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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朝醉暮全文阅读

作者:凉宵     昏朝醉暮txt下载     昏朝醉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古灵精怪

    朝暮转头沉沉地看着他,过了半晌突然笑了,风轻云淡的一个笑,仿佛刚才那个耍脾气的人不是她,“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就同仙君说过,交出绛灵后你我便没有任何干系了。没有任何干系就是连见面都是不、必、要的。”

    不必要三个字被她念得很慢,传到耳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勐泽仍旧不闹,眉眼低垂地看着她,良久突然上前一步走到朝暮跟前,低头轻声道:“可是你强吻了我……这怎么算?”

    前半句声音极低,带着微微的沙哑如清风般擦过耳膜;后半句又被刻意抬高了音调,话中带着揶揄的意味。

    司命眼神复杂地看了气氛不明的两人一眼,想到某位痴情不改的兄弟,长长地叹了口气。

    拉长的叹息声将朝暮从怔愣中拉回,她后退一步,目光隐忍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前种种,是我太过愚钝。若是能预料到今日的局面,我朝暮宁愿隐姓埋名一辈子,也不愿意掺和到你们之中。”

    若是用她的性命还自己欠下的债,她或许可以坦然接受;若付出代价的那个人是柯醉,她绝不可能如此慷慨大方。

    勐泽隐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你后悔了,是吗?”

    “呵~”朝暮冷笑一声,折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命又苦着脸叹了口气对勐泽道:“仙君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现在来纠结这些东西是不是晚了?”

    他也只能言尽于此,当初下凡历劫的种种孽缘虽与他脱不了干系,但牵扯最深的人都不愿意提起,他又何必巴巴地解释呢?

    到了琼宇宫才知道天君陪着王母到南海赏花去了,至于归期,小仙娥也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朝暮扶额叹了口气,只是打探个消息就如此困难的吗?

    临走的时候正巧碰到前来送酒的玉竹,许久不见小仙娥还是从前那般古灵精怪的模样,一瞧见朝暮立马拉着人的胳膊不动了。

    思来想去朝暮索性跟着玉竹重新回到后山,反正留在扶柳岛也没什么事情,倒不如待在扶柳岛等待天君归来,还有一点原因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倾瑶也该和勐泽成婚了吧。

    有时候她觉得上天真的挺不公平的,同是下凡历劫的三个人,为何他们二人修得连理,得到个圆圆满满的结局;而她偏要落得个两手空空,四处渺茫?

    如今后山还是由玉竹和玉玲两个仙娥守着,看到跟在玉竹身后的朝暮玉玲也是眼睛一亮,立即钻进厨房捧来了一盘糕点和一壶热茶。

    爱热闹的玉竹将人拉坐在房内的美人靠上,自己则搬了个凳子坐在人跟前,不等朝暮开口,她便自个儿掰着手指讲起日常来。许是看出了朝暮有些心不在焉,小仙娥眼珠一转又讲起辕禄的八卦来,这回说的正是紫依归来的事情。

    朝暮将手搭在一旁的案几上,心中粗略一算,的确到了紫依归来的时候,但显然玉竹并不清楚其中缘由,撑着下巴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

    “听司命仙君府中的人说那紫依的百世情劫其实并没有完成,是辕禄仙君看不得心上人受苦偷偷改了命簿。我从前竟没看出来辕禄仙君是这般深情的男子,更没想到司命仙君竟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说话时玉玲正好端着热茶进来,闻言瞪了玉竹一眼道:“就听你胡说八道,辕禄仙君压根不知道这事好吗?方才我还听穆星殿的人说辕禄仙君听见紫依回来的消息时惊喜的直接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要是提前知道怎么也不会激动成这样。”

    玉竹眨了眨眼睛,小声嘀咕道:“那我听的消息也是千真万确的啊,不然还能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动司命仙君的命簿?”

    朝暮特别想接一句“我便是那个不怕死的”,不过还是摸着折扇摇了两下忍住了。

    说起这折扇还挺让人恼火的,当初她与勐泽一同落进遥水河,勐泽未经她同意便私自将她的折扇当做宝器拿去封印恶灵了,说好的还她一把折扇还说话不算数,弄得她醒来之后还操心着到凡间买把折扇回来。

    这回的扇子挺正常的,扇面上画着副黑白山水画,边角提了一首挺常见的打油诗,说温雅一点就是接地气,说明白一点就是庸俗,不过朝暮似乎挺喜欢这种庸俗的生活,握着折扇依旧摇的风生水起。

    见朝暮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玉竹狠下心来提起了比较残忍的事情,比如关于勐泽与倾瑶的婚事。

    那时勐泽将伸手重伤的朝暮带到九重天,并且三番五次地往后山跑,旁的人可以不清楚,她与玉玲可是看得相当通透那别扭的两个人肯定有一腿。

    所以之后倾瑶苏醒的消息在九重天传开的时候,两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朝暮。一对恩恩爱爱的男女眼见着就要修成正果了,结果半路杀出个死而复生的未婚妻子,这种事情搁谁身上谁不闹心啊。

    想到此处再抬头看看朝暮忧伤的表情,玉竹好像有点理解她的心情了。

    “仙子,倾瑶公主的事情您听说了吗?”

    朝暮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表情淡淡的,眼神也是意味不明,玉竹缩了缩脖子,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哦,倾瑶公主死而复生的事情吗?我略有耳闻。”

    被晾在一旁的玉玲此时也搬了个凳子和玉竹肩并肩坐在一起,听到朝暮不是很确定的语气,她连插嘴道:“何止是醒了,凰王听说这消息吹锣打鼓地跑到九重天闹了三日,最后还非要把公主带回去,结果公主不愿意走,凰王又吹锣打鼓地回去了。”

    朝暮将手中的折扇一合,往桌案上“啪嗒”一敲,面上露出一分惊讶的神色,“那倾瑶公主如今还待在九重天上了。”

    “对,如今正住在勐泽仙君那里,听惊尘殿的小仙娥说应该是婚期将近了。”玉玲只顾着畅所欲言并没有注意到朝暮变得古怪的脸色,最后是玉竹低着头干咳了几声才打断了她的话。

    朝暮用手背敲了下桌案,眉毛一挑含笑看了玉竹一眼,道:“嗓子不舒服便多喝点喝茶……清火利肺。”然后又偏头看着玉玲道:“继续说啊,婚期将近了……然后呢?”

    后一句话的语气着实奇怪,玉玲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朝暮的脸色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但此时闭嘴已经晚了,当下只得硬着头皮将四处流传的八卦说了出来,“不过这些传言未必是真的,前两日惊尘殿内的洒扫仙娥还在外面说勐泽仙君冲那位公主发了好大的火,两位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友好……”

    若是不友好勐泽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寻找绛灵救她性命了,这句话朝暮也只敢自己在心里想想,毕竟犯傻的那个人是她,若是传出去不定被多少仙娥仙童嘲笑呢。

    朝暮低着头不说话,两个仙娥也低头不敢吭声。正尴尬着,小窗外忽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偏头一看,扶柳正扒拉着窗棂往上爬,白胖的小手沾满了灰渍,脸上自然也不例外。

    玉竹一瞧见那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就乐了,也不管朝暮脸上的表情如何复杂,提着裙角便冲出小屋,片刻功夫便出现在扶柳身后。

    扶柳从窗棂跳了下去,两条短腿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石板上,仰头眨巴着眼睛盯着玉竹看。

    若是不晓得扶柳的心性,朝暮这会儿肯定也被他单纯的外表给骗了。眼下两个仙娥露出一脸姨母笑,呵呵地将人抱起来,各种吃食水果一一往桌上摆。

    扶柳表现出很高兴的模样,实际上看到完全被遗忘的朝暮他也确实很高兴,不过还仔细品味那种得意的劲头,玉竹低头“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

    肉嘟嘟的小脸登时沉了下去,但他又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只能强忍住火气装作呆呆傻傻的模样,然后趁着玉竹不注意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

    他的小动作全都落在了朝暮眼中,倚着美人靠的女子懒懒地勾起嘴角,拿起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杯,纤瘦的手腕晃了晃,偏头对一旁跃跃欲试的玉玲道:“这孩子特别喜欢与人亲近,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抱一抱。”

    扶柳的嘴角抽了抽,来不及发声抗议,另一半脸又被人“吧唧”啃了一口。

    望着男娃娃脸上相当复杂的表情,朝暮一个没忍住趴在桌上笑了起来。

    扶柳挣脱了两个小仙娥的魔爪,黑着脸站到朝暮面前,叉着腰很是倨傲的模样,“就使劲嘲笑我吧,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你又做了什么?”朝暮立即惊醒地坐了起来,低头凶巴巴地瞪着扶柳道:“你要是敢胡闹,下回就别想离开扶柳岛半步。”

    “仙子不要这么凶嘛,不过是个小孩子能闹出什么事呢?”玉竹一把将扶柳拉到跟前,小鸡护崽似的堵住了朝暮暗含警告的眼神。

    倒不是朝暮多想,实在是扶柳这厮的长相……太具有欺骗性了。明明是一副良家可爱男童的模样,心思却实打实的黑,心性单纯的桃姬愣是被他气得满世界追着跑。

    很快,朝暮便体会到扶柳话中的意思了,因为传说中的倾瑶公主到后山拜访她了。

第五章 主动示威

    许是嫌后山道路太窄,倾瑶身前有一十二绿衣仙娥开道,等十二名仙娥整整齐齐地分列两旁倾瑶才不紧不慢地从人堆中走出来。

    对于倾瑶的印象朝暮还停留在幻境中暴发户的形象,等那白衣姑娘执着手绢袅袅婷婷地走到跟前,朝暮才狠狠鄙视了自己的梦境。

    先前在惊尘殿见到的人虽眉眼精致,气质儒雅,但到底是昏迷不醒的人少了几分活气,今日站在跟前的人却是个活生生的美女。

    来人穿着一套白色齐胸襦裙,襟前用银线绣着一簇星星点点的兰花,外面罩着件皎白薄烟纱,裙摆旖旎寸长,抬步间裙摆微晃带动整件纱衣浮动,颇有些飘飘欲仙的灵动之气。

    但是看了眼衣着朝暮就止不住在心底叹气,到底是一家人连穿衣的风格都极为相似。她忽然想起在凡间那会勐泽也为她准备了一套白色衣裙,裙边也绣着星星点点的兰花。衣服虽美,但不太衬她的气质。

    就好比养在花瓶中的兰花能开得娇滴滴惹人疼,若是随便种在花园某个角落即使开了花,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跑神的片刻功夫倾瑶已经走到距离朝暮两步远的地方,颜色偏浅的唇瓣轻抿着,一句话不说便跪在朝暮面前行了个大礼。

    一旁的玉玲吓得往后退一步,张了张口半晌没回过神。玉竹更是个没出息的,本来正慌里慌张地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瞥见倾瑶的动作手一抖,盘子里圆滚滚的葡萄一股脑全都滚地上了。

    倾瑶低垂的眉眼一扬,不动声色地瞪了玉竹一眼,那凌厉的眼神还未收回就笔直地撞进朝暮的眼中,从容冷静,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

    白皙的脸颊上飞过一丝薄红,浅浅的颜色如傍晚云端飘过的红霞,一星半点便衬得整张脸美艳无双。眼珠一转,漂亮的瑞凤眼微微上挑,抬头的瞬间那眼中又恢复了绝代的风华。

    朝暮偏头打开了折扇,黑白扇面轻轻晃动,杏眼中仍带着地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也不看倾瑶只低头细细观赏着扇面上的山水画,周身都笼罩着闲适慵懒的气度。

    这么一来跪在地上的倾瑶便不知该做什么好了,起来吧显得自己诚意不够,不起来吧又有损自己的身份,偏朝暮似乎看不到她脸上的为难,抬手撑着下巴欣赏起窗外的景色来。

    又硬着头皮跪了一会儿,朝暮终于合起折扇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体。

    “不知这位仙家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初次见面便行此大礼,若是不说清楚,小仙着实消受不起。”

    什么都说了,偏偏没提让人起来的话。倾瑶咬咬牙自个儿站了起来,可能跪的太久膝盖有些酸麻,扶着仙娥的胳膊站在朝暮面前时,她总觉得自己的气势矮了半截。

    “朝暮仙子有所不知,我便是勐泽的未婚妻子、凰王的独生女儿倾瑶。三千年前因下凡历劫时遇到意外丢了性命,本以为此生与勐泽仙君无缘了,结果遇到了仙子慷慨相助,小女这才有机会重回世间。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方才那一跪便是为了答谢仙子的救命之恩。”

    一段话她念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尤其是提起“勐泽的未婚妻子”几个字时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拆分了念,可惜朝暮始终没甚反应,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扬了扬眉毛,露出别的表情来。

    “原来勐泽的未婚妻子、凰王的独生女子便是你啊……”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不等倾瑶柔柔弱弱地开口,朝暮又侧身懒懒地倚在美人靠上,红唇轻启道:“你的命也忒轻贱了点,救命之恩磕了个头便算是还了……”

    余光扫到倾瑶倏然变白的小脸,朝暮话音一转又道:“我这个人一贯喜欢直来直去,若是说的话不称公主的心意,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倾瑶摇了摇红唇,眼神已经明显慌乱起来,但看着面前含笑的女子仍强忍住心头不适,优雅地点了点头。

    朝暮将折扇放在桌上,手腕起起落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断断续续的轻微声响落在人耳中颇有点像拿生了锈的刀架在犯人脖子上一点点磨的感觉。

    “我这个人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既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不喜欢乐于助人。救你呢,全是为了还勐泽一个人情,你若是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大可向勐泽道谢。”

    顿了一下,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道:“哦,我忘了,你与他是一家人自然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这样吧,你若是觉得拿绛灵救回你的性命这件事是你们占了便宜,你大可叫勐泽来向我道谢,左右欠他人情的是我。”

    似乎是嫌自己说的不够,朝暮敲了下桌子继续道:“不过有一句话说在前头,若是要来还人情,下跪是远远不够的。我不过是个游散小仙,思想境界达不到公主这样高的境界。报恩这种事,还是来的实际些比较好。”

    一通话下来倾瑶脸上已经是红一片白一片,哪里还有初到时那种优雅从容的模样?好在她已经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即使心中带了火气,脸上还能面前维持先前的恭顺。

    等朝暮偏过头不再言语,她深吸一口气,语调清浅道:“无论仙子接不接受,倾瑶还是要再次表达一下谢意,若是没有仙子的无私相助便没有倾瑶今日的和和美美。”

    朝暮嗤笑一声,目光轻佻地望着倾瑶不太自然的脸色,唇瓣动了动却不说话,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凡世里孟仟语的模样。无论是仙体还是凡胎,倾瑶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倒是分毫不减。

    对于凡间的那些事她早在往生镜中便清楚明了,只是当时隔了面镜子总有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不真实感,所以那时想起凡世自己愚蠢的做法只觉得可笑。昏睡的三个月里,从前遗忘的东西又重新在她脑海中回放了一遍,那些个爱恨情仇,恩恩怨怨,霸道地站着她的身体,生生又折磨了她三个月。

    所以这回醒来她总会想起凡世里经历的那些事来,每次忆起她便不再和从前一样用旁观者的姿态分析种种琐事,她像是回到了凡世那段不堪的感情里,因此忆起来一次便伤心一次。

    若是说完全不介意倾瑶提起勐泽时温柔的语气,那是骗人的,可即使心中再不舒服也不能改变什么,毕竟那段感情里,犯错的只有她一个。

    默不作声地对视良久,朝暮兀自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便被生生截断,她撑着桌子神色清冷地看着面前的人,澄净的双眸仿佛一面镜子能照到人的心底,“那我便祝公主与勐泽仙君和和美美,恩爱一生。”

    倘若朝暮一开始说的便是这句话倾瑶一定会感到欣喜,但听了许多夹枪带棒的话,再望着面前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倾瑶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想:勐泽与她的关系并不简单。

    自醒来勐泽便对她很好,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甚至连她要留住在惊尘殿的要求都一言不发地允了。可是渐渐的她就发现了端倪,勐泽对她的好是有限度的,那所有的温柔体贴就像是每日必须完成的任务,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始终是疏离的,像是隔了一层雾,教人辨不清其中真实的情感。

    直到某日她在书房里发现了一副女子的画像,那女子生得不算美艳,至少远远比不上她,但女子慵懒的身姿以及眉眼间浅浅的笑意就像一根刺扎进她的心里。握着那张薄薄的纸,她甚至能联想到勐泽眉眼低垂,唇角含笑的模样。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勐泽身上,所以她亲手烧了那幅画,看到那纸灰都随风吹散了她的心头才浮现出一丝快意知晓自己死而复生的那一瞬间都没有的快意。

    因为这一件事勐泽和她大吵了一架,永远无法想象向来清冷稳重的男人因为一副画像露出盛怒的表情,并且失手砸了桌案上的一方砚台。

    后来她从卫远口中打探出了那女子的身份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仙,那个救她性命的女子。

    本来她的心中还存在一丝疑虑,可看到朝暮的那一瞬间她便肯定了心中的猜想,而且她不得不承认那幅画真的像极了,不仅面容相似,就连懒懒地倚在美人靠上慵懒的气质都别无二般。

    无声地紧了紧手掌,扶着倾瑶的小仙娥被掐得眉头龇牙咧嘴但又不敢出声,只得暗自保佑自家主子速战速决,找回正妻的架势。

    暗自收回心绪,倾瑶仰头着看浅笑的朝暮,清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大方得宜的笑容,眼梢上挑风情流转,落在旁人眼中自是绝美的模样。

    “倾瑶多谢仙子的祝福,过段时日便是小女和勐泽的婚礼,希望到时恩人也能到场饮一杯薄酒。”

    朝暮抓起手中折扇挪动了一下姿势,半张脸都沐浴在金色暖阳下,教人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只听见清冷的声音自她喉间溢出:“到时候公主不要忘记到扶柳岛送回请柬便是。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让您那未婚夫担心了便是我的不是了。”

    明知自己占不到便宜,倾瑶便不再多言,折身娇滴滴地作了一揖,又领着那一群绿衣仙娥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第六章 桃姬行踪

    倾瑶一走朝暮立即就从美人靠山坐起,方才悠闲懒散的表情也被凝重取代。

    许是一连串的变化太多明显,低头收拾东西的玉竹端着盘子愣是没敢动,只有扶柳还不停往嘴里塞糕点,吞咽的声音太过明显,朝暮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

    扶柳慢条斯理地将食物咽下喉咙,然后抬头对朝暮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朝暮你要冷静,不就是遇到朵小莲花过来示威嘛,有什么好气的。”

    朝暮递了个眼刀子过去,起身便要将他面前的糕点移走,扶柳连从座位上蹿起来,小鸡护食一样将盘子抱在怀里。

    “朝暮你别欺负自己人啊……”抱着盘子往后挪了挪,确定朝暮不会再过来抢东西后,扶柳喘着气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一遍咀嚼一遍含糊不清道:“其实你应该高兴来着,要是勐泽真对她那么好,她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来和你耍嘴皮功夫了,你说是不是?”

