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似曾相识
初次见面便对酒当歌,不醉不归,朝暮对这个奇葩的皇家子弟的印象还是很好的,毕竟人生难得一知己,有人陪着喝酒的感觉自是无需言说。只是接下来的几日,朝暮就深深地感受到识人不察的痛苦了。
打朝暮住进太子府的第一天起,季凌逸就赖在朝暮房中不走了,一坛坛美酒送上来,一个个空坛搬出去,当真是嗜酒如命。
开初的时候朝暮还是欢天喜地地同太子席地而坐,饮酒作诗,好不快活,可喝到后来就出现问题了。
这位太子酒量不错,但酒品极差,喝得多了就拉着人胡言乱语。
“朝暮兄弟……”季凌逸打了个酒隔,傻笑着拽着朝暮的衣袖,“我看着你格外眼熟,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啊……”
“呵呵……”朝暮一边笑,一边试图抽出袖子,“你肯定是看错了。”
“没有……没有……”季凌逸居然抱着人的胳膊死不撒手,笑得跟街边疯癫的野孩子没甚区别,“本宫就是见过你。”
朝暮想了几想,觉得着人是有点面熟,但是绝对不曾见过面的,于是便一本正经地回道:“可能是我长相太过稀疏平常,太子将我认成他人了吧。”
季凌逸揉揉眼睛,凑近了看她,英俊的脸上一片绯红,“也是,本宫还记得那人是个极漂亮的女子。”
扪心自问,这几十年里朝暮在凡间都是以男子的身份出现,若是季凌逸非要说见过一个同朝暮样貌相像的女子,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见鬼了。
于是,朝暮咳了两声问季凌逸可曾遇到过什么稀奇事,季凌逸却糊涂了,一面拉着朝暮
的袖子嘿嘿傻笑,一面继续往嘴里灌酒。
跟醉酒的人真是无法交流,朝暮叹气,端起酒杯跟着他喝,跟着他醉。
在太子府呆了两日,朝暮一直泡在酒坛中愣是没想起找那女狐。
这情形一直到第五日才发生了改变。
那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混沌着脑袋推开房门,日光晴好,惠风和畅,美中不足的是倚在走廊那根大红柱子边的勐泽脸色有些难看。
“你……”朝暮惊了惊,一时忘了说话。
“你这几日在作甚?”他语气不善,却偏要摆出一张笑脸,看得人阵阵胆寒。
朝暮展开扇子,睨了他一眼,高声道:“捉妖。”
勐泽眸色一深,“妖呢?”
“呃……”朝暮干晃着扇子,一时有些窘迫,“你不是应该留在沈府么?沈烨的伤好了?”
“沈烨的外伤好的差不多了,就差心病没法医治了,所以……妖呢?”勐泽半眯着眼,将“妖”字咬的很重。
“呃……”朝暮继续干晃着扇子,晃得手腕有些发酸。
正窘迫时,季凌逸出现了。
隔着老远的距离,季凌逸抱着坛酒,高声喊道:“朝暮兄弟!”
这回来的可真是时候,朝暮将扇子一合,笑得眉飞色舞,刻意走到勐泽身侧,压低声音道:“看你怎么解释?”
果然,季凌逸见到人高马大的勐泽时愣住了,连眨了几次眼才问道:“你是何人?”
勐泽眉毛一挑,衣袂一甩,转过头自然地胡编乱造起来:“在下勐泽,朝暮的朋友。”
“朝暮的朋友?”季凌逸将酒递到朝暮手中,摸着下巴兴趣颇深的打量了勐泽一番,而后笑道:“你这样子不像是泼皮无赖啊……”
勐泽以一种看猴的眼神睨了朝暮一眼,勾唇道:“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跟泼皮无赖对着干,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所以……”
话还未说完,季凌逸就仿佛见了知音,激动地抢过酒坛,拍了拍勐泽的肩膀,“来,你我这是相见恨晚,先喝一场。”
朝暮狠摔了下扇子,哀怨地瞪了勐泽一眼,眼睁睁看着两人头也不回地分酒去了。
世态炎凉啊……人心难测啊……
无比哀伤地摇了摇头,又无比怨恨地跺了跺脚,朝暮这才转想起被遗忘在角落的女狐,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青藤花架,熏香缭绕,女狐半躺在藤椅上睡的正香。
朝暮握着折扇,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侧,手还未举起来,女狐眼一睁,面色一白,然后红衣一闪,竟然一下子跳到凉亭外。
无奈地抚了抚额,朝暮高声道:“小狐狸,你别跑!”
女狐似乎被这一声高呵吓到了,居然化作一只火红狐狸,连蹦带跳地窜上了房顶。
从前柯醉这样形容一个人的外貌:丑的令人毛骨悚然,惶惶乎不可近身。
原来在女狐心目中我已丑到这种境界了 ?思及此,朝暮扼腕长叹一声,满怀忧伤地跳上房顶继续恐吓小狐了。
不料这一追就追了两个时辰,女狐从城内跳到了城郊,从城郊窜进了树林。高耸茂密的松树间,红艳艳的身影上蹿下跳,晃得人眼花缭乱。
朝暮扶着树气喘吁吁,“小狐狸,本仙君又不会把你吃了,跑这么快做什么?”
女狐停在老远的一根树叉上,红色的眸子明晃晃地盯着朝暮,“你不吃我,那你追我做什么?”
“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说的真真扎心。你的沈郎为了你快要断气了,而你连看一眼他都不愿……你于心何忍啊?”
女狐圆溜溜的眼转了一转,半是回答半是自言自语道:“我去了又有什么用?”
朝暮还未来得及跟她好好讲一讲“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道理,女狐尾巴一摇,再次蹿了起来。
“死狐狸……”朝暮抬头看看了晃眼的日光,抹了把汗,狠狠骂了一声,一面思考如何拔光她红艳艳的狐狸毛,一面有气无力地追了上去。
毒辣辣的日光下,团成一团狐狸一跳跃进杂草丛生的野地,竟没了身影。
朝暮吞了口气,半眯着眼,巡着气味继续往前跑。
“扑腾”一声,朝暮呲牙咧嘴地捂住膝盖往后跳了几跳。
“年轻人,你没事吧?”一粗布麻衣的老太婆松开手中的破推车,步履蹒跚的走到朝暮身边,伸出皱巴巴的手。
朝暮咬牙挂出个笑,肉疼地说了句:“没事”。
老太婆皱纹遍布的脸上挂着讪讪的的笑,颇为内疚道:“人老了不中用,连路都看不清”想了想,老太婆摸摸索索地走到朝暮身边,“要不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用,不用……”朝暮连连摆手,匆匆一瞥便见女狐从推车下跳出,一骨碌跑了。
“哎……”朝暮连拔腿去追,奈何老太婆拉住了胳膊,一时竟无法挣脱。
“年轻人,你别走,还没看大夫呢!”
朝暮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女狐消失在一片乱草中,闷闷道:“我真没事……”
老太婆见她说的撕心裂肺,很是动容,面容慈祥道:“没事也不要急着走,正好晌午了,老太婆请你吃午饭。”
在凡间晃了几千年,朝暮见过许多次吃白食被揍的,第一次见非拉着人吃白食的,如此拒绝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
穿过野地,有片村庄便呈现在眼前,老太婆就住在村南头一棵歪脖树后。
朝暮将破车推到歪脖树下,抬头看了看风雨不来也要倒的茅草房,内心顿时生出一种悲痛与敬仰之情。
墙壁倾斜欲倒,屋顶茅草飘荡,形容的就是这种房子。
老太婆都穷成这样,我一个不吃饭也饿不死的散仙要是再厚着脸皮压榨一回,也显得太没有仙德了。
这般想着,朝暮便朝老太婆摆摆手,大气道:“婆婆,我还是走吧。”
老太婆看着朝暮叹了一声道:“你们是不是都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连吃饭都不肯留下来……”
朝暮想好的话憋在嗓子眼又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婆婆……”
老太婆摆摆手,转过身,自言自语道:“还是我一个人吧。”
“婆婆,你要做什么好吃的?”朝暮摆上笑,上前扶住老太婆,十分热切地问道。
老太婆拍了拍朝暮的手,笑出一脸褶子,“当然是最拿手的了。”
第十六章 桂花酒香
一个时辰后,老太婆端出一大盘鸡肉外加两盘青菜,笑吟吟地放到了朝暮面前。
“快吃,我去拿酒来。”
“呃……”朝暮握着筷子,盯着鸡块,深感罪恶。
“怎么,又蹭起饭了?”
勐泽弯腰走进茅草小屋,挡住了屋内大半的光线。昏暗里他挑眉看着方桌上的小菜,好看的唇线微微勾起,“你这毛病怕是怎么也改不掉了。”
朝暮将筷子往桌上一敲,瞪了他一眼,夹起一块鸡肉,问道:“勐泽兄,吃不吃?”
勐泽拧眉看了看油光油光的鸡肉,嘴角轻微地撇了撇,直接坐下了。
“我想起来了,你应该吃过了,太子府的伙食那么好。啧啧……”朝暮摇摇头,自己吃起来。
“你是嫌我抢了你的酒?”顿了一顿,勐泽又道:“还是嫌我阻了你的桃花?”
朝暮嘴里的食物没咽下,一不小心噎了。
勐泽广袖一抬,给她倒了杯水,淡淡道:“又没人抢你的,急什么?”
“桃花……咳咳……什么桃花?”
“你不知道?”勐泽眯着眼,语气怪异:“那位太子爷可一直念着你呢。”
“季凌逸啊……”朝暮喝了一大口水,指了指脑门道:“他这里有问题。”
“呵~”
勐泽冷笑一声,朝暮听得手一抖,险些把筷子摔了。
“哎?”老太婆一进门就惊讶地指着勐泽,嘴张了半天才道:“这位是?”
“我的朋友……朋友……”朝暮干笑两声,朝勐泽递了个眼色。
老太婆接受能力倒是很强,还未等勐泽解释,她就笑眯眯地将手中的酒放到桌上,和声道:“喝酒,一起喝点。”
勐泽温文儒雅地点了点头,这样一来,老太婆笑得更和善了,连连看了他好几眼。
朝暮嫌弃地撇了撇嘴,捞起酒壶自倒了一杯。
随着黄中带绿的清酒流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举杯饮之,清新醇和,绵甜爽净,自然的桂花香味从口腔滑入心脾。
朝暮砸了咂嘴,总感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
“婆婆,这是什么酒?”
老太婆开心地笑了两声,走到桌前为勐泽倒了一杯,对朝暮道:“桂花酒,喝过没?”
桂花酒?
她摇了摇头,却又觉得那味道极其熟悉,像是曾抱着它一醉方休过,这可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饮得正酣时,一道闪电打门外闪过,接着便是一声闷雷响起,豆子大的雨点也随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朝暮举杯正要感慨一下天气突变的速度,一滴水啪嗒滴到脑门,接着又是一滴。
抬手抹了把水渍,朝暮丢下杯盏,往旁边挪了挪,笑道:“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有趣。”
“你确定有趣?”勐泽搁下酒杯,望着隔壁房间噼噼啪啪的落雨,一脸兴味。
呃……隔壁乱糟糟的屋顶上露出一个寸长的缝隙,雨水源源不断地流经破缝落到下方的被铺上,一方床榻显然已经湿了大半。
“有趣。”我又捞起杯子,换了个不漏雨的地方,“我记得你最会修房子了,雨停之后又要劳烦你了。”
勐泽抿了口酒,淡淡地望了眼屋顶漏洞,低声道:“你使唤人的本事倒是愈发长进了。”
朝暮举杯一笑,“过奖了。”
雨停之后,酒已饮尽,一出小屋正好看到西面青山半腰悬挂的彩虹一座。
此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青山挺拔,虹桥缥缈,正是“千丈虹桥望入微,天光云影共楼飞”中的光景。
朝暮深吸一口气,和善地对勐泽道:“此时天正好,不如干活去?”
“怕是干不成了。”勐泽盯着蓝透的天儿,嘴角一勾。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黑衣男子驾着云采急急忙忙赶来。
男子长袍猎猎,墨发纷纷,英俊挺秀的眉目一眼便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朝暮盯着来人,眨了眨眼,问道:“他是?”
