身上靠,自然又将重点落到祁泠逸身上,长相暂且不提,人的周身气度就不容小视,那气派那动作那手笔,瞧着就是大富大贵人家走出来的。

    放弃了找祁泠逸麻烦的想法,男人又将目光落在舒落微身上,如此美人既然得不到望梅止渴总是可以的吧!

    舒落微被那色眯眯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便偏头和祁泠逸道了别。祁泠逸一听说她要走,攥着骨牌也要离开。

    庄家可不允许到嘴的鸭子飞跑,连对着祁泠逸大喊,“买定离手了啊,现在走可就全赔进去了!”

    祁泠逸回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筹码,心里犹豫的时候,赌场里的一个小厮笑眯眯地迎到两人跟前,“这位姑娘可是困顿了?我们二楼有上好的雅间,姑娘不如到楼上去,既可以高处观牌又可以修身养性。”

    舒落微回头看了一眼叫得嗓子都变了音的庄家,从祁泠逸手中扯出衣袖道:“那你就留在这继续玩,我到楼上休息一会儿。”

    不等祁泠逸回答,她便随着小厮的脚步穿过人群,不紧不慢地上了楼。

    赌场的隔音效果极好,楼下如此嘈杂的环境楼上竟丝毫不受影响。舒落微方才被吵得厉害,上了楼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揉了揉太阳穴走进厢房便倚在美人靠上睡了起来。

    小厮见她疲乏极了也不敢打扰,只说了句“有事唤我”便轻手轻脚地退到屋外带上了门,门刚刚合拢,一个手掌就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小厮肩上。

    “刚才上楼的女人在房间里?”

    说话者正是先前那个公子哥,之前不对舒落微下手是因为忌惮着祁泠逸,可他仔细一想,实在想不出京城中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等。吃过亏的缘故,他虽心中痒痒,但仍耐着性子慢慢等,就想寻个机会偷偷占一下便宜。通常情况下,那些被欺负的姑娘媳妇都选择了忍气吞声,毕竟名声最重要嘛!

    正浮想联翩时,美人居然自己离了赌场跟着小厮上了楼,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公子哥摸着脸上颤抖的横肉,将骨牌往桌上一丢,乐呵呵地上了楼。

    小厮是个胆小怕事的主,一看到公子哥山一样凶神恶煞地堵在自己面前,立马就怂了,“在里面……可……她……”

    话没说完,公子哥抬手就是一巴掌,“废话那么多,让开就是了,不过我先提醒一句,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不去,我就让你横着离开京城!”

    小厮在赌场干了半年多,对于这些人的手段自然十分清楚,此时一听公子哥威胁的话,连扶着栏杆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一面跑还一面求饶道:“大爷放心吧,我一定绝口不提!绝口不提!”

    威胁走小厮后,公子哥扬眉吐气地理了理衣衫,哼着小曲推门而入。

    舒落微本就没有睡着,门开声响扰的她动了动脑袋难以安生,这边还未开口斥责,那边就传来公子哥猥琐的声音,惊得她登时瞌睡全无。

    “小美人,我来了!”

    公子哥张开双臂一脸陶醉地朝舒落微扑去,眼看着就要摸到美人粉嫩的脸蛋了,舒落微突然睁开眼抬手便是一巴掌。

    “你!”公子哥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指着气定神闲的舒落微连道了几个你字,最后捋起袖子以泰山压顶的姿势朝舒落微扑去。

    舒落微本仗着自己有点花拳绣腿并未见面前的草包男人放在眼里,谁知道这人竟仗着自己身宽体胖直接压了下去。舒落微提起一口气,灵活地扭动身子朝一旁闪去。

    公子哥砸在美人靠上,压得美人靠“吱呀”一声,险些塌陷。

    “你这个小贱人,不许跑!”公子哥被一身的肥肉挤得喘不过气,涨红着脸对侧身溜走的舒落微大喊一声。

    舒落微料定了他一时半会爬不起来,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也不急着走抱着胳膊就站在他面前,斜斜地勾起唇角,笑道:“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啊?你是谁啊?”

    结果公子哥竟是个脾气火爆的主,愤怒之时竟然撑着胳膊一跃而起,在舒落微洋洋得意时手一伸扯住了人的胳膊,将人一下带倒在美人靠上。

    舒落微惨叫一声,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了美人靠旁的红袖圆柱,生生扭着身子躲过了公子哥肥猪一样的身子。

    “咔嚓”一声,美人靠发出惨烈的断裂声,随后在公子哥的愤怒一滚下如同泥石流一样,“咔擦咔擦”崩塌。

    舒落微没有了倚靠,一下摔倒在木头碎渣上,尖利的木头刺破皮肤顿时鲜血直流。

    公子哥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又肥又胖的手掌刺猬一样扎满了木头屑,就连肥肉遍布的脸上都扎上了木屑。粘腻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到眼角,公子哥像一头发了疯的牛,不顾一切地像舒落**去。

    舒落微刚从木头堆中爬起来,胳膊刚刚捞到身后半开的窗,还未站稳就见男人气势汹汹地扑来。暗道一声不好,舒落微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量朝男人踹去,结果男人块头实在太大,两个人接触的瞬间,舒落微竟被他一身的蛮力撞得往后一倒,然后悲剧地撞开了半开的窗户,再次从窗口跌了下去。

    赌坊后便是护城河,跌进冰凉的河水时舒落微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要是摔到石板地上最多也就是躺个十天半月,可落到水中只怕是……舒落微呛了两口水后,开始了狗刨式的自救。

    当体能逐渐耗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时,舒落微默默地挤出两行眼泪,对于自己这种死法感到相当屈辱。

第五十七章 良人有难

    身子渐渐下沉,舒落微绝望地闭上眼睛,但不死心地伸手在水中胡乱拨动,混乱之中竟然扯到一根拇指粗的麻绳。

    天无绝人之路!舒落微精神一震,当即睁开眼睛紧紧攥住了麻绳。那麻绳好像固定在某个地方,用力一扯竟纹丝不动,舒落微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咬紧牙关顺着绳索一点点往岸边爬去。

    终于爬到河岸时,舒落微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狼狈地趴在岸边将救命的麻绳一扯,这才发现河堤之上竟被人凿了个洞,麻绳的一段就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洞中。

    以前她就听舒浩南讲过京城某家赌坊里,有人输了钱还不起债就纵身跳进了护城河中,借着河水逃走。可后来赌坊的人抓到了那个欠债人,为了惩罚他跳河逃走的行为,派了几个大汉之间将人丢进了一个小池塘中。谁知道那人竟不会游泳,在池塘里扑腾了几下便再没有了动静。等人发现异常将他捞出来时,他就已经喝饱了水一命呜呼了。

    当时她对这件邪气的事情始终带着怀疑的态度,直到现在望着那被河水浸泡得变了色的麻绳,她才相信故事的真实性。

    对着麻绳拜了一拜,舒落微才磨磨蹭蹭地沿着护城河一路往前走。

    京中建筑紧簇,每家每户之间连通道都未留,此时天已经擦黑,舒落微找不到回赌坊的路,只好沿着还算平整的河堤凭着感觉胡乱走。

    夜风阵阵,吹得附近垂柳枝叶摇摆,杂乱的树影在月光下来回摇晃,“哗哗”风声下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舒落微本来胆子是极大的,但方才落了水,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风一吹凉的跟冰块一样。偏偏她又喝了烈酒,过了这么久酒劲似乎才上来,火热的感觉憋在胸口,搅得人神识难安。

    冰火两重天的刺激下,舒落微难得地怕起了鬼神,一面裹紧了衣裳,一面喘着粗气拼命往前跑。直到双腿如灌了铅一样完全使不出力气,舒落微才抚着胸口渐渐停了下来。

    前方月光极盛,如银的光芒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惹来波光一片。有风吹过,更似漫天的星光陨落,将整条河点缀的生机勃勃。

    细碎的白光中忽然出现一道橙色的光线,那光线极其渺小,流星一般一闪而过。但舒落微却看得真切,许是今晚受到了过度的惊吓,此时她看到灯光竟下意识地往一边躲,河堤一边就是高高的灌木丛,容下一个女子完全不成问题。

    舒落微在杂草中趴了许久都没听见动静,正要爬起来看个究竟时,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一声低语,接着便是极轻的脚步声。扒开草丛一看,几道黑影正沿着河堤轻手轻脚地往这边走来。

    待走得更近了,舒落微才听见他们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低沉的先开的口:“你们确定那人今日会出现在静兰湖?”

    “错不了,我听孟府的家丁说了,那人约的就是今日。”后出现的声音明显高了很多,言语之中带了几分神气。

    不知为何,舒落微一听到孟府整个人都不安了,孟府、祁泠煜、孟府、祁泠煜……脑袋里来来回回不断闪现出这两个词语,等回过神来便听到又有一人道:“小点声音,若是被人发现了你还要不要脑袋?”