    一旁围观的玉竹再看向扶柳时眼中已经带了崇拜,“还的确是这个道理啊!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么多人情世故,怪不得我一瞧见就喜欢的不得了。”

    听到毫不吝惜的夸奖,扶柳又龇牙咧嘴地冲朝暮笑笑。

    “出去吃,三日内最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然我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对你做出些头脑发热的事情。”

    朝暮站了起来身子正好挡住窗棂,房间陡然一暗更显得她的语气阴沉。

    扶柳二话不说抱着面前的盘子麻溜地跑了出去,玉竹和玉玲面面相觑地站在小桌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们去给我找些酒来,要最烈的那种。”

    真的是心烦,柯醉的事情还没有一点头绪,勐泽那边又给她整出一堆麻烦事。她这一生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活了两万多岁好不容易看上个凡人,又因为人家命格尊贵不得不放弃;下凡再续前缘又误打误撞地看上了别人的未婚夫,什么东西都没落到还丢了自个儿的性命。如此倒也罢了,可这后遗症什么的实在是让人头大。

    一想到倾瑶梨花带雨地望着自己的情形,她就巴心巴肝地头痛,做人痛快直白一点不成吗?非要整点欲语还休的东西膈应人。

    越想越气的结果就是玉竹刚端了壶酒进来,她便提着酒壶一股脑喝完了,很清淡的荷叶酒,荷叶的清雅香味太重完全没有烈酒的劲头,喝了一壶朝暮直接让人搬出一整出来。

    很久都没有这样喝过酒了,上回这样没有节制地喝酒应该是几千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柯醉刚挖出一批桃花酒,坛坛都是酒中极品,隔着老远都能被那浓郁的酒香吸引。赶巧柯醉挖了酒就被人叫道九重天上下棋去了,朝暮愁个空档钻进酒窖喝了个痛快。

    后来柯醉再提起这件事脸上都是恨恨的,那日她将酒窖的救挥霍了半数,最后整个人要死不活地泡在酒缸里,要不是鼻孔里还有气息,柯醉都以为她掉进酒钢中淹死了。

    打那以后柯醉防她跟防贼一样,而且酿酒时也多了个讲究每次只酿两坛,只少不多,所以朝暮就算是想溜进酒窖偷酒也摸不到什么东西。

    有些事就不能想,一想起来就开始怀念那桃花酒的味道,朝暮瘫坐在地上又稀里糊涂地灌了两坛酒,最后抱着酒壶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

    不知何时日头已经落下,弯弯的一轮新月悬在天边,朝暮仰头瞧着那镰刀似的月亮傻笑了一声,抬手扔了手中空荡荡的酒壶,白瓶子顺着台阶滚了两圈竟没有碎,又端端正正地立在了地面上。

    朝暮大笑着走下台阶,踉踉跄跄地扯了朵祥云便往南天门跑。

    守门的两个兄弟正凑在一起聊今日听到的八卦,其内容正好是朝暮与勐泽之间的桃色传闻。两个人就此事的看法颇有些出入,一个喜欢朝暮的性格直爽,一个喜欢温柔可人的倾瑶,所以勐泽到底喜欢哪个就成了争执点。

    其中一个刚说了“像朝暮仙子这般纯真善良、不拘小节的女仙,放眼六界,你就找不出第二个。勐泽要真是喜欢女人,也只会喜欢这种特立独行的!”

    特立独行刚说完,朝暮便驾着祥云从南天门那块巨大的牌匾上摔了下来。

    脸朝地,姿势不太雅观。

    说话的那天兵眉毛抖了抖,愣了片刻后指着躺在地上挺尸的朝暮道:“看到没,如此洒脱的作风让身为男儿的我们都感到羞愧啊!”

    另一位天宫苦着张脸望着朝暮,片刻才仰起头问自家兄弟,“这人……我们如何处理?”

    不等两人商量出究竟该谁上去将人拖走,朝暮就自个儿慢悠悠地扶着地爬了起来,踩着祥云离开前还冲着两兄弟嘿嘿笑了两声。

    离了九重天夜色就变得更加深远了些,朝暮迷迷糊糊地躺在云朵上了飘了许久,最后神经兮兮地落在了桃花岛。

    醒来的那一日她便来过一次桃花岛,当时是为了来寻找柯醉,明知道柯醉不可能留在桃花岛等着被人发现,她还是将整片岛翻了个底朝天。不得不说,柯醉离开的挺彻底,不仅没有留下一丁点线索,更是连衣物都没有拿走一件,就连埋酒的铁锨都被随意丢在某棵桃花树下。

    今日再来这一趟,她也没有想过能发现什么线索,所以下了祥云,她便直接往酒窖跑。

    酒窖里摆了许多乌红瓦罐,其中一大半都是空的,找了个分量重的酒坛拖出来,朝暮直接躺在桃花树下就这酒坛大口地喝了起来。

    许是之前喝了太多酒,只饮了不到一半她便醉了,浮浮沉沉间满世界的桃花都成了粉色的泡影,柯醉便站在那巨大的粉色背影中含笑望着她,漂亮的桃花眼眯成月牙的形状,盯着那眼睛时仿佛有无数的星光自眼底倾泄而下。

    她怔怔地伸出手,纤瘦的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伸缩,柯醉却始终都站在重重迷雾中望着她,双手隐在青衫中,身体隐在暗淡的夜色里……

    “柯醉……你究竟在哪里?”

    朝暮高喊一声,踉跄着站了起来,怀中的酒坛摔在地上,清冽的桃花酒洋洋洒洒湿了一地。陡然响起的落地声击碎了眼前的幻影,柯醉高大的身影像是化作了无数片花瓣,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纷纷扬扬散落尘埃。

    兀自哭喊了许久,朝暮终于靠着一株桃树合上了双眼,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

    半夜里心脏不停地疼痛,有时像是有人拿刀一片一片地凌迟着心脏,有时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心房,无论哪一种都让她辗转发侧不得安生。

    睁开眼的时候夜色依旧深沉,朦胧的雾气中有女人宛若叹息般的声音从林霏深处传来:“爱情啊,都是骗人的东西……”

    一声连着一声,如同无形的屏障将朝暮包围其中,朝暮也不觉得害怕,夜色里一双眼睁得极大,仿佛在窥探着桃林深处朦胧的景致,又仿佛在认真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和她初醒时感受到的律动一样沉稳、有力,方才蚀骨的疼痛仿佛不复存在,可她却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经历过了什么,就如同她能感受到自己那颗心脏十分陌生,陌生到完全不像是她的。

    倚着桃花树枯坐了一夜,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桃林,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放松。想到这几日都没什么事情要处理,她索性换了个姿势,直接躺在层层花瓣上合眼睡了。

    还未完全睡着,桃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朝暮侧着身子耳朵紧贴着地面将那声响听得一清二楚,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声音很浅应该是个女子。

    朝暮揉了揉眼,顶着金灿灿的阳光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能如此自如地出入桃花岛的女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桃姬。据桃姬所言,自打柯醉独自离去后她便将家都搬到了扶柳岛,一面为岛上的木辛草浇水施肥,一面照料昏迷不醒的朝暮,到桃花岛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这回桃姬大清早便爬起来往桃花岛跑,莫不是睡到半夜想起昔日爱慕的男子过来怀念一番?朝暮摇了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否决,唯一的解释便是桃姬有事瞒着她。

    想到这里,朝暮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顶着个黑眼圈便往脚步声的源头走。

    穿过面前的一大片茂林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座简陋的茅草屋,用晴天漏风阴天下雨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柯醉平日里不太喜欢待在屋里,往往随便靠着哪株桃树便是一夜,所以屋内堆放的全是杂七杂八的零碎物件。

    朝暮站在桃花树下眼看着桃姬走进了茅草房,又眼看着她慢吞吞地收拾这杂乱的物品,遇到酒器花瓶等零碎便一一摆放整齐,遇到衣物便细细折叠工整,那模样……俨然一个贤惠小媳妇。

    朝暮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准备从树后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时,桃姬便抱着两套衣服推门而出,她呆了呆,有些看不懂桃姬的想法了这是要睹物思人吗?

    抱着衣服的桃姬出了破草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折身走到了草屋之后。

    朝暮眼皮子跳了跳,草屋之后便是碧柯湖,桃姬一个畏水的小桃妖到那里做什么?

第七章 柯醉下落

    桃姬入水前谨慎地四顾一周,确定无异常后才憋着一口气潜入水中。

    望着水面上浮出的几个水泡,朝暮揉了揉眉心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来:柯醉原身是一只乌龟,虽然自打两人相识他就常年居住在桃花岛,但是碧柯湖下有没有别的玄虚可就不一定了。

    一想到桃姬小心翼翼的模样,她的心情就开始忐忑起来,若是柯醉当真藏在水底……管他是缺胳膊少腿,自己是一定要冲上去骂那两个没良心的一通。

    湖水教阴寒,初入水时还能感受到稀薄的日光投入水面带来的浅浅温度,越到深处便冷得越厉害,同时四处光线渐渐淡去,放眼望去,幽深湖水中竟看不到任何东西。

    朝暮沉下气来沿着条直线一股脑往前走,直到身体被那冰凉的湖水浸得僵硬发麻,目光所及之处才逐渐出现一丝光明。黑暗尽头是刺眼的白光,似乎完全不受湖水的阻隔,越往深处那白光越纯净,徇着那白光一直往前入目处是一座器宇轩昂的宫殿。

    宫殿用一种透明的材质建造,通体都泛着莹白光,若不仔细看或许能忽视它的存在。朝暮站在殿前高大的宫门前仰头看着闪光的棱角,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这座宫殿她是见过的,当时遥水河中的深坑里,那个神秘女子给她构造的幻境便有这样一座宫殿,而之后的事情……

    朝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冷,那寒冷像是化作一阵绵软的风,透过单薄的衣裳密密匝匝地刺进肌肤,若是一切当真和幻想一样……她该怎么样呢?

    愣神之际一道粉色光芒自殿内窜出,气势凌厉地冲向朝暮的眉心,朝暮神色一凝当即侧身躲过了那道白光,还未出手身后便传来一声痛呼。

    桃姬趴在地上一手扶腰一手捶地,龇牙咧嘴地对着朝暮哀嚎。

    瞧着那活灵活现的表情,朝暮微微一愣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到这里做什么?”

    桃姬揉着屁股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听到朝暮的发问脸上痛苦的表情一滞,大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半晌,直到确定了朝暮表情不善,她才缩着身子停止了哼唧。

    “那啥……我就是陆地上待的时间长了,突发奇想到水中体验一下生活,没有其他意思。”

    朝暮毒辣的目光在桃姬身上梭巡了一圈,然后抬眼望着面前精致的宫殿,开口道:“何时发现这座宫殿的?”

    桃姬咽了口口水,总觉得她的语气比这冰冷的湖水还要阴森,“前段时间……就是暮姐昏迷的时候……”

    “你倒是挺实诚。”朝暮漫不经心地斜了她一眼,抬步向宫殿内部走去。

    “暮姐,那里面没什么好玩的……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桃姬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没了声音,面对这样态度的朝暮其实她是害怕的,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嘻嘻哈哈的一个人,严肃起来没想到如此吓人。

    朝暮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抹优雅的未消,桃姬被那笑容吓得脸捂住嘴认命地随着她往里走。

    “小桃妖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骗我,不然……”后面的话被两声冷笑代替,阴森森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路上朝暮的思绪都是极为混乱的,依照桃姬的反应来看柯醉的情况应该不太明朗,但究竟会坏到哪一步呢?她心中完全没有明确的概念,印象最深的便是某位仙人犯了错便会被天君罚到凡世历情劫,再严重一点便是投下诛仙台彻底变成**凡胎,别的……她想到了昏睡不醒的倾瑶,想到了生生死死两遭的自己……

    不过是短短几十步路,她却觉得走过了长长的两万年。

    初遇时她刚刚化成人形对六界诸事所知甚少,那日她蓬头垢面地躺在一地的木辛草中,嘴里还叼着根草茎,神情一派悠闲。柯醉便穿着一袭宽大的衣衫自云头款款而来,记忆里他半眯着眼睛向自己笑,一双桃花眼完成新月的模样,漫天的日光都比不上他眼中璀璨的光芒。

    那时她不曾见过别的人,柯醉的出现让她对仙人的外貌产生了什么误解,直到后来见的人多了,她才晓得人的外貌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柯醉恰是最上等的那一种。

    除却惊艳的外貌,柯醉的霸道也令她极为深刻。躺在草地中的她一见到美男子的到来立即手脚麻利地站了起来,来不及摆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容,柯醉的手指便敲上了她的脑袋。

    “我是碧柯湖的主人,这湖中所有的小岛都归我管,你若是想留在这座岛屿,今后便留下来供我差遣,怎么样?”

    柯醉背着光站立,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眼中带着勾人的笑意。朝暮沉浸在那堪称绝美的笑容里,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点头答应了他无礼的请求。

    不过后来柯醉也没怎么差遣她,倒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他。识文断字、修习法术、酿酒泡茶……她所掌握的,有一大部分都是他手把手教出的,就连那与世无争的性子都是受了他的影响。

    本以为两个人可以偏安一隅,潇洒快活地过完这一生,却未想到中间生了那么多变故,若是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从未到凡世走过那一遭。

    收回思绪时朝暮已经走到了一座宫殿前,顺着晶莹剔透的三层台阶向上看,房间内端端正正地摆放了一座水晶棺,一身青衣的柯醉便躺在其中。

    目光落在那抹青色上时朝暮的身形一抖,片刻的迟疑后又坚定地迈上了台阶。

    身后是桃姬沉重的喘息声,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不正常的情绪,可是没有,朝暮的面容沉静极了,像是寒冬腊月里结冰的湖面,只消看一眼便教人浑身发颤。

    即使心中早就有了准备,朝暮看到柯醉那张苍白的脸时心跳已经乱的没有章法,但她强稳住心神,攥紧了手掌俯身坐在那冰棺旁,当颤抖的手指落在他了无声息的脸庞上,她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啜泣起来。

    那声音极其压抑隐忍,像是一头小兽细细的悲鸣声,每一个颤抖的音节都像是细小的砂砾,落在人心房细微地颤抖着,一个不小心,那潜藏在心底的背上便被牵引出来。

    抬头的时候桃姬已经是泪流满面,她不敢出声来,只低头默无声息地擦着眼泪。明明她应该怨恨面前的女子,可只要想到柯醉挂着浅笑的脸蛋,只要看到朝暮慵懒的神情,她满腔的愤恨就烟消云散。

    该怪什么呢?怪命运的戏弄,还是怪自己遇到了两个另类的存在?