“禄辕仙君。”
“哦,救你性命的那个?”
勐泽还未回答,禄辕仙君已下了云朵,笑道:“勐泽仙君别来无恙。”
禄辕仙君的一双眼睛不大,细细的、长长的,眼梢微微地向鬓角挑去,深灰色的瞳仁里似乎闪着光,朦朦胧胧的,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便是这样一双眼略过勐泽直直地盯着朝暮,连眨都不带眨,直到看得人尴尬地咳了一声,才醒得收回目光。
“阁下是梓辛仙子?”
朝暮抬手一摸,发现折扇不在,只好摸了摸鼻子客气道:“正是在下。”
闻言,禄辕又看她一眼,接着偏头看向勐泽,一声叹息从他口中发出,“孽缘啊。”
勐泽的眸光闪了闪,却是一句话没说。
“孽缘?”朝暮想了想,“你说的是勐泽仙君与他的未婚妻子?”
禄辕眼梢一挑,上上下下打量朝暮半晌,末了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可不就是孽缘吗?”
“是……是吧……”朝暮瞥向勐泽,见当事人仍木桩一样站着,也就不好意思再发表什么议论,“勐泽方才答应我帮婆婆修房子,现在不如就动手吧。”
这个话题显然转到不太好,禄辕仙君抬头看看摇摇欲倒的破屋,皱了皱眉,面露难色道:“房子怕是修不成了……勐泽仙君,你未婚妻子……”
话未说完,勐泽已经拧眉上前一步,语调清冷道:“走吧。”
走吧……
只留了两个字,他衣袖一抬便乘云而去,如来时一般风轻云淡,潇洒轻松。
他的未婚妻醒了?抑或是再也无法醒来?
无论哪一种都与她无关了,今日一别,怕是以后再无牵扯。
朝暮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长出一口气,心里却仍是沉甸甸的。
忙了两日,老太婆家的破茅草房终于改了面貌,勉强算个避身之所了。
朝暮满意地拍拍手跳下梯子,接过老太婆手里酒壶,喝了一大口,开心道:“这回算是大功告成,我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言罢,朝暮将酒壶递给老太婆,理了两下衣襟,摸出折扇欲走。
老太婆连将酒壶放到一旁,身子横在了她面前,“先别急着走,今儿村里有人办喜事,你不如跟我一同去看看?”
“喜事?”朝暮摇摇折扇,来了兴致,“那便去一趟呗。”
老太婆笑眯眯地拉了朝暮的手,和善道:“好好好……这就带你去。”
第十七章 毛遂自荐
两人慢腾腾地走到结亲人家时已是日薄西山,村民们早齐聚一堂,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众人杂乱的谈笑声。
朝暮抬头看看亮堂堂的大红灯笼,再看看红彤彤的大红喜字,顿生感慨。
活了八千二百多年,在凡间也游历了几千年,她见过许多对鸳鸯恩恩爱爱结成连理,可自己愣是连朵烂桃花都没遇到,就连整日憋在桃花岛酿酒的柯醉都遇到了一心痴恋的小桃妖,而她直接熬成了老树枯藤……何其悲催的一件事。
自叹了口气,朝暮扶着朱门正要进去,一偏头却瞥见老太婆站在几步远处踌躇不前,“婆婆怎么不进去?”
老太婆猛地一僵,眼神闪躲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咳了两声,解释道:“走的太远有些累了……进去吧。”
“嗯。”朝暮扫了她一眼,不言其他,径直走了进去。
十来桌的人喝的正开心,见有陌生人进来,也不吃惊,反而举着酒杯向朝暮招手示意:“年轻人,坐到这里来。”
朝暮客气地笑笑,正要走过去,那人突然脸色一白,整个动作僵在半空,气氛陡然尴尬。
顺着那人的眼神回头看去,老太婆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中央,厚厚的嘴唇泛着乌紫,像是忍着巨大的怒气。
朝暮扬起折扇,扇了两下,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老太婆往前走了几步,面露悲戚色,“人老了,不招人待见了……”
举杯的那人一听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道:“李婆说的哪儿的话,快过来吃饭。”
许是气氛转变的太明显,一院子的人都纷纷侧目盯着老太婆的一举一动,老太婆像看不到似的,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她这一坐,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始饮酒谈天。
“过来坐。”那人恢复喜气的神色,朝朝暮招了招手。
“来了。”朝暮将扇子一合,大步走到席前。
菜肴齐全,酒水充足,主人家更是格外热情,一群人轮番劝酒,让人推脱不得。一来一回间朝暮已喝了不少酒,并且越喝越高兴,将礼数规矩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冷厉的尖叫从屋内传来,吓得人酒兴顿消。
片刻一十五六岁的姑娘急急忙忙跑出来,面色惨白地扑倒在一红衣男子面前,“哥,嫂子……嫂子……死了……”
一句话说完,姑娘已经瘫软在地上,一张脸全然没了血色,男子也顾不得倒地的人,直接扔了酒杯冲到屋内。
好好的一场婚礼进行到这里就成了一场闹剧,有胆小怕事的,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有反应迟钝的,站在原地成了木桩;也有管事的人,紧跟着男子冲进喜房。
朝暮捏着酒杯在原地站了片刻,想走又觉得不厚道,便想着要问问老太婆的意见,抬眼四处打量却找不到老太婆的身影了。
这是已经被吓跑了?
朝暮抬头看看摇摇晃晃的红灯笼,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行至院门,先前敬酒的男人急匆匆地赶来,身子一横直接堵到门口。
“你跟李老婆子一块来的,李老婆子呢?”男人一身酒气,语气凶狠。
朝暮摇摇扇子,往后退了一步,坦然道:“方才一直跟你喝酒来着,那里有心思注意到老婆子?”
男人虎目一瞪,浓眉一拧,一张脸顿时显得凶神恶煞,“我看你就是跟那李老婆子狼狈为奸,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朝暮纤眉微皱,“李老婆子犯了什么事,怎的有此一说?”
男人见面前人一脸疑惑,像是不知情的样子,神色便缓和了不少,“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李老婆子和苏烟不和,这厢苏烟出了事,李老婆子又正好在,可不就跟她脱不了干系。我看你俩就是有备而来,一个人前喝酒,一个背后做手脚。”
朝暮扇了扇男人身上难闻的酒气,笑了起来,“以阁下之才,完全可以到京城寻份好差事。”
“呃……”男人被这莫名的话唬得一愣,问了句“什么差事?”
朝暮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友善道:“说书。”
想象力那么丰富,不说书真是可惜了。
“呃……”男子又是一愣,半晌才抓了抓脑袋继续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威胁道:“既然李老婆子不见了,这件事情不查清,你就别想走了。”
“嘿……”朝暮换个手抓住扇子,正想教育教育他如何正确对待是非问题,又一声尖叫打暗处响起,接着便是一声叫喊,“快来人啊,李老婆子在这!”
男人一听,立马将人推到一边,打了鸡血一样慌慌张张跑了过去。
朝暮敲了敲扇沿,思及几日来的酒肉之情,便跟了上去。
昏暗灯火下,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摊血,血泊中李老婆子煞白着一张脸,一双眼却瞪得极大,看起来颇有些渗人。
大红喜袍的男子此刻正情绪激动的拽着老婆子的衣襟,高声审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老婆子剧烈地咳了一声,伸手反抓起男子的手,又有鲜血不断从她手腕间的伤口流出,滴滴答答淌到男子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并逐渐与鲜红的衣袍融为一体,“我一个老婆子能做什么?”
老婆子偏头咳了一声,竟笑了“可怜我儿一直疼着那个毒妇……这人才去几天啊……就立马耐不住了,还有我那可怜的孙子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毒妇……她死了好,死了好……”
“这是?”人群中的朝暮听到这话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屈身俯在老太婆耳侧,“此时可有何隐情?”
老太婆转头看了朝暮一眼,原本狠毒的表情突变,“我一生未做过什么坏事,唯独对不起你啊……”
语调缓慢,像极了忏悔。
朝暮心中隐隐不安,连扶住老太婆的身子,急急问道:“此话何意?”
闻言,老婆子张张嘴,深深看了朝暮一眼,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这时朝暮才回过神来,对着人群喊了声,“别愣着了,止血要紧。”
众人立刻七手八脚地动作起来,一番忙乱之后血倒是止住了。
空下手后便有人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不知是谁起了头,一群人又开始议论起家长里短来。
一个粗壮汉子先摇摇头,颇为感慨道:“要是山子不进城,也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吗,李老婆子一个人也的确可怜。”
这时一个女人不满地嚷嚷起来,“她有什么可怜的,要我说,苏烟才真是可怜,怀着孩子男人没了,还不容易又嫁了个男人,这回子连命都要丢了,真是做了什么孽!”
孩子,京城,老娘……
一个念头突然打脑中闪过,朝暮收起扇子,随手揪了个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瞄了朝暮一眼,回道:“遥水村啊。”
遥水村……
朝暮吞了口口水,继续询问:“这老婆的儿子怎么了?”
那人看看奄奄一息李老婆子,叹了口气,语气悲戚道:“她儿子年前到城里购置年货,无缘无故被人抓了,据说是拿去顶罪了,她儿媳妇当时正怀着孕,一听到消息悲伤过度小产了。可这老婆子总认为自个儿媳妇是故意不要孩子,一气之下把人赶出家门……”
那人摇了摇头,复叹气继续道:“既然都把人赶出家门了,还管人家嫁不嫁人作甚?真是奇怪……”
朝暮听罢那人所言,摸了摸袖中的放了多日的破布包,想张口问问那人姓甚名谁时才想起自己压根没问那人姓名,唉……
那人以为朝暮是为李老婆子家的悲惨事件唉声叹气,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世事无常嘛,看开点。
“嗯。”朝暮胡乱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往新房里跑。
凡世有位大圣人说的好,人无信而不立。
朝暮觉得既然答应了那位无名小哥将东西送到他妻子手中,自然是要做到的。可眼下若是人死了,那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新房后,朝暮开心地发现那女的没死,而后又悲哀地发现那女的一直昏迷中。
一个青布长衫的老者捋了捋胡子,合上木箱子,摇摇头道:“她这是中了砒霜,没救了。”
此言一出,满堂悲声。
朝暮收起折扇,扶额哀叹一声,拨开人群道:“我有法子救她。”
第十八章 再入天宫
众人一听朝暮所言立刻自觉地分站在绣塌两旁。
朝暮这才上前一步偏坐床榻上,一手扶起气息微弱的女子,另一只隐在广袖之中的手暗自发力,于背后渡了些仙气给她。
女子受了仙气后软绵绵的身子动了动 。
一大帮子的人正随着女子的细微一动深吸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吸得畅快,女子又软倒下去没了生气。
于是十几来双眼睛一时间全都巴巴地落到朝暮身上。
朝暮尴尬地别过头,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学着医馆先生的样子给女子把了把脉,沉吟道:“照这情形看她许是要睡上几日了,这几日你们好生照顾着,我回去一趟给她拿点药。”
穿着大红礼袍的男子闻言当即上前从我手中扶过女子,神色阴郁地向我道了声谢。
朝暮只顾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到药君府邸寻些灵药,也没太注意男子的脸色直接转身走了。
当下正值深夜,月色凄迷,星子惨淡,人际更是全无,朝暮出了院门便扯了朵云彩,急匆匆往九重天赶。
路上粗略一算,朝暮才发觉自己已有四千多年未曾上过九重天了。
上回去时正好赶上王母的寿宴,朝暮兴冲冲地赴了宴,私心里盼望着能抱着王母的藏酒喝个痛快。
可真到了宴会,她却没能喝多少。
一来王母提供的酒水都是用玉壶装着,这玉壶看起来精致却是个不中用的玩意儿,盛不了多少东西。二来天宫里的人都讲究礼数,吃饭要细嚼慢咽,喝酒要轻饮细品,她虽不甚在意礼节但多少还是受了点影响,束手缚脚地施展不开。
前车之鉴摆在那,故而朝暮一连几千年再未上过九重天,至于那药君生的什么模样,豪不豪爽,她自是一概不知。
不过这时她却是没必要知道的。
当年天君二话没说就将守护绛灵的任务交给了朝暮,后来却又不管不顾地将事情告诉了勐泽,害得她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麻烦。无论如何,这个人情天君是欠了她的,这回让他帮忙向药君讨救命药,也算是名正言顺。
这样一想整个人便松了口气,朝暮摸出折扇,一面扇着,一面行到天界入口。
入口处微风寥寥,雾气腾腾,两个身着银白盔甲的天兵手握长戟站得笔直。
朝暮合起扇子略一思索后停了脚步,将身上宽松长袍化作浅紫长纱裙,黑色长靴化作灵便的缀珠绣鞋,再身子一转松开束起的发髻换成简单的坠马髻。
这样一来便由原本的男子装扮换回了女儿装,朝暮满意地整了整水袖,昂首阔步地走到天界入口。
两个天兵一见面生的朝暮,立马将长戟一交拦住去路,其中一天兵问道:“来者为何处仙家?”
