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风起云涌
她目光空洞地抬起头,日光明媚令她不自觉地眯上眼睛,昨夜无意间瞥到的那抹火光闪上脑海,连带着黑暗里混乱的梦境以及最后那令人窒息的感觉一同向她袭来。
纤长有力的手指禁锢着她的下巴,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窒息,绵软的物体堵上她的唇,让她无法呼吸,唯有沉沦。
祁泠煜……
脑海中闪过那个名字时舒落微忍不住颤抖起来,单薄的信纸从指尖悠然滑落,她恍若未觉,抖着身子往外跑去。
院中的马车早被人牵走,原本停马车的地方只剩下一堆干草,舒落微背靠在高大的桂花树干上,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搁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的那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
她不是个傻子,即使舒良从未和她讲过权谋之术,治国之道,最浅显的“成王败寇”这个道理她懂。京城的百姓只是睡了一夜天下便易了主,其中艰险她虽没有看透也知个一二。
那是一场牵扯到太多人的斗争,牵连最深的便是祁家兄弟二人。祁泠煜虽处心积虑登上皇位,但始终无法稳定住人心,高高在上的位置下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当所有人都在为各自家族利益谋划,当意料之中的那一方势力败落,当压在头顶的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他们就会想着反抗,而祁泠逸便是他们最好的借口。即使有一个劣迹斑斑的母亲,有一个遗臭万年的家族,他还是他那个被受尽先皇宠爱的太子。
祁泠煜上位后清除了宫中大半的势力,对待祁泠逸却始终手下留情,这一点从孙诚的行动自如便可看出。可是明明他都已经将祁泠逸从皇陵中放出,为何又在半夜急匆匆将人召回?
朝局动荡不安?还是他要向祁泠逸动手了?
下意识地她不愿意考虑到后一种情况,无论时局如何变动,在她的心底祁泠煜始终都是那个夕阳下手执折扇,衣袂翩翩的男子。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因为亲人逝去而悲伤,也会为爱情消失而绝望,更会保护身边所有珍贵的人和物。他衷于权利,更重于情义。
直到饭菜凉透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吃东西,一个坐在院里唉声叹气,一个靠着桂花树呆若木鸡。
有踏踏马蹄声由远及近传入耳际,舒落微的眨了眨眼睛本能地往院子外面走,走到门外时正好可以看到一个黑衣男人驾着马车飞奔而来,不是祁泠逸,也不是孙诚。
马车在院前的空地停下,黑衣男子利落地跳下马车走到舒落微面前拱手一拜,“敢问太子殿下可居住在此处?”
太子殿下……饶是祁泠逸身边最亲近的孙诚都改了称呼,这人却一来便是太子殿下,舒落微抬眼上下打量着他,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
见舒落微没有反应,男子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太子殿下是不是住在这里?”
粗犷的声音刚刚落下马车里便传来一声低斥:“休得无礼!”
声音有些老气,车上坐着的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舒落微收起不适的表情,沉声问道:“我家公子早就吩咐过不见外客,敢问阁下寻公子所为何事?”
马车里的那个男人再次开口:“舒姑娘,在下找太子殿下的确有事,还望姑娘配合。”声音又沉又稳,传到耳中却是不怒自威。
“阁下怕是来晚了,祁公子昨日便离开了小院,现在……”舒落微声音一顿,抬起头盯着马车帷幔,明亮的眸子似乎能穿透华丽的丝绸看到车内的人物,“现在应该入了宫。”
黑衣男子暴躁地拔起挂在腰间的大刀,“嚯啦”一声指向舒落微,“满口胡言,昨日将军还在皇宫与陛下商讨要事,根本没有见到太子殿下!”
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太子殿下,男子说起来也不嫌别扭,黑着脸一副凶相。
马车里的人沉默半晌终于再次开口:“当年我与你父亲志趣相投,将彼此引为知己,可惜先皇防备之心甚重,他为文臣,我为武将,来往需受到诸多限制。这么多年我与他相交次数虽少,但那惺惺相惜的感情并未淡下。前段时间我得到舒家落难的消息忧心如焚,只是当时时局动荡,我尤自顾不暇,等忙完府上事宜,舒家的事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舒落微站在阳光下,时辰尚早,阳光不算浓烈,薄薄的一层金光打在她的面颊,白皙的皮肤几乎透明。她一直沉默地听他讲完一大段话,末了也不问他是哪家大人,只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所以呢?”
马车内的人似乎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你难道不想为舒家讨回公道吗?舒相一生为了大祁鞠躬尽瘁,最后却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去,纵使之后洗刷了冤屈,这条命该向谁去讨呢?”
“阁下若是劝我为父亲报仇的话还是请回吧,我父亲生为了大祁的富庶呕心沥血,死也当为大祁的安定公而忘私!”
舒落微仰着头半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马车里的男人听到她的话笑了,是那种爽朗豁达的笑声,“不愧为舒相的女儿,有心胸,有气概!”夸赞的话说完又停顿了一下,男人敲了敲车窗道:“于虎,我们走。”
男子瞪了舒落微一眼收刀入鞘,一言不发地爬上马车。
转弯的时候车辆带起一阵风,帷幔掀起一角露出车内光景,马车里坐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深蓝色便装,头发已经全白,舒落微站在原地思索良久才想起比较符合的人物莫良的父亲,莫全泽。
如此一想,那日死在皇城之下的女子定是莫良无疑的,想到遥水村中提篮采花的娇俏女子,舒落微的精神有些恍惚。
皇位、权势、恩怨……她都不在乎,她心里只在乎那些曾陪在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是否安好。明明已经离开了祁泠煜,明明已经在拼了命地弥补错乱的命格,她在乎的人还是在一个个地远去,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不肯给她。
想到连夜离开的祁泠逸,舒落微心中警铃大作,真的是怕极了,整个人完全被恐惧支配着,说不清是怕祁泠煜,还是怕无常的命运。
莫全泽走后不久便有人来接舒落微离开,面容严峻的黑衣男子只说了一句话:“主人送姑娘离开。”然后拿出了一只青玉簪子递给舒落微。祁泠煜在遥水村送给她的东西,后来无论发生多大的变故她都细心保存着,离宫那日她握着簪子反复摩挲了许久终是选择了放下,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到了自己手中。
她紧紧攥着微凉的玉石抬头看向黑衣男子,讷讷地站了许久才道:“我要入宫见他。”
男子古板的脸似乎凝固了,只有两道浓眉缓缓皱起,沉沉地看了舒落微一眼,他躬身一拜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舒落微瞟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对着站在小院中观望的月儿招了招手,“收拾东西,我们入宫。”
月儿立即点了点头,等真正理解了舒落微的意思又愣住了,“小姐,你是认真的?”
“收拾东西去吧……”舒落微垂下眼睑无声地叹了口气,折腾了那么久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只希望一切不像她想得那么糟糕。
回头见黑衣男子还木头一样杵在原地,舒落微眼睫掀动,轻声道:“送我入宫便可,出了事由我担着。”
黑衣男子垂首默了片刻终是点头答应,来前他就听说过这位姑娘不好伺候,之前守在竹苑的兄弟一个个叫苦不迭,今日他领命时祁泠煜还特意嘱咐过他一定要悄无声息地将人送走。
现在的京城就如同暴雨来临前夕,黑云压城,形势危急,依祁泠煜的性格是不可能让心上人趟这趟浑水的,可是……他抬眼瞥了舒落微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后黑衣男子独自骑马回去向祁泠煜禀明情况,舒落微暂且留在小院收拾东西。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她进宫无非是想要让祁泠逸全身而退,若是事情顺利,怕是很快就能回来,但月儿似乎没弄懂情况,前日刚添置的物品裹了一大堆。
舒落微并不阻止她,等将杂七杂八的东西搬到院中,她又亲自动手将自己的衣物手势单独拿了出来。
“小姐……你要做什么?”月儿提着新收拾出来的杂物了,疑惑不解地望着舒落微眨了眨眼睛。
舒落微从容地坐在了桂花树下的石凳上,一抬头鼻尖似乎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她深吸一口气道:“此次入宫凶险叵测,你就不要随我一起去了。若它日我能平安归来,你我依旧过着山水田园生活,若我再次困于围城,你……”
轻呵了一口气,鼻端桂花的香味更加浓郁了,她偏头躲过月儿水光潋滟的眸子,低低道:“你便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月儿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嘴唇蠕动着半晌没有言语,只仰着头痴痴地望着舒落微,大大的眼睛里有温热的泪爬上脸颊。
第五十章 慈悲为怀
“不要劝我。”舒落微的声音清冷极了,“只有确定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的,我才有颜面活下去。月儿,我失去了太多东西,再不能允许自己珍惜的人一步步远离,你若是真的对我好就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姐……”月儿终于哭出声来,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往舒落微身边挪,“留在你身边我一样会保护好自己……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舒落微似乎没听到她的哭诉,自顾自地取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镯然后塞进月儿的手心,“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把你当成亲姐妹看待,这是母亲留下的玉镯,如今我将它交给你。从今日起你便是舒家的女儿,你身上担负着舒家祖祖辈辈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月儿紧紧握着那玉镯,冷硬的质地咯得掌心生疼,她咬着嘴唇想要解释,想要争取,一张口却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成长,从那个喜形于色的鲁莽少女长成了成熟隐忍的坚韧女子,却没有看到她的彻夜难眠,她的噩梦连连。一路走来,她经历了太多,多到月儿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马蹄声再次响起,那个黑衣男子躬身站在门外请人,月儿才擦掉脸上斑驳的泪痕,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舒落微,然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我舒月儿定不负小姐期望,少则嫁一良人,夫妻恩爱;中则子女成双,恭顺贤良;晚则儿孙绕膝,一生圆满。”
一字一顿,语调清晰。
舒落微望着她挂着泪滴的脸轻轻笑了,“记住你所说的话,我会监督的。”
言罢扶着凳子缓缓站了起来,收拾好的行李一样不带,她只找出昔日祁泠煜赠予的玉簪塞进怀中,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路上的两个多时辰有些难熬,马蹄声、车轮声、叫卖声……各种声音混乱地交织在耳畔,她的思绪乱极了,满脑子都是祁泠煜的身影。
暮色下清冷孤傲的他,月光里温柔似水的他,以及暖阳间勾唇浅笑的他……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就像是化作了潺潺流动的血液钻进她的心脏,即使可以压住了脑海之中的想念,那份相思还在身体里奔涌。
她是从偏僻的侧门入的宫,一下马车便有宫人殷勤地带路。
依旧是弄月宫,宫中的一草一木都和从前一样,唯独那耗费了园丁许多心思的梅花全谢了,接连干瘦的梅树都是萎靡的模样。
舒落微站在梅树前不肯移动了,一旁的宫人战战兢兢地弓着身子听候差遣。纤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横生的枝杈,舒落微偏头沉声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小女子有要事求见陛下。”
宫人连弓身一拜道:“今日陛下要在长乐宫宴请百官,宴会一结束陛下便会来看望姑娘。还请姑娘稍安勿躁。”
“宴请百官?”舒落微眼梢一抬,平静的面容添了几分严肃,“二皇子可会参加?平安王可会参加?”
“这……”宫人将头埋得更低,心中紧张如擂鼓。
舒落微状似无意地扫了宫人一眼,红唇轻启道:“不必回答了,你们下去吧。”
几个宫人一走弄月宫登时空了下来,之前跟在身旁伺候的小宫女放下手中活计将舒落微围了起来,“姑娘,您又回来了啊。”
舒落微点点头,又听见那小宫女小心翼翼地问道:“月儿呢?”
“她在宫外有事情要做,以后可能就不入宫了吧……”舒落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浅紫色衣衫,抬手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轻声道:“你们去为我准备一套宫服。”
小宫女心存疑惑但不敢多言,沉声应下后便一一散去,舒落微独自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又抬步往殿外去。
没有人阻拦,亭台楼榭间连洒扫的宫人都看不见一个,锦绣景致里只有各色花朵争奇斗艳,舒落微沿着廊檐飞翘的长亭一路往前,路过承毅殿的时候方瞧见人影。
两个小太监肩并着肩打殿内往外走,一路有说有笑极为热闹,舒落微将人拦住问了情况才知道祁泠逸又搬回了承毅殿。
迈过廊前几道台阶,舒落微的步子有些急切,走到殿前时被凸起的门槛绊得一个踉跄,扶着门框站定时一抬头正好碰上院内人探寻的目光。逆着光那一张脸都是白光涣散,唯独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目光接触时眸光明亮,如同暗夜里绽放的烟花亮得满天繁星都成了陪衬。
舒落微手指不经意间收紧,指甲掐在硬门板上泛出青白色,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都不肯说话,仿佛赌气一般又都不肯移开目光。
坐在祁泠煜身后的人苦笑着摇摇头将酒壶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上,终是缓缓站了起来,“既然来了便一起喝一杯吧。”
祁泠煜眨了下眼睛将目光移到一旁,不动声色地挪出一个位置,“喝一杯吧,难得重逢。”语气里带着浅浅的哀伤。
舒落微点点头走到桌前接下了祁泠逸递来的酒杯,方凑到鼻尖就可以闻到一层薄香,是香甜的桂花味,饮入口中也是浓郁的花香,酒味都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祁泠逸低头为兄长倒了杯酒,抬头的时候唇边带着丝笑意,语气有些感慨:“从未想过我们三人还能有把酒言欢的机会,老天到底还算是有点良心啊……”
那眉眼间的笑意落到舒落微身上时又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手指搭在杯沿良久微动,直到口中的酒香完全散去才抬头望着面前端坐的男女,轻声道:“自小我便不喜欢夫子口中的陈规戒律,更不喜欢满纸的治国之道,王权富贵加在身上不过是牢笼罢了,可人呐,活在世上总有些不如意的事,与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倒不如混混沌沌地过下去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舒落微身上,过于精致的凤眼低垂,敛去眼中所有光彩,“既然有机会活着便不要辜负上天垂怜,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吧,管它恩恩怨怨,开心不就好了……”
舒落微一仰头就可以看到他脸上狼狈的笑容,犹如走投无路的末世英豪面对着千万兵马悲壮一笑,那么潇洒,又那么令人心疼。
“不要说了,我相信今后我们都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待到尘埃落定,你我依旧可以看遍世间花。”
寂静的空气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磕碰,祁泠煜将酒杯放在石桌上自顾自地倒酒,平静的眸光盯着缓缓流淌的清酒,却连桂花酒溢出杯盏都不曾发觉,直到冰凉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白色的衣袖上,他才猛然惊醒停下了倒酒的动作。
舒落微抬臂拿走了他手中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偏头看着祁泠煜遥敬一杯酒,“这世上有些人生怀有治国经世之才,有些人天生头脑不精庸庸碌碌;有些人踏破一生想要追求的,却是一些人弃之如履的。人各有志,还请陛下放宽心胸,慈悲为怀。”
祁泠煜捏着那酒杯低头沉默了良久,久到舒落微想要再次开口他却陡然抬起头,狭长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狠厉,“人各有志,那么有谁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刺破薄凉的日光在空荡荡的院落久久回荡着,“你要我慈悲为怀,你要我成全别人,可是谁有肯对我慈悲,谁又来成全我呢?”
祁泠煜站了起来,方才洒落的桂花酒**地站在他月白的长袍上看着狼狈急了,他眼中带着讥诮的笑意,唇角微扬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情绪激动道:“什么慈悲,什么放手,通通都是一纸空谈!”
落下一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毅殿,有风吹过撩起他宽大的衣裳,飞扬而起的长袍更衬得他背影单薄,身形萧索。
舒落微僵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心里不是不难过,可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完全战胜了悲伤的情绪。她咬紧了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脑海中的思绪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混乱。
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膀,祁泠逸将她揽入怀抱,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脊背,“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有我在你不必假装坚强。”
舒落微侧过身子将脸贴在他的胸膛,眼中却始终没有泪水留下,混乱的思绪更是在他平稳的心跳声中渐渐明晰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对不对?”
