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合二为一
朝暮垂下眼睑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再也不想欠你什么了。”因为我真的还不起……
天边流云有了消退的趋势,浅淡的红色随着夜风越走越远,远远看去,有些像被水稀释的颜料,乱糟糟地溅落在宽阔的天幕。
勐泽最终选择了放手,却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每当她回头皱着眉头看他的时候,他都会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那样深情的注视下教人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深坑,落在坑洞中的白色神兽化作一团光影钻进勐泽手心,白光散去后洞内的情形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
洞内寒气渗骨,先前见过的黑色石头散落在每个角落,其中裂纹流淌着红色光芒,由外到内,由深到浅,所有的光芒像是被人完美操控着向一个方向流去。
越来里走,身体里的不适越强烈,那种冷仿佛生了倒刺直勾勾地刺进血肉,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疼痛,紧贴在皮肤上的衣裳已经完全无法抵御这种寒冷。
朝暮缩了缩身子,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亦迈开步子紧随其后。
滴滴答答的水声依旧,格外清晰的声音让朝暮忍不住回头看他,原本站在白衣上的水珠已经结成了冰,每走一步便有细碎的冰凌跌落石面。
朝暮忍不住皱了皱眉,但终究是一言未发地加快了速度。
前方的红光更加旺盛,像是一团火焰肆无忌惮地燃烧着,偏偏四处的寒意越来越重,两种极端的感受平添了诡异的感觉。
终于,两个人来到深坑的最里端一个类似于普通卧室的石屋,屋子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了一个冰棺,棺材内躺着一个红衣女子。
朝暮眼睫颤了颤,无声地偏头看向勐泽,得到后者肯定的眼神后,她沉着气向前走了两步。
这是便能够清晰地看到女人的模样,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模样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清秀,颇有些小家碧玉的韵味。
视线落在女子身上的红衣时才发现那裙摆衣襟上都用金线绣着凤图,从样式上来看应该是婚服,鲜艳的红色在女子惨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可怖。
朝暮的心脏跳了跳,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一步,僵硬的手臂刚刚抬起便听见洞穴中传来阴森空洞的声音。
“看到了吗?剪瞳就在这里,将你的心脏交给剪瞳,她可以死而复生,你也可以因此永存,同时……你那个痴情的小男人也可以活下去,如若不然便是两败俱伤,不……”
女人突然狂笑起来,“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我仍呆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而你、将一无所有!”
“是吗?”方才还处在呆愣中的女子突然仰起头,右手一抬,白色的剑光划破长空,周身的风扬起裙角与秀发,红色的光芒里她眉眼如剑,毫不退缩。
身子一转便是一剑,四处的岩石发出咔咔的碎裂声,不断有细小的石粒从缝隙中掉落,同时黑色的岩石红光大作,四面八方的光芒犹如一个严丝合缝的盒子将人包裹其中。
每一道红光落在皮肤就如同一个小小吸盘不断吸取着人的精力,吸取的越多那红色就越盛,不过片刻的时间那光芒就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要使用法术!”勐泽高呼一声,抬手击碎了朝暮身边的岩石,石块碎裂的同时他一个转身来到朝暮身旁,胳膊一抬便将人带到唯一没有红光聚拢的地方冰棺。
低头一看,女子原本苍白的脸色竟重新恢复了红润,双颊淡淡的光泽教人生出一种她即可会醒的错觉。
砰砰……砰砰……
心越跳越快,像是要冲出胸膛与另外一部分合为一体,朝暮抬手扶住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勐泽刚打散了一缕红光,低头便看见她紧皱的眉头以及额前大滴大滴的汗水,沉默地握住她的手,开口的时候嗓子已经嘶哑,“怎么了?”
他的掌心很亮,有冰凌化开的清水落在两人紧贴的掌心,心中的疼痛还在继续,只是似乎没有先前那么难熬。
深吸了一口气,朝暮找回了神智,双目紧盯着沉睡的女子笑声道:“另一半仙元就在她身上。”
勐泽听到她的声音时愣了一下,然后快速低头看了女子一眼,薄薄的嘴唇依旧抿的很紧,连眉头都在不经意间皱起。
抬手阻挡了有一次的袭击,他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他不知道拥有完整仙元的朝暮还是不是那个他所认识的朝暮,甚至他都已经开始害怕,万一最后苏醒的那个人是灵沅那个足以毁灭六界的魔族少女……
可是这是唯一能让朝暮活下来的机会,他这样对自己说,彷徨无措的心仿佛有了落脚点,他一手紧紧拉着她的手掌,一手召唤出神兽专心与那诡异的红光交锋。
得到肯定的朝暮彻底放下心来看向女子,目光从她仿佛酣睡的容颜落在微微起伏的胸膛,手掌抬起缓缓移动到女子身体上方。
仿佛受到感应,四处的红光更加旺盛,像是失了控一样四处流窜,有的甚至撞向冰棺,透明的棺材上立即多了几道裂痕。
勐泽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施法的朝暮,沉默地抬起双臂,强大的白光以他的身体为中心不断扩大,最后将朝暮与那冰棺完全包裹在内。
红光还在不停地冲撞,白色光罩不停地减弱又增强,减弱又增强,额头上不断有汗水渗出,**地往人眼睫上浇,勐泽拼命地眨着眼睛,身体却不敢移动半分。
朝暮勾起手指将红光注入女子体内,女子的脸颊再一瞬间变得鲜红如血,两颗心脏发了疯似的狂跳,终于在人无法忍受的频率下,她反手勾起手指有半颗鲜红的珠子自女子胸膛涌出,同时女子脸上的血色褪尽,立即恢复了死气沉沉的白。
半颗珠子在空中悬了片刻最终被朝暮收进胸膛,周围的红光一瞬间全都散尽,勐泽一个踉跄半跪在破碎的岩石间,同时朝暮凄厉地高喊一声昏倒在冰棺旁。
第三十五章 表明心迹
朝暮是在勐泽的寝殿中醒来的,正是月上梢头的时辰,寝殿里最后一颗夜明珠也收敛了光芒,对着床榻的那扇窗户半开着,有轻纱般的月光穿过缝隙落在塌前的琉璃珠上。
一睁眼便看到风中摇曳的珠帘光影波动,有细微的碰撞声传入耳朵,勐泽坐在塌边的软座上半个身子支撑在被褥上,黑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似乎注意到她温柔而专注的目光,眯着眼睛打盹的勐泽猛地睁开了眼睛,对的角度刚刚好,她一抬眼便可以看到他发亮的鼻尖,以及眼睫处颤动的绒毛。
身后的夜明珠次第亮起,光滑的墙壁、明净的家具全都被照得熠熠发光,朝暮眨了眨眼睛,再次对上他深沉的眼眸。
勐泽的脸色有些憔悴,无声地望着人时都能感觉到他从骨气里散发出的颓废。
千等万等终于醒来的人就在面前,可是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睛,对上那红色的瞳孔,他的千言万语全都堵在喉咙不能发出一个音节。
记忆里的女子眼神总是懒懒的,开心时嘴角会挂着一抹笑意,生气时嘴角还是会挂着抹笑意,即使他分不清那笑到底是否发自真心,但有了那抹意义不明的笑容,面前的人才真正像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从什么时候起,朝暮学会了用最冷漠的眼神回应不想理会的人了呢?
他分不清楚,至少对着那双火红的眸瞳,他的心是动荡不安的,像是长在悬崖旁边的一棵树,随时都有可能随着狂风跌入万丈高崖。
无声地对视良久,朝暮偏移了视线,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声音缥缈的好似穿越万层云雾而来:“勐泽,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比任何行动都有力,勐泽低头定定地望着她,眼睫颤动,眸中情绪翻滚,月光无声无息地在两人面颊上流转,他终于俯身抱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坐了太久,他的怀抱有些凉,像是初秋夜晚扑面而来的风,落在怀里的时候有清凉干燥的气息。
朝暮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两块骨头相抵都有微微的疼意,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才能够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寝殿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声音很轻,但落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明显。不过片刻,窗外便闪过一团黑影,许是月光太过明亮,黑影路过的时候屋子里明显暗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波动让朝暮迅速拉回了理智。
她抬起双臂推开了勐泽的身体,迷茫的双眼中逐渐恢复清明,门外推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好开口说话,嗓音依旧缥缈:“勐泽,我要走了。”
刚进门的卫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吓得手一抖,硕大的夜明珠从掌心滚落,落地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勐泽皱起眉头回头看他,深沉的目光从地上的夜明珠落在手足无措的男人身上。
跟了勐泽上万年,卫远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家主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冷静中透露着恼怒,不耐中透露着隐忍,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得几乎能将人一刀一刀削成片。
干巴巴地叹了口唾沫,卫远的脚步在不由之主地后移,眼见着就要挪到屋子外头,他终于迎着勐泽刀子一样的眼神迎着头皮解释道:“我只是想来提醒您一下注意身体……”压根没想到会撞破您的好事啊!
朝暮揉了揉眉心,看向勐泽的眼神疲惫中透露着无奈,“这次的事情我很感谢有仙君出手相救,若是他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朝暮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想用你的性命来报恩?”勐泽面皮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眯起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朝暮,“朝暮,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拿别人的性命来铺路。
“是吗?”朝暮张大了眼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眸中闪烁的光芒还是透露了内心的情绪,“那正好我也觉得自己很宝贵,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不值当的人送命。”
这句话她说的含糊不清,故意教人分不清楚那个不值当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倾瑶。
勐泽完全没有被她暗含讽刺的语气影响,眼神中深情依旧,“从前的事是我不知情,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朝暮,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温柔如水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态度,卫远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深情款款的某人,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结果纠结的时候一不小心碰上了半开的木门。
听到门外的声响,勐泽拧眉看了一眼,仅仅是一眼,卫远立马当机立断地扭头边跑,跑出老远又折身回来将半开的门带上。
勐泽始终一言未发地盯着门外慌乱的人影,直到大门闭上才重新回头看向朝暮,紧皱的眉头在对上朝暮清淡如烟的眸瞳时立刻舒展开来,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掌。
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浓烈,贴在她微凉的皮肤上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掌心温热的汗意。
朝暮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仙君还是等解决完自己的事情再来和我说这些话吧。”
他的身后有倾瑶以及凰族,她的身后有凡人柯醉,两个人都像是背着一座山艰难前行,哪里还有精力考虑旁的事,更不用说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情仇。
勐泽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掌,但眼神依旧很固执地望着朝暮的眼睛,脸上完全没有被拒绝后的尴尬与恼怒,眼中的神情依旧如海浪般将人淹没。
“如果你指的是倾瑶的事情,我既然已经和她退婚,那便是没有任何关系。凰族不同意,天君不同意,就算他们所有人都不同意,那也是他们的事情,我只知道我要娶的那个人是你。”
“就算仙凰两族因此交战,你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勐泽摇摇头,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仙凰两族若是因此交战,我便亲自领兵打到清明山上去。”
第三十六章 春梦无痕
朝暮的眼神滞了滞,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道:“勐泽,能告诉我你是何时转变的心意?”