    又是那个神气的声音:“怕什么?那人现在应该正美人在怀呢!哪里还会想到我们有这一手?你有这操心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游船掀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游船掀了……

    舒落微的脑海里立即就浮现出那日她和祁泠煜祁泠逸三人在静兰湖遭遇的险境,方才又从几个人口中听到“孟府”,莫不是他们又要对祁泠煜下手。舒落微急切地想要听到更多的消息,可那几个人已经笑闹着走远,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等确定人已经消失,舒落微才放心地从草丛中爬起来,来不及揉一揉发麻的腿脚,她从地上爬起来便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祁泠煜,你千万要等着我!

    身子依旧如寒冰一样冷,河水似乎早已透过薄薄的衣衫化作一根根冰凌,无情地刺在她已经失了温度的皮肤上。双手间的血液已经干涸,但合起手掌时木屑依旧往肉里扎,疼的人忍不住一个激灵,连头脑都清晰了许多。

    烈酒的作用似乎已经完全消失,舒落微的脑袋里只有一个信念:找到祁泠煜!

    哪怕自己早已精疲力竭,得到的消息极有可能不实

    哪怕自己会的只有花拳绣腿,十有**会一去不复还

    哪怕要救的那个男子不喜自己,并即将迎娶别的女子

    她还是咬着牙,拼命地往前跑。

    后来舒落微再想起这一天,她几乎可以很确定地告诉自己:她和祁泠煜是有缘分的,不然为何自己能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劫难?

    即使他们之间有的仅是孽缘。

    不知究竟沿着河岸跑了多久,舒落微只觉得腿脚已经麻木到没了知觉,前方河岸宽阔,一座半圆形的拱桥在迷离的月光下忽隐忽现。拱桥之后是一片繁华的灯光,晃晃悠悠的灯光将整条游船映衬的万般旖旎。

    见那两层的游船尚停留在河岸,舒落微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待走近了才看见几个船夫已经在解绳准备出发。

    此时尚有一群家丁模样的男人未曾上船,正站在河岸上清点东西。舒落微趁着几个人搬货的空隙,提起裙角三步两步跳上了船。

    有个眼尖的船夫瞧见了混在人群中的舒落微,高声叫了句:“哎!”

    舒落微反应极快,在船夫转身叫人的空档已经猫腰进了船身。

    船中布置极其奢华,每间房子都用上好的雕花黑檀木隔开,走廊之间还挂着十分珍稀的御用蜀绣锦缎。舒落微掀开一层帷幔,沿着走廊转个弯推门进了一间厢房。

    房中无人,只堆了许多木箱,大大小小竟比人还要高。舒落微裹紧了衣服,侧着身子在木箱的缝隙里艰难移动,越过两堆较高的木箱,后面便是乌黑发亮的墙体。墙的正中央还有一个雕了繁复牡丹的窗户,两扇窗在紧紧闭着。

    周围一片寂静,舒落微摸了摸包装严实的木箱,找了个堆积较矮的打开一看,里面乌黑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竟全是滑溜溜的丝绸缎子,其上花纹密布,应是完工的绣品。

    舒落微不由得啧啧称奇,正要拿出一匹在光下细细察看,外面忽传来一阵人声。

    “听你哥哥说,你前几日就想出来泛舟游湖,可惜本王一直诸事缠身到今日才有空闲。好在今日月光极美,倒也不算唐突了佳人。”

    是祁泠煜的声音,温柔俊朗,好似夏夜里柔和的风迎面扑来。

    舒落微心中一紧,连合上木箱,俯身趴在了窗口。

    刚刚站定外面又传来孟仟语的声音,“煜哥哥千万不要如此客气,你我已相识数载,岂会因为一些小事伤了感情呢?”

    语气中的亲昵听得舒落微浑身难受,但眼下很明显不是发作的时候。她深吸一口,伸手推开了窗户。

    孟仟语刚说完一番情意绵绵的话,正要偏着脑袋靠在祁泠煜身上,结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不和谐的“吱呀”声。回头一看,舒落微正双手撑着窗口往外爬。

    “这……”孟仟语又气又闹地指着舒落微,恬静的脸气得变了颜色。

    祁泠煜在声音出现的瞬间就看到了舒落微,看到那小小的一团在窗口努力地往外爬时,他先是一愣,然后心中便涌出一阵怒火。

    长安府一别后,他也曾为舒落微牵肠挂肚了好几日,那样一个好强的女子,明明有如此显贵的家世,受了委屈还偏要一个人扛着,连个倾诉的人都不肯找。那日在她面前说的话有多伤人,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舒落微该怎么熬过每一个漫长的日日夜夜。

    煎熬了一天又一天,他甚至都做好了舒落微再次来质问他的准备,可她没有来,甚至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整个京城都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或许她是真的放弃了吧。他回想着那日舒落微失魂落魄地离开的场景,那样的决绝,应该是真的不愿意和他再有交集。

    这样也挺好的。他想了想,又振作起来,开始了自己和往常一样算无遗策的生活,邀约孟仟语是第一步。

    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日子里,他终于见到了舒落微,还是如此狼狈的舒落微。瞧着她湿漉漉的衣衫,和苍白如纸的脸蛋,一阵无名火由心而生。

    “你来做什么?”

    祁泠煜一瞬不瞬地盯着舒落微苍白的脸,说出口的话语寒冷如冰。

    舒落微没有理他,仍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最后停在了距他两步远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向他,一双眼睛比月光还要明亮,“快点将船靠岸,有危险。”

    “你怎么知道?”孟仟语立刻驳道:“空口无凭的我们为什么要信你?我看你分明是嫉妒我成了煜哥哥的未婚妻子,看不得我们好!”

第五十八章 死愿同穴

    舒落微将嘴唇咬得完全没了血色,睁着眼睛固执地望着祁泠煜,一言不发。

    祁泠煜看了她半晌才沉沉道:“知道了。”然后转身向船头走去。

    孟仟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立即委屈巴巴地跟了上去。

    舒落微丝毫不在意孟仟语充满敌意的态度,但还是被祁泠煜过分冷淡的口气伤了心,正自顾自伤心时,船上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警觉之时,船身忽剧烈动荡起来,那架势如同铺天盖地的海啸,携风带雨地劈头而来。舒落微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那势头掀翻在地,一下冲撞到数次之外,直到撞到坚硬的船身才停了下来。

    来不及顾及到全身碎裂般的疼痛,刀剑出鞘的声音便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侧,紧接着便是双方打斗的声音,混杂着兵器刺入血肉沉闷的“噗嗤”声。

    舒落微蜷缩在船沿一点点移动,可打斗声似乎将整艘游船包围,她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混沌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信念:祁泠煜……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空气,舒落微睁大了瞳孔,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衣的汉子倒在自己面前,大片的鲜血如瘟疫一般蔓延在光滑的船面。

    拿刀的黑衣人在踢翻汉子后看到躺在地上的舒落微,鬼魅般的双眼一亮,然后端着宽厚的大刀向舒落微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

    舒落微大脑一片空白,只凭借本能抬起双手,扒着船舱站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她不断发抖的身子,脸上浮现出兴味的表情,并不断挥舞着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兴奋得如同看见猎物的野兽。

    舒落微靠在冰凉的船身,无望地看了一眼船上散乱如烟花的灯火,闭上眼睛扯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

    原来她今日注定要做个落水鬼了!