    她知道,在柯醉与朝暮的故事里,她不过是是个旁观者而已,。

    静静地在殿前站了许久,一直等到那啜泣声消失,等到朝暮依靠在冰棺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晶亮的屋顶,桃姬才沉着气走进房间。

    对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桃姬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开口的时候她才觉得喉咙干得厉害,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不告诉柯醉在这里是我自己的主意,因为他似乎没打算告诉任何人。”桃姬的目光落在柯醉沉静的脸上,那双足以迷倒千万小妖精的桃花眼紧紧闭着仿佛再也不会睁开,她的语调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悲伤:“那日他将你从极寒之地待会便在竹屋里呆了整整一日,出来时他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

    桃姬垂下眼睑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可他还故作镇定地对着我笑,故作镇定同我交代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笑出来的,我笑着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笑着看着他狼狈地走出扶柳岛。”

    “我跟着他跳进了碧柯湖,看着他独自躺在了冰棺中,然后安静地闭上了双眼。”桃姬学着他的模样轻轻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仓皇的笑意,“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这么从容地赴死,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这么心疼又无奈。”

    她睁开眼睛,眼眶中又蓄满了泪水,“暮姐啊,有时候我真的很像恨你,可是只要想起他望着你时目光所含的温柔,我便不想恨,也不敢恨了……他希望你幸福,他希望你的未来能平安无虞,那我便替他实现所有的愿望。暮姐,忘记今日所见好好生活吧,就当……就当他真的外出远游忘记了我们”

    朝暮仰起头,溢出的泪水又倒流回眼眶,她长久地沉默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桃姬的话,只一个人陷入冗长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良久,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柯醉脸上,被泪水洗涤过得眼睛亮的吓人,长久的凝视过后她撑着冰棺缓缓站了起来,白净的脸颊上泪痕未干,但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不会让他就这样离开的,魂飞我便去北荒找来聚魂草,魄散我便去南海集魄住,上天入地我也要将他就回来。”

    若是所有的方法都不行,那她便杀进九重天将绛灵从倾瑶身上夺回来。

第八章 以命换命

    朝暮特意去了一趟九重天,原本是想找出些关于聚魂集魄的记载,结果一进南天门就遇到了打南海回来的天君。

    天君依旧是年轻英俊的模样,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锦袍,一手提着包装精致的礼盒,一手挽着笑容满面的王母。

    瞧着两人脸上欢快的笑容,朝暮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下,收缩在角落没来由地发疼。她抬手攥起了手掌,忍了好久才将心头的不是压下,一抬头就看见天君走到了她的面前。

    英俊的脸上笑意已收,两道眉毛紧紧地皱着,天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朝暮,目光一派冰冷。

    仰头望着那清冷的目光,朝暮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天君的情形来,也是这张十分年轻的脸,只是那时他周身都笼罩着温暖的气息,像是夏日的风,迎面吹来时带着温暖而干燥的阳光。

    王母待她的态度还是同先前一样和善,许是因舟车劳顿,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些疲惫的神色。她偏头望着两人之间的暗涌,嘴角挂着的笑容渐渐消退,摆出一副沉静端庄的表情来。

    “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微微侧了下身子,直立的时候内敛的眼神正好和朝暮探寻的眼神相撞,那沉静的脸上登时展出一抹笑意,温柔的、和煦的,犹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朝暮突然有些心慌,像是一脚踏进了迷雾里,浓浓雾气遮住了眼睛,她看不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而所有人都站在迷雾外用清醒又理智的目光围观着她。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她紧了紧手掌,仰头看向天君,目光中多了几分的慌乱。

    望着对面受了惊的年轻女子,天君心底到底生出几分不忍,明明已经在尘世中浪荡了两万年,怎地那一双眼还如琥珀般清明像极了那双刻在他心上的眼睛。

    悄无声息地收敛了心中异常的情绪,他偏过头不再看她,“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朝暮垂下眼睑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是当真决定去寻找救命的良药,那么未来的路不知会遇到多少凶险,临行前将所有疑惑解开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琼宇宫中不久小仙娥便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新茶,朝暮将手放在冰凉的红木桌上,氤氲而起的白色烟雾打着旋钻入鼻孔,是清新的荷叶香味,不算浓烈,但余香很足。

    朝暮不由得想起王母娇俏的脸蛋,其实单论样貌王母的姿色算不得多么惊艳绝伦,但只消一眼见过的便能记住她的容颜,她的存在就像是黑白山水画中溅落的彩墨,美得张扬而浓烈。

    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胸腔里仿佛居住了一只野兽,嚎叫着、挣扎着,几乎要从她身体中逃出。

    天君低头晃动着茶杯,一口都不喝,只认真地盯着那雾气升起又散去,像是完全忽略了朝暮的存在。

    见天君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朝暮整理了情绪仰头看他,千万个疑问堵在心头却不知该问哪一个。

    想了想,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曾在书籍中看到过关于两万多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记载,但书中记载总有一段含糊不清,我想请教一下天君其中细节。”

    天君突然抬起头看她,目光亮得吓人,“这件事我不想提,你若是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我告诉你便是。”

    朝暮愣了愣,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更没想到他对那件事竟如此抵触。

    “碧柯湖位于仙魔交界处,一面接受仙界灵气的熏陶,一面受着魔界煞气的影响,本来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任何生灵能修成仙身至少两万年前不可能。”

    天君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睛,眼神锐利极了,“你的出现应该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当年灵沅的妖元破碎,一半散入碧柯湖中,一面落在扶柳岛,我看得真真切切,但并不想出手做什么。”

    “那场战争说到底是我亏欠于她,现在想来,她也的确是个极其无辜的人……”天君叹了口气道:“后来在扶柳岛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就好像看到那个女子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朝暮的手抖了一下,手背碰到热腾腾的茶杯险些将滚烫的茶水打翻,瞧着手背上迅速蹿红的皮肤,她心里突然又变得安静,“我记得……那个女子她是魔君的女儿……” 为何自己就成了个堂堂正正的仙人?

    像是猜透了朝暮的心思,天君唇边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意,“你知不知道那女子的母亲是谁?”

    哦,是了,女子的母亲是正儿八经的百花仙子。

    朝暮低头看着折射在茶水中的彩色阳光,轻轻嗤笑一声,她是否该感谢一下那位能够牺牲自己成就仙界的百花仙子?没有她便没有灵沅的出世,没有她便没有灵沅身上纯正的仙元,没有她……

    朝暮在笑,咯咯的笑声自喉头溢出,一声一声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原来真的如幻境中情形一样,她是这六界中多余的存在,不、或许她只是个不完整的替代品!

    天君屈起手指死死地扣住冷硬的棱角,低着头不敢看朝暮的表情,最唇一开一合仍在不停地诉说。

    “前段时间我知晓了倾瑶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你,到扶柳岛的时候柯醉便坐在柳树下喝酒,他可真是个苦情的人啊。从前遇到灵沅的时候,他还是个修为短浅的小仙,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被逼入绝境,而现在……”

    “现在他变得强大了还是阻止不了你为了别人走向死亡……”天君的声音极其清淡,像是那袅袅升起的白雾,方触碰到耳膜便烟消云散,“他肯用自己的修为唤醒潜藏在你体内的那一半精元,便是存了让你一生安稳的念想,朝暮、别辜负他对你的希望。”

    “这四海八荒中能遇到一个能为你以命换命的女子有多不容易?即使错过了,也应当好好珍惜着。”

    一滴泪跌落在泛着白光的桌面上,接着便是两滴、三滴……

    “不是要唤醒我体内的精元吗?为何会要了他的姓名?既然知道会要了他的姓名,他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天君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像是结了层细细得冰霜,冷的人直打哆嗦,“你难道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吗?你的修为、你的能力……是不是都发生了改变?柯醉为了唤醒那精元,生生耗尽了毕生的修为,连三魂六魄都被冲散……这些是你当初落进遥水村丢了性命却没有失了精元的原因。”

    “哦,忘记告诉你了,遥水河中那恶灵便是灵沅的另一半精元。”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概括了她所有的灾难与痛苦,她仰头看着外灿烂的阳光,精神一阵恍惚,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外面的芸芸众生了。

    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以谁的身份在活着,朝暮?灵沅?还是遥水村中那个哀怨的女子?

    朝暮几乎是狼狈地逃出琼宇宫的,她整个人像是没了意识的孤魂野鬼,苍白着脸连在辉煌的殿宇之间晃荡。

    恍惚间她似乎走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前,来不及分辨出那黑色牌匾上写的是什么字,她便一头扎进了别人的怀里。

    很宽阔的胸膛,耳朵附上去是还能听到那人沉稳的心跳声,她抬起头看他,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连眼神都是迷离的。

    勐泽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大手迟疑着覆上她泪痕斑驳的脸颊,胸腔剧烈地颤抖着,声音都带了几分颤动,“你哭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里她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即使生气了脸上还是会带着抹讽刺的笑容,那笑教人觉得她是无坚不摧的,就像是一片深沉的大海,能无声地包容所有的汹涌波涛。

    可她今日却哭了,而且和那些哭天抢地的女子不同,她哭得隐忍又小心,口中不会发出一丝声响,等抬头的那一刻才能瞧见她眼中簌簌掉落的泪水。

    一种柔软的情绪包裹着他的心脏,他无声无息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也不说话,像个耐心的父亲温柔地拍打着孩童的肩膀,安抚着孩童不安的情绪。

    两个人在惊尘殿前的台阶下拥抱了许久,有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落在白玉石阶上,晶莹剔透的白色中掺杂着浅淡的金光,入目之处绚烂的教人睁不开眼睛。

    倾瑶一出惊尘殿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即使眼中只能看到勐泽的背影,但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他脸上温柔的表情,那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对待世间珍宝的表情。

    心脏有些发疼,她仰起头看着泛滥的日光轻轻开了口:“勐泽……”

    轻柔似梦的嗓音将朝暮从极端的情绪中唤醒,她仰头怔怔地望着勐泽脸上来不及收敛的疼惜,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滞,然后就变成了麻木的笑容。

    “抱歉,打扰了。”

    留下规规矩矩的几个字,她又近乎狼狈地顺着白茫茫地石板路逃走,神色仓皇到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擦干。

    勐泽的手臂还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尴尬地悬在空中,直到那抹背影消失不见了他才怅然若失地收回了手臂。

    回头,倾瑶美丽的眸子里盛满了愤怒,像是秋日田野里窜起的火苗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第九章 酒不醉人

    经过南天门的时候两个天将热情地同朝暮打招呼,黝黑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朝暮抬起头迷迷怔怔地看着面前不算熟悉的脸,眨了眨眼睛正要离开一个小东西突然窜到脚边。

    她皱着眉头垂首一看,扶柳正抱着她的小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神情之中诸多委屈。

    弯腰将小小的一团拉了起来,望着那双饱含担忧的双眼,朝暮突然找回了一些理智,“你若是喜欢待在九重天便留下来吧,去找司命星君,他或许能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你是在赶我走吗?”扶柳仰头看着她,肉嘟嘟的脸上摆满了与外貌不相符的成熟与悲伤,“没有了柯醉,你便谁都不想理了吗?”

    朝暮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你还小,留在九重天或许有更好的前途,跟着我……跟着我能做什么呢?”

    扶柳撇着嘴不说话,明晃晃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朝暮看,那样清澈的双眼足以表达他心中所有的情绪。

    他还小吗?扶柳低头算了算,真的不小了,从他在扶柳岛安家到今日已经有几千年了,不过是生了一副孩童的身体,所有人便将他当做孩子看,可是他心中的情感,该有的情绪,没有哪一样会比那些成人少。

    有意识的两百多年里他见过最多的人便是朝暮与柯醉。他们坐在柳树下泡茶喝酒,他们坐在柳树下相互嘲笑,他们站在阳光下提水浇花,他们……似乎只有夜晚的时候,他才能看到朝暮一个人斜倚在枝干上睡觉,婆娑月影间全都是她恬静的睡颜。

    或许从那时起他的潜意识里就认为朝暮与柯醉是一体的,同悲共喜、风雨同舟……只是后来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他看到了又一个年轻的男子,那个男子同朝暮斗嘴怄气、饮酒作乐。他能体会到朝暮心中是快乐的,但莫名地他就是很抵触那个男子。

    若是那个男子早些离开就好了,他时常这样预想着未来。未来却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朝暮爱上了那个男子,朝暮为了那个男子丢了自己的性命,然后离开的那个人是柯醉。

    那日的夕阳美极了,火红的云从西方绵延的山峰一直蔓延到碧柯湖上方,铺天盖地的晚霞如同新嫁娘双颊的腮红一般,娇艳地将一池湖水都染得通红。

    他望着柯醉决绝的背影,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朝暮终究会随着他离开的。这样的念头令他害怕,又令他无奈,看着这样失魂落魄的朝暮,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低头沉默良久,扶柳终于闷闷出声:“若我留在九重天,你会不会经常来看我?”

    朝暮一愣,随即答道:“会。”

    既然生了副孩子的面相,那边用孩子的身份给她留一份牵绊好了,“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扶柳伸出小拇指在朝暮面前晃了晃,看到朝暮同样也弯腰伸出拇指的时候,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静下来不少,白净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那我就留在九重天等你,若是哪天我在天宫建了府邸一定请你过来免费居住。”

    “有出息!”朝暮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鼻子折身离开,迈出南天门的时候她连山还带着温柔的笑,踏进缥缈的云雾中时那笑就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陡然僵硬在脸上。

    回去的时候桃姬仍在为木辛草浇水,她抱了坛酒坐在石凳下喝酒。

    日光还不算毒烈,浅浅的金色落在狭长草叶间,仿佛为那浓绿镀上一层金粉,有风吹过的时候那金色就飘飘摇摇,如同暗夜里闪动的星河。

    桃姬的袖子挽得很高,被水打湿的手臂上还站着水珠,日光下那些水珠沿着胳膊上的线条缓缓汇聚到肘部,细嫩的皮肤顿时白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朝暮一面胡乱地看着,一面大口大口地喝酒。

    她用的是粗瓷红底碗,颇有些重量,一只手端久了手腕就会有些酸痛感,换手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这碗还是柯醉烧得。那之前柯醉经常用精致的白瓷杯喝酒,杯面上还画着彩色的画草图,朝暮嫌那杯子不够硬气便一直抱着酒坛喝酒,直到柯醉灰头土脸地烧出一批瓷碗来。

    柯醉真的是什么都会啊,会酿酒,会做菜,会建房,会种花……好像她不会的东西到了他的手上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朝暮双手捧着那瓷碗,低头看着清酒中自己呆傻的模样,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忍不住掉眼泪。

    她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伤春悲秋的本事,对着个破瓷碗都能哭哭啼啼悲伤半天。

    等脸上的泪痕都干透她的一坛酒也喝得七七八八,许是之前意识就不太清醒,她竟有种喝醉了的感觉。

    桃姬已经浇完了木辛草,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水瓢往树荫下走,有晶莹的汗滴从她光洁的额头滑落,然后缓缓地擦过高挺的鼻尖低落在樱红的唇瓣间。

    朝暮望着桃姬的模样精神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勐泽初到扶柳岛的时候。她坐在柳树下气定闲神地饮茶,他汗流浃背地劳作。

    那时候的日光,那时候的微风,那时候的人……都是极好的。

    摇了摇头,她笑着从石凳上站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屋中搬酒。

    头一次如此庆幸柯醉平日了总限制自己的酒量,不然哪里找来这么多桃花酒陪她读过这漫漫日夜?

    别人都是睹物思人,她今日来了个饮酒思人,只要口中还残留着桃花香,她便可以告诉自己柯醉还在、柯醉还在……那时候一抬头仿佛真的能看见柯醉埋头酿酒的背影。

    她一次又一次地望着那背影发呆,不敢动,也不敢发生,抱着酒坛的胳膊都开始酸痛了也不敢挪动一分,直到桃姬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唤她,她才陡然从幻境中脱离出来。

    她仰头灌了口酒,大脑被酒香熏得混混沌沌,“桃姬你感受到了吗?柯醉他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他根本就舍不得我们……”

    “暮姐……”桃姬半跪在朝暮面前伸手去夺她手中的酒坛,“不要喝了,饮酒伤身啊。”

    朝暮吃吃地笑,一面笑一面去抢那酒坛,明明喝得烂醉力气却不减一分,“饮酒伤身啊……不伤身怎么治得了伤情?”