明明前一刻还对一个女子深情款款,下一刻便可以钟情于另一个女子,中间没有一点预兆,甚至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不知道。”勐泽的答案很坦诚,“大概应了凡世那一句‘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在我发现自己爱上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完全霸占了我的生活。”
说话时朝暮深深地看着他眼睛,眼中的情愫如同海浪一般来回在他心上拍打,待到那句“你就已经完全霸占了我的生活”说完,她突然倾身凑到他的面前,眼中星辰闪烁。
“我可以吻你吗?”
如一阵风吹到心尖,痒痒的,令人难以压抑。
勐泽几乎是愣在了原地,嘴唇还保持着半开的姿态,垂下眼睫是便看到一张脸色虚白的脸凑了过来,唇瓣立即传来温柔的触感。
不只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她缺少经验,嘴唇相贴时总是磕磕绊绊,也正是嘴唇传来的微微疼意放大了心底的感觉,甜蜜的、温柔的、像是添了蜜糖的热水将整颗心就暖化。
分离的时候她唇瓣带着几粒小血珠,饱满的红色摇摇欲坠地挂在唇瓣,将要掉落的时候被她娇软的舌头卷进口中。
勐泽定定地看着她的动作,一颗心发了狂似地跳动,情形寡欲那么多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只有那么一个人,她的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能挑拨起他的欲/望。
偏生朝暮的眼神还是那样迷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沾染了一层雾气,教人看了呼吸都变得灼热。
他顺势揽住了她,在她尚在亲吻的喘息中休憩时紧贴住她的身体,滚烫的呼吸顿时全都喷在她光洁的脖颈,灼热的气流烧得她白皙的脸蛋一片通红。
“朝暮。”他低声地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带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被那软绵绵的两个字戳中了心脏,朝暮垂下眼睑看他,绯红的双颊在月光下如玉石一般通透,“我在……”后面一个字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堵在喉咙里。
两个人的呼吸都很灼热,就像是干柴与烈火碰撞在一起便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从最相互接触的唇舌烧到整个口腔,从温暖的胸膛烧到心脏,相拥着跌入软绵绵的床榻时两个人都已经完全失了理智。
霸道的占有,疯狂的啃咬,像是一场追逐与被追逐的游戏,最后不知道是谁的手先扯开了谁的衣裳,情况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之后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情动时她咬住嘴唇微微偏过头,窗外的月光愈发明亮,琉璃珠子在被汗水濡湿的眼眸中愈发闪烁。
像是半睡半醒间的一场春梦,她的指甲狠狠掐进他的肩膀,迷蒙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距,专心地望着他额头不断滚落的汗滴,一句话不由自主地从口中发出:“你听说过春梦了无痕吗?”
春梦了无痕吗?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冲撞的力道更加深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的存在、以及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又是一场狂风骤雨,耳边沉闷的声音如同夏日里闷闷的雷声,窗外明亮的月光如同炸响于天际的闪电,额头的汗水如同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在大雨中迷失了自己,又渐渐找回自己,找回埋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记忆。
凡世里与他恩爱的须臾时光如繁花过境般从脑海中闪过,他温柔缠绵的吻,他宽厚坚硬的胸膛,他欢爱时厚重低哑的嗓音……所有埋藏在骨子里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在汗水与疯狂中喷薄而出。
她兴奋着,绝望着……复杂的情绪让身体的每一个感觉都无限放大,到最后她就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奄奄一息地躺在软塌上,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怪不得天君会让下凡历劫的仙人饮下绝情汤,在凡世经历过的爱恨情仇就像是侵入心肺的一蛊毒,平日里瞧不出什么端倪,若碰上某个特定的时辰便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来势汹汹。
明明身体累的无法动弹,她却久久无法入眠,只佯装着入睡待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夜色浓重,明亮的月被飘来的云层遮住,星星点点的光落在远处房顶的琉璃瓦上,是五彩的流光,在黑夜里晃得格外绚丽。
她盯着那彩色的光芒一直盯到云层散去太阳升起,房顶上的琉璃瓦上全都是刺目的白光,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睁眼的时候正对上勐泽含笑的眼睛。
迟钝的心脏疼了一下,她偏头故意躲过他的目光,低头一眼不发地穿衣,从内到外,一件一件,即使身后有一双如火般的眼睛,她的动作还是如往常一般从容不迫。
系上外衫的带子,朝暮回头,那人还是如初醒一般一手撑着下巴含笑望着她,打在身上的棉被向下滑落,露出胸前一大片肌理分明的皮肤。
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朝暮往外走了一步推开珠帘轻声道:“可否借仙君梳子一用?”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耳边传来的穿衣声,回头的时候勐泽已经套上外袍大步走了过来。
又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勐泽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鼻尖,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今日便让为夫替你梳头。”
朝暮被他的一句“为夫”扰了心神,直到被他牵着手坐在梳妆镜前表情还是有些呆呆的。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发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挨个插/进秀发,头皮传来微微的痒意,她皱了皱眉头道:“我有话对你说。”
勐泽笑,拿起桌案上的梳子专心梳起头发,落在镜中的眼睫上有光影闪过。
“我想仙君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昨夜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吧。”
说话时她故意低着头,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被他无意间碰到的耳根泛着鲜艳的红色。
勐泽仍旧在笑,但手上动作明显乱了许多,“不,你错了,我是个很小气的人,尤其是在男女之事方面。”
第三十七章 相爱太难
朝暮抬手接过缠了发丝的梳子,用力扯的时候头皮有些发疼,但终究是扯了下来,勐泽定定地看着她烦躁的动作,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待抬起胳膊绾上了发髻,朝暮才抬头看镜子中的男人,或许因为隔了一层东西,镜子中的人瞧着总不是那么真切,仿佛面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中的泡影,一伸手便全都烟消云散了。
“勐泽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朝暮的一只手放在梳妆台上,光亮的指甲被镜面上的光照得莹白透亮,“正是因为这份喜欢,你做那些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之时我才会感到难过。”
“我看过许多画本子,也亲眼目见过许多痴情怨侣,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爱一个人这么累,累到……这辈子都不想再爱一个人了。”
朝暮站了起来,视线微微上扬与勐泽对视,“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是哪样?”勐泽拉着她的手腕将人扯到面前,“昨夜的事情又算什么?”
“勐泽,我的意思是爱一个人太累,我不想再爱了,而且一个人的生活很好,不需要再添加一个累赘了。”
朝暮从他手中挣脱,迈开步子便往外走,推门而出的时候明亮的日光打在脸上,抬起眼睫面前一片模糊,白色光影里又一团黑色的身影在晃荡,走得近了才看到卫远阴沉的面容。
看到她从勐泽寝殿中走出,卫远面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还未等他迎上去说一句话,面色清冷的朝暮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惊尘殿。
往日里热闹的酒馆已经关门,朝暮到时正好碰到几个空手而归的酒客,男人们对着门前歇业的牌子抱怨,三言两语便将酒馆情况道了出来。
抬手粗略一算,大概是从她抹去柯醉记忆的第二日起,酒馆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关门,有时开门也只是卖几坛桃花酒,这边刚得到开门的消息,那边估计就已经卖完了。
于是常来买酒的客人都时常守在门前,怨气是有的,就美酒的渴望更甚。
至于柯醉为何在酒馆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选择关门,朝暮也是猜不出其中缘由,即便抹去了他脑海中不该有的记忆,但他对于美酒的痴爱应当是不减分毫的,所以酒馆……
幽幽地叹了口气,朝暮便坐在酒馆前的台阶上发呆,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偷偷摸摸地爬上屋顶,夜间的风有些大,吹得她额前细碎的发丝乱糟糟地贴在眼角。
眯眼向院子里看的时候,一眼便看到院子里那棵茂盛的桃树,重重叠叠的叶片被月光照得发亮,迷离的视线里仿佛挂了一树的碎星子。
不知盯了那树多久,空旷的院子里传来突兀的推门声,柯醉从房间里一出来便撞进朝暮的眼睛里。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柯醉唇瓣竟添上一抹淡淡的笑容,仰头从容地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似有无限的光华闪过。
朝暮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从房顶爬了下来,许是面前人的目光太过温柔,她有些不适应地扯了扯裙角,开口解释道:“我是过来买酒的客人,但酒馆一直都不开门,所以我就……”
低头轻轻低笑,仿佛真的是一个不小心误入别热院子的姑娘。
柯醉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姑娘家翻墙不好,下回若是想喝酒直接敲门便是。”
朝暮笑,眼里全都是那张故作严肃的脸,其实这样挺好的,唯一的隐患便是那只小狐妖了。
思索片刻,她故作为难地抬头看他,“为了尝到天下最好喝的酒,我特意从家乡不远万里赶到京城,公子若是不介意,可否收留在下几日?”
