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是一块在白日里,显得极为安静的街道,各家各处大门紧闭,仿佛仍旧沉落在夜色迷离之中,街上,一时之间,竟连三三两两的行人都难以看到。
伶舟皎这会儿根本不知道她怎么会跑到了这样的地方来。
一开始,她确实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令她诧异的身影,于是来不及思考更多,就蹭蹭地追了上去,但是,追到后来,已是看不见了那人的身影,而她却是不死心地各处跑了跑,想着,或许能从那人身影消失的地方,附近蜿蜒着的街道,将人再度寻觅出来。
当夙沙亭追上来的时候,她早已是同一开始看见那个人的地方,不知偏离了多少。
在这样的晨光里,街道上显得过于地安静,更令得伶舟皎和夙沙亭走在街道上时,伶舟皎不由自主地就收敛了声响,轻得,就像是怕一个不小心就吵醒了什么人。
为了认出这是哪个地方,更是为了能瞄到一个半个的人影,好叫了人来询问一番路程接下来该怎么走。
夙沙亭随意地四顾了下。
伶舟皎则左右张望了起来。
宽阔的街道上,那边,两层的楼阁上,招牌挂着的是“春芳楼”,这边,修得更精巧一些的同样两层楼阁上,招牌上书写的是“流莺楼”,再旁边的旁边的旁边,是修筑得格外精致出众些的建筑,且,那招牌上挂着的,是并不显得那么恶俗些的名字,唤为“天晴阁”。
夙沙亭面上倒还没能看得出什么变化。
伶舟皎的脸倒是一层层地黑了下来,略有些抽抽的嘴角边,显露出了点点的尴尬之色,她转眸看向夙沙亭,唇瓣微张,又默默地咬上,貌似,不知道如何说话的囧然。
“吱——”
正在伶舟皎和夙沙亭一瞬而过后,都淡然,或者说极力伪装成淡然的样子,大踏步地往街道延伸的方向走出之时。
天晴阁的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恰恰好,伶舟皎和夙沙亭走到的位置,就在天晴阁的门外。
他们同表情并无不自然地施施然从天晴阁里推开门走出来,还回身似乎同那天晴阁中的什么人说了几句什么话,顺带十分体贴在转身瞬间,又带上了那敞开的大门的人,刚刚好,来了个四目、哦不,六目相对。
这人,穿着打扮倒是一派的儒雅,衣料用得明显是比较上乘的,面上并无夙夜不寐后黯淡十分的頽丧之气,甚至眼底都不见半分的青影,却有些神采奕奕的模样,和着他的样貌,不说英挺出众,但也是温和而有精神,看来叫人觉得会比较舒服。
只是,这却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人身上衣料用得明显是比较上乘的衣衫,和伶舟皎、夙沙亭他们今日才领到的书院下发的衣服,竟是一般的样式。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这个刚刚从天晴阁里边出来,明显似在此过了夜的人,应当和伶舟皎他们一样,是南林书院里的一名学生。
静默一瞬。
夙沙亭在犹豫思考着如何开口。
伶舟皎则只是比较单纯地怔了一下,觉得面前的这种情形,怎么想,怎么都有些尴尬。
然而从天晴阁里出来的这人,却分明一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他眉眼弯弯,眼神里带着扑棱扑棱着的亮色,十分友好地招呼道:“你们是书院新进的那批学生吧?这是下山来采买用品来了,嗯?不过,怎么倒逛到这块地方来了?”
眼下,是个适合寒暄的情形么?!
伶舟皎几乎忍耐不住地就要翻个白眼,但还是默默地强忍了下来。
这人,这样说话,也真没有什么不好的意图——夙沙亭察觉得分明,只,照着他一贯谨慎的态度,他还是将此人说的话,来回分析了一下,方才态度极是淡然平静地而简洁地回:“不慎走差了路。”
听来很是敷衍的回答。
问话的人亦没有要介意的意思,仍是一副眉眼弯弯,仿佛面前的伶舟皎和夙沙亭长了长了十分符合他眼光一般的喜气模样,叫他看着就觉得开怀似的,又道:“你们要去哪?不如我给你们带路?”
话说到这,他就附加了几句:“哦,对了,还没给你们介绍呢,我同样是南林书院的学生,算来,比你们早入学一年,你们该叫我师兄,唔,就叫我明然师兄好了!”
项明然一脸“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的表情,和气地看着在他面前的伶舟皎和夙沙亭。
这种在**红巷里互相介绍的情景,真的好么?!
特别是还正正好站在一家**的正门前?
伶舟皎抽了抽嘴角,心底正无奈地‘呵呵’了两声,完全不打算要掺和答话。
夙沙亭的适应力是一如既往的强大,即便是在这么违和的情景下,进行着很是违和的对话,他也能够保持着眉目间的淡然之色,仪态翩翩地对答:“我们要到书院下最近的那处市集上的茶楼那边去,如此,这便有劳明然师兄为我们领路了。”
项明然仿佛很是满意夙沙亭这般知情识趣的回答,对着他微微点点头,眉眼弯弯的样子不知为何,叫人觉得,比之方才那般一开始就眉眼弯弯的模样,要来得更真实了几分。
“我知道是在哪处,你们便跟在我身后吧。”项明然开开心心地侧身在前,走了几步,这就是个要开始领路的意思。
伶舟皎瞥了夙沙亭一眼,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那边,对上她目光的夙沙亭,就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他就领先了半步,跟上了项明然。
伶舟皎蹙着眉,思考了不过一瞬,也就还是随着夙沙亭跟在项明然的身后。
刚走出了几步。
有种被人从身后盯上的感觉,就懵懵然地出现在伶舟皎的心上,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往身后,再向上移的地方看去——那是天晴阁的二楼上,有一扇打开了的窗户,窗户旁明显地站立着一个人,一个身形纤细的女人。
第109章 赤阑桥尽香街直
实际上。
伶舟皎并不能很肯定那个站在楼阁上,但被室内的阴影模糊了原本面目的身形纤细的女人,是不是在看着她。
但她却有那种很诡异的感觉——仿佛在她转眸之际,那个身形纤细的女人,视线还在她的面上打了一个转儿。
甚至,几乎是不受控制地。
伶舟皎忽的停下了脚下前进的步子。
当伶舟皎没有跟上,夙沙亭自然是第一个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常,随着她停下了步子,回身,蹙眉看着她,问:“怎么了?”