放在她脊背上的手一僵,祁泠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应该有些事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将他越推越远,落薇,他是怎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怪只怪上天捉弄,怪只怪身份误人……我这一生已经没有别的企盼了,只希望你放下心结重新回到他身边。”
舒落微仰头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写满了疑惑,他将手覆上她的脸颊,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人的一辈子能遇到一段两情相悦的感情实在太难了,我不想看到你因为上天的错误惩罚自己。落薇,放过自己吧……”
第五十一章 与卿长绝
“所以你是要告诉我是我错了吗?”舒落微吸了口气,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就因为这一段感情,我就要自私地放弃身边所有人的姓名吗?逸哥哥,我做不到啊!”
一句哀婉的“逸哥哥”如刺般扎进祁泠逸心中,他松开她后退了一步,一字一顿道:“上天若是非要让我死,我祁泠逸一定毫无怨言地赴死,然而这一切与你,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舒落微颓然地靠在冰冷的石桌上,明明两个人只隔了一步的距离,抬头望去却像是差了一个世界,他身后的万丈暖阳,他脸上的决绝悲壮都让她睁不开眼睛。
“你走吧,我祁泠逸的命不需要你负责。”
冷冰冰的一句话击碎了舒落微心底的最后一到防线,她合上眼睛掩住了眼中朦胧水意,又静静地在院中坐了许久最后沉重而缓慢地走出了承毅殿。
傍晚的时候有宫人送来一套大红色宫服连带着同色的饰品,也不知是何时制成的衣裳,大红的底料上绣满了盛开的牡丹,一朵比一朵娇艳,繁复的花瓣全都以金线勾边被烛光一照犹如万花齐放,好不惊艳。
几个小宫女围着送衣裳的老嬷嬷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一双双眼睛里全是艳羡,舒落微只看了一眼便依旧侧身望着天边火红的流云发呆。
老嬷嬷捧着东西在殿前站了许久才听到女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
那声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把衣服也拿下去。”
“这……”老嬷嬷僵直了身子,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犹记得弄月宫中的管事宫女到司衣局取衣裳,这边人刚走那边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就特意过来交代,因此司衣局特意拿出了最好的一套衣裳来交差,可……嬷嬷低头看着流光溢彩的新衣,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不看一眼吗?”
舒落微抬头瞥了她一眼,明明一张削瘦的脸上还带着颓废的神色,可一个眼神却有着不可言说的威严,老嬷嬷吓得呼吸一凛,连垂首快步退了下去,其余的宫人见此情况也都急匆匆地退出大殿。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舒落微抬手捞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透喝到口中泛着苦意,她皱了皱眉头侧身看向半开的窗棂,窗外的夕阳渐渐淡去,有浓重的夜色悄然升腾。
原本是打算参加宴会的,她不相信祁泠煜会不知道手下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的想法,她也不相信祁泠煜有闲情逸致饮酒设宴,即使知道自己的出现改变不了什么,她也单纯地想要凭一己之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想到祁泠逸她的嘴角止不住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他果然是最懂她的啊,他知道她心中的愧疚与恐惧,知道她心底的爱意与无奈,正是因为那份了解她才要拼了命地护住他,护住自己年少时光里最后一份温暖。
寂静的夜里似乎有丝竹之声响起,舒落微靠在窗边无声地盯着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如雾一般倾泻而下,远方高高悬挂的宫灯似乎被那雾气打湿,橙色的光线逐渐变得微弱,轻纱一样的白色占据了空荡荡的宫闱。
有小宫女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推开了门,舒落微一手撑着下巴懒懒地回头,见小宫女露出胆怯的神色她又漫不经心地偏了偏头,“宴会开始了吗?”
小宫女低头往小桌上布菜听到她的问话手一抖,险些将热气氤氲的甜汤打翻,撑着桌子稳了稳心神她才低头道:“回姑娘的话,已经进行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了?”舒落微眼梢一扬,目光落在微微摇晃的宫灯上,纤长的手指在红色的案几上轻轻敲打,通透的指甲被月光照得莹白发亮,她的语调提高了不少又问了一句:“宴会开始的这么早吗?”
“奴婢……奴婢也不太清楚。”小宫女将头埋得更低了,说话时磕磕巴巴的,“奴婢也是取菜的时候听长乐宫中的宫女说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舒落微猛然坐起身子,宽大的衣袍带起一阵风,案几上的烛火剧烈晃动了一下,烛心陷进红色的蜡油里,橙色的火苗跳动了两下便彻底熄灭了。
推门而出的时候舒落微才看到门外站着的一排宫人,有先前住在弄月宫的,也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一群人看到舒落微的脸都是神色张皇地跪了下来。
“天色已晚姑娘还是尽快用膳休息吧。”
舒落微抬步走到跪在最前方的太监面前,小巧的绣花鞋落在石板上时太监的脊梁忍不住泛起凉意,她却没有说什么,眼角眉梢带着一抹绝美的笑意,垂首看了他一眼后便笑着迈下了台阶。
刚走入御花园的长廊迎面便有一群宫女卷着包袱跌跌撞撞地跑过,紧接着便是手执长剑的士兵吆喝着追上,舒落微侧身闪到假山之后,待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她才惊慌不定地走上长廊。
远处宫灯明亮几乎将月光全都掩藏,响了许久的丝竹之音似乎听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行进时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舒落微心中的那根弦瞬间绷得很紧,来不及思考她慌慌张张地就往长乐宫跑去。
未走进宫殿她仰头便看见重重包围的士兵,锋利的长戟在月光下露出冰冷的光芒,同时大殿内响起悲壮的胡笳音,陡然壮阔的乐曲声似乎敲响了人们耳边的警钟,那些士兵手执长戟无声地步入大殿,浩荡的气势几乎震灭了繁华的宫灯。
大殿内顿时混乱一片,似乎有宫人的哭喊声,似乎有男人的争吵声,乱糟糟地响在耳畔,舒落微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她努力地稳住心神一步步朝大殿迈去。
渐渐的,那杂乱的声响消失了,一道清明的声音如春日暖阳般推开笼罩在大殿之内的阴霾,祁泠逸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央,背对着神色淡漠的祁泠煜,面向着神色各异的大臣们,手中高举着一个如月光般莹白通透的杯盏,朗声道:“尧之时天有十日焦禾稼,杀草木,以至于万物衰败,民不聊生,直至大弈射杀九日才得安生。世有一日,天下则安;世有双日,天下则乱。几千年前便我们的祖先便悟懂的道理,今日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诸位都以先皇的遗愿为借口堂而皇之地谋权篡位,可有一人真正为天下苍生着想?”
“这世上若是只能有一个太阳存在,也不会是我祁泠逸……”他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毫不遮掩地看向坐在众人中央的祁君然,“更不会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上天早就选好了,不是吗?”
他嗤笑一声,目光平静地落在每一个敢怒不敢言的臣子脸上,沉默了良久他转身跪在了祁泠煜面前,垂首磕了一个头再饮尽杯中酒,他丢掉那空了的酒盏,笑着站了起来。许是情绪太过激动,他脚步虚浮地踩在破碎的杯盏上,身子一个踉跄倒在了握着长剑的士兵面前。
舒落微随着他狼狈的跌倒深吸了一口气,原本沉浸在他语调激昂的话语中的思绪陡然回转,她提着裙角快步朝大殿奔去,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因为在踏入大殿的那一瞬,祁泠逸握着那士兵的长剑当胸刺了下去。
鲜红的血液如朵朵红梅绽放在御前的白玉石阶上,一朵,两朵,密密麻麻地爬上了金銮殿前,祁泠逸还紧紧握着那锋利的刀刃,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去,大殿里回荡着他最后一句话:“若我祁泠逸的离开能还大祁一个清明,死又有何难?”
“逸哥哥!”舒落微悲嚎一声,瘦小的身子如同离群的大雁一般从人群里飞扑出来,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众人立即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个柔弱的女子,看着她倒在灯火明媚的大殿中央,看着她一点一点朝含笑的祁泠逸爬去。
坐在暗处的祁泠煜早在那声声泪俱下的“逸哥哥”响起时便抬起了头,一张阴沉的脸陡然苍白如纸,目光触及到她眼中弥漫的巨大悲伤时一双手无法控制地收紧,掌心的白玉瓷盏“啪”的一声碎裂,有液体顺着掌心的纹路滴滴答答地淌在摆满珍馐的案几上。
一直坐在众人之间沉默不言的祁君然看到他掌心的血液时突然笑了,诡异的笑声如梦魇般回荡在乱糟糟的大殿上,所有人都停下了嗡嗡的议论声,唯独舒落微还在一点点挪动。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他神态悠闲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步步走到祁泠煜面前,走到万丈灯火的尽头,神色悲悯地看着祁泠煜笑了,“我祁君然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在遥水村遇见了你!”
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脖颈喷射而出,金銮殿前的金色盘龙上顿时染满了鲜红,**的液体仍不断往下流淌着,滴答,滴答……如同魔鬼逼近的脚步声一样激起了所有人内心的恐惧,他们都颤抖着跪在了祁泠煜面前,瑟瑟发抖的身体如蝼蚁一般弱小。
只有舒落微一个人缓缓地拉住了祁泠逸的手,泪水决堤一般倾泄而下,随之响起的哽咽声令整个大殿的氛围更加诡异。
第五十二章 血溅大殿
祁泠煜的目光越过层层阻碍落在了舒落微身上,复杂到令人不忍直视的眼神,方才流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踉踉跄跄地从坐席上站了起来,雪白的衣袍上血迹斑斑,经过殿前的台阶时更是脚步不稳地摔了一跤,那月白的长袍已然辨不出颜色。
对上一众错愕的眼神,他的心里突然同秋风中漫天飞舞的黄色一般荒芜,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大殿,他突兀地笑了,那笑声极其张狂带着嗜血的锋芒,让人想起悬崖边盘旋的秃鹰,让人想起岩洞缠绕的巨蟒……
站在暗处的卫远终于握着兵器走带殿前,大手一挥士兵们纷纷行动,片刻,长乐宫就彻底空了下来。
舒落微还在低声地哭泣着,小小的手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双膝跪在地上,红唇开开合合不停地念叨着,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擦眼泪,斑斑血迹从手上染到脸上,狼狈的模样让人不忍心看第二眼。
“从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白胡子老人告诉我你和我是天生一对,可是我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啊……不仅如此,还处处和你作对,总想着让你讨厌我,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还是爱上了我?
舒落微仰起头,泪水溢满了眼眶,明明那一地的鲜血都是从祁泠煜身上流出来的,她的心脏却也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块,空荡荡的胸口不仅在淌着血,还有她的意识在流失。
浑浑噩噩里有人轻手轻脚地抬走了祁泠逸,她的怀里顿时空了下来,有穿堂风透过单薄的衣衫吹进肌理,她瑟缩了一下眼中突然有了一丝亮光,那光芒在触及到御医们忙碌的身影时又变得迟缓起来。
祁泠煜终于从湿漉漉的地面上站起,靴子上沾了血连步伐都变得湿重,缓慢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回响在大殿之中,仿佛清晨寺庙的钟声沉沉地敲在心头。
舒落微仰头看着他,晶亮的眼珠长久地凝滞着,等那人缓缓地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来被血迹沾染的手时,她缩着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中,舒落微仍是仰头看着他,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透,神情却变得如死海一般平静,他五指虚无地勾了勾,只觉得指关节僵硬到无法移动。
长久的对峙,地面上的血迹都开始变得干涸,祁泠煜终于收回手臂悬在身侧,睫毛翕动着垂下了眼睑,“你知道我有多怕吗?多怕看到这样的你……明明心里难过的要死,还非要装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呵……”舒落微冷笑一声,一只手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有风拂过她宽大的裙角,浅紫色的衣衫翩翩而起带着大殿中的烛火摇摇晃晃,她轻轻地笑着,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挺好的,挺好的……”
尾音处带着响亮的笑声,如同春日里破堤而出的洪水一般来势汹汹,祁泠煜在那笑声中仓皇地后退一步,身子抵上冰冷的石柱时才停了下来。
舒落微眼梢一挑匆匆瞥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祁泠煜看得很真切,长廊里的宫灯明明灭灭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一袭素色的一群竟被火光映得妖冶美丽,如同漫山遍野里盛放的荼蘼花。
他还是要失去她了,不是吗?
他笑着坐在了空荡荡的大殿里,用布满血污的手倒酒喝,都是烈酒,每一口都呛得人想要掉眼泪。
从前受过那么多的磨难,从前承受着那么深的仇恨,他都没有想过掉眼泪,可是自从达到了梦寐以求的地位,自从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他就越来越觉得难过,仿佛自己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周旋在各种阴谋算计之中。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大哭一场,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愤怒与无奈。可是他不能,他有想要保护的人,他有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大笑着继续喝酒,有时喝得急了呛得喉咙火烧一样辛辣,咳嗽的时候不小心带翻了案几上的盘子,噼里啪啦的一阵巨响后他颓然地坐在废墟之中,双眼迷茫地盯着影影绰绰的屋顶,脑袋里忽然忆起孟仟仁来。
有时候上苍真的很会捉弄人,明明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在关键的时候不仅能平安无事地逃出了火场,而且还准确地预判出朝廷的局势,以莫良的性命威胁他。
他从来没有料想过那样的画面,孟仟仁拿着刀架在莫良脖子上,当着无数个平明百姓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还孟家一个清白。当初他为了给舒良洗脱罪名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孟和身上,如今若是承认孟家的清白便是重新将舒良推回臭名昭著的境况。
那时候他的脑袋里全是舒落微失望的神情,明明难过又隐忍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心痛,真的是怕了,怕极了她那样的表情,所以他连思考都来不及便搭上了弓箭。
利箭射出时他看到了孟仟仁狞笑的脸,以及祁君然仓皇奔来的身影,只是一瞬间他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心中一片清明。
即使后来他会因为此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也绝不会后悔今日的抉择。
祁泠煜倒空了最后一滴酒,苦笑着将酒壶扔在了案几上,大殿上还是一片血色,心肺间也全是令人作呕的猩甜味。他靠在棱角分明的桌案边痴痴地想,自己可是后悔了?
混沌的脑海里全是舒落微抱着祁泠逸痛哭的情形,那样的声嘶力竭,那样的痛彻心扉,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恶毒地想过若是倒在血泊里的人是自己舒落微会怎么样?可是他能想到的全都是她冷淡到残忍的神情,连眼神里都写满了疏离。
曾经的他有多庆幸,自己拥有她全部的爱恋。
现在的他有多难过,她给了自己所有的冷漠。
“舒落微啊!”他高喊一声抬臂拂落了一桌的玉碟,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守在殿外的卫远,卫远急匆匆地跑进来时就看到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的他。
本想弯腰将人扶起却被他眼中弥漫的绝望吓得止住了脚步,卫远站在大殿中央,背对着明亮的灯火缓缓合上了眼睛,嘴唇颤抖了许久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皇上千万保重龙体啊。”
祁泠煜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俊美的脸被粘稠的血液沾湿,一红一白看得人触目惊心。
卫远在一旁站了许久忽然想到什么连躬身道:“方才弄月宫的宫人来报,舒姑娘要了许多的酒,所有人都劝不住,现在正喝醉了酒在院中砸东西……皇上您要不要去看看?”