朝暮交叠着双手做出知书达理的模样,和声道:“我是扶柳岛上的朝暮仙子。”
两个天兵茫然相视,半晌,那位天兵又生硬道:“原来是个游散小仙,竟也敢跑到九重天胡闹,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他这一说朝暮就忍不住理论一番,理论来理论去,理论得口干舌燥了,两位死性子天兵仍是不肯放行。
末了,朝暮烦闷地抬手化出折扇正要用武力解决,重重雾霭中一个白衣出尘的身影突然降落。
她抓扇子的手僵了僵,良久才回过神来叫了声:“勐泽……”
勐泽闻声转过身来,白袍纷扬中,他眸色一深,唇角微勾,笑着唤了声:“朝暮……”
朝暮满脸笑容地摆摆手,正要回应,却见他双手负后,缓步向前继续道:“你这身打扮可真……奇怪。”
“仙君谬赞了。”朝暮摆了个端正的笑容,规规整整地向他拱了拱手,和颜道:“许久不见,仙君不请我喝口茶?”
勐泽眼角笑纹愈发重了些,“你……喝……茶?”
他本就将三个字读的一字一顿了,到了话尾又故意把茶字咬得很重,语气里尽是戏谑。
“自然是要喝的。”朝暮拨开交叠的长戟,熟络地走向勐泽。
那两个天兵回头看了看勐泽,竟也不追。
“走吧。”勐泽睨了她一眼,转身便踩上云头飘然离去。
“不急……不急……”朝暮连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九重天。
几千年不见,天宫里的建筑装饰是愈发精致了。
透明的水晶道蜿蜒不见尽头,诺大的夜明珠闪亮夺人眼球,繁复的楼阁亭台高耸埋入云端,珍奇的花木繁盛争相绽放,当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
朝暮一面紧跟着勐泽,一面惊奇着罕见之景,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一座庞大气派的宫殿前。
这宫殿是个独立的院落,一站定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扇银色云纹的大门,门头上挂着个牌匾,其上是苍劲有力的三个字“惊尘殿”,朝暮自念了一遍,再抬头时勐泽已推门而入。
青色石阶,银色灯柱,褐色花坛,再加上青葱草木,各色花蕾,整个院落看起来甚是热闹。
“这是你家?”朝暮扫了眼院中布置,心里颇为感慨。
勐泽转头看了看四处,又看看朝暮,问道:“怎么……还怕我带错地方?”
“不怕……”朝暮连连摆手,面不改色道:“只是觉得这院落的主人品味很高。”
“几日不见,朝暮你油嘴滑舌的本事愈发长进了。”勐泽脚步一停,眸带探究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正殿前的长廊。
沿着长廊再转个弯便到了一座二层的楼阁前,这楼阁不似先前那么虚无缥缈,朱红门楣,灰白瓦片,黛色屋檐,雕花窗棂,倒跟凡世大户人家的府邸无二般。
守门的绿衣宫娥一见有人来,立刻推开门,垂首立在一旁。
宽敞的大点内陈设极其简单,正中是两个雕花圆凳,一张檀木红桌,桌上摆了一套青花茶具,两旁各树了一个白色理石灯柱,其上各放了个硕大的夜明珠。
勐泽先一步走到屋内,看着那套茶具偏头吩咐道:“去泡壶茶,朝暮仙子来讨茶水了。”
朝暮进门拉了个凳子,也不客气地坐了,看了眼小宫娥道:“茶水就不必了,我到九重天有其他事。”
勐泽伸出一只手往瓷杯上扣了扣,“你倒是客气,不过茶还是要喝的。”
那宫娥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朝暮一眼,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勐泽一眼,最后端着茶具退下了。
朝暮略带同情地看着小宫娥碎步离开后,清了清嗓,正色道:“就算你泡了茶我也是没时间喝的……这回我有要紧事,需见一见天君。”
“哦?”勐泽眉毛一挑,睨了她一眼。
“你来的很不凑巧,天君昨儿跟王母吵完架后,一气之下跑到西山闭关了。”
“吵架?”朝暮惊得扶了把桌子。
勐泽点了点头,重复道:“对,吵架。”
第十九章 夜间偷药
出门不利啊,朝暮扶额长叹一声,忧伤之时小宫娥已摆放好杯盏,恭敬地退下了。
“找天君有何事宜?”勐泽理了理袖子,拿起杯盏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面上更是无比平静。
“呃……”朝暮撑起额头做思考状,深沉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想请天君帮忙去药君府邸求味药。”
“怎么?”勐泽抬手又倒了一杯寄给她。
“不是什么大事。”朝暮轻叹一声,接了杯盏。
氤氲雾气中,勐泽手执杯盏,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沉默地看了她良久。
朝暮被他看得心里发虚,索性就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喝茶。
一壶茶喝尽之时,勐泽终于忍不住搁下青瓷杯,半是叹息半是无奈道:“你这个人……把恩怨分得太清了。”
言罢,他理了理宽袖,站了起来:“看来你的事一时半会没什么着落了,你我好歹相识一场,这几日就先呆在这吧。”
朝暮木讷地点了点头,再看时勐泽已经走了。
这几日……?
朝暮一拍脑瓜,忽然想起若是再等几日,凡间那位就成干尸一具了。
想到这她立马拉着那位小宫娥七七八八乱扯了一通,最后如愿问到了药君府邸的位置。
于是当夜朝暮以茶代酒,喝了好几杯后,趁着夜色摸到了药君家。
许是在九重天的缘故,是夜月光白茫茫,冷风阴森森,她头一回做贼没甚胆量,在墙角摸了半天后,乖乖爬上了房顶。
药君家的房顶是朱色琉璃瓦,刚踩上去的时候,滑溜溜地直往下掉。
朝暮猫着腰,抠这瓦片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过了两座房屋,顺利地跳到一个银白屋顶上,依小宫娥的话,银色大殿前有片浮靡树,浮靡树的尽头便是储药房了。
想着目的即将达到,朝暮心中欢喜,急急忙忙往下跳,这一急不要紧,手一松,脚一崴,身子一歪,接着便是“噼噼啪啪”的声音。
这药君家的房顶也忒不结实了吧!
朝暮默默咒骂一句,悲哀地闭上了眼。
最后她却没摔到地上,只听见“噗通”一声,登时水花四溅。
朝暮扑腾了两下,慌乱地睁开眼。
这一睁不要紧,一抬眼便见朦胧雾气一人的背影,不,是白花花的裸背。
出于本能,她张口便要叫出声,这一张口立刻就被灌了一大口水。
洗澡水?!
“呸呸呸……”朝暮一手凌乱地抹脸,一手胡乱地拨水,于是又是水花四溢。
“你是不是傻?”混乱间,一个清冷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还未来得及思考,那人一把拉住朝暮的胳膊将人拽出水面。
一站起勐泽铁青的脸就映入眼帘。
水汽缭绕中,他仍是一身白袍,却不似之前那般风度翩翩。衣襟散,广袖湿,衣带乱,一副狼狈样。
见这场景,朝暮竟忘了尴尬,抹了把脸后,“噗嗤”一声笑了。
晦暗光线里,勐泽的脸又黑了几分。
朝暮忍住笑意,偏过头想要收敛一下,却无意间瞥到他微红的耳根,于是魔障了一般,她不经大脑说了句“勐泽,你耳朵红了。”
闻言,勐泽静静地看了朝暮一眼,接着手一松,“噗通”一声,她没防备地又跌坐在水池里。
“勐泽,你……”
话说了一半,又是一大口水灌到嘴里。
勐泽,你个天杀的!
从水池里爬出来后,屋内已没了人影,朝暮犹豫半晌方才推开正门。
勐泽那厮站在走廊,双手负后,额头微扬,不知在看些什么。
朝暮拽了拽湿漉漉的衣服,想上前打声招呼,又被他直挺挺的背影憋了回去。
头一回做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就被人撞个现行,而且那人还撑着架势一副高冷模样,也不理也不问,真是尴尬死人的节奏。
于是朝暮也选择沉默地站在殿门口,跟一身的水渍死磕。
许是站的时间长了,勐泽拢了拢衣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道:“你来做什么?”
朝暮挤了挤衣袖上的水渍,干笑了一声,正要回答,却见他上前一步,勾唇笑道:“别告诉我你是来赏月的。”
“呃……”她揉了揉脑袋,四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大月亮,无辜道:“可我真是来赏月的。”
勐泽低下头,眉梢微挑,状似无意地瞥向她,“你若是再不说,估计凡间那些急事就不急了。”
人都死了,可不就是不急了?
“嗯……?”朝暮往后退了一步,谨慎地想了想,干脆将在凡世遇到的事与他讲了。
她讲得声情并茂,勐泽听得无比平静,甚至连眼都不带眨。
末了,朝暮自伤怀地叹了口气,诚恳道:“不如这样,现在你就带我去找药君讨丸救命药,左右不就是欠他个人情嘛。”
勐泽轻抿薄唇,呵呵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得朝暮立马冷汗直冒,内心发虚,“你这是……?”
“你还是先回惊尘殿歇息吧。”
搁下这么一句话,勐泽衣袖一甩,身子一转,大摇大摆地往浮靡树林去了。
据小仙娥所言,药君的制药房便在浮蘼树林的尽头,照这情形看,勐泽莫不是要出手相助?
思及此,朝暮摸了摸袖中的布包,松了口气,可一转头又想起其他事来。
在凡世时,她除了读些关于情情爱爱的画本子外,还翻过一本书,书上写的东西极其深奥,其中就有一句这样的话“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当初勐泽来找她讨绛灵时,她用“无因无果”四个字将人打发了。如今勐泽却不计前嫌帮她讨药,且不提是否别有用心,单说世事无常,万一哪天他又要借些什么借不出的东西,她可怎么拒绝?
果然又是一桩烦心事,朝暮甩甩头,无可奈何地回了先前住的阁楼。
第二十章 未婚妻子
二楼卧房,过分皎洁的月光透过檀木雕花窗棂一股脑全都挤到小屋内,朝暮躺在软塌上眼巴巴盯着白花花的光线,罕见地失眠了。
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挨到天亮,她揉了揉眼,理了理衣服,起了个大早。
日光柔和,空气微凉,清风习习,九重天的环境倒是好得让人没话说,她伸个懒腰,走到窗棂前捧起半拉腮向下看去。
长廊玉顶粼粼泛光,道旁花树招招摇摇,沿着鹅卵小径极目远眺望竟可以看到一片红艳艳的桃林。
桃花灼灼,桃叶茵茵,桃瓣纷纷,与桃花岛的情形没甚区别,于是一种亲切感打心底油然而生,朝暮忍住心中喜悦,急匆匆地下了楼便往桃林跑去。
桃林之中,花簇枝头。
待放之蕊,半羞半露,如含羞带怯的少女;初开之花,粉内通透,如珠似玉;盛放之姿,明艳动人,如绚丽的晚霞一片;时有清风拂过,携卷来丝丝缕缕的香气,带落了片片朵朵的粉色,令人一阵眩晕。
朝暮沿着小径一面赏花,一面散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尽头。
桃林尽头仍是一座房屋,这房屋仅有一层,其上修着青色琉璃瓦,银色灵石壁。正中一对白色理石雕花大门紧闭着,将屋内的光景全部挡住。
她盯着门缝瞧了一会儿,却未看到任何东西,于是一时忍不住好奇便走上前推门而入。
事实证明借住在别人家还是老实点比较好,这不,甫一进门入眼的便是一座水晶冰棺,其间端端正正躺了个人。
在凡世混了几千年,她去过许多家秦楼楚馆,见过许多类型的姑娘,其中不乏惊艳之辈,不过今日见了这躺在冰棺中的人儿,才晓得世间有如此美艳的人物。
女子身着白色散花百褶裙,外披皎白薄烟纱,盈盈不足一握的蛮腰上围了个镶玉云纹宽边腰带,一双纤足不着寸缕,透亮的指甲泛着莹莹白光,大致一看,倒是个标志的美人样。
再凑上前细看女子容貌,墨发散而不乱,肌肤白皙透亮,额头光洁饱满,眉毛细若柳叶,长睫低垂恰似蝴蝶微憩,鼻若小山高挺秀丽,红唇轻抿艳如丹果,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这样的气泽真不想是个躺入棺材的人。
朝暮托腮在旁看了好一会才醒起一件事来,这人莫不是勐泽的未婚妻子?