随即,不等伶舟皎回答,他顺着伶舟皎颇有些异常的目光,就将自个儿的目光探向了楼阁上。
“有什么不对么?”楼阁上那扇打开的窗户还没有关上,那个身形纤细的女人,仍旧站在那窗边,容颜半陷落在阴影之中,模糊着不能叫人看得分明,夙沙亭明显已经觉着这其间有影响到伶舟皎情绪的异常,但他却仍是装着若无其事,好像,打算就这么一说,便把这一篇翻了过去。
无关紧要的,都不必琢磨太多。
伶舟皎摇了摇头,眸光有些狐疑地再度落在那楼阁上,却是没有答话,当然,一时之间,也没有挪动脚下的步子。
身后跟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跟上来。
项明然自是察觉得分明,他也随之转过了身,目光同他们一般落在楼阁上窗户打开的那一片,眼底似乎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光芒闪闪烁烁,最终又尽数被掩盖,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地道:“你们在看什么啊?不是要赶紧找路回么?”
项明然一边说着,一边耸了耸肩,作态瞅了一下天色,意思像是在提醒着他们,这般磨蹭下去,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寻到他们说的那个地方。
伶舟皎半眯了眸子,定定地看了那楼阁上一眼,旋而,倒是平静地道:“没事,我们走吧。”
语罢,她率先就往前了几步。
那般仿佛被人盯着的感觉,暂时没有丝毫要减少的意思,她好像还是能察觉得到,然,她却不再回头,也不打算再琢磨下去。
伶舟皎已表现得不在意般地往前行,夙沙亭和项明然出于各自的考虑,自也不会表露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很快便随了她往前走,当然,夙沙亭还是挑了眉,侧身走到了伶舟皎身前一些,而项明然见此,自是‘责无旁贷’地将脚下步子加快了几步,一马当先地行在前边领路。
一路倒是甚少言语。
就算是一开始见面就表现得有些话唠般属性的项明然,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却是变得极为地安静下来。
确实,当项明然不说话的时候,当他不是突兀地出现在某些不太合适的场合的时候,他那一身儒雅的打扮,外加他那温和而显得有精神的样貌,倒极是符合他南林书院学生的身份。
一路行来。
项明然充分表现出了他对这一片区域,路程的熟悉程度,便是路线交错,看起来有些地方也并无什么标志性能用来认路的物什,他也能够在左穿右行之中,找到正确的路径。
伶舟皎表示,她对项明然这一大技能,持不置可否的态度,但,一联想到遇上这人的场景,她就只能对此呵呵了。
也就是稍稍拐了几条路。
其实,真正算来伶舟皎刚刚跑出的路程,倒并不是真的很远,按实际距离来算,只要找对了路,差不多,他们从那头到这头街道的时间,也就是花了个两刻左右的时间,当然,这是在他们走得不是很快的情况下。
要像先前伶舟皎那般跑着追,自是要不了这么长时间的。
项明然领着伶舟皎和夙沙亭一路行来,伶舟皎甚至连周围都出现了些什么样的建筑都没有全然看清,对于记路这件事自然也是毫无信心,而,夙沙亭却是在不动声色之下,已将这走过了一遍的路,全分辨了个清楚。
仍旧是那一家茶楼。
不同的是,这趟是项明然领着伶舟皎他们,大摇大摆地就走了进去。
“甭跟师兄客气,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师兄我也就做一回东,不过饭菜什么的我也就不招呼你们吃了,我知道你们午间定还是要回去用饭的,那就先在这坐着歇歇,好歹尝尝这里的糕点。”这是项明然站在茶楼门前,对着他们说的话,而他说完话后,就一把拉着夙沙亭往里间走。
夙沙亭自是不好在这样的情况下,挣扎太过,只能顺着项明然往里间走去。
如是一来,伶舟皎当然是不可能傻呆呆地一个人留在外间了,自是同样跟了进去。
这厢,项明然领着伶舟皎和夙沙亭刚进了茶楼的门,那边,先前出言邀请伶舟皎和夙沙亭的人就笑着走了上来。
而这人甫一上来,便十分不客气地对着项明然道:“小子!你这是又上哪儿鬼混了来?让你在书院里安分一点,小心你爹下回揍你,我可不会再出来救场!”
这人话里满满都是要不客气的意思,然而唇边却有笑意,眼底亦带着些近似于‘慈爱’的光芒。
分明极是亲近的模样。
项明然嘴角一咧,笑着迎上去:“哎呀!舅舅,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听话,我爹那个人,算了,不提他,这还在我师弟们的面前呢!舅舅你好歹还是给我省点面子吧!对了,舅舅,我这是答应了师弟们要请客,也不用楼上包厢了,我们就随意找个地儿坐着,你叫厨下给拿几份好点心过来啊!”
这话回得,倒是更不客气些的样子。
项明然随母姓项,当然他此刻叫着舅舅的人,同样是姓项。
项舅舅此刻看着项明然的眼底,带着点点的无奈,笑骂了声:“臭小子!你看下回我还拉不拉着你爹,你这就是欠收拾!”
说是这样一说,但项舅舅还是对着伶舟皎和夙沙亭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见着项明然还是满不在乎地就拉了伶舟皎他们坐下,他便也摇了摇头,倒是转身就真的往后间的厨下去了。
第110章 不知风雨过前山
夙沙亭眸光清明,在站在他面前的一众人身上打着转儿,他道:“人都已经到齐了么?习凛和胡立,你们有人见着他们了么?”
站在夙沙亭面前的人群,大多面面相觑,无一人出言回答。
夙沙亭对此倒似也不怎么在意,他多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这样一问,就没打算再计较,只是神色如常地又道:“便是没来的,却也不多等了,话都已经说到了前头,谁不遵循,造成怎样的后果,倒也不是该我们来承担,又何必要费着时间,还等他们?”
他说着这话,像是在挑拨些什么。
和伶舟皎一起站在夙沙亭身侧号称要和他们一起回书院的项明然,隐晦地将目光往夙沙亭身上落了落,他忽然觉得,这个在初初见面时,就让他觉得面目齐皆优秀得有些过分的两人,或许,并不如他初初想着的那般简单。
人群之中,此刻倒没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是还是有一些人对此皱了皱眉。
夙沙亭话音落下后不久,伶舟皎只觉心神微动,凝神就往身侧某个方向看了去。
此时,他们身后立着的,就是项舅舅的那间茶楼,左右两端,一侧是通向城里的路,一侧便是通往书院的路。
刚好,伶舟皎看向的方向,就是通往城里的那端。
有两人的身形,由远及近,眉目颜容渐渐地在这边一众人的眼里,渐渐地愈加明晰。
在这世间。
风仪无双之人,不说是没有,但也应该是很难得见,只,此刻,不止一个人见着走在前边款步而来的容颜俊美到似带妖冶的少年,却只能想着一句,如是待这少年长成,大抵就该是那般风仪无双之人。
而当他们随着那款步而来的少年的目光,又将视线转回夙沙亭和伶舟皎所在方向之际,竟是发现,之前那看似只是颜容极为出众,一身凤仪姿态倒不是多么凌人之上的夙沙亭和伶舟皎,分明在那风仪无双的少年靠近之际,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夺目了起来。
仿佛在这三人聚集到一处的时候,别的人都要被他们齐齐衬得黯淡了几分。
薄奚凛的眼中带着戏谑的笑意,话语里不见半分客气,还未及近,他就已扬声道:“你..叫苏沙是吧?端的是好大的威风,院士不过是让你负责领着出入牌子,今早你训了一通话也就罢了,怎的,在这书院外间也是不见半分收敛,难道,你是要叫这外间的人,都道南林书院的学生,竟是不通半分情理么?”
