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重来是事堪嗟
模糊的、幢幢的人影。
蜿蜒的、绽开的鲜血。
隐约的、破碎的声响。
以及,剜心却又细密地在身上散开的疼痛,仿佛在燃烧灼灼的蚀骨销魂般想要吞没人心的恨意!
浮生掠影,一切,在眼前渐渐地消散,又渐渐地熠熠浮现。
...
是夜。
漆黑的天幕之上,几颗寥落的星星在静静地闪烁,却偏偏还有一轮银盘似的满月在暗沉之下,轻柔地散发着光辉。
北大陆。
一个地理位置看起来有几分偏僻、还算得上是有几分安宁之态的小镇里,每家每户都安然地闭合着自家的门户,熄灭了灯火,仿若集体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梦。
就连常有的虫鸣声在此刻也都全然不见了踪影。
所有,都变得静悄悄了起来。
而在这个小镇的西南角上,分布着一些排列得没有多少规律,显得有些杂乱的、较之小镇上其他地方更显得多了些破败的房屋。
透过幽暗且狭窄的这些房屋之间隔开的小巷,再向里走去。
在巷子几乎是到了尽处的地方,坐落着一个自带着小院子,但却比之前那些小屋更多了破败颓然气息的房舍。
顺着轻柔散落,慢慢浸入了房舍内的满月之光,可以稍稍地看得清在这破败房舍的其中一间小屋内,唯一摆设有的简陋的木板床之上,正躺着一个几乎是整个都蜷缩在了那已经有些辨不清颜色的被褥里、身形似乎偏小的...人。
月光更多地渗落了进来。
落下的方位,正好朝着那几乎蜷缩在了被褥里的人脸偏向对着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个看起来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五官在这样黯淡的光芒之下,有些辨识不清,但还是隐约可见,脸似乎有些偏瘦弱了。
像是被什么梦魇住了。
原本刚刚还安静得动也不动的小女孩,不住地侧着自己的脑袋,裹在被褥之下的身子,好似也开始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渐渐地,她那好似挣扎的动静愈发地大了。
她的额上,仿佛也有着什么,晶晶莹莹地,将那掉在她脸上的清光折射出了微弱的弧线——却是一片汗涔涔。
喃喃地,她的唇瓣开始张张合合,像是在诉说着无人能听懂的微弱言语。
但,尽管这么一番挣扎,她却似仍陷落在梦魇之中,拼尽全力,也没能够就此醒来。
良久良久。
久到那渗落的月光,渐渐盛放,又渐渐收敛...
“啊——”
那躺着简陋木板床上的身影,才发出了极为短促、极为微弱的一声惊呼,满头是汗地从那长久的梦魇之中挣脱了出来。
小女孩一惊之下,直接坐了起来。
那不怎么能够辨识得清原本颜色的被褥,自然而然顺势地从她身上坠落而下,有半截甚至铺开垂在了床角。
并没有完全地清醒过来。
小女孩一双眼眸瞪得大大的,在那本就显得瘦小的脸蛋之上,愈加地衬出了她的纤弱之态。
“铛铛铛——”
小镇上特有的属于接近天亮之前的更漏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杳杳地传来。
像是就在隔壁人家响起,又好像不是的一声在这样还算是静谧的时刻兀然嘹亮的公鸡打鸣,配合地在更漏声之后,随即而来。
脑子里那些纷至沓来的画面,渐渐沉寂,小女孩也似乎瞳孔微缩,稍稍清醒了些。
蓦地。
她如同树枝上被不知名声响惊动了的鸟儿,带着惊惶却又动作十分利索地掀开了那还未抖落开完全的被褥,身子一跃而下,便熟练地寻到了床角边儿上的像是鞋子一样的东西,匆匆地便推开了那扇有些破旧的门。
瘦弱而单薄的身子,就这般立在了房门前,小小的院落里。
许是因着夜色太过寒凉,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小女孩竟是穿着外衫便裹在了被褥里睡去的,而她这番急匆匆地推门而出,更是使得本就已经凌乱皱褶的外衫愈加散乱了几分。
晨起之际,风光凉凉。
她身上明显单薄破旧了的衣衫,依托在她单薄瘦弱的身子之上,根本没有能够同寒凉的气息抗争的余地。
但是,就是这般弱势的她,却偏偏这么伫立在小小的院落之中,动也不动,只是眼眸睁得大大地对着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切,来回地打量,仔仔细细。
晨光初透,正好将小小院落里的一切,在她的眼中衬得明亮了几分。
攀爬着破败墙垣缠缠绕绕的藤蔓,蜿蜒着身姿向上。
角落里似乎刚刚苏醒过来,并未饱食的几只小鸡,恹恹地趴在了那有些简陋的竹条编制挡起的围栏里。
接连院落和屋角处的更为隐蔽的小角落里,略略有些松动的石块,石块附近已经洞开了的一些小缝隙。
...
这样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
是她后来奢望、而又连梦里也再没有能够见到的景象啊。
小女孩咧了咧嘴,眸光死死地落在她所看见的一切之上,像是要勾出一抹笑容,却终究破碎在了唇畔,没有完全成型。
她的手,无意识地垂在了她的身侧,而后,又狠狠地攥住了她的衣襟,生生地将那本就散乱了的衣衫,更添上了几道皱痕。
破晓后的一抹晨光,正好穿透开小镇蜿绕的巷陌,层层叠叠地落在了立在小小院落中的小女孩身上,使得她那瘦弱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眼眸,多了些莫名寒凉的幽深。
忽然。
那小女孩又似在恍悟之间想到了些什么,就像是刚刚飞奔到院落之中的举动那般突兀,她猛地转身朝着她身后的另一间仍旧还关着门的房屋冲去,一推而入。
这一系列动作,比之之前,貌似还更多了些急切。
却又有些莫名的忐忑。
因为过快的冲力,被推开的门板,在小女孩踏步进了房间之后,还仿佛不堪重负地嘎吱嘎吱地晃动了几下,才颤颤巍巍地恢复了平静。
恍惚。
已经走进了房里的小女孩,却又在刚刚那般的急切动作后,放缓了自己的脚步,极轻极轻地向着这屋内也很是简陋的木板床靠近。
此刻,就连她的呼吸亦是不由自主地敛了起来。
第002章 细算浮生千万绪
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就像是陷落在沉沉梦中的人影。
小女孩朝着那人影走去,但那本就轻缓的步子,在落下的时候,却变得愈加地多了些迟疑,好像,既想要走近又害怕真的走近。
而终究,不论步子有多么轻缓,她还是点点走到了床边,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床边站定。
“娘--”
小女孩忽然对着躺在床上的人影,轻轻地似呢喃般地唤出声,话音落,她的视线仍旧死死地凝在那床上的人影上,却仿佛在强忍着什么情绪,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床上似睡沉了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洞开的门由外蔓延进屋子里的光线,在晦暗的屋子里,沉寂却又开始喧嚣起来。
床上若沉睡的人,模样变得清晰。
长长的、深深的疤痕,蜿蜒在整张面容上,勾描出了一种极其刻骨美丽且诡谲的弧度,五官之间的精美,在这样的残酷之中绽放,但屏息凝神地凝视之下,却还能够看得出动人心魄的璀璨。
“娘--”
小女孩那双幽深的眼眸之中,随着她自己这声呼唤溢出口,似也要点落出若有若无的晶莹。
床上的人,依旧沉谧而安详。
咽喉所在的地方,好像堵上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小女孩复又张了张嘴,这一次,却并没有能够发出任何的声音。
好像...就算是重来,也已经晚了一步。
小女孩依旧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眸,视线落在床上,不肯稍离分毫,只膝下一软,微微晃了一下,便跪坐在了床边。
懵懵中,她抬起手,就着不算是大亮的光线,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那床上的人不知何时放在了被褥之外的、似是因着夜里薄凉气息而变得有些苍白的手上。
早已预料到了的冰凉入手...也渐渐入骨。
“娘----!”
衣衫散乱跌坐在床边的小女孩,此刻,终于没有办法再维持住自己眼中幽深寒凉的气息,滚滚热泪随着她这声呼喊,便如同被扯断的帘珠,满满的溢落而出。
仿佛已经刻入了骨子里的记忆,在此刻又蹒跚拉扯而来,一一...复现。
也是这般的场景,也是这般的衣衫,这一天,原来,正正好是记忆里的那一天,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这一次,也要从这里开始重来...么?
小女孩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泪水打湿的睫羽不住地颤栗,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中带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绝,也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狠戾的坚定。
娘,这一次...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那般任人宰割,也绝不会让她们过得那般逍遥!娘,你且等着,等着看,她们--必定不会再得什么好下场!
小女孩在心底暗暗地起誓,漫溢的泪水敛去,如同墨色苍穹一般深暗的眸子,幽深中藏匿着碎裂的火焰,重重。
小女孩直起身子,缓缓又朝着木板床上伏下身去,缓缓地贴近躺在床上那早已经沉睡安然的身躯,亲昵地将自己的脸庞凑近那张带着深深长长疤痕的侧脸,如同小儿撒娇一般柔柔地蹭了蹭,随即,沉默地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一切,在此刻,看起来格外地安静,但小女孩压抑着的泪水,却终究还是随着她这般动作,浸湿了枕畔,也浸湿了不知是她、还是她娘的发梢。
“砰砰砰--”
“咚咚咚--!!!”
急切的拍门声,在这样的时刻,突兀地响起,声声催促,愈加地带上了好似不耐烦的动静。
而伴随着这样愈加急切的拍门声传来的,则是一个略有些尖利的小丫头的声音:“开门!开门!婉婉姑娘?!哦,还有皎小姐!崔嬷嬷来了!赶紧来开门吧!”
崔嬷嬷...么?
屋内,伏在床上的人身上的小女孩,静静地睁大了自己的双眸,又依恋地蹭了蹭那带着冰冷气息的侧脸,方才缓缓起身,而恍惚之间,她不经意的一瞥,却看见,那张即使带着伤痕也自璀璨的脸上竟带着浅浅的释然笑意,凝固在唇角。
小女孩微微一怔,转而,就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看着床上之人的眼眸中,不禁又变得泪水盈盈,但这回,她却没有再放纵自己哭出声来,而是死死地压抑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弄出什么声响,随后,她缓缓上前,执起了床上之人显露在被褥之外的手,轻柔地将那手放回了被褥里,神色认真,仔仔细细地又掖了掖被角,旋即,再理了理床上之人枕畔散开的发丝。
“开门!...!!”