    她脑袋里昏昏沉沉,一会想起自己可笑的身世,一会想起柯醉含笑的桃花眼,一会又想起勐泽冷若冰霜的脸……无论哪一种都让她伤心又伤情。

    桃姬抢不过她索性伸手将一旁的酒坛搬起仰头便往嘴里灌,她向来都不喜爱饮酒,偏偏又喜欢看柯醉酿酒是认真的模样,还喜欢闻那浓郁的桃花香。

    一口气喝下许多,等重新将酒坛放下时她已经有些醉了,朦胧的视线里朝暮还在不停地倒水,清冽的酒水从描了红边的瓷碗溢出,被日光照得白花花一片。

    她突然觉得其实喝酒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呼气的时候口中还盈满了桃花的香味,恍惚间仿佛真的回到柯醉低头酿酒的时光。

    于是两个人都抱着酒坛不停地喝酒,一个依靠在冰凉的石桌边沿盯着天边的流云发呆,一个瘫坐在草地上傻傻地笑。

    桃姬的酒量真的极浅,半坛酒过后就醉得不省人事,朝暮将人拖回房间安顿好转身又开始倒酒。有时候人酒量好了也是件坏事,若是哪天想要灌醉自己还需要浪费如此多的美酒。

    似乎是越喝越清醒,朝暮坐在垂柳繁盛的枝叶下,仰头看着明晃晃的日头落下又升起,看着天边流云离开又回来,脑袋里始终清晰明了地闪着一个消息:她害死了柯醉。

    仅仅过了一日一夜从桃花岛搬来的酒便喝了个精光,朝暮踢了踢脚边的空酒坛,红色的瓦罐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有一个直接滚到石桌下撞成了一堆碎片。

    脆响声过去没多久桃姬便揉着眼睛出来了,或许睡了一觉的缘故,昨日看起来精神恹恹的人已经是红光满面。

    朝暮转身望着她,一双眼睛仿佛被烈酒浸染,眼神明亮的吓人,“你去桃花岛将最后的一批就也抱过来吧。”喝完了最后一滴酒,也就彻底没了念想。

    桃姬散漫的脚步一顿,张了张口想要劝她却又被犀利的眼神打退,除了柯醉应当是没人能劝得动她吧。意识到这一点,桃姬揉了揉眼睛,一声不吭地往桃花岛方向去。

    粉色的小人刚刚离开,朝暮一转头就瞧见乌泱泱一群人架着云头出现在扶柳岛上头。

    待离得近了她才瞧见那最前方站着的白衣姑娘便是倾瑶,其后又是那开路的十二名绿衣仙娥。

    朝暮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饮酒过度带来的烦扰。

    烦心事已经扰得人不得安生,她实在没工夫应付无关紧要的人,略一思索索性趴在桌子上开始装睡。

    倾瑶一落地便看到扔得乱七八糟的酒坛,直立的、摔倒的、破碎的,零零碎碎摆在高大的垂柳下头将其中那抹紫色围得严严实实。

第十章 南海之行

    原本阴郁的眼神在触及到一地狼藉后立即浮现出淡淡的喜悦,倾瑶微微侧目掩饰住幸灾乐祸的表情,沉声对着那身影唤道:“恩人可还醒着?”

    有风沙沙吹响狭长的柳叶,一片绿油油的叶子落在朝暮肩膀,轻飘飘的,四处静得只有微弱的风声。

    等了良久不见人回应,倾瑶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呵~倒是便宜你了,早就听说你惯会胡搅蛮缠吃不得亏,若是听到这消息不知道会不会难过呢?”

    言罢,她转身对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仙娥立即从袖中掏出个烫着金字的大红喜帖。

    白皙的手指拿着那红色喜帖,日光落入金色的字体闪闪发光,一如女子脸上明媚的笑容。

    “既然你想要参加我与勐泽的婚礼,我便如你所愿将这喜帖亲手送到你手中,也算是报答我救命恩人的恩情了。”

    留下一句薄凉的话倾瑶立即便踏上了云头,似乎在这熏人的酒气中多呆一秒就会脏了她的衣裳。

    一直等到那云彩完全消失在重重云雾中朝暮才缓缓抬起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合拢,纤长的指尖钳进肉里留下一片青白。

    她垂眸看着那闪着光的金字,脸上肌肉抖动着,最后化成了一抹凄凉的笑意。

    朝暮啊朝暮,你是有多愚蠢才会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救这样一个女子?

    从石凳上站起时身子一个踉跄踢在酒坛上,乌红的瓦罐霹雳哗啦滚落一地,不过数尺的距离她竟跌跌撞撞摔了几次,再起来时身上已经沾满水渍。

    西方暮色正浓,大片的火烧云如幕布一般覆盖在天边,浓艳艳的,连日头的光芒都在那极盛的红色中失去了光芒。

    朝暮扯了朵祥云飞上云端,仰头的时候夕阳浅浅淡淡地拂过面颊,轻柔的暖意如饮下一杯热茶烧的人心口发暖。

    索性躺在云上任其慢悠悠地飞翔反正目的地都只有一个南海。

    从前偶然间听柯醉提起过六界之中极其珍稀的药品,除绛灵外便是南海的聚魂珠与北荒的集魄草。自从仙魔大战后天君一举毁掉所有绛灵后,集魂聚魄变成了那些命数将近之人的救命药草。后来为了防止有人利用集魂聚魄谋利,天君便将那两种草药移到极端的气候之中,并个派神兽镇守。

    柯醉当时同她讲过去寻找集魄聚魂的仙人妖魔几乎没有一个能或者回来,唯一一个活着走出来仙人还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总而言之,那些灵丹妙药虽有奇效,但能不能得到就是个问题。

    她原本想着到九重天查一查相关记载,也好做出完全准备,可一想到天宫中各种烦扰便作罢了。

    左不过一场劫难,能拿到便救了柯醉两个人安安分分地生活,拿不到便死在那南海北荒也算陪柯醉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第一站她决定去南海,原因不过是她最怕水,若是最怕的都能咬牙听过,那北荒的严寒便不足为惧了。

    即使这样想的,入水后她还是感觉到强烈的窒息感,同此同时夜间海水的湿冷也如密密匝匝的细雨钻进骨髓。

    朝暮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白着脸爬上了海中的一片礁石。

    方寸大的礁石,石头的棱角已经被海水磨成了光滑的弧度,坐上去是除了有些冷硬外竟不觉得硌人。

    半夜的时候一轮圆月从海面缓缓露出头角,倾泻而下的月光被汹涌的海浪几岁,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银河之中闪动的星辰。不远处有海鸟拉长了音调飞起,黑色的剪影如流星般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一掠而过。

    东方逐渐浮现出淡淡的红色,笼聚的浮云中有熹微的日光透过浮云洒落海面,浅金色的光芒中朝暮的眼睫颤了一下,彻底从黑夜的浓雾中脱离出来。

    清晨的风依旧是有些凉的,但比起夜晚的孤寒来多了几分清新之气,朝暮迎着初生的阳光深吸一口气跳进了海水中。

    凉意浸入四肢百骸前她施法隔绝了外来的温度,与此同时一股暖意从肌理深处发出,暖得人仿佛一下落进了一间被火炉包裹的小房间。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使用法术,周身的气泽在海水中扩散开来时,诡异的色彩几乎将平静的海面冲翻。她愣愣地看着指尖无法收回的力量,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头袭来。

    因指尖劈出的光芒太盛,从入海到落入海底她竟没有感觉到日光的改变,一直走进那片珊瑚丛才陡然被那极盛的白光刺伤了眼。

    稳住心神细细看去,竟是一颗颗硕大的珍珠堆积在珊瑚丛中闪闪发光,极目望去,那璀璨的白光仿佛汇聚成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极盛的白光。

    顺着光线一路向前,走了大约有半个多时辰那白光才有消退的趋势。许是习惯了刺眼的强光,前方的黯淡才格外惹人注意,朝暮站在强光与弱光分界处,脚步迟疑着不敢向前。

    像是一道屏障将那光线生生切断,屏障之内是繁华的白光,屏障之外是幽深的黑暗。驻足细看,那堆积在一起的珍珠间混杂着森森白骨,若不是有根尖锐的骨头从珊瑚丛中露出尖尖的一角,路人怕是很难发现其中异常。

    瞥见白骨的时候朝暮心头咯噔一下,顺着那状似肋骨的骨头看去,丛生的珊瑚间竟堆积了许许多多的白骨。许是经过了海水的冲刷,那骨头格外白亮,光滑的表面折射出璀璨的白光,匆匆一瞥竟与珍珠的光芒无异。

    强压住心头的不适,朝暮攥紧了手掌仰头向屏障处走去,脚尖方触碰到幽暗之地,平静的海面中陡然升起一阵巨浪。那风浪极大卷起地上无数砂砾打着旋向朝暮袭去。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朝暮被那风沙卷起又甩开,将要落地时她才拉回神识施法稳下心神。

    双脚落在凹凸不平的细沙地上后,那陡然升起的风暴仿佛从未出现过,四周静悄悄的,唯有空气中飘扬的细沙暴露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朝暮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沉着气极其缓慢地梭巡着屏障之处的异常,但是除了那光线太过诡异,其余的竟没有一点区别。

    心中逐渐升腾起一阵烦躁之气,那火气来势汹汹直逼上脑门,清冷的眉眼倏地抬起,朝暮抬起双臂向屏障之处劈去。

    浓重的紫红色重开重重海水如箭一般射向屏障,落到幽暗处陡然响起一声巨响,像是巨石破裂的咔擦声,,随后是凄厉的惨叫声。

    黑暗中升腾起一片白光,片刻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身体从白光中缓缓走出。入目便是一件极其宽大的斗篷,许是经历的年岁太过久远,那斗篷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灰蒙蒙的将妇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待妇人走到面前朝暮才看到她掌心握着颗珠子,珠子大小同夜明珠无异,但光线却比夜明珠亮上许多。顺着珠子皎白的光芒看去,朝暮直直地撞进了妇人的眼中,苍老的眼睛明亮得似乎可以窥探人心。

    妇人缓慢地收起手中的珠子,然后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掀开了顶在头上的宽大帽子,花白的头发登时暴露在空气中。

    “不知仙子到南海所为何事?”

    没有了斗篷的包裹,白光下老人的面容慈祥不少,朝暮心中的警戒放下几分,对着妇人拱手一拜道:“在下慕名来求那能救人性命的集魂珠,不知婆婆可否指点一二。”

    听罢朝暮所言妇人眯起眼睛,面色陡然变得阴沉,“仙子还是听老妇一言,今日就当是来错了地方早早回去吧,其中缘由莫要究根结底打探了。”

    朝暮面色依旧恭敬,“千里迢迢赶到此地,连试都不曾试过一次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这种事情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而且我那朋友性命垂危,若是没有集魂聚魄怕是……”

    “每一个来的人都是这样同我说的,可真正能取来聚魂珠的又有哪一个?仙子还是细细思量一下,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去要么是伤残着出来,要么是化作一堆白骨。”

    妇人的目光落在珊瑚丛间的铮铮白骨上,目光中带着叹息,“古往今来又那么多人来去集魂珠,能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个人,剩下的全都化作了一堆白骨。”

    妇人仰头看向朝暮,“这一去不仅救不回你那朋友,还有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

    朝暮垂下眼睑,缓缓收起了手掌,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能取出来我便同他一起生,取不出来我便同他一起死。”

    妇人神色一变,看向朝暮的眼睛中多了几分探究,“三千年前有一人到这里寻找聚魂珠曾对我说过相同的话,若不是你们二人相差太大,我都要怀疑是不是那个人又回来了。”

    停顿了片刻,妇人拿出怀中的珠子递到朝暮面前,“老妇知道劝不住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去便去吧。拿着这珠子一路往前,进入岩洞前都有后悔的机会,若是进了岩洞遇到镇守的神兽便不能回头了。”

第十一章 极寒之地

    朝暮接过珠子道了声谢,临走时又回头问道:“敢问婆婆那集魂珠生在何处,如何取得?”

    妇人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朝暮,片刻摇头轻叹一口气道:“集魄珠生在岩洞中寒冰幻兽的腹中,若是想要取得集魄珠便要想办法剖开幻兽肚子在千万冰棱中找到珠子。”

    低头瞥了一眼那白光森森的骨头,妇人劝告的话语涌到喉咙又被朝暮决绝的神情压下。

    算了吧,妇人叹了口气,仿佛能预想到几个时辰后镇守集魂珠的神兽将一堆白骨扔出来的情形。

    那些取药不成的人全都被冻死在岩洞中,浑身的血肉都被冻成僵硬的冰凌,只需轻轻一动,那血肉便如同开败的花朵纷纷从骨架上凋落。等神兽衔着尸体从岩洞跑到珊瑚丛,那尸体已经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副骨架。

    幽暗之地被白光照亮面前视野陡然开阔,四下没有任何阻碍物,一望无际的纯白沙地,沙质细腻,踩上去时犹如踏进云层,软绵的有种将要下陷的错觉。

    沿着那沙地一直往前,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旷的海底陡然出现一团黑暗,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凭空出现在沙地之中。

    走到黑暗前时一股幽寒之气扑面而来,朝暮握紧了手中的珠子,再次施法压下身体的不适,仰头向那黑暗中走去。

    的确是一个岩洞,脚掌落上去时便能感受到石块的硬度。岩洞入口较为狭窄,朝暮不得不侧着身子向内通行,如此一来,空下的那只手只得撑着岩壁缓慢移动。

    手掌覆在岩壁上时才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手下棱角分明的石头像是被寒冰覆盖,尖锐的寒气顺着皮肤钻进四肢百骸,等完全进入岩洞,朝暮已经冷得没了知觉。

    意料之中的神兽并没有出现,岩洞中光线很足,与先前幽暗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洞中的石头是完全透明的,像是一块块冰雕,肉眼看去还能看望内部的纹理裂痕,那寒意便是从石块中一点点散发出来的。

    朝暮缩了缩身子正要施法取暖,余光一瞥便看到身后岩石的古怪。

    原来她方才在洞口依靠的岩石并非真正的岩石,那是一副山一般的尸体,白色的冰霜将尸体严丝合缝地包裹,堵住洞口的正是那尸体的背部,宽大的片状鳞在冰霜的遮掩下倒真的像是凹凸不平的岩石。而尸体的头部则完全与岩洞融为一体,看起来尸体盛放的年头已经很久远了。

    顺着尸体的轮廓查看过去,朝暮十分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种巨兽,脑袋里忽然就想起妇人口中说的那个唯一取了聚魂珠的人,这莫不是就是那神兽的尸体?

    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后,朝暮揉了揉自己被冻僵的脸颊,折身向岩洞深处望去。

    不过是一个折身的时间,原本弧度光滑的岩洞突然发生了移动,所有的岩石就像是活了一样有秩序地重组起来。不顾片刻,方才还平平静静的岩洞立即变成了能够活动的巨兽。

    那巨兽通体如冰雕一样透明,身体内部全都是交错复杂的裂纹,一条盖过一条,所以并看不清其内在构造。巨兽初成型时发出一声巨响,音波震碎了无数冰凌,一时间寒光齐发向朝暮射去。

    朝暮提起一口气立即向一旁躲闪,不料她身体中的能量太过霸道,轻轻一跃便冲破了重重寒冰,惊起飞沙无数。

    响亮的塌陷声让巨兽的情绪更加激动,朝暮犹震惊于自己强大的法术时,那巨兽就已经咆哮着向她冲去。

    如柱般的四肢踏进沙地,无数细沙纷纷扬扬迷乱人眼,朝暮后退一步绷紧了神经望着那巨兽。

    谁料那巨兽并没有抬起脚掌攻击朝暮,反而猛地跪地俯冲到朝暮面前时张开了大嘴。

    阴森的寒意自巨兽口中发出,仿佛当头泼下一盆凉水,水落之地立即结成坚硬的寒冰,那种冷仿佛一根根细长的尖针顺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直直地扎进肌理。

    一瞬间无数的水流涌入口腔,强烈的窒息感与寒冷仿佛凝固了朝暮的动作,她徒劳地圆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巨兽张着嘴靠近,整整齐齐的牙齿仿佛还闪着光。

    一阵昏天暗地的翻滚后朝暮竟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巨兽的腹中,来不及平复心中风起云涌的震惊,铺天盖地的寒冷便如同海中兴起的巨大风浪将人掀翻。

    再一次施法压下身体的寒冷,朝暮立即站起身来窥明自己所处的环境,依旧是透明的冰块,冰块左侧又一个类似于心脏的东西在剧烈地跳动。

    一道紫光凝聚于掌心,朝暮一步步地靠近那跳动的物体,手掌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没忍心下手。

    折身寻找其他突破口的时候,巨兽似乎从沙地中站立起来,强烈的颠簸让朝暮如同一根草芥随着巨兽的动作不停地在冷硬的冰块中翻滚。

    待那巨兽终于停下来时,朝暮被甩到一个角落里,来不及缩着酸痛的身体站起,接触到寒冰的那只手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偏头看去,被冻得青紫的手掌已然覆上一层寒冰,并且那寒冰像是寻找到了附着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散。

    朝暮暗道一声不好,立即从地上坐起试图抬起已经被冻僵的手臂,那寒冰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扩散的更加快了。

    片刻的功夫,朝暮的全身都覆上了一层薄冰,与此同时那薄冰还在不断滋生,像是一层层的蚕丝将人严丝合缝地包裹。

    冷,那冷意石头骨头中发出来的,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从头到脚甚至血管中流动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紧挨着眼球的地方正有一道狭长的裂纹,像是一把锋利的刀闪着寒光悬在人眼皮子底下。眼珠转动的时候她还可以看到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脑袋里在依稀想着这只神兽是不是就是寒冰幻兽呢?