虽然方才薄奚凛和呼延笠是同这边的人群隔着些距离,但很明显,他们将方才夙沙亭说的话,听得清楚。
而薄奚凛说着这话,一副没有将夙沙亭看在眼里的狂傲模样,只,他之前所表露出来的,可不像是连夙沙亭的名字都没有记住的意思。
夙沙亭淡淡笑了一下,不答反问:“说话理事,是规矩重要,还是情理重要?人生在世,守规立矩,不才是立身之本么?”
薄奚凛话语间透露出,几乎是不加掩饰的高高在上一般的,蔑然与些许讥讽:“一家之言,何以能成就规矩?”
针尖对麦芒。
这一刻,他们竟是只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于人前,咄咄不相让,却不知是要分个什么高低?
气氛一时之间,因他们的相对,倒显得有些凝滞起来,随在他们身侧身前的一众人,都表现得较方才,更格外地沉默了少许。
就在项明然准备要上前去将这两针对着的小孩儿,给劝解开的时候。
不用项明然先动,那边,夙沙亭就先转开了话音,很是淡定地道:“既然你们来了,那也就没什么事儿了,我方才已查看过,缺的也就唯独你二人而已,现在,就先回书院去,不然,晚了些,怕是赶不上规定的时辰了。”
薄奚凛冷哼一声,算是给这番针对,就此画上了结尾。
好似他们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还真是少年心性——项明然暗自在心底摇了摇头,觉得自个儿分明比这些小孩子要乖了许多,闹不明白他爹为何每次见着他都是那般的冲动模样,分明他人很好了好么?
项明然微微撇嘴。
伶舟皎一直不言语,也不关注到说话的薄奚凛和夙沙亭,她蹙了眉,目光却始终只落在薄奚凛身后的呼延笠身上,落在那呼延笠鞋面上,沾染着什么,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地方。
那是踩着苏岭之花,才能染上的颜色,在常人看来略有些怪异,但却近似于尘土般的颜色,只有着细微的不一样地方,要辨认出来倒不是很困难,只要见识过那苏岭之花的人,说不上来为什么,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够分出那不一样的地方。
伶舟皎原本并没有怎么留意到跟在薄奚凛身后的呼延笠,只是在他们靠近之际,那般曾经在记忆中熟悉过的苏岭之花,极其清淡的香气,就隐约地送到她的鼻尖,令得她不得不循目望去。
苏岭之花,生长于干燥而气候温和的地方,喜阴凉,又忌寒气,大多分布于内陆地区,至于,何以叫苏岭之花,倒是时间已久,由来渐不可考。
苏岭之花,在未开花之际,同寻常所见野草并无多大的差异之处,然而,一旦将临近开花之际,便会生长出细小枝桠,开出的花朵,呈微小的半月形,花朵颜色为灰褐色,看上去,如同枯萎致死一般地诡异。
然,使得它一度为世人趋之若鹜的,却是和它如同枯萎致死的颜色恰恰相反的功效,它能够暂缓衰老,甚至于,在服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还有短暂的,使人能够回复年轻状态的功效。
说起来,这似乎是个极好的东西。
但其实,它虽然不算十分稀有,但生长之处,却也不是十分多。
且,伶舟皎记得很清楚的是,这苏岭之花,分明还可以致幻,更恐怖的是,一旦中招,苏岭之花致幻的功效,却是从来都没有个固定的期限,或许,中了招的人,一刻钟就能清醒过来,或许,也可能一辈子都清醒不了。
第111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
他是去了何处,才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沾染上苏岭之花?
伶舟皎心下对于薄奚凛和呼延笠的猜疑,愈发地扩散,然,她却因此愈发地冷静下来,甚至面上那半点的异样,都极为快速地掩了下去。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此刻,一众人都齐齐安静,由夙沙亭领头,朝着书院而回。
近至院门。
还未等夙沙亭他们一行人跨进去,从院门里间就迎出来了一众人,领头之人自然是孟院长,而在孟院长身侧的,就是隐隐以萧院士为首的一众院士。
随在夙沙亭身后的大部分学子,见状,都不由露出了些惊异之色,似乎,想不通师长们如此列队出现于此的缘由。
夙沙亭的面上倒是显得格外淡定了些,就像对此早有预料一般。
孟院长领前了两步,脸上挂着的是寻常那般笑模样,道:“这进入书院的初步考核,算是你们都通过了,往后,你们可还是要记得,既然身存于我南林书院中,便是不必恪守教条不知变通,但更不能乱掉的,却是最基本做人该遵守的规矩。”
孟院长上来说的这么句话,弄得一众学生中大多数都有些云里雾里之感,不太明白他言论中意指的是什么事。
然,孟院长言罢,当目光随即在一众学生中一扫,刚刚好扫到那立于众新进学生中有些突出的项明然,立时脸上的笑意就淡上了那么一些,话音也没有接着往下。
萧院士敏锐地察觉到孟院士似渐有些不太高兴的因由,清了清嗓子,瞅着孟院士的眼色,上前一步,补充地对着一众学生道:“今个儿出书院之前,不知道大家在我昨天的训话中有没有留意,或者有没有像其他人打听清楚书院中一些硬性的规矩,譬如,出书院采买,一般规定是要几个时辰回转,这些等等之类的规定?”
萧院士话说到这里,那大多数觉着云里雾里的学生,立时就明白了。
敢情昨日里萧院士没有反复叮嘱,就是想知道他们在觉着书院中对这些规矩似乎表现出来得不是很重要的时候,会不会就因此而违反规矩。
这既是在考核他们的心细程度,也是在初步试探他们对于情理变通方面的理解。
而他们希望的考核结果是——不论世间有多少情理该变通之处,但基本该遵守的规矩,是不能够乱的。
思及此,大多数学生,竟是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将之前对夙沙亭那般似‘嚣张’作态心生的不满,渐渐消除了去。
毕竟,如不是夙沙亭那般明摆摆带着些威胁的话,他们大概不会在这个时间段里,就安生地回转,因为,这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学生,都没有留意到萧院士之前那些话语里存有的重要性。
“幸而,你们大多都是乖巧的孩子。”萧院士话说到此处,目光倒像有意无意地在薄奚凛和呼延笠的身上转了转,但却没有特意将他俩点出来,只是又道:“日后,你们也须记得,这世间,安身立本之道,唯行一事该恪守的规矩,不能随心所欲地变更,对有些事情,你若没有绝对的把握,就要细心留意,不能妄动擅举。”
说来简单渺小的事情,往往都能延伸出许多可以拿来论道的大道理——这倒是许多书院之中惯用的教学方式。
一段话说完,萧院士又问:“你们可都明白?”