    “煜哥哥,再见了……”

    痴痴地念下最后一句话,舒落微仰身向后翻去,在大刀挥舞而来之前脱离船舱。

    清凉的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舒落微轻轻合上眼,又温热的眼泪从脸颊滑入嘴角,又咸又涩。

    身体沉入冰凉的湖水时,舒落微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任由流动的水灵活地穿过她的发丝,衣衫,口鼻,最后如同一个无孔不入的牢笼将她完全圈进。

    呼吸渐渐消失的时候舒落微难得地想起了与祁泠煜的第二次相逢,也是在这片美丽的湖泊中,也是在这样美丽的月色下,他怀抱佳人,她落魄沉入水底。

    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情根深种。

    或许从那时起,就就定了她今日的劫难。

    意识迷离时忽然出现了一双手,那手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她从深深的湖水中捞起。

    耳边传来了一声声低语,“舒落微……舒落微……舒落微……”

    她能分辨出那是祁泠煜的声音,她想对他说一声“你来了!”,可是她张不开口,浑身疲乏得甚至连思考都不会了。

    一双唇温柔地覆盖在她的唇上,她能感受到他鼻端带着温热的气息,能感受到他柔软的舌头一点点撬开紧闭的唇瓣。有新鲜的空气不断从他口中传递到她舌尖,一次一次,直到她渐渐有了攀附他的力气,像个干旱了许久的鱼,抱着他,吮着他的唇舌,贪婪地夺取那一丝丝空气。

    祁泠煜被她无意识的动作惹得身体一僵,明明两个人都跑到寒冷的湖水中,他的身上却像着了火一样,烧的人几乎没有了理智。

    他几乎像个虔诚的信徒,紧紧地抱着怀中柔软的人,任由她柔软的舌在自己口中肆虐,那样的纠缠,那样的热烈,如同情人间疯狂的热吻。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连心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不远处的游船逐渐安静下来,刀尖交织声已停,徒留下伤员痛苦的呻/吟声。有重物落水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平静的湖水,随后便是划水的声音由近及远,向两人快速靠近。

    祁泠煜立即警觉地转过身子,几个黑影在白茫茫的月光下快速穿行而来,那样迅捷的身法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暗道一声不好,祁泠煜拍了拍舒落微的脸蛋,轻轻叫了声“醒醒。”

    连拍了几下后,舒落微终于动了动脖子,睁开眼看到面前的祁泠煜的瞬间,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结果开口说话的时候被水呛到,止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剧烈的声响惊动了几个黑影,果然,那人停顿了一下便准确无误地朝两人游去。

    “坚持住!”

    祁泠煜低喃一声,一只胳膊揽着舒落微,一只胳膊奋力地拨水前行。

    好在两人湖岸不远,在黑衣人接近之前便顺利地上了岸。白堤之上停了辆四马并驾的马车,祁泠煜手疾地挥刀斩断绳索,抱着舒落微终身跳上一匹宝马,拉着缰绳策马而去。

    空荡荡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口哨声刚落,杂乱的马蹄上便从一侧的杂草中浩浩荡荡地传来。

    “坐稳了!”祁泠煜高喊一声,拉紧缰绳来了一个急转弯,宝马嘶鸣一声又撒开马蹄飞奔起来。

    几个黑衣人刚爬上岸,见宝马气势汹汹地疾驰而来,都纷纷举起大刀做足了战斗的驾驶。

    “拉好马缰!”

    祁泠煜高喊一声,将缰绳塞在舒落微手中,然后从怀中拿出十余枚寸长的银针,寒光一闪,几个黑衣人纷纷惨叫着倒地不起。

    两人再次有惊无险地驾马而去,只是身后的黑衣人似乎越来越多,响亮的马蹄声几乎震得天地失色。

    沿着白堤一路向南,走到护城河边时祁泠煜调转马头跃进了半人高的灌木丛中,马行的步伐立即放慢了许多。

    “舒落微。”祁泠煜俯下身子将下巴放在她的发心,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一会我们会走到翠微山,到了山脚我会把你放下,到时候你随便找个灌木丛将自己藏起来……”

    不等祁泠煜说完,舒落微便急急地打断了他:“那你呢?”

    环在她腰上的手一紧,祁泠煜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不用管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不可能的!”舒落微的声音猛然变高,正要扯着他的衣袖争论,祁泠煜毫无预兆地低下头,侧着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这一次听话好吗?”

    舒落微被他温柔的语气惹得思绪一滞等再回过神时,祁泠煜已经扬起马鞭,再次策马飞奔起来。

    越过一片荒野翠微山就出现在眼前,舒落微仰头看了一眼他坚毅的侧脸,咬着嘴唇暗暗下定决心。

    祁泠煜只专注地观察地形并未发现舒落微的小动作,等两人到达翠微山山脚,他一手抱起舒落微准备将人放下马时,才发现两人的衣角被打上了死结。

    “你!”

    面对生死都是一笑而过的人却在此时感受到了恐惧,祁泠煜惊慌失措地扯两人身上的死结,看着越扯越紧的衣衫,他几乎是双目赤红地抱住舒落微吼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情况已是十分危急。

    祁泠煜绝望地高吼一声,抱着舒落微重新坐在马背上,夹紧马肚子冲上了翠微山。

    翠微山山势较为平缓,再加上常年都是游人不绝,山上自然有许多较为平整的小路。马踏上山石,虽步伐缓慢但速度仍然算得上极快。

    祁泠煜一面死死地攥着缰绳,一面不停地回头看着身后追上来的黑衣人,方愤怒不已的心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宝马跑到半山腰时终于跑不动了,无论祁泠煜怎样挥动马鞭,就只会一声一声地悲鸣。

    舒落微心中不忍正要开口相劝,忽见祁泠煜长臂一挥,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滋啦”一声,生生扯裂成两半。猜想到祁泠煜的目的,舒落微悲痛欲绝地叫了一声:“不要!”

    话音刚落,祁泠煜一掌推来,强劲有力的掌风将人从马背瞬间推落到数尺之外的灌木丛中。

    “好好活着。”

    留下一句话,祁泠煜拿出怀中银针狠狠地扎入马背,宝马痛苦地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疯了一样狂奔起来。

    舒落微瘫在草丛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大马离去,从未有过的悲凉如同梦魇一样将她笼罩。眼泪一滴一滴寂静地滑过脸颊,马蹄飞驰而过带来的风将泪痕吹得生凉。

    她抬手擦过脸上斑驳的泪滴,终于慢慢坐了起来,然后如同林间的小兽一般沿着丛生的杂草灌木爬着向山顶奔去。

    再往上时所有人都放弃了骑马,徒步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地前行。

    舒落微爬到山顶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祁泠煜手执长剑站在高高的山石之上,月白的袍子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一片凄惨的红。他的身后是万丈高崖,他的身前是几个虎视眈眈的黑衣人,一具具尸体就倒在众人脚下。

    舒落微看着他脸上决绝的表情,无声地哽咽起来。

    那样高傲的一个男人,竟因为她落到了如此狼狈的境况,一切都是因为她啊。

    祁泠煜举起长剑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俊美的脸上划过一丝冷笑,“告诉你们的主子,若我祁泠煜侥幸逃过此劫,今日所受必将加倍奉还!”

    言罢,慢慢撩起衣摆,一步步朝悬崖走去。

    “不要!”

    舒落微高喊一声,泪眼朦胧地朝祁泠煜扑去。

    那几个黑衣人显然没有预料到有这样的突发情况,竟让舒落微顺利地跑到了祁泠煜跟前。

    看到突然出现的女子,其中一个黑衣人手一挥,暗自念了一声:“动手!”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呼啸而过。

    舒落微听到那句“动手”,脸色一变,转头的瞬间就见带着银光的利箭如同破晓的光芒一样飞速而来。不等她有所动作,身前的人迅速出手,似乎在一瞬间,祁泠煜便揽着她的腰身,将两人的位置来了个翻转。

    箭刺入血肉时发出一声闷响,祁泠煜咬紧牙关硬是没叫出一声。

    “落微,今日之事都是我的宿命。”祁泠煜抚上她眼角斑驳的泪痕,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答应我,好好活着。”

    温柔痴缠的话语刚落,他便松开了舒落微,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像幽深的悬崖倒去。

    “不!”

    舒落微绝望地高喊一声,终于在人掉落的时候拉住了他宽大的手掌。

    “松手!”

    “今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哪怕是阴曹地府,我舒落微也要陪你走一遭!”

    舒落微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整句话,然**紧了他温热的手掌,决绝地随着他跳下了悬崖。

    寒冷的夜风里,两个人终于再次相拥在一起。

    若这便是我们的宿命,那我便认了。

    生不能同寝,死若能同穴也好。

卷首 爱恨难了(一)

    十月的天,温度已经开始转凉,她上山时已经要裹上笨重的斗篷了。

    那斗篷原是她师傅的,灰扑扑的颜色穿在女子身上着实难看。可穷困潦倒的家中实在没有衣服能来出来御寒,她索性将老旧的斗篷从房梁上取下来,灰尘一掸,提上药篓直接上山采药了。

    她是遥水村那个老大夫捡来的孩子,听老大夫说,头一回见她是在京郊的一条荒僻小道上。那时天已经黑了,老大夫采完药急匆匆地往家里走,路过那条小道时听见了婴儿啼哭声。老大夫年轻时也有一个妻子,妻子还曾为他生了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可后来女人嫌弃他家徒四壁,抱着儿子跟别的男人跑了。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孩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地,老大夫怜悯之心顿起,当即抱着孩子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老大夫还在纳罕,抱孩子的包裹是上好的锦绣段子,缎子里还被人塞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全是金灿灿的财宝。这样的人家还养不起一个孩子吗?老大夫心中全是疑惑。

    将婴儿抱在昏黄的油灯下一看,老大夫当即愣住了。那婴儿生得极好,小脸白白胖胖,如同一朵粉雕玉琢的小莲花。可婴儿的眼睛却有着大问题,红色的瞳仁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猛地一看竟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

    又惊又怕的老大夫抱着婴儿坐了整整一夜,本狠下心来要将那婴儿再次丢弃,最后却被一声稚嫩的哭声打断了所有计划。老大夫抱着那孩子长叹了一口气,终是认命道:“懵懂婴孩终是无辜,且先养着,看其造化。”

    于是她顺利地活了下来。

    老大夫对她极好,即使饿着自己也要让她吃饱,即使冻着自己也要让她穿暖,可唯一一点就是他不愿将她认作自己的女儿。

    后来她日益长大,对药理方面的才能也逐渐显露出来。亲眼目睹了她以金针术治好了一个瘫痪病人后,老大夫便将她收作了徒弟。

    三年前老大夫跌落山崖去世后,她就成为了遥水河唯一的大夫。自此上山采药,入门问诊,风雨无阻。

    山风极大,吹打着树木上仅剩的几片黄叶,错落的山石之上已是一片金黄。

    她缓步走在松软的落叶之上,四下寂静,只剩下脚掌落地时的“沙沙”声。她抬手结果一片布满虫洞的落叶,无声无息地叹了下气,落叶如此泛滥,该如何寻找草药?