不一会儿小宫娥慌慌张张跑来,一开口便验证了她的想法。
小宫娥一手擦汗,一手顺气,小脸通红着对朝暮道:“仙君吩咐过这里任何人都不能进。”
朝暮将手往冰棺沿一搭,身子往旁边一靠,有些无赖道:“你先告诉我这里躺的谁?”
小宫娥又抹了把干,小心地回头看看,然后转头小声道:“倾瑶仙子……仙君的未婚妻子。”
“哦?”朝暮敲了敲棺材沿,继续问道:“不是未婚妻子么?怎么在惊尘殿?”
小宫娥此时已歇了过来,一见她这么好奇,便又回头看了看,直到确定了四处无人才打开话匣子,论起自己主家的八卦来。
“按理倾瑶仙子是不该待在惊尘殿的,不过你是不知道,勐泽仙君睡了两千年再醒来脑子有些糊涂,旁的事一概记不清了,就只记着要找自己的未婚妻子。祈远被他逼问的受不住了,便将倾瑶仙子的情况与他讲了。结果第二日仙君就赶到清明山把倾瑶仙子带回来了。”
朝暮还记得勐泽初到扶柳岛时梓曾向柯醉打听过这位倾瑶仙子。
据柯醉所言,这位倾瑶仙子本是凰族公主,六界公认的美人。两千年多年前她闲来无事到九重天游玩,无意之中遇到了勐泽仙君,这一见就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后来凰王心疼自己女儿便上九重天同天君把婚提了。因着凰王是上古之神,声望地位都不容小觑,天君一思量便答应了婚事。
于是这桩婚事就沸沸扬扬的传开了。
由此可见,以倾瑶的身份,勐泽要是想轻轻松松地将她从碧郴山带出来是不大可能的,这样想着,她也就这样问了,“勐泽那么容易就将倾瑶带回来了?”
“不是啊。”小宫娥摇摇头,面露忧伤之色,“仙君他回来时全身是血,他那一身白袍连带着倾瑶仙子的白衣都被鲜血然透了,唉……现在想想还是心疼人啊。”
全身是血……她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心中没来由的一疼,“那前几日又出了什么事?”
他的匆匆离去总该有些原因的。
小宫娥摸摸脑瓜,看了倾瑶一眼,激动道:“前几日倾瑶仙子气息不稳,有些要……要飞逝的迹象,辛亏仙君回来得及时,又渡了些仙气给她。”
“又渡了些仙气给她?”朝暮一惊,转而又平复下心情,冷冷道:“他倒是舍得。”
原先在药君府邸,她只念着偷药一事并未考虑到勐泽为何会出现在那里,现在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
自古万物皆有道,仙人修炼千年万载长的都是自己的修为,若是有谁平白无故将大量仙力传渡给别人自然要多费几番功夫,若是掌握不好度量还会赔上半生修为。
勐泽这厮为了未婚妻子也煞费苦心啊。
叹罢,她偏头细细看了看沉睡中的美女子,心里一阵唏嘘。
她活了那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个绝版痴情好儿郎,结果是别人家的,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仙子……”许是见朝暮良久不出声,小宫娥抬头弱弱地叫了一声。
“嗯。”抬手在冰棺上一拂而过,冰凉的温度从指尖一直寒到人心底,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收回手并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即使有痴情郎等着,自己不得清醒又有什么用?
“仙子,我们还是先出去吧。”小宫娥缩了缩身子,一副胆小的样儿。
朝暮拍了拍手,偏过身子,笑道:“你真是怕得很,那勐泽有……有……”
“有什么?”勐泽站在门外的一棵桃花树下,挑起眉梢问她。
第二十一章 花下同饮
闻声小宫娥瘦小的身子一抖,清秀的脸蛋一白,双眼含泪地看朝暮。
朝暮闭眼摇了摇头,心里为自己哀叹了无数遍,先是偷东西被撞个正着,后是窥探了别人的**被发现,也是够倒霉的。
“没什么。”她摆了摆手,讪讪地笑道。
勐泽抬头看了看簌簌跌落的花瓣,一张脸又恢复平静,“没什么就出来吧。”
说话时,他仍抬着头,语调跟表情一样平静无澜,她听着心中却有些难受,可又说不出是哪里难受。
小宫娥眼神无害地盯着朝暮,嘴唇一张一合做出“走”的唇型。
朝暮点了点头,偏头对勐泽道“嗯……还有……”,她上前几步,走出大门,向他欠了欠身,“今日是我唐突了。”
勐泽眼睑一垂,盯着落花铺满的地面,良久才道:“不干你的事,怪我事先没说。”
“呃……”朝暮扯了扯衣袖,竟不知回些什么好。
见她一直沉默着,勐泽拈了片落花又道:“药我已经遣人送到凡世了,你若是想在九重天上多待几天就继续住下吧。”
“不了……我一个小仙游散惯了,呆不得这样规矩的地方。”
勐泽默默看了她半晌,末了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嗯。”朝暮胡乱地应了一声,再回头瞥了一眼睡美人,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走到与勐泽并肩的时候,他身子一转,伸手掸了掸肩上的落花,与朝暮一并走了。
“虽说早晚都是要走的,不过也不至于如此急切,如此倒显得我有些礼数不周。”勐泽一面走着,一面偏过头询问,“天还早,不如先留下喝杯酒水?”
朝暮正要摇头,却见勐泽往身边靠了靠,挑眉低声道:“从天君那顺来的私酿,机会难得。”
“是么?”朝暮眼睛一亮,将两手一交叠,做出万分为难的姿态,“可是,老占人便宜不太好吧。”
“哦?”勐泽唇角一动,了然道:“原来你还知道白吃白喝不好?”
从古至今,人情交往时客气一番总是必不可少的,可这厮居然将客套话当了真,还不带半分谦让的样子,由此可见其诚意真是寥寥啊。
朝暮悲伤地叹了口气,抬步便要离开。
“到揽月湖喝吧,那景色不错。”
勐泽半眯着眼,一脸笑意的走到前面带路去了。
有酒不喝枉为仙,朝暮轻笑一声,化出折扇,一面摇着,一面追上勐泽。
揽月湖在九重天应该算得上比较出名的地方,千把前年柯醉上了回天宫,回去就开始向朝暮天花乱坠地描述揽月湖的美景。什么白色石桥啊,什么朦胧月光啊,又有什么清凌凌的湖水啊,就差点文采没能够赋诗一首了。
听他言罢,朝暮在心里就大致猜出揽月湖的光景了,只不过一直没甚机会亲自看看,这回正好,回去了也可以跟柯醉吹嘘一番。
可真到了地方却完全不是那般情况了。
揽月湖,顾名思义是跟月亮有关,可偏偏不凑巧,他们去的时候是个大白天,月光半缕都无,只剩下大把大把的阳光发了瘟一样没边没际地泛滥。
朝暮将一只手搭在额头,郁郁地望了望明晃晃的玄月形小湖,再看了看白得刺眼的半弯拱桥,心里一阵遗憾。
“想留在这晒太阳?”勐泽在不远处停下脚步,逆着阳光,偏头饶有趣味地盯着她。
“没……”被他这一提醒,朝暮才察觉自己在日光下站的时间不短了,于是便抓着扇子胡乱的扇了两下,眼上也不闲着。
一番巡视后就顺利地看到某棵大树下的石桌石凳。
朝暮抬起折扇指了指那颗大树,问道:“到那……去?”
勐泽大拇指摩挲了一下青色的酒壶,轻笑一声,道:“你要是想在这,我也没意见。”
“你要是想在这,我也没意见。”朝暮剜了他一眼,将扇子扇子一合,大摇大摆地走到那棵不知名的树下坐了。
树荫之下,凉风习习,她一手搭在冰凉的石桌上,一手捏着扇子,静候酒水摆上桌。
勐泽步子一抬,走到桌前,手脚熟练地将酒壶杯盏一一摆上桌案,再将袖子一挽,从善如流地倒了两杯酒。
朝暮将扇子搁到桌上,拿起杯子仰头便喝。
俯仰之间,眼神一扫正好看到夹杂在重重绿叶中那些星星点点的黄色,有些像散落在碧意里的碎星子,猛一看倒是挺别致的。
“这是什么花?”她放下杯盏,深吸一口气,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月桂花。”勐泽抬眼略略一扫,一面倒酒,一面继续道:“不是桂花,这花千年才开一回。”
“千年才开一回?”朝暮咽了口口水,一把抓起扇子,站起身来准备细细观之。
尖尖碧叶,小小黄花,瓣若米粒,密密麻麻,阳光之下,宛若碎金。
朝暮在树下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最后感慨万千地坐回原位,“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竟遇到这么个稀罕物。”
勐泽倒了杯酒递给她,挑眉笑了笑,道:“其实也算不上稀罕物,外形跟桂花没甚区别的。”
朝暮喝了口酒,连争辩道:“可意义却完全不同,这就跟凡间人娶媳妇一样。你想想娶个第一美人和娶个第一丑女能比吗?”
勐泽抿了口酒,看了她良久才缓缓道:“不能比……”
朝暮扬扇一笑正要接话,却又见他饮了口酒不紧不慢道:“娶媳妇自然是自己喜欢的最好,跟美丑有何干系?”
跟美丑有何干系?
她默默饮酒不吭声,想想先前沈烨为了女狐不顾死活的,最先看上的还不是女狐的美貌。再看看面前的情种,他未婚妻子的模样不一样是仙中的翘楚。所以说他口中的自己喜欢首先是要建立在美丑基础之上的,若是没有基础,后续恐怕……
呃……以貌取人真可怕,朝暮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再抬头正好看见一老头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走来。
第二十二章 中秋之夜
这神情,这姿态,她撑着脑袋想了想,才醒得来者正是九重天中的嘴碎之最司命星君。
按理说人不应该记仇,但她左右想了想自我感觉离他远点不叫记仇,而叫吃一堑长一智。
于是勐泽起身与人打招呼时,她冷眼看着;勐泽为人倒酒时,她自己喝着;勐泽疑惑的看向她时,她偏过头继续喝着。
直到……司命星君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如沐春风地笑着问道:“朝暮丫头,不认识我了?”
“咳……”朝暮放下杯子,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他嘿嘿两声,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样,“司命星君的大名我想无论是九重天的仙家,还是别处的的游散小仙应该都是知晓的。”
马屁这么一拍,勐泽的嘴角抽了抽,司命笑得眼角皱纹一片,“两千年不见,小丫头懂事多了。”
朝暮倒了杯酒笑眯眯递给司命,谦虚回道:“哪里,哪里,都是您老人家教的好。”
听罢,勐泽的嘴角又抽了抽,继而面无表情道:“既然来这喝酒就好好喝。”
他嗒的一声将杯盏放到桌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在朝暮与司命的笑脸中显得有些肃穆。
“你看你,就打个招呼罢了。”司命无奈地坐正身子,抱怨了一句,而后又道:“我这回来也不只是为了喝酒,其实还想告诉你们一声……凡间人的命运都是各有定数,你们还是少掺和的好。”
“嗯?”朝暮立刻为他添了杯酒,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命端了酒却不愿意多说了,只摇头叹道:“劫数啊……”
记得有凡间人说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连凡人的思想都达到如此高度了,我一个仙人在这种无聊伤神的问题上深究什么?