一众学生皆称:“学生明白了。”
师长们见状,大多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孟院长的面色,倒随着这么一小段时间的推移,愈发地变得稍稍不太好看了起来,像是一点一点在累积着怒气,只压抑着,不欲在这样的人前爆发出来。
隐隐以萧院士为首的一众师长,对孟院长这怒气的来源,大都心知肚明,自也不以为杵,只是在孟院长面前的站着的一众学生,大多见着孟院长一点点变了面色,看来不是个高兴的模样,心里都存了些些的忐忑。
孟院长好像意识到了面前这大多数学生的不安,略微将面上隐隐透出的不快压了压,沉着声音道了一句:“行了,倒也并无别事,你们就先各自拎着采买了的东西,回房歇息着去吧。”
孟院长话音一落,萧院士等师长也隐隐地对着学生们打了个眼色。
夙沙亭领着一众人,规矩地行了下礼,就各自进了书院,退散开去。
夙沙亭和伶舟皎他们走得还不太远,就听得身后边,那一众师长还待着的地方,清晰传来孟院长一声沉喝:“项明然!你给我站住,往哪儿跑呢你?!有本事出去鬼混,你还没本事承担责罚了你还?!”
后续的一些话,隐约就听不太清了。
夙沙亭若有所思地和伶舟皎走远了些。
“不知这样‘安生’的日子,你们又得过到几时?”薄奚凛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声音,自伶舟皎和夙沙亭的身后传来,使得他们顿住了脚步,回身。
一众学生似乎没有几个人想要和伶舟皎、夙沙亭以及薄奚凛等人走在一块,因而,当人群随着要回院里而各自分散开来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大多数人,不是选择快了他们几步,就是落后了他们一段距离。
于是,此刻,隐隐成了有对峙之势的伶舟皎、夙沙亭,和薄奚凛、呼延笠两方的周遭,竟空出了一片地域,使得他们的对话,并无更多人能够听清。
这回,伶舟皎却是抢在了夙沙亭之前,先开了口:“你说的话,叫人好生听不明白,何不直言你究竟是何意?你这么些天,明摆着想要显露出来对我等的异常关注,究竟是带着几个意思?我们,之前不过是素昧平生吧?何以能叫你们第一面就如此‘惦记’?”
在许多时候,伶舟皎都不是很喜欢那些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因而,她自己说话之时,在许多时候,都偏向于直来直去。
一如此时。
第112章 草深无处不鸣蛙
夙沙亭皱眉看着伶舟皎。
伶舟皎对此倒仿佛一无所觉,只继续说:“你们到底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她的目光灼灼逼近薄奚凛。
“呵——”薄奚凛轻笑了一下,似在嘲讽着她话中那些对他来说并不合时宜的地方,凉凉回道:“那就你而言,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地方?”
他的话中,不是没有轻佻的意思。
而他的目光,随意地同伶舟皎对上,又自她面上缓缓下移,缓缓上移,来回跳转。
那般明显高高在上蔑然的打量,直要逼得人恼羞成怒一般。
伶舟皎却陡然被气笑了,她道:“你以为你是谁?!说话这般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口舌?!”
夙沙亭的眉皱得更深了些,他手一伸,扯了伶舟皎的衣袖,打断了她欲再出口的话,倒是对薄奚凛和呼延笠道:“阿皎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毕竟忽然来到这样陌生的住处,难免会有些不太适应,如是言语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你们能多多见谅。”
这会儿的夙沙亭收敛起了之前在人前对峙般的态势,回复了一贯沉稳的做派,似乎打算要息事宁人。
只是薄奚凛明显不想要领情,斜睨了夙沙亭一眼,却转回向伶舟皎,道:“狂傲自要有狂傲的资本,倒不知,你这般不计后果的说话,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竟是将夙沙亭说的话给无视了个彻底。
这下子,饶是夙沙亭心中再存有万千沟壑,再多么沉稳,但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郎,见得此情景,终是脸色稍变,错点就没有能掩饰住情绪。
看来他们真是来者不善,且别有所图。
伶舟皎面上波动着似乎在之前还平静不下来的情绪,一点点地收敛了起来,她仍将灼灼目光落在薄奚凛等人的面上,但眸底却潜藏着暗暗的思量。
其实,她直言是真,偶尔会控制不住情绪是真,但好歹是有过那些经历的人,又怎么可能只是单纯地沉不住气。
她这一番试探,多还是想试探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底气,现下,她倒是知晓,这些人恐怕来头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般简单,所图者,亦是不仅限于一点。
伶舟皎将薄奚凛的话听完,面上浮出愤愤模样,很是应景地狠狠瞪了薄奚凛和呼延笠一眼,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站在她身侧的夙沙亭一扯,就扭头离开。
薄奚凛和呼延笠顿在原处,稍停了一会儿,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也不着急要追上去,再论个高低。
只是,分明,薄奚凛盯着伶舟皎的背影,面上偏厚的唇瓣微挑,眼底是一片的若有所思。
“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夙沙亭在伶舟皎的身侧问。
“能是什么主意?”伶舟皎瞥他一眼,面上已然回复沉静,仿佛没头没脑地就接着说:“这个地方真的不能再留太久了,我们要尽早做准备离开才是正道。”
“今天市集上虽全是些和书院多少有关的眼线,但要离开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是做好了准备,现在又哪里还用发愁这些?”伶舟皎显然还惦记着昨晚去找夙沙亭说话,他却那般如同敷衍了事一般的态度,颇有些还没完全平复下情绪。
夙沙亭被她这般说话给噎了一下,接着,很淡定地回道:“是啊,你今早上要打着主意离开了,指不定现在是在哪呢!”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伶舟皎睫羽微微颤动,他却没有停下话头,继续道:“且不论市集上那些和书院有关的人不止是那么一个两个,就拿你刚刚怀疑那别有所图的两个人来说,你真的敢就那么放心大胆的走?他们走的那条道,就是顺着可以出城的道,跟在他们之后,不见得是好事吧?”