若是狐妖不死心就一定会再到柯醉身边挑衅,所以她只要安心地守在他身边即可。
柯醉为难地看着她姣好的脸蛋,半晌才皱着眉头吞吞吐吐道:“可是姑娘的身份留在酒馆怕是不好。”
眼下百姓对女子抛头露面虽不太忌讳,但酒馆这种场合还是不太适合女子出入,尤其是这种模样的女子。
“不碍事,我留在后院帮你酿酒即可。”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将柯醉所有的顾虑打消,他仰头看了看清淡如烟的月色,轻轻点了点头,夜色迷蒙,婆娑树影挡住了他唇角不经意间扬起的弧度。
于是朝暮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酒馆中除了柯醉只有两个人打下手,一个年轻的小厮做跑腿的事宜,一个年长的老人管理酒馆的事物,因着酒馆歇业,两个人都闲闲地坐在后院嗑瓜子聊天。
第二日清晨朝暮从后院的厢房走出时,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都惊奇极了,看清朝暮的长相后那个小的沉不住气先惊叹出声:“咱们老板艳福不浅,刚走了一个就又来一个!”
老伯瞥了一眼朝暮的眼色,伸手拧了一把小年轻的胳膊,疼得那人趴在桌子上龇牙咧嘴地叫唤。
朝暮嘴角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抬起眼皮匆匆打量了二人一眼,然后气定神闲地坐在二人对面,抬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白色雾气升起的时候她才抬头淡淡地问道:“那个女人走了吗?”
沉不住气的小厮开口就要嚷嚷,一个没叫出来就被老伯扯住了袖子,“走了,上回到店里喝了许多酒,然后就跟老板说要离开,应该是再也不回来了吧。”
朝暮将杯盏搁在桌上,定定地看着老伯,“你们老板呢?”
她本意是打探柯醉的身体的状况,可能面上有些严肃,老伯自然地将她归为查探情史的那种,“很难过,不过那几日我瞧着老板心情都不太好,这不连酒馆都关了。”
“我问的是你们老板的身体如何。”朝暮的手指往桌面上敲了敲,语气里又惯常带了点盛气凌人的味道。
“我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吗?”柯醉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背着手站在高大的桃树下,眼梢微挑含笑看着朝暮道:“我不酿酒只是不想做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并不是身子不好。”
朝暮从凳子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他面前,方才还压人的气势登时烟消云散,“如此是最好了,来前我还担心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喝到你酿的桃花酒了。”
第三十八章 安葬剪瞳
狐妖重回酒馆是朝暮留在凡世的第二个月,那时候天气已经炎热,几个人闲来无事便坐在院中的古井边聊天嬉戏,后院被人突然推开,嘻嘻哈哈的小厮吓得险些顺着光滑的井沿滚下去。
朝暮怀里抱着坛桃花酒,身子半悬在桃树枝上喝得醉眼迷离,那抹红色出现时迷离的眼睛向上挑了挑,脸上忽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一老一小左看看气定神闲的柯醉,右看看笑颜迷人的朝暮,自觉地放下手中东西,拉拉扯扯地出了后院。
狐妖的模样很狼狈,大红的裙角不知钩挂在哪里开出一道狭长的缝隙,每走一步挂出的布料便拖地摇摆一下,瞧着真没有以往嚣张的模样。
朝暮从桃树上一跃而下,眼中带笑地将酒壶放在石桌上,然后拍了拍柯醉的肩膀,语气有些温柔:“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和这位姑娘有话要说。”
柯醉眼梢一斜,匆匆瞥了狐妖一眼,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开。
院子里终于归于寂静,朝暮选了个靠近古井的位置坐下,抬手捞起桌案上一个杯盏给自己倒了杯酒,抬眼的时候狐妖已经缓步走到面前。
“如你所见,剪瞳并没有回来。”朝暮仰头喝下那杯酒,看向狐妖的表情十分坦然。
狐妖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漂亮的脸上没有仇恨也没有笑容,兀自沉默了半晌才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柯醉身上的噬魂术我已经解开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剪瞳的尸体在哪吗?”
白净的杯盏嗒的一声落在桌案间,朝暮仰起头脸上浮现出兴味的神色,“怎么?肯接受现实了?我记得先前你是宁死都不信的。”
狐妖唇边露出凄凉的笑意,“从前不信是我心里总存着一丝念想,可现在看到你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有些事就不得不信了,只是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命不该如此的……”
搭在桌沿的手指勾了勾,朝暮被她悲伤的情绪感染,语调中也带了一丝悲戚:“要不凡世人总说命运戏人呢?罢了……剪瞳的尸身就在遥水河底,我陪你走一趟吧,只是过了今日,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柯醉身旁。”
她的语气很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狐妖点点头,转身又向着后门的方向走,落在脚边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朝暮轻轻收回目光,转身的时候正好碰上走廊前柯醉幽深的眸瞳,心猛地一跳,她握紧了手掌终是选择沉默离开。
脚迈上门槛的时候,柯醉叫住了她,“你要走了,是吗?”
她回头,目光凝滞在他平静的脸庞,“酒已喝足,愿君长安。”
柯醉从涂了红漆的长廊间走出,高大的身子站在繁盛的桃花树下,斑驳的日光落在他白净的面皮,眼睛里只剩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美的好像瞬间回到了花团锦簇的春日。
“可是我还没有同你喝过酒呢。”
每一次都是她抱着酒坛静默不语地仰头灌酒,而他坐在一旁偷偷地看,看她因醉酒而薄红的脸蛋,看她慵懒的双眸,看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狂跳。
可是他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喝过一次酒,他怕自己喝着喝着就醉了,然后情不自禁地说出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而今日她就要走了,即使早就知道她总有一日会离开,但从未想过她会走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他惊慌失措。
朝暮的目光沉了沉,半晌才道:“等我回来陪你喝一场。”
夕阳下的遥水河一片平静,橙色的日光落在水面衬得整条河都散发着暖暖的光芒,远处传来一声悠扬的吆喝声,有丝丝缕缕的轻烟飘上葱绿的林霏,没有了诡异的堇色,遥水村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
因时常有种田回家的村民路过,朝暮在遥水河畔停下脚步,坐在石块上吹了一会儿风正好遇到一个提着篮子回家的老婆婆,笑嘻嘻地向人讨了壶桂花酒,索性一个人喝着酒打发时间。
狐妖就坐在她身边静静地望着河面上粼粼波光,又是偏头看一眼自顾自饮酒的人,清透的眸子里写满了不解,“你们似乎都特别喜欢喝酒。”
最初进入凡间的时候她是以歌姬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是个觥筹交错,声声**的地方,四处都有醉得东倒西歪的男女,每一个都抱着酒杯笑得仿若痴儿。
后来她便被沈烨带回了家,那个高大的男人最喜欢握着个青花瓷盏静静地饮酒,有时候刚喝完一杯酒就会抬头看他,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写满了深情。
她以为喝酒不过是凡人自娱自乐的手段,之后遇到了柯醉那个几乎爱酒成痴的男人,无论是酿酒还是喝酒,那人眉眼间的风情都叫人情不自禁地沉沦。
面前的女子似乎和柯醉一样,饮酒时眼角眉梢都是懒散的风情,像是一味口味温和的毒药,悄无声息地侵入人的口鼻心肺,待到发现的时候,那毒已经深入骨髓。
一壶酒喝完,夕阳已经完全落入高高的山崖,夜色如浓雾一般将整个世界包围,洁白的月亮缓缓从树木梢头降落,遥水河上蒙了层皎白的烟雾,山村已经完全安静下来。
朝暮将粗瓷盏放置在石块正中,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发呆的狐妖,朗声道:“走吧。”
先前的深坑已经完全被勐泽摧毁,进入遥水河底的时候一地的废墟碎石便映入眼帘,凭着记忆一路往前,朝暮很容易便在乱石中找到那些黑色的岩石,胳膊一挥,遥水河内风波涌动,埋藏在碎石之下的冰棺便出现在两人眼前。
接下来的一切便不需要朝暮动手,狐妖默默地将剪瞳的尸体拖了出来,然后在暮堇崖上选了个地方一点一点地挖坑。
朝暮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固执傻气的行为,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对于眼前的人,她明明应该感到仇恨,可是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却一点都恨不起来。狐妖的性子和桃姬很相似都是那种爱恨分明的女子,不同的是桃姬的心性要比她单纯许多。
可是单纯又有什么用呢?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脸上添了抹愁苦的笑意。
第三十九章 背水一战
洒上最后一黄土,朝暮走上前拍了拍狐妖的肩膀,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山间陡然刮起一阵风,树叶卷着尘土呼啸着扑向人脸。
眨眼的功夫便有一抹明黄的身影落在面前,紫依阴森森地睨了狐妖一眼,嘴里轻呵一声道:“你们还真有情趣啊。”
不待旁人开口她已经折身走到朝暮面前,不容挣脱地拉住了人的胳膊,“九重天上出了些事情,我想你必须要跟我走一趟了”
见朝暮脸上有犹疑之色,紫依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腕,语气也变得耐人寻味,“若我告诉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此,你还不愿意跟我走吗?”
朝暮神色一怔,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她问道:“为何?”
“昨日凰族便向九重天宣战,凰族数十万兵将直逼九重天,今日魔族余部也顺势发生叛变,连带着北荒数个小部落也趁机作乱,天族如今已是危在旦夕。按照当初勐泽与天君的约定,凰族若乱,他必定要亲自率兵平乱还六界一个太平。”
“现在这个时辰,两军怕是已经交战……”说话时紫依眼角余光一直在朝暮脸上梭巡,最后直接松开了手掌,眼梢瞟了她一眼道:“那凰王与他有仇,你说两军真的打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最容易受伤的会是谁?”
