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大醉一场
走到将军府前院的时候孟和正在和女儿下棋,大殿里焚香袅袅,浓重的雾气将两个人的面容都掩得朦朦胧胧,走的近了才瞧见两个人都在笑。
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火气触及到那抹讽刺的笑意时陡然就消散了,祁泠煜负着手一步步走进大殿,两旁的侍女看到他都识相地推了下去。
孟和将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放在棋盘上,理了理衣衫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很恭敬地对着祁泠煜行了个礼。
祁泠煜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盯着孟仟语看,古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常的情绪。
孟和回头看了自家女儿一眼,笑着和祁泠煜赔罪,“小女不懂事,还望皇上不要和她斤斤计较。”
“孟将军不必客气,朕能有今天全靠将军鼎力相助。”祁泠煜的语气淡淡的,折身走到烧得极旺的火炉旁烤手,明亮的火星映照在他洁白的衣袍之上陡然生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他扬起眉头看了孟仟语一眼,语气不轻不重道:“只是这天下总要有个主人,孟将军你说是不是?”
尾音上挑,听来的确是谦虚恭顺的语气,只是从那张脸溢出的杀气令人不由得胆寒。
孟仟语摆弄棋子的手一抖,终是在目光威逼之下站了起来。
祁泠煜不再伸手逗弄蹿出的火苗,负手走到孟仟语面前,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没有一丝不悦,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迷人的笑容。
“朕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有些人,你们动不得。”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同投入湖面的一块巨石,惊起千万浪涛。
到底是太过年轻,孟仟语被他的一句话问得脸色发白,险些站不住脚。
孟和轻咳了一声,朝孟仟语递了个眼色,“小女年纪尚小,有些事还不太懂,陛下若是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老臣便是。”
祁泠煜猛然转过头,眼中包含了无尽的怒火,“那朕可要问一问孟将军,朕可曾告诉过你不许动舒家的人?”
“原来是这件事啊。”孟和露出恍然的神色,苍老的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老臣也只是给那老顽固一个警告而已,谁能料到他脾气竟如此火爆?”
孟和朝祁泠煜拜了一拜,态度卑微极了,“老臣也是为陛下好啊,如今陛下刚刚上位正是要稳固人心的时候,那老顽固不仅不认先皇的之意,还非要污蔑陛下的圣明,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朝堂之中呢?”
祁泠煜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依孟将军的意思,若是哪天我这个皇帝做得不和你心意了,你也要找机会除掉是不是?”
孟和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后才毕恭毕敬道:“皇上圣明,老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你当真是忠心耿耿啊。”
祁泠煜突然笑了,一面大笑着,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外面夕阳正盛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迎着那片极盛的光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在门口的时候被门框绊了一下跌坐在青砖之上。
守门的家丁目瞪口呆地看着世上最尊贵的男子瘫坐在将军府外,一会喃喃自语,一会疯狂大笑,几个人面面相觑着,想要上前将人扶起又不敢迈一步。
终于祁泠煜从地上爬了起来,笑着走出了将军府。
卫远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上前将他扶住,祁泠煜转头看着他,眼神陌生得仿佛两人从未见过面。
无声地打量了许久,祁泠煜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脸上的表情终于趋于平静,“你去找人将舒落微救出来,今晚就要行动。”
留下一句话祁泠煜便越上马背,马鞭扬起再落下,踏踏马蹄声顷刻淹没了卫远带着犹豫的回答。
他以为只要自己将权势牢牢握在手中,才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才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为了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他可以将爱情压抑在心底,可以亲手抹杀掉血脉亲情,还可以将良心将同情将幼时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全部都抛弃。
父亲毒发时握着他的手求他放过自己的手足兄弟。
皇后临死前狂笑着诅咒他这辈子不得善终。
他的弟弟抱着酒坛日日躺在皇陵中喝酒,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终于那一日,舒良在孟和的构陷下撞住而死,他才陡然感到害怕,害怕那个支撑着自己在血腥中披荆斩棘的人会从此远离她。
极端的恐惧之中他使用了最卑鄙的手法强占了她的身体,只是一夜**过后换来一晚又一晚的辗转难眠。
他常常会做梦,梦里舒落微一身男装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怀里,但他还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就看到她决绝的背影,无论他怎样呼喊,都不能换来她的一次回眸。
祁泠煜骑马赶到竹苑的时候,玉笙还跪在原地,陪她一起跪着的还有一百二十位武功最高强的暗卫。
他站在众人面前静静地望着那片焦黑的土地,心里空旷的就如同那片寸草的不生的土地一般。
玉笙垂着头悄悄地看他,反复几次终是被他抓个正着,索性也不犹豫了,她抬起头正大光明地看着他道:“奴婢不明白主人为何要如此在意那样一个女子。”
那样一个无才无能的女子。
祁泠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看着一院子的梅树笑了,“若是知道原因,那边不叫爱了。”
第一次,他在别人面前说起对舒落微的感情,可是那个人好像已经不愿意等他了。
无端地焦躁涌上心头,祁泠煜忽然觉得喉头发涩,抬手屏退了一众暗卫,他轻轻念了句:“拿酒来。”
他一直不太喜欢饮酒,喝酒就意味着犯错,有太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一旦被人抓到把柄那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从来不让自己喝醉,即使日日处在秦楼楚馆之中,他也能随时转换成清醒冷漠的状态。
今日,他却只想大醉一场。
夜风很大,吹得屋后的竹林哗哗作响,祁泠煜抱着酒坛半躺在梅树前的木桌子上喝酒,有偏偏竹叶被风吹落,飘飘扬扬从他的脸颊擦过。他抬起手拿起一片往鼻尖凑,入鼻的却是浓浓的焦糊味。
舒落微深夜跑到竹林外被暗卫发现,后来又阴差阳错地烧了一半的竹子后立即有人向他汇报了消息,那时他的父亲身上的毒已经深入骨髓,日日躺在床上忍受折磨,他就在一旁看着,原本就悔恨的心被父亲日渐消瘦的身体一下一下地凌迟。
有多少次他都想放下宫中的一切去看一眼她,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被软禁的皇后依然在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皇后背后的势力更是蠢蠢欲动。
他只能等,等着孟和将所有证据公布在朝堂之上,等着他的父亲无法承受毒物的侵袭走向死亡,等着皇后最后一次反扑然后做个了断。
终于他等来了他所期待的一切,却面临着更加尴尬的局面。
皇后勾结羌族人谋害皇帝的证据被孟和甩在了朝堂之间,所有不服气的臣子都不得不俯首称臣,唯有朝堂之上权势最高的臣子舒良顽固的犹如一块石头,任凭祁泠煜如何示好他都不愿承认他的身份,更让人头疼的是在所有人眼里舒良的女儿是祁泠逸的妻子。
是那个通敌叛国的女人亲自为自己的儿子挑选的儿媳妇。
他以为只要自己抢走了舒落微,只要最后陪在舒落微身边的人是自己,那么其他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万万没想到孟和就利用这一点牵扯出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证据,一生忠心的臣子却因为自己的固执害得君王命丧黄泉,爱女如命的父亲却因为空泛的仁义道德赔上了女人一生的幸福。
对于昔日同僚们的猜疑指责,那个傲骨铮铮的人竟连解释都没留下一句便撞柱而死。
看到死不瞑目的舒良,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构造的完美世界正在一点点坍塌,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也不允许这种绝望又无奈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晚他和孟和大吵了一架,然后在夜色里纵马飞奔赶到了别苑,他心上的人还窝在软榻上睡觉,小小的一团如同慵懒的猫。
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祖母,又放弃了父亲,几乎是一无所有的他怎么能允许失去世间最后一缕牵挂?
可是即使他蛮横地占有了醉酒的人,即使派出了最高明的暗卫,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还是一件都阻挡不了。
梅林之中,是谁羞红着脸对他露出笑颜?
桃花树下,是谁哭红了眼说要嫁作他妻?
佛祖面前,是谁定下誓言道此生不负?
阴暗的地牢里,又是谁冷漠绝情连恨都不肯谈?
握着酒坛的手有些颤抖,清亮的液体顺着手腕一直流淌到月白长袍上,祁泠煜抬起手放在了额前,手指落处一片湿润。
原来,他竟湿了眼眶。
卫远踏着月色骑马飞奔而来,他被那马蹄声惊醒,陡然睁开眼睛后还不忘转身擦了干了泪水。
还好夜色足够迷离,将他满目的悲伤完全隐藏。
第三十五章 大梦未醒
从孟家地牢出来后舒落微拒绝了卫远的好意,独自回到阔别多日的舒府。
舒府正门已经被贴上封条,鲜红的印章暴露在月光下格外刺眼,舒落微本要抬手撕去手指挨上冰冷的铜环又放了下去。
她最后是翻墙进去的,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偌大的宅院此时一个人都没有,旧日的花草早就在严寒的天气下纷纷凋零,走在昏暗的回廊间四处都是凄凉的景色。
舒落微依次走过了每一个房间,从前院到花园,再到后亭各个宅院。她走得很慢,目光流连在每一个挂件每一个装饰上,慢得仿佛要将所有的事物都封存到记忆当中。
幽兰居一切如故,就连窗上贴的大红喜字都没来得及撕去,舒落微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酒,连就都是往日月儿为了讨好她偷偷藏在角落里的。
人没了,酒喝起来也不是滋味。
幽幽夜色传来一阵脚步声,“踏踏、踏踏”很轻,传到耳中却无比清晰,舒落微抬起头,似醒非醒地看着突然到来的人。
是他,那个长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青衣男子,他抱着坛酒缓步走进幽兰居,漫天的月光好像都聚拢到他的身上,舒落微的眼中全是他飘扬的青衫以及眉眼肆意的笑容。
那样张扬,那样从容,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
走得近了,柯醉将手中的酒坛递到她面前,半眯着眼睛道:“喝酒吗?”
一坛酒早就被她连喝带洒挥霍得一滴不剩,看到突然不出现的人,她也仅仅愣了一下便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酒。
还是同样的味道,淡淡的酒香,浓浓的桃花味,舒落微依靠在凉凉的石桌旁喝酒,清酒从舌尖滑到心肺,周身都被桃花香包裹着,她仿佛掉进了一片桃林,如烟如霞的桃花次第开放,纷纷扬扬的花瓣散落云海,她就坐在一株桃花树上喝酒,面前有一个漂亮的如同狐狸的男子在对着她笑。
好美好美的场景,她都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一场梦。
一双手放在了她的肩膀,柯醉站在她的身后微微弯下了腰,“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舒落微没有回答,犹自仰头喝着酒,柯醉并不在乎她的举动,收回了放在她肩膀的手,指甲从脸颊擦过时还带来微微的凉意。
“从前有一位女仙下凡游玩时爱上了一个凡人,可那个凡人命中注定要成为帝王,女仙为了不扰乱凡人的命格狠心回到了仙界。后来女仙为了完成临行前和凡人许下的诺言,到天宫求了司命星君以**凡胎与那凡人的转世再续前缘。”
舒落微将酒坛抱着怀里,仰起头看着柯醉,迷蒙的双眼中水光一片,“那女仙在凡间时是不是遇到了很多意外,到最后也不能和凡人的转世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是的。”柯醉从石凳上坐起来,走到舒落微面前,冰凉的手落在她潮湿的脸颊,“那位女仙在凡间的时候爱上了别的男子,惹上了一堆祸事。”
舒落微抹了把眼泪,想笑却笑不出来,“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柯醉的手还在她的脸上,从眼角一直滑到唇畔,动作温柔极了,可那清秀的脸上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舒落微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再和祁泠煜纠缠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舒落微的眼眶忽然又湿了,明明脸上的神情是那么认真,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掉:“可是我逃不掉啊。”
柯醉轻叹一口气,俯身认真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然后拉起她的手于手心画出一个符咒,画出最后一笔时那符咒泛出浅浅的青色光芒,“除了你,其他任何人看到这个扶符咒便会晕倒,睡一觉明日去皇陵找到祁泠逸,让他带你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
舒落微茫然地盯着那个符咒看了半晌,又转过头看向柯醉,柯醉手一抬掌心有亮光闪过,只是一瞬舒落微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将舒落微抱回幽兰居的软榻上,又燃了热气腾腾的炭火柯醉才如释重负地推门而出。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早在夜色里等了许久,见柯醉面带笑意地从房间走出兀自摇了摇头,苍老的脸上大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活了几万年最后栽到这个小丫头手里,我算是看明白了,柯醉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快活了。”
柯醉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灯火昏暗的房间,眼中的温情一闪而过,“今日之事还望仙君保密,大恩不言谢。”
司命星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那丫头的性格便是如此,你就算命簿全都改了也没有一点作用的。”
真是毫不留情面的一句话,柯醉也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似有若无的光芒,心中的无奈与荒凉如同野草一般疯长。
如司命所言舒落微醒来后虽忘记了醉酒后的许多事情,但柯醉特意加固的记忆她一点都没有忘记,关于离开祁泠煜,关于寻找祁泠逸,关于掌心的特殊印记。
舒落微抬起手的瞬间掌心的符咒立即发出明亮的青光,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光线又逐渐暗淡直至完全消失。
换上一套干净的男装,舒落微找出府中的钱财戴上宽大的斗笠又翻墙出了府。
先是在酒馆点了丰盛的饭菜,当真是饿极了,舒落微吃得极快,片刻的功夫便填饱了肚子。
真正收拾完毕的舒落微重新踏上了喧闹的接道,今日的阳光很好,街道上的行人比往日还要多上许多,望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无端的愤恨涌上心头,她握紧了从府中带出的长剑,目光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自然不是皇陵,从清醒的那一刻舒落微就没有想过要和祁泠逸一起逃离京城,她要去将军府,找那个构陷父亲的伪君子。
或许还有更明智的方法为舒家洗刷冤屈,或许还有更轻松的方法让所有恶人自食恶果,但是她等不及了,一面有孟家的虎视眈眈,一面有祁泠煜温柔的牢笼,她要用自己的方法作个了断。
今日的孟府很平静,她的逃离完全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走到门口守卫面前,两个男人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眼前灵光一闪便失去了直觉。收回手掌的时候舒落微浑身都有些颤抖,她幻想过许多种鱼死网破的情形,却没想到自己可以用如此简单的方式便可以接近那个人。
接下来的路途都很通畅,不出半刻舒落微便在后院的暖亭内看到了正在下棋的孟和。
孟仟仁看到突然闯入男子放在棋盘上的手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训斥,就听见身旁孟和慌乱的叫喊声:“来……”
刚刚吐出一个字,等待他的便是一道诡异灵光,孟和摔倒在棋盘之上时,孟仟仁还在怔愣中未缓过神,等舒落微一步步踩上石阶走入暖亭,他才瘫坐在凳子上,眸瞳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舒落微。
到口的呼救在看到舒落微掩唇的动作后生生憋回了肚子,他看着她一步步往后缩,知道身子抵上冰凉的栏杆才惶恐地停了下来。
“你……你要做什么?”
舒落微摘下头顶的斗笠,对着孟仟仁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那笑容如同暗夜里不断滋生的藤蔓,漂亮的枝叶,妖艳的花朵,无声无息地攀爬着,也有足够的能力将人瞬间绞杀于那样的美丽中。
“不要怕。”舒落微缓步走到孟仟仁面前,在人彻底瘫软在地之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硬生生地掰开了他的手,将手中的剑塞到他的手中。
“杀了他,杀了他我就放过你。”魅惑的眸瞳从昏睡的孟和身上扫过,舒落微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蛊惑,“杀了他我就会离开,去杀了他。”
孟仟仁看着舒落微怨毒的脸,僵硬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父亲身上,握着剑的手在剧烈抖动着,可那只胳膊已经缓缓抬了起来。
明晃晃的日光下,锋利的剑身闪出一道白色光芒,孟仟仁手撑着地缓缓爬了起来。
“杀了他!”舒落微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眸子的恶毒几乎摆在脸上。
孟仟仁早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昔日里那个单纯无害的姑娘会变成这副怨毒的模样,那周身的煞气犹如从地狱逃出的恶鬼,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人杀死。
他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剑,心里还在迟疑着,久久不肯移动。
舒落微突然移动到他的身后,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他听到了她仿佛情人低语的温柔嗓音:“想死吗?”