    忙了大半日,收获寥寥。

    眼见着天色已晚,她也不顾不得失望,背上背篓,折了根树枝便往山下赶。

    行到半山腰,她顿住脚步,落叶堆积的枯草间分明躺着一个人,血肉模糊,狼狈至极。不顾鼻息间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上前为男子检查了伤口,有道上剑伤,但都不严重,唯一可怖的是他胳膊上形同野兽撕咬过的伤口。参差不齐的齿痕几乎要将整条胳膊吞入腹,她有些心悸地为他止了血。

    最后一抹残阳一挂上西方的林梢之上,她仰头看了看渐变的天色,咬牙将人托起然后背了起来。

    路行的很艰难,即使她从小就劈柴挑水干尽了粗活笨活,让她背一个身高马大的男子还是很困难的。

    好在一路顺利,她成功地将男人连拖带拽地安置在家中。

    若不是每日喂小米粥时,男人有无意识的吞咽动作,她真以为自己千辛万苦救回来的是个死人。

    第五日照旧灌粥的时候,男人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她本就知道男人生得好看,面若冠玉,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哪怕是穿着农家最寒酸的衣物也掩不了他芝兰玉树般的风姿气度。

    可此时一睁眼,带了寒光的眸子将人一望,华贵之气由内而生,一言不发便能看得人自行惭愧。

    她捧着热腾腾的小米粥,一时看得呆了。

    男子一言不发地盯了她许久,俊秀的美貌逐渐皱成一团,薄唇一开就是句惊人的话,“我是谁?”

    她惊得手一抖,险些将小米粥全浇在男人身上。

    “你是我捡来的男人,所以并不知道你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你是何来历,以后这种问题公子还是不要问我为好。”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竟有几分冷漠。

    闻言男子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久到她都要端着冷掉的小米粥离开了,他才终于再次开了口。

    这次的问题更让她哭笑不得,“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救我?”

    她已经站了起来,听到他冷漠的声音,一手端着碗,一手叉着腰,模样十分凶悍,“救你难道还成了我的错处了?就你这样的人,我跟你说啊,下回见到了还要救你!不是想死吗?姑奶奶偏偏不让你死!”

    男人的脸色仍旧是淡淡的,仿佛她说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她受不了男人冷漠的态度,咋呼着上前推了一把他的肩膀,疼得人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知道疼了吧?姑奶奶费尽心思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不是让你在这当大爷的,既然你忘了自己是谁,那就麻溜地配合治疗,登上好了给我当一年的帮佣抵债!”

    男人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何时欠债于你?”

    她气势依然很嚣张,叉着腰跟村里最泼辣的李寡妇一个模样,对着男人唾沫星子几乎要窜出来,“医药费!出诊费!饮食费!统统都要给我还回来!”

    其实从医多年她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出诊费,很多时候那些受了恩惠的人会自觉地拿出家中的物品充当医药费,其中大部分都是米面蔬菜,有些手巧的媳妇还会送衣服鞋子。

    她,还有已经过世的师傅都是靠此生活。

    此时用医药费如此嚣张地威胁男人,她其实是有点心虚的,说完之后一直不停地咽口水。

    可惜男子听完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再也没有转回来。

    自那次碰了个软钉子后,她就再也不和男子吵嘴了。只是每次送饭的时候态度都会很恶劣,饭菜往桌子往桌子上一摔,扭头就走。

    一开始男子会很有骨气地不肯吃饭,到后来饿得不行了就会自己侧着身子去够桌上的瓷碗。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搬个板凳坐在小桌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本就不算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有时候给男子上药她会恶作剧一把,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但看到他痛苦得皱眉仍不肯埋怨一句,又瞬间软下心,愧疚地笑笑,好像真是不小心。

    在她还算用心的照顾下,男子身上的伤好得飞快,本以为要休养两个月才能痊愈的伤口,不出半月居然就已经结痂。

    天更冷了,除了必要的外出诊病,她几乎每日都躲在屋中烤火。用的并不是很好的炭火,每次燃烧时都会冒出浓浓的烟雾,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她剧烈的咳嗽声。

    男子似乎毫不怕冷,即使将厚厚的被子全都让给她了,也未曾嚷过一次冷,所以每次她将小屋里搞得乌烟瘴气时,男子都会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她。

    就算那张俊脸没有一丝表情,她也能从男子外露的眼神中看出“不满”两个字。

    于是屋内的炭火越少越多,烟气越来越大。

    某日她仍旧抱着一大堆炭火进了房间,不怀好意地对着男子笑了一笑后,就脱出炉子开始烧炭。浓浓的烟雾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接着便是“噼里啪啦”各种东西翻落的声音,黑红相加的炭火顿时滚了一地。

    几乎是一瞬间,男子冲下床,一把将瘫坐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

    她盯着翻了的火炉看了许久,才注意到男子紧紧握在自己腕间的手,宽大的手掌那样紧,捏得她的手腕甚至有些发疼。

    她抬起头看向他,眼里难得有了一丝迷茫。

    许是注意到气氛的微妙,男子猛地松了手,一言不发地重新回到床榻上躺着了。

    她坐在一片乌黑的炭火间,直直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才开口道:“你的伤好了。”

    “嗯。”男子终于点头回应了她的话。

    “那……”她默了默,沉吟了片刻方继续道:“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呢?”

    闻言男子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太过凌厉吓得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掌,再说话时已经没有了底气,“我一个姑娘总不好养着一个年轻男人吧……既然你的身体没有大碍,到京城随便找个营生都能养活自己……”

    主要是遥水村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媳妇妇人一见她都会拉着她问:“你家那个男人是你的相好的吧?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亲啊?”

    她性格再豪放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对待这种问题自然是千般无奈,万般为难。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将那个失忆的男子赶走。

    可男子似乎并没有这种自觉,面对她别扭的表情,薄唇微掀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她哑口无言,“不是你让我留在这以身抵债的吗?”

    她抬头看着他坦荡荡的表情,一时气结。

卷首 爱恨难了(二)

    后来她没再对男子客气,每日都会叉着腰让他晒药收药,劈柴挑水,连外出诊病都要让他背着笨重的医药箱。本来她还想让男子连端茶递水、烧火做饭的活计都干了,可男子是真的笨,烧菜的时候点了厨房,端茶的时候摔了一整套瓷杯。她只好气呼呼地作罢了。

    清闲地过了一整个冬日后,她又开始了忙碌的生活,山上有些珍贵的草药已经可以采摘了。

    一大早,她就出了门。临走的时候男子正坐在院子里拿刀劈柴,不知不觉,他的动作竟比她还要娴熟了。

    她背着药篓忍不住回头交代了一声:“我上山了,中午不回来。”

    男子手上的动作依旧是干净利落,只是在人转身要走的时候淡淡地“嗯”了一声。

    上山的时候天还是晴朗的,谁知到了下午黑如墨的云重重叠叠地聚集在山头,将整座山都笼罩在阴翳之中。

    她一看天色就连忙提着药篓往山下跑,跑到半山腰的时候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密密麻麻的雨滴从林霏之间兜头浇下,她为了图方便连斗篷都未穿,瞬间被漫天的雨水浇了个通透。

    大雨糊眼,原本走了无数次的路,今日却绕了一圈又一圈。

    夜风伴着肆虐的雨水,带着刺骨的寒冷钻入肌肤,她冷得瑟瑟发抖却又不得不咬牙前行。步子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凉,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水滴,眯着眼向前望去,飞溅的水雾如同一场梦魇,张牙舞爪地将她困入其中。

    她向来是不信命的,师傅走了一辈子的山路,她爬过十几年的山,那不成自己还会活活冻死在山上?