院落门外,那尖利的敲门声,叫喊声,声声不绝,而随着时刻的推移,也显得愈发地吵闹,邻里左右那并没有隔得多么近的人家,纷纷被这吵闹的动静自惊动了一番,有闲来无事、想要寻摸些话题的妇人,径自推开了自家远门,翘首以观。
屋里的小女孩,却是,充耳不闻,只神色温柔缱绻地又将床上的被褥理得平整了些,仔细打量了一番,复又立于床畔,跪下,俯身,双手撑地,额贴于手背之上,如同呢喃一般道:“娘,您且放心,孩儿这一世,必会如您所愿一般,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院落门外的吵嚷声,越发地大了,再紧接着,那尖利的小丫头的声音换成了一个略有些沉沉的妇人的声音:“婉婉姑娘?皎小姐?这天都大亮了,奴这琢磨着,您们也都醒了吧?这不来开门,奴等着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道口,邻里人来人往的,叫人看见,倒是白白地闹了些笑话!这损伤的颜面...哦,奴回去倒是不会在咱夫人那嚼些什么舌根,只恐这群小丫鬟、杂役的回去要是门口子把得不严,漏出个三言两语的,夫人心善,但心下也难免会忖度皎小姐是不是不愿这般被打扰了清闲,不想回老爷身边不是?到时候,咱们这帮奉夫人之命来迎回小姐的,数来也定是逃不开一顿挂落...唉,婉婉姑娘,皎小姐,就当是可怜可怜奴,且开开门吧!”
第003章 落花风雨更伤春
这一通话,绕来绕去,云里雾里,看似不着什么边际,但实际上,该说的话倒是一点都没少。
伏身于地的小女孩微微敛眸,屏息。
“婉婉姑娘?皎小姐?莫不是还在忙些什么?”许是见说了这么一番话后,还没有立刻得到回应,门外,那刚刚说过话的声音,略略地拔高了一些,语调中微微带着些迟疑,看似也是在为里间的人向在一旁围观者,说着开脱的理由。
屋内,伏身于地的小女孩唇畔漾起冰凉的笑意,浅淡,一纵即逝,光华曵曳在幽深的眸中流转,旋即,她又对着床上的人望了一眼,方缓缓地站起身来,沉寂瞬间,抬手,却是将自己身上本就散乱的衣衫,整理得愈发地散乱,晨起未曾打理的发髻也任之散开。
院落门外的人,在那一句话之后,顿下了片刻,正当着要按捺不住再次开口叫门之际--这院门,却是缓缓地被推开了。
小女孩一脸泫然欲泣交杂着惶惑不安的表情,姿态万分柔弱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左边眼角下、鼻翼旁如同泪滴般的朱砂痣,迎着众人的眸光,愈加地显得鲜艳如血。
而那看起来还带着稚气的五官,却是莫名地使得旁观的人心下泛起了些微的疼惜之情。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吧?
众人眉眼交替,在心下暗自揣摩着。
就在这时,小女孩却声音里带着哭腔,怯怯地望着站在门前看上去很是沉稳并且穿戴得也很是体面,眉眼间挟着谨慎、眼底却撩动着波澜的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妇人,道:“崔、崔嬷嬷...我娘...我娘她...她...”
断断续续的话音到此,仿佛一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的小女孩,已是泣不成声,那悲切的样子,让旁观的人不自觉又揪了下心。
崔嬷嬷眼底波澜微动,面上却是配合着小女孩露出了一副担忧、关切、心疼的神情,急急地上前了两步,跨过了院落门槛,来到小女孩的身侧,一把便将几乎这么一会儿就哭成了个泪人儿似的小女孩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丝帕,一边仔细地为小女孩擦拭着脸上不停掉落的泪珠,一边各种温柔地对着小女孩道:“唉哟,咱的皎小姐埃!咱有啥话慢慢说啊,这到底是咋了,昨个儿奴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来,有啥话给奴好好说说,您这样一哭,奴的心呐,都揪着疼呢!这...这要让夫人知道了,也不定要心疼成啥样呢,乖啊,皎小姐,不哭了啊...”
一面说着,崔嬷嬷也一面揽着小女孩踱步朝着屋内走去。
身后,崔嬷嬷带着来的几个丫鬟和仆役打扮的男子也紧随着崔嬷嬷和小女孩的步子,从洞开的院落门,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一个仆役还在跟在崔嬷嬷身后最紧的一个丫鬟摆手示意之下,仔仔细细地关上了院落门。
外间旁观的人,见到了刚刚那小女孩的神情,又听到了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言语,心下也都明白了这大约是出了些什么事,不免稍稍叹息了一番,瞥到那已经关上了的大门,不约而同地也关上了自家的门。
本还被人群衬得有几分热闹的小巷道,此刻,却更显得比往常还寥落了些许。
在里间,小女孩已经领着那崔嬷嬷进到了那还躺着人的屋内。
似崔嬷嬷这般精明的人,这一见之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况且不说是看见了眼前这般情形,就是昨天自个儿离开的时候,她也早就料到了今天可能会出现的这般状况,心下暗暗转了好几个念头,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只一副哀戚而惊讶的神色,叹道:“这...怎么会这样?昨个儿咱见婉婉姑娘虽是久病,只看着神色倒像是个要好转的模样,今个儿却...唉。”
话未竟,崔嬷嬷竟是抬手抹起了自个儿的眼泪,随着崔嬷嬷来的几个丫鬟并仆役亦是转而变了一副悲切的样子。
小女孩也趁势略略从崔嬷嬷的怀里挣脱开来,站到了边儿上,低头垂首,沉默地绞着自己的衣襟,任旁人如何看上去都是一副打击过大、悲伤沉默的样子,但她的眼底却掠过了一丝对于站在她跟前的这些人惺惺作态的讽刺。
良久。
屋子里,都被一种莫名的悲戚所笼罩。
而,就在屋里众人都沉默着的时候,小女孩却又仰起了头,眸中泪水涟涟,跃动着慑人光华:“崔嬷嬷,娘她...现在...你...”
小女孩咬着自己的唇瓣,话没有说完,又转眸向床所在的方向,带着一种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并接受事实的哀意。
陡然之间,仿佛被这么一场变故,逼出了不符合她此时年龄的成熟。
众人尽皆面露怜惜之色。
崔嬷嬷望着小女孩那与床上安详躺着的人如出一辙的眉眼,和小女孩羸弱的身姿,眸光微闪,却是叹了一声,揩去了眼角的泪水,道:“皎小姐宽心,奴自当会将婉婉姑娘的事情安置妥当,来,咱还是先将婉婉姑娘这...整饬下吧。”
崔嬷嬷话音一落,立在她旁侧的那个较之其他几个小丫鬟生得更为齐整些的丫头,便微微侧身,给了那几个仆役打扮的人一个眼色。
想起了来之前曾被叮嘱过的话,那几个仆役打扮的人眉梢间泛起的一丝犹疑迅速地消失,果决地便要朝着那床所在的方向更近几步。
崔嬷嬷却在这时又正正好地垂下了自己的眼眸,拿着丝帕按上了自己的眼角。
就在那些杂役快要接近了床上躺着的人那一瞬间,小女孩冷眼瞥见,却是立即悲痛地叫了一声:“止步!”紧接着,便在众人朝着她望来的或是探寻或是杂错着其他不明含义的目光之下,直直地、毫不犹豫地便朝着崔嬷嬷所站的方向,咬着唇跪了下来。
重来一场,纵使心中自有沟壑万千,但在如今势弱的情况之下,终究还是不得不低头,也,终究还是没有避开这一跪。
只,值得庆幸的是,她如今跪在了那些仆役--碰到了她娘亲之前。
第004章 庭轩寂寞近清明
室内的光线,映照着屋内各人细微之处的神情,莫名地,竟多了些斑驳杂错的意味。
小女孩挺直了脊梁,瘦削单薄的身子固执倔强地跪下,潺潺似要满溢出泪水的一双明眸,透着模糊不清的微弱光芒,折射到在场众人的身上。
姿态凄凄,而决绝。
原本奔着床上已经冰凉之人而去的仆役,在听着那声兀然的喝止时便不约而同地迟疑了几分动作,此刻,更是不由得心下掠过几分慌乱,脚下的步子如同生根,片刻之间,竟似挪动不得分毫的样子。
其间一个看起来年纪尚轻,眉宇之间也透露着不甚沉稳的仆役,心下惴惴之际,慌乱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后,却是不由分说,直直地把目光对着那立在崔妈妈身旁的丫鬟瞧去。
立在崔嬷嬷身侧的那丫鬟,见着这仆役仿似毫不遮掩的做派,心下暗恨,脸上却仍旧是一副哀戚而讶然的模样,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只,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眼眸微眯,朝着这仆役身侧另外一个仆役递了个眼色。
那另一个仆役立刻便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这仆役的袖襟。
紧接着,这仆役便会意地低垂下了自己的眼眸。
这一番看似不经意的异动仿若并没有落进那跪在地上的小女孩眼里,她只是仰头,眸中凄凄地含着泪,声音喏喏而又坚定地对着一时被她的举动给“震”着忘了先上前将她扶起的崔嬷嬷,有些断续地道:“崔嬷嬷,我娘...我娘她...毕竟我...我娘啊...”也毕竟是她那未曾谋面的爹的女人。
何曾需要受这般的折辱。
小女孩孱孱地咬着自己的唇瓣,一派柔弱无依的样子,眼底却泛动着令人看不清辨不明的晦暗之色。
来时夫人微笑着嘱咐的模样历历在目,对比着现在仿佛对峙一般僵持着的状况,崔嬷嬷稍稍闪烁了一下眼眸,不经意地看了看杵在自个儿身侧的那个丫鬟微微上翘、带着些嘲讽意味的唇角,心下来回掂量了一番,定神又冷眼觑了觑小女孩跪得笔直的小身板,动作间凝滞了几分,才如恍惚回过神来了一般,轻轻地咳了声,便“忙不迭”地上前了两步,一手将小女孩从地上扶了起来,一边急急地道:“唉哟喂,皎小姐,您这可是折煞奴了,奴知道小姐您关心婉婉姑娘,但您也万不该...不该如此行事...”
崔嬷嬷的脸上一副难为之色。
不是如此行事,又如何能换得那些人的止步呢?她若是不懂得尽快低头,凭着眼前这些人仍旧称呼着什么“婉婉姑娘”,另一边又说着夫人如何如何的做派,她就是说话,又哪里能够有什么分量?!
小女孩心下冷嘲了一番,就着崔嬷嬷扶着自己的手,顺势而起,好似忐忑却仍是执着地道:“崔嬷嬷,我娘她...我,可以要一副棺木么?不用多好,只要...只要,不让我娘她就这般...便好。”
小女孩脸上带着惴惴而忐忑的神情,说完了这通略有些颠三倒四的话,紧接着,不待别人接话回答,便又急急地道:“我...我知道我家里的银钱所剩无几了,可...嬷嬷能不能先借些给我,我...我以后一定,一定会还的!”
话音落,小女孩落在自己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自己身侧的衣襟,一双泪盈盈的眸子,定在她身前半步的崔嬷嬷脸上。
离得小女孩所站位置几步远的那些丫鬟仆役,相互之间略看了几眼,便齐齐地保持着沉默,垂下了自己的眼帘。
“皎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夫人命婢子们来迎皎小姐回去,那夫人的家,自然也就是皎小姐您的家,您又何必费心什么银钱?”崔嬷嬷还未开口,一直靠着崔嬷嬷身侧最近的那个生得比其他几个丫鬟都更为标致的丫鬟便微微皱了皱眉,开口回道。
小女孩似是有些微赧然,又有些惶惑不安地敛眸,却依旧咬着下唇,带着倔强而坚持的姿态。
那开口的丫鬟一副语重心长,为小女孩着想的样子,见着小女孩依旧这般神情,微一挑眉,便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皎小姐以后可万不该如此言行,崔嬷嬷和婢子们,也定当会为了夫人和皎小姐着想的...”