他不敢动,连说话的勇气都没了,唯有手还不受控制移动着,抬手落下,他似乎能听见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然后有滚烫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
心在疯狂地跳动着,手在剧烈擅抖着,他跪在父亲面前,看着鲜血从父亲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逐渐爬满了青石板。
身后尚有人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如同催命的符咒,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从那女子口中喊出,他犹如自大梦中清醒过来一般抖着身子回过头。
那个妖孽一般的女子刺客已经完全失了理智,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盯着那片血渍疯狂地尖叫着。
第三十六章 兔死狗烹
舒落微找回神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血气弥漫的场景,孟仟仁跪坐在孟和面前扭转着身子看着她,眼中全是隐忍的恨意,似乎是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了什么,她的尖叫声愈发惨烈。
有家丁带着兵器迅速朝暖亭靠拢,舒落微圆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躺在暖亭中的孟和,一步步往后退着,仿佛再停留一步那鲜血就会顺着地板流到她的脚底。
家丁们如临大敌地举起手中刀剑,将暖亭包围的严严实实却没有人敢冲上去。
孟仟仁已经撑着地站了起来,白净的脸上溅上了几滴鲜血,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恨意,但动作却是僵持着久久不敢移动。
舒落微已经退到了暖亭外的台阶上,再往后一步便会从台阶上摔下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的步伐,只有她一个人盯着那片血色颤抖着转过身子,然后疯了一般冲散了聚拢的家丁,疯了一样往外跑去。
身后的脚步杂乱,舒落微的心更乱,记忆里她明明是要找孟和讨个说法,明着暗着都好,但从来没想过以这种方式结束人的性命,可是她对孟仟仁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自己脸上每一个笑容,她都记的清清楚楚。
她将父亲的剑放在孟仟仁手中,眼睁睁看着那剑刺入孟和的心脏,然后鲜血横流,甚至有几次溅到她的面前,鲜红的颜色落在青石板上如同悠然绽放的梅花。
她凄厉地叫着,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双目赤红地往府外冲,经过大门时被门框绊倒整个身子在坚硬的地面滚了几圈,然后向死了一样躺在冰凉的地上,唯有双眼张得极大,近看却连焦距都没有。
孟仟仁已经带着全府的家丁追了上来,有弓箭手弯弓拉剑瞄准了她的身体。
像是意识到危机的到来,她蓦然转过头,双目无神地看着那弓箭手卯足了力气拉弓,又眼睁睁地看着被目光照得发亮的羽箭朝自己飞来。
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应该躲避,可是她却动不了,只有眼球会随着那羽箭转动,整个人就如同被抽干了精力的尸体,荒凉又凄惨地倒在一群饿狼面前。
利箭刺入心口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疼痛,很迟钝的痛觉,就像是用一把生锈的菜刀缓慢地锯着骨头,她抬起手摸了摸心口,粘腻的液体瞬间染红了手掌。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她怔怔地想。
原来死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啊,她突然露出一抹笑意,目光呆滞地看着从身体里流出的血液,缓缓地合上了眼。
祁泠煜骑着快马赶来的时候便看到孤零零地躺在将军府前的舒落微,她整个人缩成很小的一团,又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一袭紫衫竟被那血液染得分不清本色。
他高吼一声,手中长应声飞出,锋利的剑身在空气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然后打落了一排弓箭,那剑转了一个弯又落到了祁泠煜手中。
孟仟仁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收起了兵器后,他才面无表情地跪下行礼。
祁泠煜握着长剑跌跌撞撞地下了马,来不及看其他人一眼便冲到舒落微身边,探了探鼻息之后他便将人牢牢地抱在怀中。
片刻的沉默于孟仟仁来说就如同千万年一般难熬,他垂手跪在地上身子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父亲对他说过许多次舒家的特殊之处,他不是不忌惮,只是那忌惮在方才触及到祁泠煜的眸子时立即变成了恐惧。
红色的眸子,如同燃烧着熊熊烈火,又如同淬了千年寒冰,仅仅是一眼便将他到口的所有解释摧毁。
还好有孟仟语闻讯赶来,绝色美人此时手中握着把玲珑的匕首,眼泪未干的眸子里是滔天的仇恨,她举着匕首一步步走到人前,走到祁泠煜身边。
“我的父亲死了,我的父亲被舒落微害死了。”
声泪俱下的控诉,祁泠煜却置若未闻,俯身抱起舒落微然后面若寒冰地走到瑟缩的众人面前,“刚才是谁射的箭。”
没有人敢应声,方才射箭的人却被他周身的恨意吓得瑟瑟发抖,几乎是面无血色地瘫倒在他的脚边。
“饶命……”
一把剑干脆利落地插入那人的心脏,生生将后半句话截断在死不瞑目的双眼中。
祁泠煜低垂着眉眼将面前的人扫视一遍,四处惊得令人害怕,传入耳中的全是彼此急促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如同擂鼓。
“今日之事,吾必以千倍万倍奉还!”
留下一句足以让所有人绝望的话语,祁泠煜抱着舒落微转身离去,插入那人心脏的剑柄还在晃动着,微端镶嵌的红宝石在日光下发出诡异的光芒,折射出许多张神色各异的脸。
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雨,此刻最能让祁泠煜感到安慰的便是舒落微性命犹存的消息,当时在将军府外看到那样的场景时他心中就已经做出了最坏打算,可是他始终不敢想舒落微若是真的死去,他该怎么办。
曾经生死浮沉,我渴望的东西太多,所以一件都不敢奢求。
如今尘埃落地,我只想留下一个你,其他的都是多余。
你若欢喜,我便和你笑看浮云,袖手天下。
你若不愿,我便是绑也要将你困在这宫闱之中。
祁泠煜沉默地看着纱帐内虚弱的女子,心中的念头第一次这么强烈,兀自守了一会儿,他踏出了房门,出门的一瞬间夕阳似金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消失了多年的小王爷祁君然第一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皇城,而他的身后是数万装备精良的军队,祁泠煜站在皇城之上寂静地望着即将出发的兵士,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莫良的父亲莫斌在祁泠煜的身后站了许久,直到军队快要出发之时他横着心问道:“陛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发兵?如今局势不稳,朝堂之中多是孟家党羽,即使孟和那人用心不良,但一时半会还不会对陛下发难……”
“孟和死了。”祁泠煜留下简单的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莫斌在皇城之上愣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好像昨日,就是昨日他才见过孟和那个老狐狸,怎么看不也像是将死之人啊。
其实冷静下来的祁泠煜也有些无法相信孟和已死的消息,尤其是在听了隐藏在孟府中的眼线所汇报的情况,舒落微赤手空拳地扫除了所有障碍见到了孟和,并且蛊惑孟仟仁杀掉了孟和。
一切的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眼线并没有骗他的必要,而且孟和的的确确死了,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祁泠煜独自坐在软榻上望着舒落微的睡梦中的脸,她睡得极不安稳,眉毛紧紧地皱着,脸上浮现出煎熬痛苦之色。他俯身用手指耐心地抚平了她的皱纹,转眼的时间那眉头又紧缩起来。
明明面前还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小丫头,可他总觉得一切都变了,至少从前的舒落微即使天塌下来,睡梦里还是带着笑脸的。
“今夜,我就会扫除所有障碍。”祁泠煜缓缓地躺在她的身侧,偏头在她耳畔低声呢喃:“今后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满足你了。”只要你还是一心一意留在我身边的舒落微。
夜半人熟睡的时候,城西将军府突然烧起了一场大火,邻近的百姓只听到亭台楼榭倒塌的轰隆声,一声一声响如雷震,却没有人听到那刺耳的厮杀声,刀剑出鞘,震破耳膜。
与此同时,京郊的一处私人宅院也响起了兵戎交接的刺耳声,不过片刻那声音就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刀剑没入血肉的“噗嗤”声,残兵败将的呻/吟声犹如刺激着将士门血性的引发剂,养精蓄锐的多年的兵士踏着鲜血大步大步地往前走,所到之处皆是血流成河。
第二日,京城的大街小巷都知道城西将军府发生了一场火灾,府中老老少少几百口人几乎全都命丧火海。据城西的百姓所述,将军府在内的方圆十里都飘散着一股诡异的香味,有老人说那是人肉被大火烧烤后的焦灼味。
同时皇宫里也发布了一条消息:京郊的一处私人宅院藏匿了数百名羌族人,经过密探调查那些人正是谋害先皇的凶手,昨夜禁军统领率千名将士杀进敌营,将乱贼全数击杀。同时羌族乱贼供出幕后主使孟和,接着便是一条常常的批判缴文,并在文末简明扼要地提出另一个消息小王爷祁君然已经率领十万战士向北进军,正式向羌族发战。
百姓们对着那告示议论纷纷,早在先皇在位时已经爆出先皇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羌族人里内外和,谋害先皇性命,因为此时皇后被废,江山易主。好巧不巧,爆出这消息的正是孟和,换句话说,就是孟和一手将祁泠煜推上了帝位。
如今新皇却说孟和与羌族人勾结,二话不说就杀光了潜伏的所有羌族人,再想到孟府尸骨未寒的几百口人,所有人都联想到“兔死狗烹”这个成语。
不过皇家的事,平明百姓全当个热闹看了,有哪个不怕死的敢胡乱猜测呢?
第三十七章 无法舍弃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崖,崖上寸草不生,大风卷着嶙峋的石块发出诡异的声响,舒落微正站在悬崖边的最后一个石块上,狂风迭起长发遮眼,她双手撑在额前半眯着眼看着前方连绵的山峰。
风越吹越大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有乱石滚动似乎要凌空飞起,倏忽那石块随着呼啸的风声碎裂,漫天的风沙中一个人出现在灰褐色的岩石间。
舒落微的瞳孔张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岩石松动,再挪一寸便是黑的万丈高崖。她不敢再动,停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他的身上还插着那把从舒府带出的长剑,镶着红宝石的剑柄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一下又一下,如同催命的咒语一般富有节奏地在耳边响起。
孟和看着她惶恐的脸突然笑了,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更有浓稠的液体顺着扬起的嘴角一滴滴往下流淌。枯老如树皮的手陡然伸出,然后毫不留情地拔出插在心口的长剑,黑漆漆的一个窟窿不断往外涌着鲜血,瞬间黄褐色的土地被染成鲜艳的红色。
她仿佛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不能动弹,只能看着那个嗜血的人狰狞地走到自己眼前,那把沾着血的剑猛地插进她的心口。
鲜血、恐惧、汗水、尖叫……一齐爆发,舒落微剧烈地抖动着身体,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苍老的脸,枯树皮一样松弛的皮肤,混着浊气的眼睛,连头发都是雪白雪白的,尚未从恐惧中脱离的舒落微如同脱线木偶般看着身旁的老人,身子仍旧不自觉地抖动着。
老人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手面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笑意盈盈地看着舒落微,直到发觉身边的人已经不再抖动,他才掀起被子的衣角,将她的手重新放入温暖的棉被中。
“你醒了啊……”
苍老又迟缓的声音,传到耳中如同一阵温暖而干燥的风,温柔地抚平人心中所有不安的情绪。
长期的昏迷几乎榨干了她的精神,她动了动嘴唇这才发现喉咙干得厉害,浑身软绵绵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醒来就好。”老人温和地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一旁的宫女准备补充营养的粥点,吩咐完了又笑盈盈地看着舒落微,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慨,“否极泰来,丫头以后能够平平安安的。”
舒落微茫然地看着老人慈祥的脸,混沌的脑子里又回想起梦里的一幕,那个浑身是血的孟和,那个死在自己手下的孟和。她抬起了手掌,掌心的符咒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平淡无奇的一只手,先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大梦一场。
“我……在哪里?”她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一句话,声音哑的几乎听不见。
好在老人立刻给出了回答:“这里是弄月宫,你已经昏迷整整十天了。”
弄月宫?舒落微四处梭巡了一周见到熟悉的布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不规则地调动起来,再次抬起自己的左手仔细查看,泛白的皮肤交错的指纹,没有一点异常的痕迹。
似乎猜到她心中疑问老人缓缓开口道:“十日前是陛下将你带进皇宫的,那时候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差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箭伤?”
老人点点头,“那伤口若是再深一寸便是回天乏术。”
舒落微仍是难以置信,空洞的眼睛中出现了一丝恐惧,“那孟和呢?”
老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回答的话让舒落微很意外,“十日前孟家走水,孟将军已经葬身火海。”
“死了……”舒落微低喃一声,终于疲倦地合上眼睛不再发问。
老人也没有对她的异常表现产生一丝怀疑,回头拨了拨已经烧完的炭火,吩咐完宫女添碳加火后又回头看向舒落微,“这段时间陛下事务繁忙,不过应该很快就可以来看你的。”
不用问,舒落微也知道他说的陛下是谁。
只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又说过了那么绝情的话语,两个人还有必要见面吗?或者说再见面还能做什么呢?
祁泠煜来的很快,甚至都没有给舒落微考虑的时间,宫女们刚将房间烧得暖暖和和他便带着腊月的寒风急匆匆地走进弄月宫。
近身伺候的小宫女正端着碗参汤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喂饭,舒落微疲软地靠在软靠上无意识地张口,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一双眼睛根本没有张开。
听到推门声喂饭的宫女身子一颤,急急忙忙地从软榻上坐起来想要弯腰行礼,祁泠煜摆了摆手径直走过去接过宫女手中汤碗和勺子。
高大的身子坐在软塌之上,舒落微陡然挣开了眼睛,原本就很大的一双眼在连日的折磨下显得更加空洞,看到面前略显沧桑的一张脸,无神的瞳孔动了动,最后不着痕迹地移开。
“我不用你喂。”
极其生硬的一句话,吓得一旁的宫女缩了缩身体,眼神不住地往祁泠煜身上瞟。
祁泠煜僵坐了很久,直到参汤的热气一点点消散,古板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改变,他垂下眼睫目光柔和地看了舒落微一眼,然后将参汤重新递给宫女,“再送来一碗热的来。”
吩咐完宫女他还是没有挪动,低着头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蛋,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清浅的笑意,“这几日只要想到你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情形,我就无法安眠,还好老天垂怜,终是没有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他低低地笑着,脸上全是欣慰,一只手缓缓地移向削瘦的小脸,指尖快要触到皮肤的刹那,舒落微偏了偏头,脸上的抗拒不言而喻。
迟疑了片刻,他终是收回了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怨我,恨我,都没关系的。”
舒落微看着他脸上落魄的笑容,看着他疲惫不堪的眉眼,心中的酸涩如潮水般涌来,滚烫的泪水从眼眶落到脸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出,逐渐濡湿了垫在身后的软靠。
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她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无声无息地哭着,直到小宫女端着参汤推门进来,她才抬起袖子认认真真地擦去脸上泪痕。
祁泠煜伸出手想要帮她,却又被她躲避过去。
等擦干了眼泪,小宫女已经端着参汤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舒落微偏头望着窗棂外明媚的日光,侧脸冷硬得如同风沙中屹立的石块,“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自己这样懦弱地哭泣了,祁泠煜你所爱的那个舒落微已经死去,放过我吧,给彼此一个解脱。”
祁泠煜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轻飘飘地看了一旁的宫女一眼,吓得小宫女双腿开始颤抖,“喂舒姑娘吃东西。”
留下这句话后祁泠煜仍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软塌旁边的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固执的女子。
前几日他特意到皇陵找到了大醉的祁泠逸,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卧在冰凌的石板上发髻散乱,衣衫凌乱,看到他时还在抱着酒坛胡言乱语。直到他命人夺走了他手中的东西,那人才舍得看他一眼。
什么都变了,唯独嘴角张狂的笑容没有改变,祁泠逸大笑着走到他面前,戳着他的心口一声声地问他:“我的哥哥啊,你是不是终于决定将我抛弃了?”