    她咬咬牙,加快了步伐,只是前路渺茫,何处是归途呢?

    天彻底暗下来时,雨已经渐渐小了。她仍在继续走,没有方向地在崎岖的山路上乱闯。背篓早就丢失在乱林之中,新换的衣裳被草木勾破了许多处,就连那双配药的手都被荆棘扎的全是鲜血。

    几乎是在绝望的时候,男子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幽深的林霏间。

    即使看不见脸,她就能确定那个人是他,站在重重雨幕里,她第一次湿了眼眶。师傅离世时她都未哭得这么凶,想来是真的怕极了吧。

    男子踉踉跄跄来到她面前时,她正吸着鼻子抹眼泪,说起话来也是瓮声瓮气的,“你来了啊。”

    “嗯。”

    他仍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弯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

    风依旧很大,细雨还在飘,她却没了恐惧的情绪,像个乖巧的孩童一般躺在他的怀抱里,侧头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详。

    “死木头,要不你娶了我吧。”

    毫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后,她立即捂住了自己涨得通红的脸,恨不得要掉自己的舌头。

    男子却像没听到似的,一直抱着她往前走,直到两人下了山,他将她从怀中放下来,她才听到他的回答:“好啊。”

    没有起伏的语调,和平日里她让他劈柴时的回答一样,平平淡淡,理所应当。

    没有媒人聘礼,没有红妆花轿,她就这样嫁给了男子。

    成亲那日遥水村的村民都挤到小院里喝喜酒,气氛本是极为喜庆又和气的,最后不知道哪个年轻小伙喝醉了酒了冲到新人面前追问男子的身世。

    村中医女养了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这件事早被人议论了千百遍,此时被小伙问了出来,一群人顿时都停下吃饭的动作直直地看向男子。

    男子的脸上头一回露出窘迫的神色。

    她看得真切,当场翻脸将那小伙推推搡搡赶了出去,一场喜宴最后算是不欢而散。

    小院终于寂静下来时已经是夜晚,桌上饭菜未收,两个人对立而坐,彼此沉默。

    月光清明,四下一片皎白,四季桂的香味随着微风不断拂过鼻尖,她深吸一口气,对上他同样清明的眸子。

    “我是师傅在山脚下捡来的孤女,因为婴儿时瞳孔赤红,师傅便为我取了个名字叫剪瞳,五岁时我双目的异色消失,然后就跟着师傅学习医术,为人治病。”

    寥寥数语便是她短暂的一生,她明亮如星的眼紧紧盯着他,轻轻道:“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愿意和你共享我从前的人生,也邀请你参与我今后的人生。”

    如银的月光落在男子高大清朗的身上,将那张脸,那个人衬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过了良久,才听见他喑哑的嗓音,“好。”

    一颗心被他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惹得颤抖不已,她忽然酸了鼻子,孩童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其实我好怕某一天你想来从前的事,然后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抛弃了。”

    男子抬起僵硬的手臂,犹豫了片刻才放在她单薄的背上,“你是我的妻,即使有了从前的记忆,你还是我的妻,这一点无法更改。”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男子说如此长的话,他说的缓慢,说的认真,一字一句像是用刀子刻在了两个人心上。

    她以为有了这个承诺,自己就有了面对将来许许多多未知意外的勇气,包括男子拾起过往。可后来事情真的要发生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怕,多怕那个贵气英俊的男子一跃而上成为她只能仰望的人物。

    那是他们成婚之后的第三个月,她刚出完诊一推开小院的门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人穿着上好的云锦长袍,头冠玉腰佩环,往破落的小院一站,就如同九重天上掉落凡间的仙人。

    那人自称是男子的家人,在男子失踪多日后终于费尽心思地找到了这里,并且一次次向她表示了感谢,狭长的眼睛笑得比狐狸还要精明。

    直到那人提出了要带男子回去继承祖业时,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男子才冷然开口道:“不必了,你自己走吧。”

    那人对男子似乎极为敬畏,仅听了他简单的一句话便沉默地走出了院子,只是临行前还是忍不住回头道:“事有轻重,你且考虑清楚。”

    她站在远门前静静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本想回头劝一劝男子,可想了一想还是作罢。

    人都是自私的,管它身世记忆,她只想单纯地将自己的夫君留在身边。

    男子还是走了,临走时郑重地告诉她他一定会回来的。

    分别那日天正下着大雨,她将师傅留给他的破斗篷认真地披在了男子身上,然后眼睁睁看着男子高大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重重雨幕中,泪水一直含在眼眶未曾掉落。

    五个月了,男子仍是音讯全无。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看着家中逐渐空掉的米缸,终是重新背上药篓开始上山采药。

    本想着安心在家养胎,就等着男子认祖归宗后将她接回他家,可遥水村缺不了治病的大夫,她的生活也越来越捉襟见肘。

    于是,她仍像往常一样每日早早起床上山采药,日落之前归家,偶尔到某户人家帮人治病。只是医病时总有人向她询问男子的消息,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是顺口起的“木头”。

    除了等待,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出现异常的是在第十个月,按理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怀孕已经有足足十月,不仅肚子没有普通孕妇大,甚至没有一点即将分娩的迹象。

    有好事的婆子到小院看她,一抬头就看见她赤红的眸子,红艳艳的颜色如同暗夜里高悬的两个大红灯笼。

    自那日老婆子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小院,再也没有人敢找她治病,甚至路过她家门前时都会远远躲过。

    他们都说她是灾星,因为从男子离开那日起,遥水村再也没有下过雨,成片的庄稼枯死,成片的树木焦黄,日子越来越难过。自从村口一个老太太被饿死后,村里接二连三都会传来有人饿死的消息,剩下的活着的人也都是面黄肌瘦,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年快要过去的时候,她仍没有生产,挺着肚子一个人住在了山上。师傅留给她的院子已经被人一把火烧光,那日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村民举着火把冲进她家,非要将她活活烧死讨个公道,许是感念这些年的恩德,他们最后并没有将她当妖女处死,但一把火烧了她的家并将她赶上了山。

    可遥水村的情况仍不乐观,长期的干旱断了人的生路,许多青壮年纷纷收拾包裹选择离开,实在走不了的老弱病残就留在家中等死。

    眼看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一步步走向消亡,她日日焦灼忧虑,可又无可奈何。

    到第三年的时候她终于即将生产,剧烈疼痛的腹部搅得她哭得厉害,一声一声如同凄厉的鬼叫。那个痛苦无比的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火红的裙裾,一步步向她走来。

    “痛苦吗?痛苦吗?可是你知道自己等了三年的男人现在在干什么吗?”

    长长的水袖一闪,她眼前的场景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是一座华美的宫殿,银色宫墙琉璃屋顶,殿后是绚丽的七色云彩,殿前有数百层纯白的玉石阶梯,阶梯旁有无数盏硕大的夜明珠。一对红衣的新人并肩执手踏上阶梯,喜庆的恭贺声如潮般响彻天际。

    她睁大双眼,拼命地盯着那个穿大红喜服的男子,整张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女子如同鬼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在这里痛不欲生为他生子,他却在那里与的女子喜结连理,醒醒吧!剪瞳,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那个负心汉的真面目!”

    “不!”

    她捂起耳朵尖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痛哭,哭声凄厉,犹如杜鹃啼血,悲入人心。

    第二日天色突变,大雨倾盆而至。

    所有人都沉浸在久旱逢雨的喜悦中,没有人看到,住在山上的那个女子穿着鲜红的嫁衣独自爬上了万丈高崖。

    狂风阵阵,大雨如注,她一袭红衣如蝶般坠入万丈深渊。

    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

    “我若归来,必当毁天灭地,杀尽天下负心人!”

    她如同一具死尸终日躺在冰冷潮湿的洞穴之中,一躺就是上万年。

    终于有一日她感受到了异常,空荡荡的胸腔里似乎重新有了心跳,一下又一下,和遥水河此起彼伏的浪潮一般。

    我要等的人啊,你终于来了!