    要是真的是了,她若死在幻兽腹中岂不是太冤枉了?

    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疼痛,昏胀的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耳边还传来冰块滋生时细小的咔擦声。她突然有些困倦,想要合上眼睛时却发现连眼皮都被冻得僵硬,拼命地合眼时余光扫过跳动的心脏落在心脏后微弱的光线上。

    许是因为幻兽的身体呈现出透明状态,即使处在腹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周遭的情形,那处白光几乎完全被环境中的光芒冲散,只有凝神细看时才可窥见一丝丝的不同。

    顺着似有若无的光芒看去,朝暮终于在复杂的纹路间发现了一个同样透明的珠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她的心里甚至没有一点欣喜,因为那寒冷已经已经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身体已经完全没有了直觉,恍恍惚惚中似乎还能感受到寒气划破皮肤钻进骨髓,但她感受不到痛,仿佛是痛到极致神经已经麻痹。

    这种感受令她想起了自己被灵沅困在遥水河中的情形,那个真实的梦境,那种令人绝望的束缚感……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勐泽,想起了那日傍晚层层云雾中的高大身影,又想起了漫天红霞里那张冷硬的俊脸。

    心脏像是被那熟悉的面孔点醒,开始一阵阵地疼痛,恍恍惚惚里她像是回到了两千六千年的战场,一身红衣的女子挥手击碎自己的身躯,血红的衣裳,血红的液体在云层中飞溅,像是深秋纷纷扬扬的红叶,像是铺天盖地袭来的大雨。

    那种痛从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传入血管,唤醒了她身体内所有的感觉。

    冷,还是冷,可除了冷她还感觉到了疼痛,那种血肉剥离的疼痛。

    红色的光芒自她体内发出,一刹那密闭的冰块全都染成了妖艳的红色,附在身体内的冰层开始碎裂,接连不断的“咔擦”声炸响于耳畔。

    朝暮动了动胳膊,僵硬的肢体开始有了活动的能力,一步步走向那发光的珠子,随着她的靠近那幻兽开始躁动不安。

    外界环境的动荡似乎对她完全没有影响,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一缕光线上,步伐无比坚定。

    手指触上那珠子时幻兽突然大吼一声,方然碎裂的无数冰凌如箭般向她刺去,与此同时幻兽再次冲破了岩洞,在细软的沙地狂奔起来。

    朝暮咬牙挺过那冰凌的袭击,伸手取出了那个珠子,同时幻兽咆哮着撞伤坚硬的岩洞,身体翻转腹内更是天旋地转。

    方才刺入肌肤的冰凌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更深地刺进皮肤,森冷的寒意透过破裂的皮肤更加深入,身子又开始发冷。

    朝暮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中还握着一根寸长的坚冰。

    冰尖刺上幻兽的身体时发出一声钝响,但那坚硬的冰层连裂纹都不曾增加一个。朝暮咬咬牙继续向冰层刺去,一下又一下,情况仍没有一丝转机,而她的身体却越来越糟糕了。

    握着冰凌的手已经没有了直觉,掌心流出的血全都结成了冰,被冰凌划破的衣裳裸/露在空气中,黏在血液的肌肤也都变成了硬硬的冰碴。

    深吸了一口气,连心肺都疼得厉害,而且那幻兽似乎重新站了起来,周遭的环境又开始剧烈晃动,难不成自己真要死在幻兽肚子里吗?

第十二章 前往北荒

    汗水混着粘腻的血液打湿眼睫,视线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南海中的一堆白骨。

    可是她已经拿到了集魄珠,而且镇守神兽都不在,连上天都在帮她,只要能出去魂飞魄散的柯醉便有了一线生机……

    她仰了仰头,被冻僵的骨骼发出迟钝的声响,胸腔里的那口气突然涌向喉咙。她高吼一声,举起手中的冰凌向坚硬的寒冰刺去,火红的光芒如夏日的太阳照亮了世界。

    咔擦、是冰块碎裂的声音,紧接着那裂纹越来越多,像是堆积了太久的大雨顷刻从云层中爆发。

    密密麻麻的纹路中,朝暮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倒映在寒冰中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的脸蛋却比不上她眼中火热的光。

    那样浓烈,那样炽热,像是一把火,要将人点燃。

    终于幻兽的腹腔产生了一条裂缝,朝暮抓住那片刻的时机从裂缝中挤了出来。

    身子摔在沙地上滚了几圈,倒是不觉得疼,只是方才被冰凌划破的伤口沾满了沙粒,躺在地上的时候还能感受到细小的颗粒一点点挤进肉里。那种感觉真的是难受极了。

    她伸手碰了下胳膊上的伤口,低声咒骂一声,面前倒在地上的幻兽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并且散发的寒气更甚。

    风沙抖起,寒意侵袭,朝暮咬咬牙从沙地中爬了起来,几乎是刚刚站定那幻兽片撒开四肢狂奔而来。

    既然已经取得了聚魂珠,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义,朝暮迎着幻兽抬手抹去糊在眼睫上的液体,折身便往出口跑去。

    幻兽似乎并不打算与她纠缠,在小小的身体移动时前肢猛地落地,细沙地立即震了几震。

    来不及站稳,幻兽张开大嘴高吼一声,寒气喷涌的火山一样爆发,凌厉的寒气卷着无数细小的砂砾向朝暮袭来。

    朝暮暗道一声不好,压根没有时间躲开便被那寒气卷起,眨眼间便甩到丈余远的地方。

    幻兽还在吼叫,但那声音正渐渐变低,似乎是在警告,又似乎在酝酿更大的火气。

    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亮如白昼的珊瑚丛,朝暮几乎是爬着跑出了幽暗的细沙地,直到完全听不见那幻兽的吼叫声,她才放心地停下爬行的动作。

    她躺在凹凸不平的珊瑚地中,背部又坚硬的东西抵着伤口,有些疼,又有些麻。

    眼前有一颗极为硕大的珍珠,璀璨的白光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眼中火红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洗一般的清明。

    妇人看到躺在珊瑚丛中的人时,第一反应便是震惊。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仙真的能活着从岩洞中出来,在她眼中无论有没有取得聚魂珠,能活着出来就已经需要极大的本事了。

    待走得近了,她的心情就变成了心疼,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浑身是血地躺在白光中,紫色的纱裙已经没有一处完整,撕裂的布料间全都是斑驳的血迹以及细小的沙粒。

    那张生机勃勃的脸在白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唯独一双眼还同之前一样清明,像是没有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清澈的双眸中一派平静。

    听到脚步声,朝暮偏头看向妇人,目光触及到妇人震惊的面容时,深沉的眼眸终于有了波动。

    然后她的唇角缓缓流出一抹笑意,带着血丝的唇瓣因着一抹笑意变得异常妖冶,像是一朵能摄人心魂的花,在动人的白光中摇曳生姿。

    妇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伤痕累累的人抱在怀里,“若是那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为他付出,即使是死也值当了。”

    话出口她愣了愣,记得三千年前她也曾对那个年轻的男人说话这句话。男人听后是什么表情?

    就跟面前的朝暮一样,轻轻垂下眼眸,血迹斑斑的唇抿得极紧,脸上没有一点欢喜的神色。

    妇人将朝暮留在了小屋里养伤,真的是很重的伤,回去的时候才看到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每个伤口都破了皮深入到皮肉,并且细沙填满了每一个缝隙,清洗伤口的时候朝暮一言不发地躺在床榻上,眉头皱的很紧,双手紧紧握着取来的聚魂珠。

    仅仅是清洗伤口便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包扎完毕后妇人对着被冻得青紫的皮肤唉声叹气。她知道岩洞中的极端情况,只是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严寒,竟将人的内脏都冻伤。

    朝暮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凭妇人折腾,浑身都疲乏的厉害,身体的热度长久不曾回归,那些寒气像是深埋在骨髓之中,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能感受到它的躁动。

    夜晚的时候她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明亮的珍珠,神情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妇人坐在窗口的矮凳上同她聊天,大多的时候都是妇人在说,将那些来寻找聚魂珠的人,讲他们身上或许狗血或许动人的故事,讲着讲着便将话题落到了朝暮身上。

    “你取聚魂珠是为了救谁啊?”

    朝暮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朋友。”

    语气有些冷淡,妇人便换了个问题:“既然你已经取回了聚魂珠,下一步是不是要去北荒寻找集魂草?”

    朝暮点点头,神情愈发凝重。

    “又是一场恶战啊……”妇人顺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景致,缥缈的目光落在了藏在珊瑚丛中的白骨上,语调有些沧桑,“其实我的夫君也是死在这南海之中的……”

    朝暮偏头看她,眼中有亮光一闪而逝。

    “我在家中等了他一百年,找到南海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一堆白骨。一开始的时候我会怨恨,恨他为了个毫无相干的外人舍弃自己的性命,可是后来看到的傻子多了便释然了。人啊,都是这样,为了点渺茫的希望撞得头破血流还不回头……”

    “姑娘我也不劝你,只是想请你慎重考虑一下,你要救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愿意你为了救他不顾自己的安危?”

    这是的珍珠可真白啊,朝暮的视线一直落在窗外皎白的珠子上,等妇人说完了话,她抬轻轻地抬起了手,不大的手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即使他不愿意,我也是要救的。”

    极其蛮横的语气,中间还带着点孩子气。

    妇人笑了,“那婆婆祝你如愿得到集魂草,救回想救的人。”

    朝暮只在南海停留了三日,第一日清理伤口中的沙尘,第二日找回身体内消失的温度,第三日对着珊瑚丛中的森森白骨发呆。

    第四日她便离开了,临走时妇人望着她不太利索的动作,脸上又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朝暮对着她笑,仍旧是那种未达眼底的笑容,“其实婆婆也不必一直都守在这暗无天日的南海,外面的阳光比这里的珍珠要明亮得多。”

    从南海出来她就直接向北荒赶,中途没有一刻停留,因为她怕自己会犹豫,会后悔。

    没有人能肯定集魂聚魄能就会柯醉的性命,更没人能确定她是否能活着走出北荒。

    就像是一场豪赌,她押上了自己的性命,最后换来的可能是场空欢喜。

    此时的北方正是秋季,阳光清浅,云层淡薄,站在云朵上时她能看成片成片的光秃树木。凡世里灰蒙蒙的,只有经过某座大山时才能看到一抹难得的绿意。

    秋季真是个令人伤心的季节,她莫名地想起了自己还是舒落微时同勐泽一起在遥水村过的那个秋季。

    那真是跌入绝境前的一场肆无忌惮的狂欢。

    能爬上高大的桂花树摘花,能爬上暮堇山捉野兔,能坐在简陋的小凳上吃饭……摘花时勐泽就站在树下望着她笑,狭长的眼睛中仿佛有流星飞过;捉野兔时勐泽会紧紧抓住她的手,宽大的掌心还覆着层薄汗;吃饭时勐泽会伸手揉她的发,唇畔带着狭促的笑意。

    人啊,果然是太贪心。

    明知道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还是会忍不住怀念,还是忍不住肖想。

    她握紧了手掌想起了倾瑶送来的大红喜帖,烫金的大字,端端正正的“勐泽”,嘁、她似乎还真没看到勐泽穿红衣的模样。

    从前看话本子的时候每每写到那些狐妖,无论男女都是清一色的红衣,似乎只有穿上了红衣才能显示出人骨子里那种媚气。勐泽那张线条冷硬的脸若真露出媚气不知会是什么光景?反正都是好看的,他那种人无论穿什么都应当好看。

    甩了甩头,朝暮将这样的想法剔除,转头又想起了喜帖上给出的日期在六月十五。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没意思的,顶着个圆圆的月亮就真能一辈子圆圆满满了吗?

    不过她若是能在婚期来临之前回去,还是要亲自到场看一眼的,不为别的,就是要断了自己的念想。

    她与柯醉两个真是不折不扣的傻子,一个为了不相干的女人要死要活,一个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瞧瞧人家,情劫也历了,感情也有了,正浓情蜜意地在天宫准备婚事呢!

    朝暮啊朝暮,你若是连这点事都看不清,就枉活这两万余年了。

第十三章 火山神兽

    北荒之内有一个小村落,秋日忙碌的日子刚过,闲来无事的村名便凑在一起听戏。

    戏台子搭建在村口,常年的风吹日晒已经辨不清其材质,穿着破旧戏服的青衣女子便站在风雨飘摇的台子上唱戏,戏腔浓郁,架势十足,倒真像那么回事。

    朝暮路过那村落时一场戏刚刚唱完,围观的村民一起拍手叫好,戏子拖着长长的水袖往台下走,身段婀娜如出水芙蓉。

    戏子一散,围在四处的村名也叽叽喳喳地离开,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地方登时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戏台,以及戏台下端坐在板凳上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极为平常的粗布衣裳,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半截小麦色的皮肤,仰头看朝暮的时候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意,洁白的牙齿被日光照得有些发亮。

    朝暮抬步走到男人跟前,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戏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角扯出一个弧度,“怎么,看上人家了?”

    男人笑,喉咙里发出与外形完全不符的俊朗笑声。

    笑过之后男子从凳子上坐了起来,露出手臂的那只胳膊一扬,面前的人便化作了另一个模样红口白牙,肤白貌美,外形中透着几分女子的秀气。

    “这位仙家好兴致,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听戏。”

    张口便是这样戏谑的语气,倒真是浪费了他那秀美的模样。

    朝暮挑挑眉,若无其事地盯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道:“我可不像阁下一样如此有闲情逸致,听戏,我不喜欢,那唱戏的小女子我更不会喜欢。”

    扬了扬唇角,她望着男子道:“我是来找集魂草的,敢问阁下可否指点一二?”

    男子眼皮跳了跳,瞪大了眼睛望着她,“集魂草?你可知道集魂草生在什么地方?北荒之中最高的那座火山中!”

    男子在朝暮面前走了两步,然后指着灰蒙蒙的山坡道:“知道掉进火山的下场吗?无论你是**凡胎,还是仙根护体,只要爬不上来那就是一黄土!”