想到这,朝暮又给司命倒了杯酒,贴心道:“喝了这杯酒,星君就回府安生歇着吧,总是操心也挺累的。”
司命捏着胡子对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了酒二话没说就一饮而尽,“我的话也送到了,其他的就只能说二位小心了。”
说罢,司命老儿撑着桌子略显沧桑地走了。
在揽月湖喝完酒后朝暮便请辞回了遥水村,回去的时候凡世正好是傍晚,夕阳待尽,晚霞满天,孤风云影,一片祥和。
她踩着祥云往村南头的歪脖树望了望,寻思着先把正事办了,再去拜访拜访老太婆。
这样想着,便换了身男装,下了云头,不紧不慢地往那女子家走。
不知是不是傍晚清闲的缘故,村口路边都挤着许多人,众人皆是穿戴整齐,喜气洋洋地喧哗着。
朝暮挤到人群中,随意找了个人问道:“今儿可是什么好日子?”
有谈天的人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是外地来的?”
朝暮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你可来对时间了。”另一人爽朗地笑出声,接着道:“今儿是中秋啊。”
“集体赏月?”朝暮睁大眼,没控制住就脱口而出。
话音一落,周身的人哄的一声笑开了,“非也,非也,我们遥水村啊有个习俗,便是在中秋之日举办花鸳节。”
见她仍是一副迷糊样,一女子举起手中物什,吟道:“桂树香暖会婵娟,云香鬓影聚云巅。不话团圆念姻缘,掌间香案意相连。这花鸳节可是男女相会的好日子。”说罢女子掩唇低声笑了。
定睛细细一看,女子手中握着个绣了鸳鸯的小香囊,原来是场相亲大会啊。
朝暮了然地摇摇扇子,正要离开,又听旁边一人道:“暮堇山上现在已经摆好了姻缘架,待会哪个男子先爬上去拿到花鸳就可以直接到心仪的姑娘家求亲,公子有没有兴趣看看?”
“万一两家是世仇呢?”朝暮倒没注意那人的问句,只挑了个比较有趣的问题问了。
“这……”那人一呆,随即道:“那也得按规矩来。”
众人又一阵“是啊,是啊”的附和,原来凡世之人的思想已经先进到这个地步了,婚姻可以自由,连世仇都可以一笔勾销,再想想仙界还在讲究什么门当户对,两相对比着实令人好生惭愧。
朝暮站在人群里反省了一会儿后,捏着扇子默默退了。
走到女子家时,小两口正好收拾利落准备出门。
朝暮冷不丁地一出现,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接着女子的丈夫“噗通”一下跪到地上磕了个头,声音恳切道:“多谢这位公子的救命之恩。”
女子见状愣了一下,接着也跪了下去,眼含泪花道:“若不是公子,苏烟恐怕已经命丧黄泉,公子如果……”
朝暮见她哭哭啼啼地还要说下去,便摆了摆手,沉声道:“我也不是为你……”
闻言,两人都是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呆滞样,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本打算一股脑全说完,朝暮转念一想,今儿怎么说也算是个良辰佳节,别人家都欢天喜地凑热闹去了,留他俩在这闹心也太不人道了,也太不符合她一贯纯良正直的本性了。
于是,她摇摇扇子便愉快地决定明日再将正事挑明。
“我也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嘛。”
此言一出,两人都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朝暮和善地笑了笑,弯腰道:“二位快些起来,今日不是花鸳节么?”
女子抹了把泪,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带了些笑意道:“正是,正是……我再回去拿些桂花酒,今日定让恩公尽兴而归。”
出了村口之后,一抬头便可看到暮堇崖上通明的灯火,夜风下闪烁的灯光与迷蒙的月光连成浩浩荡荡的一大片,看的人有些摸不着边际。
苏烟夫妻提着酒壶神采奕奕地往山上赶,朝暮在两人身后跟了一会儿自觉没趣,爬到半山腰就要了壶酒,就地停了。
此时夜晚的潮气正一点一点浸润到空气里,呼吸之时似乎都添上了一些绵软悠长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直接躺到了草地里。
狭长的草叶生的不高不低,叶尖恰好垂到脸颊,带来清凉的触感,凑鼻一闻,一股草木清新之气从鼻尖沁入心脾。
她偏了偏头,想要躲过草叶,却在抬眼的瞬间看到了漫天的月光。
第二十三章 花鸳来历
躲在半山腰的缘故,山上的灯光隐了,只留下繁盛的月光如薄雾一般飘散着着,明媚着;山上的人声也淡了,不知何处的虫鸣声一阵接着一阵的喧嚣。此时此景,就如一幅画,就像一首歌,以她从未想过的方式,一下子渲染开来。
她眯着眼,专注地盯着每一处的景色。
迷迷糊糊中,一人脚踩祥云,拨开浓重的夜色,恍若惊鸿的飘然而落。月光落在他的玉冠,一片璀璨,星光落入他的眉眼,一时惊艳。
也只有这一人有这样惊艳世人的风姿。
也只有这一人总能在无限美好的夜色里突然出现。
也只有这一人能让她见之就脱口而出,“勐泽,你来了。”
没有惊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并不言语,沉默着走下云头,负手向朝暮走去。
待走得近了,朝暮才看到他脸上是带着笑的。
便是在这样的笑容里,他弯下腰,轻声道:“这儿倒是个好地方。”
朝暮冲他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壶对他道:“桂花酒,喝不?”
勐泽眼睫低垂,嘴角微扬,应得很是爽快,“喝。”
言罢,他接过酒壶扬头便喝。
朝暮一手托腮,默默看着他将朱红的瓦罐凑到唇边,看着他掀开唇角,看着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就这么简单地盯着,她竟傻子一样入了迷,并随着他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
勐泽眼光往她身上一闪,接着脸上浮出一层笑意来,“舍不得给我?”
他放下酒坛半蹲在她面前,一双眸子狭促盯她。
“没有……只是想告诉你,我方才用那个酒坛喝过酒了。”
勐泽挑起眉梢,笑意更深,“我都不介意,你又在介意什么?”
“你……”朝暮懊恼地咬了咬牙,正要与他争辩一番,一抬头便见不远处出现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借着月光看去,那人身量不高,体形偏瘦,走起路来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应是个女子。
不一会儿,苏烟便提着一壶酒艰难地走到两人面前。
“公子喝酒。”
苏烟一手擦汗,一手将酒壶递到朝暮面前,目光颇为真诚的看着她。
朝暮笑眯眯地看了眼苏烟,再看了眼被晾在一旁的勐泽,心情暗爽地接了酒壶,扬脖便是一口。
喝完,她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朝苏烟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到:“好酒,好酒……”
勐泽眼风虚虚地扫过她,接着哂笑了一声,望着山顶明晃晃的灯火道:“这个节日过得倒是很特别。”
“是啊。”苏烟接过话茬,眼神灼灼道:“听说这节日还有个神奇的故事呢。”
“故事?”朝暮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来了兴致。
在扶柳岛闷了那么多年,她唯一的乐趣便是听柯醉或者小桃妖讲讲某位上仙的爱恨纠葛,又或者是某只刚成精的小妖与凡人的虐恋情深,总之各种事情混在一起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八卦。
根据她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不爱八卦的人不是正常人,不爱八卦的仙也不是合格仙。所以当下她便托好腮帮,做好了听八卦的准备。
苏烟也不含糊,找了个空地一屁股坐下后便开始讲起一段催泪虐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遥水村的姑娘,不过当时的村子只是个无名小村落,还没有遥水村这个名字,这位姑娘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姑娘名唤剪瞳,天生模样周正,脑子也灵活,在村里相当受欢迎,不过后来姑娘做了个令人掉下巴的选择。二八年华时她毅然决然地出嫁了,对象是个半路寄居于村子的小伙。
这位小伙品行模样倒是让人没什么说的,但有个挺令人不放心的问题:来路不明。
不知其父母,不知其故里,村里人几乎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婚后两人过得也算是恩恩爱爱,悠哉悠哉。
可婚后的第二年却发生了变故,据说原因是姑娘怀了孕,小伙想给她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于是便收拾包袱寻亲去了。
谁料小伙这一走竟再没回来,姑娘便在家眼巴巴等着。
开初的时候村里人都来安慰她,好心道:“快了,快了……”,再后来就有人来劝她,“再嫁吧,再嫁吧……”,再过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敢管她了,因为一年里,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仍在肚里,而村里也是滴水未降。
接下来的两年,情况依旧如此,这时村里人已经逃的逃,饿死的饿死,留下来也是苟延残喘。
姑娘亲眼目睹了村中的凄惨景况,日积月累得终于受不住了,于是便在某个夜里挺着肚子独自爬上了暮堇崖。
当夜暮堇崖不断传出凄厉的啼哭,一声一声,如泣如诉,听得人寒意顿生。
第二天拂晓,又阴风乍起,接着便是一场瓢泼大雨,那场雨没日没夜地下了整整三天。
三日之后,暮堇崖下被雨水冲刷出一条河,留下的人便叫它遥水河,重新焕发生机的村子也换了名字叫遥水村,一切似乎从头开始。
有人说那位姑娘跳崖而死,有人说姑娘远走他乡,也有人说那位姑娘被他成仙的丈夫接走了。最后一种说法得到了当时许多人的赞成,于是人们为了纪念夫妻二人的深情便定下了这个节日,并建了座庙宇立下姑娘的雕像供后人参拜。
听完一个这么长的故事,朝暮唏嘘地叹了几叹,内心无限伤感起来。
苏烟看见她的样子,安慰道:“公子不必伤怀,故事又不一定是真的。”
“不……”朝暮朝她摆了摆手,以一种沧桑的嗓音道:“我是在想若那位姑娘果真随夫君上了九重天,某日再回来看到年纪轻轻的自己被一群人跪拜,那该是一件多么伤年龄和辈分的一件事啊。”
“啊?”苏烟显然没料到有此一说,一时间愣了。
勐泽倒是早有预料,只轻笑了一声,接道:“依你所言,那天君还不哭死。”
“对啊。”朝暮捞起酒壶,语气忧伤道:“天君真是可怜。”
言罢,又表情沉痛地喝了口酒。
苏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惊得半晌没有说出话。
第二十四章 须臾一梦
“呵呵……”朝暮晃晃酒壶,有些尴尬地对苏烟笑了笑,本正愁着不知如何解释,苏烟却先站起来了。
“要开始抢花鸳了,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嗯?”朝暮坐直身子朝山顶看去。
原先散乱的灯火此刻全都聚集在暮堇崖畔,崖上高耸的竹架在灯光的掩映下泛着幽绿的光泽,乍一看十分抢眼。灯光下人影散乱,人声鼎沸,纷纷杂杂的看起来格外热闹。
朝暮换个手拿酒壶,空出的手朝苏烟挥了挥,“我还是留在这喝酒吧,倒是你,想必你夫君正在山上等着呢,快去吧。”
“那我就走了?”苏烟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眼神扫过勐泽,道:“二位喝好。”
“嗯。”朝暮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枕着手臂睡在了草丛间。
虽说与苏烟相处时间不长,但从言行之中便可看出她现在过得很不错,与现任夫君相处得也很和睦,那牢里的那位痴情兄又是怎么一回事?
单恋?抢亲?