祁泠煜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过了半晌才突然勾起了唇角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去看了又如何?”换来的或许是她更加深恶痛绝的态度。
明明分别不过几日,在他心中却如同隔了数载。
第一日她笑着扑进祁泠逸怀里,两个人站在春日的桂花树下互诉衷肠,他站在弄月宫空荡荡的院落里浇花,听到她脸上如何笑意盈盈时他失手折断了那株瘦弱的梅树。
第二日她脸贴在祁泠逸的胸膛无声地难过,一面是热闹的集市,一面是温情的低语,他醉倒在长乐宫外的玉石台阶上,满脑子都是皇城下鲜红的血液,如同梦魇般将他吞噬。
第二日的夜晚他终于无法抵挡心中的恐惧偷偷来到了她的身边,那时她睡得极不安稳一双眉皱得极紧,走得近了才看到那布满额头的汗滴。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手抚上她的眉头,像个虔诚的圣徒一般抚遍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
第三日她在小院后面的荒地种菜,三个身份娇贵的人听着春日的阳光不辞辛劳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他坐在清冷的书房里对着探子呈上的文书发火,眼睛一闭耳边似乎传来了她浅浅的笑声,那样快活,那样无拘无束……
第三日夜晚他又来到了那个小小的院落,明明是与祁泠逸谈判的却在经过那昏暗的房间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睡得依旧不是很安稳,缩着身子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婴孩。他伸手抚上了她大汗淋漓的额头,指尖滑到她嫣红的嘴唇时犹如受到了蛊惑一般倾身吻了下去。太过隐忍的一个吻,承受了他无数的相思与离愁。
第四日他终于见到了她,在承毅殿和煦的阳光里,她紫衣飘飘如同一朵悄悄绽放的藤萝,心情是不可能平静的,可是再多的情绪随着她冷漠又生疏的话语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天塌下来也要跟随自己的姑娘,那个撞破头皮也不肯放弃的姑娘,那个误打误撞闯入自己心底的姑娘,终于变成了他最害怕的模样,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祁泠煜撑着冰凉的台阶缓缓坐了起来,深邃的眼中所有光芒在一刹那全都陨落,他背对着明亮的宫灯轻轻道:“一切依计划行事,我没事的。”语调是无尽的苍凉。
第五十三章 甘之如饴
舒落微是从寝殿内厚厚的地毯上爬起来的,身子因为在地上躺了一夜僵硬得厉害,脑袋也因为宿醉嗡嗡作响。她靠在冰冷的圆柱上双眼失神地盯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了许久,终于在小宫女的推门声中回过神来。
死气沉沉的眼睛越过端着铜盆的宫女落在其后摆在托盘中的素色襦裙上,灰暗的眼珠转了转终于有了一丝生机,她撑着光滑的圆柱缓缓站了起来,踩在地面上时脚掌还有些发麻,她机械地动了动身子径直朝端着衣物的宫女走去。
莹白的手掌抚上裙角密密的绣纹时,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忽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一旁的小宫女连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去把昨日你们准备的衣物拿过来。”留下一句话,她松开已经被抓皱的衣料折身坐在了梳妆镜前。
站在最前头的宫女立即端着铜盆上前为她梳妆打扮,许是因为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宫女们伺候起来格外尽心,妆容发饰都是从未有过的华丽,等小宫女取来了昨日的大红衣裳,舒落微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站在寝殿里换衣服。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穿过衣服,每一个衣带都要打上最好看的结,每一点褶皱都要用手耐心地抚平,就连裙摆也要弯腰展出最好看的弧度。
穿好衣服她仰头看了眼窗外大盛的阳光,抬手推开了房门,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她半眯着眼略过守在大殿内的一众宫人,径直榻上青色的台阶朝小院走去。
火红的衣裙就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所到的每一处都明艳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管事的宫女微微楞了一下,匆匆敲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快步追了上去,勉强跟在舒落微身后,她喘着气想要提醒人用膳,一抬头就看见舒落微侧身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配着那浓艳的妆容犹如一只吐着芯子的毒蛇,教人轻易不敢靠近。
就这样亦步亦趋跟着舒落微走进曲折的长亭,越过了几座金光闪闪的宫殿,越往前走宫女的心中就越不安,她仰头看着前方已经出现在眼前的金色牌匾,眼皮剧烈地跳了跳,阻止的话已经窜到了喉咙口,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宫殿门口。
卫远握着刀柄挡在舒落微面前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纤长的眼睫眨了一下后,那娇艳如花般的红唇动了动,清冷的声音自喉咙溢出:“我有事见他。”
卫远紧握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到口的恶语忍了几忍最终还是压了下去,“皇上他昨日太过操劳,现在还未醒来,舒姑娘若是有事与我说了也是一样的。”
舒落微眉梢一扬似笑非笑地望着卫远古板的脸,白皙的手指在空气中虚空地动了几下,缓缓道:“你确定和你说了也是一样的?”
莫名地,卫远突然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初遇祁泠煜时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如玉一般温文尔雅的男子静静地看着他,明明唇边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却让他感受到了冬日的肃杀之气。而面前的女子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如同高手过招时藏在暗处的杀招,教入目之人止不住心惊肉跳。
他狠狠地攥紧了手掌转身又进了大殿,意外地祁泠煜已经醒来,高高大大的男人独自靠在塌边的柱子坐着,单薄的中衣被窗棂吹来的风扬起一角,衣裳紧贴着身体时他才发觉昔日里那个强大的男人竟是如此削瘦。
祁泠煜听到脚步声偏头看了他一眼,“何事?”
卫远背着光站在他面前,古板的脸隐藏在暗淡的光线里,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忍,他沉着嗓子一字一句道:“舒姑娘有事求见陛下,如今正在殿外等候。”
果不其然,灰暗的双眸在听到“舒姑娘”三个字时有光芒一闪而过,祁泠煜的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目光从黑色的影子流转到窗外光影绰绰的绿植间,默了良久他终于坐直了身体轻声道:“让她进来吧。”
原本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当目光触及到舒落微火红的裙裾时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记忆里的女子都是一袭紫衣,有时裙角飞扬犹如盛放的花朵,有时衣带飘飘像极了俊俏公子哥。
那样鲜红的衣裳他只见过两次,并且每一次她的身旁都站着别的男子,彼此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为别的男子专属,看得他心脏发烫,看得他忍不住嫉妒,唯独这一次她穿着红衣缓缓向自己走来。
金色的阳光随着逐渐靠近的步伐变得黯淡,一层浅浅的光晕打在她的周身,明亮的火红间大朵的牡丹绽放,繁复的金线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连带着那层光晕她整个人就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步步生花,婀娜多姿。
祁泠煜靠在软塌旁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直到面前的女子走到自己面前抬起了晶亮的眼睛,他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直起了腰背。
不等他爬下软塌舒落微便从容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清澈的眸瞳不紧不慢地扫过他神情复杂的脸,略过他衣衫单薄的身体,最终落在软塌前栩栩如生的雕花上。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她在祁泠煜深情到化不开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是不是?”那些喜欢的,讨厌的,舍不得的,想要摆脱的……统统都不在了。
祁泠煜抬眼看着她,狭长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情绪,舒落微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别过头去轻轻道:“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既然我们两个命中注定不是彼此的良配,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排我们相见?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大抵是天上的神仙过得太无聊了,平白捉弄我们呢!”
“若是我们注定无法摆脱对方,倒不如就这样折腾下去吧,反正……”舒落微的声音一顿,偏头望着他终究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反正你我都是一无所有了。
“所以呢?”祁泠煜眨了下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心底,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舒落微仰头看着他,清冷的目光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所以娶了我吧,就让我们两个孤独地相互折磨下去吧。”
“娶了你?”祁泠煜轻呵一声,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就像是清晨的初生的朝阳般,缓慢而美丽。
看到他突然出现的笑容,舒落微的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慌乱,来不及思考,靠在软塌上的祁泠煜猛地侧过身子,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用的力气很大,她白皙的皮肤上立即出现了一片红痕。
祁泠煜倾身恶狠狠地看着她,温热的鼻息全都喷洒在她的脸颊,“你以为我不敢娶你吗?就算是相互折磨一辈子,我也会将你绑在身边。”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从今以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生,你是我的皇后;死,你亦是我的妻子!”
舒落微有片刻的迟缓,随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就像庄园里绽开的罂粟花,美得教人上瘾。
捏在她下巴的那只手缓缓地移到酡红的脸蛋上,修长的指间近乎痴迷地游离在光滑细腻的皮肤上,祁泠煜半眯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她,深邃如海的眸子里全都是她娇艳如花的身影。
舒落微抬起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一个温热,一个冰凉,两个手掌无声无息地交换着热量,她轻笑着将他的手掌移到唇畔,然后在宽大的掌心印下一个漂亮的吻痕。
两双眼睛无声地碰撞着,幽暗的房间里仿佛升腾起细小的火花,舒落微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宽大的衣裙落下一大片深色阴影,黑暗里她垂下眼睑紧紧地望着他,红唇轻启道:“我们的婚礼要在遥水村举行,我们要在暮堇崖上磕头拜堂。”
祁泠煜悄悄地握紧了她的手掌,不假思索地回道:“好。”
舒落微往前挪了一步,继续道:“以后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到我们的生活,也不想应付任何与我不相关的场面。”
“好。”
“除了我,你这辈子不能再娶任何一个女子。”
“好。”
舒落微又往前走了一步,红唇一动正要继续开口,祁泠煜却突然张开手臂揽住了她的腰线,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附在她的腰身,牢固到令人动弹不得。
祁泠煜静静地望着她,深邃的眸瞳里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放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舒落微不受控制倒在他的怀里,脑袋撞上那片坚实的胸膛时,耳边响起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我这辈子只会爱舒落微一个女子,她若要我生我便不敢死,她若要我死我绝不苟活!”
舒落微张大了眼睛看他,清冷的脸上闪现出一丝错愕,来不及多想眼前的男人便俯身吻了下来。
极其凶猛的一个吻,如同铺天盖地而来的滔天大浪将人瞬间卷起,浪花四散浇灭了人所有的理智,昏昏沉沉里耳边犹自回荡着祁泠煜如痴如醉的声音:“有你在,便是相互折磨,我也甘之如饴。”
第五十四章 再入梦魇
祁泠煜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浅色的阳光透过紧闭的窗棂落在软塌前的地板上,褐色的地板被光线一照散发出莹白的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软塌里热烘烘的,他有些迟钝地伸手往一旁摸了摸,空荡荡的被褥还残存着余温,躺在怀中的女人却不见了。他有些怅然若失地拍了拍软软的棉被,心里仿佛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
兀自发了一会呆,他找到床头摆放整齐的单衣穿好,然后慢悠悠地推开房门,金灿灿的阳光如水般朝自己涌来,祁泠煜眯了眯眼睛偏头看向守在门口的卫远,偏红的唇瓣微抿着,向来清冷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慵懒。
卫远只偷偷看了一眼便笃定了心中的猜想,“您吩咐的事已经全都安排好了,现在是否还依计划行事?”
祁泠煜的手指搭上廊前雕的栩栩如生的龙身,修剪整齐的指甲被夕阳照得几近透明,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终于开口道:“不用了……现在只需要照顾好他就行……”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派人到遥水村走一趟,我要和舒家小姐在那里举办婚礼,诸多事宜你务必要亲自打点。”
卫远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写满了诧异,似乎被他风轻云淡的语气吓得不轻,迟疑的目光在祁泠煜从容的脸上停了半晌,他平复下心情躬身道:“是。”
因着舒家长辈都已不在人事,婚礼不可能按照民家传统的仪式来办,思前想后祁泠煜决定圆了她之前的梦想在春日正浓的遥水村举办了一场别样的花鸳节。
花架搭建完毕后,卫远又挨家挨户地通知了村民,并特意找到当初借住的孟家作为舒落微的娘家,就连遥水村中四季桂都开始吐出暗香……春意浓,人情盛,只消等到月儿圆的那一天,他便可以娶到心爱的姑娘了。
祁泠煜的心情一直是欢喜的,即使知道两个人的感情已经不复当初,但一想到舒落微清澈的眉眼他就忍不住勾起唇角。似乎有些理解古时候那些昏君了,美人在怀当真是让人心神摇曳。
不过他一直没敢去找舒落微,每次欢喜过后心底总有些害怕,害怕舒落微突然改变了想法又要以死相逼,从他身边逃离。
人呢,总是会变得贪心。
祁泠煜轻轻地嘲笑自己,按耐住心中的相思直到出发的前一日才独自到弄月宫见舒落微。
那时候月亮已经很远了,白白的一团像个大圆盘子悬在漆黑的夜幕间,舒落微就站在月亮下喝酒,听到脚步声时她抬起了头,被酒水浸湿的唇瓣在月光下格外娇艳,祁泠煜看着眼睛发热,忍了几忍才将把人抱在怀里狠狠蹂躏的冲动压下。
“落微,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水,语气飘缥缈渺如同暗夜里痴人的梦话。
“啪嗒”一声,舒落微手中的酒壶滚落在地,未喝完的清酒洋洋洒洒散了一地,清冷的月光下如泛着粼粼白光,如天边高悬的星河。
舒落微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眼睛微微张大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怎么?后悔了?”祁泠煜上前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在人后退一步的同时伸手拦住了她的腰线,薄唇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的语气中带着讽刺的意味,“惹了我就想跑,舒落微,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呵~”舒落微仰头睨了他一眼,月光下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眼中情绪,“我何时要逃了?”
说话的同时她的双手负后几乎是生拉硬扯地掰开了放在自己身后的大手,唇角的笑意薄凉极了,“天色已晚陛下还是早些回去消息吧,这弄月宫太小就不劳陛下屈尊降贵了。”
祁泠煜并不生气,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胳膊一路滑到削瘦的下巴,指尖轻薄地一挑,他眼中含着深深的笑意,“明日便有人接你去遥水村,我的妻子,现在矜持已经来不及了。”
舒落微杏目圆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祁泠煜的心情似乎更好了,甚至笑出了声音,朗朗如清风的笑声融入在无边的月色中,他收回轻薄的手指负手后退了一步,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清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方才触摸过她脸颊的手指在空气中弹了一下,他轻笑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生气的模样和从前别无二般。”
一抹红晕腾地爬上舒落微的脸,她半是羞半是恼地瞪了他一眼,折身飞快地往寝殿奔去,离开的时候一不小心踩到湿润的酒渍上,小小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才稳住步伐,身后又传来那毫不收敛的笑声。
舒落微的脸热气腾腾的,心里的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闷闷的,有气无力。
透过寝殿的雕花窗棂舒落微依旧可以看到院中那抹白色的身影,光线有些黯淡,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只有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微鼓起,边缘处仿佛镀上一层银光,飘飘然如成仙。
莫名其妙地,舒落微总觉得他在透过窗棂看自己,比黑夜还要深沉的眼睛穿过夜晚的迷雾,准确又锐利地落到自己脸上。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更无法平静了,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理由。从她换上鲜红的衣裳对祁泠煜说出“娶了我”三个字后,所有的事就变得诡异起来。
亲眼目睹了祁泠逸死亡的那一瞬间,她也仿佛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是真的没有存活的念头了,所以她才会没命地喝酒,一边喝一边哭,哭道流不出眼泪,哭道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就像是一直困在牢笼的野兽以血肉之躯冲撞着周身的束缚,一直撞到血肉模糊了,那笼子还是笼子,那自由还是遥不可及。
最后她砸烂了所有看到的东西,喝光了能找到的酒,酩酊大醉地躺在寝殿的地毯上,厚厚的地毯被烈酒浸湿栽下去时刺鼻的酒味呛得人呼吸困难,就像是泡在一坛烈酒中,身上脸上口鼻里全都是酒味,她意识迷离地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窗棂外若隐若现的红光。
当时月亮弯弯,星光散漫,唯有那一抹红光如同初生的红日一般明亮,她睁着眼定定地看着那红光,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极其空灵的声音,传到耳中陌生又熟悉。
“朝暮,是时候过来了。”
“朝暮,我等你很久了。”
像是从自己心底发出的声音,又像是魔鬼附在耳边的咒语,她的意识还是迷离了,脑袋里有一处豁然清明,就像是身体里藏着一段写好的故事,在某个时机被人提起了开头,于是余下的故事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后来她在明媚的阳光中醒来,换上了妖艳如火的红衣,找到了那个又爱又恨的男人,托付出自己的一生。
相互折磨吧,这样其实挺好的。
舒落微站在窗前又看了那身影一眼,唇畔溢出一丝冷笑,像是笑自己,又像是笑外面那个为情所困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舒落微夜晚又开始做梦。梦里她躺在绿意盎然的桂花树上喝酒,喝着喝着手中的酒坛从怀中滑落,而她自己也从树杈间摔了下去。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就像是跌进了盛满酒的大缸中,**的液体沾了一身,连口鼻都没能幸免。
渐渐地,一种令人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向她袭来,口鼻中全是浓烈的酒味,呛得她只能张大口出气,嘴唇刚刚张开清冽的液体便灌进喉咙,她慌乱地伸手去捂口鼻,那液体仿佛生出长长的触手,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她的胳膊上。
不过片刻那柔软的触手已经爬上了四肢,她躺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动不动,唯有一双眼徒劳地张得极大,什么都看不清,紧迫的窒息感里她仿佛听到了血管炸裂的声音,一个细小的声音出现,她仿佛都能看到血浆爆裂的情形。
精神极度紧绷之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苍凉而哀婉的音调,如同旷野里突然响起的歌声,一音一调都被赋予了生命力,长了眼睛般往人的耳朵里钻。
“想不想结束这一切?想不想救回那些因你而丧命的人?想不想找回原本属于你的命运?”