    “姑娘我在这北荒呆了数千年,亲眼目睹了太多生生死死。这人啊,能活着还是别折腾自己了。”

    朝暮并不接话,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半晌,确定了目标后轻轻说了声谢谢便抬步离去。

    男人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气得磨了磨牙,正要追过去呢,定睛一瞧方才唱戏的女子已经换好衣裳走了过来。

    天意啊,男子叹了口气摆出个笑脸向女人走去。

    那边朝暮已经踩上云头离开了村落,到火山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但究竟落在哪里却是个问题。

    听男子的口气那集魂草应该生长在火山内部,她若是莽莽撞撞地冲进去,万一撞到火头上可就麻烦了。

    盘旋半晌她还是决定落在了山脚,然后靠一双脚爬上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峰。

    这座山挺毒的,诺大山头愣是没长出一根青草,就连石头都因为常年的高温变成了诡异的红褐色,踩上去时硬得硌脚掌。

    快要接近山顶时她才陡然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其实从靠近这座山起她额头上的汗滴就没停过,只是心中还存着一丝念想,总盼望着老天不至于这么缺德,刚来了场寒冰袭击,又祭出滚滚热浪。

    一冷一热,任谁都承受不了。

    朝暮抬起胳膊甩掉额头上的汗滴,毛孔里不断渗出的汗水流入还未愈合的伤口,粘腻的负重感与轻微的刺痛拖得人有些迈不开脚步。

    偏偏身体里那股子寒气像是感应到外部的特殊环境在骨头了乱窜,一冷一热烧的人心中憋了团邪火,想要发泄又找不到方法。

    甩了甩汗津津的胳膊,她直接凌空飞起,如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向幽幽火光中俯冲而去。

    气流中携卷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人脸,不断翻滚的热浪仿佛受人操控的火苗附着在皮肤上烤噬,就连身上的衣物都惹得如同烙铁。

    朝暮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放进蒸笼的一颗鸡蛋,举头不见光明,低头不见出路,唯有一阵强过一阵的热潮袭来。

    持续下落的过程,朝暮能感受到皮肤中的水分在不断蒸发,然后血肉一点点撕裂,像是一块放在铁锅里烹饪的肥肉,冒着热油。

    身体里的寒气更加躁动不安,骨头在连续的冲撞下似乎要产生裂纹,她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那种化成粉末的碎裂。

    再也受不了双重刺激,朝暮高呼一声从火山口飞速坠落,周身的红光同时发出,落地时那光芒笔直地俯冲到地面,震得整片山都在剧烈摇晃。

    似乎有巨石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力断裂,轰隆隆的倒塌声中国不断有碎石碰撞发出红色焰火,同时无数火星迸溅开来在深色的的岩石间碰了几次才停下。

    有火星落在她的手背,炽热的温度立即将皮肤灼伤,朝暮吸了口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前面碎石还在不停地滚落,蹭出的火苗也越来越大,甚至有火苗落在了她的裙角,她依旧眼都不眨地盯着巨石倒塌的方位。

    哪里似乎有什么巨兽苏醒了,脑海中立即闪现出南海中幻兽的招数,心里不是没有产生怯意,但她还是咬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巨兽将自己身上的石块全都抖落的瞬间发出一声吼叫,刹那间眼前突然火光大盛,那巨兽周身都燃着火,像是一个移动的大火球,地动山摇地想朝暮走去。

    怎……怎么办?

    她想起来岩洞里幻兽将她吞进肚子的情形,那种感觉她真的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待巨兽的身体完全脱离山石,迈着短腿一跃而起时,朝暮才瞧见它腹部的大窟窿,应是被锋利的巨刃穿胸而过留下的伤口,漫长的年月里既没有长好,也没有恶化。

    猛地暴露在视线当中,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不知是不是突然得到了自由让神兽情绪极度不稳定,空气中的热浪都躁动不安地翻滚着,并随着巨兽的接近不断升温。

    朝暮下意识地向后退,目光落在巨兽旁边高耸的石块上,待巨兽扑过来的那一刹那,她一跃而起跳上石块,然后迅速顺着石块跳到巨兽身后。

    巨兽低吼着转过身子,踏踏的脚步声震得碎石四处滚动,鼻孔中呼出的热气越来越滚烫,似乎昭示着主人狂暴的心情。

    朝暮站在碎石的边缘,一遍紧紧盯着巨兽的举动,一面在乱石中来回梭巡。

    如愿找到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块时,巨兽吼叫着再次扑来,朝暮纵身跳上岩石,眼疾手快地抓起那块石头,然后在巨兽转身的时刻将那石块刺进坚硬的皮肉。

    饶是她用了大半的仙力,那石块也仅仅是刺破了巨兽的皮肉,并且随着她手部力量的脱离,那石块也哐当一下落地摔碎。

    朝暮的动作激起了巨兽强烈的反抗情绪,布满鳞片的大脚踏上高高的石堆,落脚之地,乱石全都被踩成了粉末。

    波动的热量像四处流窜的火苗舔舐着皮肤,朝暮**地站在高不见顶的山脉前,薄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那热度似乎让人脱了层皮。

    已经没有汗可流,朝暮喉咙干得厉害,像是一条搁浅在海岸的鱼,绝望又无助地接受着无法承受的热量。

    她仰头看着巨兽身后凌乱的石堆,以及某片火红的类似于岩浆的地方,默默攥紧了手掌。

    巨兽高大的身体已经完全挡住了通往火山深处的路线,若是想过去,她必须要越过巨兽的阻拦,并且在巨兽采取行动前赶到想要到达的地方。

    在身体极度脱水的情况下做到这些真的有些困难,她咬咬牙,抬手擦去额头上还未完全干涸的汗水,脚尖点地飞上高空。

    巨兽果然低吼着横在她面前,两只前脚冒着火光做出随时跳跃的准备。

    朝暮指尖凝聚出一丝紫色光芒,在巨兽发动攻击前主动出击。紫光刺向生满鳞片的兽背,力量不大,但足以激发巨兽狂躁的情绪。

    果不其然巨兽动了动爪子,吼叫一声便向朝暮扑了过去,腹部森然的窟窿也因为踏跳跃的动作再次暴露在空气中。

    朝暮抓住机会迎着巨兽的动作飞去,躲过两只利爪的袭击,忍过重重热浪的侵袭,她终于能够接近巨兽腹部的伤口。

    令人意外的是,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竟窜着火苗,靠近的时候几乎能听到血肉燃烧的声音,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咬咬牙还是向火光处冲去。

    裙角似乎起了火,滚烫的温度烧得浑身皮肉已经没了知觉,她咬紧了嘴唇连犹豫不曾便直接冲向冒着泡的岩浆。

    或许是经历过最残忍的温度,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直觉,浑身的血肉像是被烤干,干瘦的骨架随着大脑的意识僵硬地做出反应。

    将每一个角落都扫视过后,她没有发现任何有生命的物体除了那只属性不明的神兽。

    真的是绝望,那种意念倒塌后了无生意的绝望。

    死气沉沉的目光再次沿着热气腾腾的岩浆看了一周,她的注意力最后落在了一旁的石块上。

    一块独立在岩浆中的石头,幽幽红光将那石头的颜色照得阴森又诡异,光洁的石面上被人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集魂草已毁,勿留。

第十四章 命运戏人

    无名的火气自心底升起,转身面对着咆哮的巨兽时,朝暮的眼睛里已经有红光出现,凌冽的气息如夏日倾盆而下的暴雨,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散了重重热浪。

    狂风斗起,乱石震动,巨兽亦脚掌蹭地,吼声不断。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无数道红光如箭雨般刺向巨兽,每一道都精准无比地挑起火光幽幽的鳞片,不过是眨眼的时间,无数鳞片刺入乱石之中,火热的温度烫的地面都冒起了烟。

    剧烈的疼痛让巨兽失了理智,狂躁的嘶吼声像闷雷一样回响在岩洞之中,同时它撒开四肢疯了一样向朝暮冲撞而去。

    朝暮提起一口气侧身躲过,偏移的目光正好看到巨兽冲进滚烫的岩浆中。

    粘稠的液体因巨兽的闯入登时沸腾无比,无数个泡泡自岩浆内部涌出,并且以夸张的速度不断向上涌动。

    巨兽的嘶吼声还在继续,庞大的身躯令岩浆的高度陡然上升数丈,热气再次以压倒性的姿态扑来,朝暮心中一紧,在岩浆扑来之前凌空而起,头顶上便是出口,便是她的退路。

    但到底还是慢了一些,有飞溅而起的岩浆落在她早就血肉模糊的腿部,皮肤剧痛,肌肉紧缩,连骨头都作响。

    落到光秃秃的山顶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

    明明血肉都已经没有了知觉,骨头却还在叫嚣着疼痛,连牙齿都不停地打着颤,她闭着眼睛吸了口气,灌入心肺的全都是呛人的灰尘。

    头顶上方的日头渐渐落下,一轮圆月悬在幽深的夜幕里。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双目无神地盯着那轮明月,脑袋昏昏沉沉地想起了勐泽。

    他和倾瑶的婚事是在一月之后,还是两月之后呢?

    原来她竟连他成婚的日期都忘记了。

    空旷的山顶有夜风吹过,是冰凉的秋风,吹得她终于有了一些知觉,可心底那团火还在旺盛地燃烧着,像是在心房里扎了根,非要将她的意识一点一点蚕食干净。

    黑暗里有纯白的花朵悄然绽放,重叠的花瓣一层层展开,转而又化作浅浅的流光飘散在夜空中。

    没过一会儿,男人便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看到尚有声息的朝暮,秀美脸上露出不羁的笑意。

    “看不出来你竟有这样的本事……”男人弯腰将她扶起,衣袖舒展间似有花香绕鼻,“走吧,我带你去泡泡温泉,等医好了身上的伤,你便可以圆满归去了。”

    朝暮死气沉沉的眼珠动了动,语气很平缓:“没有集魂草。”

    似乎怕男人没听懂,她又重复了一遍:“火山里根本没有集魂草。”

    男人将她抱在怀里,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穿行,“所有人都说集魂草生在那座火山当中,可是到底有没有谁又知道呢?”

    夜风吹在人脸上,舒爽得让人昏昏欲睡。

    “若是当真没有那便是天意了。”男人低头看了朝暮一眼,浅笑道:“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坦然接受即可。”

    即使精神困倦到几点,朝暮的神智却无比清醒,她紧攥着男人的衣袖,语气坚定不容反驳:“哪怕穷尽一生,我也要找到救人之法,别的事情可以妥协退让,这件事情绝不可以。”

    从前她的世界里向来恩怨分明,该给的不该给的,该要的不该要的,私心里全都算计的一清二楚。可是后来她发现有些事情早就纠缠成一团乱麻,任她如何努力都算不清楚了。

    对于柯醉,她的心中已经完全没有是非恩怨之分了。

    柯醉救她时完全没有想过要求回报,她要救柯醉也不是为了报恩。

    他们早将彼此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了,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穷尽一生也要救回。

    听了她的话,男人脸上的笑容全都收敛,白净的面容被月光照得一片皎白,低垂的眉眼间全都是复杂难解的感情。

    朝暮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然这个如莲花般美丽的男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如此荒凉的地方?

    男人将她带到了最北方的一座山,白雪皑皑的山顶上藏了眼温泉,氤氲的白雾将整片山头包围,远远望去恍若人间仙境。

    朝暮在温泉中泡了整整一日,夜里月亮爬上山坡时她才拖着**的身子爬上岸。

    月亮还是圆圆的,这一回她想起来了,勐泽与倾瑶的婚礼正是在一月之后。

    婚期将近,不知道凰王这次会不会一路吹吹打打,从老家庆祝到九重天。

    应该会吧,她叹了口气,又想到倾瑶低眉浅笑的模样,明明是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她却一想到那张脸就恨得牙痒痒,大有一种扑上去将人的心脏挖出来的冲动。

    男人负手走到朝暮身后,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着天边圆盘一般的月亮。

    “睹物思人?”

    朝暮摇头,“不,伤春悲秋,你瞧这月亮每月都有圆满的时候,可有些人这一辈子都等不到圆满的那一天……细细想来,这老天有时候真的挺不公平的。”

    男人笑,和她肩并肩坐在一起,“记得村子里那个唱戏的姑娘吗?我待在村子里听她唱了三千年的戏,每一世她都能记得住那段戏的唱腔、戏词,却从来没有记起过我。”

    “我看着她从哇哇坠地的婴孩长成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看着她站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戏,看着她穿上红嫁衣嫁作他人妇,看着她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三千年里,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绝望的过程。”

    “我想过很多次放弃,可每次只要听到她清脆的嗓音,我便想起初遇时她嘴角浅浅的笑,那笑容真的比山上最美丽的杜鹃花还要明艳。于是,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自我警告都功亏一篑。一拖再拖,一拖再拖……可是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个尽头的,我想也是时候还她一个完整的人生了。”

    朝暮偏头看着男人不悲不喜的脸,眉头在不经意间皱起,“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直接说出口呢?与其一年一年地等待,不如痛痛快快地过上几十载。”

    男人勾起唇,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所以我说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三千年前她信了一个老道士的胡言乱语,为了不耽误我修行非要背井离乡、与我划清界限,结果那心思歹毒的老道在我现身找她的时候设了埋伏。”

    “她为了救我被老道拍散了魂魄,连转世投胎都不能,当时我一心救她便以内丹将她还未散去的两缕魂魄封印在肉身中。有了我的内丹她可以顺利地投胎转世,但少了一缕魂魄,她的寿命往往只有二十余载,而我因为没有了内丹,只能将神识附着在一株灵草上,重新修行。”

    男人叹了口气,情绪更加低落,“人生最好的年华里,她却要不停地经历生离死别。有时候我在想,当年的我做出那样的决定,到底成全了谁,又真正伤害了谁。”

    月光愈发明亮,有水汽落在一旁的草叶上,狭长的叶片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朝暮抬手弹了弹草叶间闪闪发亮的水滴,轻声道:“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会不会讨厌这样短暂的人生?”

    “我只是想做一件内心里最想做的事情,无论到最后他是怨还是恨,我都认了。”

    男人折了一片草叶,许是因为生在温泉旁边的缘故,那草叶又肥又厚,连中间的纹路都被满满的肉质掩盖。

    “过几日你的伤养好了,我们一起去村子里听戏吧。”男子停顿了半晌,又道:“顺便和她道声别,她若是长时间见不到我应该会着急的。”

    男人的语气又轻又浅,其中掩藏的悲伤却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水,悄无声息地将人溺毙。

    沉默良久,朝暮终于找到自己压抑的声音:“要离开吗?”

    “既然无法得到最想要的东西,留下来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这种感觉我已经忍受了数千年,实在不想坚持下去了。”

    男人抬头看了朝暮一眼,唇角露出一闪而逝的笑意,“至少我的离开还是有意义的。”

    朝暮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长久地盯着远方缠绵在幽深山谷中的月光。对于男人的悲伤与无奈,她深有体会却无可奈何。

    两个人肩并肩坐到了天明,太阳升起的时候夜晚的寒冷终于消退,温泉内氤氲的热气还未成形便消散在金黄的阳光里。

    男人动了动发麻的胳膊兀自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落在足以包容一切的日光下不过一团小小的黑影。

    “我要到村子里听戏了,你要一起去吗?”

    朝暮仰起头,踢了踢面前的石子,不知是温泉水的效果太好,还是她的身体禁得起折腾,昨日还动弹不得的骨头今日便灵活了许多。

    拿不到集魂草,柯醉的处境就变得相当危险,朝暮眯了眯眼,心中突然闪出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自己也学着勐泽的模样赖在惊尘殿中求绛灵,见到那嚣张的小女子直接上去把那救命的东西抢回来。

    左右绛灵原本就是属于她朝暮的,勐泽若是非要抢过来,那便……那便先取了她性命好了。

第十五章 曲终人散

    既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要安心养伤了。

    所以男人下山的时候朝暮只道了声别,转头便又跳进暖暖的温泉水中休养了。

    整片山除了泉水细细的流淌声便再没有其他杂音,空寂的环境似乎特别容易勾起人的睡意,朝暮整日泡在温泉的热气里浅眠,昏昏沉沉睡了三天才想起来男子似乎从来没有回来过。

    她抬起泡得泛白的手背,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男人行走前说的话,难道那声告别不仅是说给唱戏女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无声地摇了摇头,她终于将自己收拾利落下了山。

    赶到村口的女子还在唱戏,白色的水袖一扬如同天边的流云飞舞,哀婉缠绵的戏腔从红唇间溢出,一声悲过一声,听得人心中一片戚戚然。

    朝暮就靠在戏台前的一棵白杨树下听戏,戏词里唱的是对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其中有一段唱起男女互通情诗的浪漫情节,明明那戏词写的是恩爱缠绵,女子却唱的戚戚哀哀,到最后竟直接抹起了眼泪。

    戏中散场后唱戏的女子并没有离开,一个人站在戏台上默默地擦眼泪,见到朝暮从容地走到戏台前也不惊讶,只抬起雾蒙蒙的双眼盯着来人。

    朝暮仰头看着她沉默地擦干净脸上最后一滴泪,紧抿的唇瓣动了动,轻声道:“他走了?”