唉,又是一桩费脑的麻烦事。
朝暮摇摇头,一把抓起酒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又在烦恼什么?”勐泽拢了拢衣袖,拿起另一壶酒,在她身侧坐了。
“没什么……来喝酒。”她一骨碌坐起来,同勐泽碰了碰酒壶,喝了一大口后,迷迷糊糊地问道:“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想把一件事做好就很难了,哪里来的两全其美?痴人说梦罢了。”
“是么?”她握着酒壶看着暮堇崖上越来越密集的灯火,心里不免有些发堵,“那就只好伤害其中一个了。”
摸了摸袖中放了多日的布包,朝暮心中下了决断。
“近日你多愁善感的很。”勐泽扫了她一眼,嘴角浮出一丝笑,“我总以为朝暮仙子两耳不闻岛外事,一心只欲求美酒,原来你也会被这些凡俗之事羁绊。”
“是啊。”朝暮一手覆面,以极其遗憾的语气道:“我哪比得上勐泽仙君,一心只欲求灵药,娇妻比什么都重要。”
闻言,勐泽脸色依旧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仙子想少了,其实勐泽也很喜欢凡世的美酒。”
朝暮扶额仰天长叹一声,挫败地从草丛中摸出另一壶藏好的桂花酒,“都给你,让你一次喝个够。”
勐泽挑起眉毛,笑意盈盈地接了酒壶,还一脸真挚地道了声谢。
朝暮撇撇嘴,无力地哼哼一声后便转过身子,自喝起酒来。
灯火会,桂花酒,淡星疏,朗月明,良辰美景好日子,朝暮一面看着暮堇山顶,一面胡乱地灌酒。
按理说这酒也不算烈,可她愣是喝醉了,还醉倒在一片荒草地里。
这一醉,她倒是做了个很应景的梦。
梦里的景致都隔了层薄雾,但雾气里的景色同她先前看到的却是别无二般。
中秋夜,花鸳节,灯成海,人成群,不同的是她与勐泽喝酒的地方站了个紫衣女子。
女子是背对着她,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垂在身侧,那手里还攥了个什么。
朝暮凑上前去,仔细瞅了好久也没看清。
突然女子像看到了什么,激动地将双手并在一起,口里也不断念道:“快点,快点……”
顺着她的背影往上看去,正好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在竹架上灵活地攀爬,他的下面正紧跟着一团黑影。
原来是心上人在夺花鸳,朝暮摸了摸下巴,不由得笑了。
那女子正念得起劲时突然停了,她又好奇地抬头一看,竹架上只剩下一团黑影,那抹白色竟消失了。
“为什么……又是这样……”女子气恼地蹲下身子,一边揪草,一边碎碎念。
她坐在草地上看了好一阵子女子幽怨的背影,觉得有些无趣,正考量着要不要离开时,一抹白色打山顶不快不慢地下来了。
她半眯着眼随意地扫到男子,浓重的雾气里,那男子的脸渐渐清晰,只是看了一眼,她便一个激灵,醒了。
梦境里,那男子竟跟勐泽的脸没甚分别。
在脑子里过了几遍那人的样貌之后,朝暮无比坚定地判断出自己是魔障了。
虽说勐泽的样貌在四海八荒中可以归为极易招惹桃花的类型,但她对美男一向奉承的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原则,所以容貌姿色什么的,看起来舒心就成了。
可在勐泽这里,她坚持了八千多年的原则似乎被挑战了。
她竟然在梦中垂涎了勐泽的美色,可怕啊,想不到自己已经缺桃花缺的都要靠做梦来填补了。
这么慢万分悲痛地合上眼,又视死如归地摇摇头,心中暗暗决定日后定要换上女装多见些美男,即使招不来桃花,忘着过瘾也是好的啊。
朝暮正为桃花朵朵开的未来热血沸腾时,勐泽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明亮的星光也被他堵了个严严实实。
“醒了?”
朝暮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黑暗,便偏过头,小声道了声“嗯”。
勐泽看见她的反应,自觉地往一旁挪了挪,接着问道:“还回村子吗?”
“不急。”朝暮抬手理了理额前乱发,坐了起来,“勐泽,我想问你件事……”
“嗯?”勐泽微微抬眸,疑惑的看着我。
朝暮轻咳了两声,深吸一口气后才开口“你从前认识我吗?”
话音刚落,勐泽就摇了摇头。
“那你倒是挺不见外的。”本来想说那你的确挺不要脸的,但看着勐泽极为认真的神情,朝暮硬生生忍住了。
勐泽的眸光闪了闪,盯着漫天的星子默了半晌才答道:“只是看着你觉得挺亲切的,这大概是……”
勐泽顿了顿,半天不开腔。
本以为他又会出言损人,谁料他却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缓缓道:“这大概是有缘吧。”
有缘?
朝暮掩唇忍不住笑了起来,揶揄道:“勐泽仙君什么时候也信这些有的没的。”
“我原本是不信的。”勐泽叹了口气,转身看向暮堇崖,“其实我一醒来就记不得从前的事了,从前相识的人也好做过的事也好都忘了七七八八,所以说不定我们见过的。”
朝暮一时没能消化掉勐泽的伤感发言,只“嗯”了一声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不对。”勐泽发出一声笑,继续道:“若是我们从前见过,你该是记得的。”
“万一我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呢?”
第二十五章 崖上谈心
本是一句玩笑话,勐泽听了身子却是一僵,良久才又听到他如叹息般轻声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啊。”
朝暮嘿嘿笑了两声,顺着他的语气叹道:“这世间本就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你想想啊,若是我们从前相识,你醒来之后怎么会只记得那位凰族公主?”
“嗯?”闻言勐泽转过身子,满脸的疑惑。
“咳咳……”朝暮仰头友好地笑了笑,解释道:“柯醉说过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这个倒是真的。”
勐泽竟点点头,露出个极为赞同的表情。
“呵呵。”朝暮心虚地低下头,暗自庆幸多亏自己一不小心省略掉后柯醉的半句话:“绝对是仙界独一无二的女流氓”。
子时将过,悬在夜空的一轮明月愈发亮了,暮堇崖上却已是灯火阑珊。
有村人提着油灯陆陆续续地下山了,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再加上更深夜重,伸手不见五指的,摸摸索索下一回山就跟丢了半条命一样。
为了防止某位热心人看到停在半山腰的自己,然后古道热肠的发出邀请一同下山,朝暮很有预见性地决定提前撤离。
叫勐泽一同上山时,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月亮,从一动不动的时间上来看,他看得还挺入迷的。
朝暮唏嘘感叹了一声,刻意放慢脚步走到勐泽面前,做了个惊叹崇拜的表情,夸张道:“没看出来勐泽仙君的内心如此细腻,竟喜欢赏月这桩风雅事。”
“没有。”勐泽垂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长袍,平静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某天吴刚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中秋之日没有放圆月出去,那凡事的这些风雅事该如何进行。”
原来勐泽也会考虑这般无趣的事,“近朱者赤”这四个字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朝暮摸摸下巴,欣慰地对他点了点头,后来又忍不住解释道:“这些个活动的目的只不过是全家团圆,跟月亮压根没有半文钱关系。”
“我知道。”勐泽拂了下衣袖,站了起来。
知道你还问?
朝暮在心里“祝福”了勐泽几遍之后,挑挑眉毛,眼风往暮堇崖上一扫,缓缓道:“一会就会有人下来,要不我们上去?”
“孤星圆月二人赏,倒也是见妙事,如此我们便上山吧。”勐泽双手一负,踩了朵祥云便升到半空。
两人赶到暮堇崖畔时,崖上已经空无一人,一片平地间只余竹架孤零零的耸立在夜风里,看起来有种被抛弃的凄凉之感。
朝暮敲了敲幽绿的新竹,轻叹了口气,“一时热闹,一时荒凉,变得倒是挺快。”
勐泽靠着块黑的石头,轻笑道: “怎的这般伤春悲秋?往日也没见你这样。”
“是么?”朝暮飞身坐到竹架最高处,清冷的夜风顿时铺面而来,乱了额前无数青丝,拨了拨发,她托腮继续道:“或许是闹够了,突然就想伤春悲秋了。”
勐泽拢了拢衣袖,飞身坐到了她的身侧。
朝暮偏头瞧了眼他刀削般的侧脸,心中愈发沉重,“勐泽……”清了清嗓子,她低头小声道:“打我化成人形已过了八千多年。这八千多年里你是第一个跟我扯上关系的痴情郎君,虽说这份深情不是为我,但我看得很是通透。”
“缺失了记忆忘不掉她,听起来挺不可思议的。从前我总觉得世间总总到头来不过一场大戏,戏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遇到你我才醒得有些事完全不是那样,总有些事有些人是忘不掉,舍不得的,就像狐妖之于沈烨,倾瑶之于你……”
“你说错了。”勐泽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其实我已经忘了倾瑶,我不记得我是如何爱上她的,我不记得我们一起做过什么事,又见过什么人,我不记得甚至不记得她是如何为了救我而昏迷。我的记忆里关于她的,只有一抹残影,剩下的只是听说罢了。”
听说?
朝暮嗤笑一声,环住双臂,缓缓道:“你忘了世间万事唯独记得她的一抹残影,光凭这一点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吗?”
“或许吧。”
山间的夜风有些大,吹乱了勐泽宽大的衣袍,他纠缠的发丝间一双深眸沉了沉,突然问道:“你怨不怨我打乱了你的生活?”
不怨?
从前听一个赤脚僧人说一个人孤单的太久就会感觉寂寞。或许,她已经孤单了太久,所以勐泽突然闯入她的生活时,她没有觉得别扭,反而有些莫名的兴奋。
怨?
若没有他,她这一生可能都是个无忧无虑的游散仙人,不必考虑绛灵,也不会被无缘无故的牵扯进别人的爱恨里。
日出的时候,勐泽独自站在暮堇崖畔,山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衣袂飘动间颇有些萧索的意味。
朝暮坐在一块岩石上,眯着眼睛看东方天渐白,月光退散,心中五味陈杂。
那日在沈府,她问他“若是发现从头到尾坚持的事不过是个笑话该怎么办?”
他说不会的,脸上尽是自信和淡然。
昨夜她道他对未婚妻子的妻子的情深义重令人动容,他却说前尘已望,能忆起的不过虚无之象。
可便是如此,他也要不顾身份,千里寻药。
从初遇到今日不过月余,朝暮已看的很清楚,勐泽这人看似冷漠清淡实则深情固执,他说的寻药怕是达不成目的不肯罢休。
可是这世间事变幻无常,谁人能猜透?饶是勐泽他英勇一世,有些东西怕是也不可得。
朝暮收起思绪,望着被白光染得有些模糊的高大轮廓道:“勐泽,过会儿把凡间事了结了,我有话对你说。”
勐泽转过身子,俊眉微挑,“有什么事现在不能说?”
“你若是愿意听就便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后我自然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有些事无论瞒了多久都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只希望你到时候仍能心平气和地同我一起赏这日出的美景。
第二十六章 又生变故
回到苏烟家中时,夫妻两人已在院中摆好桌椅,准备用早饭。
见朝暮急匆匆地进门,苏烟立即搁下碗筷,往前走了几步,“公子回来的正好,快些来用早饭。”
“不必了。”朝暮摆摆手,一偏头正与男子的目光相撞,阴沉而内敛,这眼神倒是奇怪的很。
见朝暮盯着他看,男子迅速低下头,慌慌张张地拿起碗筷,扒了两下却什么也没送到口里。
朝暮心中起疑,也不想深究,只客气地同苏烟道:“你们二人好好吃饭吧,吃完饭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苏烟轻轻皱了下眉头,正要开口,身后的男子却接下话头,“烟儿过来吃饭,有什么事还是我同恩公商量比较好。”
说完,他碗筷一搁,利落地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道:“烟儿她只是个女子,公子还是跟我说吧。”
“你……你倒挺有担当,走吧。”朝暮摸了摸扇柄,转身出了院子。
朝暮走到院外几米远的一棵梧桐树下才停下脚步,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不安的男人,“在京中的时候我曾受冤入狱,狱中见过一个男子,男子称自己是京郊遥水村的村民,因得罪了权贵被抓,他知晓自己再无机会回家,便将手中钱财交付于我,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它送到母亲与妻儿手中。”
朝暮从袖口里摸出布包,递到男人面前,“我本以为要完成这个承诺定会费些周折,不料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到了遥水村,见到了他的母亲与……妻儿。”
男人的脸色早随着朝暮的话一点点阴沉下来,早在京城的监狱里他便见过朝暮,那个和山子关在一起的男人。
他不明白女人的心是不是都如此摇摆不定,苏烟未曾出嫁时与他在月下发过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他还未来得及享受这份甜蜜便听说了她要出嫁的消息嫁给另一个人的消息。
他在她的窗下等了三日,最终只等到一身红装成为他人妇。
他是不甘心的,所以才一直等,等到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还不肯放弃,终于他等到了好时机,她的丈夫入京之后再未归来。他以为只要这次向她伸出手,便能将人拉回,可是她不愿意,哭着求他入京寻找她丈夫的消息。
他还是怜惜她的,所以才愿意花了全部家当贿赂狱卒进了牢房,见到了她的夫,看到牢中人潦倒的模样,他忍不住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在京城,你的妻你的子我来替你爱护。
于是他回到遥水村告诉所有人:山子死了,死在了京城菜市口的断头台上。
苏烟听到消息时哭得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没有了孩子,山子的母亲也因此将人赶了出去。
他收留了她,往日的情意在细水长流中重新萌发。
终于,他重新拥有了她,只是在午夜梦回时,他总是会做一个梦,梦里山子坐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哭泣,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的尽是鲜红的血液。
伸出手想要抓住朝暮递过来的布包,却总也合不拢手指,男子颤抖着身子,终于发出低哑的哭声:“我对不起山子,我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良心。”
“你……你做了什么?”