伶舟皎听得夙沙亭所言,面上一怔,貌似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茬,实际上,她还以为不管走哪一条道,都是能够出得城去的。
她垂下眼帘,淡淡回:“算了,再说吧,左右现在都已经回来了。”
夙沙亭挑眉,一时,倒是沉默了下来。
墨色高悬。
已是深夜,书院里到处是安静一片。
夙沙亭待在房中,烛火早已熄灭,他就这么让自己陷落在一片暗影里,但却并未入睡,眸光甚至在这样的暗影中,带着浅浅熠熠的光辉。
他的指尖似在摩挲着什么。
空气中没有半分的香味,更没有半分其他的异味,但他鼻尖微动,正像是在细细地轻嗅。
“竟是来了。”他眸光中浅浅熠熠的光辉,愈发地显得隽亮,口中似乎在轻轻地呢喃,然,唇瓣微开微合,实际并未发出半点的声响,唇形却已然够分辨出他‘说’的话。
今夜无月。
墨色高悬的夜里,房中自然更是暗沉无光。
夙沙亭似乎很久都未曾入眠,而不知晓这些的伶舟皎,倒是比之昨夜的心有忐忑,今夜更睡得沉上了少许。
竟是一夜无梦无觉般地,就已又到了天亮。
转眼,已是来到了书院中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书院里并未给这群新进的学生安排多么繁杂的课程,镇日里,这些学生们倒是颇有些悠闲到发慌的架势。
但大多数的学生,谁也不敢真就这么悠闲下来,变着法儿地都要表现出一副‘很爱学习、为人上进’的模样,见天地在闲时,不是这个去找找师兄们探讨一下学术上的问题,就是那个集合了一大帮人,大家同去书院的藏书室,找找什么经史诗集,研讨一番。
所以,明明该闲的时候,他们倒是一个也停不下来。
伶舟皎其实也很忙。
她忙着在思考,怎样在不引人瞩目的情况之下,没有出入牌就可以径直地出了这书院的大门。
她这几天有好几趟都有意无意地往院门处去探了探防,但时至今日,她想了一个个法子,又一个个把想出的法子推翻,最后的结论就是,现下还什么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眼瞅着,十日都要一晃而过去了。
第113章 落花已作风前舞
这是伶舟皎和夙沙亭莫名其妙地进了南林书院的第十天。
看似已经熟悉下来的一片平静表面下,却是各有各的打算,暗潮在不被注意的地方,涌动。
今天,是个阴天。
天色偏向沉暗,天光落在人的面上,仿佛都要将每个人的面上,点染上轻袅的忧愁,看起来,要带着些抑郁之色,才算得上是‘正常’。
每隔十天之后的一天,就是南林书院轮换的休沐日,只是众位学生休息的时间并不算多长,只能是短短的一日,隔天,就又要开始推进学习的进度。
当然,在这样短暂的休沐日之外,还是有一个月一度的休息时间,大约是三到五天,足以让离得近些的学生,回家休息一下。
说起来,这样算下,明日就是个机会——虽然,这机会,就目前来说,仿佛只针对于心心念念不怎么想要留在此处的伶舟皎。
今天一天,伶舟皎都没有打算要去找夙沙亭深谈的想法,因为,凭着她隐约察觉到夙沙亭的情绪,他似乎早已没了迫切要离开此处的想法,她觉得,如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去找他商谈什么离开的计策,只会让在他眼里显得上跳下窜一般‘折腾’的她,变得可笑起来。
还是那句话。
没有谁真的就非谁不可。
从前她一个人也曾经历过那许多,现在哪里就真的会变得‘娇弱’起来,不过识路而已,便是不识,又能算是多大个事儿。
此刻的她,倒真不是只想着逞强,却是因为,她本来选择的路,就已经让她不能够过多地去依赖别人,她总归是要学着习惯。
伶舟皎眼里仿佛云端洁白而璨璨的皎丽,在这阴天偏沉暗的天光映衬之下,竟是不见黯淡,反倒愈加明亮起来,她的视线,落在隔着有那么一长段距离的院门处,仿佛充满了信心。
但实际上,她却对出去之后该如何规划,完全没有打算。
这样笃定的信心,实际说来,还真有几分盲目自信的意思。
只是她,别无选择。
沉湎于静默的怀想之中,天光被彻底的黑暗所淹没,陷入一片漆黑,在这小院子中来说,和其他人的房间相隔较开,格外显得安静些的夙沙亭的房间。
却并不如前几夜那般真正安静下来。
缘由无他,只因,夙沙亭已经有意无意地等了那么些天的来客,终于,已经登门。
“少主,城主命我等来将您迎回。”
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几个来客并不意外能看见坐在案台前,思绪清明,而眸光中不见丝毫迷蒙的夙沙亭。
几个来客很是沉着冷静地对着夙沙亭半跪了下去,俯身垂首,一副恭敬的模样,只用着传音入密的方式说明了来意。
夙沙亭对他们这话不置可否,以同样的方式说话,道的却是:“母亲,如何了?”
他这话,对于半跪着的来客说,不算得突兀,像是早有了应对之语,其中一人极快地就回:“夫人无事,只是忧心少主在外,还请少主尽快回转。”
又绕回了一开始的话。
“那个女人,如何?”夙沙亭说着话的语气不见有什么大的波动,然,他一贯沉稳甚至偏温和的脸上,却是有种异样的带着凉薄的残忍,丝毫不与他的年纪相符,也丝毫不与他一贯做事的态度相符。
半跪着的来客,倒无一人对此表示诧异,当然了,他们垂首目光落在地上,在这样暗色的房中,其实也没真正看清夙沙亭的面色。
但,就像刚才那般极快的回话。
这一次他们所答,也像是对此早备下了应答之语:“已被夫人处置了,城主对此并无异议。”
此言答得微妙。
微妙到令得夙沙亭那面上有种异样的带着凉薄的残忍,没有半分消退下去,唇角,还漾起了浅浅颇为微妙的笑意。
他问:“哦?是如何处置?”
其中一人迟疑不语。
另有一人对此倒似并无顾忌,直接就说了出来:“已被罚到庄子上去了,令其不得回返城内。”
“呵——”夙沙亭嗤笑一声,面上是一副‘我就知道会是如此’的预料中的表情,只,那捎带着的有种异样凉薄的残忍,愈发地浸入了些寒意,此刻,如有人将他的表情看得分明,说不得就要忙不迭地退避三舍。
一开始,确实是疏忽大意才中招,后来,一步步走,所有的动作,都带着三分的算计,他折腾自己,赌得不过是自身在他那‘父母亲’心中的分量,这得来的结果,却是要断掉他那些幼稚天真的念想。
夙沙亭竟觉得心中浮起有浅淡的悲凉,他倒愈发觉得自己这一路的做派十分可笑,他那向着那个女人的父亲,以及向着父亲、全然不敢违逆的母亲,又有哪点值得他下这般赌注。
他又问,问着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一路行来,你们定已将我遇见了些什么打探得清楚,可已是将这些向父亲和母亲回禀?那么,做出这般的‘处置’,可是在回禀之后的‘处置’?”