“来找我吧,我已经等了你一万年了,朝暮,来做回你自己吧……”
那触手随着女人的声音缓缓移动着,从圆睁的眼睛滑到湿润的脸颊,然后沿着身体的弧度停在她不断跳动的心房。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舒落微极度恐惧地眨了下眼睛,甚至能感受到汗滴从眼睫滑落到鼻尖的轻微触觉,咸涩的汗水流到嘴角时,那女子忽然笑了,那笑声十分尖利,像是荒野里破空长鸣的秃鹫,又像是一把精致的匕首,挥舞着划破人的耳膜。
极大的声调带着滔天的能量几乎震碎了她的心脏,舒落微剧烈地喘息着,被憋闷了太久的胸腔像是要炸裂一般疼痛不堪,就在精神即将崩溃的瞬间那声音陡然消失了,连带着还有那种窒息的压迫感。
睁眼一看,已经有熹微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塌前的案几上。
第五十五章 发现端倪
赶到遥水村时已经接近中午,舒落微一下马车就看到了站在孟家小院的老妇人,妇人穿着一身簇新衣裳佝偻着身子探头往马车方向看,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待走得近了舒落微才认出妇人正是昔日照顾过他们的孟大娘,只是数月未见那位精神抖擞的老人竟苍老到如此地步了吗?
她有些惊讶,站在距离孟大娘两步远的地方久久不曾移动,倒是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露出熟悉的笑意,弯腰朝她走去,皱纹丛生的脸上依旧是温馨慈祥的神情。
舒落微的心软了软连忙快步走到老人跟前,两个人坐在孟家小院前晒着太阳叙旧,聊了一会儿她才猛然瞧见院前空荡荡的黄土地,心脏突地一跳,她偏头看向老妇人,眼中带着惊讶,“我们的……家呢?”
孟大娘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继而笑得更加灿烂,枯黄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身后被树木包围的地方,笑道:“齐公子在那里又修建了一处府邸,可比从前气派多了!”
舒落微回头瞟了一眼,葱茏的绿衣间依稀可见红色的砖瓦,但她的心思却不在新房上,双目沉静地盯着面前的黄土地又问了一遍:“那我们之前的家呢?”
孟大娘依旧在笑,不知为何,那笑声传到耳中总有些苍凉的意味,“都有新的了,还要旧的做什么,这世上的人不都是喜新厌旧吗?”
“呵~”舒落微勾起唇角口出溢出一丝冷笑,双目笔直地看向前方,思绪已然飘远。
孟大娘注意到她异常的态度,干笑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今晚便要举行花鸳节了,你可准备好了香包?”
“花鸳节?”舒落微不解地看向孟大娘,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花鸳节不是中秋那日举行的吗?”
“傻孩子啊……”孟大娘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自然是齐公子特意为你们的婚事举办的,看到你们终于能修成正果,我心里也真的高兴,要是……”
语调陡然一沉,孟大娘没有继续说下去,将皲裂的手掌从舒落微手背上移开,昏沉的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极盛的阳光,“不说了,我教你绣荷包,既然准备了这一项就要把它做好了。”
舒落微想要开口拒绝,但望着孟大娘折身离开的背影还是无声地跟了过去。
孟大娘径直去了正堂,弯腰为舒落微倒了杯热茶后便折身进了房间,不一会便提出个竹篮子,篮子里各种装满了各种针线碎布。一样一样地挑好后,孟大娘将针线递到舒落微手中,自己则拿着花样子在一旁指导。
舒落微心不在焉地坐在凳子上四处梭巡,从前拥挤的小屋如今空下来不少,偏头朝卧室看了一眼,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就连平日里堆满院子的药材都少了许多。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双手紧紧地捏着桌沿抬头看向孟大娘,明亮的日光下老人正在眯眼穿针引线,许是衣裳太过宽大猛地看去那一副身体干瘦的几乎只剩下骨架。
“孟大爷呢?还有孟大哥,他们都不在吗?”
穿针的手一抖,明晃晃的针尖扎进肉里又拔出来,孟大娘似乎毫无知觉偏头怔怔地看着舒落微,浑浊的眼里仿佛隔了层雾气看起来灰蒙蒙的。
兀自捏着针站了许久,孟大娘扯了扯嘴角笑道:“他们两个到别处修习医术了,前段时间北地来了位医术高明的神医,老头子跟被灌了**汤药一样非要跟着人家学习,书贤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了。”
“这样啊……”舒落微点点头接过孟大娘手中的针线与布料,很好的紫色绸缎握在手中有些光滑,细细想来竟与当初孟书贤拿给她的是同一种布料。
平静的心房跳了跳,舒落微深吸一口屏除杂念开始埋头穿针引线。她的绣工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心不在焉,连最基本的穿针都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完成,至于绣花……一双鸳鸯七扭八扭根本不成样子。
舒落微将布料往桌子上一丢选择了放弃,当初一门心思扑在香包上也没折腾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更何况现在她压根就不想因为一个没有必要的仪式劳心劳神。
孟大娘瞧见她脸上的厌倦之色,犹豫了半晌还是从篮子的地步拿出一个紫色的香包来。舒落微淡淡瞟了一眼拒绝的话都到喉咙口了,又在看清了那香包的模样后将心底得烦躁压了下去。
“这是从哪里来的?”
做工粗糙,绣工拙劣,除了她怕是没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香包。
孟大娘将香包塞到舒落微手中,然后将针线一一收回到竹篮子里,“这是书贤临走前交给我的,听他说这是你去年花鸳节绣的香包,既然去年没送出去,今年拿着用也是一样的。”
“他怎么……”舒落微记得很清楚,那日她在一气之下将香包扔在了暮堇山上,那么大的一片山林按理不应该被人发现的啊。
孟大娘笑了笑,昏暗的眸子里有温暖的柔情流过,“他对的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只可惜你身边早就有别的人了……书贤临走前特意嘱咐过我,若是今后遇到了你,一定要代他向你送句祝福。人这一生会遇到的不幸太多了,所以总要学会感恩,学会珍惜。落微,大娘看得出来,齐公子是真心对你好,你们俩在一起过日子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舒落微攥紧了手掌又摊开,双眼迷茫地看着曾包含了她最美好情感的物什,空寂的心里却没有因为孟大娘的话有任何触动。
孟书贤那个话痨,虽然逮着机会就拉着她说个不停,但有些话他是不会说的,比如他对祁泠煜一直有敌意,即使知道了她对祁泠煜的感情,那敌意都没有消减一分。
她实在找不出来理由解释孟书贤为什么会在临行前把香包交给自己的母亲,并且说出那样大公无私的话语,就好像那个呆呆的男子能预见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样。
对孟大娘出于好意的祝福舒落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好在孟大娘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将东西收拾好后她就开始询问舒落微想要吃的食物,得到答案后便心满意足地转身进了厨房。
舒落微捏着那香包坐在院子的长凳上发呆,中午的阳光泛滥,金色的阳光透过院中的树木落在人身上,照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舒落微缩着身子靠在掉漆的门框边打盹,眯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便陷入了梦乡。
许是沐浴在阳光之下,这一次她没有再做噩梦,但朦朦胧胧里她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应该是深秋的时节,画面里不断有枯黄的树叶从干枯的枝丫间跌落,洋洋洒洒的落叶将整座山都染成了金灿灿的黄,有黑衣人踏着松软的落叶小心翼翼地前行,每走一步空气里都会回荡着“沙沙”声响。
舒落微正诧异着,一转眼就看到黑衣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刃以及充满杀气的眼神,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思考,画面陡然一转,满地的金黄陡然变成了漫天的火红。
那是飞窜而起的火苗,滔天的火光如同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声势浩大地染红了半边天。浓郁的色彩里,那黑衣人站在高高的黄土地上冷眼旁观着火势越来越烈,锋利的刀刃经火光一照可以清晰地看到巨大的豁口。
看到这里舒落微几乎是心惊肉跳了,做了太多次噩梦,她生怕下一刻就会看到血流成河的画面。事实上,那样的画面也的确出现了,火势越来越小,只有某处断壁还“噼里啪啦”地燃着小火苗,孟书贤就跪在那断壁残桓前,刺眼的刀刃横在他的脖颈间。
画面乱极了,她能看到黑衣人凶神恶煞的质问,能看到孟书贤颤抖着身子辩解,可是她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耳边全都是火苗舔舐的声响,地烤噬她的内心。两个人似乎谈得很不愉快,最后画面里一道银光闪过,刀刃刺进血肉时沉闷的顿响犹如一声惊雷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睛,阳光明亮,刺得人又迅速闭上眼睛。坐在原地冷静了许久,她喘着气抬手擦去额前汗滴,另一只被掐得泛青的手掌缓缓摊开,皱成一团的香包也渐渐恢复原样,她低头仔仔细细地看着,终于看到特别之处。
香包的正面绣着鸳鸯戏水图,彩线绣图金线勾边,如今那金线上沾满了血迹,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整个图案是以红线收边的。
舒落微的手止不住颤抖,微微抖动的手指滑过每一处鲜红,最终她忍不住心中的猜疑与悲伤冲进了厨房。
孟大娘正端着瓷碗打鸡蛋,圆滚滚的鸡蛋往碗沿一磕,一个完整的鸡蛋便顺利地滑落入白色的瓷碗中。
舒落微喘着气盯着那碗中轻轻摇晃的蛋黄,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举起香包,颤抖着声音问道:“孟大哥……是不是出事了?”
“啪嗒”一声瓷碗掀翻在地,金色的蛋黄在地上滚了一圈最终与黄土混为一体,孟大娘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舒落微,暗黄的脸陡然变得苍白。
第五十六章 断崖绝情
自打孟大娘白着脸将孟书贤以及孟大壮已经离世的消息告诉舒落微,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午饭自然是没有吃的,只冷冷地坐在院中发呆。
孟大娘怕她想不开收拾了东西坐在她旁边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若是换作它时舒落微或许会笑着应答两声,可眼下孟大娘每说一句话她都会想起祁泠煜明明知道所有事还“好意”隐瞒的情形,真的是……让她完全没有留下去的理由。
别了孟大娘,舒落微沿着村里坎坷的泥土地走了一圈。春日的暖阳下花草树木全都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模样,尤其是生长最多的四季桂,馥郁的香味几乎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
舒落微站在村口那棵最为高大的四季桂下仰头往上看,稀疏的日光透过层层枝叶落在微薄的空气中,细碎的小花朵被浅浅的金光包裹着如同秋日里丰收时的累累硕果。
忽然想起伤病初愈时她耐不住性子到村中玩耍,一出小院就被茂盛的花树吸引,那会儿孟书贤就如同一只附在树干上的蝉一样跟在她身后聒噪个不停。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小路被日光晒得白光一片。
她沿着那小路一直往前,最后走到了那段石板路前,原本整洁的青石板出现了许多豁口,就像是原本精神抖擞的老人张口露出全是豁口的牙,青色的石板间那凹凸不平的黄土地实在碍眼极了。
舒落微抬步踩上一块青石板,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往前走,每次遇到豁口时她便跳着过去,走了好长一段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孩童正学着她的模样在石板间来回跳动。
她站着不动等那孩子,待孩童笑嘻嘻地蹦到身后时,她身子一横挡住了孩子的去路,稚童仰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些祈求。
舒落微弯下腰笑眯眯地问道:“这里的石板路怎么变成这样了?”