下马威的程度也算是已经够了吧。
小女孩听着那丫鬟明显带了些僭越态势的言语,敛起的眸中却是显得愈加地泪光盈盈。
崔嬷嬷定神仔细地瞧了面前的小女孩一眼,听着身侧的丫鬟把话说完,方才侧眸轻飘飘地对着那丫鬟递了个眼色过去,那丫鬟收到,便略有些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唉,都是奴的不是,竟忘了该是棺木入土才为正道,奴这就让人去先将棺木买来,只是...”崔嬷嬷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顿了顿,又带着些为难之色,道:“只是,毕竟车马在夷镇这不能停留过久,奴怕万一节外生枝,夫人在家中,怕是会担忧皎小姐。”
小女孩抬起泪水盈睫的明眸,唇瓣无声地嗫嚅了几下,才终于发出了极细微的声音:“崔嬷嬷...我娘她,只要一副棺木葬了便好...”别的,便是她提出也不可能会施行了吧。
心下汩汩,流淌着灼烧的疼痛。
小女孩的唇色,落在众人的眼中,便更为苍白了几分。
崔嬷嬷见着小女孩这般神态,不由在心底叹息了几分,只是略一停顿,即取下了挂在自个儿身上的钱袋,扬声唤来那仆役中的一个,低低言说了几句。
随后,那仆役便接过了崔嬷嬷手中的钱袋,踏步向前,便出了院门。
“皎小姐...”见着那仆役的身形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众人的眼前,崔嬷嬷略有些迟疑地又唤了声小女孩,接着道:“棺木大略一会儿便会使人送来,不若奴先让婢子们给婉婉姑娘先拾掇一番?”
第005章 尽是死生离别处
依旧是晚间就覆盖在身上单薄的衣衫,脸颊之上刻骨蜿蜒的印痕依旧衬着残酷惊人的美丽。
眉眼安详。
小女孩的娘亲,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了刚刚买来的一副薄棺之中,棺盖依着棺身一旁侧立。
而棺木此刻正安置在小小的院落之中。
小女孩站在棺木的近处,其他一干人都沉默地站在距离小女孩几步开外的地方。
没有哭送吊唁或是其他的送葬仪式,只待小女孩看过,之后便由送来棺木的人将棺木抬起安葬到镇外的小山头,一切便就这般要结束。
小女孩目光朝向着安然躺在棺木中的人,眼底,泛着影影绰绰的沉芒。
天色并不炎热,此刻,泛着的气息甚至会令人觉得有些沁凉、点点寒意。
崔嬷嬷抬眼望了望天,远处,似有峰峦隐隐若现,接着,又侧眸同挨在近处的丫鬟稍稍对视了一眼,便要对着仍旧立在棺木旁的小女孩开言。
恰在这时。
小女孩也眨了眨眼,脸上带着犹自未干的泪痕,回转身来,对着崔嬷嬷,压低着声音,沉沉地道:“崔嬷嬷,我可以送我娘...过去的吧?”
一切的仪式都已经从简,没必要再连这般简单的要求也驳回。
说到底,若不是夫人有言在先,老爷的女人自不该同现在世道中的平民一般直接被褥裹身、草席而葬。
总之,预期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亦无需再多做小人,再说,就眼前的小女孩,这般年纪就是如此品貌,又是老爷提及让夫人接回家中的,难保以后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机会出头。
崔嬷嬷的眼珠微微地转动,脸上却是带着几分怜惜与哀色,极是自然地应答道:“皎小姐要送婉婉姑娘一程,这也是应当的,只是,等会儿过去了,皎小姐恐怕也不能停留多久。”
未等得小女孩先回答,崔嬷嬷身侧的丫鬟便微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崔嬷嬷一眼。
崔嬷嬷却并未着理。
“无妨,我...”小女孩轻轻垂首,“我只要看看我娘她以后,安身的地方,如此便好。”
有暗风耸起波澜,只一瞬,便安然成空。
不过片刻之后。
带走为数不多的行李,盖上棺盖,抬起那么一副薄棺,出院门,落锁。
崔嬷嬷一行人,便带着小女孩,随着抬着棺木的人,浩浩汤汤地在巷子里偶尔穿行而出之人的目光注视下,朝着镇外的小土坡行去。
疏落的林木,投射而下斑驳阴翳的碎光,裹挟着浅浅淡黄色、显得有些衰败的杂草,不经意间,被行至此处的众人碾压而过,萎靡于地。
不知是何时挖开的土坑,静静地出现在人前。
该是什么时候便开始准备的呢?
这样一个土坑,总不是片刻就能够挖好的吧?
小女孩站在挖开的坑洞最前方,微微眨了眨眼。
有风无声袭来,抬着棺木的几个看起来比较壮实的汉子,相互打了招呼,便默契地又加了把劲儿,将棺木抬得更高了一些,随后,行至没有堆砌起泥土的土坑旁侧,控制着力度,一点一点地让棺木下滑,最后,轻轻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揭开棺盖。
那几个抬着棺木的汉子便负手退到了一旁。
小女孩几步走上了前去——看这么最后一眼。
棺木中的人,仍旧是阖目安详的模样。
小女孩面朝着棺木中人的嘴角,掠起微微的弧度,仔仔细细、就如在一寸一寸地描绘着棺木中人的容颜,一寸一寸再刻入心底。
好像过了很久,又似只一个瞬息。
小女孩在众人保持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带着些许依恋,目光在棺木中人唇角翘起的弧度停留了一会儿,便狠下心,将视线挪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垂首,声音却颤颤地道:“盖上...棺盖吧。”
崔嬷嬷侧眸看了小女孩一眼,接着便对着刚刚那些抬着棺木的汉子,微一点头。
盖上棺盖,放下棺木至坑中,再覆盖上尘土,这些动作,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却也并不是多难。
抬着棺木来的汉子们,显然都是谙熟流程的人,所以,不过是一刻钟左右,原本挖开的土坑处,就已经垒起了一个小土包。
拿过崔嬷嬷手中的木板,小女孩看了一眼小土包,面朝着土包的正位俯身跪下,右手执笔,轻轻地将木板放置于地面,右手腕悬立,左手撑地,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在木板之上写下了两个字。
娩婉。
她娘亲复姓西乞,原本的她,不曾明白这个姓氏代表的涵义,直到后来...
小女孩低垂的眉眼,愈加地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而单薄的身姿,却让人觉得满满的哀戚之意,尽皆,泄露而出。
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崔嬷嬷抬手掖了掖自个儿的眼角,仿佛同样的哀伤,但唇角细微之处,却分明不自觉地撇了撇。
在娩婉两字后,加上娘亲的称谓,在右下角处,再标上自己的署名。
这么一块简易的木板,便就成了现目前她娘亲的墓碑。
退到了一旁的汉子们中走出了一个,走到了小女孩的近前,伸手接过小女孩递来的木板,面不改色地便上前到小土包前三寸处,躬身将木板凿进了泥土之中,牢牢的。
随即,那汉子又退开回到一旁。
盯着那块木板,小女孩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却不过转瞬,她便伏身下拜,磕足了三个头,又定定地跪上了一会儿,才在崔嬷嬷频频递来的目光之下,缓缓地站起。
许是因为从昨日起,就不曾如何进食过的缘故,小女孩在站起的那一瞬,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幸好,隔得并不远的崔嬷嬷眼疾手快地上前来揽住了小女孩,这才避免了她重又跌落在地上。
“奴扶着皎小姐到马车上去吧,车上还有些茶水点心,皎小姐可以先用着点。”崔嬷嬷看着小女孩,语气分外温和地说道。
竟是,这般快便要离开,片刻也不再停留么?
小女孩闭了闭眼,不再回头望去,再睁开之时,眼中,已是清宁一片。
第006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郁郁葱葱排列在道路两旁的草丛,莫名地,增添上了几分荒芜之意。
天光熹微。
几辆马车前后地挨着,缓缓地由彼端行驰而来。
“还有多久的路程?”一个穿戴得齐整,生得也标致的女子自最中间位置的马车中,掀开了帘子,探出头来,对着驾车的仆役问道。
那仆役拉着缰绳,仍旧是一边稳稳地驱使着车马,而一边则微微侧头,带着几分恭敬地回答:“回姑娘的话,至多还有一个时辰,应该就能抵达府中了。”
“嗯。”女子轻轻地应了一声,便放下了帘子,回转向马车中。
“崔嬷嬷,至多,还有一个时辰了。”女子微微垂眸,却是第一时间向着马车中的崔嬷嬷回复着话。
不自觉地,崔嬷嬷眯着眼冷觑了那女子一眼,接着又看了看一直保持着乖巧静默地坐在马车最里侧的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默不作声。
崔嬷嬷却开口,没有回复那女子的话,而是对着小女孩,微微笑道:“皎小姐,一路车马劳顿,等会儿到府中,要不奴先安排您先行洗漱,再去夫人那...”
“不用了。”崔嬷嬷的话未说完,在马车微微晃动的一霎,小女孩轻声便截断了话,旋即,又接着道:“我总不能让长辈等我,这样,不合礼数,到了府中,合该先行拜会过才是。”
那女子,也就是那日站在崔嬷嬷近侧的丫鬟,听完小女孩的回话,不由便微皱了眉头,不动声色地朝着小女孩望去了一眼,但,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仍旧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
崔嬷嬷应了一声,看着小女孩又恢复安静的模样,亦不再出声多说什么。
马车内,一时,变得愈加静谧。
唯有,随着路程渐行渐近,车辙轻摇晃动的声响,隐约递送。
天光渐明。
焚着香炉,显得靡绮而温暖的内室,一个穿着碧色衣裙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踱步而入,随即,却是低眉敛目,垂首立于一侧。
软榻上,半阖眸子,似睡非睡,穿着一身鲜丽艳红色衣衫,斜挽着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水色上好、隐约似有波光绰约白玉簪,眉目妍丽,独独斜倚着软榻,便给人以逼人艳光与雍容华贵姿态的女子,见着那穿着碧色衣裙的人入内,不曾抬眸,便轻声道:“人带回来了么?”