这是他在父亲死后第一次对他说话,一字一句犹如带着血的匕首在凌迟他的心。
紧抿着唇不肯回答,祁泠逸笑着跑到侍卫身边重新夺回了自己的酒坛,灌了一口酒后又醉眼迷蒙地看着他,“哥哥啊,你变了,变得不再像我猜想的那般沉稳老成。”
“瞧瞧你那憔悴的脸,有多久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了?杀了孟和,朝中那群老狐狸不会轻易饶过你吧?”祁泠逸半躺在石板上喝酒,清冽的液体顺着地板淅淅沥沥湿了一片,“是为了落微吧,除了她没人能让你如此。”
沉默许久的他浑身一僵,自嘲的情绪从心底涌出,原来自己对舒落微的用心已经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了吗?
愣神的片刻祁泠逸已经丢了酒坛再次走到他面前,玩世不恭的脸上布满了沉痛的表情,“我的让出是为了成全她更圆满的感情,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你提供伤害她的机会。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爱的极端,恨得极端,若因爱生恨,便再也无法挽回。”
“祁泠煜,你根本不了解舒落微!你终究会失去她的,我们等着瞧。”
祁泠逸愤恨的话语仍在在耳,他一遍遍重复这那句话:你终究会失去她的!
从未有过的恐惧犹如一片黑暗的浪潮铺天盖地般向他袭来,日日都在煎熬着,时时都在害怕着,就像一直落入猎人手中的野兽,每一个轻微的响动与他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他紧抿着唇瓣,眼都不眨地盯着那个安静的侧脸,许是吃过了东西,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许血色,干裂的唇瓣也在参汤的浸润下泛出晶莹的光泽。
舒落微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逃走了,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蛋,心中如是地说。
第三十八章 除夕相见
每日都会有宫人带着上好的补品药材往弄月宫带,不过舒落微的身体身体好得很慢,许是冬日天气太过严寒,连伤口愈合的速度都变得迟缓。
祁泠煜还是坚持要陪在舒落微身边,吃饭饮食都是寸步不离,可舒落微的态度一直是冷冰冰的,不是木着脸就是低头沉默不言。
一来二去,身边伺候的宫女也看出了门道,对待舒落微的态度简直比对皇帝还要殷切,什么时候看见皇帝脸色有发黑的迹象立即就往舒落微身后挪。
除夕那日祁泠煜照例往弄月宫跑,后宫里虽没有皇后妃嫔,管事的嬷嬷依旧尽心尽力,整个皇宫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夜晚来临的时候通红的烛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宫闱。
弄月宫的装饰尤为用心,管事的嬷嬷先是送来了一堆灯笼红绸,打点完毕后殿内的小宫女又围在一起剪纸,手艺好的坐在中间指点,几个年龄小的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讨论。
舒落微本靠在软榻上休息,听到那欢快的声音偏头朝声源处望去,身边的宫女看得真切,扶着她的胳膊低头询问。
透过珠帘依稀可以看到几个粉色的声音,都是极其活泼的模样,舒落微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依自己身份过去了她们也不得自在,况且对于那些小玩意自己向来是没本事的。
剪完各种纸画几个宫女挑挑拣拣选出几个像模像样地往窗户上贴,大多是吉利的小动物,一个比一个生动形象,倒是有一个年龄大些的宫女没有搬凳子贴纸画,转身到舒落微身边行了礼。
“奴婢未入宫时学过剪纸,不如今日为姑娘剪个小像讨吉利。”
舒落微点点头,左不过这样坐着打发时间罢了。
剪到一半的时候祁泠煜推门而入,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手艺,免不了站一旁多看了一会儿。那宫女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注意到皇帝久久不曾移动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完成了最后一点任务,然后起身将小像递到祁泠煜手中,低头道:“陛下若是喜欢,奴婢也可以为您剪一张。”
祁泠煜将小像摊在手心细细地观摩,从发饰到眉眼再到轮廓都是十分相似,再看舒落微明显多了几分神采的脸蛋,他心中喜悦便点头应了宫女的提议。
见祁泠煜握着小像大步朝自己走来,舒落微也顾不得心中好奇,胳膊撑着软靠想要挣扎着站起。
“别动。”祁泠煜按住她的胳膊,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愿将人抱在了怀里,温热的呼吸尽数喷在她的耳侧,仿佛看不到她脸上的挣扎之色,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今日我为你准备了惊喜。”
舒落微偏头看向他,原本有些排斥的身体不动了,任凭他揽着腰线以极度暧昧的姿态将自己揽在怀里。
调整好坐姿,祁泠煜对那宫女点点头,“剪吧。”
先前嬉闹的宫女全都带着乱七八糟的纸片躬身退出,一旁服侍的宫女也是安静地垂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嬉闹的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剪刀开合发出的轻微响声,一下一下,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挠着人的心脏。
怀里是软软的身体,一低头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但祁泠煜僵直了身体不敢乱动,放在她腰间的手已经开始麻木,但他的心是雀跃的,就像被浇了一罐蜜汤,泡的整个人都是软而甜腻。
剪纸的宫女几乎是硬着头皮动剪子,每抬头看一眼神色怪异的两个人额头上的汗就会多几滴,终于顶着巨大的压力剪完时宫女长出一口气将剪纸递了上去。
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小像,祁泠煜只叫她动手剪纸并未说剪什么,对于皇帝写在脸上的心思她自然愿意奉承一下,所以就动手见了一双男女相互依偎的画面。画中男人露出了正脸,女子的半张脸都隐在繁复的衣物后,仅仅是冰山一角也能轻易地辨认出那人的相貌。
祁泠煜的手指落在那小小的侧脸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道了声赏,然后不顾舒落微的挣扎直接将人抱了起来,“该用膳了,今日你要陪我好好吃一顿饭。”
往日吃饭的时候都是舒落微半躺在软榻上由宫女一口一口地喂,祁泠煜则独自坐在餐桌前看着舒落微的侧脸,近在眼前又似乎远在天边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所以每一顿饭他都吃的食不知味。
即使知道舒落微的身体恢复了不少,祁泠煜的动作还是很小心,特质的椅子上垫了几层软靠,一旁又安排了几个宫女伺候着,实在有种保护易碎瓷器的感觉。
晚宴很丰富,盘盘碟碟摆了一桌子,最后上的是汤品,直到舒落微喜爱甜食所有的汤品几乎都是甜味的,到最后只有圆桌中心尚有一点空余,布菜的宫女将最后一盆精致的汤品放到桌上的时候舒落微还在低头神游。
祁泠煜扣了扣桌子,轻咳了一声。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舒落微抬眸看了祁泠煜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最后一道菜,成色不算太好的一盆汤,与其他精致的菜肴相比甚至有种黯然失色的感觉。
但舒落微的目光凝滞在那汤料间久久没有回神,记忆里每年除夕舒家的饭桌上都会摆上这种汤。幼时府上厨子做的饭总是不符合她心意,小小的人常在饭桌上敲着筷子生闷气,母亲为了哄她开心特意下厨为了熬了这种汤。
母亲厨艺其实有些糟糕,做出来的甜汤卖相很不好看,所以成汤的时候都会提前切好颜色鲜亮的水果加以点缀。看着清淡的汤水上浮起红红绿绿,舒落微的心跳越来越快,直到祁泠煜又咳了一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小姐!”
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舒落微如遭雷击陡然僵直了身体,过了半晌才想起去看身旁的人。
月儿穿着粉色的宫女衣裳正眼泪巴巴地望着她,多日不见巴掌大的小脸似乎又清减不少,见舒落微看向自己,月儿赶紧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瞧着她脸上多变的表情,舒落微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但眼下真是团圆的好日子抱头痛哭显然是不合适的,“过来我看看你瘦了多少。”
平日里月儿最为贪吃,对于甜点的喜爱更是超过了舒落微,望着一大桌子美食,舒落微直接拉着人坐在了身旁。
月儿眼巴巴地瞅着饭桌上秀色可餐的美食,咽了口口水,然后怯生生地看向祁泠煜,即使那人已经刻意摆出缓和了脸色,由内散发的气度仍是让人不敢忽视。
见对面两个小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祁泠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容有些严肃了,掩唇轻咳了一声,为了表示立场他还特意起身为月儿摆放好碗筷,“吃吧。”
月儿早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就吓呆了,张着嘴巴看着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挽袖为身为宫女的自己布置碗筷,大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一旁伺候的宫女也都是目瞪口呆,陛下已经爱屋及乌到这个地步了吗?
舒落微倒是没什么反应,拿起筷子便开始夹菜,不过夹的东西全都落到了月儿碗里。祁泠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动作,伸手筷子夹出一模一样的菜品放进舒落微面前的小碗。
饭桌上登时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月儿缩着脖子看了看两个板着脸的人,最终选择低头默默扒饭。
舒落微见她吃的开心,脸上摆出十分友善的笑容,“慢点吃,这还多着呢。”说完又是一堆菜肴落到碗中。
于是月儿扒饭扒的更卖力了,吃到最后偌大的一张桌子只有月儿一人撑得一脸菜色,其余两个人都在不停地夹菜,看向她的眼神颇有一种养宠物般的慈爱。
月儿从小山高的饭菜里弱弱地抬起了脑袋,水灵灵的眼睛看向自家小姐,“要不……小姐你也吃一点?”
“哦。”舒落微淡淡地应了一声,终于停下夹菜的手,低头不紧不慢地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瞧着她极不文雅的吃相,祁泠煜眉头轻皱,果然主仆两人都是一个样!
用过饭舒落微便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祁泠煜本想借着月儿的光把人叫出去赏烟花,话还没说出口,舒落微就面无表情地丢出一句:“我有些累了。”
瞧着她不太稳健的步伐,祁泠煜默默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一直看着祁泠煜走出弄月宫,月儿才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跑到舒落微身边。
“听老嬷嬷说你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舒落微没有作甚,平静眸光扫视一周,宫女们触到那样警告意味满满的眼神,纷纷躬身离开了房间。靠在火炉旁的美人靠上,紧张的神经才算得到舒缓,也终于有机会仔仔细细将面前的人看一遍。
心里藏了太多问题要问,可是看到月儿依旧活灵活现的眼眸时又不知该问些什么,兀自纠结了许久,倒是月儿先开了口:“小姐不用担心,我们都生活的很好。”
我们自然指的是那些受到牵连的下人们。
第三十九章 东窗事发
今日能看到入宫的月儿,舒落微就已经大致猜到祁泠煜做了什么,只是想到昔日繁荣的丞相府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她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
月儿走到她面前半蹲着身子将舒落微抱着怀里,两个人头抵着头都是半晌没有说话,房间里只隐隐传来月儿低低的啜泣声,一声比一声压抑,直到舒落微的手放在她的悲伤轻轻拍打着,月儿才真正哭出声来。
哭道声音变得沙哑了,月儿终于擦着眼泪两眼通红地看着舒落微,“小姐,我只有你了。”
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直戳心窝,舒落微合上了眼睛生生将从心底弥漫出的悲伤压下,抬手替月儿擦了擦脸上斑驳的泪痕,她的语调轻轻的,如同擦过湖面的微风,“不是还有哥哥吗,舒家还在呢。”
舒家还在呢……好违心的一句话,但自从醒来舒落微全靠这句话支撑着自己,她不敢想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思,老老实实嫁给祁泠逸,如今会是什么境况;她也不敢想象若是哥哥领兵归来看到舒家败落的场景,又会作出什么反应。
无论如何,当初那个名震四方的舒家已经不在了。
好在月儿还是那副乐观的心性,听到舒落微的安慰吸了吸鼻子不再哭了,“对啊,我还听府里的下人说过少爷喜欢的那个女人已经有了身孕,这样说的话,我们舒家也算有后了。”
至少比阖府葬身火海的孟家,比满门抄斩的陈家强,想到祁泠煜可以的嘱咐,月儿还是默默收回了心中的感慨。
自从得知舒家落难的消息舒落微一直就处于万念俱灰的状态,此时经月儿提醒才想起舒浩南临行前的嘱托,还好她诸事缠身忘记了那个被哥哥隐藏的女子,不然那女子若是因为舒家受难,哥哥怕是更难挺过这一关。
不过舒家的事情传的满城都是,那女子自然也会有所耳闻,想到这一层舒落微又开始担忧,若是那女子听闻舒家败落的消息舍哥哥而去该如何是好?又或者女子不知得不到哥哥的消息兀自劳神伤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有些问题不想便罢,一想便是源源不断的棘手事情,所以后来几日舒落微时时都是心不在焉的,祁泠煜也就算了,就连月儿和她搭话都是听一半漏一半。
祁泠煜特意把月儿叫道面前,先是温声细语再是旁敲侧击问了许久都没有问出个头绪,倒是月儿很是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撂下一句:“想知道自己去问啊。”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嚣张的气势跟初遇时的舒落微没有两样。
于是祁泠煜当真跑到舒落微面前问了,舒落微正抱着个暖炉坐在窗前暖手,弄月宫前些日子移栽了几株梅树,不知从哪找来的花匠把几棵树打点的旺盛极了,换了个地方竟然丝毫不影响开花。
听到祁泠煜的问话,舒落微回头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窗外几朵梅花看,压根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一个原本冷冰冰的人硬是被她爱答不理的态度逼得快要疯掉,祁泠煜沉着脸伸手拦住了舒落微的肩膀,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将脑袋扭到自己面前,声音也是相当不友好,“我在和你说话。”
“哦。”
舒落微应了一声,眨了眨眼睛看向他,有温暖的日光从半开的窗棂落在她的眉眼,纤长的睫毛如同打了一层金粉,在轻薄的空气中微微翕动着。
祁泠煜被她无意的一瞥惹得心神一颤,方才焦躁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闪烁的视线从她的眉眼不太自然地过渡到轻抿的红唇上,经过多日历的调理,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两片唇又开始泛着诱人的红色。
注意到自己过于灼热的视线,祁泠煜偏过头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之前的对话:“我希望你能够无忧无虑地住在宫中,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以对我说。”
很固执的对话,舒落微知道那个人不达目的一定不会放弃便选择了妥协,“我想见一个人。”
“你想见谁?”见舒落微没有回答的意思,祁泠煜又补充一句,“告诉我,我可以将她接到宫中来。”
舒落微仰头看着他,眼神很坚定,“我想出宫见她。”
捏住她下巴的手一顿,祁泠煜的目光笔直地看着她,沉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默了半晌房间了又想起了他平缓的声音:“告诉我她是谁。”
似乎成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博弈,两个人都是笔直地看向对方,抿着嘴唇,古板的脸上写满了坚定。
最后是舒落微先败下阵来,强装的镇定与生而俱来的震惊是有差距的,拍落放在下巴上的手,舒落微往后挪了挪,低着头小声道:“我想见一见嫂嫂。”
含混不清的一句话,祁泠煜却没有继续打探,只是皱眉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舒落微点点头,即使两个人关系不复从前,她对祁泠煜还是信任的,信任他无论有多少心机城府都不会算计到自己身上。
令人意外的是祁泠煜没有拒绝她想要出宫的消息,低头思索了一会便告诉她十日后就可以带她出宫。
十日后……
舒落微眨了眨眼睛,迟钝的思绪飘到一年前的那一天,当日她和陈静华偷偷跑到府外看花灯,在兰静湖上遇到了陪在孟仟语身边的祁泠煜。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祁泠煜的情愫在那一日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偏头看着窗外步履匆匆的男子,舒落微的心中冒出一个疑问:祁泠煜选在十日后出宫可是想到了那次相逢?