孩子应该正是五六岁的年纪,心智虽没有完全成熟但口齿已经相当伶俐了,小小的人儿跟着她回头看了一眼缺口的石板路,眼珠一转过了好一会儿才软软道:“这个我家也有,好多家都有……把这里的石头搬过去铺到家门口就行了……”
舒落微愣了一下随即便了然了,没有主人的东西别人拿起来肯定没有什么顾忌,只要有一个开头剩下的就会蜂拥而上。她低头看了一眼裂了个大口子的破碎石板,又抬头看了眼隐在葱茏绿色中的青砖红瓦,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选择折身离开。
那些故去的人不宜思念,那些丢失的时光也不能怀念,否则物是人非的景象摆在眼前,能增加的不过是伤感罢了。
沿着村中的羊肠小道一路往前走,直到面前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河水她才陡然从回忆中惊醒,低头一看薄底的绣花鞋已经被河水浸湿,整个脚掌都是凉飕飕的。
她收回已经迈出的步子,正要折身返回,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歌声,那声音极其哀怨多情,如同秋日连绵的细雨密密匝匝地钻进耳朵。
转身看去河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袭宽大的红衣背对着她坐在闪闪发光的鹅卵石上,轻薄的纱裙被风吹起了一个角摇曳着飘荡在女子背后,猛一看仿佛色彩艳丽的一双翅膀。
舒落微被那艳丽的颜色刺伤了眼,眨了眨眼睛再看去时正好看到女子缓缓从河岸站起,她赤着脚,雪白的肌肤泡在清澈的河水间,河水流动时波光闪动更衬得那皮肤白如雪。
“暮堇崖岸,晚霞暖,谁把红装扮”
女子转过身来轻吟浅唱,哀婉的声音与绝美的面容一同出现在傍晚温暖的阳光下。
“遥水河畔,夕阳远,谁在痴痴盼”
细细柔柔的歌声如流水一般顺着耳道流入心底,女子眉眼低垂盯着河水中晶亮的脚趾甲,一步步朝舒落微走去。白嫩的脚掌踩到干燥的鹅卵石上时,女子陡然抬起了眼睛,极其漂亮的一双眼,眼睫纤长,眼波流转。
触及到那似乎带着笑意的眼睛时,舒落微的心跳变得凌乱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折身逃离,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定在原地,任凭她如何努力都不能移动分毫。
“一夕一夕,一年一年
年年夕夕,夕夕年年”
女子还在唱着歌,歌声比凄迷的胡音还要悲伤,那悲伤就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在人沉浸于那婉转的音调中时倏然网住了人心。
明明天边还挂着红艳艳的日头,舒落微却好像掉进了一片深渊,四处黑漆漆的唯有那女子一身红光地向她走去,那漂亮的眼睛里发出幽幽红光,那樱红的唇瓣带着阴森的笑意,还有那歌声似乎更加清晰了……
“我心待君,君已走远”
最后一句女子反复吟唱着,声音越来越凄厉,好像在控诉,好像在愤怒地呐喊……
唱了几遍后女子终于停了下来,白皙的脚掌犹如沙漠里蜿蜒爬行的蛇迅速移动到舒落微面前,那张绝美的脸上全是狰狞的笑意,可脸颊上的泪珠又被夕阳照得发亮,诡异的氛围下,女子伸出了白如藕断的小臂,见舒落微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那手指从她脸上一晃而过。
女子笑着朝她倾身,红唇翕动轻声道:“都是傻子,都是被负心汉骗得团团转的傻子……”
似乎还未从悲伤的歌声中回味过来,传入耳畔的声音也哀怨极了,“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女子一挥手臂,红艳艳的朝霞里突然出现一个静止的画面,舒落微一眼便分辨出那是在暮堇崖上,祁泠煜一袭白衣地站在灰褐色的巨石上,而他的怀里分明躺了个女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看见那女子明亮如星的眼睛时,舒落微的神色巨变,目光陡然变得茫然。
女子笑,抬起手抚摸她的脸,“以你的身份做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和别人的男人纠缠不清?看到那女子没?人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的出现就是个错误。”
“看看你身边的人啊,一个一个都死的好惨,孟书贤被阴差召回地府的那天晚上我就一旁看着,那痴情的男人临走前还望着遥水河叫你的名字呢……”
女子瞧着舒落微毫无血色的脸发出轻快的笑声,“想不想结束这一切?想不想让那些因为你受到牵连的人找回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
“从这里走过去。”女子侧身指着风波渐起的遥水河,原本清澈的河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浓郁的堇色,“一直往前走,走到生命的尽头,到时候你就解脱了……”
舒落微的眼睫动了动,沉寂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动到那片诡异的河流中,女子看到她近乎呆滞的神情垂眸笑了笑,便是在这个小小的疏漏中舒落微猛然睁大了眼睛,狼狈地转身往暮堇山冲去。
女子的笑声还响在耳畔,舒落微发了狠地往前跑,凌乱的山石在脚步磕磕绊绊,摔倒了又爬起来,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只知道往前跑,像是一个追逐夕阳的疯子。
直到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舒落微才意识到自己跑到了山顶,高高的花架迎着迎着夕阳笔直地挺立,空气中有微风漂浮送来淡淡的竹香,祁泠煜一袭白衣站在花架后的岩石上,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听到脚步声他错愕地回头,看到舒落微的时候淡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舒落微猛地停下了脚步,迈出的那只脚踩在圆滚滚的石块上,身子一个倾斜摔倒在坚硬的石块上。
祁泠煜神情紧张地朝她飞奔而去,舒落微却在他赶到之前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被擦破了皮,有血液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祁泠煜,身子不住地后退,后退……一直退到悬崖边缘,那个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的悬崖。
崖边的风极大,吹起她火红的衣裳,吹乱她如瀑的黑发,小小的身子仿佛化作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鸟,那种情形让祁泠煜感到害怕,他伸出手试探着一寸寸向前移动。
舒落微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突然笑了,笑声太过凄凉,凄凉得眼泪都要从眼眶中落下来。
迎着清冷的山风,她泪流满面地开口唱起了那个女子所唱的歌谣。每一个字都是痴情女子的情感流泻,每一个音调都是凄凉的情思,她唱的慢极了,就像是刑场上握刀的刽子手,一下一下割裂着皮肤。
在祁泠煜仓皇的脸上中她扬手卸去了别在发髻中的玉簪,乌黑的发立即在风中飞舞,她笑着摊开手掌,清透的玉石被夕阳照得一片火红。
那根雕着梅花的玉簪在她的手心泛出红光,渐渐地那光芒越来越盛,也将她的面容映得无比诡异。
祁泠煜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不,那玉簪的光芒陡然变得极盛,待红光暗去玉簪已经化作了一柄青色长剑。
舒落微握着剑定定地看着他,美艳的脸上是他从未看过的阴冷,他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抬腿先前迈了一步,那青剑“噗嗤”一声插入他的胸膛。
第五十七章 魂飞魄散
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愣了一下后低头看着被鲜血染红的衣裳,然后眨了眨眼睛又看向舒落微。
面前的女子颤抖着身子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剑,鲜红的血液顿时飞溅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灰暗的尘埃中。
舒落微在哭,声音低低的,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溅上鲜血的绣花鞋踩上了崖边松动的岩石。
祁泠煜听见了细小的石块坠落的声音,伸出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雪白布料上的点点血迹犹如皑皑白雪里幽然绽放的红梅。
“别动 ……”
开口的时候才感觉到伤口在发疼,每一处细微的疼痛密密麻麻地爬到心口,就像一群生着利齿的蚂蚁在啃咬着心脏。
舒落微冷冷地看着他,胳膊抬起青剑,红色的液体顺着冰刃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山风太紧将她的一头长发吹到额前挡住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
“刚才那一箭是我为孟大哥还有孟老伯刺的,还有一箭……”舒落微的说得十分缓慢,说话时举起长剑对准了自己的心口,“还有一箭是我欠他们的……”
明明是与那场权力斗争毫不相干的人,却因为收留了他们二人被皇后报复丢掉了性命,即使孟大娘口口声声说原谅了他们,她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而且还有那么多人……都是因她而死。
她仰起头看着漫天火红的流云,想起了遥水河畔那女子的话,与其自欺欺人地活着,倒不如一了百了地死去呢……
缓缓合上眼睛,她咬唇抬起了青剑,锐利的锋芒在流光中滑过一道弧线,**的剑尖停留在她心口前方不动了。
祁泠煜死死地握住兵刃,翻开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淌着血,一张脸也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苍白如纸。
“不要……”
狠狠的,怜惜的,无奈的,绝望的……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凝聚在两个字中。
舒落微松了手,“哐当”一声,青色长剑跌落在地。
“从今以后,我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山风陡然变大,猎猎作响的风声里,舒落微纵身跳下悬崖,血红的衣裳被风吹起,纷纷扬扬如同一只绝美的蝴蝶。
“不要!”
他高喊一声,紧随着那抹红色跳下高崖。
一只皮毛鲜红的狐狸从寂静的山林中跳出,一次弹跳后小小的身体落在暮堇崖上的一块巨石上。
同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从巨石之后探出了头,小巧的脸上全是丑陋的疤痕,随着乞丐面部夸张的表情,那疤痕愈发狰狞。
小狐狸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笑,清脆的,女子的笑声。
红光一闪,小狐狸变成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女子轻笑着走到小乞丐面前,红色的轻纱飞扬使女子散发着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你……你不是说……一切都会结束吗?”
小乞丐抬起头看向女子,丑陋不堪的脸上唯独一双眼晶亮如星。
“一切不都结束了吗?”女子笑着伸出手,柔弱无骨的手指缓缓移到小乞丐的天灵盖,有红光自她手心发出,“孟仟语……不……倾瑶仙子,一切都结束了……”
红光大盛,小乞丐在那红光里睁大了双眼看向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在不可置信缓缓倒在了混乱的碎石间,双目始终张得极大。
女子冷笑一声毫不怜惜地收回手,折身径直跳下了悬崖,红衣飘飞时沉寂的暮堇崖又响起那凄婉的歌声。
“暮堇崖岸,晚霞暖,谁把红装扮……”
入水的时候祁泠煜还是有直觉的,他可以看到流动的河水将自己包围,可以看到舒落微缓缓下沉的身体,想要游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受了重伤的身体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舒落微的身体完全隐入幽深的河水中时水面忽然涌起巨大的风浪,祁泠煜被那气势汹涌的大浪甩到岸边,失血过多的身体摔到乱石上的时候他还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脑袋像是破了个洞,有风声呼啸着从中间吹过,他狼狈地沿着河岸往水里爬,每一次接触到河水就会立刻被那浪潮打回岸边,连续的撞击让人完全失去了体力,他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躺在冰冷的河岸上,眼前是大片绯色流云飘荡。
有女子从高高的山崖跳落,长长的裙裾被风吹起,飘飘摇摇如漫天的流云,女子的身子也是极轻的,就像是一只灵活的小鸟,展翅飞扬于绚丽的夕阳里。
他神情有些激动地伸出手,颤抖着身子朝那女子爬去,**的身体接触到河水时女子猛地回过身来,漂亮的脸上带着一抹妖冶的笑意,滔天的浪潮涌起,他再次被甩到乱石密布的河岸。
这一次有块尖利的石块从他的脊梁刺入肌肉,骨肉分离,痛意难忍,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在女子放肆的笑声中失去了知觉。
他以为他死了,可是河水再次涌来的时候他有了意识,无比清醒的意识。
他睁开眼睛从阴冷的河岸上站了起来,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只是在集中精神时会有些乏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他震惊地回头瞥了一眼,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郝然躺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和他生得一模一样。
他被这样的发现吓了一跳,折身踉踉跄跄地往河水中跑,不算清澈的河面倒映着一个男人的脸,年轻的、算得上英俊的脸,但他可以肯定那不是他。
巨大的浪潮再次涌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在额前,没有意料之中的大浪,所有汹涌的水潮在距离他数尺远的地方纷纷退散,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和浪潮分开。
抬头看了一眼,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掌心的白光,那光芒比天边明月还要清亮,比夏日的阳光还要温暖。没有任何迟疑,他抬手凝聚力量劈开了面前的浪潮,堇色的河水向两旁退散,一条宽阔的道路出现在他的面前。
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初时还能看到愈来愈淡的暮色,后来天地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黑色,仿佛冥冥中自有指引,他凭着直觉不停地往前走,在到达某个地点时四处陡然变得明亮起来。
那是极盛的白光,不同于月光的朦胧清雅,不同于日光的温暖和煦,那白光是冰冷又张扬的,明亮得似乎想要刺瞎人眼。
祁泠煜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睛,等双眼适应了这样的强光他才能够仔细地辨别眼前的情况,是一种会发光的石头,与夜明珠的光滑莹润不同,那石头形状不一,大小不定,乱七八糟地堆叠在一起。
舒落微便躺在那片石块中央,太过明亮的光芒照得她身上红衣几乎透明,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如同泡影一般的存在,他心一紧,急急忙忙地朝舒落微跑去。
只跑了两步,耳边忽传来岩石崩塌的声音,紧接着无数道白光剧烈地摇晃着向下坠落,祁泠煜什么都顾不到,咬紧牙关就往舒落微身边跑。
手指方触到那火红的裙角,面前的景象陡然消失了,巨大的水浪从白光深处涌出,喷薄愈发的势力彻底摧毁了堆叠的石块,白光四散如同一个被打散的火球般零零碎碎地落入河水。
祁泠煜登时被卷入大浪,经历了连续几次的冲撞后他终于破水而出,一轮圆月高高地悬挂在天边,皎洁的银辉顺着浪潮倾泄而下,白色的湖水如同破碎的珍珠一般纷纷跌落河床。
月光下他终于又找到了那抹娇小的身影,她身上的裙裾被流水中的岩石划破,破裂的裙摆在银色的流水中摇摇晃晃,灵活的得如同一尾鱼。
他屏气凝神向舒落微奔去,身体意料之外的轻盈,脚尖一点便能畅通无阻地飞上夜空,手臂攥住飘扬的裙角时,他的心情安定不少,可手指落在她灰败的脸颊上时,一个心陡然沉入了谷底。
怀中的人安安静静,已经完全没有了呼吸。
他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周身的白光随着他激动的情绪越来越明亮,极盛的白光里一个女子显露出身形。
那时个很漂亮的女子,如瀑的长发在月光下飞扬而起,纤巧的身体包裹在红色的纱裙里,脚上是双红色的绣花鞋露出一截雪白的足踝。
完全从白光中走出时,女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红色瞳仁如同暗夜高高悬挂的红灯笼般明亮。
女子大笑着走向祁泠煜,每走一步脸上的笑意就增加一分,“看看吧,我还是回来了……你们这些负心汉统统都要死,都要死!”
绝美的脸上突然出现狠毒的表情,女子的身体凭空而起,周身刺眼的光芒映红了半边天,素手一抬,那红光呼啸着朝祁泠煜刺去,如箭般来势汹汹。
祁泠煜抬起双臂在红光到来的同时也凭空而起,妖艳的红光堪堪擦着他宽大的衣袍滑过,来不及松一口气,那红光像生了眼睛一般再次向他的背后袭来。
“小心!”
一道白色的身体如同展翅翱翔的鹰一般向祁泠煜扑去,祁泠煜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只看到白衣女子的身体软软地向下坠落。
“好一个感人至深的画面!”
红衣女子狞笑着朝祁泠煜扑去,柔软的身体化作一道光影将他团团包围。
铺天盖地的红光里他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掌心的白光出现又隐去最终被那红光完全吞噬,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蚕食着他的意识,初醒时那种轻松又坚定的感觉荡然无存,他握紧了手掌固执地坚持着,最终还是挡不住口头一股猩甜,重重地跌落在杂乱的碎石间。
昏暗的夜色里又亮起了诡异的光芒,似乎又有人赶来和那红衣女子交手,他的脑海中纷纷杂杂,唯独一个念头最为强烈找到舒落微。
于是当战斗结束那个面相熟悉的年轻男子将他救起后,他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落微呢?”
男子叹了口气道:“她已经魂飞魄散,命归黄泉了。”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在婆娑月影里仰头看着最北方的天际,脑海中的意识无比清明。
他要去那北荒寻聚魂,他要去那南海寻集魄。
他要救回舒落微、不惜任何代价。
第五十八章 孤城浪人
父亲离世那日天气冷极了,御花园的花树上都生了一层透明的冰凌,祁泠逸急着见父亲险些摔倒在大殿前的石阶上,刚狼狈地站直身体,屋内便传来小太监尖利的通传声。他身子一软,跌倒在明黄灯影的尽头。
房间里一直都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真真假假,响成一片。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终于停歇,有宫人陆陆续续从殿内退出,从他身旁经过时,宫人们稍稍停顿了脚步,转而缩着身子飞快地离开了。
他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抬起了手掌,暖橘色的光芒穿过屏风花架落在他掌心的纹路间,纵横交错,条条清晰。
最后四处变得十分宁静,祁泠煜沉稳的脚步声自殿内响起,并缓缓地向他靠近。
他抬起头看他,然后直起身体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祁泠煜就倚着门框神情淡薄地站在他面前,抬头的时候宫灯晃了一下,他似乎看到了祁泠煜闪躲的眼神,轻轻地勾起唇,他笑得慷慨大方。
“还记得幼时夫子教我们念书,你读的都是些治国修身之道,而我偏爱诗词歌赋。夫子总拧着我的耳朵说朽木不可雕也,你看那个时候我就预知到自己的命运了。”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春日将近,皇弟要到宫外赏那万紫千红的春色了。吾在此祝愿皇兄心想事成,身体安康,也祝愿我大祁国泰民安,繁荣富强。”
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去了皇陵,自此饮酒作诗不问俗世。
可是早就千疮百孔的心还残留着一丝牵挂,那个无意间闯入驯马场从此驻足在他的生命的姑娘,那个单纯到让人不忍心伤害的姑娘,她过得还好吗?
孙诚费尽心力找到他时他正靠在皇陵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喝酒,也不知是哪里买来的酒,酒味寡淡,难喝极了。
听到孙诚可以压低的声音时,他扬手摔了手中的酒坛,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便是:“你知道落微消息吗?”
问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呵~祁泠煜那样一个精明的人难道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但想到朝中错杂的局面他的心里有充满了无法掩饰的不安,真是怕极了她会悲伤难过,会对生活失去希望……
没有了天真,没有了快乐,没有了自由的舒落微便不再是舒落微了,他目光呆滞望着一地的酒渍默默为她祈祷,态度虔诚到完全不像他从前的他。
孙诚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将关于舒家遇难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用他继续再说,祁泠逸便能够预想到之后的事情了。
祁泠煜啊祁泠煜,我还是高看了你!