    女子的声音还有些哽咽:“是的,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瑟的秋风卷起地上的黄色,带起一阵哗哗的声响,让人忽然有种置身于枝叶繁盛的夏季有青翠的树叶,有明媚的阳光,有呼呼的风声,有最好的人。

    停顿了良久女子再次开口:“他留了东西给你,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人这一生总要学会放弃,洒脱点,别总和自己为难。’”

    “我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我也知道你肯定也不是个普通人,若是哪一日你见到了他,一定要告诉他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只是再也不想唱戏了,有些厌了……倦了……”

    说罢,女子从袖口中拿出一株草药,火红的茎、火红的叶,浓艳的颜色似乎比秋日里南山的枫叶还要浓墨重彩。

    朝暮目光胶着在那抹红色上,脸色沉静极了。

    先前男人说起他为了一个女子舍弃了自己的内丹时,她心中还存有疑惑无论仙魔毕生的修为都凝聚在内丹之中,男人丢了内丹便没有了长生的本事,可她遇到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当时她心中装着别的事,又不想过多询问别人的私事,便压下疑问没有多问,现在猛然看到这灵气十足的草药她才顿悟集魂草的灵气滋养了男人的精魂,同时也加速了他修炼的进程。

    那么若是没了聚魂草……她立刻想起丢了绛灵的自己。

    朝暮怔怔地结果聚魂草,小小的一株草却重如万钧,压得她完全不敢抬头看女子。

    静了半晌,她才发出低哑的声音:“谢谢,若是还能遇到他,我一定会将你的话带到。”

    女子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旖旎的步子同拖地的水袖一般柔软多姿。

    人全都离开了,朝暮坐在空荡荡的戏台上仰头看着干枯的杨树枝,脑海中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勐泽,反反复复都是那个人清淡如烟的模样。

    若是他知道了藏在绛灵背后的秘密,知道了她取出绛灵后承受的苦难,是不是会像此时她一样露出迷茫又悲伤的表情。

    集魄珠,聚魂草,她醉酒时都在念叨的东西全都拿在手中时,她心里却没有预料之中的欣喜。

    想到男人下山时孤单冷清的背影,她会感到压抑的悲伤;想到沉睡不醒的柯醉,她会对难以揣测的命运感到害怕……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朝暮似乎不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摇头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

    唇畔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朝暮从戏台上跳了下来,仰头对着太阳降落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向西方走去。

    回去的路她走得很慢,似乎在躲避什么,进了街区的朝暮立马钻进一个小酒馆饮酒。

    酒馆中的客人很多,但像朝暮那般的独身年轻姑娘却没有一个,所以叫了两壶酒的朝暮还未端起白净的瓷杯便有男人过来搭讪。

    朝暮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地瞪了那男人一眼,然后仰头将杯中烈酒咽下喉咙。

    男人看到她如此豪放的模样,眼中放肆的笑容更是不加掩饰,甚至开始拿起面前的酒杯向朝暮敬酒。

    一杯、两杯、三杯……面前的两壶酒喝完朝暮依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在目光瞟到空荡荡的酒壶时扬了扬眉毛,抬手招来酒保上酒时旁边窥探已久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握住了那只葱白的小手。

    朝暮的脸色陡然一沉,目光如寒冬腊月一层一层结冰的深潭水死死地盯着男人肥胖的手,樱红的两片唇抿得微微发白。

    男人看到她清冷的神色不仅不放手,那胆子跟吃了熊胆一样往上长,竟然敢笑眯眯地往白嫩的手背上蹭了蹭。

    一盏青瓷杯斜刺里飞出,准确无误地砸在男人的手背上,只听见“嗷”的一声惨叫,男人从椅子上蹿起来抱着手龇牙咧嘴地叫唤,靠窗的一个年轻男人闲闲地撑着下巴发出一声嗤笑。

    朝暮徇着那笑声看去,年轻男人正半眯着眼睛神色玩味地望着她,一张白净的小脸被临窗的阳光照得比水还要通透。

    被砸到手的男人横着眉毛去找他算账,嚣张的气焰触及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时生生压下去不少,清秀小白脸摇了摇手中的杯子,眯着眼睛向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低头瞟了一眼肿成球的手背,在小白脸的恐吓下灰溜溜地跑出了酒馆。

    那边酒保提了壶新酒过来,朝暮一手指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一屁股坐在小白脸的对面。

    日光晃眼,朝暮连眨了好几次眼才适应起侧面泛滥的阳光,定睛看去,小白脸依旧斜倚在窗口望着她笑。细看时,那白净的双颊边有一双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瞧着真是清秀极了。

    结果朝暮递来的酒,小白脸挑了挑眉毛道:“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动一动?”

    “那我还白喝了他一壶酒呢?”朝暮笑,“反正也不会吃什么亏,占就占呗。”

    小白脸抬手为朝暮倒了一杯酒,见人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眼尾轻挑露出勾人的笑意,“说实话,我在六界游荡了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有趣的人。”

    停顿了一下,小白脸抬手为自己倒了杯酒,继续道:“我想起来了,听辕禄说扶柳岛有一位女仙也挺有趣的,不过她到凡间时向来喜欢女扮男装,方便嘛。”

    “扮成男人的确方便许多,就比如那些热闹的酒坊、莺莺燕燕的花楼、还有富家公子爱去的赌坊,都得先扮成男儿的模样。”朝暮一只手搭在膝盖,一只手搁在桌上,指关节轻轻敲击着,目光落在小白脸身上来回打量。

    近来她去了许多趟九重天,有时常住,有时匆匆而过,不过除了勐泽还没有听说过谁跟辕禄关系甚好。眼前小白脸提起辕禄时语气神态都再自然不过了,甚至连“辕禄仙君”这种生分的称呼都没带。

    瞥见朝暮疑惑的目光,小白脸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用猜了,我就是那个被天君扔到凡间经历百世情劫的紫依。”

    朝暮愣了愣,这姑娘可真够心直口快的,连猜的时间都给人省了,“原来是紫依仙子,久仰、久仰。”

    紫依嗤笑一声,面上表情更加丰富,“得了吧,我虽未见过你,可早就将你的生平事迹了解的一清二楚,毕竟,你也算救我于危难……是不是?”紫依对着她眨了眨眼睛,“我这人也不喜欢占别人便宜,你若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可以同我说。”

    未了的心愿?朝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光亮的桌面上,有纷纷杂杂的影子从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只剩下勐泽一人站在漫无边际的阳光里看她,目光深沉的如同一汪深潭。

    沉默良久,朝暮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活泼的人儿,轻声道:“那件事情是我和辕禄仙君的约定,你不用做什么的。”

    “辕禄?”紫依捶了下脑门神情有些挫败,片刻又欣喜地抬起脑袋道:“要不我帮你把勐泽的婚事给搅黄了,你终结了我的百世情劫,我送你一朵桃花,如何?”

    朝暮的心跳猛地停顿了一下,转瞬又恢复如常,“多谢仙子的好意,朝暮心领了,但我与勐泽的事……”

    一声叹息自喉咙间溢出,“我与勐泽今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他要娶什么人便随他娶。你若是非要报恩便去找辕禄吧,他等了你很多年。”

    紫依刚喝下的酒又吐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擦干净面前的酒渍,脸颊涨红的女子道:“你可别提这事了,又不是我让他数十年如一日地等我,为何所有人都将这事赖到我身上?”

第十六章 滔天怒意

    “没人将这件事赖在你身上,感情中的事,谁又能脱得干净呢?”朝暮细长的手指从桌面上滑过,执起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不打扰仙子雅兴了,在下先行一步。”

    “等等!”紫依高声叫住了她,“凰王已经到九重天和天君商量勐泽与倾瑶的婚事了,你若是再不行动后悔也来不及了。”

    即使私下里想过许多次勐泽成婚的场景,此时被人突然点出来,心里还是会不可抑制地难过,朝暮背光站在喧闹的酒馆里,双手紧紧握成拳,声音喑哑又沉闷:“他们成婚不是挺好的吗?”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无论是仙体,还是凡胎,他们都是最般配的一对。

    望着那绝然离去的背影,紫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勐泽兄的情路比她想象中的要坎坷许多啊。

    出了闹市,朝暮扯了朵祥云直接飞往扶柳岛。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而且眼皮子跳得跟要打架一样,隐隐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呼之欲出。

    经过桃花岛上方时朝暮垂头望着那灿若烟霞的粉色,先前惶恐不安的心情像是找到了归处,一下子变得安静不少。

    远处本该绿意盎然的扶柳岛上空升起袅袅轻烟,极淡的烟雾融入流云之中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朝暮眼皮子跳了跳,抬目向扶柳岛看去。

    只匆匆瞥了一眼,朝暮惊得从云头跌落,身子快要坠入碧柯湖时才扯了朵祥云勉强稳住颤抖的身子。

    那片她生活了两万余年的陆地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焦黑色,边缘处的火还在燃着,窜起的火头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吞噬了她精心栽培的最后一抹绿意。幸苦栽培的木辛草,勐泽亲手修建的竹屋,柯醉一棵一棵种下的竹子……扶柳岛上的一花一草一木,全都没了……

    往日里清澈见底的碧柯湖此时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般黑,浓墨般的颜色堵在扶柳岛附近,连漾起的水花都带着大火过后的炎热。

    她跌落在黑色的灰烬中,双手的指甲狠狠抠进地里,鼻息间全都是三味真火的焦灼味,心脏像是被人拿着钝刀子一点点地磨,疼得她呼吸都变得迟钝。

    她的家没了,她的家竟然就这样没了……

    明明她都已经取来了集魄聚魂,只要救醒了柯醉,他们便可以和从前一样过日子,可是扶柳岛却变成了一把灰烬。

    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生不该生,死无法死。

    岛上高高的柳树还没有完全烧尽,黑色的树干上冒着轻掩,有细细的枝条垂落,风吹来时发出粗嘎的声音。

    一声一声,敲响在人的耳畔。

    她忽然从地上站起来,脚步踉跄地朝那柳树走去。每落下一步便有细小的灰尘溅起,热腾腾地扑在裸露在外的脚踝上,二十余步的距离,走到时,她的鞋连带着裙摆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桃姬就靠在柳树后仰头望着天空傻笑,那张白净的脸上沾满了灰尘,污浊的面上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水。

    听到脚步声,桃姬动了动,憋在眼眶中的泪水因细微的动作滚落,温热的液体顺着双颊落在衣襟,留下一道明显的湿痕。

    “暮姐,我对不起你。”

    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易地勾起了藏在心中的背上,朝暮偏过头再不忍心看她狼狈的模样,只颤抖着声音道:“没关系,没了就没了吧。”

    只要人还在,去哪里不都是可以的吗?

    “暮姐……”桃姬突然佝偻着身子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因哭泣的动作显得更加弱小无助,“柯醉没了……倾瑶她把柯醉的肉身烧了……暮姐,我对不起你啊!”

    “你说什么?”朝暮陡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桃姬,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音调很高,音节却在颤抖,连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桃姬双手插在发间,埋头瓮声瓮气地哭了起来,“是我没有看好柯醉,是我疏忽大意了……是我害惨了他,害惨了你……”

    朝暮定定地看着蜷缩在柳树下的桃姬,眼神冷得足以将人冻成冰块,双手紧握成拳,直到指甲钳进肉里渗出血丝,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种陌生到她自己都害怕的声音。

    “倾瑶在哪里?”

    动了她的人还能心安理得地回九重天?

    桃姬还在断断续续地啜泣,声音哑得不像话:“她回九重天了,她说她要回去和勐泽成婚……”

    成婚?

    呵~朝暮冷笑,若是没有今日之事,她倾瑶要嫁谁,他勐泽要娶谁,这都与她朝暮无关,可倾瑶偏偏惹了她,碰了她最宝贵的人。

    心中的血液汇成一条细细的红线自掌心滑落,一滴一滴,落在黑色的尘埃之中。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灰蒙蒙的土地一眼,转身离了扶柳岛。

    远处浓云密布,绯红的霞像是染了颜料的海水,从斜挂在天边的日头一直蔓延到连绵不绝的山脉。

    冲上云霄的时候四处起了风,丝丝缕缕的云被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红悬在天边。

    勐泽高大的身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耳边还有呼呼的风声叫嚣,眼中全都是他被风拉扯的宽大白袍。

    莫名地,她却能感受到他沉重如山的目光,安静的、压抑的,像是静止了一般凝滞在她身上。

    朝暮的动作一滞,缓缓抬头看向他。

    云雾缭绕间,勐泽的眼神闪躲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攥紧了手掌,一步步向面前呆立的人儿走去。

    明明心底叫嚣着逃离,明明掌心都都开始冒汗,她却动弹不得,像是被他沉重的眼神压倒,除了颤抖、除了恐惧、她无处可逃。

    勐泽终于走到她面前,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朝暮……”

    沙哑的声音,像是细小的沙粒在她心上摩挲。

    朝暮的眼睫颤了一下,眸瞳中全都是他紧紧蹙起的眉头,“嗯。”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干得厉害。

    “倾瑶的事……”嘴唇嚅嗫半天,还是说不出后面的的话。

    那两个字像是投落深潭的巨石,激起了人心头千层浪花。

    朝暮猛地抬起头,先前挣扎地表情荡然无存。

    她看着他,目光清冷,表情呆板,良久才听到她颤抖着嗓音道:“你是为她而来,对吗?”

    勐泽垂下眼睑,目光沉痛地看着她,憔悴的脸上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似的回答:“是。”

    从前告诉过自己多少次,勐泽对她没有半分情义,再见面只当是陌生人便好……可是他风轻云淡非一个字将她所有的防备都击碎。

    她丢了绛灵凄凄惨惨地躺在荒山野岭,他陪在佳人身侧恩恩爱爱,那是她傻;她长途跋涉不顾性命去取集魂聚魄,他站在辉煌大殿内与人谈婚论嫁,那是她该。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又往她心上插了一刀。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呢?”朝暮仰头看着他,嘴角渐渐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把你自己的命赔给我?”

    “朝暮!”勐泽加重了语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恼怒,眼睛却一直闪躲着,“柯醉他已经去了……魂飞魄散、法力全失……”

    一声冷笑自她喉头溢出,“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勐泽合紧了手掌,面色苍白地看着她,无声地对峙良久才宛若叹息地轻声道:“知道。”

    前几日司命到惊尘殿中同他喝酒,酒过三巡就开始颠三倒四地说着六界之内的琐事。当时他的心情真的挺差,听到关于柯醉魂飞魄散的消息时只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后来又听司命叹起朝暮的命途他才陡然提起精神。

    司命当时是怎么说的?

    “朝暮这人啊,命格注定凶险,就算是有人拿命保了她一时,也护不了她一世。也就柯醉个实心眼的人非得一门心思地扑在人身上,现在好了,肯定又要发生点大事了。”

    他手中的酒杯倾倒,薄凉的液体顺着衣摆淅淅沥沥地往下淌,呆了良久他才醒得抓住司命询问诸事。

    可司命喝得烂醉,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其中大多是感慨柯醉的痴情。

    隐隐约约里他想起了辕禄将绛灵带去惊尘殿时对他说的话:“勐泽,这东西拿在手中烧心啊。”他追问只得到一句看破红尘般的叹息声:“希望将来你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然后他又想起了重逢时朝暮针锋相对的态度。记忆里她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大多时候都躺在日头下晒太阳,那模样乖巧得令人忍不住喜爱。可若是有人招惹了她,她就会亮起尖尖的爪子,浑身都似乎带着刺。

    重逢时的朝暮就是那亮着爪子的猫,弓着身子,随着要扑上去抓人的模样。

    这种防备的姿态让他心中郁郁难安,再听到司命含混不清的话语,担忧的情绪如海浪般铺天盖地淹没了他。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逃出惊尘殿,下意识地便要去扶柳岛寻找朝暮,可是倾瑶却拦住了他。

    那个他心心念念要救醒的女子,那个曾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当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第十七章 泾渭分明

    女人倾国倾城的脸落在他眼中就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皮,女人的温言软语落在耳中成了无休止地聒噪,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面前的人就是他的一生所爱,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对着那人温言浅笑,做不到不思念另一张狡黠灵动的脸,做不到不牵挂着另一个孤单又倔强的女子。

    辕禄曾对他说的所有话都成了现实他真的选错了人,真的开始后悔。

    可是没有人肯给他机会,他刚听说了朝暮的消息,凰王便敲锣打鼓地到九重天商量婚事。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唯独他站在大殿中失魂落魄,那一刻他对着门外泛滥的阳光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朝暮,想起了她斜倚在柳树下弯弯的眉眼,想起了她抱着酒坛喝酒时露出来的半截莹白的手臂,想起了他气她时她无可奈何的小脸……

    一切应该从他不顾一切地跳进遥水河救她时便露出了端倪。

    他心中揣着正义,可以为天下大义舍生忘死,但他又是冷静又克制的人,能那样毫不犹豫地舍身救人,只能说明他早就对她动了心。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他便和倾瑶提出了退婚,很决绝的态度,很冷静的话语,冷静到他再一次想起了朝暮,想起了每一次面对她自己忍不住起伏的情绪。

    那日倾瑶发了很大的火,几乎将惊尘殿中所有的东西都砸了,砸完就趴在一片狼藉中高声哭泣。

    他始终都沉默地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的闹剧,即使有杯盏砸到身上都眉头抬一下眼皮,直到听到她哭哑的控诉声,他的眉头才微微蹙起。

    倾瑶瘫坐在水渍中哭道:“既然你不愿娶我,为什么还要把我救醒?”