一出弄月宫,祁泠煜立即安排了人手准备十日后的出行,从花灯的布置到游船的装饰,甚至连桥上卖花灯的人物都有明确的要求。
第九日的时候祁泠煜特意出了宫,先是沿着出行的路线走了一圈,一切妥当后又独自骑马往京郊赶去。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到达了那座极其隐蔽的木屋,草木葱茏,房门轻掩,空荡荡的房屋里哪有人影。
不死心地四处梭巡了一圈,祁泠煜不得不确定了无人存在的事实,只是驾马回去的路上一颗心总是惴惴难安,担忧归担忧,答应舒落微的事情是不可能作废的。
第二日祁泠煜很早便派人去接舒落微,本打算先带人到热闹的街市转一圈,但舒落微目标很明确,非要立即去找那人。
当马车偏离了预设的路线,祁泠煜的心登时沉了下来,第一反应是立即叫停马车拖延时间,但偏头看向舒落微有所戒备的眼睛,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拳头,压下了到口的话语。
第一次,他的脑海中产生了祈求上天的念头,但愿……但愿那个女子还保留着一分对自己的敬意。
只是他这一生太过精明,算透了人心,看破了万物,唯独忽略了一个动了情的女子会有出乎意料的决断。
一从马车上下来他就看到了昔日名动京城的美艳女子岚烟,此时她已经褪尽了铅华,一身素衣,挺着肚子坐在门外晒太阳。
看到祁泠煜的那一刹那,岚烟脸上全是惊愕,待舒落微慢吞吞地出现在视野当中是,美丽的脸上又闪过一丝绝然。
不等人走过来,她就已经扶着院子旁边的篱笆费力地站了起来,不过十余步的距离走到祁泠煜面前时她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滴。
祁泠煜双手负后,白皙的面孔被日光照得有些模糊,唯独那双眼依旧锐利,依旧令人包含着威严。
只消一眼,岚烟便看出了他眼中警告的意味,可是祁泠煜的手段她也是知晓的,与其继续费尽心力地隐瞒着倒不如直接摊牌,清明的眸子匆匆扫过舒落微,至少现在还有一个人能保住她。
扶着腰,她笨重地跪在了祁泠煜面前,先是磕了一个头,抬头的时候额前汗滴纷纷如雨落,站在一旁的舒落微本想上前将她扶起,那手在即将碰到她的胳膊时又生生僵在了空中。
平静无波的眼睛在岚烟和祁泠煜之间来回过渡了一圈,舒落微的脸上忽然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意,然后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身子撞到马车上才停了下来。
看到了舒落微失神的动作,祁泠煜的愤怒已经写在了脸上,这还是她头一回在主人脸上看到如此失控的表情呢。深吸一口气,岚烟逐渐平复下风起云涌的情绪,抬头看向祁泠煜,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决绝。
“岚烟未能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还请主人责罚。”
祁泠煜脸上的怒气已消,冰冷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一抹诡异的笑,那笑从微扬的唇角发出一直冷到眼底。
岚烟心底生出惧意,低下头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面前那张俊美的脸。
“我到如今才知道名动京城的岚烟也是陛下手下的人呢。”舒落微走到两人中间,被寒气冻得发红的脸蛋带着几分笑意,那笑意多勉强只消一眼便可看出。
“落微。”祁泠煜低低出声,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第四十章 一无所有
舒落微回头看了他一眼,红唇轻启说出的话比寒冬的冰凌还要刺人,“陛下若是还想让我住在皇宫之中,今日便让我问个清楚。”
到底是松了手沉默地退到一旁,从岚烟无所顾忌地跪到他面前的那一刻,祁泠煜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
舒落微的表情很冷,先前提到嫂嫂的那一抹温情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走到岚烟面前时甚至都不屑于看她一眼,“我问你,当初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哥哥的?”
岚烟没有料到舒落微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初遇时明明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小姑娘,而如今周身散发的冷意令人心生惧意,她咬咬牙狠下心来点了点头,张口想要解释原因。
舒落微打断了她,漂亮的眼睛轻轻一睨,足够震慑住心怀鬼胎的人,“你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原因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只是感受到身后祁泠煜隐而不发的气场,她心中生出了一些报复的恶意。
什么最讽刺?
即使失去了一切也愿意相信的人,最后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原来从一开始,整个舒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至于她,和整个家族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了……
岚烟没想到她竟然会当着祁泠煜的面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心中想好的托词全都被她一针见血的犀利眼神打散,她有些无措地看向祁泠煜,对于那个深不可测的男子她的心里其实一直存有惧意的。
祁泠煜的脸色很阴沉,紧握的拳头隐隐爆出青筋,面对女子求助的目光,他始终保持着近乎冷血的旁观姿态。
低下头,她终于静下心来认真回答舒落微的问题,“我的任务是接近舒浩南,挑拨舒家与陈家的关系。”
“然后呢?”舒落微冷冷地看向她,似乎没打算让她回答后面一个问题,而是弯腰轻蔑地看向她,薄唇轻启道:“然后借着身孕将我哥哥骗走,让舒家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连个能管事的人都没有!岚烟姑娘,你有什么资格做一个母亲?”
“不是这样的。”一提到孩子岚烟立即变了脸色,捂着肚子神色仓皇地看着舒落微,苍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我是爱他的,我不想让他受到牵连,不想让他成为权利的牺牲品!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啊……”
舒落微突然笑了,那笑声凄厉又悲伤,“你爱的好自私啊,就因为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你就要他抛弃父母抛弃家庭,独自苟活吗?”
她低下头以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岚烟,虚白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岚烟你太不了解我哥哥了,若他领兵归来看到舒家败落的场景,你说他会不会原谅你?”
祁泠煜怔怔地看着那抹娇小的身影,混乱的思绪沉浸在她的话中久久无法回神,原来这就是她不肯原谅自己的原因吗?
他爱她,所以费尽心思将她隔绝在阴谋算计之外,而她的家人,与她同根相连的人却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如她所言,他爱得太自私了,是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舒落微便毫不留情地直起身子转身朝马车走去,与祁泠煜擦身而过时,两个人视线相撞,祁泠煜几乎被她眼中死一般的寂静吓到。
“等一等。”到底是受过训练的人,即使被舒落微说得一文不值,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如今我已经快要到了临盆的日子,住在这里终究不是长法,若舒小姐还念及兄妹亲情,可否赐岚烟一个容身之地。”
有了舒落微的庇护,她便有了一张王牌,即使惹怒了祁泠煜,她也可以顺顺利地等待腹中孩儿降世。
舒落微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掀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爬上了马车。
冷漠的举动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得岚烟浑身冰冷,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爬上马车的背影,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祁泠煜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舒落微的异常表现都没有让他木然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空气静得不可怕,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岚烟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祁泠煜突然开了口,“卫远带她入宫。”
冷冰冰的一句话,岚烟却因为这一句话彻底放下心来,还好,即使舒落微可以硬下心肠对她不闻不问,祁泠煜却不能看着舒家的血脉再流落在外。
果不其然,入宫后卫远将她安排在一处比较清静的宫殿,并特意指派了两名宫女近身伺候,除此之外,还特意在宫外请来一名经验老道的稳婆住在殿内,随时等待传唤。
用心细心的程度让岚烟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而另一边的境况却不是那么好了。
如果说舒落微之前的疏远是可以为之,自打知道岚烟的身份后,她的身上就散发的一股冷意,微抿的唇,寂静的眼,有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人忍不住心惊肉
返回的路途马车上一片死寂,舒落微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衣袖上繁复的花纹。等马车转了个弯进入闹市时,听到喧闹声的舒落微陡然抬起了头,眼中是近乎冷酷的坚持,“立即回宫。”
她需要静一静,不想要任何人打扰。
祁泠煜掀开帷幔看了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劝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舒落微沉静的声音:“我想陛下应该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祁泠煜几乎是狼狈地转头看着舒落微,第一次有人让他积攒了满腔的怒火却无处发泄,“你就非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吗?”
一片死寂,舒落微望着他蕴恼的眼眸完全没有一点怯意,也完全没有回答他问题的迹象,终是他败下阵来,起身叫住卫远改变了路线。
当晚京城赏花灯的游人激增,一路的杨柳,一路的花灯,华美不似人间物的游船,所有的布置全都成了别人的兴致勃勃观赏的对象。
回宫后御膳房的人一听到皇帝突然回宫的消息,立即手忙脚乱地准备膳食。等所有菜肴准备完毕,小太监们端着盆盆罐罐往弄月宫赶时却吃了闭门羹。
弄月宫的那位主子不太待见皇帝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如此明目张胆地拒绝倒是头一遭,小太监们手里热气的腾腾的菜品登时成了烫手山芋。
无论生了多大的气,当晚祁泠煜还是按照惯例到弄月宫用膳,看到门口站着的小太监时他的心里就已经十分明了:舒落微是下定决心要远离他了。
看了眼紧闭的宫门,在看着太监手中颜色鲜亮的饭菜,他的心里生出一阵烦躁,“全部都倒掉。”
于是,御膳房的一大波人不仅得到了解救,还如愿以偿地吃到各种珍贵的菜肴。
失魂落魄地离开弄月宫后,祁泠煜孤零零地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喝酒,烈性的酒入口却如清水般平淡无味,有时候酒量太好也是一种不幸。
他苦涩地笑笑,拎起摆放在一旁的花灯,那花灯做工极其精致,四角飞翘以形态不一的梅花为点缀,灯面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四季之景,趁着内里燃起的红烛,瞧着漂亮极了。
这是去年他从一个撑船老汉手中买下的,当时远远一望他就认出了那灯的主人该是谁,至于为什么要特意花钱买下,他其实心中也不甚分明,只要后来那位执灯的姑娘一次次地闯入他的脑海,他才陡然明白,原来从头到尾,舒落微在他心中都是不同的。
为什么天天偏偏要等他确定了心意之后又一步步地将舒落微从他身边推走?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喝了一口酒,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笑了起来,怀中的酒坛因他的动作滚落在地,乌红瓦罐四分五裂,连带着清酒也撒了一地,那花灯被就濡湿竟窜起了熊熊火苗。
他慌乱地去捡烧着的花灯,火苗舔舐着他的手掌,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令他陡然清醒,收回手近乎冷静地看着那花灯烧成一堆灰烬。
火焰熄灭的时候,他的心也变得无比宁静。
什么都没了,曾经拥有的,即将拥有的,统统都离他而去。
还记的幼时念书时他曾问父亲为何君王都喜欢称自己为孤家寡人,父亲摸着他的头轻声叹气,“有时候所有人都渴望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煜儿啊,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这个问题。”
母亲的含恨而终,祖母的无辜枉死,皇后的步步紧逼,孟和的阴谋算计,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吃人的深渊,越是深入就越是无法摆脱,最终他放弃了挣扎,放任自己全完落入深渊。
真正登上他日思夜想的位置,面对着群臣的朝拜,他不但没有感受到解脱,日益增加的压力几乎让他崩溃。
他几乎抛弃了所有的东西,欢乐无忧的年华,相伴数年的兄弟,血浓于水的亲情,深情与共的爱人……就连一直陪在身边的卫远都因为诸多繁杂事物连陪他喝酒的时间都没有,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凉夜无声,谁都无法回答他发自内心的质问。
第四十一章 绝不放手
入了春的天气本该日渐转暖,谁料一场北风过后天气陡然料峭起来,向来畏冷的舒落微又穿上了厚厚的棉夹袄,手里的暖炉刚刚发热转头就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大祁冬日气温虽然寒冷但下雪的次数是极少的,印象里只有孩提时期见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所以看到外面一团一团的雪花飘落,弄月宫的小宫女都忍不住凑到廊前赏雪。
不出一个时辰地面上就开始泛白,薄薄的一层白色映得天色亮得刺眼。
几个宫女已经禁不住诱惑跑到院子里打闹,一张张小脸都被冻得通红却挡不住嘹亮的笑声,张嘴时呵出的雾气袅袅飘散在飞舞的雪花中,白茫茫的雪花不久便落得人全身都是。
月儿站在窗口观望了许久,终于在舒落微调笑的目光下飞奔到雪地里。
雪已经足够大了,人经过的地方落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由月儿带头,几个丫头便凑在一起堆雪人。都是很少见过的雪的人,堆出的雪人自然也是全凭想象,一番忙闹过后倒也堆出个像模像样的小人来。
舒落微坐在窗口看了一会便觉得索然无味,正低着头发呆时,月儿呵着雾气火急火燎地跑进房间,手中还捧着一个绘着梅花的白瓷瓶,瓶子里也插着几株含苞待放的梅。
扬眉看了一眼,舒落微由着她四处翻动寻找摆放花瓶的地点,淡淡地问道:“从哪得来的?”
“那边送过来的瓶子,我看院里的梅花开得还不错就剪了几枝。”
“院里剪的?”舒落微哭笑不得透过小窗看了眼院中瘦弱的梅,堆积了厚厚一层的雪花都压完了枝丫,便是这样还免不了月儿的摧残,她叹了口气道:“若是那花匠知道定会心疼死。”
月儿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怀里的花瓶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舒落微摆了摆手道:“找个地方放着吧,反正已经剪了枝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你若是真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等雪停了到梅园去采,那里的梅花才能入眼。”
本来是随口的一句话,月儿倒是记在心中了,第二日傍晚雪停了之后非要拉着舒落微去梅园赏花。
其实她早就想去梅园走一趟,只是前段时间身子没有完全恢复,容不得到处走动,后来便是纯粹地不想见到祁泠煜,凡是有偶遇的可能她都尽量避免。
一连好几日她不肯迈出大门一步,祁泠煜也不曾再到弄月宫中,虽都在宫闱间见面的机会却基本为零。结果就是出去赏梅的一会儿功夫,她就在梅林深处见到了祁泠煜。
仍旧是梅园尽头的石桌旁,他裹着雪白的裘衣从容地生火烹茶,四处全是素净的白,就连血红的梅花也完全被大雪覆盖,横生的枝丫上结了层透明的冰凌,明亮的血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不只是不是雪色太重,祁泠煜的脸色看起来偏白,橙红色的火光下更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有落雪从梅树上簌簌掉落,有几朵落在他裘衣上的绒毛间,他抬手去拂那细小的水珠,一偏头正好看到在雪地站了许久的舒落微。
注意到祁泠煜的视线,月儿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角,舒落微侧身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说了句:“去一旁赏花吧,不用管我。”言罢一个人朝祁泠煜走去。
脚掌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一步一响,走到祁泠煜面前时身后正好留了一串脚印。
炉火恰好熄灭,祁泠煜拿起紫砂壶往茶杯中斟茶,很烫的茶,一倒出来便溢出浓浓的雾气,那水雾在两人之间由重到浅缓缓升到高高的梅枝上,结了冰的枝丫顿时渗出细细的水滴。
祁泠煜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喝茶。”
热气混着茶香涌入喉咙时,忐忑不安的仿佛找到了依托,舒落微静静地低头品茶,扑面而来的热度消融了料峭春寒。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盏茶,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裹在斗篷中的小脸微微泛红,“我有话同你说。”
祁泠煜似乎预料到她要说的话,抬手又为她添了杯茶,自顾自低头道:“你还记得去年春日我和你一同坐在这饮茶的情形吗?”