“我骗了所有人,最后让山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苏烟。”
男人终于压制不住情绪,俯下身子痛哭起来。
本以为是件挺简单的事,谁料还藏了那么多内情,朝暮收回布包,叹了口气,“世事皆有定数,既然如此我便不插手了,坦白或者隐瞒由你自己定吧。”
“他还瞒得住?”
苏烟打院中走出,一向温顺恬静的脸苍白如纸。
“你……”男子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竟连回头都不敢,“你怎么……”
“当年是我苏烟对不起你,可我有什么办法,苏家欠他们的太多,我不能看着父亲带着愧疚死去。可是你不该骗我,让山子含恨而终,更让我的孩子早早夭折。”
一声一声,苏烟面色不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落,逐渐爬满了那张素净的小脸。
“不,不是这样的……”男人捶地而起,也是泪流不止。
这般苦情戏看得人很是伤情,朝暮摇摇头,合了扇子便要悄悄离去。
“不是这样又是哪样?”苏烟的声音陡然加大,身子也突然朝男人奔去。
朝暮被她这声凄厉的质问吓了一跳,再回头看时苏烟已经扯住男人的衣襟,并将明晃晃的菜刀架到男人的脖颈间。
“苏姑娘有话好说。”朝暮连折回身子,在苏烟分神的空当一把夺走了菜刀,“虽然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你们之间的事,但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打打闹闹都不妨事,但不能闹出认命啊。”
“可我孩子的命已经被他害了,我还成了他的妻子。”苏烟终于掩面哭了起来,“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啊?”
言罢,哭着跑开了。
“快去追啊。”朝暮跺了跺脚,对男人道。
男人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苏烟离开,身子动了动,却没有追上去,“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
默了默,又抬头看向朝暮,“求恩公帮帮忙,把苏烟寻回来吧。”
“你们真是……”朝暮气得咬牙切齿,“罢了罢了,就当再帮一次山子了。”
朝暮是在暮堇崖上找到的苏烟,只可惜看到那抹身影时,苏烟已经从暮堇崖上跳了下去。
平日里朝暮看的画本子也写过这种狗血的故事,真相大白那天女主人公往往会大哭大闹一场,然后被男主人公死心塌地,死缠烂打地以真情感动,最终两人又是夫妻携手双双把家还。
苏烟看起来倒是个文文弱弱,颇为素雅的女子,这性子竟如此刚烈,不哭不闹就已经开始端菜刀跳悬崖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朝暮感叹一声,当即飞身而去揽住了苏烟极速下坠的身子。
苏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了下去,身子被人接住时心中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竟是素不相识的人随她赴死,不由得慌乱起来。
“你……”
朝暮低头见苏烟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暗道一声不好,连伸手施法令人昏睡过去,又招了片祥云朝遥水河畔飞去。
第二十七章 神秘女子
经过遥水河上方时忽升起一阵飓风,那风极大,从河水深处一路打着旋呼啸着向上蔓延,祥云落入旋风中心时竟无法飞脱,无形的风力像个巨大的吸盘将二人硬生生地往河水里拽。
朝暮强稳住身形,低头一看,河水已是漆黑一片,浓重的水汽在飓风的搅动下溅出丈余,铺天盖地的水花像是急速蔓延的瘴气,将天地亮色完全遮蔽。
此时,已分不清何处是河,何处为天。
朝暮一手扶住苏烟,一手抬起扇子,紫光一闪劈开重重水汽,明净的日光便从那缝隙之中泄漏出来。朝暮连收了扇子,凝聚仙力朝那一处迅速飞冲而出。
不料缝隙之处竟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朝暮直直冲撞到屏障之上,一时间被震得心肺欲裂,张口呼痛时,黑暗中突现一道红光正劈向朝暮命门。
朝暮没有防备,被那红光击中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那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朝暮茫然地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河水像浸了毒一样涌进眼眶,刺得眼膜生疼,她索性闭上眼。
河水流动的声音,鱼虾扑腾嬉闹的声音理她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河水晃出的细小水花溅到自己脸上,可是她却动不了,手脚像是被一种细而长的东西严严实实地束缚住,没错的话,她现在应该像个粽子一样躺在遥水河中。
不知道躺了多久,朝暮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从河水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哀怨而低沉,像极了凡间皇帝祭祀时所奏的哀乐,“三千年,三千年……朝暮,我终于等到你了。”女人仿佛笑了,“这一次你就逃不掉了。”
仿佛是一只手,又仿佛是一道气流,擦过朝暮的脸颊缓缓向下移动最后落到了心脏的位置,女人的声音仍在继续,“我终于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两万多年,终于……终于……”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咒语一般钻入耳朵,朝暮拼命挪动身子却是徒劳,绝望之时心脏猛地一疼,那手仿佛直插进她的心脏,在一片血肉之中搅动。
朝暮咬紧了唇,努力保持清醒,但终抵不过疼痛的侵袭,愈发昏沉。
昏迷之时,朝暮耳中全是女人的笑,张狂的,凄厉的,像是个濒临死亡的赌徒发了疯一样狂笑。
“原来我还是斗不过他,那便让你留在这陪我,陪我尝一尝这孤独一世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朝暮终于转醒,一睁眼便见四处仍是一片黑暗,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住了,手脚更不用说,自是不能动弹半分。
清醒着躺了许久,朝暮这才发现不对劲,之前的水流声没了,似乎有风从束缚物中穿过,吹得人面颊生凉,莫不是那女人将她掳到了别处?
朝暮因仙草修成人形,生来就怕水,一到水里便如同落进热锅的青蛙,只管胡乱噗通,竟使不出半分仙力。柯醉因为这事嘲笑了她好几回,次数多了她也恼了,窝在扶柳岛足足月把没理人,后来柯醉特意去天宫讨了个避水珠赔罪,她才作罢。
在遥水河一醒来,朝暮周身难受,使不起力气,不消多想便知定是女人收了她的宝贝。
此时情形倒像是离开了遥水河,于是朝暮便暗中凝结仙力,欲冲破阻碍。
这一试不要紧,朝暮竟发现自己没了一点仙力,饶是她平日里再不正经,此时也慌了。
不过慌乱之后,朝暮还是沉着心思想了想前因后果。她是个天宫外的闲散神仙,平日里也就到凡间玩玩,八荒转转,从未结过什么仇家。听那女子所言应是女人同哪个相好的结了情仇,被人困在了遥水河中,因着时间久远太过寂寞了便抓了送上门来的朝暮作个消遣。
要真是这样,只一个字来形容朝暮的心情“冤”。
悲悲戚戚地叹了几叹,朝暮也不挣扎了,眯眼打起瞌睡来,既然自己逃不掉就只能等女人回来好生商量着了。
这一等便是好几日,朝暮直等得头脑昏昏四肢酸痛也不见女人的踪影,暗暗咒骂了一句,她沉不住气地动了动手腕,手指在不经意间碰到一冰凉的物什。
扇柄?她心中一喜,勉力向那一处摸去,可惜挣到手腕生疼了也不过碰了个头,懊恼之时,忽有一阵风吹过,吹得她周身的束缚松了许多。
朝暮睁开眼,一片刺目的白光冲入眼眶,被包在粽叶里几日,此时见到阳光便如同久居深闺的少妇再遇良人归来,瞪着那片白,她几乎要哭出声来,真是不容易啊。
这边朝暮还没感叹完,那厢便闪过一道白光解了捆成一团的杂草。
因身子还酸痛着,回归自由的朝暮愣了半天才醒得转转头。
一片荒芜里,勐泽架了云头笔直地站在她身侧,风有些大,半人高的杂草丛来回翻滚,狭长的草叶与那人皎白的衣袍卷到一起却显不出半分凌乱。
衣袂飘飘,墨发飞舞,同第一次见面别无二致。
长时间不见光,朝暮两眼视物有些模糊,猛地瞧见一旁眉目清明的勐泽,惊愕之余竟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勐泽……”一开口,朝暮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心中不免更加伤怀。
听到朝暮的一声唤,勐泽皱了皱眉,神色似乎有些迷惑,“你……你认识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开玩笑,仙君何时也成了不正经的人了?”朝暮心中郁郁,说话自然也不客气。
眼前女子似仙非仙,若是凡人又落在仙家地,一言一行间又与自己颇为相熟的样子,勐泽不动声色地想了想,实在没想到哪里有这一号人物。
斟酌片刻,勐泽问道:“敢问……姑娘数哪路仙家?”
这时朝暮已从地上爬了起来,连扯了几把捆自己的杂草才抬头去看勐泽,“当日你到扶柳岛问的可是‘敢问阁下可是朝暮仙子’,怎地如今又问我是 哪路仙家?”
“扶柳岛?”勐泽四处梭巡了一番,末了盯着朝暮道:“我统共在天宫呆了三万年,期间从未到过别处,何时去过扶柳岛,况且,我记得没错的话,扶柳岛已荒芜了几万年其间万万不可能有哪位仙家居住。”
听了这般言辞,朝暮习惯性地想要摇一摇折扇以示心中悲愤,结果手中空空那折扇早不知落到何处了,于是便狠狠地瞪了勐泽一眼,讥诮道:“仙君既说了自己在天宫待了三万年,又怎会将扶柳岛了解的一清二楚?”
勐泽袖子一甩,仍是一片风轻云淡的口气:“因为你脚下踩的便是扶柳岛。”
“什么?”朝暮一惊,偏头看了眼乱糟糟的杂草堆,心里突突直跳,“带我上去看看罢。”
是或不是,她一看便知。
第二十八章 物是人非
勐泽眼皮一抬,又招了朵祥云。
若是踩上祥云之前,朝暮心中只有一分的惊疑,看了之后,便是十分的肯定了这里就是扶柳岛。
从前她日日盼着扶柳岛上能生满木辛草,就如同凡世的绿洲一般,生机勃勃,热闹非凡。眼下扶柳岛长了遍地的杂草不是木辛又是什么?
朝暮先是为了木辛草狠狠痛心了一把,心痛之余方想起更大的事来。
自她醒来,一切仿佛乱了套,自己丢了仙力成为凡人不说,勐泽似乎从未见过她,扶柳岛成了个荒芜的野岛……遥水河中那女人再厉害恐怕也没逆天改命的本是,那这一切?