朝暮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笔直地落在紫依开开合合的嘴唇上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心底的声音在不断叫嚣,横亘在脑海中的理智分崩离析最终湮灭成灰烬。
慌慌张张往山下跑的时候紫依还在不依不饶地分析情况,她折身踢到一块石头上,身子轱轱辘辘向下滚了好几圈,疼痛通过皮肉传到大脑的时候她才省得扯朵祥云往九重天赶。
她这个人方向感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在慌乱的时候向来是横冲直撞,一溜烟跑到南天门才想起来勐泽这会儿早就离开了,守门的天兵好心告知了勐泽的行兵路线,大约是从南海一路往北直绕道清明山后头去。
离了南天门便一直往南走,路上光风霁月完全没有要变天的意思,因急着找到天兵朝暮对此情况也不甚在意,将到南海的时候才察觉到事情不对。
凰族敢向天族宣战就说明他们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从紫依的话中可知,凰王鼓动魔族及北荒少数部落造反,那么通往清明山的唯一一条路线就该被严防死守,可一路山她走得太顺畅,甚至连该镇守的仙人都未遇上几个。
猜疑之时已腾云落在南海上方,方才还平静的水面忽卷起万丈白浪,飞溅的浪花中有上万身披甲胄的士兵出现在白浪之间,倾瑶束发站在兵将前,眉眼间尽是杀戮之气。
见此情形,朝暮先是微微惊愕,片刻又恢复了镇静。
她的确不知倾瑶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但今日让她遇见如此阵仗一场恶战定是少不了的,只是勐泽……他若不从南海绕路赶到清明山,那肯定是直接率兵一路北上,其中凶险怕是想都不敢想的。
抬起收紧的手掌,指尖一扬便有一道白刃劈开浪潮落在朝暮掌心,明亮的白光里她眼中已经布满了萧索。
“勐泽呢?”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仿佛有雷霆万钧的力量,落在人耳中时浪潮倏然平静,倾瑶问了问心神,避开了她吃人般的目光。
“勐泽他去北荒寻我了,那里有父皇布下的天罗地网。”倾瑶猛地抬起头,口中发出张狂的笑意,“他若是生,便只能以我倾瑶之夫的身份生;他若是死,也只能将尸体留在我清明山下!”
朝暮扬起了手中的灵晓剑,脸色仍然是冰冷的,“无论你是以何种方法骗他入局,无论你布下了如何凶险的棋盘,我都相信勐泽他会活着回来。”
“爱了他那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
聪明谨慎,沉默固执,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倾瑶怔愣了一下,看向朝暮的眼神有些迷茫,方才飞溅而起的浪花落在苍白的脸颊,**地顺着下巴的弧度往下淌。
身后的兵将已经有些不耐烦,带兵的将军上前唤住了倾瑶。
一瞬间的犹疑之后,倾瑶朝着朝暮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夕阳的余辉落在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依旧美得足以让世间每个男子心动。
有所懈怠的兵将见到那抹绝色,个个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再看向朝暮的眼神就像是见到猎物的野狼。
“勐泽会如何我不知道,但今日你是别想活着离开南海!”
一声娇呵之后,倾瑶闪身落在数万兵将之后,身穿白色铠甲的将军站在众人之前干脆利落地排兵布阵,仅仅是片刻的功夫,朝暮已经落在众人包围之中。
凰族的男人大都生得身材高大,并排而立的时候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连晚风都被那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过片刻朝暮脸上便布满了汗滴。
不等擦掉眼睫下的汗滴,打头的士兵已经举着大刀呼喊着向朝暮冲去。
灵晓剑边缘白光大盛,如一轮新生的日头划破夜晚的黑暗,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眨眼的功夫,那白光又被紫光包围,飘逸的紫光如同暗生的触角跌跌撞撞地朝兵将冲去。
紫光所过之处哀嚎声四起,光线暗淡之际之间头阵的士兵接捂着双目跌入南海,一时间浪花飞溅,夕阳的光芒照得白光如彩虹般绚丽夺目。
朝暮凌空飞起接住了掉落的灵晓剑,动作间裙角飞扬,乌黑发丝间眸瞳杀气逼人,饶是那士兵身披甲胄,手指长剑立于万众之间还是忍不住感到恐惧。
外围的将军见此情形大手一挥,片刻间士兵身上的白色甲胄立体,一个翻转便成为了坚硬的盾牌。
夕阳的光芒透过缝隙落在白色的盾牌之上,流光璀璨如同一粒粒华美的珍珠堆积成山。
朝暮目光冷然地扫过重重流光,手臂一抬,灵晓剑带着锐利的紫光冲向一处盾牌,两相交接之时铿锵作响。
碰撞之后灵晓剑的光芒大减,调转方向回到朝暮手中,与此同时士兵们高举盾牌,呼喊着口号,一步一步地收缩范围。
朝暮咬了咬牙,握紧灵晓剑朝向一处冲去,将到之时阵法突变,数十名精壮兵卫手握长剑向前刺去。朝暮连大力挥起灵晓剑,横扫的剑芒与十余把长剑交接,刺耳的碰撞声击打着耳膜。
不等那士兵有下一步动作,朝暮猛然翻转身子,纵身一跃再次落在阵法中间。
此时那些士兵已经露出得意之色,仰头的时候倾瑶正笑眯眯地站在云巅之上,看向她的眼睛带着一丝悲悯。
“才情、样貌、家世、修为……朝暮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有哪一点你能比得上我?可这世上总有人不识抬举,偏要在珍珠堆里寻找砂砾,如此也怪不得我心狠,要怪只能怪你这人命不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朝暮仰起头,黑色的瞳孔悄然发生变化,逐渐变暗的天色里,那抹红色似乎并不是那么引人注意。
“倾瑶公主,现在说这话未免为时尚早,此次交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风起云淡的一句话,如傍晚林霏间吹来的一阵风,不痛不痒地落在人耳。
倾瑶垂下眼眸望着严阵以待的士兵笑了,“若你能打赢我凰族上万精挑细选的兵将,我倾瑶也算输的心服口服!”
那是父亲手下最得意的兵将,有着有强健的体魄,最高明的修为,最精明的阵法,对付一个游散小仙基本就是大材小用。
对于倾瑶嚣张的态度,朝暮微微勾起唇角,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不动手,我也一样能赢你!”
话音响起的透过同时,南海之上升起一阵飓风,狂风卷起海水打着旋冲向严防死守的兵将,万丈红光从天际的红霞开始蔓延,片刻间已经融入到浪潮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严密的兵阵出现了溃散的趋势,水浪与红光的干扰之下,士兵们已经完全失去了攻击的目标。
此时的朝暮如同一抹飘荡的红光在人流之间肆意穿梭,不断有大浪升起,不断有士兵被冲进南海,唯有她目标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飓风升起的瞬间倾瑶便被身手敏捷的将军推向丈余远的云层之间,所以海浪肆虐之时她内心虽极度焦躁不安,身体却是毫发无损。
眼见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浪头卷入大海,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朝暮冷若冰霜的眼睛,那样沉稳,那样冷漠,好像世间万般事都不足为虑。
这一刻她是真的怕了,跌跌撞撞爬上云头离开时,一道红光倏然出现,转身的时候眼前便出现了那张让她害怕的脸。
朝暮浑身已经湿透,水滴顺着发丝不断地往下流淌,整张脸几乎完全被湿漉漉的海水覆盖,但是那双眼那双荣辱不惊的眼睛还是如暗夜里明察秋毫的星辰一般望着她。
支撑在云层上的手一僵,再想起逃跑的时候一只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脖颈间。
第四十章 凶多吉少
咽喉被人紧紧扼住的时候她凄惶地睁开了眼睛,对上朝暮红色的瞳孔时绝望如同寒冬腊月一盆凉水浇下。
是的,她竟然忘记了朝暮的身份那个非仙非魔,原不该存活于世的身份。
那边的飓风与海浪仍在咆哮着,已经有身手敏捷的士兵注意到她的落魄慌乱地赶来,许是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朝暮猛地站了起来,放在咽喉间的手也因为这个动作而收紧。
倾瑶像一只被人拎着尾巴的鱼,只能面红耳赤地随着她的动作站起。
朝暮回头看了重新聚拢的士兵一眼,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望着倾瑶,一双眼睛不悲不喜,“我问你,勐泽为何会突然改变行军路线?”
倾瑶死死地攥住她的胳膊,眼中全都是惊慌失措,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那样慌乱又固执地挣扎着。
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微弱力道,朝暮的心中隐隐生出不安,忧虑仿佛是一个引子,一旦开了头所有的负面情绪便铺天盖地般袭来。
手掌心的力道越来越重,直到身后响起刀剑摩擦的声音她才陡然低头看向已经奄奄一息的倾瑶,手指倏然一松,不等那人张口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又抬手将人劈晕。
士兵们坚持情形接举起手中刀剑,但又因为倾瑶的处境不敢轻易动手。
朝暮一只手扯住倾瑶的衣领,一只手握着长剑,回头看向数万的兵将,面不改色道:“今日我必将倾瑶带走,你们若非要拦,我也不介意留下一具尸体。”
说完这句话她便驾着祥云一路向北走,领头的将军望着那抹绝然离去的背影大手一挥,紧跟其上。
将到北荒的时候陡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水滴悬在天空时被寒气凝成了冰粒,越积越多的冰粒蒸腾得天底下全是白茫茫的冷气。
清明山四季如春,那些士兵们从不曾遇到如此严寒的天气,再加上方才海浪的侵袭之下,个个都是衣衫尽湿,此时遇到寒冷的气流赶起路来更是困难。
眼见着手下士兵冻得面露菜色,将军不得不让手下一众人放慢速度,而自己则带着几名修为高深的手下紧紧跟在朝暮身后。
再往前云层之间尽是大朵大朵的雪花,白茫茫的雾气将视线完全遮挡,而朝暮像是完全不受影响,赶路的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终于赶到北荒上空的雪山之上时,云层间陡然传来一声鹰鸣,灰色的鹰利箭一般劈开云层向朝暮冲去,在数十名兵将惊愕的目光中卷起祥云之上的朝暮,然后扑腾着翅膀鸣叫着飞向茫茫雪山。
至此,他们已经彻底跟不上朝暮了,几个士兵不知所措地看着最前面的男人,脱了盔甲的将军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从前英姿勃发的模样。
他抬起头看了看落雪的天幕,口出发出一声长叹,“我们怕是要输了!”