    他揉了揉眉心,头皮隐隐作痛,“我欠了你一条命。”所以再还你一条命。

    近乎冷酷的语气激起了倾瑶更强烈的情绪,她继续哭,一边哭一边骂,平日了端庄贤淑的模样荡然无存。

    对着一地的狼藉,他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朝暮。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形朝暮会怎么做呢?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双眸平静地望着他,一句话不说,但是那双眼睛就教他丢盔卸甲。

    就像此时的朝暮一样,她脸上没有一丝愤怒的表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扬起,浓云之间的脚掌缓缓向他移动。

    有脚步声传入耳膜,朝暮站在他面前,寸余的距离,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不断颤抖的睫毛以及剧烈起伏的胸腔。

    她真的是很生气、很生气,也真的是很在乎、很在乎柯醉。

    “我的命是柯醉给的,若是有人敢动他……”短暂的停顿后,朝暮猛地抬起了眼睛,眸瞳之中包含着浓重的杀机,“要么那人连我一起杀死,要么我亲自向他索命。”

    足尖后移,朝暮抬起右手,掌心中多了一柄长剑,“所以今日你若非要管这闲事,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沉静如水的目光从雪白的剑芒落在她决绝的脸上,勐泽呆滞了良久才轻轻地开口道:“你非要如此吗?”

    朝暮笑,那笑容淬了毒一般阴狠,“我从未想过如此,苦苦相逼的一直都是你们。”

    雪白的剑芒划破流云直抵勐泽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发了狠地刺了下去,利剑冲进血肉时发出一声痛快淋漓的声响,鲜血溅到脸上时一片冰凉。

    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斑斑血迹,仰头大笑起来,“勐泽啊勐泽,你这个人可真是狠心,真是狠心!”

    她攥紧了剑柄,收手的时候鲜血再一次飞溅,有几滴落在眼睫间,眨眼的时候粘腻在眼角,视线开始模糊,连面前伸手就可以碰到的人都看不清楚。

    还是笑,她笑得是撕心裂肺,笑得眼泪横流。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断断续续的声音如被风撕碎的棉絮突兀地响起,她一面念一面后退,踉踉跄跄地倒在如血的残阳里,流着眼泪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

    “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有猩甜的液体涌上喉头,她仰头拼命往下咽最后还是一口残血喷了出去。

    泪水、血液、流云……无数残影纷纷杂杂自眼前飘过,她无力地瘫软在漫天流云之中,眸瞳里倒映着勐泽慌乱的身影。

    他踉跄着向自己走来,嘴唇翕动不停唤着她的名字,鲜血淋漓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脸上是她曾见过的惊慌失措。

    流落凡世时,她从暮堇崖上跳下的那一刻他脸上便是这样的神情。

    慌乱、心痛、怜惜、绝望……复杂得好像天都要塌了,复杂得让她有种自己被深爱的错觉。

    可是,怎么会呢?

    凡世里是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边,毁了他与倾瑶的婚事。

    扶柳岛内也是她一厢情愿动了心,人家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罢了罢了……她合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笑声,再没了意识。

    回到九重天的时候勐泽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染个通透,连带着朝暮浅紫色的纱裙也遍布着污渍,两个人都是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南天门。

    守门的两位天兵望着来人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还没来及上前询问情况,勐泽就突然摔倒在门前的白色理石上,莹白无暇的石面立即爬满了一道道鲜红的印记。

    其中一位天兵已经往前迈了一步,涌到喉咙的话还未说出来,倒在地上的人猛地抬起了头,那眼神中的杀气实在太重了,重得仿佛下一秒自己就会变成那人手中的一灰烬。

    他停下了脚步,额头冷汗直流,眼睁睁看着那个脸色虚白的男人抱着昏睡的女人站了起来,真的是很缓慢很缓慢的动作,每一个轻微的动作过后男人脸上痛苦的神色便多了几分。

    终于男人还是重新站了起来,昏黄的阳光下,他脊背直挺,一步一步向惊尘殿走去。

    倾瑶便站在惊尘殿前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他,熹微的日光落在她发间精致的珠翠上,金灿灿的光芒惹得人心底发毛。

    从前他就觉得自己很混账,一面和倾瑶有着婚约,一面又记挂着别的女子;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仅仅是混账那么简单了,看到倾瑶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他竟然有种想要上前掐死她的冲动。

    他的救命恩人,他曾真心相对的女子再遇到朝暮以后全都变成了恼人的负担。

    他收紧了怀抱,直接忽视了倾瑶眼中蓄积的泪水径直向殿内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女人扯住了他的袖口,力气不大,却让他不容忽视。

    “勐泽……”娇弱的、带着试探的语气。

    勐泽沉着脸,薄唇抿成一条线,也不回头看她,眼神倾斜给一旁的卫远递了个眼色,直到亲眼看着朝暮被安顿好,他才分出心思来关注倾瑶。

    “为什么要去招惹朝暮?”

    泪眼婆娑的小女人抬起头看他,脸上表情依旧倔强,“我为什么去招惹她,你还不知道原因吗?”

    勐泽提起一口气,折身坐在了殿内的椅子上,动作时扯到身上的伤口又有鲜血从中渗出,不过片刻光洁的地板上已经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见到这般光景倾瑶已经忘记了生气,惨白着脸去检查他的伤口,手还没有接触到血迹斑斑的衣物便被他生硬地推开。

    抬头,面前的人脸色更加深沉。

    “你连碰都不愿意让我碰了是吗?”

    其实他一直都不愿意让她接触他的,牵手的时候他的眉头会不经意地蹙起,即使她故意地攥紧了手掌最后还是会被他抽出。拥抱的时候……眼泪从眼眶中滑落,他连一个拥抱都不曾给过她。

    即使在她起死回生后最最欣喜的时刻,他都不曾张开手臂给她一个渴盼千年的拥抱。

    外人眼中他们是最恩爱最般配的一对佳侣,只有她自己知道勐泽待她的态度有多疏离。

    “还记得那日我曾与你讲过退婚的事情吗?”勐泽低头揉了揉眉心,语气轻轻的,“过了今日我们便没有任何瓜葛了。”

    她救过他性命,他想尽办法让她起死回生。

    她予他深情,他承下她惹出的滔天祸事。

    一桩一件,泾渭分明。

    从前他嗤笑过朝暮凡事计算的太过认真,显得小气。现在他陡然明白,他们两个一直都是一路人,清醒、理智、相互吸引。

    “爱我时,上天入地只为救我性命;不爱我时,一句退婚便抵消了所有的深情。勐泽,你不要欺人太甚!”

    勐泽似乎没有听到她咄咄逼人的话语,语调仍是又轻又缓,“我勐泽从来不愿意欠别人什么,更不愿意为了成全别人委屈自己。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想答案公主心中应该有所决断,至于别的……勐泽只能说声抱歉,公主你爱错了人。”

    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倾瑶已经看不见面前那张淡薄的脸,“所以在六界之内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即将举办婚事时,你告诉我你爱的是别人?”

    嘲讽的笑声伴着断断续续的哽咽发出:“爱的还是一个心有所属的女人?”

    “够了!”勐泽打断她的话,脸上浮现出微薄的怒气。

第十八章 再不相见

    “怎么,不敢听我说下去?”眼泪还在往下掉,语气却越来越刻薄,“知道我这条命是怎么来的吗?是你从朝暮那夺来的!没了绛灵她本该是个将死之人的,可是那个男人宁愿以命换命也要将她救回来。”

    “说起来挺感人的,男人为了女人可以去死,女人为了男人跑到南海北荒寻找集魄聚魂……啧啧……多么感人肺腑的感情啊,勐泽我同你讲,就算你不念旧情地抛弃了我,这辈子你也不可能得到她了……”

    一盏青瓷杯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勐泽几乎是双目赤红地望着倾瑶,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早就知道没了绛灵朝暮会死……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倾瑶笑得张扬,“知不知道逼她拿出绛灵的那个人都是你!”

    逼她拿出绛灵的那个人都是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化作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落在他的心头,他仰起头被外面明晃晃的夕阳闪了眼,朦胧里好像又看到那夜醉酒的姑娘流着泪问他:“勐泽,你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爱到可以为她去死?”

    那时候他完全不明白其中深意,如今忆起那日场景才体会到朝暮问出这话时该是多么痛彻心扉!

    倾瑶带着哭腔的怪异笑声久久在大殿中回荡,他发了疯地往寝殿跑,下台阶时身子疲软地倒下,被剑刺伤的缺口又开始不停地流血。意识抽离时,他听到身后有人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有人担忧无比的叫喊声,乱糟糟的,唯有他的世界一片清明。

    朝暮又开始做噩梦,与在凡世不同的是那梦真实得仿佛是场景重现,一遍一遍地回放,一遍一遍地折磨。

    她站在荒凉的火山之巅,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衣衫,泪眼朦胧里男人将她揽入怀抱,独属于男子的热量透过单薄的衣传入心底,漂泊不定的感情像是找到了坚实有力的归属点。

    她沉迷于那温暖的怀抱,但转瞬间场景变换,那是在扶柳岛的腥风血雨中,她面对着数万手执长剑的天兵,毅然决然地一张拍向自己,天地灰暗前她的眼中全是男人英俊的脸,以及他脸上冰冷淡薄的表情。

    剖心之痛、精神绝望,两重打击让人犹如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的井水顺着鼻孔一直灌进心肺。她剧烈地挣扎着,拼劲全力逃脱那样的困境,最终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抓到了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

    睁开眼,面前是男人放大了许多倍的俊脸,而她仿佛化作一片柔软的云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男人唇畔带着抹浅浅的笑意,眉眼温柔缠绵,其中神情足以将人溺毙。

    她尚迷失在男人辗转深入的亲吻中,转瞬间风云突变,四周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那个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的男子牵着别的女子踏上高高的白玉石阶,鲜红的嫁衣如火焰般灼伤了她痴情的心。

    痛苦、压抑、仇恨……所有的负面情绪如暴风雨般铺天盖地向人袭来。

    那颗安放胸腔的心脏已经不属于她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灵沅的气息,她的悲伤、她的欢喜、她无穷无尽的仇恨。

    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那声音如同划破坚冰的阳光将她从黑暗的海底救出。

    等那低沉缠绵的声响萦绕在耳畔时,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脏就开始剧烈地颤动,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决定将绛灵交给勐泽的那日。绝望、痛苦、爱而不得,她像个陷入爱情的疯子,明知道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流着眼泪往下跳。

    “不要……不要……”

    她痛苦地呢喃出声,想要阻止自己愚蠢的行为,可是那双手仍不受控制地抬起,明晃晃的刀刃刺进心脏,尖锐的疼痛打心尖通过四肢百骸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耳边的呼唤声陡然变大,她在嘈杂的声音里睁开眼睛,有粘腻的汗水自眼睫跌入眸瞳,光影迷离里勐泽的面容如同大雨磅礴里清新独立的荷,一下就撞进人的眼里。

    心脏里还叫嚣着疼痛,她紧抿着唇无声地蹙起眉头,额头的汗滴随着她轻微的动作不断向下滑落,最后都沿着光洁的下巴汇入脖颈。

    难受极了,不仅仅是汗水黏在身上的不适,还混杂着看到眼前那张脸时莫名的揪心。

    此时勐泽的存在仿佛在一遍遍提醒着她柯醉的离开,而她,仍旧苟活在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无力地合上眼睛,朝暮偏过头不肯看他,但勐泽的眼睛依然像凝固了一般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其中情感复杂的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无声地对峙良久,她终于轻轻张口道:“你又救了我……”

    宛若叹息的一句话过后是良久的停顿,朝暮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道:“可这次我不会回报你什么了。”

    生硬的语气以及话中的深意像是一根刺扎进勐泽的心脏,他垂下眼睑望着躺在软塌间虚弱如纸片的女子,心中竟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要是朝暮的性格同倾瑶一样就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恨。

    可偏偏他面前的人是朝暮那个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低头的倔强姑娘。

    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她惨白的脸颊,注意到她闪躲的动作时又失落地垂在软塌边的锦被上,轻轻动了下嘴唇,这个时候才发现唇瓣已经干裂。

    “我不需要你回报什么,现在不需要,以前也不需要。”

    他救她从来都和利益无关,只是单纯地遵从自己的内心罢了。

    “呵~”朝暮冷笑一声,“可是我的生活也的确是因为你才变得一团糟。”

    勐泽的手掌猛地收紧,摊开的锦被上立刻多了许多道褶皱,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他哑着嗓子沉沉道:“本来没打算和你说这些的,但今日若是不说以后怕是机会渺茫。”

    深沉的目光落在恬静的脸蛋上,躁动不安的心仿佛找到了安根的地点,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了,“关于绛灵的事情我向你说声抱歉,若是知道绛灵对于你的意义,我绝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强人所难。”

    是有多混蛋,才能用一个女子的性命去换另一个女人的性命?

    朝暮笑:“拿出绛灵是为了报答仙君的救命之恩,与你、与任何人有没有半分关系,我无法接受的是明明该付出代价的那个人是我,最后受到伤害的却是无辜的柯醉。”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柯醉……

    放在被褥上的手收紧又松开,勐泽疲惫地挤出一个笑容,“到底还是我欠你许多……”

    言罢,他直起身子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经过软塌前的珠帘时胳膊一抬,碰掉了一旁摆得端正的杯盏。

    噼里啪啦的声音吵得她头脑发胀,闭眼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勐泽与小仙娥低低的交谈声。

    她又睡了一觉,这次没有梦到关于灵沅的任何事,但她却陷入了舒落微的命格里无法逃脱。

    驯马场上与祁泠逸的初遇,两个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醉仙楼里与祁泠煜的初遇,细碎日光下他英俊无双的侧脸;梅林之中她与祁泠煜并肩赏花,呵出的气息都变成白雾飘散冷风间;温暖的日光下祁泠逸将她抱在怀里,外出的欢喜也抚不平紧皱的眉头;桃花树下她哭着向祁泠煜表明心迹,簌簌而落的花瓣遮住了两人的眉眼……

    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通通都涌向脑海,醒来时她全身又沾满了汗水,整个人就像一条脱水的鱼躺在毒辣的日光下苟延残喘。

    兀自呼气、吸气,挣扎良久,她的呼吸终于恢复平稳,侧头看去,窗外悬着半弯月亮,微薄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落在软塌上的莲花帐上,细细的银线闪闪发亮。

    她睁着眼睛看了许久,最终掀开被褥坐了起来。

    珠帘外安放着一盏夜明珠,暗夜里皎白的光线格外明亮,仅仅是下榻穿鞋的功夫,守在宫外的小仙娥便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瞥见行动跌跌撞撞的朝暮,性子急躁的仙娥站在原地楞了一下,然后伸着胳膊将人一把抱住,“仙子莫走,仙子莫走!”

    朝暮皱了皱眉头,低头瞥了那仙娥一眼,很冷的眼神,吓得仙娥缩了缩脖子一时忘记了下面该说的话。

    “告诉勐泽我走了……而且他最好祈祷我们不会再见面。”

    仙娥僵着胳膊任由朝暮从她身边走脱,直到面前的人迈出门框,她才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所有她是又将事情办砸了吗?

    前几日一向不问琐事的勐泽突然要挑选服侍的仙娥,她向来性子莽撞难以成事,所以对这件事没抱什么希望。挑选当日她果然因没人提醒睡到日上三竿,慌里慌张赶过去时一头撞到柱子上,正眼泪汪汪的时候勐泽将手指移向了她。

    当晚她缠着卫远问了许多句为什么,卫远最后手一摊道:“可能仙君看你的性格比较独特,朝暮仙子看到后或许会开心吧?”

    这是什么鬼理由?她不懂,但潜意识里认为朝暮是个极有趣的人,但……

    她望着夜色里越走越远的人儿突然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该去通知勐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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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朝醉暮介绍:
本书已完结,喜欢的戳,隔壁新书努力存稿中
凡世初遇,她是不可一世的相府嫡女,他是算无遗策的落魄皇子
勾栏瓦肆里的惊鸿一面,她义无反顾地踏上倒追之途
柯醉:哎!你追错人了!
朝暮:你不早说,回不了头了肿么办???
仙岛重逢,她是无忧无虑的游散小仙,他是为妻寻药的痴情男儿
遥水河中他的舍命相救,令她再次红鸾心动
月神:谁说我不给你桃花!
朝暮:你这烂桃花,老子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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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欲昏朝醉暮度此生,奈何缘来缘去戏弄人
某女仙辛苦追夫,扑倒美男的故事,希望各位喜欢
ps:不要被正经的开头蒙骗了,女主很不正经的
昏朝醉暮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昏朝醉暮,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昏朝醉暮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