音色软糯,**如春思。
碧色衣裙的女子,恭敬应答:“是的,夫人,不出一刻钟,人应当就会往这边来了。”
“所以,那个女的...”被称作夫人的女子,唇角边漾开浅浅如水波的笑意,看起来端的是色弱春晓、明媚**一般的风采,话音,却莫名地又带上了冷意:“已经死了吧。”
碧色衣裙的女子,仍是恭敬垂首,却并不曾应答这般的话,只当,全然不曾听见,这其间言辞里的残酷。
香炉静谧,幽幽清香,冷冷透出。
不一会儿,一身着桃色衣裙的、同样不过双十年华般的女子,踱步而入,只脚步相较于之前碧色衣裙的女子,明显更快速了些。
及至室内,那桃色衣裙的女子,并不曾等被称作夫人的女子开口,便先行言道:“夫人,崔嬷嬷已经领着人过了外门,正向着里院而来,此刻,大约也快在外间候着了。”
桃色衣裙的女子声音清脆,一连串的话,正如珠玉落玉盘,声声入耳,却不叫人生出厌烦的情绪。
“嗯。”软榻上的女子,依旧半阖着眼眸,轻轻地应了一声,接着,便又对着桃色衣裙的女子道:“桃红,你去将人迎进来吧,不要失了礼数。”
一个小丫头虽不值得如此,但这番行为,也并不唯独做给那小丫头看的。
桃红心底明了自家夫人的意思,只脆脆地应了一声,便利落地转身朝着外间走去。
“碧枝,下次记得令管事房的换一种香,如今这个味道,倒是愈发地叫人觉得腻歪了。”桃红刚刚踏出门去,此间,软榻上的女子便令人打开了一扇窗户,眸光清透地朝着窗户外转去,如是轻声,似浅浅笑谈般地说道。
“是的,夫人。”碧枝仍旧在一旁恭敬垂首。
此后,片刻无话。
片刻之后,穿着桃色衣裙的桃红,便领着崔嬷嬷并时常与崔嬷嬷站在一处生得更为标致齐整的一个丫鬟,还有稍稍被整理了一下衣衫、身形单薄的小女孩,款款地走了进来。
这般眉目。
原本斜倚在软榻上若无骨般妍丽娇弱的女子,在几人踏进内室的时候便已经微微抬眸,视线轻扫过在她面前的几人,旋即却是在小女孩的脸上定定地凝滞了一瞬,瞳孔微缩,转瞬,却是换上了一副温婉含笑的模样,对着小女孩略略招手,道:“你便是阿皎吧?这小模样可真真是惹人怜爱,怪不得爷叮嘱着要好生将阿皎接回来呢。”
软榻上的女子眉眼弯弯,言语间是亲昵的调笑之意,好似,她是真的怀着一份赤诚的热情,想要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小女孩微微抿唇,眸光闪烁,好似喏喏而害羞的模样,站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这般眉目又如何,一个还不是毁了容,如今不在尘世,一个如此畏畏缩缩、小家子气,日后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造化。
软榻上的女子仍旧是温婉笑着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小女孩来回打量,心底思量了几个来回,暗自嘲讽了一番,却又接着顿了顿道:“阿皎,怎的不过来呢?”
小女孩看着软榻上的女子纤细而白皙的手腕,表情含羞带怯,脚下便不由得迟疑踯躅,眼神似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崔嬷嬷所站着的地方,似想征求意见,又似寻求依靠。
崔嬷嬷看着软榻上的女子朝着这方微一点头,这才回望小女孩带着些许慌乱的眼神,含笑示意小女孩上前去。
于是,众势所向的情况下,小女孩只得亦步亦趋地朝着软榻所在的位置靠近。
第007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西乞俪。
看着离得软榻上的女子容颜,随着愈加靠近的距离,而愈加清晰,仍旧是一副含羞带怯模样的小女孩心底,开始来回反复地深刻着这个名字。
不过是几步路的长度,即便是极其缓慢的挪动速度,也长不过一瞬,既到近前。
立在了西乞俪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再进一步,几乎就要避免不了彼此气息杂错,小女孩垂眸,止下了自己挪动的步伐,而双手落在自己衣襟两侧,仿佛紧张,于是狠狠地捏着衣襟。
“阿皎,不必这么拘礼,算起来,你毕竟是该叫我一声母亲的。”软榻上的女子,也就是西乞俪,看着小女孩仿佛拘谨的小模样,温和着声音,顿了顿,又接着道:“在自家人面前,尽可随意便是。”
“......”小女孩抬眸,略有些迷茫的样子,似乎听不太懂西乞俪话中的含义,只怔怔然地看着西乞俪,唇瓣微张,动了动,却是又什么都不曾说出来。
实在没有什么想要去应对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的兴致,看过之后,更是没有了多少说话的耐心。
西乞俪唇边的笑意,愈发地温柔和婉,看起来显得恬然可亲,紧接着便对着崔嬷嬷嘱咐般地道:“阿皎一路行来,想必是有些累着了,崔嬷嬷,可有嘱咐下边的人去备上热水,整饬好房间?”
“回夫人的话,都已准备好了。”崔嬷嬷沉声应道。
“那阿皎便先去休息吧。”西乞俪转向小女孩,妍丽的容颜在透入的光线下,愈加地添上了几缕风采,“晚间你父亲和琼琼也回来了,正好彼此见过面,再说说话也不迟。”
不待小女孩做出任何反应,这厢,西乞俪将话说完,顿了顿,转而便就对着崔嬷嬷和那站在崔嬷嬷身边的丫鬟接着道:“崔嬷嬷,青草,仔细着些吩咐下边的人,万不可慢待了阿皎,若是阿皎说出些受了委屈的话,我可是会责问的哦?”
话到最后,多了几分调侃似的意味。
只崔嬷嬷和青草仍是毕恭毕敬地应答道:“是。”旋即便领了似仍旧未回过神来,茫茫然的小女孩出了内室,向着另外一处院子行去。
阖目敛息半晌。
斜倚在软榻上的西乞俪,又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地对着候在她一旁的碧枝,声音轻柔地道:“过会儿寻出几套衣服送过去吧,至于成色该如何选,自个儿琢磨便是。”
碧枝心下会意,应诺,旋即便也出了内室。
“桃红。”西乞俪抬眸,“琼琼前两天订做的衣衫,铺子上可有送来了?那琉璃醉的花钿可从归置的箱笼寻到了?”
“都已收拢好了,夫人。”桃红笑吟吟地应答。
“...嗯。”西乞俪细微地应了声,便又阖目,靠下在软榻之上,气息浅浅,渐渐有规律地缓和了下来。
桃红眼见,便蹑手蹑脚地行到一旁的窗边,动作轻柔地将打开的窗拉上,寻出柔暖的毛茸茸的毯子,轻轻地、轻轻地将其搭在西乞俪的身上,便又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顺便也拉上了门。
一室,陷入静谧。
有热气从澡桶内散逸而出,袅袅盘旋于房间里,小女孩扭着性子,在那些婢女们为她脱去了外衫之后,便愣是将人都推送了出去。
自个儿轻轻解开了内衫,搭在一旁专门安置的屏风之上,也不曾费多少周折,小女孩便已经进入了明显是照着大人的身量小了好几号的澡桶内,微微垂眸,洗拭起来。
热气浸入肌肤,温暖靡绮顿生。
不知过了了多久,小女孩的神情中带上了一种不知名的恍惚之色,指尖抬起轻轻地探向背部,微一摩挲,但很快似被惊醒一般,神色间换上了一派的冷凝与肃然,眼底在腾腾而起的雾气之间晦暗不明。
闭了闭眼。
已经洗拭完毕的小女孩,又静静地在桶中待上了一会儿,至水温渐有微凉的趋势时,她才站起了身,从桶中而出,擦拭过,穿好了内衫,这才唤了婢女进来。
小女孩的脸上带着刚刚沐浴完毕的红润,左边眼角下、鼻翼旁如同泪滴般的朱砂痣,鲜妍如血,莫名地竟衬得那稚气的眉目多了丝妖娆之色,只不过一个转瞬,又了无踪迹。
沐浴完毕,不再着外衫,小女孩径自往卧室寻去,待得将本就不是多长的发丝绞干,便依身在床上,陷落入梦。
午后一梦,一觉便将至晚间。
车马碌碌,行人尽皆归家。
第008章 升沉闲事莫思量
“...若说能真正地毁掉一个世家传承,那么,唯独只有四个字——后继无人。”
天色渐暗,一辆马车停下了转动的轱辘,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一个身量较小的小姑娘从马车而出。
隐约地,似乎是在交谈着些什么,及至门户近前,那弓着身子候在门边的仆役,才听清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那男子和小姑娘的身形,便渐行渐远。
“那父亲的意思是,秦家这一次能够躲开这一劫么?可是,外租父分明是和父亲说秦家躲不开了,当时父亲您也并没有言说其他...”来到里院,悬挂着角灯的长廊下,小姑娘精致的眉眼逐渐显露出来,即便是略略稚气一些,也无法掩盖住那一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妍丽,而那声音,更是如同莺啼婉转,令人暗赞。
“秦家是逃不开这一劫。”男子低沉的声音缓缓透出,灯影之下,眉目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的俊朗,而神色间似乎总若有似无地夹杂着一抹冷然,自成风度,“秦家...选定的那名继承者如今这般年纪,纵是心有余,亦是力不足。”
男子话音到这,微微地顿了顿,脸上浮起了一个意味不明、转瞬即逝的浅笑,随后,便以一种说不上来的神色,语气幽然地道:“不过,逃不开这一劫,并不代表以后秦家就没有机会翻盘重来。”
“思之罔极,其成于行——秦家那小子的名,倒还有点意思。”男子神色间的冷然微凝,转瞬即逝,旋即,他便又很是平静地对着若有所思的小女孩道:“今天...应该就要多出一个人了吧。”
男子的语气在说着这样子的话时,显得格外地平静,平静得近乎迥异于往常。
眉目精致的小姑娘不由得抬眸朝着男子看了一眼,水漾般的眸底如同被小小石子坠落后的静寂湖面,荡开浅浅的波纹,却只一瞬,又隐去微澜。
一路而行,男子似乎对于小姑娘那么一瞬间的波动,全然不察。
“夫人,老爷已经进了里院了,要吩咐厨房的上菜了么?”桃红自外间行来,对着坐在厅房内椅子上的西乞俪脆脆地道。
“不用,等人来了再说。”西乞俪妍丽的容颜上,午后的慵懒之意褪去,此刻听着消息,眉梢眼角更是多了几分神采,随之,她又似终于想起了些什么,沉声道:“现在,还是先去把暂且安置在那处院子里的人请来,至少,也得叫老爷见一见才好。”
说到最后,原本泛起的神采已是不由自主地冷上了几分。
桃红觑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应了声,便转身就要出去。
却不想又被叫住。
“等等,这回不用桃红去。”语罢,西乞俪抬眸,淡淡地往自己身侧站着的碧枝瞥了一眼,碧枝便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旋即便往外去。
桃红看着碧枝逐渐走开的身影,眨了眨眼,神色间似有不解,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眉间。
西乞俪浅浅淡淡地露出几分笑意,目光只落在房门之外,并不曾理会桃红那明摆着的疑惑。
桃红也只得按下不表,准备等稍晚些,再寻碧枝来问。
正当碧枝走到小女孩的居室时,小女孩已经在婢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下午西乞俪令人送来的一件嫩黄色的衣衫,料子倒是上好的,只是也许小女孩之前的日子过得确实不是多好,将养得肤色也稍稍偏暗了些,被这样一件衣衫一衬,多了几分稚气不说,更凸显了肤色上的瑕疵。