摆脱了凰族兵将追赶,朝暮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将倾瑶困在雪山之中后便马不停蹄地往清明山奔去。
离开雪山不久便有杀伐声不绝于耳,朝暮连稳住身形向声音源头奔去。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大雪将葱绿的林霏染得全白,飘摇的白色在士兵们的吼声中越来越密,最后几乎完全遮挡了视线。
朝暮的视线飞速地在人群中梭巡,无数个黑白人影绕的人眼花缭乱,一直到双脚落地她都不曾看到勐泽的身影,悬着的心依旧在悬着。
有挥着大刀的小兵张牙舞爪地向她砍去,朝暮猛地回头,明晃晃的刀刃间,她红色的眸瞳如火焰般骤然燃烧。
那刀刃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静止在空中,然后沉闷地跌落在雪地之上,那小兵突然跪在地上,狰狞的面部抖动着,像是恐惧,又像是恭敬。
“公……公主……”
朝暮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白色的刀刃里她一双眼睛比落在雪地的血液还要红艳。
有更多的小兵注意到突兀地站在雪地中的紫衣女子,看到那双红色的眸瞳时,所有人像是着了魔一样松开了手中的兵器,同时交战的天兵也忍不住看向呆愣的朝暮。
不过片刻,兵戎相接的两方人马接沉默地看向那个独特的存在,不只是哪个魔兵起了头,所有的兵将全都俯身跪坐在雪地之上,“公主”的呼唤之声响彻整个大地。
风霜携卷着细小的雪花落在眼睫之上,朝暮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跪拜在地的魔兵,又转身看向剑拔弩张的天兵,迟钝的心脏随着飘扬的雪花渐渐有了波动。
抬起的脚步落在雪地上发出咔擦的声响,她向前一步朝着天兵的方向走去。
白衣的天兵圆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动作,每靠近一分,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便浓烈一分,待她走到一众天兵面前,站在最前方的士兵额前已经渗出了汗滴。
“勐泽呢?”她平静的眸子落在一个天兵身上,语气也是波澜不惊的。
那士兵被她周身散发出的寒气震慑,双手紧紧握着剑柄发不出任何声音,气氛就这样僵持着,好在有天兵认出了朝暮的身份,大着胆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朝暮仙子?”天兵试探地向朝暮拜了一拜,语气中虽然带着不确定,但从面前人的音容相貌间已经确定了心中猜测。
朝暮扫了他一眼,轻声道:“勐泽去了哪里,你们为何单独留在此处?”
“勐泽仙君独自率领一千士兵赶到清明山下,卫远将军为了接应仙君又率领五千天兵前去支援,我们剩余的五千兵将便留在这里等待辕禄仙君的调遣,不料辕禄仙君还未赶来便遇到了潜伏此处已久的魔族残留。”
早知道情况绝不容乐观,但听到勐泽带领一千天兵和凰族大军交锋的时候,朝暮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勐泽他已经去了清明山?”
等不得那天兵回答,她便转身朝清明山奔去,经过跪拜在地的魔兵时,朝暮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仅仅是低眉垂眼的一个动作,跪在地上的老魔兵面部肌肉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灵沅公主,您回来了!灵沅公主……”
“我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这话既是对着那些充满期待的魔兵说的,也是对着六神无主的天兵说的,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在场上万兵将信服。
离开松树林,入目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极目向南望去,清明山下连绵不绝的河流如同从天而降的利刃将外界风霜雨雪隔绝,河流的那一段便是高耸挺拔的清明山,葱绿的山脉与对立的皑皑白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雪还在下,耳边仍旧是呼呼的风声,天地之间除了那两种颜色似乎没有区别,朝暮沿着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明明心里急得要死,脚步却越来越沉稳。
她相信勐泽的能力,相信勐泽的判断力,但是还是无法理解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举措,毕竟那关乎两族人的生死荣辱……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明显,新鲜的猩甜味藏在皑皑白雪之下,血堆积的越厚那味道越浓烈,像是一坛陈年老酒香味绕鼻,经久不散。
眼前已经出现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有天兵,更多的则是凰兵,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凌,红色的血液犹如红色的藤蔓在白雪间纵横交错。四处还是很静,偶有风霜打在刀剑上的铿锵声响,明明上一刻还有可能是刀剑喧扰的战场,下一刻就变得风霜寂静。
朝暮寂静地望着眼前堆积的尸体,双手微微颤抖地抬起,手指接触到料峭的寒气时止不住蜷缩,那一刻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脚边身着白色盔甲的天兵双目圆睁,凝固的血液从嘴角一直蔓延到下巴,朝暮的视线顺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直向下看,最后落在那插了剑的宽阔胸膛,到底还是怕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彻底将她吞噬。
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不爱,可以忍痛割爱谈放手,却不能接受心爱的人如此狼狈地走向死亡。
她爱上的男人,即使不能与她白头偕老恩爱一生,也应当光风霁月幸福自在地活一世。
缓缓地合上手掌,她终于克制住身体内即将爆发的情感,抬步向清明山奔去。
若是勐泽当真如倾瑶所言被围困于清明山中,她便是死也要将人带出来,九重天堂堂战神,就算是死也应该光明真大地死在战场之上,怎么能因为儿女私情白白给人害去了性命!
腾云经过清明山下的河流时,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朝暮抬手扫了扫眼前缭绕的雾气,在睁眼时便看到前方手指长剑的凰兵,匆匆一眼便知其数目不少于一万。
即有凰兵镇守,那勐泽如今身在何处?
朝暮立即停下了脚步,不等对面兵将采取行动便折身退回寒冷雪地之上。
第四十一章 与你共我
刚一站定,那边云雾便倏然散去,金黄甲胄的士兵全数暴露在视野之内,比预先估计的数量要多,朝暮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扫过规整的军队,压根没有发现凰王的踪影,领兵的是一个年轻的将领,面相清秀,眉眼中的杀气却无法遮掩。
许是间朝暮孤身一人并不能构成威胁,那群士兵对于她的突然出来并没有产生太大波动,唯有那年轻将领手执长剑向前走了一步,双目紧紧锁定朝暮冷然道:“哪里来的女人竟然私闯清明山圣地!”
朝暮抬手接起飘落于眼前的一片雪花,眼波一转落在男人身上,红色眸子在白雪的衬托之下显示出诡异的美艳。
男人心神先是一震,随后想到什么又摆正神色道:“在下见过魔族公主灵沅。”
“你认识我?”朝暮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她浴火重生不过短短数日,此消息就能流通于毫不相干的凰族,可见凰王为了拉拢魔族叛变下了多大的功夫。
只可惜她身上虽有魔族的血脉,意识却是完完全全属于朝暮的,这回凰王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男子不卑不亢的躬身拜了一拜道:“如今凰族与魔族正团结一致共同对抗仙族,在下自然应当认出公主您来。”
原本该是阿谀奉承的话,但由男子口中说出完全没有巴结的意味,甚至还有种正义凛然的意味。
朝暮暗自提高了警惕,再看向男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戒备,“你说凰族正与仙族交战,可我除了这遍地的尸体并未看到任何战斗的痕迹,而且这尸体中少不了我魔族的儿郎吧?就怕你们凰族与仙族交战是假,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魔族是真!”
如此言语可以算得上咄咄逼人,男人的目光已经不再友善,但面上表情依旧克制的丝毫不失分寸,“大敌当前公主为何要说出如此动荡人心的言论?公主若是不信,大可移步到清明山上与我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朝暮冷哼一声,右手一抬扬起了手中的灵晓剑,白光劈向云气缭绕的河流惊起无数水浪,冰凉的河水落在燥热的空气中登时又化作无数水雾,雾气蒙蒙里突然传来震天响的脚步声,那声音好像凭空而来惊得流云四散,冰雪凋零。
朝暮回头看了一眼匆匆带兵赶来的辕禄,清冷的眸子睨了男人一眼道:“如此你还要我静观其变吗?”
男人此时已经完全顾不得朝暮的态度了,辕禄身后上万的士兵便足够让失了主心骨的凰兵惶惶不安,但良好的心理素质还是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合理的安排。
当天兵全数逼近清明山时,凰兵也如铁桶一般将清明山完全保护在内,两军皆是剑拨弩张,战况仿佛一触即发,而朝暮的心情也因此愈发焦躁不安。
“两兵交战按理与我并无关系,但在此之前我有话要与这位小将军说。”朝暮回头向辕禄递了个眼色,然后径直走在雾气蒸腾的河流上方,神色清冷地对着男人道:“我只问一句勐泽他去了哪里?”
男人圆睁着眼睛瞪了朝暮一眼,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已经暴起,“两军交战在即,还希望公主能人情自己的身份!”
“不说是吗?”朝暮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的凰王怕是也凶多吉少,而且啊,你们藏在南海的倾瑶公主如今也在我的手中,所以啊,说与不说由不得你做主!”
“倾瑶公主?”男人猛地抬头看向朝暮,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该有的惊慌失措,“休要胡言乱语,倾瑶公主如今正好好地待在清明山中,怎会落在你的手中?”
朝暮还在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蔑,“说与不说你自己体会,只是再过一会儿,你们年轻貌美的公主变成了一堆骨架,那就真是太可惜了。”
刀刃间的白光流转,面前女子笑得邪魅丛生,身为一军之首的男子止不住地颤抖,良久的对峙过后他还是败下阵来,“看到你脚下的那条河了吗?天兵现在就被困在那河底。”
那河是凰族禁地,生活在清明山的所有人都知道河底藏着些厉害东西,至于厉害在什么地方都是众说纷纭,他是在读书时偶然看到关于清明山的记载。
书中记载早期凰族为了抵御外族入侵特意在清明山下引水为界,可后来有善水的种族越过河流与凰族发生了战争。后来凰王为了避免战乱再次发生,特意在河底设了阵法,据说从古至今落入阵法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至于到底是何阵法,书中也没有详细记载。
对于那条河,凰族上下都是怀着敬意与恐惧的,所以当勐泽落入河中时凰族兵将们都松了一口气,谁都没有想到胜利的笑容还未完全展露,那边忽然升起一阵巨浪将站在人前的凰王也卷入白色的浪潮之中。
他们也不是不担心凰王的安危,只是心里总存着一丝念想,既然是凰王那便应当有破解阵法的本事,他们能做的便是拿起手中的兵器好好守住清明山,于是便有了朝暮之前见到的那一幕。
得到这样的答案,朝暮低头看了眼白茫茫的水汽,脚下河流看起来很深,雾气之下便是浓重的黑色,像是晕染了浓墨的污水一眼望不到底。
许是看出她的意图,辕禄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旁道:“你应当相信勐泽,他既然敢来就必定做了万全的考虑。”
朝暮默了片刻,抬头问道:“这河中有什么玄虚你知道吗?”