第一章 绝处逢生

    浑身都疼,像有人拿着无数根细细的银针扎入皮肤,慢慢地深入,一点点研磨,直到针孔处渗出血来。

    舒落微动了动疼得厉害的胳膊,缓缓睁开了眼。

    阳光正好,柔软的橙光透出一道道彩色的线,漂亮的颜色如同雨后的高高悬挂的彩虹。远处的天边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广阔的天幕是大片大片的瓦蓝。

    舒落微深吸一口气,胸腔顿时疼得厉害,偏头咳嗽的时候她看到了距离自己数尺的祁泠煜。

    他发丝散落,衣衫半敞,安静地躺在乱石之间,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眼睛紧紧闭着,柔美的光线为他长长的睫毛镀上一层光影,远远望去,倒像个安睡的人。

    愣了足足有一刻钟,舒落微才迟钝地抬手掐了把自己,很疼,胳膊疼,手掌也疼。

    原来她还没死!舒落微被劫后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间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就往祁泠煜身边跑。

    祁泠煜的情况很不好,他本在跳崖前就受了重伤,跌落悬崖后又以身为护为舒落微挡了数次石块的撞击,等掉落在崖下的水流之时他已经没了知觉。

    一个昏迷的人,一个不懂水性的人,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活下来可以说是个奇迹了。

    连叫了几声都不见人转醒,舒落微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很微弱,不仔细甚至都辨不出来。

    怎么办?

    舒落微抱着他毫无知觉的身体,绝望地四处寻视,除了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河水,就是悠远深邃的密林,完全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毛手毛脚地检查了一下祁泠煜背后的伤,刺入的羽箭不知何时已经被折断,深入的箭头上已经没有了血迹,经过了河水的冲刷甚至能看到黑亮的铁头。伤口早就不再流血,但已经被河水泡得发白,并有了腐烂的迹象。

    舒落微看了看蜿蜒的河床,尝试着拖动他高大的身体,只挪了一步远,她就失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日光下,祁泠煜的脸有些泛红,她抬手一摸,果然烫得吓人。

    寻医问药已经刻不容缓。

    舒落微咬紧嘴唇从乱石堆中爬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密林里。

    密密麻麻的松林间长了许多藤蔓,藤蔓的茎叶之上都生了小刺,舒落微一开始还能感到刺扎到手上的疼痛,到后来就麻木了,踩在荆棘从里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的动作很快,一个时辰后就编出了一张稀疏有致的毯子,然后又用尽全力扯了两根较为粗大的藤蔓系在毯子一端。

    将祁泠煜往毯子上拖得时候触动到了他背上的伤口,感受到疼痛,他轻哼了一声眉头皱的更紧了。

    舒落微被他细微的反应惹得心中激动不已,抬头在看漫漫无尽的白色河床,顿时有了前进的动力。

    日头越来越烈,明明是初夏的天气,舒落微却热得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滑到眼角,刺得眼前一片朦胧。为了看清前路,她拼命地眨眼,眨到眼睛都开始发酸,但她不敢放手擦一擦汗水。

    被木屑扎过的手,被河水泡过的手,被荆棘伤过的手,此时已经血肉模糊,就如同一个只会合拢的器物,机械地贴合在粗壮的藤蔓之上,不断用力,不断收紧。

    应该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头顶的日头都要开始西斜,舒落微停下沉重的步伐抬头往前看,原本碧绿的河水竟成了堇色,浓郁的色彩比天边西垂的日头还要抢眼。

    这是幻觉吗?正暗自纳罕,在抬眼一看,堇色尽头是片空旷的原野,有袅袅炊烟从那原野中缓缓升起。

    她盯着越来越淡的烟雾,转头对着仍然昏迷的祁泠煜勾出一个笑容,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转过身子准备一鼓作气穿过河床时,她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直觉。

    舒落微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农户家里,土灰墙,茅草顶,花布帘子门,一个穿着灰布衣裳,裹着青色头巾的妇女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煎药,青色的烟雾将整个小屋都惹得云里雾里。

    舒落微被那烟气呛得咳嗽了一声,听见声音,妇人才放下手上的活计,扭身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丫头你醒了啊?”

    妇人娴熟地倒了杯茶,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冷硬的土炕上,一面抬手喂舒落微水,一面熟络地说起话来,“丫头你这是遭了什么难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竟然把自己的手弄成这个模样。我家那口子说要不是他正好采到了治伤的灵药,你这双手怕是要废喽。”

    舒落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成圆球的手,沉默之后开口问的却是:“跟我一起的那个男人呢?”

    “他啊?”妇人转身将粗糙的搪瓷杯子放好,叹了一口气道:“他伤的可真重啊,我家那口子说发现他时他就剩一口气了。昨天刚把他身上的断箭拔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醒呢!我看着悬,那伤口深啊,又被水泡了,人呢又是高烧不退,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看造化了……”

    妇人的话还没说完,本虚弱的靠在床头的舒落微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只是她身子太虚,刚落地又栽倒了。

    “你这是做什么?”妇人急忙搀着舒落微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本是要将人重新扶到床上休养着,舒落微却死活不肯动。

    “那个男人现在在哪?”

    舒落微的一只胳膊待在妇人的胳膊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就在外面的棚子里……家里没有空房,只能让他待在外面……”妇人还在念叨着,一不留神舒落微就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丫头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跑啊!”

    一心为祁泠煜牵肠挂肚的她哪里听得妇人的话,只忍着身上的伤痛拼命地往外跑。

    出门的时候未看见凸出的门槛,舒落微再次狠狠地摔在地上,本就肿得老高的腿被坚硬的门槛一撞,疼得她再也爬不起来。

    听到声音,在院中晾晒草药的老汉立即放下药篓上前将舒落微扶了起来,“丫头你要做什么?”

    老汉大约有五十来岁,眉毛很浓,留着两撇胡子,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很有正气凛然的做派。

    对着这样严肃的脸,舒落微忽然就没了底气,“我要看看他……”

    听了她的话,老汉的脸色更加难看,圆睁着眼睛不由分说地重新将舒落微扶进了房间,“你是老夫的病人,老夫希望你能听大夫的话,好好躺在床上休养,什么时候养好了伤什么时候再想别的事情。”

    “可……”

    舒落微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话全被他极凶的眼神顶了回去,这个老汉真的和他的父亲一样,面色古板,说一不二。

    “他也是老夫的病人,只要病人或者,做大夫的就会尽全力去医治。”老汉看了她一眼,脸上没甚表情,“所以你且放心,该醒的人终究会醒来。”

    舒落微不安地瞥了一眼破烂的窗棂,目光所及仅有几缕似有若无的光线,纵然心中有千般不舍万般放不下,她也不得将希望全都放在老汉身上。

    只愿祁泠煜福泽深厚,能够顺利化险为夷。

    说话间妇人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里面装的是小米粥,细细的米粒被熬的稀烂,碗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舒落微的确感觉到了饿了,伸头大口地喝粥,不一会儿偌大的瓷碗就见了底。

    正擦着嘴,外面忽传来一个男人咋咋呼呼的声音:“爹那人醒了吗?”

    偏头一看,破布帘上搭了只粗糙的大手,一个穿着土布衣裳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男人长了一双极浓的眉头,身板很高大,说起话来很有种北方汉子的狂放之气。

    刚问完话男人往屋里一看,前几天见的那个病恹恹的丫头正靠在床头看着自己,那双水灵的眼睛跟夜间田野里飞舞的萤火虫一样,亮晶晶的好看的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绕了绕头,朝舒落微笑了一声。

    老汉回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男人,低头轻咳了一声,然后负手就往外走,临走时又忍不住叫住了男人,“书贤,你跟我出来。”

    男人又冲着舒落微笑笑,回了声“好咧”就急忙跟了出去。

    妇人一面收碗一面和舒落微说话,话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书贤这孩子心眼实,没见过多少漂亮姑娘,以后他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唐突了你,姑娘你可别介意。”

    舒落微点点头道:“大娘可以叫我落微的。”

    妇人不识字,听了她的介绍自己又念了一遍才道:“挺好听的一个名字。”然后将手里的东西往一边一放,挨着舒落微坐了下来,“我本家姓王,我家那口子姓孟,你也可以叫我孟大娘,刚才出去的是我家儿子孟书贤,二十岁了婚事都还没定,窝囊得很。”

    孟老汉全名孟大壮,好多人都嘲笑他名字土气,他却不以为然,大壮大壮,人家状元不都带着这个字么!不过后来读了书,他才晓得此字非彼字,连带着他那头脑也跟人家状元差了十万八千里。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他硬是连个秀才都没混到。

第二章 终于醒来

    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他终于放弃了考取功名的道路,老老实实跟着京城一个老大夫学起医术。

    老婆生了个儿子后,他多年的状元梦又开始蠢蠢欲动,所以大手一挥给儿子取了个极其温雅的名字“孟书贤”,就指望着儿子能一举夺魁,光耀门楣。结果孟书贤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嗓,完全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质。很要命的是孟书贤的脑袋比他爹还要愚钝,背不了《论语》写不了诗词,哪里还能指望考个状元?