只到底,小女孩的底子还是极好的,那般眉眼,再多的溢美之词,论到最后,也只能用恰到好处这般的词汇来形容。
“姐姐,你怎么来了?是夫人让你来的么?”碧枝刚进门没多久,正待同小女孩行过礼后,便说明自己的来意,但,她话音未出,本是陪着小女孩站在梳妆镜近侧的青草,瞧见了她,脸上便露出了欢欣的神色,笑吟吟地说着话,上前了几步,在碧枝的近前站定。
碧枝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坐在梳妆镜前任由着其他人摆弄着发髻,仿佛神不守舍,没有留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的小女孩,接着,才回转了视线,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青草,抿了抿唇,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训道:“青草,忘了姐姐怎么跟你说的么?在府上,言行无状从来都是大忌,无论什么时候,都须谨慎思忖。”
青草脸上欢欣的颜色稍稍地淡下了一些,撇了撇嘴,却还是认真地应道:“知道了,姐姐。”
说完这些,碧枝顾着那边,便也不再对着青草多说些什么,只一应地上前了几步,向小女孩行了个挑不出半分差错的礼节,旋即才恭敬地道:“皎小姐,夫人命婢子来请您到前厅去用餐。”
一直似恍惚着的小女孩如同被惊醒,回过神来,而神情之间还有几分茫然,听了这话,也只是怔怔地看着碧枝。
碧枝脸上没有出现一点点的不耐烦或是敷衍,见小女孩这般,也还是恭恭敬敬、极为认真地将刚刚自个儿说的话大意又重复了一遍。
青草在旁边站着,不由得皱起了眉,转瞬思及刚刚碧枝的话,她便也按捺下了自己的心绪。
“哦。”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女孩眨了眨眼,也只如是闷闷地应答了一声,旋即便不再多言。
一旁的崔嬷嬷瞧着,不禁便接了话,自如地应答道:“碧枝就先回去回复夫人的话,随后奴便领着皎小姐去前厅。”顿了顿,崔嬷嬷又转向屋里另外一个年纪挺小的丫鬟,道:“夜风可能会有些凉,皎小姐身子单薄,去将下午夫人送来的薄披肩寻来。”
小丫鬟应答而去。
碧枝又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女孩几眼,见其仍旧一副懵懵懂懂的情态,便也顺了崔嬷嬷的话,转身往外行去。
青草眼珠子微微一动,竟也不曾说些什么,便跟在碧枝身后往外行去。
崔嬷嬷冷眼旁观,也只作不闻,待随后小丫鬟取来披肩,给小女孩系好,便牵着小女孩向着前厅走去。
夜风果如言说,微有凉意,浸透气息。
第009章 天未老,人未偶
厅堂之内,灯火称不上通明,反而有些昏黄,莫名地衬出了一种类似于温馨和暖的绮丽。
西乞俪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衫,在光照之下,衣衫之上似隐隐泛出熠熠流彩,更衬得她容颜妍丽,气度华贵。
和之前那男子一同进入里院的小姑娘,最先来到了西乞俪的面前,扬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眉眼间似荡着清润的溪水,濯濯清宁,却又掩饰不去欢欣的痕迹,紧靠到西乞俪身侧,小姑娘这才出声,唤道:“母亲。”
西乞俪顺势便揽了小姑娘入怀里,眼底叠起重重的宠溺疼惜之意,轻轻地抚了抚小姑娘的发丝,却是又侧眸满含情意地看了眼随在小姑娘之后进来的男子,娇柔地道:“夫君,饭菜已经备好了,是要稍作休息,随后,再摆上饭菜么?”
这被西乞俪唤作夫君的人,便是让西乞娩婉几乎赔付了一生的男子——当世北大陆极具显赫声名的大文豪,伶舟溯。
听得西乞俪的问话,伶舟溯已坐在了雕花木椅上,神情之间,不见得有多少的变化,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西乞俪似早已习惯了伶舟溯这般的态度,得到了问话的答案,朝门外也不知是哪一个方向略略瞟了一眼,随后,微勾起了唇角,又将视线落在了自个儿的怀中,她和伶舟溯唯一的孩子——也就是那小姑娘,伶舟琼的身上,柔和了眉目,絮絮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关怀话语。
伶舟琼也都一一认真作答。
此刻的厅内,看起来,就是一副诠释得十分美好的、有关于家室的画卷。
只是,不巧,恰在这个时候,崔嬷嬷便领着那小女孩到了厅堂来。
如暴风雨前,丝丝落下的雨点,在小女孩仿若手足无措般踏进了厅堂内所有人视线里之际,厅内的众人眉目之间都或多或少地泛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却都掩饰得十分之好,而且,不到片刻,尽皆湮灭了那些微妙的踪影。
“你,是唤作皎,对...吧?”
有些出乎意料,最先开口打破这片刻凝滞的,并不是从一开始见面就对小女孩表现地十分柔情的西乞俪,而是手中不知何时端上了一个茶杯,轻抿了些许香茗,神情间并不显得多么在意,反倒有些漫不经心模样的伶舟溯。
他在问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肯定,甚至还蹙了蹙眉,像是思索了一番,才恍惚地记起了这么一个单字的名。
西乞俪的眉目之间漾动着轻缓的笑意,看着可亲,却又莫名地像是杂错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她手下轻抚着依偎在怀中的伶舟琼,眸光却清透地落在——本该被唤作伶舟皎的小女孩身上。
无人可见,在暗处,伶舟琼的眼底,掠过了一丝浅淡的幽光。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伶舟皎紧紧地、紧紧地攥起了两侧的衣襟,半垂下的眼帘,遮掩住了眸光深处的潋滟旖旎,灯火带着些微闪烁的光芒,浸润在她的脸上,模糊地,叫人辨不清楚,她细微处,涌动的心绪。
这便是她娘赔付予一生的男子。
她的...父亲。
伶舟皎微微张嘴,嗫嚅着似想要回复问话,但又似不知如何回复才最正确,一如一开始给予西乞俪所有的印象——胆小怯懦,不知所措。
没有丝毫的破绽。
伶舟溯皱眉,冷眼瞧着伶舟皎有些畏畏缩缩的模样,又看了看已经从西乞俪怀中退开,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迎着了他的目光还回以笑颜的伶舟琼,那眉,不由得蹙得更深了几分。
一晌无言。
伶舟溯面上神情浅淡,也不再对伶舟皎多加关注,只声音沉沉地道:“把饭菜都摆上桌来吧,用完餐,也好早些休息。”
西乞俪含笑应下后便唤来桃红,令人上菜。
伶舟皎依旧似手足无措般地站在原地,颇有些进退维谷的姿态,于是,本该守在西乞俪边上的伶舟琼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见此形状,便蹬蹬地走上前来,眨巴着眼睛,恍若天真可亲地道:“你便是阿皎姐姐吧?以后我们就要住在一处了,阿皎姐姐应该可以陪着我玩的吧?”
装模作样这般的功夫,伶舟琼就像西乞俪一样,早已经使得炉火纯青。
而现在的伶舟皎,跨过漫漫年岁,心性也早已变得隐忍收敛。
于是,面对伶舟琼的友好,伶舟皎只是怯怯地回了个浅浅的笑颜,双手仍旧紧紧地攥着两侧的衣襟。
伶舟琼虽是心底不曾存有丝毫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的大意,但见她这般模样,此时也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正好又瞥见菜碟已经一一端上了桌,便道:“阿皎姐姐定然已经饿了吧?我们正好先去吃饭吧,以后阿皎姐姐可一定要陪着我一起玩哦!”
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说着天真明媚的话语,其实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如果,这么个小姑娘是伶舟琼的话,伶舟皎的心下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揣摩揣摩这般话里,最真切的含义。
想再多,目前,也只能相安无事。
这餐饭,用得很是平静,偶尔几句低声的交谈,也不过无关紧要的、类似“多吃些”等等之类的话语。
饭后,厅内的几人,也都各自四散而去。
夜色渐深,渐浓。
“...前几天夫人说的事,就按夫人说的办吧。”伶舟溯已经脱下了外衫,只着如雪的绸缎中衣,斜靠在床沿,声音很平静、很平静地道。
正在梳妆台处,挥退了婢女们,自个儿取下发髻上一只簪子的西乞俪,初闻此言,眉目微敛,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但很快,她便转向伶舟溯,眸间波光涟涟,婉婉笑言:“如是这般,夫君,可真就不会心疼?”
“......”伶舟溯阖目,俊朗的眉宇间,叫人更加辨不清心绪。
西乞俪微微抿唇,起身,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款款向伶舟溯所在方向而去,到了近处,更似无骨般,软软地倒在了伶舟溯的怀里。
此际,夜色更沉,灯火更暗。
更漏未鸣,时正好眠。
第010章 如何过得今宵去
一连几天。
安分地待在院子里,不曾踏出院门一步的伶舟皎,再没有见到伶舟溯、西乞俪,就连那天晚上信誓旦旦说要和她一起玩的伶舟琼也不曾露过面。
秋色渐浓,肃杀之气愈重。
蹦跶不了几天的秋后蚱蜢,现在,又哪里还会引起多少的重视呢?
站在窗边,同前几天一样,视线落在庭院里,而思绪却不知散落在哪一片的伶舟皎,忽觉一阵凉气扑面而来,单薄的身子不觉轻颤,旋即回神,径自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衫,伸出手,把窗户一关,转身,就往燃着碳的室内走去。
往回走才不过几步,伶舟皎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便从外间而入,迎上前来,见着伶舟皎,盈盈一福,便眨巴着眼睛,道:“皎小姐,今日怎么这么早便起身了?婢子方才寻崔嬷嬷将小姐的手炉拿了来,正好现在小姐便能用上了。”
小丫鬟说着话,笑了笑,便将怀中抱着的手炉往伶舟皎这边一递。
伶舟皎顺势接过,手炉的温度正适宜,刚刚好暖上了在窗户边站着的时候吹凉了的指尖,她抬眸,对着小丫鬟略略弯了弯眉眼。
“皎小姐先暖着手罢,婢子去唤人进来服侍小姐洗漱。”语罢,小丫鬟见着伶舟皎点了点头,便利落地转身朝着外间奔去。
今日,也该是时候了吧。
伶舟皎眼瞅着小丫鬟往外行去,又看了看手中精致的暖手炉,不发一言,微敛了眸子,睫羽颤颤。
闲来无事。
待得洗漱完毕,用过早点后,伶舟皎自偏房内寻来几步不知何时闲置在里间的书本,便倚在里间的藤椅之上,断断续续地看了起来。
时不时,在不引人瞩目的情况下,便将目光错落地往门外看去。
比原本预期的时间,有些晚了。
大约在午后,用过了中午饭,西乞俪身边的碧枝,便恭谨地前来,对着伶舟皎说出了邀请她过去厅堂那边的话语。
毫无例外,又是崔嬷嬷出面应下,碧枝才转身回去。
原来的她,面对这场邀请,最后表现出来的,是不是有些忐忑不安和惶恐呢?