辕禄被她的一句质问堵得说不话,按照众人的推断,勐泽的确有那个本事活着回来,但其中要经历些什么自然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六界之内,无论是仙还是人大都有这样的毛病,只喜欢将目光落在别人光鲜亮丽的一面,而背后的心酸苦楚全都忽略不计。
思来想去也只有最苍白的一句话:“可是你若是去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想勐泽他也不想看到你为了他趟这趟浑水。”
“他想不想是他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本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何必混为一谈?”朝暮静静地望了辕禄一眼,抬起步子与他擦肩而过,“希望仙君能代替勐泽守好着上万天兵,至于别的……便交给我们二人吧。”
到底知道她的脾性,辕禄低头长叹了一口气便转身离开,只有那年轻的凰族将军沉不住气拦在了朝暮面前,“倾瑶公主呢?你把公主藏到何处去了?”
“她?”朝暮斜睨了男人一眼,面上表情极冷,“等我与勐泽回来后自然会告诉你。”
不等男人出言反驳,朝暮便径直走向白气蒸腾的河流,温热的河水接触到紫色裙角的瞬间,那抹靓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皮肤最开始接触到河水的时候只是感觉到温热,像是冬季山顶最温暖的一个泉眼,氤氲的热气如细丝一般往毛孔里钻,待到全身都被热气笼罩朝暮才察觉到事情不对。
那股热流像是被人牵引着在身体内部冲撞,浑身的毛孔也因此张开,身体内精纯的法术不断随着毛孔消散。意识到这一点,朝暮连屏气凝神试图阻止热气的进一步蔓延,可那热气因强制阻止全都往心脏冲去,封印在心脏的魔力受到牵引开始蠢蠢欲动。
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河水,她只能凭着感觉一点点往河流深处移动,万年的修为几乎快要消失殆尽,极端的环境直接导致了情绪崩溃。
法力的流失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身体的热度,潺潺流动的河流不停地灌入口鼻,她紧攥的手指狠狠地钳进肉里,生命似乎就危在旦夕,可真正的挑战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
剩下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她用强大的意念战胜了灵沅蛰伏多年的仇恨,最终却不得不为了现实向那股强大的力量低头。
她不敢想象完全放任那股力量霸占自己身体的情形,但眼下似乎别无选择。
掌心里有粘腻的液体滑落,鲜红的颜色扩散在幽深的水中,转眼间便了无痕迹。与此同时黑暗的水底亮起刺眼的光芒,那样妖冶的红如毒蛇一般在河水中穿行,最后几乎黑暗完全驱散。
红色中央的女子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如火焰般明亮,若是看得仔细了便会发现那双瞳孔毫无生机,像是一具尸体茫然地望着周围陌生的世界。
河水受到惊扰疯了一样奔腾,哗啦啦的水流拍打在她身上,无数水花溅落在红色的瞳孔,纤长的睫毛颤了几下,那双眼终于渐渐有了生机。
朝暮能感觉到灵魂被撕扯的疼痛,那痛从皮肉钻进骨髓,从毛孔深入血液,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身体里只剩下两种力量激烈地交缠。
黑暗与光明不断交替,耳边传来喧闹的水声,她茫然地抬起头,忽然看到红色与黑色中悄然而逝的白光。
光线暗淡时,耳边时男人低沉如耳语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穿过千年的阻隔落在耳畔朝暮。
第四十二章 殊死一搏
朝暮曾多少次午夜梦回时回荡在耳畔的声音,那声音如细细的银丝将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全都牵引出来。
我有多怨你,我有多恨你,我就有多爱你。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自己对你的爱意有多深沉,跨越生死,跨越时光,甚至跨越灵魂。
勐泽,我正像你走来。
她睁开了眼睛,眸瞳中恢复了清明之色,极盛的红光彻底照亮了河底的黑暗,她沿着心底的方向一步步朝前走。
迷蒙的水色间骤然出现了亮光,不满细沙的水底歪歪斜斜躺了许多士兵,白色的盔甲被照得宛若白昼,勐泽便独自站在狼藉中央。
他身上的白袍已经被鲜血染红,划破的衣襟随着细微的风在砂砾间摩挲,高绾的发髻已经完全凌乱,有杂乱的发丝扫过血迹斑驳的脸颊,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
藏在胸腔内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像是受了惊的动物急着向外跳出。
朝暮合紧了手掌无声无息地向他走去,脚掌落在软软的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沙沙、沙沙……
勐泽似乎对于她的到来完全没有知觉,兀自睁眼望着前方的水汽,两片唇抿得发白。
她张了张口,这才发现喉咙干到发不出一个音节,缓缓抬手的时候背后突然升起一阵飓风,河底的砂砾顿时如有了生命一般向着人冲去。
红光尽头有巨物腾空而起,宽大的翅膀遮天蔽日,一度将红光完全掩盖,不过片刻那凤凰便落在里朝暮数尺远的地方。
河水翻动,砂砾迷眼,红光波动,一瞬间天气好像变了颜色。
朝暮回头看向那金光闪闪的凤凰,眼眸中的寒光杀气尽显,有红光不断从她身体发出,丝丝缕缕的红色再次将幽深的河底照亮。
那凤凰扇动了翅膀,水汽汹涌中传来凰王嚣张的声音:“朝暮仙子果然是情深义重之人,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吧!堂堂魔族公主为了个仙族男人舍生忘死,你可对得起万年前白白死去的魔族同胞!”
“看看那个男人吧,那个自诩满腔正义的男人,他会为了你抛弃自己的家族,抛弃自己一生的荣誉和一个外族女子在一起吗?”
“不,他不会的!”凰王发出粗嘎的笑声,每一声都直击耳膜,“他只会固守清高将你的情意抛诸脑后,甚至还会像那位道貌岸然的天君一样转身领兵铲除魔族残余,你的下场便是灵沅公主的复制。”
从始至终朝暮都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清冷如冰封,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里的两股力量在进行怎样的拉扯,那样的疼痛,好像要生生将她撕扯成两半。
之前的拉锯战又重新开始,她握紧了手掌回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勐泽,那人还是那般淡然的表情,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勐泽!”
她终于发出低哑的呼喊声,身体内的力量也因为这一声呼唤完全爆发,四周的河水突然如柱般升腾而起,火红的光芒如滔天火焰熊熊燃起。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别的感情,只剩下了红色,浓重得化不开的红色。
老凤凰扑腾着翅膀振翅高飞,羽毛扇动间无数水花凝成金色的触角飞向朝暮。
那触角带着滚烫的温度贴近皮肉,热度顿时如瘟疫一般在皮肉间急速蔓延,最后汇成一道热流直冲向脑海。
无数个残缺的画面冲向脑海灵沅的生,灵沅的死;灵沅的爱,灵沅的恨……一幅幅画面梦魇一般盘桓在脑海。
那样刻骨铭心的爱,那样深入灵魂的仇恨在一瞬间冲破重重阻碍彻底爆发。
金色触角中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迸射而出的红光斩碎金光的束缚化作一道透明的屏障。
她睁着血红的眼睛,视线里只有白色的细沙与来回翻滚的水流,红色的光芒卷起细小的砂砾又洒落,流窜的法术卷携着冰凉的河流翻来又覆去。
灵沅的生平与死后还在脑海里来回出现,黑暗中蛰伏千年的仇恨仿佛在此时彻底爆发,一遍一遍地啃咬着她好不容易收拢的意识。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折磨,狼狈的女子终于高呵一声,透明的屏障因此完全碎裂,她圆睁着眼睛疯了一般地向那凤凰飞去。
凰王显然没有意识到她能够冲出禁制,在红光袭来的时候因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掌,再落地的时候便化作了人形。
失控的女子仍不肯罢休,冷着脸向他一步步走去,手中的灵晓剑感受到主人情绪的波动不断发出悲鸣,尖锐的声音在沉闷的水底格外刺耳,像是有人拿针一下下刺着心底最柔软的那片肉。
许是瞥见女子眼中淬了毒的目光,凰王心中升起一阵不安,偏头的时候恰好瞥见站在狼藉中的勐泽。
不过半刻的功夫,那人变得更加狼狈,脸上的汗滴如脱了水一般往下流淌,脸色更是白得同死人没甚区别。
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张狂的笑意,凰王指着身体开始发软的勐泽道:“看见那个男人了吗?你若是再敢轻举妄动她就会立刻死在你面前。”
女人只偏头睨了一眼,脸上表情依旧古板到可怕。
脚下的步子还在继续,凰王已经能感受到她周身强大的魔力带来的冲击力,那样狂躁的气息才真正让人开始感到恐惧或许从一开始他的选择就是错误的。
悄悄地抬起手掌还没来得及施法,面前的女子便在须臾间化作一道红光移动到他的面前,雪白的刀刃打脖颈擦过,皮肉破裂的痛感直冲向大脑。
若是再慢一点点,他怕是就要葬身于河底!
躲过一劫的凰王立即翻身后退数丈远,与此同时勐泽周围的屏障开始出现裂痕,咔咔擦擦的声音响起时站得笔直的勐泽开始止不住发抖,片刻那个高大的男子发出一声闷哼倒在沙地之上。
女子半眯着眼睛举起手中长剑,白色的刀刃将她眸色映得更加冰冷。
见到情形不对,凰王身形一转再次变成凤凰的模样,鸣叫着向河流之上冲去。金色凤凰冲破河流阻碍的同时,幽深的河水顿时变得光线通透,仰头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对峙的数万兵士。
女子紧握着长剑随着凰王向外冲出,身体即将离开水面的时候顿了一顿。
倒在河底的男人睁开了眼睛,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紧紧盯着那抹身影,嘴唇一开一合发出模糊的声音:“朝暮……”
可女子到底是连头都不回地走了,河面浪花翻腾,岸边守候多时的士兵也因为凰王的突然出现变得躁动不安,两方士兵都已经高举起武器做出备战姿势。
初瞥见朝暮身影时辕禄惊了一惊,半晌才唤了一声朝暮,但女子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周遭的声音,只机械地向着凰王逃离的方向走去。
转眼间数万凰族兵士就将她包围其中,年轻的男人个个手执兵器热血沸腾,凰王一声令下便有成群的士兵挥舞着兵器向她奔去。
一个人倒下又有另一个人冲上去,女子单薄的衣衫逐渐被鲜血爬满,冷若冰霜的面颊也不断有淋漓的血液留下,但她完全不在意,像个不知疲倦地木偶人一遍遍地厮杀,一遍遍地抹去落在眼睫上的血液。
终于不再有士兵敢贸然冲到前方,喧闹的四周终于恢复平静,女子扔掉受中国被鲜血染红的宝剑,抬手一点点擦去脸上血液,抬头的时候红色瞳孔在日光下美的令人心惊。
凰王抓住了机会纵身越到清明山上,喉咙间高昂的呼喊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看到这个妖女了吗魔族孽党,一个人便拥有毁天灭地的本事!我们的敌人应该是她,否则到最后无论是仙族还是凰族都将毁在她的手中!”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引燃了各族士兵的情绪,除却闻声赶来的魔族士兵,其余数万男儿看向她的目光都是怀疑的、仇恨的、畏惧的,就连他们手中的长剑都开始发出悲鸣之音。
面对着无数个质疑的目光,女子冷笑一声,手臂一抬瞬间便冲上云霄,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落在凰王面前,妖冶的红光在她洁白如玉的掌心蠢蠢欲动,“我若向毁天灭地,第一个要毁的便是你们凰族!”