思绪纷杂间,云头已飘到了桃花岛上头。
朝暮见到那开了满岛的桃花心中一喜,若是能问问柯醉就好了。
因心情太过激动,朝暮全然忘记自己没了仙力,架着云彩便往桃花岛冲去,落地时身形难稳,结结实实扎了个嘴啃泥。
像是没觉得疼,朝暮拍拍身上泥土,一瘸一拐地往桃花深处跑去。
桃花岛桃花开得极好,大朵大朵的粉霞连成片,抬手一推,残花簌簌而落,掩了潮湿微润的泥土,像是扑了层柔软的粉色地毯。
从岛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除了桃花整片岛竟没有其他生灵,漫天的粉色像是首美艳而又寂寞的歌谣,无人赏,独自开,令人看着看着无端生出些悲伤的情绪来。
朝暮站在桃林尽头呆呆地望着碧绿碧绿的湖水,心中愈发不安。
桃花岛模样不变,柯醉却没了踪影。
她化成人形已有两万余年,平日里自诩风流快活潇洒仙,如今当真落了难才发现四海八荒间,她所相熟的人不过柯醉,桃姬,还有一个勐泽。
对了,勐泽!
朝暮猛地回过神来,连转头寻找勐泽的身影。
所幸勐泽并没有将她抛下,一个人在桃花林里赏起花来,朝暮慌慌张张找来时,他正执着扇子敲花枝,繁盛的花瓣几欲将那月白衫子染成粉色。
朝暮眼巴巴地盯着扇子许久,黑白扇面,墨绿扇柄,可不就是她丢的那把。
“勐泽仙君。”朝暮喘匀了气息,往前走了几步,颇为客气道:“不知仙君手中折扇从何处得来?”
勐泽打开折扇,将缭乱的花瓣往四处一拨,挑眉反问道:“怎么,你连这折扇都认识?”
朝暮连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就听见勐泽凉凉的声音:“这扇子是由灵晓剑幻化而成,月前辕禄仙君刚从昆仑山取出赠与我,因用着不太习惯我便将它搁在一旁,不料被那麒麟兽叼出去弄丢在扶柳岛,这回我就是为它而来。”
“你的意思是,这扇子……不……这灵晓剑是你的?”
勐泽眼皮一挑,语气更凉:“不然呢?”
“没有不然,没有不然……”朝暮连摆了笑脸,凑到人跟前,讨好道:“鄙人本是扶柳岛一株木辛草,日积月累方修成人形。前些日子我去凡间游玩里几日,不料遭了些变故丢了一身的修为,不知仙君可否伸出援手,帮小仙一把?”
“我记得我曾说过,扶柳岛自古一片荒芜,从未生过灵物。”
勐泽面无表情地盯着笑嘻嘻的人儿,漆黑的眼里波澜不惊。
“仙君所言不过是道听途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扶柳岛这般灵气缭绕的仙岛,生几个仙人应不奇怪吧?”
“灵气缭绕的仙岛?”勐泽撑着扇子往后退了几步,浓眉拧了又拧,“仙魔交界处的一个荒岛,怎么就灵气缭绕了?况且,就算它真生了仙人,又与我勐泽何干?”
想想当初勐泽来讨药时低眉顺眼,百般柔顺的模样,再看看如今趾高气昂,不近人情的冷酷模样,朝暮顿时有些发狂,但又不得不撤出个讨好的笑眼巴巴地盯着勐泽。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以仙君的道行早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奸邪妖佞,即是如此何不做个好事将小仙带到天宫,小仙也好另寻出路啊。”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极其凄惨哀怨,就差落两滴辛酸泪全个完美了。
勐泽撑着扇子又往后退了几步,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便随我入了天宫。”
九重天的景致与朝暮几日前所见之景没有别无二般,就连那看门的两个天将都未换人,朝暮本想凑上去询问一番,却被勐泽瞪了一眼,“别磨蹭,快快进来!”
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朝暮咬咬牙,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两人走过几座宫殿,穿过一道九曲回廊,停在了司命殿前。
司命正和一老头下棋,见勐泽来了招招手,“来来来,你且观一观这棋局何解?”
勐泽挽起衣袖,毫不客气地接了司命的班。
朝暮无奈地入了殿,于勐泽身侧站定,那架势颇像个随行丫鬟,伸头朝棋盘看看,黑白棋子交错,看起来颇为复杂。
果然勐泽执着白子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落子,皱着眉头一副深思的样子。
朝暮向来是个急性子,硬着头皮站了一会儿见勐泽还没有落子的意思,便缓缓挪了两下身子,然后伸腿对着勐泽踢了一下。
勐泽像是没有察觉,仍对着棋盘一副思考状。
于是,朝暮又伸出腿。
勐泽侧了侧身子,将腿往桌子里头挪了挪,仍是雷打不动状。
朝暮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免一阵恼火,伸腿便是狠狠的一脚,这回她却没踢到。
脚踢出去时,勐泽身子一动挪到了桌子另一侧,可怜朝暮使了大力气无法收回,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眼见着就要撞上棋盘,勐泽一手执子,一手微抬扯住了她的衣袖。
四目相对,一个目光深深毫无波澜,一个惊慌无措凌乱不堪,都是无话。
“你这小丫头挺有趣的。”司命捋着胡子笑得甚是开颜,“我瞧着不像是天宫里的人物啊。”
与勐泽对弈的老头也搁了棋子,爽朗地笑了起来,“听闻你离了天宫寻灵晓剑,怎么,又寻到个小丫头?”
勐泽面色有些不自然,但到底老成惯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受人之托,做件好事罢了。”
放下棋子,勐泽正了正脸色,对司命道:“都说四海八荒唯司命最为见多识广,你是否知晓扶柳岛何时生了个仙人?”
司命盯着朝暮看了半晌才道:“便是这个丫头?我瞧着是有几分灵性,不过距离仙人还有很大的差距。”
大你个头!
朝暮抽了抽嘴角,摆出一副谄媚的笑脸凑到司命跟前,“那您可瞧出什么了?比如……在哪里见过我?”
第二十九章 三人成虎
“不曾……不曾……”司命连连摇头,很是正经道:“我掌管凡世各种大小事就忙不过来了,哪里有功夫四处游走?”
很是理直气壮,没有半分九重天八卦掌门人的自觉感,朝暮暗暗敬佩了一下司命脸皮厚度,然后将目光落到了勐泽身上。
勐泽负手而立,完全忽视了某人寻求支援的目光,一双眼睛半眯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先前下棋的老头看不下去了,对司命道:“你就别谦虚了,把那记载四海八荒仙途人运的簿子翻出了不就都清楚了吗?”
“对对对……”朝暮连接口道:“小仙在各处游历时就曾听说过司命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如今小仙急需一个自证身份的机会,还望仙君成全。”
这番马屁拍的很有功效,司命的眼角又笑出几道褶子,“你这丫头真是有趣,我便做个好人替你查上一查,只是那簿子数年未整理过,我需过些时日才能给你答复。”
朝暮做了一揖,规矩道:“那便谢过司命了。”
“既是如此,想必也没我什么事了。”勐泽斜了一眼正偷偷翻白眼的朝暮,唇角一勾,到口的“那勐泽就先行告辞了”变成了“那你是继续留在九重天还是回扶柳岛?”
后半句话语气温柔,表情诚恳,令人如沐春风。
跟着勐泽在凡世晃了那么多日,朝暮还从未见过他有这般细腻的表情,一时间不由得怀疑自己见了个假勐泽。
见人半天没有回应,勐泽眉毛一挑追问道:“怎么?”
“那扶柳岛怎是个能住人的地方。”司命拍了拍勐泽的肩,很是语重心长,“你既然都把人带到了天宫,不如就好人做到底把人收留了吧,反正你府邸够大,多一个两个人也是不要紧的。”
勐泽看着眼笑眯眯的某人,沉默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那你便跟我走吧。”
两人才踏上大殿前的白玉石阶上,祈远就远远地迎了上来。
“仙君您终于回来了,天帝几个时辰前就唤您到钰霄殿议事。”
“嗯。”勐泽应了一声转头便要离开,临走前又想起身无居所的朝暮便交代了祈远才匆匆折身而去。
见勐泽的身形完全消失,祈远笑呵呵地凑到朝暮跟前,“敢问仙子是哪个宫的,我看着倒不像是九重天的仙娥。”
“挺有眼力见的嘛!”朝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勾了勾手,将人叫到跟前,“我问你,勐泽的那个未婚妻子还在吗?”
“未婚妻子?”祈远挠挠头,一脸不解,“我家大人没有未婚妻子啊,正妃倒有一个,便是那凰王的独生女……”
“倾瑶……?”
“对,就是她。”祈远一拍手,笑了,“我瞧着你挺面生的,原来是我家大人的熟人。”
朝暮盯着那笑只觉得头也晕眼也花,故居巨变,故人不见,就连已经仙逝的人都好好地嫁作勐泽妻,那么她呢。
所有的事情都似乎在按着原来的轨迹发展,唯独抹去了关于她的一切。
难道遥水河中那女人所说的孤独便是这一种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情形?可是她又为何将勐泽送到自己身边,可是她又怎么会有这般逆天改命的本事?
“仙子你怎么了?”祁远见人脸色不对连收了嘻嘻哈哈的表情,关切道:“莫不是累了?我这就带你到殿内休息去。”
朝暮自是万般心累无法言说只得含糊地点点头,随着他一条长庭一截小路地绕。
路上庭庭榭榭自是万般旖旎,千般繁华,因心里挂着事,朝暮没甚心情去看,待到了地方拿眼虚虚一扫不由得惊住了。
一棵柳树直直地立在大殿左侧,树干粗壮,一抱尚难全,枝叶重重叠叠竟遮了大半阁楼,树荫之下置了石桌石凳,这般情形竟与扶柳岛的布置别无二般。
朝暮稳住心神,抬头望了望精致的楼阁,青色琉璃瓦,银色灵石壁,可不就是那日见到倾瑶的阁楼吗?
“这地方从前是什么人在住?”
祁远打了个哈哈,回道:“哪有人住啊,府上大大小小的庭院有十几,主子就两个,怎么安排总会空下来。本来这院子挺破落的,公主嫁进来后偶然走到这来,见景致还不错,便遣人好好休整一番,临走时又留了两个洒扫婢女。”
正说着屋内忽传来一阵笑声,两个粉衣双髻的仙娥凑在正厅的圆桌上摆弄什么小玩意儿,看起来还很专注。
祁远站在殿外连咳了两声,仙娥才猛地回头,然后白着脸颤着手将东西藏到一边。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一声问,中气十足,架势十足,颇有些凡事当家人的风范。
一个眉目清秀些的仙娥巴巴地望着祁远,一双美目紧含泪,“我们姐妹二人已在这院里呆了百年,日子过得实在无聊便找些小乐趣消遣度日,还望远大人莫要告诉仙君。”
“怎么,远大人还有这爱好?”朝暮眉目一扬,戏谑地看着祁远,“告状可是个不好的行为,而且告的还是这般美娇娘。”
祁远眉毛上下跳了几跳才面红耳赤地朝仙娥摆摆手“你们去楼上为仙子收拾个房间来,这几日便安心伺候仙子,也省的无聊了。”
见两个仙娥走了,祁远偏头看向朝暮,白净的面皮仍有些发红,“天地良心,我可没告过状。前几年一个新来的仙娥擅作主张跑到仙君书房内送粥点,结果不小心污了天帝送来的上古奇画,仙君一气之下便摔了粥碗将人赶了出去。”
祁远叹了口气,语气颇为唏嘘:“谁知那倒霉的仙娥出门就遇到了倾瑶公主,公主二话没说将人革了仙籍,送到凡世遭难去了。后来这事传到各院就变了味,什么仙娥偷懒被仙君剃了仙骨,什么仙娥勾引不成反遭重刑……反正仙君的恶名被传开了,殿里新来的宫娥基本都挺怕他的。”
活生生的三人成虎嘛。
朝暮拂袖轻叹一声表示同情,“此时的确怨不得勐泽君。”
“谁说不是呢?”祁远一副颇为伤感的表情,“他们都瞧着仙君冷酷无情,不通世俗,但没一个能真正看懂他。”
你们仙君的确不冷酷也不无情,但都是对着他那娇滴滴的小妻子啊!
朝暮心里一阵腹诽,脸上却摆出十分赞同的表情,“对对对……他们都太过肤浅,看人嘛,要从内及外。”
祁远夸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霸气道:“果然是仙君带回来的人,你先在这住着,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立刻与我说,我祁远保证让仙子住得满意,玩得舒心。”
朝暮拱了拱手,笑道:“如此便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