“那时候祖母还在,为了讨老人欢心我就陪在她身边学习烹茶。其实烹茶是件挺没意思的事情,既劳心劳神还耗费时间,我一直无法理解祖母为何会如此喜欢烹茶。”
祁泠煜笑了笑,眼中浮现出一丝苦涩,“到现在我才明白,一个人若是实在寂寞了,烹茶实在是最好的排遣方式。火候,量度,时辰……有哪一点做的不好就泡不出味道纯正的茶品。”
“这几日我一直都在烹茶,各种名贵的茶叶都试了一遍,每一次燃起炉火的时候我都在想,要是此生我都要如此孤独地烹茶,那漫漫余生该如何坚持下去啊。”
祁泠煜将杯盏摆放在眼前,一手撑着圆桌,平静的眼眸直直地望着舒落微,那是如冰雪般纯白的眼神,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情绪,就这样笔直地看向一个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即使早就硬下心肠,见到这般模样的祁泠煜,舒落微的心弦还是忍不住颤动,低头抿了口茶,她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子,沉着声音道:“我一共喝过两次你泡的茶,第一次便是在这梅园之中,那日我正为太后忧心,没有功夫细细品茶,只喝了一口舌头还被烫出几个水泡,第二次……”
舒落微的声音微微停顿,片刻才沉下心来继续道:“第二次是在翠微山上,那日我得到消息你约了孟仟语到翠微山赏桃花,我感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桌上摆放的茶,很凉,亮得都没有茶味了。”
“你我从初遇到现在不过一载的光阴,如今回头再看那些阴差阳错的事情竟有种身在梦里的感觉。其实我该对你说声谢谢,即使你算计过舒府,算计了许多人,却始终没有欺骗我的感情。”
“年少无知的我实在是太过鲁莽了,认定的事情就挖空了心思去做,却从来没考虑过亲人、朋友……还有你的感受。那时候一直被我纠缠着,你一定多了不少烦恼吧。”
望着面前那张带着浅笑的脸,灭顶的恐惧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次次地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偏偏她似乎毫不知晓,仍旧垂眸自顾自地念着。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我在街上买了许多画本子,看过许多情情爱爱的故事,里面有许多对恩恩爱爱的人到最后分道扬镳。那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两个人相爱还有什么关卡过不去呢?”
“从竹苑逃出去后我被孟仟语关进地牢的那几个时辰,我简直控制不住心中对你的怨恨,可是后来静下心来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便不再恨了。”
“爱情,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生而为人,注定要承担比草木动物更多的责任,而生在权力中心的我们,也注定要承担起比寻常人更多的责任。身为皇子,你有责任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拼搏;作为相府嫡女,我也有应该为权利的斗争做出相应的牺牲。”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我违背天命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所以失去了养我护我的家人,你的到了皇位,自然也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祁泠煜紧紧攥着桌上的杯盏,眼中翻滚的风暴几乎能将人吞噬,“所以呢?”
“所以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皇位和你只能两者择其一?”
舒落微摇摇头,声音又轻又慢:“你已经做好了选择,不是吗?”
早在他决定放弃自己父亲的时候,早在他决定躲在遥水村一步步撒网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触及到那双睿智的眼睛,祁泠煜就像被人抽干了精神力,整个人虚浮地坐在石凳上,连眼神都开始闪躲了。
“即使舒家败落了,逸哥哥也没了太子的身份,在世人眼中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落微再次恳请陛下将我的夫君从皇陵中放出,也恳请陛下能放我出宫。”
果然……果然……她还是说出了那句令他害怕的话,只是他从未想到那句话对自己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
祁泠煜立即从圆凳上站起,宽大的衣袖碰倒了放在桌沿的玉杯,滚烫的茶水浇在落地上登时露出褐色的泥土,他怒目圆睁地看着她,宽阔的胸膛剧烈地欺负着,英俊的脸色写满了怒意。
“说到底你不过是想离我而去罢了!舒落微你听清楚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决不允许你离开,就算死了,我也要占着你的尸体,教天下人看清谁才是你的夫君!”
有多恨,多恨自己当初任由她嫁入皇宫;
有多恨,多恨她将别的男人称作夫君!
有一刹那,祁泠煜几乎想要上前将那个人冷漠的女子掐死在怀里,可是他不能,满腔的怨恨最终化作梅树上的一脚。
白色的雪与红色的梅纷纷坠落,凌乱了两人的视线。
第四十二章 痛失兄长
化雪的时候天更冷了,即使躲在房中抱着暖炉都抵不住刺骨的寒意,自从那日从梅园回来祁泠煜便下了严令,弄月宫中任何一人都不能在宫廷之内自由出入,舒落微不得不承认她再次被软禁了。
某日几个宫女正围在一起烤火,有宫人急急忙忙地冲进弄月宫,爬上台阶时没甚注意一屁股摔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几个丫头轰的一声笑了起来。
舒落微注意到外面的响动,裹了厚重的狐裘出门去看,方掀开珠帘,那太监就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嗓子道:“姑娘快去看看,岚烟姑娘要生了。”
即使没有任何经验,舒落微也知道生产对于女子来说是一场劫难,眼下只需看一眼小太监张皇的模样便知情况肯定不容乐观。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舒落微系紧了裘衣的带子,快步朝门外奔去,眼下哥哥不在,所有的责任自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赶到的时候岚烟已经在生产,房间的大门紧紧闭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稳婆的呼喊声,房间外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令人意外的是祁泠煜也在,他沉着脸独自坐在正殿的太师椅上,半闭的眼睛藏着无尽的肃杀之气。
直到舒落微走入大殿,他才抬起头收敛了周身的戾气,然后命人为她布了座椅。
舒落微似乎没看到一旁战战兢兢地宫人,径直走到祁泠煜面前问道:“若我记得没错,入宫时御医为她诊了脉,生产的日期怕不在这几日吧。”
如果提前十几二十日尚可以理解,但这一早便是两个月,可况还是这么凶险的情况,她怎么可能不怀疑。
祁泠煜垂下眼睑,双眼望着桌上已经冷掉的清茶,目光犹如胶着了一般,良久才听见他沉沉的声音:“等这件事渡过了,我会亲自向你解释。”
可惜上天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祁泠煜的话音刚落,房间里就传来稳婆大声的呼喊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舒落微心思一动,连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稳婆抱着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笑着向舒落微行了礼,“姑娘,是个大胖小子呢。”
舒落微目光呆滞地看着床榻间刺目的红色,脚步如同凝固了一般站在原地,直到有御医拿着银针阻挡了视线,她才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她怎么了?”
不用稳婆胆战心惊地回答,祁泠煜已经摆手让人退下,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舒落微的肩膀上。
舒落微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咬得发白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一句话,只呆呆地看着毫无血色的岚烟,不断有鲜血从她身下溢出,浓稠的液体漫过棉被,滴滴答答地躺在光滑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时间每过一刻,那血腥味就浓重一分。
终于御医停下施针的动作,回头向祁泠煜行礼,“臣已经施针封了她的穴道止住了出血的状况,但生产的时候失血过多,怕是……撑不过去了。”
祁泠煜的眼神陡然灰败下去,黯淡无光的眼珠如同一片死海,静的能将人溺毙。
御医只偷偷瞥了一眼他暗沉的脸色,额头就开始不停地冒汗,他先前并不知晓床榻上的女子有怎样的身份,而且传闻中那个备受宠爱的女子也在现场,所以诊治的时候也没有多大的压力。直到看到祁泠煜波澜无惊的眼神时,他才陡然心惊。
令人意外的是祁泠煜始终都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房间里,倒是那个女子一听到消息便情绪失控地冲到血淋淋的床榻前,素色的绣花鞋踩上地面的血迹时,那脚步陡然变得缓慢。
舒落微慢慢地接近那个女子,每走一步都要深吸一口气,每一次吸气都要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刺得心中绞痛。终于只剩下一步的距离,她低头看着岚烟,昔日容貌一绝的女子狼狈地躺在枕头上,乱发混着汗水腻在苍白的脸颊上,唯独一双唇是娇艳的红色,离得近了才看到那是**的血液。
看到缓缓靠近的身影,岚烟用力地睁开了眼睛,一只如干枯的枝丫一般的手颤抖着从棉被中摸索出来,纤细的手指缓慢地指向舒落微,因为心情太过激动嘴唇开开合合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舒落微连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哑着声音道:“慢慢说,我一直在这里。”
片刻,岚烟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救救你哥哥,救救他……”
舒落微脑子翁的一声,不可置信地盯着岚烟,两行清泪从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岚烟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了……”
一句话引发了剧烈的咳嗽,岚烟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出气,到最后已经渐渐张不开嘴,御医急急忙忙地冲上前施针,躺在她手心的那只枯瘦的手因御医的阻碍掉落在床榻上。
舒落微怔怔地看着生命的迹象一点点从那个如花般的女子身体流逝,御医还在不停地施针,冷汗渐渐濡湿了衣衫。
“让她安静地离开吧。”
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嗓音,御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放下了手中的银针,床榻间的女子终于完全没有了呼吸。舒落微弯腰合上了她圆睁的双眼,收回胳膊的时候之间触到了微张的口,嘴唇上的血液已经干涸,隐隐约约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藏了许多话未来及说出口。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时每刻都过得很慢,慢到一个转身的动作都能将人的情绪拉扯到极致,舒落微定定地看着祁泠煜,深似汪洋的眸子正酝酿着一场风暴,顷刻之间便形成了滔天的气势。
“我的哥哥怎么了?”
祁泠煜的心跳滞了滞,望着那双足以吞没一切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闪躲。
“我的哥哥怎么了?”舒落微上前一步,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几乎全都喷洒在他脸上,“祁泠煜,我的哥哥怎么了!”
祁泠煜抬起手想要将人揽到怀里,手臂抬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全身僵硬得厉害,就连说话的动作都似乎变得陌生,“大军回城的路上遇到了雪崩,舒浩南他……”
剩下的话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说不出口,只能别过头沉默着。
“这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吗?”舒落微仿佛丢了魂魄怔怔地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盯着房顶来不及拆卸的新年布置,大红色的绸子当真是艳丽极了。脑海中忽然忽然蹦出一句话,那句似梦非梦的话:“不要再和祁泠煜纠缠在一起,你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所谓的报应便是要她身边的人全都遭遇不测吗?
意识到这一点舒落微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充满恐惧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祁泠煜,身子却在不停地往后退,脚步踏上地板上的鲜血时,她紧绷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缩着身子尖叫起来。
隔壁的房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声音清脆又嘹亮,完全没有早产儿虚弱的迹象。
祁泠煜眉头紧锁地走到舒落微面前,手掌刚刚碰到她的胳膊,她就如同失去理智整个人扑向他,纤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骨节因极大的力度泛着青色,“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所有人才能收手啊?”
“我爹死了,我娘死了,现在我哥哥,我嫂嫂也死了,下一步你是不是要我去死?祁泠煜,你放过我吧。”
近乎哀求的语气,舒落微眼眶通红着,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悲的声音却比那眼泪还要折磨人。
祁泠煜极力压制住发自心底的颤抖,僵硬着身体握住她的手,手掌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时,他像个困在陆地的游鱼终于找到了能够停歇的水源,“我是个不信命的人,舒落微,要我放手是绝不可能的。”
“你到底要我怎样!”舒落微近乎咆哮地从他手中挣脱,巨大的惯性让她的身子后退了几步,膝盖撞到床榻边沿时整个人完全脱力地倒了下去。
未干的血液迅速染红了她雪白的狐裘,她发髻散乱着,近乎狼狈地看着祁泠煜,漂亮的眼睛已经通红,嘴唇也被咬破了皮开始渗出血丝。
祁泠煜却始终冷静地站在旁边了,目光中除了沉痛再没有旁的感情。
房间里的宫人早就退出,隔壁婴儿的啼哭声还在继续,老嬷嬷温声细语的哄着婴孩,却听见那哭声更甚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
舒落微撑着地一点点直起身子,然后在祁泠煜不可置信地目光中跪了下去,“我真的不想再错下去了,恳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吧。”
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落在彼此耳中,祁泠煜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由震惊转为平静,嘴唇始终微抿着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固执地对视良久,祁泠煜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推开了房门,有绚烂的霞光从遥远的天幕落入房间,光线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房间外的宫人仍胆战心惊地跪着,祁泠煜的目光平缓地扫过几个熟识的面孔,轻轻道:“带舒姑娘回弄月宫。”
第四十三章 一别两宽
舒落微仿佛又回到了困在竹苑的时候,明明知道或许下一刻就会有灾难来临,可是她只能困在牢笼里眼睁睁地看着,挣扎、绝望、压抑……各种负面情绪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将人压倒。
自打回到弄月宫她就不曾开口说话,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回廊前看着佩剑的侍卫一圈圈地将弄月宫包围。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的晚霞依旧没有退散,火红的霞光烧得整片天都是炙热的色彩,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又犹如那一地的血色。
月儿跪在她身旁低低的哀求,清澈的眸瞳间含着泪水,胳膊搭在她的退下轻轻地拉扯着,有端着膳食的小太监迈着碎步埋进大门,院中的几株梅树已经开败只剩下瘦骨嶙峋的几根枝条。
她突然感觉到累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疲惫,将月儿的手掌移开,她慢吞吞地站起,转身欲走时又回头开了一眼正抹着眼泪的月儿,声音清冷道:“找个机会出宫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经过大殿的时候饭菜刚刚摆上桌,空气中全都是甜腻的味道,舒落微的目光扫过冒着热气的甜品,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寝殿。
窗前的案几上还摆着那个青花瓷瓶,瓶中的梅花已经完全凋零,枯萎的花瓣落在刷着红漆的桌面上竟没人清理,舒落微在案几旁坐定,冷得没有温度的手指一下下拂落了花瓣,红色的残瓣纷纷扬扬落在软软的地毯上,宽大的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臂。
舒落微伸出另一只手拂过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冰冷的指从手心滑到微微调动的脉搏上。手指停了许久,久到那手腕都冷得没了知觉,她终于动了动,抬起胳膊拔下了头上的发簪。
冷硬的金属抵上手腕时,她一低头就能看到被刺得发青的皮肤,微微的疼意从最外层的皮肤传到肌理深处。她轻呵了一口气慢慢加重了力道,有红色的液体从簪尾流出,红艳的一点如同开在雪地的梅花。
口出溢出一丝冷笑,她咬住了下唇然后狠狠地刺了下去,剧烈的疼痛犹如令人上瘾的毒药,在那近乎眩晕的疼痛里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将她举在肩头玩闹的情形,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拿着不成样的绣品皱着眉头责备她的样子,她仿佛看到了哥哥拎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的模样……
那些藏在心底的回忆仿佛被疼痛泄了密,开心的、难过的、烦恼的、忧愁的……一帧帧一幕幕全都涌向脑海。
昔日习以为常的,昔日完全没有珍惜的,到了今日却是那样令人怀念,令人痴狂。
舒落微低头看着逐渐流出的血液,有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混入暗红的液体之中,她茫然地动了动手指,口中终于断断续续地念出一句话来,“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耳边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小宫女的惊叫,极其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的时候似乎要穿透耳膜。
舒落微倒在窗前的软靠上,混混沌沌里还能听到外面炸了锅的声音,乱糟糟的一直得不到清净。御医来的时候她仍然有直觉,纱布缠上手腕得那一瞬间,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喊一声不要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她最后是被痛醒的,手腕疼的仿佛被人一点点碾碎,由血肉痛入骨髓。她在大汗淋漓中睁开了眼睛,撞入瞳孔的便是祁泠煜充满怒意的脸。
一只大手在她来不及躲闪的时候伸了过来,仅仅是两根手指便捏得她动弹不得,祁泠煜整个人如同发怒的狮子,红着眼朝她扑去,“宁愿死都不愿意离开我,舒落微我真是小看了你的骨气!”