手掌抬起,红色光芒照亮了凰王惊恐的脸庞。
手掌将落,一个宽厚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耳边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朝暮,你不要动手。”
像是看到了生机,凰王后退一步指着匆匆赶来的勐泽道:“看到你们九重天的战神了吗?他如今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我凰族一向追求和平,先前不过是气不过仙族出尔反尔,现在我以凰王之名向仙族求和!”
此言一出又是一众哗然,勐泽忍不住眉头看向喧闹的仙族士兵们,眼角余光匆匆一扫便瞥见凰王周身突现的金光,而要袭击的对象朝暮正眯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结局篇 情深何起
心脏猛地紧缩,他想也不想地便将人拉入怀抱,金光打在后背的时候他仿佛能感受到灵魂在一点点支离破碎,但身体的疼痛远比不过心底的恐惧。
面前的女子机械地脱离他的怀抱,倒地的瞬间他仿佛看见女子微微颤抖的睫毛,可是上天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眨眼间女子便化作一道光影出现在凰王面前。
极盛的红光出现在天际,凰王凄惨的叫声响彻云霄,风扬起女子的裙裾,有鲜红的血液从她的眉眼落在眼睫,那样的美,那样的妖冶。
脑袋开始发黑,但他不肯闭上眼睛,朦胧的光影里他看到紫衣女子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耳边时杂乱的议论声,唯独她的声音格外清晰明朗:“凰王已死,我朝暮愿意以死谢罪换来六界太平。”
温厚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劈在脑海,他猛地睁开眼睛向女子扑去,苍白的嘴唇张开有鲜血顺着唇瓣滑出,喉咙里虚弱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朝暮,不要啊……”
可是一切都晚了,眼前红光大盛,他能看到女子抬起的手掌和喷溅的鲜血,以及那决绝眉眼,冷到让他害怕,让他绝望……
风云变色,数万兵将嘈杂的声音闷雷一样传到耳畔,他哀嚎着半坐起身子,还未坐起便又重重地倒在清明山下。
河岸水汽缭绕,温暖的气流寂静地扫过人的眉眼,他的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我从不后悔爱过你,可若有来生我宁愿从未遇到过你。”
没有怨恨,没有留恋,听起来是那样的风轻云淡。
可是他的心却是那样疼,疼得像是被人拿着刀翻来覆去的划,每划一道藏在血肉深处的回忆就会如潮水般涌来。
仙族与凰族的战争到底没有发生,从北荒逃出来的倾瑶带着凰族兵将们重回清明山休养生息,魔族余部则带走了朝暮的尸身彻底从世上消失,辕禄也顺利地带着昏迷不醒的勐泽回九重天复命。
这场战争看起来结束的太快,快到那些热血男儿还没有走上战场便迎来了胜利的到来,于是九重天上到处都流传着关于朝暮的故事,有人说她是这场战争的大功臣,仅凭一己之力便挽救了六界一场浩劫;有人说她身为魔族孽党,死去也是罪有应得。
众说纷纭时那场战役真正的主角却完全没人提起,勐泽躺在榻上昏迷数月才悠然转醒,彼时紫依因朝暮的事情同人发生了口角被天君丢到凡世历劫,闲来无事的辕禄便日日守在惊尘殿养花泡茶。
勐泽醒来那日辕禄正坐在殿前的小窗边下棋,莹白的棋子被傍晚的日光照得通透无暇,初睁眼的勐泽便对着那星罗密布的期盼傻笑,干哑的笑声自喉头溢出时吓得辕禄手指一颤乱了一盘棋。
“你醒了?”辕禄不自觉地拧起眉毛,脸上表情相当复杂。
勐泽仍是笑,眉眼低垂地望着闪闪发亮的棋子,脑海里全是一个女子娇俏的脸蛋,黄昏的光晕里女子唇瓣嫣红,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抱在怀中亲吻。
是的,近日里一个女子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现在脑海里,像是一段被丢失的记忆重新捡起,又像是陷入了一场无止境的梦中,他沉浸在那虚幻的场景里,疯子一样自娱自乐。
先是一张圆圆的小脸,脸上表情娇俏可爱,游船时会想到那张脸,赏花时也会想到那张脸,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靠着红色的栏杆痴痴地笑,眼中温柔的神情足以将人溺毙。
后来那张脸上的表情渐渐丰富起来,调皮时会眨着大眼睛沾沾自喜,不开心时会沉着脸瞪人,望向他时嘴边会含着浅浅的笑意,呆愣是整个人都是傻里傻气……他像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心情随着女子的举动变化,她高兴时他会笑,她难过时他也会黯然伤神。
渐渐地他已经分不清何时为现实,何时为虚假。
后来辕禄拉着他喝酒,非要用“一醉解千愁”的歪理一杯一杯地将人灌醉。
喝醉的那个夜晚是自醒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撕心裂肺的伤痛,无可奈何的绝望。
他眼睁睁地看着记忆里总是笑靥如花的女子一步步走向绝路,爱人相负,亲人故去,熟人背叛……她就像是一朵原本盛开在温室的花朵突然暴露在狂风暴雨之下,花叶凋零不过在顷刻之间。
末了,黑暗里便传来轻浅的歌声,那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穿越一重又一重的阻碍闯进他的耳朵,听到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他封闭的感官刹那间苏醒。
雾蒙蒙的夜色里,他深沉的眼睛明亮如星,似乎已经不需要虚幻的梦境提醒,他的耳边自动响起了曾陪伴了他三千年的歌声……
那是来自灵魂的重击,每一个声调都如同抽筋剥骨的利器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原来那个他喝下绝情汤都忘不掉的女子是朝暮,原来他从始至终爱的人只有她一个,原来他一直都在辜负着她……
朝来暮往,缘来缘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戏弄。
他自月色里坐起,眼角有温热的液体不断地落下,他仰着头默无声息地哭泣,从天黑哭到天明。
清晨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时,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颤了颤,然后他像是突然找回了神识,掀起被子往门外冲去。
他跌跌撞撞去了清明山,疯了一般找遍了山上每一个角落,从荆棘遍布的草丛到嶙峋陡峭的山崖,明明知道是徒劳还非要以血肉之躯走一趟。
辕禄得到消息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躺在山脚下血肉模糊的男子,斥责的话在后头滚了几遭还是说不出口,只能压着脾气沉默地将人带回九重天。
能说什么呢?昔日里那个法力无边的战神已经在一场场意外里耗尽了法力,如今他也不过是丢了心上人的失意男子罢了。
一身伤痕的勐泽不过休养了三日就再次离开了九重天,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在六界之内飘荡,哪里有魔族人的气息,哪里便有他的身影。
直到某天卫远慌慌张张地找到他,他才如同灵魂归位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凡间跑去。
原来那日朝暮亲手毁去属于灵沅的妖元与仙力,而四散的灵魂则被及时赶到的天君收回,搁置在后面休养数年后最终被投于凡世重生。
至于先前不说也是怕魂魄因缺少寄体难以保住,勐泽会因此情绪过激做出些违背天理的事情,而今也算是时机成熟了……
凡间正下着雪,沿着白雪覆盖的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入目处是一片被白雪压得摇摇欲坠的梅花,林霏深处传来几声小女孩的欢快的笑声,勐泽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从梅树上摔下。
下意识地抬手接住那团粉嫩,垂眸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水灵水灵的大眼睛,藏在心底的深情刹那间倾泄而出。
若说他与她的缘分从何而起,便该从两人流落凡间时在舒府花丛间的匆匆一瞥算起。
那年她三岁,他十岁。
只是一眼,便教他落下了几世深情。
番外篇 (一)
柯醉迷上了练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握着毛笔在一方宣纸上反反复复地写八个字:“酒已喝足,愿君长安。”
是的,那个答应回来陪他喝酒的女子最终还是失约了。
他在京城最喧闹的地方开了三年的酒馆,守着寂寞等了那人三年,等到父母故去,等到朋友离散,等到世上只剩他一人。
到底还是服输了,所以他关了酒馆孤身一人在京城外一个小村庄里落了脚。
每日清晨起来栽花弄草,吃过饭便坐在院子里酿酒,他又学会了酿桂花酒,村子种了许多桂花树,每到花开的时节整个世界全都是那种浓郁的香味,比桃花还要浓烈,比桃花还要醉人。
忘了提起,他已经不再酿桃花酒,有慕名赶来的酒客痛心疾首地追问起原因,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黄昏下发呆。
为什么不肯酿桃花酒了呢?
因为那个答应陪他喝酒的人不会回来了……
有记忆以来女子的画像便挂在家中最神圣的地方,幼时他曾问过母亲那画像的来历,母亲便虔诚地跪拜在画像前告诉他那人是天上的仙女,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
仙女吗?
可是后来他却遇到了那位女子,那时候他在学堂里被夫子耳提面命地责骂,一转头就看见如同树下眼中带笑的女子。
明明她比画中的人还要美上许多,但他却凭那匆匆一瞥断定了她的身份,很神奇的事情不是吗?