伶舟皎心下暗暗思忖了一番,在奔赴向这场邀请的时候,觑了眼跟在自己身侧的崔嬷嬷脸上的神情,适当地表现出了些小心翼翼、害怕行差踏错的惶惑,怯怯而懦弱。
就像真的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一样。
或许今日她能得这番造化,倒还真的该感谢她们才是,如今这般心性,不也是经由那曾经的种种才磨砺而成的么,呵。
不远处,厅堂光线明亮,午后斜落下的光线,细细地铺在了厅内正中央的位置,更显气派了许多。
伶舟皎抬起眼帘,望了一眼,不由得微微地眯了眯眸子。
“夫人,皎小姐已经来了,正在门外候着。”碧枝走到西乞俪身侧,微躬了身,道。
西乞俪略微转动了一下放置在桌子上的茶盏,感受到手心处传来的点点暖意,妍丽的脸上浮起娇柔的笑意,旋即,便道:“唤她进来吧。”
碧枝未动,一早便候在西乞俪身侧的桃红,便扬起了明丽的笑颜,热情地出去将伶舟皎迎了进来,崔嬷嬷自然也随侍在一旁。
“白云山的那处道观倒是个清雅别致的地方,据传还曾有仙人在那沐浴晨光。”西乞俪放开了手中碰触着的茶盏,噙着笑意,眸光定定地落在伶舟皎的身上,“不知阿皎是否有兴趣去观赏观赏?”
开门见山,少了初次见面时的试探和婉转。
“...”伶舟皎眉尖微微皱起,不解地看了看西乞俪,又侧眸转向站在她身旁的崔嬷嬷,就好像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西乞俪会说出这样好似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崔嬷嬷虽是站在伶舟皎的身侧,眼角触及到伶舟皎的目光,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曾留意四周的模样。
西乞俪嘴角噙着的笑意不变,对于伶舟皎这样的“不知趣”,只是眸光微凉,淡淡道:“阿皎可还有什么想要带去的东西?现在可就要想清楚了哦,今日晚间,大约师傅们就会来接阿皎去游玩了,阿皎,开心么?”
明明是最直接不过的手段,旁观的人只要略一思索,谁都能够看清这其间的不怀好意,偏偏西乞俪就还是要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
叫人看来,却不是可笑,而是胆寒。
敢这样直接,自然是因为手中握着重要的底牌。
伶舟皎心下不可抑制地浮上冰寒的凉气,面上却是懵懵懂懂的张皇之色,好半晌,她才怯怯地道:“...夫,夫人,我,我哪里也不要去。”
泫然欲泣,将哭未哭。
端的是,可怜可爱的姿态。
“娘已经不在了,我,我想留在父亲身边,还想和...和妹妹在一处,妹妹说过要来找我玩的。”一个生性怯懦的小女孩,在面临即将被送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局面时,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地找着稚嫩的借口,期望能够留在稍稍熟悉一些的环境里的。
西乞俪淡淡地扫了伶舟皎一眼,眼底含着很是明显的轻蔑,面上却仍是噙着笑,不容拒绝地道:“这便是我和你父亲的意思,阿皎可要乖乖听话。”
西乞俪说完,也不再看伶舟皎,只是对崔嬷嬷道:“回去把阿皎的东西归拢好,该带走的,都收拾出来,免得阿皎要用的时候又寻不出来,晚间,白云山上的师傅们来了,便将东西交给她们带走便是,哦,对了,崔嬷嬷,你带上几个人送阿皎去吧,将阿皎平安送到后,你再回来。”
西乞俪的话里,带着莫名的意味深长。
崔嬷嬷只得恭敬应是。
一切成了定局,就算伶舟皎真的哭出声来,或是吵闹,也已经无济于事。
西乞俪说完了该说的话,略一挑眉,便摆了摆手,让崔嬷嬷“牵”了伶舟皎,从自个儿的眼前麻溜地消失。
崔嬷嬷心领神会,转眼便同伶舟皎一起不见了踪影。
秋,已深,天色自然也暗得愈发地快了。
第011章 白云深处有人家
“皎小姐,夫人让您去白云山观赏,自然有夫人的理由,而且白云山也确实是个好去处,皎小姐不必如此这般忐忑。”
崔嬷嬷领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伶舟皎一路走回院子里,到了房间内,见着伶舟皎还是一副忐忑不安、心下惶惶的样子,不由得便出声道。
“...”伶舟皎自个儿在房中寻了个椅子坐下,对于崔嬷嬷的这些话,完完全全,置若罔闻。
崔嬷嬷也没有了同她这么个注定要被送走的人多攀谈什么,见她如此,也就只唤来了几个小丫鬟,好生叮嘱了一番“好好照顾小姐”之类的话,便走了出去。
伶舟皎在崔嬷嬷转身的时候,定定地看了崔嬷嬷的背影一眼,眼中是说不出的晦暗,却偏偏又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神情里的不对劲。
白云山,从表面上来看,真就是一个好去处,只是,以西乞俪的为人来说,根本不可能探听不到,那白云山实际上是个怎么样污秽肮脏的地方。
西乞俪敢送她去,又怎么可能没有打点好呢?只可怜以前的她,完全不懂得这其间的深意,到最后,即便明白了所有,也早已无力回天。
伶舟皎微微闭眼,捏着椅子的指尖不自觉有些泛白。
傍晚,秋风将院中的小湖面吹起微澜。
崔嬷嬷领着几个仆役和几个生得比较粗壮的丫鬟站到了伶舟皎的面前,她道:“皎小姐,师傅们已经来了,倒不好叫人久等,您这便随奴和婢子们出去,可好?”
伶舟皎随意扫了眼那几个丫鬟手中薄薄的行李,唇角几乎绷不住地要露出几分嗤笑,但却仍旧是保持了惶惑不安的怯懦姿态,不言不语,只睁着一双眸子,十分无辜地回望着崔嬷嬷。
崔嬷嬷视而不见,冲着身侧的丫鬟微一使眼色,那丫鬟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来,也不管伶舟皎的反映,直接就“搀扶”着伶舟皎,随着崔嬷嬷的转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西乞俪她们都没有出现。
在侧门外,立着几辆外观上看来很是朴素的马车。
见着崔嬷嬷和伶舟皎这一行人出现,几个女尼打扮的人,便自马车旁走出,款款地向着她们迎来。
崔嬷嬷见着来人,神色淡淡,只不痛不痒地道:“女师傅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以后,还烦请师傅们多多照料下小姐才是。”
女尼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大些的,听着崔嬷嬷的话,也端着一副淡漠的神色,浅浅地应道:“这是自然。”便也不多言语。
随行而来的其他女尼们,都端着淡漠出尘般的神情,但却不自觉,在不经意间,以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来回地打量着被丫鬟紧紧“搀扶”着的伶舟皎。
话不多时,傍晚的天色更沉上了几分。
崔嬷嬷一句“夫人命奴送小姐到白云山”对着那年纪较大的女尼说出之后,便领着伶舟皎上了其中的一辆马车。
其余人等,便各自找好了位置。
马车缓缓而动,很快便消失在了伶舟府门前。
而自门后,却缓缓现出了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的身形,那般眉眼做着高深莫测的姿态,说不清道不明的冷然自其间贯穿,不是伶舟溯,又能是谁?
只见他望着那些马车离开的方向,静默立了半晌,唇角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转身,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秋风薄凉,自伶舟溯离开的地方,卷起落叶,在空中微微打了个旋儿,又飘往他方。
大部分时间行在马车中,偶作停顿,至此,距离离开的那天,已经度过了六七天的光景。
有丫鬟偷偷地掀开了马车里的帘子,一座沐浴在白色雾霭之中,若隐若现,显得渺渺而高远的山峦便直直地摄入眼中。
小丫鬟的神情之中,不觉,便露出了几分赞叹的神色,而正在小丫鬟斜后方坐着,正好也能随之看见帘外景色的伶舟皎,嘴角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白云山上白云观,依偎在山腰处。
于是,到了山脚下,那几个女尼便领着人将马车放置在了平常专门置出来的马厩中,随即,一行人便只好步行往山上的白云观寻去。
伶舟皎低垂着眸子,随着众人的步伐向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也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心底翻腾的情绪。
这个地方,曾经带给她那么多实在是算不上好的记忆,但是,也是这个地方,让她遇见了秦姨。
天光云影,将走到了山内众人的身影,渐渐消隐而去。
白云观。
走到山腰所在,观门上方挂着的匾额,那字体潦潦,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洒脱和大气,而匾额的古朴与陈旧,更是衬出了白云观立观的年份久远。
一路行进,观内布局清幽,层层而入,颇使人有些“柳暗花明”之感,未曾见过这等景象的小丫鬟们,彼此低低声地交谈,神色之间都少不去赞叹。
而原本随行的仆役,遵循了表面上的规矩,自是不能留在这满是女尼的观中,只得在山底下的马厩中看管马车,并略作休息。
行至里间。
遇见女尼们的身影,不由得便多了起来,丫鬟们见到,都会客气地行礼招呼,而崔嬷嬷从头到尾神色都只是淡淡,也并不怎么同这些人多做寒暄。
“房间早已安置妥当,晚间,自可稍作休息。”步入一个明显很是宽阔敞亮的厅堂内,里面立着几个年纪较之前看着的女尼更大上了好几分的人,同样的衣饰,偏偏几个人中一个坐在正中央,其余的自分布两旁,而首当其冲开口的,却是坐在右手边最下角的一个女尼。
“有劳费心。”崔嬷嬷定住脚步,也不曾抬眸回望,便淡淡而道。
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崔嬷嬷的态度,那女尼转而又对着领着伶舟皎她们进来的几个女尼微一点头,几个女尼便心下会意地领着那多少拿了些行李的丫鬟往外间走去。
此刻,便只有崔嬷嬷,伶舟皎,和搀扶着伶舟皎的那个丫鬟,仍留在原地。
第012章 秋阴时晴渐向暝
“这段时间,恐会多有叨扰,等皎小姐适应了这边的起居,奴便会领着丫鬟仆役们回去复命。”崔嬷嬷瞟了一眼坐在最中央位置的女尼,顿了顿,又接着道:“只盼惠安师傅,能好生照料小姐。”
这番话,言语直接,却又端的是意味深长。
坐在首座上的惠安眸光微闪,淡漠的神情里又带着仿佛亲和的浅淡笑意,视线往崔嬷嬷身侧的伶舟皎一扫,旋即,才回着崔嬷嬷的话,道:“你尽管放心,我等自会省得。”
旁侧的其他女尼,尽皆,沉默不语。
“晚饭自会送到各个厢房里去,若是没有其他的事,你尽可带着小姐回厢房里休息一会儿。”惠安的目光自崔嬷嬷淡淡神情的脸上扫过,亦不欲多说其他,只暗递了个眼神往旁侧一个女尼,那女尼便会意地起身,走到崔嬷嬷的面前,道了句“请随我来”,便领着人往外行去。
不一会儿,崔嬷嬷和伶舟皎等人的身形,便消失在了惠安等人的眼前。
“惠安师姐,这个嬷嬷未免也有些太过不识抬举,那般态度,你又何必还将这么一桩事应承下来?”待得崔嬷嬷一行人走远,坐在惠安左侧的一个女尼便蹙着眉头,咄咄问道。
“这嬷嬷倒没什么,关键是她背后的人呐...”惠安还未出声,之前那个坐在惠安右侧说过话的女尼,便挑了挑眉,先行开口道。
“她背后的人,便是哪一家的夫人,又有什么可惧的?”坐在左侧的女尼微一拧眉,满不在乎地回道,“这么多年下来,见识过的夫人也不知凡几了,若是对着一个个都要这般小心,那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惠安各看了她们俩一眼,接着对着左侧的女尼道:“清心,夫人是没什么,关键是,这个夫人却是姓的西乞,而这夫人的夫君,又恰恰好姓伶舟,更恰好的是,这夫人刚好还有个如花似玉的亲生女儿...”