夙沙亭这话,已经将他的心思显露了几分。
半跪在地上的来客,如齐齐约好一般,同时迟疑不语。
一片短暂的缄默。
夙沙亭已得到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盯着半跪在他面前的人,眼帘缓缓垂下,唇角又漫逸出一声轻轻地“呵——”,只是一弹指之间,又极是平静地道:“我随你们回转,只是,要等到明日。”
他的面容之上浮着的有种异样凉薄的残忍,一点一点被消隐,恢复了往日沉稳平和,话里,不见了先前微露的情绪。
“这,少主何不趁夜离开?”他们也想早些回去复命。
夙沙亭将视线落在出言的那人身上,精致秀丽的眉目间,沉着几分含而微露的凛然,并不打算说明这个问题,只是敷衍随性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哪里用得着你们这些人来干预?
不知又思及什么,夙沙亭偏冷凝的面色,微微一缓。
第114章 不肯画堂朱户。
一回生,二回熟。
此次恰逢书院休沐,新进的学生,当然也在被允许踏出书院的行列,且,这一回,倒用不上那出入牌子。
只要出去的人做个登记就可以。
回返书院的时间,可以是今儿晚上,也可以是第二天早晨,只要不误了上课的时辰,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现下。
伶舟皎正面色淡淡地,俯身在出入院门的登记处,一气呵成地将登记事宜写上,笔尖流转之间,似带上与往常不太一样的洒脱,就是笔画之间的牵连,都不如寻常时候,她划下的那般明显。
登记完毕。
伶舟皎直起了身,对着正看着她留下字迹,仿佛目光中微带着些赞赏的负责此次登记的师长,浅浅笑了一下。
“下笔圆滑而不躁,笔尖有锐意更有包涵。”那师长对着她点点头,又接着道:“细看来却还是有几分凝涩,倒是需要更勤加练习。”
伶舟皎含笑应是。
那师长便转道:“行了,要出去玩就出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就是。”
每一个出院门的学生,这位师长都要不厌其烦地将嘱咐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话语间也没有捎带上半分的不耐烦。
伶舟皎垂首,对于这样的话,默然不语。
那师长笑了笑,面上显得和善,他见着伶舟皎的样子,仿佛有些拘谨又听话的意思,温和再说了一遍:“快出去吧,早些去,也早些回来,可别磨蹭得太晚。”
伶舟皎含蓄微笑,转身往过走。
然,就在她身后,趁着她和师长寒暄着的时候,将出入登记写好了的夙沙亭,只略略同那师长打了声招呼,就随着她的步子,追上前来。
已然同院门所在处,走出了一定的距离。
伶舟皎脚下步子没停,也没有看向夙沙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是对夙沙亭问道:“先前寻你说过,你不是不打算要离开书院么?现在,你还跟着我,又是要干嘛?呵,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专程来给我领路的。”
夙沙亭平静反问:“就是专程来给你领路,那又有何不可?”
伶舟皎仍然没有停下脚下的步子,却侧眸将些许眸光定在了夙沙亭的面上,肯定道:“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他们都不会是那样的人——做事情会不问缘由,不计较自身得失,真正没有半分算计。
或许,她也曾是那样的人。
伶舟皎的面上,有一晃而过的恍惚。
“我自有我的道理,”夙沙亭回答得坦然,“但我并不会毫无顾忌地算计什么对你不好的事。”
他轻笑了下,继续:“至少,凭着这算是一起患难过的交情,我以为,你也不会真就对我不存有半分的信任。”
伶舟皎将目光撤回,低声要出口的话语,终是只弥散在唇齿之间:“谁知道呢?”
不知这样的话,在他们各自的心间触及到了什么样的地方,总之,这两人,倒是一时之间,齐齐安静了下来,只一个沉静地领先半步,做着领路的样子,另一个,似乎形成了默契一般,紧跟其后。
颇有种相得益彰的和谐。
然而这样和谐的气氛,显然,在今日,是不得不被打破。
这是书院到城门的道路上。
伶舟皎刚刚随着夙沙亭走出了隔着书院不远的市集,还未及走得更远一些,就有几人像早就埋伏好了一般,陡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伶舟皎和夙沙亭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先扫过陡然出现的几人的面上,面色都有微变的趋势。
不为别的,只因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几人中,有人有着令他们印象深刻的面容,深刻到,那日跌落半崖,期间都片刻不敢忘记。
这便是大个子携领着阿六一行人。
伶舟皎脚步轻微地往后稍挪开了小半步。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离着市集并不远,但恰好却是市集同其他街道相交处的一个死角般的位置,此刻,来往的人还不是很多。
当然,这点也正是大个子一行人会在此处候着的一个缘由。
在书院到城门处的路途中,其实还有一部分更为隐蔽些的地方,但,一来,再走得更远些,过了后边几条街道,通往城门的路,就不是只有那么一个方向的路了,二来,先时那并未成功的抓捕行动,也像他们说明了,有些事情,动起手来,应该是宜快不宜迟。
这也就是大个子他们选择此处的另外一些考虑。
夙沙亭显然心中是出于和伶舟皎一样的考虑的——只要向后跑回市集,想必这些选了隐蔽地点才要开始动手的人,多少都要顾及,那么,他们能够全身而退的机会,就更大大地增多了。
只是,夙沙亭不像伶舟皎一般,想着事情的第一瞬多半会下意识地动作快过思虑一些,他是心下琢磨着,而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
他倒是想得清楚明白,面前这些人,既然像是在此处埋伏好了的样子,那么,就不可能真的不会考虑到这些可能会出现的状况。
他们此刻是笃定而来,又怎么可能会允许犯在如此‘小错’之上?
果不其然。
就在夙沙亭暗暗思虑,伶舟皎试探着想要往过不动声色再挪动一些的时候,于他们身后,就有丝毫没有放轻意思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
夙沙亭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必然是同现在站在他们面前这些人是一伙儿的。
不然,哪个路人会在见着这般不太好的态势时,还脚步放重地特意靠近来?
伶舟皎对此自也是明白的,因而,她的面上,渐渐漫上了沉沉的肃然之色,衬着她那无时看来不是恰到好处的,竟似不知在什么时候,带上了些许艳丽意味的颜容,更有种似乎冷凝的美?
只是,即便伶舟皎他们料到了这些。
当在他们身后,真正传来说话声响的时候,他们还是有出乎意料之感。
“小奴隶,这一趟趟的,你倒还真是叫我们好找。”这般微微上扬的,带着些戏谑,又带着十分高高在上的语气。
叫得伶舟皎猛然回过身。
第115章 似觉琼枝玉树相倚
“居然真的是你?”