舒落微拼劲全力挣扎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加霸道的禁锢,“我祁泠煜要做的事,可以为其坚持十年;我祁泠煜看上的人,哪怕是挫骨扬灰也不会放弃。”
“想要离开,下辈子吧。”
落下最后一句话,祁泠煜犹如嗜血的蝙蝠一般堵上了她的嘴唇,极其血腥的一个吻,从一开始便咬破了她的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将两个人的情绪都推上了顶点。
舒落微开始不顾一切地撕咬、挣扎,但男女的力气始终是悬殊的,一切的挣扎都成为徒劳,祁泠煜的一只手仍旧牢牢地禁锢在她的腰间,并且不断地撕扯着她的衣裳。
裂帛声传入耳畔的时候她终于留下了眼泪,原来在祁泠煜面前她一直是弱势的那一方。
祁泠煜动心前,是她想法设法地接近;祁泠煜动心后,是她费尽心思地逃离。
这场爱情,与她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不公平的啊。
舒落微最终放弃了挣扎,目光灰败地躺在床榻上,只有微微翕动的鼻翼还能显示出她的生机,除此之外,与死去之人别无二般。
发现异常的祁泠煜身子一僵,大手拂向她暴露在外的胳膊,那里已经是血流一片。
手指沾染上湿意的时候,所有的理智全都归位,他剧烈地喘息着将目光落在挣扎中裂开的伤口,看着源源不断的鲜血爬上棉被,犹自颤抖的心脏如同在被野兽啃咬着,他红着眼睛大声叫着御医,整个人失魂落魄地从床榻上滚了下去。
舒落微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灰败的眼珠轻轻转动着,被鲜血染得通红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放我离开吧。”
“我们一定要落到如此地步吗?”
不是质问,不是吼叫,而是巨大的失望后怅然的呢喃,他瘫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她,目光迷茫得如同找不到归途的幼童。
舒落微没有回答他,空荡荡的房间一片死寂。
御医来的很快,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敢抬起头看屋内混乱的情形,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多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静静地看着御医缠好纱布,祁泠煜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对着舒落微站在被烛火照得发亮的珠帘前,沉着声音道:“我会送你出宫,也会将逸儿放出皇陵,你们……”
后面一句话,他停顿了许久也说不出口,最终选择沉默地离开。
如愿以偿地听到那句话时舒落微竟没有赶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压抑了太久的精神似乎依旧处在崩溃的边缘,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榻上的纱帐,黯淡的眼眸中仿佛出现了依旧灰暗的未来。
第二日卫远特意到弄月宫吩咐宫女们收拾行李,当夜舒落微靠在窗前休息,案几上的花瓶已经被人收走,空荡荡的桌面上只放着一根燃得正盛的蜡烛,粘稠的蜡油顺着烛身地往下淌,烛火越燃越暗最后直接淹没在滚烫的蜡油里。
房间顿时暗了下来,有月光从窗棂倾泄而下,微微晃动的珠帘如流星般泛着银光,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迎面扑来的风吹得珠帘叮当碰撞,光影迷离。
月儿一脸焦色地冲进房间,待走到舒落微面前步子又变得犹犹豫豫,“小姐……皇上他来了。”
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依照祁泠煜的性格,既然最后选择了放手,这最后一面其实根本没有见的必要,尤其是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背着光看不清舒落微脸上的表情,月儿只觉得周围很压抑,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沉默里良久,房间里终于传来清冷又克制的声音,“你去温一壶酒来。”说完已经撑着案几坐起,脚步沉稳地向正殿走去。
祁泠煜独自坐在正殿,双目无神地盯着外面浓重的夜色,薄唇轻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舒落微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后他的眼神终于动了动,清冷似雪的目光如外面皎皎月光落在舒落微身上,两个人都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唯有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回荡。
月儿的脚步声惊动了打破了大殿间的沉寂,舒落微转过身子接住了酒壶,抬臂倒酒时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层层包裹的手腕。
先斟了一杯酒递给祁泠煜,舒落微回头又斟了杯酒拿在手中,转头的时候祁泠煜已经从座位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
“杯酒道别离,饮下这杯酒过往浮沉便不作数了。”舒落微仰头喝下酒,目光明亮地看着祁泠煜,等他也浅笑着将酒饮尽的时候,舒落微躬身一拜,“此拜便如同那《长命女》所书,还君三愿:一愿陛下再遇佳人,二愿小女此生无羁绊,三愿今日一别,再不相见。”
说话时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的改变,祁泠煜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从她弯弯的眉梢一点一点挪到尖尖的下巴,始终没看到任何与不舍相关的情绪。
痴痴一笑,祁泠煜转身将酒杯放在桌案上,“啪嗒”一声脆响,玉杯裂成几瓣,破碎的杯盏滑过指尖渗出一缕淡淡的血丝。祁泠煜像是没看见一样,紧握着手掌往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耳边传来他冷硬的嗓音:“如你所愿。”
舒落微的身子一个踉跄,还好站在一旁的月儿及时伸出了手臂,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才能如愿撑到他踏出大门。
第四十四章 久别重逢
翌日一早卫远便驾着马车到弄月宫接人,舒落微本打算独自离开皇宫,但走出大殿看到那样大的阵仗便沉默地坐上了马车。
昨日月儿收拾了几个时辰,最后决定带走的东西也不过一个包裹,结果临走时一群脸生的宫女太监大大小小打包了十余个包裹,跟在卫远身后的马车几乎被塞得满满当当。
舒落微靠在马车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完全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心里早就想好了没有祁泠煜的日子该怎么过,撕破了脸皮终究还是要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茫然地叹了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以后的生活了。
月儿一直扒着窗口伸头往外看,嘴上虽没有一句不舍的话,但眼睛却是红红的。
在宫中住的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月儿生性活泼与那些宫女们一拍即合,相处得极为融洽,如今即将离开,为了顾及舒落微的感情她连道别的话都不敢多说。
看出她心中压抑的情绪,舒落微拍拍她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天无不散的宴席,说不定某天我们两个都要分别。”
月儿转头看她,水灵灵的眼睛泛着红色,犹豫了半晌才对着舒落微过分平静的神情道:“小姐不会感到难过吗?”
不等舒落微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自打小姐从遥水村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往日的小姐怎么会因为可笑的天命放弃自己的选择?就算你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小姐,你敢说今日之后再不会想起皇上,也早不会因今日的选择难过?”
“月儿!”舒落微制止了她后面的话,垂下眼睑淡淡道:“人都是要成长的,有些事你可以不行,但无法阻挡它发生。出了这宫门便再也不要提起关于祁泠煜的任何一件事,我不想听。”
亲眼见过舒落微可以称得上激烈的斗争,月儿自是不敢多言,撇了撇嘴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吭声了。
祁泠煜为她安排的是一座普通的宅院,三间房,房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虽是早春枝干间已经冒出葱茏的绿意。
舒落微到时祁泠逸正在院子里浇花,一大丛迎春花正迎着日头开放,金黄的花蕊将穿着一身素衣的男子团团包裹,听到辘辘车轮声时男子立即回头,漂亮的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
手中的水壶随着马车上那抹娇小身影的出现掉落在地,飞溅而起的水花洒落在衣摆上,素色的长袍立即湿了一大片,祁泠逸伸手拍了拍水渍,抬步就往门外走去,踏出迎春花丛时被横生的枝丫住了脚,高大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舒落微逆着光站在院子中央,瞧见他笨拙的模样忍不住掩唇偷笑。
祁泠逸有些尴尬地拍了下脑门,大步走到她面前,隔着两步的距离伸出修长的手臂,朗声道:“欢迎回家。”
舒落微毫不扭捏地投向他的怀抱,耳边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时,从未有过的心安在胸腔来回激荡。那种安定与爱情、与亲情都没有关系,有的只是经历过失去后对身边人的珍惜。
院子里很安静,隐隐可以听到远处翠鸟婉转的叫声,舒落微仰起头看向他,沉寂了太久的目光终于开始转动,“是的,我回来了。”
站在一旁沉着脸观看了许久的卫远终于受不了这场景转身离开了,他似乎已经预料到祁泠煜听到这种场景描述时山雨欲来的表情。
“你瘦了很多。”他抱着她时都能感受到有些硌人的骨头,但是这种感觉真好,能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
舒落微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抬腿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停留在他憔悴的脸上,轻声道:“你比我瘦得更多,也憔悴了,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称霸一方的小霸王了。”
两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候,即使语气都是伤感的,但都默契地避开了祁泠煜,以及有关他的所有事。就像是一对分别多年的老友,在各自经历了磨练后,于某个阳光极好的午后等来了一场难得的相逢。
寒暄之后院子里的三个人尴尬地站在厨房前大眼瞪小眼,两个主人自然是打小锦衣玉食金贵惯了,坏就坏在月儿虽身为奴婢但一直被舒落微当姐妹对待着,压根没机会接触到厨房的事物。
眼瞅着日头越来越浓烈,作为唯一一个男人的祁泠逸豪爽地掂了掂腰间的荷包,大手往舒落微肩上一拍道:“走,小爷带你们下馆子去。”
其实祁泠逸也是昨日才从皇陵出来,还未来得及见祁泠煜一面就被人送到了这里,刚来时他特意出去转了一圈,挺荒凉的一个地方,附近几里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家农户。此时夸下海口说要下馆子,只有没有没那地方就当另讲了。
三个人沿着荒僻的小路走了许久始终没找到能容纳一个饭庄,于是饥肠辘辘的男女厚着脸皮敲响了一家农户的门,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见有客人来笑呵呵地将人请到院子里。
推开厚重的木门,三人才看到主人真实的生活状况,院子里到处都是树枝干柴,外面的还好,堆在角落里的柴火已经发霉腐烂,空气中都透着一股怪异的霉味。厨房门口摆放着一张方桌,桌面黑漆漆的,依稀可以看到虫子啃咬过的小洞。
老汉将三个人领到方桌前,转头推开厨房的门开始生活,舒落微虚虚地朝厨房看了一眼,搁在灶台上的碗都是豁口的。
月儿不安地环顾一圈,然后碰了碰舒落微的肩膀,“小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之所以选择这户人家蹭饭,是因为从外面看青砖红瓦的三间房是路过的家户人家里看起来最富裕的了,谁想到房子里却是这样的情形。
舒落微看了一眼祁泠逸,后者立即神领神会地真了起来,起身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椅子又是一声响。
正要走进厨房向老汉道别,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身体从正堂走了出来,见到三个衣着光鲜的人物,妇人惊讶张了张眼,随后慢吞吞地走到三人面前眯眼打量。
注意到外面的异常,老汉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道:“路过的年轻人,正到处找饭庄呢,这荒山野岭的人都没有多少,哪里来的饭庄?我就寻思着给他们做碗面算了,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吧。”
“是这样,是这样……”老夫人连念了两人,偏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祁泠逸,笑容慈祥极了,“坐啊,老头子做饭挺快的,一会儿就好了。”
不等祁泠逸说出推辞的话,妇人又笑眯眯地看向两个姑娘,“这姑娘长得可真俊啊,可定亲了?”
舒落微浅笑着看了祁泠逸一眼,抿唇不语,倒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月儿惊讶地瞪着眼睛,半晌没反应过来。
于是老妇人自然而然地将月儿的表情理解为不曾定亲,然后一双眼盯着月儿笑得愈发和善,直笑得某人缩了缩身子心肝打颤。
舒落微心领神会地看了月儿一眼,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对妇人道:“我妹妹的确没有定亲,若是婆婆有合适的人家一定要介绍给她。”
“可惜我家宝儿不在家。”妇人是越瞧越喜欢,若不是小姑娘红着脸缩成一团,她都想上去拉着人问问家世了,“他就喜欢这种眼睛大大的姑娘,有神!”
月儿呵呵笑了两声,使劲扯着舒落微的衣摆,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被妇人这样一打岔,厨房里的老汉已经做好了饭,招呼人去端碗,月儿一听到声音立马就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人还没反应过来,小小的一团就冲进了厨房。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条件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饭菜,面条端上来时舒落微的眼睛一亮,清汤素面,白色的宽面间混着青色的菜叶,油光的面上上摆着金黄的煎蛋,光是看着就觉得好看。
老妇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一面看着几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面笑眯眯地说些家常理短,“我家宝儿最喜欢吃老头子做的面了,虽比不上你们大鱼大肉的富足,偶尔吃一下味道还是不错的吧。”
舒落微捧着碗点了点头,大大的粗瓷碗几乎挡住了整张脸,点头的时候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瞧着倒有几分可爱。
老妇人瞧着她的模样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要是宝儿还在就好了,你们年纪差不多,应该能聊到一块去。”
月儿喝了口汤,随口问道:“那宝儿去哪了?”
“唉……”老妇人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眼微微眯起,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半晌才听见她有些无奈的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去年春上他一个人跑到京城,秋天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盖了这座房子,说是得到上头的赏识做官发财了。我们都为他高兴啊,可转眼过了几个月就再没有见过他的人影了,就连过年都没有音信,我就怕他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啊……”
“说什么呢?”老汉瞪了妇人一眼,转头对三人道:“她就这习惯,你们不要介意,其实……我心里也憋着话,一直都没好意思说……”
第四十五章 入京采购
祁泠逸将碗筷摆放整齐,朝老汉点点头道:“但说无妨。”
即使如此老汉脸上还是露出一丝窘迫,犹豫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笑道:“等你们回到京城了,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宝儿的消息……我知道这挺难为人的,但做父母的总放不下心啊。”
“可以理解。”祁泠逸一只手搁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着,“不过这么大的京城中找人的确是件难事,老伯可否听告诉在下犬子的姓名以及在何处谋生?”
“我儿他叫陈宝来,今天有十九岁了,没啥本事就是力气大,上次回来我听他说哪个达官贵人看中了他,让他到府上当家丁,一月有不少饷银呢。”
祁泠逸的眉头皱了皱,偏头看了一眼舒落微,脸色有些难看。年前京城的那场变故几乎牵连了所有的高官贵族,若是当真几个月都没有音信,只怕是……
舒落微的脸色也陡然沉了下去,但两人互看一眼都选择保持沉默,即使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他们也不能随意抹杀掉老人的希望。
“知道了,在下一定会竭尽全力寻找犬子的下落。”祁泠逸拿出几块碎银轻轻搁在桌上,“这些银子全当你们儿子送来补贴家用的,耐心等着,在下一得到消息就会回来告知的。”
老汉说什么都不肯手下祁泠逸的银子,奈何几个人太过坚持,只能叹着气不再推辞,“等宝儿回来了,我一定让他好好感谢你们。”
两个人的脸色都是沉沉的,只有月儿一人笑着同老夫妻告别。
原本因久别重逢而喜悦的心情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后被冲淡了不少,一路上两个人都闷着头往前走,不常外出的月儿情绪仍旧很高,独自跑到灌木丛折草摘花,倒算是自得其乐。
舒落微瞧着月儿活泼的声音忍不住叹了口气,明明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一个单纯如孩童,一个沧桑似老人。
“我不该一直将她留在身边的。”垂下眼睑,兀自摇了摇头,舒落微又道:“若是放在平民百姓家,她一定能过的很快乐。”
那样一个生性乐观,容易知足的人,将她留在身边不过始终拖累。舒落微早就考虑过放月儿离开,可始终狠不下心来,一是月儿定然不会同意在她山穷水尽时离开,二来她也实在害怕月儿那纯良的性格被人骗了。一拖再拖,最后还是将人带到了这里。
“不。”祁泠逸偏头看了一眼捧着一把野花的蓝衣姑娘,然后坚定地朝舒落微摇了摇头,“有些人之所以能无忧无虑地快乐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心里最在乎的人还平安地生活在身旁。落薇,月儿是个有主见的丫头,我希望你能让她自己选择。”
“我倒不知你竟如此了解她了。”舒落微轻笑着带过话题,忽然又想到什么巴巴地望着祁泠逸道:“还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你是不是要负担起家中生计问题。至少,一日三餐总是要有保障的吧。”
祁泠逸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忍不住笑出声来,“霸道!我也不过是落魄的皇子罢了,哪里来的能力养活两只懒猪?”