    万般无奈之下孟大壮只能开始向孟书贤传授医术,起码将来能有个吃饭的本事啊。幸好孟书贤对各种草药十分感兴趣,不用孟大壮多教,自个儿翻着医书就能几个七七八八。大多数时候,孟大壮都会领着儿子上山采药,一来多了个免费劳动力,节约时间,而来可以增强孟书贤的实践能力。

    遇见舒落微那日,两个人刚从山上采到了一株灵芝草,又肥又厚的灵芝足足有人两个拳头那么大,正高兴呢,下山回家的路上,他们就看到了躺在河岸上的两个人。

    舒落微时爬着倒下的,孟书贤将人翻过来一看,不由得惊了。他长这么大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张小脸又白又嫩当真如书里描写的凝脂那般光滑细腻。

    他愣愣地盯着姑娘的脸蛋看了许久,知道脊梁被人打了一巴掌,才猛地回过神来,笨手笨脚地去搬昏迷的人。

    舒落微昏迷是因为劳累过度,身上都是些皮外伤,唯一严重的就是那双手,孟大壮包扎好后,叹着气说了一句:“就算好了,也肯定不必之前灵便了。”

    孟书贤瞧着昏睡的人很是心疼,这么美的一个姑娘,那手肯定也是指若葱白,纤纤如玉,要是真的伤了,以后该怎么弹琴描画,梳头画眉呢?

    孟大壮很清楚自己儿子的心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道:“你别忘了外面还躺着个男人呢!”

    这一提醒,孟书贤才想起来那个男人来。

    遥水河岸发现他时,人就剩一口气了。他本想着先把那姑娘送回家医治,反正奄奄一息的人就算劳心劳力地弄回家也是命丧黄泉的多。可是他爹不愿意,满嘴的“医者父母心”,非逼着他先把男人背了回去。

    男人也算个汉子,剖皮拔箭这么大阵仗还没有咽气,只是断箭拔出来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一夜之间唇上都起了一圈的泡,瞧着也怪心疼人的。

    孟书贤嘴上虽不情不愿的,但还是乖乖地洗了准备拿到京城换钱的灵芝,往锅里一丢,给祁泠煜熬汤了。

    不知是不是灵芝起了作用,祁泠煜的情况虽然仍然不太乐观,但呼吸已经完全稳了下来,连来势汹汹的高烧也退了不少。

    舒落微的手过了三日才结痂,原来光洁细腻的手掌布满了狰狞的伤痕,一道一道,从指尖一直蔓延到盈盈不足一握的手腕。

    孟大壮每日来为她上药时都会唉声叹气好一阵子,他虽然没问但也清楚,这样的姑娘出身一定是非富即贵,对容颜什么在意的紧。眼下这么漂亮的一双手,竟然说废就废了,怎么不令人感叹。

    舒落微倒是看得很开,一双手换一条命,怎么看都是她赚了。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摊开手掌在昏暗的油灯下细细地看,如同树皮一样的手掌,其上丑陋的伤口如同杂乱无章的根须,一根根缠绕在人心上。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孟家有女,貌美才绝,犹善音律”,那一双纤纤玉手曾弹出多少惊艳的曲子?桃花树下,琴声铮铮,佳人成双,那一个如诗如画的场景已成为她心中难以言说的痛。

    要是没有这一场意外发生,祁泠煜大概已经和孟仟语成婚了吧,舒落微常常这样想着,但又忍不住靠近他。看着他的伤口一点点溃烂,再一点点结痂;感受着他额头上的温度,高高低低;细听他鼻端呼吸,时而低缓,时而急促。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慢过,慢到她都有了两个人可以相依相偎直到永远的错觉,但祁泠煜还是醒了。

    第五日的傍晚,舒落微正坐在小院里陪着孟大娘吃饭,那时候她的手还不灵便,夹菜的时候全靠孟大娘帮忙。见人把盘中的荤菜全都夹进了自己碗中,舒落微堆满饭菜的碗往外一推,正要开口拒绝,孟书贤突然从正堂里跑了出来。

    孟家不算富裕,家中仅有三间破旧茅草屋,后来为了治病方便就在三间房前又搭了个小房间专供一些重病的病人休息。一开始祁泠煜就被安置在那间小房子里,而舒落微则占了孟家夫妻的房间,孟书贤自然不能看着爹娘不管,于是就让出自己的房间,卷着铺盖跑到邻居家住了。

    舒落微醒来的第二日就要和祁泠煜换房间,新搭的房间其实就是个棚子,风吹得大了薄薄的一层墙体根本挡不住。孟家人耐不住他的恳求,最终还是把祁泠煜搬进房中,而舒落微则不顾劝阻地住进了小棚子。

    孟书贤早吃完了饭,正在房里给祁泠煜灌草药,刚把人扶起来药碗还没搁到嘴边,就见人悠悠挣开了眼。

    四目相对,孟书贤“哎呦”叫了一声,端着药碗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叫道:“醒了!醒了!”

    舒落微一听,筷子一丢疯了一样就往屋里跑,跑到门口时又被门框绊倒。那边孟书贤还在叫:“你慢点!”她就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扭身冲进了左边房间了,连身上的灰尘都没顾得擦。

    祁泠煜果然醒了,舒落微进门时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白皙的脸如往常那般波澜不惊,只是那双眼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情绪。

    舒落微的目光落入那双眼中,脚步蓦然停下。

    四目相对,她眼中本含着一丝泪意,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他终于醒了,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她了。

    两人明明日日相见,此时她却有种隔了三秋的错觉。

    祁泠煜的眼皮一动,目光落在了她沾了灰的衣裙上,薄唇掀动哑声道:“你还是这么急躁。”

    极为平常的一句话又惹得她忍不住热泪直流,低头抹了把泪,又吸了吸鼻子,她才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小声应道:“我怕你再也醒不来了……”

    “我像是这么脆弱的人吗?”祁泠煜轻轻笑了,许是笑得时候牵扯到了伤口,他脸上有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不等舒落微靠近他又摆摆手故作轻松道:“你放心吧,我现在还死不了,还有这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舒落微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委屈的神色,“包括娶妻生子吗?”

    话一说完舒落微就后悔了,她有什么立场问这种问题呢?或许祁泠煜真如她心中所想,他并不爱孟仟语,可他也不一定就钟意自己啊!并且要成为荣安王妃的人就是孟仟语,所有人都认定了他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而她不过是个尤不死心的爱慕者罢了!

    不死心又能如何呢?他们可能也就剩下这一段相处的时光了,这是老天赐给她的宝贝,是让她用作一生的回忆的,怎么能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生气难过呢?

    好在祁泠煜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回答,眼角一挑望着桌上的白色茶壶道:“我喝了。”

    舒落微一听自己立马转过身子去给他倒水,手握着茶壶把子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是受了伤的。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祁泠煜,她放心地抓起茶壶,颤颤巍巍地倒起水来。

    终于倒满一杯茶,黑木桌上也湿了一大片,舒落微怕他看见急急忙忙撩起袖子去擦。

    “你在干什么呢?”

    身后传来祁泠煜低低的嗓音时,舒落微吓得手一颤,险些将杯子摔了出去,“没事,没事……”舒落微拉了拉袖子,直到大半的手都被遮住了才扯出个笑容回头道:“喝水吧,温度感刚刚好。”

    祁泠煜看着她递过来的杯子,动都未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伤员的?”

    “我……”舒落微顿时急红了脸,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借口,只能硬着头皮举着不小的瓷碗往祁泠煜嘴边凑。

    碗边将要触到唇角的时候,祁泠煜终于抬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太大,屋内同时传来了两声吸气声。

    “你要做什么?”舒落微有些恼了,紧紧地攥住衣袖往外扯,结果用力过猛掀翻了手里地茶碗,温热的水顺着袖子湿了一大片,粗瓷碗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连滚了几圈竟没有碎。

    祁泠煜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百般遮掩的手上,湿漉漉的袖口处分明露出了一片粉色的疤痕。

    昏迷前的记忆突然涌上脑海,他背上中了箭最后选择掉下悬崖,舒落微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他跳了下去。两个人在掉落的时候相遇了,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耳边呼声呼啸而过,本以为落地之后便是骨裂生死,万劫不复,可他们却幸运地掉进了水中。

第三章 桂花飘香

    河水湍急,乱石密布,尖锐的棱角撞得他浑身都疼,仅存的理智让他反手折断了背上的羽箭,然后将舒落微的脑袋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做完这些还未来得及多想他就被湍急的水流冲到了一块石头上,后脑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眼前一黑终是陷入了昏迷。

    依稀有了直觉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水里了,那时他的眼皮很沉,好不容易睁开眼又被剧烈的阳光刺得迅速紧闭。而他整个人就像是漂浮在湖水中的一片叶子,缓缓地移动着,耳边“沙沙”“沙沙”的声音富有节奏地响着,空气中全是猩甜的气味,会是谁身上留下的血液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可来不及思索他又陷入了无止境的昏迷当中。

    现在再仔细一想,舒落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如何找到村落,又是如何带他求医的呢?