夙沙亭随着伶舟皎一起回过身来,在看见到来的薄奚凛和呼延笠的第一眼,却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里,明明是带着惊讶疑问的词语,面上却平淡到像对此早有预期。
伶舟皎在一开始转回身,看到是薄奚凛和呼延笠的时候,显然并没有夙沙亭表现得那么淡定,但她却控制住地咬住了唇,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出言。
夙沙亭拉着伶舟皎的胳膊,像是在安抚着她有些不定的情绪,他看着一步一步更加走近的薄奚凛,道:“你在书院里,态度有异,又表现得那么明显,显然就是想让我们察觉到什么,但是,我却是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是先前在扬安城的时候,就已经盯上了么?”
夙沙亭表现得格外沉稳。
伶舟皎原本有些不定的情绪,渐渐也随之安稳下来,而她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远比她心下的波动,要来得平稳得多。
薄奚凛还未出声,那边,一直在薄奚凛和呼延笠到来之后就很是沉默的大个子一行人中,就有一人,在听得夙沙亭的话,又见他们对于薄奚凛和呼延笠似乎毫无尊重敬畏之情,不由得有些冲动地冷喝一声:“大胆,你等是什么身份?!怎敢如此说话!”
幸好这人冲动之下,也还是记得薄奚凛叮嘱过的事情,好歹还是把殿下这称谓迎到唇边,又给咽了回去。
夙沙亭和伶舟皎对此言都不为所动。
薄奚凛却唇角含着浅浅淡淡的笑,眸光冷冷淡淡地扫视了那兀自出言的人,那人一触及薄奚凛的目光,便立时忙不迭地垂下了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伶舟皎更善于说话‘直击要害’,于是在这一瞬,众人沉默的时候,她就对着薄奚凛,补充似地问道:“你是参加了那甚么奴隶拍卖大会的人?难不成...”
话说到此处,伶舟皎和夙沙亭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隐约的想法,但伶舟皎对这样的想法,显然还有些不太确定。
薄奚凛挑眉,一双明亮的双眸里,似乎满满都是洞悉了他们所有想法的意味,只不点破也不言明地道:“唔?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想的那样。
想的哪样?!
如果不是现在的时机不太合宜,伶舟皎真正想不太注重仪态地甩两个白眼,直直砸在面前这在她眼里,看来有些面目可憎的人脸上。
她压着心中强烈想要喷薄奚凛一脸的冲动,面上漫着冷凝沉色,声音也有些更冷下来:“你和那处的东家有什么关系?或者,你和那出钱...的人,是什么关系?”
无论是在心中还是在口中,伶舟皎都不愿意,将买下这样带着耻辱痕迹的话,挂在自己之前,因此,她将她的问话中那些字眼都含糊了去,但她问的话,知道的人自然都明了。
“准确地来说,不是有什么关系。”薄奚凛纠正的话似乎说得很是温和,他唇边含着的浅浅笑意,一点一点地扩大,然,他下面的话,却直接而带着冷冷的轻蔑,点点残忍:“而是,我就是买下了你这个小奴隶的主人。”
他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不被眼前之人所接受的,令她觉着耻辱的事实。
薄奚凛的姿态在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摆得愈加地高高在上,他的目光中带着奇异的悲悯,但那悲悯,就像只是在对着一群被雨水冲散开的蝼蚁,微不足道。
伶舟皎半眯了眼眸,复又睁开,想说的像一串串的话语,凝结到唇边,却只变成了一声极为复杂的:“呵——”
他看她,高高在上而轻蔑。
她看他,不屑一顾而冷然。
这局面,显然是极为不妙的。
夙沙亭想着昨晚便被他以“青天白日一群人走难免引人注意,这毕竟是南大陆上的一座管理有序的城池,万事还是以小心为重,你们还是先趁夜出了城去,明日我自来与你们汇合”这般一席话,给打发走了的几名侍卫,又仔细衡量了下,围着他们的这些人的武力,淡淡一笑,却是手上微一使劲,就将和薄奚凛表现得有些相看相看不上的伶舟皎,拉到了自己身侧偏后一些的地方。
这才,转而平静对薄奚凛道:“什么条件,够你放我们离开?”
在夙沙亭的眼里,世间无事不可商量,除非是出动的筹码不够——这也是他自小从请来的师傅所教之中,渐渐明白出来的道理。
而现在的他相信,这句话不说绝对,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极为适用的。
只是显然,眼下的境况,同他预期中所觉得的可以商量的状况,并不太一致。
“条件?”薄奚凛看了一眼似乎完全没有表现出‘服软’这一意思的伶舟皎,又接着道:“有什么条件够让我来接受?你们恐怕是并不够格。”
“你!”伶舟皎险些就冲动了,但还是咬着牙,忍了。
夙沙亭蹙眉不语。
薄奚凛看着他们的表情,似乎从他们这不太好的表情里感到了某种愉悦之情,竟是愈发地笑着,笑得他俊美到妖冶的面容,显得璨璨夺人心魄起来。
伶舟皎陡然竟也笑了出来,那些之前的愤懑与冲动,像在她笑出来的这一瞬,尽数消隐了去,她此刻还看不出多么艳而多媚未长开的面容上,有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渺渺风情,如灿如露。
她道:“你既然叫了这么多人来,又迟迟不动手是为什么?说这许多话,又不同意商量,这又是何必?!”
她此刻说的话,似乎不带半分攻击的力度。
夙沙亭却似心有所思地看了伶舟皎一眼,精致秀丽到无懈可击的眉目,叫人看来总如同似在观瞻一幅温润的如同被天地灵气细细雕琢,且在步步更加精致的山水之画。
这一刻的他们,不说是大个子等一行人,就是那平素看着亦是英挺出众的呼延笠,都仿佛生生被他们给压得都没了点存在感。
第116章 长条故惹行客。
笙箫连绵,靡靡如同花开的声音。
缠绕在每个听见此声音的人,心上、眉尖。
这是夜色已然降临的深秋。
然,即将要接近隆冬的严寒,仿佛没有办法浇退所有来到此间的人,那些像是热情一样袒露的情绪。
伶舟皎所在的地方,是同前方灯火通亮之处,相隔不远,但完全隐蔽黑暗的地方,她能听到那些由不远处传来的声响,见不到的,只是摇曳的光芒。
独自一个人,待在这样隐蔽漆黑的地方。
她脑海中思绪翻覆,模模糊糊地记起那天论起来很是混乱的状况。
那一天,在伶舟皎说出那样的话之后。
薄奚凛看着她,凉凉一笑,却像是在如她所说之愿一般,偏厚的唇瓣微启,道:“小奴隶莫不是迫不及待地要我命人先将你抓起来,那么,既然你已这般要求,我又怎能不遂你之愿呢?”