他开始后悔,他开始害怕,他开始自责,于是更加凶猛地喝酒,只有每日醉得不省人事了,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后来祁泠煜到皇陵看他了,那时候他更醉了就正躺在冰凉的石块上睡觉,陡然惊醒的时候身上的薄毯滑落在**的酒渍间,他清晰地看到祁泠煜的眉头一瞬间锁得很紧。
许是看到面前的人过得并不安生,他突然笑了,笑声尖酸刻薄,完全没有从前的风度。他还出言讽刺他,每一句都不离舒落微。
果然祁泠煜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本就虚白的脸变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因为情绪激动从石块上跌到,摔在一片狼藉之中。最后祁泠煜弯腰拉起了他,阴沉的脸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乌云密布的天空。
祁泠煜狠狠地捏着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祁泠逸我还是高看了你,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些时候会变得成熟稳重,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周围的纷纷杂杂全都消失了,祁泠逸堵在躺在潮湿冰凉的地面上,破碎的瓦片散在背后硌得脊梁生疼,他的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丝清明,像是溺水的人重新回到陆地的光明。
孙诚再来时她便绝口不提舒落微的事情,即使心中还藏着思念,他也只能强迫自己隐忍下去。朝中的局势果然很不安稳,内忧外患,风雨交加,他甚至开始为祁泠煜的未来感到忧虑。
颓废了那么多天,他仿佛看清了自己的未来,也看清了自己身上的责任,那些形势未明下的猜忌与仇恨,那些巨大打击吓得绝望与伤痛,就如同倾盆而至的大雨,天晴了便过了。
祁泠煜将他接触皇陵那日,他望着皇陵之外清风明日,心中有一阵恍惚,因为前面等待他的若不是鸟语花香的极乐世界,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因为孙诚带来一个令他有种恍然如梦之感的消息:舒落微将离开皇宫与他相聚。
从前盼了那么久的事情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还是不敢相信的,直到舒落微安静靠在他的怀里,空旷的院落里传来她轻微的呼吸声。他的胸腔剧烈地颤动着,有了这段回忆,哪怕以后等着他的是万劫不复,他也心甘情愿地认了。
祁泠煜找到他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想过来得那么快,快到他都没有机会好好将属于他与舒落微的未来设想完整。
那晚他长久地站在月光明亮的窗前,目光沉静地望着幽深的林霏,沉默良久还是对祁泠煜道:“我怕她会难过……”
他不畏惧死亡,因为他的死对于大祁的安定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可他害怕舒落微难过,怕那朵开在悬崖边岌岌可危的因他的离开彻底凋零。
祁泠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行前留给他一句话:“不会的。”语气里全是笃定。
他选择相信祁泠煜,陪着他演戏,陪着那些虎视眈眈的臣子演戏,最后以可以称得上灿烈的方式死在众人面前,只是、他没有想到舒落微最后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她眼中的悲伤与绝望,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还是有些后悔的若是自己后来不去招惹她该有多好啊……
可是他却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细微的晨光落在塌前的珠帘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白发苍苍的医者拍了拍他的手背,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才突然明了祁泠煜为何会那么笃定地回答他,那人根本没有想过以他的性命换天下太平,那人一直都是记忆里冷漠又善良的兄长。
突然他很想见见祁泠煜,只消看一眼便好,或许以后真的就没有机会见面了吧……
卫远将圣旨带到承毅殿时他正坐在青藤花架上纳凉,有粉衣的小宫女坐在一旁烧火煮茶,巴掌大的小脸上爬满了汗滴。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精致的凤眼微微上挑,目光流转间散发着慵懒的气息,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但身子一直有些虚弱,因此脸色也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余光瞥到卫远古井无波的脸,他脸上浅淡的神情有所收敛,双手撑着藤椅坐了起来。
“卫大人因何事造访?”
懒洋洋的话音刚落,卫远精致跪在了他的面前,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重重绿叶落在他沉静的面容,那双眼因薄薄的金光愈发深沉似海。
卫远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将绘着龙纹的圣旨交给了他。
祁泠逸目光直视着卫远手中的卷轴久久没有移动,方才慵懒的神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落魄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早晚都要离开皇宫,只是没想过祁泠煜连见面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呵~又想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他忍下心底的酸涩摊开了微凉的卷轴,匆匆一瞥,卷轴顺着藤椅滚落在地,明黄的纸张摊了一地。
“真的吗?”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卫远,嘴唇嚅嗫着,双手握拳砸在一旁的圆柱上,青藤花架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后稀里哗啦地塌下。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夺去了他一切的那一天。
他失去了他最敬重的兄长,他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子,他失去了向往已久的自由。
黄袍加身的那日他在承毅殿喝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那日他和舒落微、祁泠煜三人在夕阳下重逢,舒落微端酒敬向祁泠煜。她说“有些人踏破一声想要追求的,却是有些人弃之如履的。”
如今,他曾弃之如履的皇权将他困在了皇宫这个牢笼里。往前一步,是无数百姓殷切的眼神,往后一步,是父亲兄长深沉的面容。而他、无处可逃。
后来他特意去了一趟遥水村,牵着舒浩南的儿子。
小男孩刚刚学会说话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站在村口的桂花树下一个劲地问他问题,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极了初遇时舒落微的眼睛。
他抱着男孩耐心地解释,一直到男孩问够了他才抱着他登上暮堇山,半路的时候男孩躺在他怀里睡着了,稚嫩的脸蛋因酣睡留下一层薄红,模样乖巧极了。
他坐在空旷的山石上低头看着男孩的睡颜,心里安详极了。
男孩终于在他的注视下悠悠转醒,朦胧的睡眼眨了眨,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声音软软糯糯的:“姑母是在这里吗?”
他笑,“是啊。”
“那她怎么不出来看落儿呢?”
他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眸光闪亮如星,“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卷首 情深不寿(一)
灵沅出生的那年破魔岛下了整整一月的雨,声势浩大的雨水将岛中最大的一座火山都浇熄了,无数妖魔围着那火山虔诚地跪拜,狰狞丑陋的脸上都写满了敬意。
整座岛上只有精通占卜的老巫师对着湿润的土地唉声叹气,眼见着那雨没有停歇的架势,他终于撑着油纸伞进了魔宫。
当时魔王正抱着新出生的婴孩站在廊前看雨,晶亮的雨滴顺着红色的屋檐滑落,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巫师合上伞一抬头就看到那婴孩的火红的眼珠,比炼丹炉至纯的三味真火还要明亮。
巫师跪在落雨的长廊前将卦象一五一十地禀告,说完之后恭敬地屈身磕了个头,雨势愈发大了,哗哗啦啦的流水溅落在他黑色的外袍上,**的布料紧贴着身体,瞧着模样狼狈极了。
那个向来对他和颜悦色的魔王站在长廊尽头,胳膊举的很高,垂下来的宽大衣袖将怀中婴儿遮得严严实实,确定了不会淋到孩子,他才回头看向巫师,已经有了老态的脸上全是不耐的神色。
“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巫师又俯身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时目光很坚定,“大王护子心切的心情臣能理解,可破魔岛中居住的大都是道行短浅的小妖,若是卦中事当真发生了,后果则不堪设想啊。”
魔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低头时目光又充满了柔情,“她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她的。”
“那便让她永远留在破魔岛,不给任何人接近她的机会。”
幼小的婴儿扑腾着胳膊去抓漂浮在空气中的小水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意,模样单纯的如同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
沉默地对峙良久,魔王终于点头答应了巫师的请求。
或许因为从小便被剥夺了自由的权力,魔王对待灵沅格外宠溺,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小嘴一开一合,第二日就能在寝殿门口看到那样东西。即使如此,灵沅过得还是很不开心,她没有玩伴,也没有能说话聊天的人,甚至养只宠物还要定期拿出去让巫师检查。
实在太过无聊的她便日日躲在寝殿看书,一开始看的是破魔岛内的典籍风情,后来是九重天上的八卦趣事,最后是凡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
那时候读到凡世人为了情情爱爱要死要活的情节,她就会托着下巴问自己的父亲何为爱情。
魔王听到这个问题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她头一次见到如此表情有些被吓到了,后来魔王将她抱着怀里哄着,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爱情都是骗人的东西,以后你千万不要碰。”
这句话灵沅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一千八百岁的时候她心血来潮想要看看破魔岛外的世界,可是魔宫的守卫实在太过森严,她逃不出去就只能对着高高的围墙唉声叹气。长吁短叹的次数多了,有一日宫墙那端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很年轻的声音,落到耳朵时有点像春天泉水破冰而出的声音,清脆的,带着生机勃勃的力量。
男人和她讲魔宫之外的事情,讲路口那只动物修成了人形,将讲城中哪只狐狸又跑到凡间勾引凡人,还讲到……母亲为他介绍了什么样的小妖精。
提起那妖精的样貌时,男人笑了,清爽如山风的笑声穿过墙体传入她的耳朵,灵沅突然觉得耳根痒痒的,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
笑声停止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道:“那你想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
那端沉默了许久,久到灵沅以为男人被她的问题吓跑了,结果男人回了个“想”字,与此同时还扔下了一根绳子。
灵沅心领神会地拉着那根绳子往上爬,只顺着墙壁攀爬了两步她的身后就响起了暴喝声,一回头就看到父亲盛怒的脸。
她果真看到了那男人的样貌,一个清秀的年轻男人,身子很瘦弱,被兵卫拉下去时青色的衣衫紧贴着皮肤,模样狼狈极了。
她跪在魔王面前求放掉那个男人,并答应他再也不起离开魔宫的心思。
可是即使她再也不对着宫墙肖想外面的世界,那被惊扰的心还是无法完全平静下来。她时常想起男人被兵卫拖走时看向她的眼神,明亮如星,神情似水。
爱情真的是骗人的东西吗?
她时常躺在榻上辗转发侧地思考这个问题,可惜她想不出答案来,更没有能告诉她答案。
没过多久魔王便病倒了,按理说修为极高的妖魔轻易不会伤及根源,可修为最高的魔王的确病了,并且病来如山倒,不过几日功夫就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为了治好父亲的病,灵沅将魔宫所有的医术翻了个遍,最后在某本陈旧的古书里发现了一种能医治百病的草药绛灵,只是那草药生在仙魔交界处的一片小岛上。而且,为了防止有人乱采远古上神特意指派了神兽守护那草药。
本来她还心存犹疑,等探望过父亲的病情,仅存的那一点迟疑也没了。
自打魔王病重后魔宫的守卫就松懈不少,再加上这些年灵沅虽过得颓废该练的本事却一样不少。于是当夜她顺利地逃出了魔宫,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破魔岛。
破魔岛外是清朗的夏日,澄净的阳光照得整天天空水洗一般的明净,见惯了风沙与干涸的人看着眼前风和日丽的情形,心中自然免不了一阵激动。
独自在破魔岛外晃荡了许久,她终于恋恋不舍地拿出记载六界风土人情的小册子将生着绛灵的小岛标记出来。
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岛,四面环水,岛中绿意盎然,生机一片。
她走下云头落在绿草中央,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图集低头辨别各种植物,许是她太过投入,连身后异常的响动都没有发觉。
于是当那恶龙腾空而起咆哮着向她冲去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除了惊恐还是惊恐,平日里学的本事成了一纸空谈。
燃着火的利爪如同火柱一般落下,行动之际带起一阵狂风,风过之境乱草凄迷。恶龙在巨大的风声中挥舞着尾巴,结果带起更加强烈的狂风,无数细小的尘埃纷纷扬起如乱雨一般稀里哗啦地浇到人脸上。
灵沅本能地闭上眼睛将风沙隔绝在外,可是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危急情况,利爪落在的那一瞬间她咬牙抬起手臂,凝聚起周身的力量,一时间小岛上方红光大作。
意料当中的冲击没有来临,灵沅动了动胳膊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面前是极盛的白光,白光中男子的身体几乎透明,唯有黑色的发丝因狂风在空中飘扬。
她若是个凡人,眼前的场景应该就是标准的英雄救美,那英雄有着高大的身材,有着矫健的身影,还有着同江湖侠客一模一样的飘扬墨发。唯一不同的是,凡间画本子中的英雄出场时没有那么明亮的光芒,那白光如海浪般浩浩荡荡,声势强大到漫天的日光都褪去了颜色。
她就站在白光的沐浴下看着男子拿起手中长剑刺向恶龙,恶龙咆哮着吐出火种却被他轻易躲过,素色的衣袂翩翩而起几乎和那白光融为一体。长剑凌空而起,一龙一剑在空中交缠,她的目光却落在那人的背影上,痴痴的,仿佛入了梦。
白光黯淡之际那恶龙哀嚎一声从空中跌落,庞大的身体笔直地砸进生满绿植的小岛,鳞片丛生的皮肤间腾一下蹿起红色的火苗,鲜嫩的绿叶被那火苗烤的滋滋作响。
灵沅愣愣地看向一旁波光粼粼的湖泊,犹豫间那男子已经从战斗中脱离,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身前款款向她走来。
有风吹过,周围传来草叶波动的清风声响,他墨发飞舞,衣袂飘飘地停在距离她仅有一步的地方,然后伸出了手掌,暖暖夕阳落在掌心将交错的纹路照得清清楚楚。
灵沅盯着那只宽大的手掌,仿佛话本里受了妖精蛊惑的书生一般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温暖而干燥的,拉她起来时拇指微微用力,和她的皮肤完美地贴合在一起。
男子将她从杂乱的草地拉起后转身看向被恶龙砸出的深坑,那里火光一片并且有不断蔓延的趋势。宽大的衣袖一挥,澄净的湖水便冲出水面向火苗上浇,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火苗便偃旗息鼓。
做完这一切,男子又回头看向灵沅,漂亮的眉轻轻蹙起,清俊的脸上露出些不满的情绪,“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喑哑成熟的嗓音,有些像夏日里干燥的微风卷起枝头绿叶的声音。灵沅自动忽略了他话中的情绪,心脏不自然地颤动着,看向他的眼神带了些不喑世事的迷茫。
男子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两瓣唇抿出了不自然的白色,脚步一抬又向前迈了一步。灵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呼吸一滞,不等她向后躲闪,男子突然低下了头。
两个人离得很近,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男子纤长的睫毛,以及深沉似海的眼眸。
卷首 情深不寿(二)
像是跌入了一片黑色的海洋,所有的情绪都被那温柔的海水冲散,灵沅仰头看着他,表情呆呆傻傻的,像极了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男子突然轻笑出声,清风明月般的笑声中,他抬手捻起一片草叶,在灵沅迅速变红的脸色中笑得轻松又放肆。
一千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这么随意地嘲笑她,更没有人像他笑得这么好看,那笑容仿佛藏了毒药,只消一眼便教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我来找绛灵。”
沉默了很久的灵沅突然爆出这么一句话,说完飞快地低下了头,白皙的脸蛋一直红到耳根,心脏也莫名地跳得很快。她垂首急促地呼吸着,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男子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然后落在了她身后一堆已经采栽好的草药上,又是一声笑,浅淡的笑声震得她的耳膜微微发痒。
“你确定那是绛灵?”
灵沅急急地抬起头,顶着张红脸转身看向自己的劳动成果,半晌,又回过头疑惑地看向男子,漂亮的杏眼眨了两下,水润的眸子教人有些失神。
男子不动声色地偏移过自己的视线,轻声道:“你采的也是一种草药,名作木辛,若是想要绛灵便随我来。”
也不问她的身份,更不追究她为何寻找绛灵,男子与她擦肩而过,径直向小岛深处走去。
脚掌擦过狭长的草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有颜色鲜亮的小鸟打湖面飞快地略过,同时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叫,灵沅有些机械地跟在他的身后,鼻端全是草木的清香,眼中全是他素色的衣角。
男子停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前,一回头正好见低头走路的灵沅像只失控的小鸟一样扎进自己的怀里,闷闷的胸腔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脸上怪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沉着脸后退了一步。
灵沅仍用懵懂的目光望着她,明明生在穷凶极恶的魔窟,那眼神却比九重天上的瑶池水还要清亮,一眼望去,仿佛可以窥明自己的内心。
男子再不刻意看她,低头一眼不发地蓄力,白光一闪巨石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巨石之下是一个幽深的坑洞。
“跟上。”
吐出简单的两个字,男子纵身跃进坑洞,留下呆愣在原地的灵沅。
微风吹过巨石发出低哑的响声,灵沅终于找回神识紧随着他跳了下去。
坑洞不是很深片刻的功夫便踩到了坚硬的地面,但不知为何外面的阳光似乎完全被隔绝,坑洞里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内部真实的情况。
灵沅伸出手臂在身前打探,刚走了两步手指便触到光滑有质感的东西,她好奇地摸了两下,还未分辨出是什么东西便有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别乱动。”
许是环境太过幽深,他的嗓音听起来格外魅惑,惹得人止不住面红耳赤。
眼前突然一亮,男子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皎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空寂的坑洞。
灵沅这才看到自己的手放在什么地方,原本就绯红的脸颊顿时红得能滴血,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掌,方才接触过他胸膛的指甲泛着微微的麻意,像是被人打通了经脉,整个人都陷入了酥软之中。
男子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将夜明珠放入她纠缠在一起的手掌中,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坑洞伸出走去。
圆润的珠子落入掌心,萦绕在指尖的浅浅温度换回了灵沅的意识,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后才急急忙忙地跟上。
坑洞不算很大,男子向前走了十余步便停了下来,他的面前是一片紫色的花朵,走得近了才能看清那植物生着紫色的枝干、紫色的叶子、紫色的花朵。
夜明珠浅淡的光芒更映得那紫色深邃而诡异,灵沅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掌,干巴巴地问男子:“这就是绛灵?”