“你说谁懒猪?”舒落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升腾起浓浓的杀气,祁泠逸也挤配合地缩了缩肩膀,惨兮兮地答道:“这么凶做什么,许久不见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
舒落微又是一个眼刀子甩过去,这时男人不再开玩笑了,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道:“放心,我不会让你饿着肚子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吃东西?”
月儿抱着一束花花绿绿的野花蹦蹦跳跳地从灌木丛跑到小路上,裙摆上几片绿油油的草叶都来不及摘便乐呵呵地跑到舒落微跟前,两只眼睛跟看到美食一样闪着光。
舒落微与祁泠逸互看一眼,转头异口同声道:“不告诉你!”
月儿撇撇嘴,不就是抛下你们俩跑出去一会儿,至于表现出这么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吗?
三个人回到小院没一会儿便有辘辘的车轮声传来,舒落微下意识地认为是祁泠煜手下之人,立即收敛了脸上笑意沉沉地看着院门。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人竟是孙诚,他换了件深蓝色的便服,身量虽小看起来倒是很精神。
祁泠逸笑眯眯地放下手中已经凉透的清茶,对着舒落微使了个眼色,然后甩了下衣袖像孙诚走去。
早在困于皇陵时孙诚就和他暗中传递了消息,可惜当时他意志消沉无心考虑其他。后来祁泠煜莫名其妙地要将他放出,再没心眼的人也该有所警醒,所以半途中他买通了身边人向孙诚报信。
住在这里的头一夜孙诚就找了过来,并且详细说出了已经设计好逃亡计划,很周全有很冒险的计划。孙诚说这些话时神情很迫切,拉着他宽大的衣袖恨不得直接将人拉走。
可是他的态度冷冰冰的,绝口不提离开的事情,只在末尾问了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也只有出了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一向老成的孙诚才会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坚决,孙诚选择了实话实说,于是关于舒落微的诸多事宜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
脑袋里乱哄哄的,唯独一句话格外清明:“明日舒小姐也会被他送过来。”他的心微微颤动着,像是被冰封了许久的泉水,在春风的吹拂下瞬间复苏。
孙诚望着他不经意间勾起的唇角,重重地叹了口气:“公子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他轻轻地看了孙诚一眼,脸上带着如冰雪初融般温暖的笑容,然后一步步走到含苞待放的花蕊前。
我亲爱的姑娘啊,命运还是将你送到了我的身旁。
这次孙诚带了很多日常用品,但到底算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长期居于深宫的男人,各种心思还是不够玲珑剔透。
翻了翻马车上乱七八糟的物品,祁泠逸皱了皱眉,回头看了孙诚一眼,“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孙诚垂下脑袋冷汗直冒,他当然知道祁泠逸安排他准备东西的用意,可他打小伺候的便是男人,哪里懂得如今的小姑娘喜欢什么?不愿意瞎猜,索性就什么都不买,于是他装了一马车的油盐米面,最后又特意为祁泠逸买了几套衣服。
白皙的手拿起放在最外面的衣裳,祁泠逸的脸上出现一抹阴恻恻的笑,“知道买衣服讨好我,怎么不知道给姑娘买衣物?”
他可记得很清楚,舒落微来时并没有带什么衣服首饰,倒是各种吃食塞了一马车。
“公子可别生气,奴才这不是怕自己眼拙,选的东西不合舒姑娘心意嘛!”言罢,孙诚挠着脑袋,一脸热忱地望着舒落微。
能成为太子的贴身太监并且安然躲过宫中大劫,孙诚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被这样深藏不露的人像个狗腿子一样盯着,舒落微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头,道:“我不挑剔的。”
孙诚谄媚的笑瞬间僵在脸上,两条细长的眉毛往下一耷拉,看着滑稽极了。
祁泠逸抬手赏了他一个爆栗,扯着衣领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然后不顾孙诚跳脚的声音对着舒落微盈盈一笑,漂亮的凤眼如同含了一池碎星,比日暮时漫天的红霞还要艳丽。
“你若是需要什么,明日我带你到京城去买。”
舒落微愣了愣,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微微垂首,“我们还可以去京城?”
从知道祁泠煜已经安排好宫外的一切时,舒落微便很识相地将自己当成换了笼子的鸟,听到祁泠逸如此随意的话语,惊讶之后便是深深的怀疑。
祁泠逸挑了挑眉,大手放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不等舒落微拧眉躲开,他便识相地收回手后退了一步,但依旧心情很好地对着舒落微笑,“那是自然。”
当晚是孙诚做的饭,本来属于地下组织的人在亲眼目睹了祁泠逸神情款款的各种举动,他依然放弃了之前的计划,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三人的伙夫。
饭菜上桌后没一个人敢吃,最后祁泠逸在两个姑娘的殷切注视下心情复杂地拿起了筷子,黑糊糊的东西入口时他的表情相当平静,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舒落微瞧着他静如磐石的脸,保持沉默地坐在一胖,倒是月儿放心大胆地拿起筷子夹菜,刚夹起一团黑色的不明物体还未来得及往嘴里送,祁泠逸终于看不下去抄起盘子全倒了。
月儿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手一抖,块状物“啪嗒”一声掉在红漆桌上并且圆润地滚了一圈,留下一片深深的油渍以及黑色的残渣。
最后舒落微出手炖了锅白菜汤才终于解决了晚餐问题,祁泠逸本来不想让她动手的,一个手腕刚受了伤的人伺候三个四肢健全的人着实不太好。
舒落微绝口不提自己受伤的事情,把脸袖口都下意识地拉的很低,祁泠逸更是不敢多问一句,怜惜的话憋在心里不能说,他的心情很忧郁,所以看相孙诚的眼神更加阴森。
孙诚缩了缩脖子,把人送到京城后他就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简直太可怕了!
第四十六章 一箭封喉
白菜汤味道虽不怎么样好歹还能下口,于是第二日四个人依旧苦着脸和白菜汤。当孙诚牵出马车的时候,月儿差点就眼含泪花地飞奔过去了。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顺利来到京城,经历了一个风云动荡的冬季,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为了不惹人注意,孙诚特意将马车停在了街角,几个人步行采购物品。
都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祁泠逸翻来覆去一夜终于将需要采买的东西过了一遍。
先是食物,菜米油盐暂且不用管,鉴于几个人的厨艺,祁泠逸很心虚地买了一堆白菜,眺白菜的时候还讨好地偷偷看舒落微,被抓包后又尴尬地低头道:“你放心,我会学着做饭的。”
舒落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惹不起,这样的舒落微他惹不起!
于是祁泠逸手脚麻利地选了一堆蔬菜,付钱的时候菜贩子狐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又盯着舒落微看了许久,最后笑眯眯地朝祁泠逸递了个眼色,“你们是哪个府上的下人啊?以后要买菜一定要找我,我的东西……”
祁泠逸举着个大白菜差点扔到那人脸上,还好最后理智占了上风,他放下大白菜皮笑肉不笑地瞪了那人一眼,然后扭头走了。
菜贩子摸摸脑袋,一脸狐疑:他说错什么了吗?
舒落微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肯定的笑容,“小兄弟刚沦落到下人的地步,心里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菜贩子又摸摸脑袋,一脸惊恐:明明你这个人更像下人好不好,看看这寒酸的衣物!
咳,为了出门方便,舒落微特意换了男装,可惜没有合身的衣服,只能拿祁泠逸的衣服凑合,两人身材比例严重不协调,所以看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当然,舒落微全然没有这些自觉性。
将蔬菜全都搬进马车后祁泠逸贴心地跑到成衣店为舒落微买衣服,天气渐暖,已经可以换上较薄的衣物了。
舒落微对于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奈何祁泠逸兴致极高,她不好意思浇冷水便木木地跟着。
成衣店对面是间茶馆,还是舒落微惯常去的那家,此时将到中午阳光灿烂,店里茶客大都回去吃饭,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凑在一起聊天。
转头一看,祁泠逸正跟老板娘聊的欢快,柜台上的布料几乎堆成了山,思索片刻她选择默默地走到对面茶馆休息。
可能是落入店中的金色阳光太过慵懒,几个茶客也都是懒洋洋的,完全没有往日聊八卦的兴致。
关在竹苑和皇宫的那段日子里外面肯定发生了许多事,这些事她问不得身边的人,同茶客们打听一下还是可以的。
小二将热茶摆上桌后,舒落微提着茶壶熟络地走到几个人跟前,“几位大哥介不介意一起坐?”
自然是没人反对,舒落微笑嘻嘻地坐下后为每个人都添了茶,然后双手捧个描花白瓷盏望着面前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我瞧着各位仁兄很是眼熟,大家一定是这的常客吧?”
离她最近的那位尖嘴猴腮兄弟摸了摸下把,煞有介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我似乎从未见过这位兄台啊。”
“咳咳……”舒落微掩唇轻咳了一声,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道:“实不相瞒,三个月前我惹了桩祸事,父亲一怒之下便将我关了禁闭。所以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府中面壁思过,兄台即使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也该忘得一干二净了。”
见众人都露出理解的神色,舒落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目光哀怨道:“这三个月里我是日日盼着出来喝一口茶饮一壶酒,好不容易踏出府门却发现整个世道都变了……”
另一边的方脸兄弟感同身受地拍了拍舒落微的肩膀,道:“其实也没什么变化,那些都是达官贵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看个热闹就行了。”
舒落微抿了口茶,眼巴巴地看着方脸兄弟,“相遇就是缘分,兄台不如和在下聊聊?”
对面一满脸横肉的男人听到舒落微的话嗤笑一声,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瞟了方脸一眼,不紧不慢道:“他能知道什么啊,成天被家里的母夜叉管着能出来就算不错了。”
方脸汉子的脸腾一下红了,不过仍是不服输地梗着脖子瞪胖男人,“那几家的事儿哪一桩不是我告诉你的?就那陈府来说,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帝下了满门抄斩的旨,可……”
“吧嗒”一声舒落微下巴磕在桌面上,几只酒杯被震得哗啦作响,方脸汉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人揉着下巴默不作声地坐直了身体便继续道:“实际上那些个不相干的奴隶都被放了,听说其实陈家小一辈的人都还活着,就是不能再出来露面,不然就是打皇帝的脸了!”
尖嘴猴腮的那人冷笑了一声,将手中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撂,耻笑道:“京城的人可都眼睁睁看着陈家上百口人上了刑场!还有啊,欺君篡位这种大罪要是能轻易饶过,这新帝可就不能用胸怀宽广来形容了。”简直是缺心眼的傻子啊!
另外两个人立即应和起来,倒是一直兴致勃勃的舒落微保持了沉默,眼珠子来回翻动了半天都没有找准焦距,心思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这回不用舒落微发问,方脸汉子已经张红着脸嚷嚷起来:“你们不信我是吧?就拿孟家来说,人才济济的一个将军府会因为区区一场大火全部丧命,这种话拿出去骗骗三岁孩童差不多,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停顿了一下,汉子神采飞扬地架着胳膊挑眉瞟了众人一眼,接着清了清喉咙道:“依我看孟家肯定还有人活着……”
舒落微捧着脸依旧神游天外,另外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全然没有听到八卦的兴奋样。
气愤凝固了半晌,肥头大耳的男人冷笑着开口了:“早就说了,你这个天天活在媳妇儿眼皮子底下的人不会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在刚刚孟家长子被陛下一箭射死在皇城下,你现在去看看说不定血还没干呢。”
男人阴沉的脸从舒落微的脑海一闪而过,错乱的神智陡然归位,她抬起头看向胖男人是眼神还有几分呆滞,“孟仟仁被祁……被陛下射死了?”
“可不是么!那人不仅从火海中逃了出来,还成功地躲过陛下搜寻。”胖男人叹了两声,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也不知道珍惜,今天竟然跑到大街上绑住了一个女人威胁陛下……”
“一个女人?”舒落微有些惊讶,除了自己,她实在想不出来祁泠煜身边还有哪个符合条件的女人……莫不是她才走两天,祁泠煜便喜得新欢了?
舒落微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低头连喝了两杯茶才将某些无关紧要的念头压下。
那边胖男人情绪高涨地回复了她的疑问:“就是一个女人,有人说是京城哪个高官的女儿好像姓莫,有人说哪位贵人的妻子,具体我也不清楚,你要想弄明白现在就可以去城北看一看,估计人还没走完。”
“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不告诉我!”方脸汉子瞪着一双虎目,一拍桌子当即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一头撞到祁泠逸身上,挺宽大的身体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祁泠逸莫名其妙地看了那个急着投胎的男人一眼,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抬步走到舒落微面前,“你怎么一声不响地跑到这来了?”
舒落微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头看他,神色怔怔的,“京城有姓莫的人家吗?”
尖嘴猴腮的男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拍了拍舒落微的肩膀道:“你要是真认识那人也晚了,听说那女人被孟家儿子下了毒药,皇上拉弓射箭的一瞬间女人也倒地不起了,口中吐的血比孟家那人身上淌的血还多呢!”
舒落微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祁泠逸,莫名其妙地,一颗心惴惴难安。
祁泠逸迟疑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兵部的那个莫家?”
不等祁泠逸进一步确定答案舒落微就白着脸站了起来,放在桌上的手在轻轻颤抖,瞳孔中的光芒确是无比清明,“我要去城北看一看。”
因马车停在城西,祁泠逸索性将采买的任务交给月儿和孙诚,自己则陪着舒落微往城北去。
如胖男人所言城北看热闹的人还未完全散尽,有三三两两的百姓边走边议论,有的在感慨孟家一门的败落,更多的则是惊叹皇帝的英姿。
几个年轻女子笑闹着从舒落微身边走过,言谈之中全是对皇帝的仰慕,一人讲到皇帝拉弓射箭时英姿勃发的模样激动到双颊绯红,一颗红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祁泠逸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拦住了几个女子,说话的那女子被人打断眉头一皱正要发作,抬眼看到面前流转多情的凤眼双颊更添一分红。
“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今日皇城之下究竟有何时发生?”声音朗朗,语调轻缓,只一句便勾的几个女子挪不开眼睛。
第四十七章 莫良之死
“孟家那乱贼绑了平安王的妻子到皇城下威胁皇上,结果皇上来了之后搭箭便将人射了。当时我就在一旁看着,一剑封喉,那模样真是英姿翩翩,恍若天人……”
眼见着那娇小的女子又要作双手捧心状,祁泠逸干咳了两声企图换回人的神智,结果另两个女人也跟着她婉转巧笑起来。
舒落微扯了扯祁泠逸的衣袖,使了个眼色,等人从几个女子的包围中走出才问道:“平安王是谁?”
她在宫中居住的那段时间听过宫女们凑在一起讲的八卦,有一段好像就在议论新封的王爷,当时她自顾不暇自然没时间考虑别人,所以也就没仔细打听。
“平安王……”祁泠逸顿了一下道:“说起来应该算是我的皇叔……中间掺杂的陈年旧事太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舒落微没心思听他断断续续的回答,直截了当地问道:“平安王的妻子是谁?”
祁泠逸摸了摸下巴拧眉道:“这么多年不见我也不知道他娶了哪家女子,若是那女子姓莫的话,应该就是莫老将军的女儿……”
“莫……良?”