西乞?伶舟?
清心皱了皱眉,略略思索了一番之后,神色间露出了些微恍悟之态,但语气间却仍有迟疑,道:“可是,不是说那些话只是传言而已么?”
“若是太平盛世,传言当然就仅仅只能是传言,但如今这个世道,传言是真是假,又有何重要,只要有人愿意相信便好。”惠安淡漠的脸上,眸色更显幽深,“再说,谁又能说得准,这就真的仅仅只是个传言?”
厅内,一阵沉默。
惠安淡漠的脸上,忽地,唇角拉开,绽出笑颜,恍惚看去竟平添了诡异的惑人般的神采,就连眼角扯出的细纹,也显出了蜿蜒的美丽,紧接着,她便又道:“再说了,这般平白地给我们送来个将养几年必定会修成祸害一般的女娃,不用任何报酬,要真论起来,还是我们赚到了不是?”
惠安此话一出,留在厅内的几个女尼,都心照不宣、神色不明地齐齐笑了起来。
厢房,布置得格外地朴素,一看便知,这是在观内无疑。
那女尼将崔嬷嬷并伶舟皎等送到了目的地,略略交代了几句,便自行离开,留下她们几人打量着为她们几人安排的几间厢房,各自,沉言不语。
晚饭,不过清粥素菜,只是,对于奔波劳累了许久的人来说,也还算得上是可口。
崔嬷嬷守着伶舟皎用过了晚饭,又让小丫鬟服侍着伶舟皎洗漱了之后,看着怯怯地蜷缩在床榻上角落里的伶舟皎,她只是神色浅淡地道:“皎小姐,好生地待在观中,也许...”
崔嬷嬷的话没有说完,在话音的最后,她只是用着一种带着些许怜悯的眼神,看了伶舟皎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开,顺手,还带上了伶舟皎所在厢房的门。
也许,等到伶舟溯再想起什么的时候,就可以有翻盘的机会了,是么?
厢房内,唯一的一盏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灯火绰约,光影在伶舟皎抬起的脸上漫漫,愈加地衬得她眼底光彩陆离、深邃得令人摸不清楚方向。
只可惜,这一次,她虽是顺从地来到了这么个地方,可却并没有打算一直都顺从着西乞俪的心意下去。
伶舟皎的指尖狠狠地扣住了自己的手心,她挺直了脊背,怔怔地盯着那扇被崔嬷嬷关上了的门,半晌,她才忽地,扯开了嘴角,一笑,拉过了床榻上摆放好了的被褥,将之覆在自己的身上,转而,便向着枕头在的方向,倒下,阖上了双目。
夜,静谧,却又隐约夹杂着嘈杂的声响,不分明。
清晨。
也算不上是很早,大约晨露全都消失不见了踪影的时分,已经洗漱完毕的伶舟皎等人,这才等到了观内的人送来的早点。
清粥,馒头。
就是这般的伙食,偏偏还没有办法挑剔,几个原本见着这平常见不到的景色还有几分赞叹的小丫鬟,这下子,都忍不住心下无趣了起来。
更有胆子稍稍大些的丫鬟,在用完了早点之后,便寻摸着问崔嬷嬷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回转。
崔嬷嬷为人平素称不上是平易近人,但也并不难相处,精明的她从不肯轻易开罪别人,自然,在听见小丫鬟这般问话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只是略略瞥了一眼伶舟皎,然后才对小丫鬟回道:“自是没多久了,等皎小姐安顿下来,观内也自会有人照顾着小姐的起居。”至于,她们这些陪行而来的人,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去复命了。
几个小丫鬟都松了口气,眉目间变得明朗了起来。
唯独伶舟皎,仍是一副怯怯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得不忍下的可怜模样。
这般停歇了几日,崔嬷嬷也自认交代好了一切。
终于在丫鬟们都忍不住有些面带菜色的时候,崔嬷嬷寻着机会,对着惠安等师傅们,又各种明示暗示了一通,觉着定不会有任何纰漏了,她便同伶舟皎略略打了个招呼,带上了一众丫鬟并仍守在山底下的那群仆役,浩浩汤汤,扬长而去。
而在她们离去之后,观内的一切,分明,就开始有了改变。
第013章 思往事,惜流芳
“你就是新来的吧?喏,这是你的衣衫,看看合不合身。”崔嬷嬷刚刚离开没多久,一个年纪和现在的伶舟皎差不多大的女尼便出现在了伶舟皎的面前,拿着和观内众人同款的衣衫,对着伶舟皎,如是道。
清秀的眉目依稀,勾勒起伶舟皎记忆里多少有些迷糊不清的景象。
伶舟皎站在隐约能看见山脚的观门边,回转身来,视线落在那说着话的小女尼身上,一时之间,神色,有些奇异的怔愣。
“你傻傻地发什么呆啊?!还不赶紧地接着衣衫,回屋试试去,不合适的话,我也好告诉我师傅稍微给你改改。”见着伶舟皎久久不答话,一副看似“傻里傻气”的模样,小女尼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着。
手一翻,她直接将衣衫递到了伶舟皎的面前。
顿了顿,又补充着道:“快拿着吧!我可先告诉你,在这里,大师傅们不怎么喜欢我们穿别的衣衫,你身上这套衣服,最好还是赶紧换了。”
语气明明是不耐烦,偏偏又说着类似于关心的话语,面上的表情也有些别别扭扭的。
这副恍惚很是熟悉的模样,令得小女尼的眉目,在伶舟皎的心底,也开始渐渐地清晰起来。
清月。
伶舟皎在心底低低地、沉沉地唤着这么个名字,而面上,眼神也渐渐从迷蒙中挣脱开,眼底一闪而过奇异的幽光,唇角散开清浅的笑意,一边道:“有劳了。”一边配合地接过了小女尼手中的衣衫,抱在怀里。
犹如微风拂晓。
小女尼,也就是清月,看着伶舟皎一闪而过微笑的面容,不自觉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直到伶舟皎从她的手中拿走了衣衫,她才反射性地回神,好像有些掩饰性地轻咳了一下,方有些忸怩地道:“那个什么,你先回屋去试试,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你寻个人,让她领着你来找我,或是我师傅便是了,哦,对了,我叫清月,别人都管我师傅叫清云师傅。”
清月说完,看了仍待在原地没动的伶舟皎仿似在她眼中有些木木的样子,不自觉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又摆了摆手,道:“算了,我还是陪你回屋去试试衣衫,若要改的话,你也好直接就给我说,免得你来回折腾,遇见大师傅们...”不定还得挨顿批。
伶舟皎很是顺从地跟着清月的步子,慢慢地挪动着,眉眼弯弯,不觉便流泻出了点点笑意。
走了两步,清月莫名地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抬头又看了看路,她自己默默地在心底囧了囧,有点小懊恼,但面上却绷着一张脸,极力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地顿下了步子,回首,对着伶舟皎道:“你走那么慢干嘛?!还不赶紧的,再磨磨蹭蹭,我可就不等你了!”
好似凶巴巴的语气,在伶舟皎这,却是半点都没有威慑力。
只,伶舟皎还是强忍住了自己心底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笑意,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便加快了脚步,几下走到了清月的前面,然后,再保持着不徐不疾的步子,朝着自己目前的屋子走去。
清月忙紧随在她的身后。
总是记不得路、别扭却又分明很善良的清月,总不自觉的便会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只是,到最后...却是...
走在前面领路的伶舟皎,抱着衣衫的手,不觉扣紧了几分,眼底,那本是要满溢而出的清澈笑意,不由自主地便隐淡而去,有缕缕幽暗和亮光,在其间杂糅交错,辨不分明。
“你快进去换吧,我在外边等你,换好了先穿出来我看看,合适你就先穿着这一套,过两天我再给你送换洗的来,不合适我正好看看回去给我师傅说要怎么改。”到了伶舟皎所住厢房的门外,清月停了步子,对着伶舟皎摆了摆手,顿了顿,又加上了一句,“先说好啊,你要是磨磨蹭蹭的,我可就不等你了。”
伶舟皎抱着衣衫怯怯地露出一个笑容,乖乖地应了,便进屋,关上了门,换衣衫。
“嗯,还算合适,只是腰线这块略宽松了些,下摆有点长,不过也不算碍事。”清月来来回回地把换了衣衫站在她面前的伶舟皎用眼神扫了几遍,最后又拍了拍手道:“就先这样吧,也用不着换了,等两天我就给你拿另外一套来,所以,这两天你可得注意别把衣衫弄脏。”
“...”伶舟皎仍是有些怯怯的样子,穿着衣衫,很是无辜地回望着清月。
清月不自觉地便住了嘴。
“清月,清月,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执事居那边有热闹瞧,咱们过去看看吧!”清月正打算离开,一个年纪跟清月相仿的小女尼不知从哪个方位就窜了出来,拉着清月的手,一气呵成地道。
话未完,那小女尼直接便要拽着清月走。
清月没动,反倒是扯了那小女尼一下,皱了皱眉,先问:“清晓,你在说什么呢?执事居?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是看到她们好多都往那边去了。”清晓见着清月不动,也就按捺了一下,回着清月的话,不过,恍惚地,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哦,对了,之前我遇到惠和她们的时候,好像听见她们在说清色...什么的。”
话到最后,清晓的语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太确定。
只是清月听见,脸色不觉微变,径自便挣脱了清晓的手,极快地朝着某个方向奔去。
清晓反应过来,一边叫着“等等我,清月”,一边也加快了自己的步子,紧跟了上去。
而一直站在一旁,被清月和清晓齐齐无视了的伶舟皎,听见了清色这两个字,看见了清月那一瞬间的反应,一开始还似恍惚有些反应不过来,紧接着,待清晓和清月的身形消失在她的眼前,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脸色一变,立即,便也朝着清晓和清月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眨眼,便也不见了踪迹。
第014章 当时共我赏花人
待得伶舟皎一路穿行,十分熟稔地找到了执事居所在位置的时候。
执事居的院子里,一片寂静。
院子的正中央,跪着一个穿着和观内众人同样款式衣衫,却分明遮掩不住窈窕身形和娇艳容颜的女尼,就算是静静地跪在那儿,眉梢眼角间,流转的,都是数不尽的风情。
而在那跪着的女尼两侧,立着的,是从各院赶来,为着围观或是其他不明心思的年纪或大或小的其他女尼们。
站在跪着的女尼正前方几步之远的,正是才见过伶舟皎的惠安和清心无疑。
之前匆匆赶到执事居的清月还有清晓,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此时,正是隔开了重重的人群,立在了距离那跪着女尼很近的位置,在清月的身侧,赫然还立着一个眉目间略有不安之色、年纪较长的女尼。
伶舟皎此刻所占的位置,稍稍有些远了,只却还能够看得清在场大多数人的眉眼,若是有些什么大的响动,也还能够传到她这方来。
“清色,你也不是第一天来到观内了,规矩自也是明白的,之前,你明知故犯多少回,我都念着你在外边待的时间长,性子需要时日才能定得下来,也都不曾和你多做计较。”惠安忽的扬声道,看似淡漠的眉目间,分明,藏着一丝凌厉,“只你屡教不改,如今想来,却是要好好再教导教导你,才不会再有下回了。”
跪着的清色,眼底流转着明晃晃的不在意和嘲讽之色,只眉宇间稍稍隆起,抿紧的唇瓣,又好似在强忍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一旁的清月看似很隐蔽地扯了扯站在她旁侧年纪稍大的女尼的衣袖,那眉目间略有不安的女尼,却只是细微地摇了摇头,连视线也不曾转向清月。
清月张了张嘴似想要说些什么,眼角一瞥,瞅见了立在自己近处的清晓,终究,还是只得强自按捺了下来。
那眉目间略有不安之色的女尼,自然,便就是清月的师傅,清云。
伶舟皎微眯起眼眸,借着身侧站着的其他人遮掩,衣袖之下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握成了拳,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手心。
惠安仿若有些被清色这般的神情给刺激到了,低声,模糊不清地念叨了句“不识抬举”,面上却是一派凛然地转向一旁的清心,道:“清心,我若要重重罚她,你可会不平?”