男子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肯定的眼神里已经写出了答案。
灵沅往前走了一步,和男子肩并肩站在一起,绣着花朵的衣袖微微下垂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臂,她弯腰便要去摘那花朵,头刚刚底下就被男子一把抓住了衣领。
她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偏头不满地看向男子,红润的唇撇了撇露出了惯常同父亲撒娇的表情。
男子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持,然后飞快地松开了手,“你站在后面不要动,我帮你摘。”
灵沅迟疑了一下竟莫名其妙地听从了他的安排,退后了两步刚刚站定,眼前突然白光大盛,男子抬起了一只胳膊,摊开的掌心间凝聚着刺眼的白光。
当白色光线涌向角落中的植物时,原本平淡的花朵登时冒出紫色的光芒,一紫一白两道光线在幽暗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渐渐地那白光越来越盛大有吞噬掉紫光的势头。
灵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抬头的瞬间有通身碧绿的东西从紫光的尽头窜出,并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膨胀,狭小的坑洞已然容不下它的身躯。
天地开始剧烈地晃动,分崩离析的岩石噼里啪啦跌落,灵沅挥臂挡住纷纷掉落的碎石,向男子高喊了一声离开。
男子宽大的衣袍动了动,身体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刺眼的白光终于完全吞噬了最后一缕紫色,一朵小小紫花落在他的掌心。
与此同时那巨兽咆哮着向男子扑去,男子方合上手掌来不及闪躲硬生生受了那巨兽一掌,有鲜血自男子喉头溢出溅落在他素色的衣裳间。
触目的红色彻底将灵沅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出,她娇呵一声,身形一闪幻化成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巨兽,两只灵活的前爪迅敏地将摔在碎石之中的男子捞起,在巨兽咆哮着扑上来之前尾巴一甩凌空飞起数丈高。
风波已平四下宁静,灵沅躺在松软的云朵上气喘吁吁,躺在她身侧的是那个男子。男子脸色虚白地偏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珠微微闪动,但没有丝毫的惊讶与恐惧。
灵沅心惊胆战地将男子带回了破魔岛,为了掩人耳目她依旧翻墙进的魔宫,因魔王之病而松懈的守卫突然又变得森严,几乎是一落地便有魔兵执着兵器将她拦下。
不过一日的光景父亲的病居然又加重了那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话,先是讲魔族的未来,后是讲关于她的种种琐事。
双眼都已经昏沉的老人却在提起她带回的那个男子时陡然变了脸色,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掌,气息浑浊地缓缓道:“沅儿,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看的人。”
当年那个叱咤六界的魔君爱上了九重天上最美的百花仙子,为了得到美人心,他抛下男儿尊严甘愿向天君俯首称臣,最后换来的却是什么呢?
垂暮老人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在灵沅朦胧的泪眼里永远合上了眼睛。
灵沅最后是被魔君的贴身兵卫送回寝宫的,那时候她哭得脱了力完全忘记关于男人的事情,一回寝宫便倒头躺在了软塌间。
朦朦胧胧里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隔着层布料她仍旧能感受到那手掌温暖的热度,男子的声音在空寂的夜色里空旷又悠远:“哭吧,哭过之后便要坚强起来了。”
灵沅扑在他的怀里眼泪像决了堤一样倾泄而出,男子放在她肩膀的手掌僵了一下,然后缓缓落在她单薄的脊背,轻轻地拍打着。
第二日醒来后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灵沅坐在软塌上认真地擦去脸上泪痕,然后拿出藏在怀中的紫色花朵无比珍重地放在了檀木盒子中。
她再也没有留下一滴泪,面色阴沉到近乎古板地处理父亲留下的一堆琐事,并迅速地接管了父亲的位置。仅仅过了三天,上到修为高深的魔头下到刚刚修成人形的小妖全都知道破魔岛易主了。
心怀鬼胎的开始蠢蠢欲动,无权无势的开始忧心忡忡,诡异的氛围笼罩着整片小岛。
埋葬父亲的那一日灵沅独自爬上破魔岛最高的那座火山,烈火炎炎的火山自她出生那年便完全熄灭,几千年过去仍旧是寸草不生。
她站在深红的土地上低头向下望去,被风吹乱的发丝挡住了迷茫的视线,身后忽然传来浅浅的脚步声。
男子纤长的手指落在她额前,指尖一勾将她的碎发别在而后,眼睫低垂深深地望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睛仿佛一片可以包容一切的海。
灵沅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先是隐忍地低低啜泣,后来就变成肆无忌惮的大哭,男子的手始终停在她的耳畔,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
多温柔的眼神啊,她几乎溺毙在男子一举一动流露出的温情中,可是温情过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数妖魔中了禁术失去了战斗能力,与此同时数万天兵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破魔岛,灵沅走下火山时面对的便是数十名狼狈的妖魔,以及无法计量的天兵。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地盯着站在天兵之后衣袂飘飘的男子,他还是面容沉静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眼眸中盛满了温柔。
便是在那样的眼神里,男子沉着脸说出了最绝情的话:“你的父亲有没有告诉自己为何而死?堂堂魔君为了救回个女子自毁妖元,落得个与凡人相同的命运,真是……呵~愚蠢!”
灵沅突然就笑了,火红的衣裳如同一朵荼蘼花倏然开放,她狂笑着冲上云霄,在一众人震惊的目光下逃出破魔岛。
男子一言不发地追上,他的身后依旧是手执兵器的天兵。
灵沅一路飞奔停在了碧柯湖上空,无限留恋地看了脚下碧意盎然的小岛一眼,空灵的眸子闪出一抹绝望,她在男子震惊的目光下抬起了手掌,然后毫不留情地击向自己。
毁天灭地的一掌落在娇弱的身体,一瞬间,骨肉离析,血色迷蒙。
红色的心脏碎成两半,一半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中,另一半跌落在澄净的碧柯湖里。
空气中还散发着血腥余味,男子的耳边还回荡着灵沅恍若叹息的声音:
“爱情啊,果然都是骗人的……”
第一章 朝暮归来
某日桃姬浇完水躺在扶柳岛中的柳树下打盹,半睡半醒间耳边传来一声嗤笑,声音虽带着些稚嫩,嘲讽的意味却是十足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抬头就看到粗壮的树枝间坐了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男娃娃胖乎乎的手掌捏了根柳枝,圆滚滚的眼睛懒懒地眯着,手上柳枝在葱绿的叶片中来回摇摆,惹得一阵“沙沙”声响。
桃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双眼就冒出了亮晶晶的泪花,“暮姐啊,你怎么变得这么小……”这么小就算了,怎么还成了个男娃娃?
男娃娃小嘴一撇将手中的柳枝丢在了桃姬头上,心情激动的桃姬扒开脑袋上的柳叶,依旧泪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男娃娃摆出个自认为凶神恶煞地表情瞪了她一眼,然后伸了伸短胳膊短腿从柳树上跳了下来。
桃姬紧盯着他的动作,在小人从树枝间跳下的那一刻吓得缩了缩脖子,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小人叉着腰站在她面前,白嫩的脖子扬得高高的,神情很是倨傲,“蠢货,我不是朝暮。”
“哦,你不是朝暮。”桃姬随着他的话念了一遍,念完整个人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你不是朝暮你是谁?”
停顿了一下,桃姬不可置信地指着男娃娃圆圆的脸蛋,结结巴巴道:“你……你不会是……柯醉吧?”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围着男孩转了一圈,焦躁的视线最后落在男孩的大眼睛上,又是一脸痛惜的表情,桃姬拍着桌子连连道:“你的桃花眼呢?我最喜欢的桃花眼去哪了?”
男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扯起唇角冷哼了一声,道:“你的品位我不敢恭维……还有,我也不是柯醉。”
桃姬悲痛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仍没有从桃花眼消失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你不是柯醉你是谁啊?这扶柳岛还能有其他人吗?”
男孩又是一声冷哼,眼皮一抬视线落在被微风吹动的树枝上,“我便是这棵柳树,你姑且可以叫我扶柳。”
“这棵柳树?”桃姬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高大粗壮的柳树,又看了一眼软软糯糯的男娃娃,脸上写满了震惊,“都说人不可貌相,今日我才晓得妖也不可貌相,你这模样生得可是绝了。”
男孩的嘴角抽了抽,双手搭在桌沿爬上了石凳,踩在凳子上的小人终于能和桃姬视线持平,他叉着腰鄙视地看着桃姬,高声道:“只有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东西才能修炼成妖,我是这扶柳岛中生出的第二位仙人!”
“哦。”桃姬淡淡地点了点头,在男孩发黑的脸色中神色自然地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慢吞吞地倒了杯茶后才抬起头看他,“那第一位仙人是谁啊?”
男孩深吸一口气,本就胖乎乎的脸蛋鼓得像只青小青蛙,“第一位仙人是朝暮!朝暮!你认识吗?”
低头喝茶的桃姬猛然记起距离朝暮昏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往常在他们眼中三个月时段很短的日子,有时候一眨眼便过去了,可这三个月对于桃姬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呢。
桃姬与柯醉在的时候,她每日无非是浇一浇木辛草,采两朵桃花,是不是还可以去隔壁山头偷看一眼美男子,日子过得清闲又颓废。
自打那日柯醉将昏迷不醒的朝暮从北荒的极寒之地带回来后,一切就变了。
那日柯醉同她讲了许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朝暮的,关于碧柯湖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话的柯醉,所以柯醉说话时她全程都处于震惊状态,至于内容,自然没有听进去多少。直到最后柯醉说了一句“若是我不在了”,她游离的思绪才陡然归位。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柯醉的目光一直落在沉睡的朝暮身上,那眼神温柔又沉重,仿佛从海面上掠过的微风带着海水的湿意与冰冷。
“若我不在了,你一定好好好照顾朝暮,直到她醒来的那一日。倘若后来她问起了我,你便告诉她我去云游四海了,说不定会回来,说不定就永远不会来了。”
或许是被他话中悲伤的情绪感染,桃姬立即湿了眼眶,趴在桃木桌上哭哭啼啼地抹起了眼泪。
想到当时的场景桃姬就忍不住骂自己不争气竟没有多问一句朝暮何时会醒来,没有他们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
思绪回转桃姬有些欣慰地看了面前的小人一眼,好在老天有眼又送来一个男娃娃给她解闷。男孩被她脸上诡异的笑容吓到,矮小的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结果一脚踩空从凳子上算了下去。
桃姬将喝进嘴里的凉茶一口喷了出来,然后在男孩恼羞成怒的表情中笑得愈发欢乐。
男孩捏紧了拳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就得意吧,等朝暮醒来看你怎么向她交代!”
“暮姐要醒了?”桃姬擦去唇边水渍,脸上仍带着笑意,“我在这等了两个多月都没看出来她何时醒来,你刚化成人形就算出来了?”
男孩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趾高气扬道:“那是自然,毕竟我们血统不同。”
桃姬嗤笑一声,只把他的话当成了儿戏,不料三日后朝暮果然醒了过来。
那日她正坐在柳树下和男孩斗嘴,不,男孩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扶柳。两个人正吵得厉害,小竹屋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咳嗽声,桃姬没注意仍尖着嗓子吵嚷,耳力极好的扶柳眼皮子一抬,盯着竹屋的小窗不动了。
桃姬顺着他的目光朝竹屋看去,嘴里仍念念叨叨说个不停,“怎么不和我胡搅蛮缠了,你这小娃娃……”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竹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
桃姬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扶柳,后者则耸了耸肩膀一抬头就见面前闪过一道粉光飞似的冲进竹屋。
冲进竹屋的那一瞬间桃姬猛地停住了脚步,目光犹豫地朝卧室望了两眼,迈出的脚步迈出又缩回,极度惊喜的心情因为联想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而变得沉重。
来来回回试探了许多次,屋内传来女子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那声音着实沙哑,想来是为了找水喝才打翻了桌上的杯盏吧。
桃姬的良心突然有些不安,于是,她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就走进了卧室。
朝暮正靠在窗前的小桌上休息,看到桃姬讪笑着走进来,脸上慵懒的表情一收登时露出严肃的神情来。
只是目光交错的瞬间,桃姬立即心虚地将迈出的那只脚收了回来,“要不……我去给你倒被热茶来?”
朝暮抬起右手在光亮的桌面上扣了两下,面上似笑非笑,教桃姬不由得脊背发寒,“先把柯醉给我叫过来你再去倒茶。”
柯醉……
桃姬这回是真的脊背发寒了,打小她就说不得谎话,每次说谎就心跳加速脸蛋通红,这回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就已经心虚到言语结巴,“柯醉他……他出去云游四海了……走之前托我对你说他可能、可能不回来了……”
朝暮眯着眼看她,苍白的脸色更衬得她勾起的唇异常红艳,曲起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上扣了一眼,闷闷的声响如雷一般敲进桃姬心中,“你最好同我说实话,桃姬、你也该清楚自己的毛病吧?”
桃姬缩了缩身子,小脸顿时红得滴血,“柯醉他的确、的确是这样交代我的。”
“呵~”朝暮轻笑一声坐直了身体,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他是如何交代你的我并不关心,我比较在意的是、他是怎么做的。说吧,柯醉去哪了?”
她记得很清楚三千年前她受狐妖蛊惑落进遥水河中,藏在河中的怨灵吸干了她的灵气,甚至、碎了她的仙元。柯醉为了救她特意去了趟北荒南海取来聚魄集魂,又使用了六界之中唯一一株绛灵,勉强救下她的性命。与其说救下她的性命,倒不如说她是依靠绛灵的神力勉强存活。
没了绛灵,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还能活着的原因。
思及此,朝暮的脸色有些难看,莫不是柯醉到天宫大闹一场,又将绛灵从勐泽手中夺了回来?
她抬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律动,甚至比从前还要稳健许多。
桃姬偷偷抬眼瞟见了朝暮变得难看的脸色,想好的说辞登时忘了七七八八,“柯醉他……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临走前、他只告诉我、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你,直到你醒来的那一天。”
“那他之前可上过九重天?”
桃姬摇摇头,眼神一派迷茫,“应该是没有的,自打从极寒之地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碧柯湖。”
朝暮的思绪有些混乱,偏头望着窗外逐渐黯淡的阳光,半晌的沉默过后,她又问道:“那你可听说过九重天上的消息,比如凰王的女儿倾瑶公主是否醒来?”
这一回桃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道:“醒了,前几日凰王领着一大对人马敲锣打鼓地上了九重天,中途就经过了碧柯湖旁边的一座小山,我在桃花岛中就听见了喧闹的锣鼓声。”
醒了啊?朝暮冷笑一声,被她亲手剜开的心脏有些隐隐作痛,但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她需要、知道自己为何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第二章 好不厚道
待在扶柳岛休养了两日朝暮便决意去九重天探一探情况,当初知道她行踪的人只有一个辕禄,既然自己遗落在寒地的身体能被柯醉找到就说明辕禄并没有信守承诺。
想到这一点,朝暮恨得牙痒痒,因为知道自己寿命将尽,所以她才做个顺手人情求了紫依的命簿子,结果她篡改了天命又没死成,思来想去其中受惠的就只有辕禄一个。
人与人之间果然是没有信任可言的,朝暮摇着折扇便杀气腾腾地去九重天寻找辕禄。临行前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非拉着她的胳膊求陪同,瞧着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她一个不忍心就顺手带了个拖油瓶。
到穆星殿的时候辕禄正为殿门口摆放的花草浇水,今日他穿了件浅色的衣服,许是倒水时不注意宽大的袖口染上了水渍。见朝暮凶神恶煞地下了祥云,他甩了甩袖子上的水,笑得慈眉善目。
“合着你早就料想到这一天了吗?”