更让他无法忘记的是女子还笑眯眯地自报家门,那模样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后来每每想到那一场面,他都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关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约定,其实他并没有太看重,只是随着自己酿酒技术越来越精湛,慕名前来喝酒的人越来越多。面对着形形**的酒客,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漂亮的脸蛋。
于是他开始更加努力地酿酒,每次酿出不同口味的酒他都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喝醉之后女子的音容相貌就会出现在脑海。
一次又一次,像是中了毒,等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无药可救。
所以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孤身一人到了京城,先是到京城最大的酒馆酿酒,后来就自己开了个酒馆慢腾腾地酿酒,一直等到他的小酒馆变成了京城最大的酒馆,那个女子都不曾出现过。
许是相思成执念,日子越久远他心中的渴求越强烈,直到某日酒馆屋檐下的匆匆一瞥,他重逢了那个神秘又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真是好看,凡是见过的人都会夸她貌美如花,她也很是温柔贤淑,洗衣做饭,浇花种草,就连酿酒都能搭上手。
定下亲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圆满了,只是在某个瞬间女子脸上流露出的笑意让他暗暗心惊。
那笑容美丽又诡异,像是开在大漠中长满刺的玫瑰花,妖冶得完全不似家养之物。
他开始疑惑,身边的女子当真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若是那日他没有心血来潮跑到酒馆与酒客喝酒谈天,大概真的会渐渐遗忘了埋藏在心底的疑惑,然后和那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女子稀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
可是缘分就是那样奇妙,他在人群中认出了那个穿着紫衣,眉眼浪荡不羁的女子。
眼神接触的的一刹那刹那,他能感觉到心脏的战栗,那是从未出现过的感觉,像是在迷雾中穿行了许久即将放弃然后在抬头看见了光明。
惊喜,惊喜道连话都说不出,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将身边的女子带走。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命格中乱成一团的线立即变得清晰明了,那个曾让他犹如困兽般无法解脱的女子原本该有的容颜如画着UU小说的人物原原本本地出现在眼前。
漂亮还是漂亮,只是再也无法填充他心中的沟壑。
那天他关了酒馆,抱着坛最香醇的桃花酒坐在廊前痴痴地等,店里的老伯笑话他:“你要是担心就过去看看,反正只是个女人。
他紧抿着唇不回答,不是的,他在害怕,害怕那个女子忘记了他,害怕那个女子只过是打他面前路过。
从晚霞遍布的傍晚等到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仰着头一颗一颗地数着星子,心里猜着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
第二日的似乎酒馆照例挤满了前来喝酒的酒客,他守在门前不方便,索性抱着酒坛进了后院。
日光透过窗棂落下一片斑驳,他侧身望着明明暗暗的痕迹,心里压抑得厉害,藏在心底许多的情感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番接着一番地折磨,偏生那女子一直不曾出现,扰得他辗转反侧,几欲疯癫。
傍晚的时候,他被老伯叫出去透气,临出门又特意抱了坛酒。
许是见多了醉生梦死的酒客,他虽爱酒却不经常饮酒,今日大概要破个例了。
一个接着一口,众人趋之若鹜的美酒就这样被他毫无品相地灌进肚子,喝到半途他的目光已经有些迷蒙,飘飘然时安静的院子里忽传来清晰可闻的落地声。
他徇着声音望去,日思夜寐的女子就袅袅婷婷地站在自己面前,手上的动作僵在半途,甚至连呼吸都忍不住停下,他的眼里只剩下她低眉浅笑的模样。
着魔了一样,他站直了身体将手中桃花酒递了出去。
是的,他骗了她。
他们曾共享过桃花酒,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晚,有温暖的橘色光芒落在两人身上,时光安静的好像停止了一般。
许是被如此良辰美景蛊惑,他向她表明了心迹,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摊在月光升起的夜晚。
女子没有拒绝他,更没有答应他,手掌一抬便将他所有的心事抹杀。
可是后来他心中多了个秘密。
那是在某次午夜梦回时他的心脏传来一阵绞痛,然后脑海里便出现了许多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事情。
朝暮、朝暮……
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念这个名字,最终还是在某个有星星的夜晚将她念了回来,即使心中在狂喜,面上还是要装作毫不在意。
收留她,取悦她,为她酿最好喝的酒,给她将最好听的故事欲/望像野草一般疯长,他甚至想将人囚禁在自己身旁。
可是他不能。
从未想过离别的日子来得那么快,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站在小院的走廊前要下她的承诺。
可是她骗了他,就如同一开始他骗了她一样。
这场情事终究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他守在原地等待。
番外篇 (二)
凰族公主与天族联姻的那日,天君敲锣打鼓庆祝了足足四十九日,宴席摆了整整十日,其盛大的场面六界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倾瑶也有幸跟着一群小混进宴席讨了杯喜酒,当真是美酒,美到这辈子都似乎未尝过这么好喝的酒,她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醉了。
低头的时候才陡然想起自己已经没落了整整三千年。
是的,如今举行婚礼的并不是真正的倾瑶,而是天君为了平息众怒的替代品,而她堂堂的凰族公主,被一个游散小仙困在了北荒的极寒之地,一困就是上千年 。
她是趁着那鹰打盹的时间逃出来的,一路上摸爬滚打赶到清明山下时已经没了人样。
那时候天飘着大雪,严寒的天气几乎将人呼出的气流都冻成冰碴,她瑟瑟发抖地裹着身上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衣物,跌跌撞撞地沿着河流一路向上,半途的时候终于倒在了河岸氤氲的雾气中。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个幽深空旷的洞穴,若不是周围有窜起的火光,她都要怀疑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山洞。
救她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份不明,但心肠极好。
饮水吃食一一供给后便坐下来陪她聊天,讲到得失忧患的时候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
她始终记得老人对她讲的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解救了她的一生。
曾经她困于情爱,并为此白白浪费了数千年的时光,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早就不复绝世的容颜,还有破破烂烂的衣衫,心底一阵悲凉。
上天或许总喜欢戏弄别人,想得到的费尽心思都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要硬塞在手中,如此不如意,如此不服输,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所以此行她就算是拼掉这条命上了清明山,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
清明山的兵将们相信了她的话,重新握起手中的兵器与仙族站在对立面,然后又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争?
或者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话,那些曾经的同胞们将她如丧家之犬一样从清明山丢下来?
后一种可能性是极大的。
她不敢去赌,也不想去赌,索性隐姓埋名,做个浪荡的神仙快活一生。
四处云游的时候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了那场大战的结局,到底还是难过的,那时候她已经分不清是为了自己死去的父亲,还是为了自己死去的爱情。
她偷偷溜进了清明山,那天正好是凰王的忌日,天上飘着零星小雨,空气也闷闷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凰族老老少少都聚在神坛下虔诚地跪拜,牧师祷告的声音如如沉闷的钟声一般传遍整个清明山,她就混在无数百姓中,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代替她身份的女子。
那模样确实像极了她,但举止气度确实天壤之别,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那人比她更适合做新一任的凰王。
出了清明山小雨已经停歇,额前发丝间的小水珠不断向眼睫滴落,视线里雾蒙蒙的,连带着思绪都昏昏沉沉。
她就那样一路昏沉地走到了扶柳岛,那个毁在她手中的小岛已经重新恢复了生机。
满地的葱绿在风中飘摇,呼吸的时候鼻端全是青草的香味,木辛草间的柳树似乎更茂盛了,阳光落下的时候绿叶亮得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睛慢吞吞地往前走,果不其然,勐泽也在岛中。
关于朝暮离开的消息她也听人提起过,最初听到时心里是窃喜的,就像儿时拿不到一件东西偷偷将它杂碎的快感。
她不是个大度的人,这一点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这是她恢复自由后第一次打扶柳岛,罕见地,她心情格外平静。
勐泽喝醉了酒,趴在柳树下的一方石桌上睡得正熟,连她的到来都毫无知觉。
她就坐在横生的柳枝间喝酒,是很烈的高粱酒,灌在喉咙里火辣辣地烧,整个人像是要完全融化在那样灼热的温度了。
不过喝了一小半,她的目光便开始涣散,低头的时候勐泽的侧脸已经出现了模糊的重影,有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间,露出的半张脸几乎完全与扬光融为一体。
她望着那片光影痴痴地笑,突然想起了初见九重天勐泽仙君的情形,也是这般明媚的日光,也是这般温暖的午后,只是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傻傻的姑娘。
她学会了喝酒,每天都跑到凡间听戏喝酒,偏偏酒量又极浅,一出戏唱到一半她便喝得酩酊大醉。
某天又是如此,她喝多了酒在戏楼里被几个纨绔子弟调戏,其实是见惯了的事情,偏生半途遇到了一个打抱不平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很是标致,穿着一身紫衣,言行举止间颇有些江湖儿女的豪气。
望着女子叉腰为她打抱不平的模样,她忽而笑了,大概是孤单了太久,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肯为自己着想的朋友也不错。
于是她寻找借口接近那女子,和她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听戏,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直到某日她晚到了一会,看到了女子身旁低眉轻笑的勐泽时,放松已久的神经又陡然紧绷起来。
世界那么大,世界又如此小,偏生又让她遇到了朝暮的转世,那个纯粹到她不忍心打扰的女子。
所以匆匆逃离,甚至再也不敢出现在凡世。
她又成了一棵孤苦伶仃的野草,时而出没在深山老林,时而混迹在游散小仙中,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也没有一个朋友。
日子变得漫长又煎熬。
直到六界之内传来凰族与仙族联姻的消息,她终究是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情绪重新出现在清明山。
她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清明山,每一个街道都挤满了人,每一个空间都充斥着锣鼓喧嚣的声音,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转身就看到一袭白衣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勐泽。
而他,也看到了她。
喉咙翻滚,掌心发汗,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颤抖,终于还是迎着那异样的目光走到他面前。
“我来了。”
她抬起头看他,眼眸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锋芒,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平静的眼眸中究竟掩藏了多少情绪。
他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错身离开。
出了清明山她一路直奔扶柳岛,绛灵离开身体的时候她仿佛看到无数道阳光从身体迸射,温暖的感觉传入四肢百骸,身体轻盈得好像要化了。
滚烫的泪落在脸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来了,我又离开了。
这段情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