    祁泠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峻的脸仿佛被冰块冻住一样,又冷又木,看得人心中无端地生出胆怯来。

    “过来!”祁泠煜压住心中情绪,沉沉地叫了一声。

    舒落微偷偷看了他一眼,缩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正想着如何溜走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孟书贤的声音,“怎么了啊?”

    掀开帘子一看,瓷碗倒扣着,地上**的一大片,祁泠煜靠在床边脸黑得跟锅底一样,舒落微则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可怜巴巴地垂头站在一旁。

    孟书贤一看就火了,当即挽着衣袖嚷嚷起来了,“病号就了不起了?病号就可以欺负人了?你这个男人也忒没有良心了,我们劳心劳神地把你救醒就是为了看你这张臭脸的?落微手都伤成这样了还巴巴地给你端茶倒水,你是看不上这水啊还是被狗吃了心啊,怎么就能这样伤人心!”

    “孟大哥!”舒落微心里不太好受,白着脸制止了孟书贤说下去,“没什么事,是我不小心把水打翻了,煜哥哥是担心我。”

    孟书贤瞪了祁泠煜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说辞。

    祁泠煜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连带着声音都如同结了冰一样,“她的手怎么了?”

    孟书贤翻了个白眼,心中的不平之气更重了,“废了!一个姑娘家拖着你硬是走了几里的路,好好的一双手就这么废了!”

    “孟书贤!”舒落微大吼一声,身子因过度激动而不停地抖动,再看向祁泠煜时眼圈也是红的,“你别听他胡说,就是一点小伤,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孟书贤架着胳膊还想说话,但被舒落微凶狠的表情硬生生地截了回去。

    祁泠煜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一对浓浓的眉皱得很深,眉心之间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过了良久他才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舒落微,然后缓缓开口道:“我会帮你的。”

    “你是大夫吗?你能帮得到她什么?”孟书贤又被他的回应惹恼了,“好好一个姑娘为了你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人昏迷刚醒就巴巴地跑去找你,出门摔得爬都爬不起来还不肯回去。一觉刚睡醒就闹着要跟你换房间,什么这房间有利于病人休养?分明是怕外面的太阳晒到你了,外面的风吹到你了!你说这样一个好姑娘,你要是把人辜负了,那就是天理难容!”

    孟书贤说的是实在话,他一眼看上的是舒落微娇滴滴的外貌,后来就是真心喜欢她的性格。一个富家千金流落到穷苦人家,没有半点怨言,给什么吃什么,平日还非要帮忙分拣草药。要不是看她是打心眼里对那个那人好,孟书贤怎么甘心放下心中的爱慕之情呢?

    再看看这个男人的表情,又黑又臭,哪有一点感恩戴德的样子?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糟蹋了!

    祁泠煜在听了孟书贤义愤填膺的话之后脸色更冷了,语气同样不留任何情面的冷,“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舒落微被他冷若冰霜的态度刺得心中一痛,眼圈顿时就红了,只是碍着孟书贤在场硬是咬唇做出毫不在乎的表情。

    祁泠煜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忍心地偏过头,结果扯到后背的伤口,又是一阵刺骨的疼痛。

    白着脸忍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

    舒落微赌气一样地丢下这句话,气冲冲地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孟大壮正好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往屋里走,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撞到一起,还是舒落微反应快侧过身子贴着门框走了出去。

    “这孩子怎么了?”孟大壮一面往前走,一面偏头看着舒落微急匆匆地往外爬,心中一阵纳罕。进了屋见孟书贤也在便忍不住问了一句:“落微那孩子怎么了?我瞧着在哭呢!”

    孟书贤眼皮子往上一翻,冷哼了一声,丢了句:“这不还有个人吗?”也转头迈着大步走了。

    “这孩子……”

    孟大壮无奈地摇了摇头,再看向祁泠煜时脸上顿时平添了几分严肃。他随手救起的两个人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出不是普通人,而且那男人还带着箭伤,这样太平的世道哪个平头百姓会带着箭伤被人追杀?

    舒落微还好,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单纯的富家小姐,可男人的身份他就不敢确定了,尤其是此刻站在男人面前,明明虚弱到随时都会倒下的一个人,气场却是如此强大。风轻云淡的一个眼神,便教人陡然心惊。

    孟大壮走到人跟前还是把到口的问题咽了下去,“老夫再为你诊一下脉。”

    祁泠煜点了下头,默了半晌才虚弱地开口道:“敢问这是何地,距离我初到又过了何时?”

    “这里是京郊的遥水村,五日前老夫在村口的遥水河畔发现的你们二人。”

    “遥水村……”祁泠煜闭上眼睛兀自念了一遍,倒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这几日舒落微因身体的原因一直都待在院子里没怎么出去,这会儿被祁泠煜一气扭头就跑了出去。

    遥水村多种桂树,其中数四季桂最多,六月虽花开不胜,但丝丝缕缕的香味伴着微风也算醉人。不过村里人种树比较随意东一棵西一棵,不成章法,不像京城里大户人家种什么树一定要中出个园子来。

    舒落微瞧个稀罕,站在一棵桂花树下跳起来去够重重枝叶下的黄色小花瓣,枝叶摇曳间又零零星星的花瓣跌落,散落在空气中的花粉落入鼻端,惹得人止不住打起了喷嚏。

    一个拄拐棍的老太太见她玩得开心忍不住接口道:“现在的花开得不好,再等两个月,一个村子的桂花树都开起来了那才叫好看呢!”

    “是吗?”舒落微揉揉鼻子,嘿嘿地笑了起来。再等两个月,祁泠煜醒了,离开的日子估计也要到了,哪里还有两个月等什么花开呢?

    老太太眯着眼睛跟着她笑,等笑完了又道:“你是孟家的病人吧,我跟你说,你要是真喜欢这花就到村西头去,那有个青砖红瓦的有钱人家,他们家里的桂花树说不定现在还开着呢!”

    舒落微抖落了衣裙上的花瓣,三步两步走到老婆婆跟前客气道:“我就是一时兴起,没有必要专门去看的。”

    “你若是想去,我可以带你去。”孟书贤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抬手拂落了她肩上的花瓣,面对老婆婆布满褶子的笑容,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窘迫,“其实你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多出来走走也挺好。”

    舒落微眼珠一转,在孟书贤紧张兮兮的注视下,唇角一扬婉转道:“走呗!”

    老婆婆口中的村西头其实已经出了村子,村里里的路大多是碎石铺成的,人走上去凹凸不平的棱角硌得脚直疼,可过了最后一座土胚房子面前的路突然就豁然开朗了。

    整整齐齐的青石板,每一块都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几块连下来有两辆马车那么宽,路边又被人种上了桂花树。每一棵树都长得极为茂盛,葱绿的枝叶如同一把大伞从中撑开,两边一合竟将小路虚虚实实遮了大半,往路中一站仿佛踏进了家中青藤花架下,可那声势又比花架浩大得多。

    舒落微沿着青石板的缝隙往前走,双眼盯着路面上不断晃动的光斑问道:“这路是那户人家修的?”

    “是啊。”孟书贤平日里走这条早就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于是一门心思就都落在了舒落微身上,“这是那个男主人修的,他妻子特别喜欢桂花树,又走不惯乡下的石头路,男人就把整条路都改了,村子西头中的全都是桂花树,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了。”

    舒落微“嗯”了一声就没有别的表示,孟书贤有些尴尬地搔搔头,没话找话继续道:“其实他们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前几年从外面搬过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看他们豪气的样子应该是京城哪个富贵人家。”顿了一下又道:“说不定你还认识呢!你是从京城来的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3339/ 第一时间欣赏昏朝醉暮最新章节! 作者:凉宵所写的《昏朝醉暮》为转载作品,昏朝醉暮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昏朝醉暮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昏朝醉暮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昏朝醉暮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昏朝醉暮介绍:
本书已完结,喜欢的戳,隔壁新书努力存稿中
凡世初遇,她是不可一世的相府嫡女,他是算无遗策的落魄皇子
勾栏瓦肆里的惊鸿一面,她义无反顾地踏上倒追之途
柯醉:哎!你追错人了!
朝暮:你不早说,回不了头了肿么办???
仙岛重逢,她是无忧无虑的游散小仙,他是为妻寻药的痴情男儿
遥水河中他的舍命相救,令她再次红鸾心动
月神:谁说我不给你桃花!
朝暮:你这烂桃花,老子不要也罢!!!
—————————————————————————————————
本欲昏朝醉暮度此生,奈何缘来缘去戏弄人
某女仙辛苦追夫,扑倒美男的故事,希望各位喜欢
ps:不要被正经的开头蒙骗了,女主很不正经的
昏朝醉暮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昏朝醉暮,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昏朝醉暮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