朝暮倚在大殿的红木门框边,嘴角勾起一抹阴森森的笑容,跟在她身后的扶柳被她那表情吓得缩了缩身子,可怜兮兮地撇了撇嘴。
辕禄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紧攥着朝暮衣角的男娃娃,笑得一脸兴味,“数月不见,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朝暮龇牙咧嘴地回呛他:“数月不见,辕禄星君耍嘴皮子的功夫是越发精进了。”
“既然来了便进来喝杯茶再走,我刚从王母那讨的茶叶。”
知道朝暮所行目的,辕禄做起事来不紧不慢,将人请进穆星殿后又回寝殿换了身衣裳才从容地回到正殿。
朝暮闲适地靠在凳子上喝茶,同来的男娃娃正拎着麒麟兽的耳朵来回晃悠,他眼皮子跳了跳连跑到男娃娃面前,话卡在喉咙里还没出来就见男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地盯着他。
“叔叔,我到外面玩去了。”
辕禄深吸一口,眼睁睁地看着他肉成团的手掌抓住了麒麟兽的耳边,胳膊一抬就将小兽拎了起来。
“辕禄仙君可别是要跟一个小孩子见识。”朝暮看到他黑如锅底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听见那笑声,低头玩耍的扶柳也偷偷勾起了唇角。
辕禄又深吸一口气,转头冲朝暮笑得咬牙切齿,“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别拿别的东西出气。”
放在桌案边的手动了动,纤瘦的手指端起绘着游鱼戏水图的茶杯晃了一下,朝暮眉眼微眯笑得狡黠,“我还以为辕禄仙君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啊,真算是小心眼!”辕禄认命地坐在朝暮对面,顺手端起身旁案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被烫得险些将杯子摔了。
沉沉地吸了两口气他才道:“其实这件事本不该我来对你说,但眼下柯醉应该……”
辕禄抬眼睨了朝暮一眼,“你见到柯醉了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算了,先不提柯醉,我便从故事的开头跟你讲。两万年前天君到魔窟降魔,不费一兵一卒便将魔族大大小小妖魔降服的事情你听说过吧?当时九重天上人人传颂天君法术精神,智谋绝代,其实只有身边的人知道他那场胜利是如何得到的。”
辕禄眼皮一抬,脸上表情阴测测的,“魔君年轻时曾爱上了九重天上的百花仙子,为了得到美人心时常到天宫骚扰,百花仙子想要摆脱这种纠缠便和前任天君做了场交易。”
“因为魔君其人有通天道行,他在位时期魔族不断鼎盛,大有压制天族的气势,所以天君权衡利弊后同意了百花仙子的条件。于是百花仙子佯装答应魔君的条件嫁入破魔岛,然后天君派人前去发难扬言要剔除仙子的仙骨,并生生世世不许其魂魄进入轮回道。魔君为了保护百花仙子甘愿自毁妖元,向天君俯首称臣。”
辕禄叹了口气,继续道:“百花仙子总共在破魔岛呆了两年,期间诞下一个女婴,魔君对这个女儿是宠爱有加,即使后来百花仙子重伤了魔君逃出破魔岛,他也不曾迁怒那女娃半分。”
“当初天君能进入破魔岛便全靠那女娃相助,据百花仙子所言,魔君自毁了妖元后实力便大不如前,后来又被仙子所伤,其虽为魔身但寿命已经大大缩减。天君便是趁着那女娃外出为魔君寻药的时候使了计策,不仅不仅吹灰之力潜入破魔岛,更抓住魔君离世的时间在各处泉眼下了药,后来的事……便和书中记载的别无二般了。”
辕禄端起茶杯拨动杯盖,半眯着眼看着清白的雾气四散开来,语气也是淡淡的,“你修成仙身也不过是这两万年的事吧?”
朝暮握成拳的手掌紧了紧,若记的不错,她是在那场仙魔大战后一百年修成人形的,当时扶柳岛还有挺大一片凹坑,其内土壤发黑寸草不生,柯醉告诉她那时仙魔大战留下的后遗症。
瞥见朝暮的脸色,辕禄心中了然,“三千年前你和勐泽下凡历劫的事情,想必、你也都知道了吧?”
朝暮迟钝地点了点头,心情愈发沉重。
深坑里女子的哀怨的声音再次回响于耳畔,看着辕禄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女子所等的人就是她,至于那负心汉、想必就是辕禄口中的天君了吧。
只是她不太明白,自己和那魔君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又或者那女儿想从她身上取出什么宝贵的东西?
沉默片刻她抬起头看向辕禄,眼中慵懒闲适的神情全都被迷茫取代,“所以呢……所以我和仙魔大战,和那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辕禄难得收敛了脸上轻浮的表情,语气中带了几分惆怅,“其实我也不知你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其中缘由柯醉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若是真想知道便去找柯醉吧。”
朝暮被他的说辞气笑了,“所以你跟我讲了那么长一个故事就是为了告诉我预知后事请找柯醉?辕禄,做仙要厚道!”
辕禄摊了摊手,语气相当真诚:“朝暮你这话就不厚道了,论起交情来咱们两个根本算不上熟识,而且自打仙魔大战后我便深入简出,压根没有管过旁的事情。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让我怎么给你讲个清楚明白?”
朝暮抬手敲了下桌子,脸上仍旧是皮笑肉不笑的,“那上次我们在凡世明明谈好了条件,你为何回头便将我的行踪同柯醉说了?”
辕禄脸色一,难得露出些愧疚的表情,“我是觉得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太可怜,正好柯醉特意过来问我就顺便将情况和他说了。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勐泽如愿得到绛灵救回倾瑶,你也保全了性命,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两全其美的好事?”朝暮嗤笑一声,整个人堵在辕禄面前,将手往桌面上一拍,道:“若是你能将柯醉找回来我便信了你的话,若是不能,这事就另当别论了。”
辕禄仰头望着她阴沉莫测的表情,心中当即有种不妙的感觉,“若是不能,你打算怎么着?”
朝暮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桌沿滑下,修剪整齐的指甲被日光照得闪闪发亮,“听说紫依仙子现在还在凡间历情劫是吧?反正我都已经篡改过一次天命了,倒不介意再改一次,你说呢?”
“你这模样真是不可爱,亏司命还天天在我跟前说你多聪明可爱。”辕禄抬手将朝暮横出的胳膊往旁边一推,弯腰越过朝暮站了起来,“你便是杀了我,我也找不出柯醉来啊。”
朝暮抿唇不言,只勾起手指拉住了他的衣摆,一双眼睛毫不退让地盯着他。
辕禄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打算再坐下来同她好好理论一番,有仙娥迈着碎步匆匆进门道勐泽已经到了后院凉亭等他一同下棋。
早不来玩不来偏挑了这个时辰来,辕禄眉毛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朝暮,“要不仙子和我一起去后院下棋?”
听到勐泽名字的那一刻朝暮便松了手,说起来她并不亏欠勐泽什么,除了凡世那段不算圆满的孽缘,说起来两个人并没有别的瓜葛。当然,要撇去某段时日她憋在心中的龌蹉想法。
辕禄对于朝暮默许的动作相当满意,于是临行前还特意回头问了句:“真的不去?”
朝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手抓起折扇呼呼地摇了起来。
的确没有见面的必要,从决定将绛灵让给倾瑶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再不相见的本领,何况那时她还因心情不佳强吻了勐泽。
咳,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让人面热,两人在凡世的时候虽然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但回归仙位后再回过头来看凡事种种,大有些白驹过隙,恍然如梦的感觉。
其实心里还是有点不甘的,一想到凡世各种窝囊事,她立即摇着扇子风风火火地往司命星君的府邸跑。
这司命老儿是下了重本坑她啊,若是不讨点回来倒教人觉得她是个好欺负的。顺便嘛,还可以打听一下柯醉的下落,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第三章 狭路相逢
那边辕禄走到凉亭时勐泽已经不紧不慢地摆好了一盘棋,见到来人着急的样子,勐泽将手中棋子搁进棋缸抬眼笑道:“许久不见你这么着急了,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辕禄斜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捧着盏茶急促地喝了两口,等情绪恢复如常之后才似笑非笑地看向勐泽,“猜猜刚才谁来找我了?”
勐泽瞥了他一眼,拾起棋盘间错乱的棋子一颗一颗地往棋缸中放,一面漫不经心地回道:“难不成紫依已经来找过你了?”
辕禄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倾倒在衣袖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像是没看见,双眼笔直地盯着勐泽,直到确定了勐泽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干巴巴地问道:“紫依她……回来了?”
记得没错的话紫依在凡间还有十三世的情节未历,若是出去朝暮后来毁掉的那部分……辕禄捶了下桌子,心情激动道:“她终于回来了!”
留下一句欣喜若狂的话,辕禄抬腿便往凉亭外跑,不过他还算是个有良心的,跑出凉亭后还特意回头告诉勐泽今日到穆星殿的贵宾为哪位。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轻轻地落在他的耳中,像是艺人们拨动琴弦的手指,稍微一撩拨,那异样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入心口,温暖的、轻柔的,教人有些捉摸不透。
突然很想见一见她,哪怕是单纯地听她发一通牢骚。
想不到,他竟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与世格格不入的人物陪伴。
撂下棋子走到正殿时殿内已经没有了人影,只剩下两只茶杯端端正正地摆在桌案上,勐泽一只手搭在桌案上请敲了两下后皱着眉头折身离开。
双腿迈过门槛时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盆栽后窜了出来,还未看仔细,又一个穿着青衣的白胖孩童追了出来,蹦蹦跳跳跑了两步一把便将辕禄斯视为宝贝的麒麟兽拎了起来。
勐泽眼皮子跳了跳,“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扶柳将麒麟兽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一脸惆怅地看着金灿灿的阳光,“我跟着娘亲一起来的啊。”
挺随意的语气,说完又开始低头折腾那只小兽。
勐泽的眼皮子又跳了跳,脚步一抬走到扶柳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日光遮得严严实实,“你娘亲是谁?”
“朝暮啊。”扶柳仰头眨巴着眼睛看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同朝暮还的确有几分神似。
勐泽突然就想起前段时间朝暮突然跑到惊尘殿耍酒疯,当时他心情不好说了些重话,然后朝暮是怎么做的?像个女流氓一样强吻了他!
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勐泽心里涌出怪异的感觉,这才过去几个月她就有了个儿子?
似乎是知道勐泽心中所想,扶柳仰起头笑得人畜无害,“我娘亲当初在凡间便生了我,只可惜她回归仙位后便把我忘了,前段时间我就自个儿找过来了。”
勐泽沉浸在朝暮已经有了孩子的震惊中无法自拔,压根没有怀疑扶柳话语的真实性,等回过味来,那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已经跑出了院子。
司命看到朝暮的身影时吓得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炉子,冒着烟的炭火滚落在一旁的柴火上,登时偏殿里便燃起了浓烟。
朝暮对着一脸呆滞的司命耸了耸肩膀,然后善意地指了下已经冒出火花的干柴。
司命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嚎叫着跳到一旁,慌乱之际那火苗已经窜到周围的帷幔之上,火势顿时变大。
于是朝暮骗酒的算盘落了空,司命为了灭火忙得脚不着地压根没有理她的意思。眼见着火势减小,朝暮摆出个端端正正地表情走到司命面前,还未说话就被司命怨恨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我那房里装的是什么吗?”
朝暮偏头看了一眼烧得焦糊的房间,问道:“什么?”
“我存了十年的酒!”司命气得锤了把墙,又痛得抱手龇牙咧嘴地干嚎,“我十年的存活今日全都毁在你手中了,你这人啊,我一见你准没好事!”
朝暮合起折扇往手心敲了敲道:“我记得踢翻炉子的人是你吧,而且在放酒的房间里生火……司命仙君的心还真够大的。”
“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还不行吗?”司命一脸忧郁地坐在房前的红木栏杆上,无精打采地瞥了朝暮一眼,“有什么事改日你再和我说,今日我心情不佳,不想听别人废话。”
朝暮冷笑一声于他对面站定,懒懒地靠在光滑的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司命看。
司命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要考虑是不是该换个地方,某人终于凉凉地开口了:“你似乎对我的到来很惊讶……不,又像是在意料之中。”就和辕禄一样。
司命心虚地往一旁摸了摸,结果什么都没有捞到只得讪讪地碰了下鼻子,否认道:“有吗,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真是福大命大而已。”
朝暮知道他不会愿意谈论关于自己的问题便转移话题问道:“你可见过柯醉?或者听说过他的消息?”
“柯醉不见了?”司命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醒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倘若你知道些什么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毕竟……这关系到一条人命。”虽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柯醉的消失的确和自己有关系。
司命目光沉沉地看了朝暮一眼,然后低头长吁短叹好一阵,末了,还是顶不过朝暮直白的眼神硬着头皮道:“他可能为了救你受了些伤……但具体是什么伤,严不严重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他瞒着所有人消失了意味着什么?”朝暮脸色一沉已经不敢往下想了,“司命星君我便求你一次,求你告诉我我的身世吧。”
只有知道了自己的症结,才能够对症下药找到柯醉的下落。
司命捋着胡子眉头紧皱地望着朝暮,脸上表情纠结极了,“我何尝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我的手中并没有关于你的命簿子,也就是说你从哪里来将来会遇到什么事,我全都不知晓。”
朝暮捏紧了手中折扇,关节已经开始泛白,“那柯醉呢?柯醉就没有和你讲过什么?”
司命长叹一声道:“你也知道柯醉的性子,若是你的来历当真不简单,柯醉他将你看得那么重,隐瞒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轻易告诉别人呢?”
好像……的确是这样,但她想到从前柯醉对她说过的话:“若是有一天我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保你余生安稳。”
结合种种情境来看,绛灵对她的确是极其重要的存在,不然柯醉也不会为了阻止她让出绛灵将凡世的恩怨摆到明面上来。
倘若自己真的因为失去绛灵丢了性命,那柯醉为了救回自己是不是真的会作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连呼吸都变得不自在,朝暮仰起头神色灰败地看着司命,嘴唇嚅嗫了许久才说出心底最害怕的猜想,“司命仙君我知道若是一直这样问你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但如果你真的知道些什么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柯醉他……很有可能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司命眼神复杂地看了朝暮许久,一张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无可奈克地叹了口气从栏杆上站了起来,“起来吧,我带你找天君去,这件事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天……天君?”朝暮猛地抬起头,静如死水的眼中闪出一丝涟漪,所以自己果然和那个魔族女子有关,是吗?
眼下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她只想知道柯醉去了哪里,又是否安好,旁的事便暂且搁下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司命府邸出来时,夕阳刚刚落在宫殿一角,橙色的光线如雾般笼罩在天空中,压得人心情也是惴惴难安。
方踏上去琼宇宫的小路扶柳便抱着麒麟兽横在了两人跟前,心情不佳的朝暮下意识地抬脚去踢面前的一团,脚掌停在白嫩的小脸前,扶柳一脸委屈地仰头看着朝暮。
朝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闷,咬牙切齿道:“你先到一旁玩着去等我忙完了就过来接你。”
话音刚落,身后忽传来男子质问的声音:“你和他什么关系?”
朝暮疑惑地回头,等瞧见勐泽那张没甚表情的脸,突然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跟勐泽仙君有关系吗?”
不等勐泽回答,她又急促道:“既然和勐泽仙君没有关系,仙君又为何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还有急事就不跟仙君废话了。”
言罢转身气冲冲地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她意识到不对劲,回头一看,勐泽正面不改色地盯着司命看,夹在两人中间的老汉捋着花白的胡子不停地干笑。
朝暮蹭一下就火了,三步两步走到司命面前凶巴巴地问道:“你还走不走了,留在这浪费什么时间?”
“朝暮……”
轻轻的,略带无奈的声音,勐泽揉了揉眉心模样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