“应该是这个名字……”祁泠逸还在拧眉思索,一抬头却见舒落微狂奔而去。
其实她在宫中远远地见过齐禄一面,当时正值黄昏,暮光沉沉地落在屋檐一角,齐禄穿着华贵的朝服打长廊走过,她瞧见那熟悉的侧脸心中一惊。后来想到遥水村中夫妻二人留下的“后会有期”纸条,再想想祁泠煜风轻云淡的表现,舒落微很容易便猜到两个的关系不简单。
但……齐禄摇身一变成了平安王……
她的心跳因为狂奔已经乱得不成章法,明明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却犹如一块巨石堵在心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皇城之下已经回复了平静,两队兵卫持刀而立,围观的百姓稀稀拉拉地散开,被日光照得发亮的石板上徒留一滩发黑的血迹。
不等人靠近那血迹守在一旁的男人就开始挥刀赶人,显然是见多了这种看热闹的百姓,一脸不耐烦。
祁泠逸扯着舒落微的衣领将人拉到身后,然后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块碎银塞到男人手里,轻笑道:“我家兄弟向来对这些事好奇,还望兵哥不要介意。”
男人收了钱自然是一脸笑意,且看到祁泠逸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云织锦袍,态度愈发客气了,“公子严重了,不过是一个乱贼欲图不轨被陛下就地正法了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哦?”祁泠逸作恍然大悟状,眉毛一扬问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实不相瞒,在下生在行医世家方才听到有人提到毒药便心生好奇,不知是何人中了毒?”
男人一听到毒药登时变了脸色,四顾一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放下心来小声道:“这件事公子千万不要再提,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怕是会惹上麻烦。”
祁泠逸也压低了声音道:“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曲折?”
“没有,没有……”男人摆了摆手,“那女子的身份特殊罢了,公子还是莫要再问。”
言罢,男人握着腰间的刀往城门走去,俨然不准备搭理祁泠逸了。
祁泠逸看了眼垂头不语的舒落微,摇头叹了口气,“你若是想知道我便想办法为你打听出来,现在还是先走吧。”
舒落微抬头看着他,娇俏的小脸一片煞白,表情呆呆的,只有两片红唇微微颤抖着,犹豫了良久她才道:“我消失的那三个多月里不是落水生病而是意外坠崖了。”
祁泠逸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不惊不喜,像是凝固了一般长久地望着她。
“我没想过要骗你的,但是……实在不好向外人解释所以才撒了个谎……”舒落微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却见他唇畔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如同春日里一朵悄然开放的兰花,静而美。
原本一直纠结在心中的愧疚与为难在他温柔的目光下消失殆尽,她坦然地看着他轻声道:“那段时间我一直和祁……你哥哥在一起,期间还遇到了一对夫妻,那夫妻……可能就是你皇叔和今日那个女子。”
祁泠逸弯腰摸了摸她阳光下毛茸茸的发顶,轻轻道:“你还是放不下他,对吗?”
舒落微猛地抬起头看他,苍白的脸上有一丝惊慌,在他坦然的目光下那惊慌又变成了纠结无措……
听到别人提起满门抄斩的陈家,她不是没有想到昔日一统玩耍的陈静华和朝夕共处四年的陈淑华,可那时也只是心痛罢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所以只能惶惶不安地坐着。
可是只要听到有关祁泠煜的消息,她就犹如一只被浇了热水的青蛙整个人跳了起来,即使说好了一拍两散再不相欠,还是挡不住心中牵绊。一开始她还未曾察觉到这一点,只当自己挂念着昔日好友的安危,知道祁泠逸一句轻飘飘的话,她才陡然清醒。
祁泠煜对她的影响实在太深了,就像是往身上砍了一刀,即使伤口已经痊愈,留下的疤痕却是一辈子都祛不掉的。
意识到这一点舒落微陡然清醒过来,惶惶不安的神色逐渐平静下来到最后连表情都退散无影。她仰头看了一眼金灿灿的日光,声音缥缈如烟:“我们回去吧。”
祁泠逸沉默地握住了她的手,明明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她的手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远处的一个包子铺刚端出一笼包子,白色的雾气蒸得几乎看不到更远处的街道。一个瘦小的身子从街角缓缓挪到腾腾白雾中,肮脏的手抓起一个白胖的包子便跑。
卖包子的胖老板高呵一声,抬腿便踢到那佝偻的身子上,小乞丐在地上滚了一圈缩着身子往灰色的墙根处爬,怀里仍抱着那冒着热气的包子。
舒落微听到胖老板粗犷的叫骂声时怔怔地偏过头,小乞丐枯柴一样的双手慢慢举起热腾腾的包子,抬头咬包子的时候脸上凌乱的发丝落到而后,一张疤痕遍布的脸暴露在空气中。舒落微被那丑陋扭曲的疤痕吓得心房一缩旋即转过头,正好错过了乞丐眼中凶狠的笑意。
那边月儿领着孙诚已经买了很多东西,至少日常所需的衣物是不缺了,因水果蔬菜的储存日期太短,两人非常有远见地买了一堆种子。
望着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祁泠逸突然有了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感觉。往日在皇宫中的生活虽然潇洒快活,但回忆起来总有种飘飘然活在梦中之感,如今看着面前的菜米油盐,才真正有了踩在地上过日子的感觉。
祁泠逸碰了碰一旁沉默的舒落微,眉眼中不自觉地洋溢着喜悦,“回去后我们便将院子后面的荒地开垦了种上一垄蔬菜,以后我做饭给你吃。”
舒落微抬起头看他,嘴唇抿的很紧,表情依旧是怔怔的。
“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帮你盯着京城,只要有什么……”
祁泠逸的话被说完就被舒落微捂住了最,她踮起脚尖,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轻轻覆在他的嘴唇,日光下更显纤长的睫毛轻轻晃动,摇得人心神荡漾。
“我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改变,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忘了他,重新生活。
祁泠逸垂下眉眼,精致的凤眼如同一株含苞待放的桃树,日光落下,千万朵桃花次第开放,染红了他眼中的世界。
“好。”
轻轻的一个字落下,他的眼睫微动,桃树间万片花瓣簌簌凋落,一片一片,滑过早就不平静的心房。
留在京城吃了一顿饭孙诚便道了别,剩下的三人依旧驾着马车回去,半路经过那对老夫妻小院时,祁泠逸特意停下马车送了些蔬菜水果。
热情好客的老人非拉着三个人留下吃饭,三个人都说不出拒绝的话索性又拿出些东西留下吃了饭。
吃过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为了不耽误回程祁泠逸将马车赶得飞快,路上颠簸将人摇得昏昏欲睡,月儿开始还能撑着眼皮后来直接靠在软垫上睡了。
舒落微将毯子盖在月儿身上,叫住了前面闷头赶车的祁泠逸,速度稍稍放缓,她迅速猫腰从马车内探出头来。
有碎发从而后落在脸颊,弯弯的弧度随着车轮颠簸微微晃动,祁泠逸偏头瞧了一眼忍不住放缓了速度,“怎么出来了?”
舒落微在另一侧坐定,靠着车身遥望着幽深的山林,目光有些空洞,“出来透透气罢了……”
沉默了半晌又听见她低低的声音:“陈宝来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孙诚了,你别看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做起事来还是能让人放心的。”
舒落微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
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头,林扉间依稀有细碎的星光落下,白色光芒星星点点如同散落星河的珍珠,光芒璀璨而皎洁。
因吃了饭三个人便不用超心做饭的事情,将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便各自回房间睡了。
第四十八章 不辞而别
夜里舒落微又做了梦,还是那座高高的悬崖,孟和胸口插着长剑狞笑着向她逼近,她不停地流着汗浑身**的,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身上全都是鲜红的血,那浓重的腥甜味如蚁附檀般钻入鼻孔。
她尖叫着抬起头,前面的那张脸又变成了孟仟仁,他圆睁着一双眼,两鬓的青筋凸起,狂笑着举起手中的长剑。她一步步后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黝黑的悬崖却在转眼间挪到了孟仟仁身后,而站在悬崖边的人变成了莫良。
长剑插/进血肉时发出“噗呲”一声钝响,舒落微眼中只剩下一片血泊,鲜红的液体顺着灰褐色的岩石一点点流淌到她的脚下,一寸寸蔓延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了她的脚踝。
像是被那血泊淹没,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是**的汗水。
一只手带着夜晚的凉意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如同山间生长的藤蔓缓缓爬上她的脸颊,湿重的汗意在轻轻的摩挲下逐渐消退,舒落微仿佛被由那根手指牵引着,一步步迈出血泊,像是一脚踏入了云端,浑身都是清透的。
那手指从她的发间移到额头,然后是眉弯、眼睛、鼻子、嘴唇,最后落在了尖尖的下巴上,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唯有那跟凉凉的手指与她温热的皮肤无声无息地交换着热量。
她轻轻呢喃一声,音调绵软如猫叫,那手指突然覆在她吐着热气的唇瓣上细细地摩挲着,似有若无的痒从接触的部位开始炸裂,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大脑。
她下意识地去握在唇畔作祟的手却被人反握住手腕,不轻不重的力量,犹如恋人之间温柔的触摸,耳边响起一声低沉的呼唤:“落薇……”声音哑哑的,如同微风拂过山石传来沙沙的质感。
舒落微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那一声低喃,漫长空寂如同孤独旅人的一声叹息,语调温柔又如同恋人之间的贴耳蜜语。
穿戴完毕后一出门就看见祁泠逸连蹦带跳地冲出了厨房,拿着锅铲的那只胳膊衣袖挽到手肘白色的皮肤间依稀可见黑色的灰尘,空着的那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烟尘,细细的尘埃被日光照得一片朦胧,舒落微眯起眼睛看他,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涂了红漆的门框上。
将衣摆上的灰尘拍净了祁泠逸才咳嗽着往厨房走,转身的瞬间余光瞟到了闲适的舒落微,俊脸腾一下就变得通红,他抖了抖手中的锅铲有些局促地笑笑,鼻尖的灰尘被日光照得发亮。
舒落微忍着笑意朝他挥挥手,“加油干活!”
祁泠逸点点头,一向狂放不羁的脸上有一回出现了腼腆的笑意,那模样就跟家中宠物讨食吃没甚分别,顶着一脸的灰尘,他又信心满满地冲进了厨房。
许是山林中的阳光经过树木过滤后变得更加清透了,舒落微仰头的时候能看到薄到透明的绿叶,院中的四季桂竟已经挂上了花骨朵,小小的一簇挤在枝叶下,经日光一照仿佛闪着七色光芒的珍珠。
早饭还算差强人意,祁泠逸站在饭桌前看着举筷细嚼慢咽的舒落微傻乐,脸上黑色的一层细灰均匀地摊在白到透明的皮肤上,瞧着颇具傻气。
舒落微一直低头试味道,压根不敢抬头看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喷在饭桌上。
结果忍了好久被月儿的一声惊呼搅乱了,本来还睡眼昏昏的人一看到祁泠逸的脸如同醉汉灌了醒酒汤登时眼睛一亮,撑腰大笑起来。
舒落微特意咳嗽一声想警告月儿注意自己的态度,一抬眼扫到祁泠逸的花猫脸也忍不住扶桌笑了。
祁泠逸终于后知后觉地拍拍自己的脸,愤愤地瞪了月儿一眼扭头打水去了。
“休要笑了,惹怒了他明日做饭的任务便落到你身上了。”舒落微十分正经地嗔了月儿一眼,目光落到她弯弯的眼上又忍不住掩唇笑了。
果然洗脸回来的祁泠逸板着脸一屁股坐在舒落微对面,然后双手往桌子上一方,清了清嗓子道:“关于做饭问题我们必须要好好商讨一下,既然生活在这个家庭那每个人都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所以这个做饭嘛……”
祁泠逸的目光特意落到捂嘴忍笑的月儿身上,唇角轻扬着,眉毛一挑,坏笑道:“今日我做明日就轮到你身上了,至于落薇……”目光一转,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乖顺,“她手上有伤做饭就直接免了。”
月儿瞧着他颇像某种动物的神态翻了个大白眼,一屁股坐到舒落微身边开始吃饭,明明入口的是米饭,还能嚼得嚯嚯作响。
吃过饭三个人就提着工具到屋后开垦荒地,祁泠逸还特意碰了本农务杂谈像模像样地翻了几页,最后举起锄头的时候又变成乱刨一通,月儿跟在他身后挖坑,舒落微则负责丢种子。
忙了一整天不过开垦了几分地,还有一半没有浇上水,三个人面对面瘫坐在饭桌旁时都是摆着苦瓜脸,于是晚饭又是一锅稠稠的白菜汤。月儿苦兮兮地捧着碗露出两只眼睛,语气很是坚定道:“明天我一定要做顿好的犒劳自己!”
许是白天太过劳累,舒落微一沾枕头便睡着了,结半夜的时候又做了梦,这回梦里出现了遥水村里那个诡异的妇人。
妇人站在堇色的河流中向她招手,空洞洞的眼睛里是妖艳的红色,她站在被一样照得发亮的鹅卵石上一动不动,女人的声音不停地在耳畔回荡,有时叫的是她的名字,有时叫的别人。
“落薇,过来啊……”
“落薇,过来啊……”
“朝暮,过来啊……”
她下意识地转身躲开,妇人却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干瘦的手指如鹰爪一般祖攥住手腕,尖尖的之间仿佛一寸一寸嵌入血肉。她无法挣脱,只能拼命挣扎着,汗水顺着发丝如雨一半浸湿衣裳。
又是那只手突然落在她布满汗滴的额头上,像是耐心地擦拭着珍贵的瓷器一半拂过她脸上每一寸皮肤。春夜的凉意从之间过渡到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脖子,轻微的晃动间那只手捏上了她的下巴。
窒息的感觉再次出现,像是被人恶意堵住了嘴唇,无论有多努力张开嘴呼吸都是徒劳,心肺因为缺少空气有些泛疼,干涸的汗滴又因窒息大滴大滴地落下,她挣扎着,轻轻地呢喃着,终于在崩溃签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脑袋还在嗡嗡炸响,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明媚的月光下缓缓睁开了眼,身侧的窗棂摇晃着,有清凉的夜风不断从缝隙间钻入肌理。
舒落微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滴,指尖落到眼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兀自靠着墙坐了许久,直到呼吸平稳了她才伸手去关窗户,抬目无意间一瞥远处一豆灯火如星闪烁。
第二日月儿起得很早,院子里一直回荡着剁菜时乒乒乓乓的声音,第一声响起时舒落微便睁开了眼睛,自从半夜醒来后她就再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睁了会眼,索性直接爬起来看月儿做饭。
正切菜切得起劲的月儿抬头看到伸着懒腰的舒落微手一抖险些把菜刀摔了,“起……起这么早啊?”
舒落微搬了个凳子坐在厨房外看她切菜,略有些苍白的脸蛋带着浅浅的笑意,“你这阵仗想不起来也不行啊。”
月儿的脸红了红,低头不好意思笑了两声后放轻了动作,不过嘴上还在小声地狡辩:“不是还有一个懒猪在睡着吗?”
结果送起床到做完饭,再到饭菜摆上桌,祁泠逸始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舒落微以为他是昨日累着了,所以一直抱着被热茶等人自己醒来,眼见着精心准备的饭菜都要凉了,月儿终于忍不住坐起来风风火火地敲门。
门板被拍的震天响屋内也没有人应答,舒落微这才察觉到不对,放下杯盏走过去时月儿已经气鼓鼓地推开了房门,屋内空无一人,被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
“人呢?”月儿扶着门框楞在原地,半晌才醒得转头看向舒落微。
舒落微已经从最开始的惊讶回过神,面容沉静地走入房间,桃木圆桌上摆着一套紫砂壶,杯子围着砂壶摆了一圈,只有两只茶杯搁在桌沿,其中一只下面压着一个信封。
薄薄的一张纸上只写了几个字:宫中有急事,勿念。字迹很潦草,纸上还溅了几滴浓黑的墨汁。
月儿凑到跟前瞅了眼信上内容,鼓着嘴翻了个白眼,“这人也才会偷懒了吧,竟然偷偷跑到京城!我就不信宫中有什么要紧事能让他连夜跑回去,连声道别都不和我们说!”
舒落微仅仅捏着白纸,指关节因用力泛着浅浅的白色,之前那种害怕与迷茫又涌上心头。
祁泠逸说过若是京中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告诉她,可眼下他却连见她一面都没有直接趁着夜色匆匆离开,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着急?又有什么人在暗中传递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