清心的唇角扯开了一个明晃晃的弧度,言语间更是大大地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情绪,回道:“惠安师姐只管罚,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该受着的,清心自是不会有任何不平。”语气,在任何上加了些许的重音。
一旁的清月看着地上跪着的清色,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上前,而她的师傅清云却是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又冲着她摇了摇头,眼里,满是安抚之色。
站在清月身侧的清晓自是注意到了这不对劲,看了清月和清云一眼,心下疑惑,更是明明白白地在眼神之中显现了出来。
清月只得抿着唇,仍站在原地不动。
冠冕堂皇的工作做足了,这观内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到了,惠安也就摆足了架势,开始心安理得地要杀鸡儆猴:“清字列弟子清色,自入观门以来,屡受训诫而不受改,为了秉承白云观之规制,今当令其入训诫居,承第四十八条刑制,且思过静心半月。”
惠安念完,在场的年纪较大些的女尼,脸上都不自觉微有变色,惠安却是直直地又将目光落在清色的脸上,意味不明地道:“如是,清色,你可有不服?”
“......”清色仰头看她,微扯唇角,不语。
惠安最是见不得清色这般模样,不由心下暗恼,索性要先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便唤道:“来人,将清色待下去,所受处罚,即刻执行。”
从两侧中,极迅速地出现了几个身形稍壮的女尼,一把便上前,扯起了跪在地上的清色,便要向外离开,而清色脚下步子踉跄,几乎不能成行,就连身子也大部分是瘫软依靠在了那女尼中一个的身上。
旁观的人,全体噤若寒蝉,待得那些几个身形稍壮的女尼一派严肃神情地扯着清色来到自己面前之时,纷纷避让,动作之迅速,唯恐不及。
伶舟皎接着旁人的身姿掩盖身形,为了不在人群中显得突兀出来,自也随着旁人的动作避让。
不一会儿,那几个女尼便带着清色扬长而去,转瞬,即不见了踪迹。
惠安看着清色离开的方向,一拂袖,自也同清心等人扬长而去,很快,便也在众人眼前消失了踪影。
其余之人,尽纷纷随之散去。
伶舟皎的手心被自己握拳攥得生疼,却偏偏不能挪动半步,脚下,仿若生根,重得让她无法挣脱。
而在不是十分远的地方,清月也似失魂落魄一般地怔在了原地,清云三言两语使得清晓暂时离开了之后,便也陪着清月站在原处,不动不避。
方才几乎挤满了人的院子,此时,连同受命守着这处居室的人,叠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人,两相对比的差异,愈发地让人觉得心内,寒意陡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
清月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清云似又低低声地在清月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劝解了几句,清月便顺从地由着清云牵着她,缓步离开。
走出院子的时候,清月和清云,同仍在原地不避的伶舟皎,擦肩而过。
清月和清云完全没有留意,旋即,便不见了踪影。
而伶舟皎怔怔然看了清月和清云离开的方向,良久,又瞥了眼,清色和惠安等人各自离开的方向,低垂眼眸,朝着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露出一抹带着极浓讽刺意味的笑,咬着牙根,缓缓呼气,松开了一直紧紧攥成拳的手,阔步离开。
在她没有留意到的手心处,赫然,已经被指尖印上了道道一时半会湮灭不去的红痕。
日光正盛,有些刺眼。
第015章 别后不知君远近
半月时光,转瞬而过。
自那天起,伶舟皎再没有见到清月等人,就连后来送衣衫时,来的,也不过只是个不熟悉的小女尼。
而她也按捺住了所有涌动的心绪,表面上一片波澜不起,做着怯怯乖顺的样子,遵从着被分配到杂事居的指令,每日不仅按时按量完成派发下的诸如“冲泡茶水”“修剪花枝”等等琐碎的任务,此外,例行的晨昏定省,也从不曾有少许懈怠。
这一番行为,落在某些人眼中,自是多了几分满意,于是,渐渐地,伶舟皎就敏锐地发现,她可以去的地方更多,而经常在她身边出现的人也开始会友好地和她多交谈几句,似乎有某种限制,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打破。
伶舟皎心下暗自思量,面上却不动声色,似对周围改变的一切,都不曾留意察觉。
慢慢地,伶舟皎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就已经对观内每日作息时分、人员流动情况,摸熟了大半...
“清许,你还在这发什么楞呢?!刚刚吩咐你拿的茶叶从库房里找出来了么?那边还等着要用,你赶紧过去吧!”一个看起来年纪也是同伶舟皎差不多大的小女尼,蹬蹬地跑了过来,行至伶舟皎的面前,也不曾歇下口气,便如是对着伶舟皎道,语气中,有种居高临下暗暗指挥命令的意味。
自伶舟皎被分派到杂事居的那天起,她也就多了一个别名,唤作清许。
伶舟皎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东西,怯怯而仿佛友好地对着来人笑了笑:“已经找到了,我这便过去了。”语罢,也不多纠缠,径自便从廊下穿行而过,自往那专门冲泡茶水的内室而去。
看着伶舟皎转身而去的背影,那小女尼瘪了瘪嘴又张开,似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看着伶舟皎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不知含着些什么情绪,冷冷地哼了一声,就走开了。
算来,半月已过,受过惩罚的人,此时,也当可以出现了,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够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接近...
伶舟皎神思恍惚,心下几番衡量,以至于,正在冲泡着的茶水,不知不觉便从壶口多流出了些许。
“清许!你在想什么?!茶水漫出来了,没看见么?!”一个含着严厉的声音乍然在伶舟皎耳边响起,而后声音的主人,又极快地拉着伶舟皎的手臂,往旁边一扯。
伶舟皎回过神来,而手中仍是稳稳地将原本拎着的水壶放在了桌旁,瞥见扯开自己的人,原本不曾改色的脸,迅速地换上了怯怯而不安的表情,语气,也不由得变得有些结结巴巴:“清令师傅,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不曾有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清令最不耐烦的就是看到有人犯错还喏喏不知承认错误,看着伶舟皎这般模样,原本前两天还觉着这是个安分的,现下也有些看不上眼,只到底这人也是上边有交代过的,忍了忍,却只是道:“行了行了,你下回小心仔细些便是。”
清令放开了箍着伶舟皎的那只手,摆了摆,旋即似想起了什么,双眸微眯,盯了伶舟皎一会儿,又接着道:“沉心居那边,你应该知道路了吧?”顿了顿,不待伶舟皎回话,便吩咐,“你等会儿把今个儿寻出来的茶叶匀出一小份,然后往沉心居那边住着的清色那送去。”
清色。
伶舟皎眸光一闪,面上却看不出分毫不对劲,只是恭谨怯怯地应道:“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语罢,便也没了别的话,正巧又有人寻到了清令的跟前来,说了几句,清令便拂手同那寻来的人离开了。
散发着氤氲热气的茶室内。
伶舟皎回转身,定定地盯着那已经大致冲泡完成了的茶水,脸色在蒸腾雾气中微有变幻,随即,她很快将刚寻出来的茶叶匀出了一份,整理装好,便捧在手中,随意地向茶室内其他的人交代了一声,步履匆匆,自往外而去。
布置得还算得上是典雅的厢房里,有不知名的暗香隐隐浮沉。
清色穿着一袭不知哪来的白色衣衫,宽松却更加显得她身姿绰约窈窕,斜躺在卧榻上,满头青丝散而不乱地覆盖在床边,透出一种无声的诱惑,只脸上没有点滴血色的苍白,分明清楚,遮掩不住。
伶舟皎拿着那被匀出的一小份茶叶,一路畅通地行来,没有任何阻挡地就进入了清色所在的厢房内室里。
似乎是睡得沉了,伶舟皎进来时小小的响动,完全没有惊动到斜躺在卧榻上的清色。
伶舟皎将茶叶随意地放置在室内的桌子上,人却上前几步,走到了清色所在的卧榻旁边,眼帘低垂,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清色那没有点滴血色的脸上。
曾经故人,如今却成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伶舟皎说不上来对于这种状况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隐约觉察到有些微的遗憾和庆幸。
遗憾的是,曾经一起经历过的一切大约都会变得不一样,彼此之间的记忆,也就只有自己知道,而庆幸的,却也是,曾经一起经历过的一切真的可能会变得不一样。
仿若在睡梦中,梦见了令人惊愕痛苦的事情,清色原本就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眉尖,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伶舟皎隐约能够猜得到清色的梦中遇见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因为曾经的她,也曾有过这么一段惶惶不安的时候,最后却是因为现在的清色、曾经她记忆里的秦姨的安慰,她才没有过早地便因为那些腌臜的事夭折离去。
清色,秦姨。
她并没有在一开始听见清晓说出清色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便是因为,曾经那时面对这年幼的她,秦姨从来都只让她叫她秦姨。
而在曾经里,她也并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便已同秦姨相遇。
只是后来恍惚地想起,拼凑着记忆的片段,才隐约地推测出了些什么,也明白,现在这段时期——正是秦姨最为痛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