他像是在调笑一般的话。
转而,却一脸沉色地对着大个子一行人,不由分说地道:“把他们俩都给我制住了!”
制住这种词汇,当然不仅仅只指着抓住这一意思,还有的就是,要将他们按倒在地上,摆着臣服的姿态。
夙沙亭在一旁将薄奚凛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看得清楚,赶在那些人一拥而上之前,先出了声,喝道:“且慢!”
他周身气势全开,看起来精致清秀的一个少年,在这一瞬,竟有叫人不敢稍动的如狠戾一般的威慑之力。
大个子等人竟真就都立在原地,一时未动。
薄奚凛将目光从伶舟皎的面上微微调开,挪到一旁夙沙亭的脸上,盯着他,眼中带着浅浅探究之色。
夙沙亭趁此又开口道:“你们看得上的筹码,我们未必没有,那么,又何以不能有商量的余地呢?”
他将这番话说得如同诚挚的劝诫一般,但在其间不是特别明显的,又有丝丝缕缕的像威胁之意。
薄奚凛腕间微动,时刻正待着要蜂拥而上的大个子等人,面上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减了些,但仍是警戒地观望着。
“哦?”薄奚凛面上浮现出饶有兴趣的不明意味,转而倒是认真了些似的,道:“那你说说,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筹码,看看,能不能引得起我那么一丁点的兴趣。”
简直是不狂妄会死一般说话的姿态。
无时无刻,薄奚凛似乎都像是在表达着自己虽然纡尊降贵地在和这些人交谈,但他永远都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们的高贵。
像是刻在骨子里,不可被遗忘的高人一等的做派。
夙沙亭对这些都像是视而不见,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计较这些,眼看着被堵在这处的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盘算着约好在城外会面的时间,虽说心中没有多少焦急,却也不想在此耽搁多久。
他直言道:“家中薄有资产,会来到此处,不过是被人掳劫至此,家中父母担忧,待得归还,必要派人来还这一人情。”
动情还是动理,总要试上一试。
薄奚凛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笑了笑,倒是不无挑拨之意地道:“这事儿吧,本也同你不相关,你俩本就不是一家的,只要你安安分分地离开,不管这事,你现在也就可以走,还不用付出什么条件。”
夙沙亭一时默然。
伶舟皎复看向夙沙亭的目光之中夹杂着闪烁,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在他再开口回答之前说些什么,但终究,她还是闭上了嘴,面上一副沉冷的,仿佛他们的交谈,夙沙亭离开还是留下,对她来说,都不能够造成任何影响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清楚,这般模样,不过是在假装。
在她的生命里,曾经经历过被抛弃、被侮辱、被质疑、被憎恶、被轻蔑等等一切,很多令她就是重生了一回,也无法忘记的难堪。
而这一世,她想要将自己变得不一样,却分明那个从前的自己,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抛弃,她一切强撑着的坚毅,更像是在粉饰着原本那个有些懦弱喜欢逃避的自己。
她在改变,但她已经很难再受伤痊愈。
她装着满不在意,但说不出对于夙沙亭来说,还是就此离开为好的建议,也控制不住,不用眼角余光瞄着夙沙亭面上神色,推测着他会不会有就此答应下来的举动。
“我有我的坚持。”夙沙亭面上是云淡风轻一般的浅笑,话语间是不可改变执着的语气:“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一个人离开的建议,那么,还是想请问你,要什么条件,放我们俩个一起离开?”
不待薄奚凛开口回复,夙沙亭又补充似的问道:“金银珠宝,珍世名作,不论你要哪样,我都可以给出令你满意的价值。”
他在显露着财大气粗般的作势,目的无非是想在不能将家世身份说明的情况下,也要让眼前的人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真就毫无依仗的人,他在慢慢提高着,在眼前之人心中,足以用来商量的资本。
薄奚凛探究的目光在夙沙亭身上扫了个来回,又落回到站在一边似乎神色间带上了点点迷惘之色的伶舟皎,他笑道:“我就直说了吧,便是你有所依仗,但在这里,你本就没有同我商量的资格,我还是那个话,要么,你就安安分分一个人离开,要么,你们就一起都留下来。”
薄奚凛一副“能够陪你们逗趣逗了那么久已经是你们莫大荣幸”的傲气模样,话语间,是斩钉截铁地断掉了回转余地。
其实,他就是从一开始,说的话,都有在逗弄着他眼中这些‘蝼蚁浮尘’般的人的意思。
压根儿就没真心存着要交谈的意思。
饶是夙沙亭一向似乎都自带着容人之量,不会轻易动气的沉稳,此际,亦不由胸中升起丝丝缕缕的火气,他淡淡地将这般能使人冲动的情绪压回心底。
指尖摩挲轻弹。
蓄意许久的淡淡甜香,渐渐在他周遭弥散,不过一弹指之间,就仿佛已经充盈在除开他和伶舟皎之外的,所有人的鼻翼之间。
第117章 青青草,迷路陌。
在北大陆,除了各地割据,纷争小战乱不断,这样的状态同南大陆的一派平和相异之外,还有一种较为特殊的情况。
那便是,香靡之风格外盛行。
长达数十年以上的发展,使得,在北大陆,能用调制的香料做到的事情,变得愈加地多了起来。
薄奚凛对北大陆这一情状也小有耳闻,却不想今日却将将好碰上,他闻见周遭弥漫散开的甜香,第一时间就沉喝了一声:“闭气!”
然,即便他应对得及时。
这一味甜香,还是让他们这一行人,都不由得神思恍惚了一小会儿。
夙沙亭昨夜从那来寻他的人手上,有备无患地拿来的香料,在这样的时候,终是派上了用场,然,因为他用的香料不多,且薄奚凛一行人都是身负内劲的人,这香料能够将他们制住一小会儿,已是极为难得。
而不要小瞧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
这一会儿,已够夙沙亭拉着伶舟皎移开了好一段的距离,只是,这番夙沙亭却没有选择朝后跃迁回到那市集之上。
反倒是向着那通往城门的道路,拐进了去。
一小会儿恍惚之后。
薄奚凛唇角微勾,面上却已酝酿出一片沉色,唇瓣轻启,唯道一字:“追!”
像是并不顾忌这样会不会在城里显得招摇起来,总归,就是一切身份曝露,虽则要麻烦上些许,他也还是能有把握将此次由来的任务处理完毕。
伶舟皎和夙沙亭顺着道,似乎已经跑了很久,其实,却不过仍在一刻之间,而伶舟皎不经意间回头一瞥,竟能望见薄奚凛等人追上来的身影。
夙沙亭的气息一点点变沉了少许。
他拉着伶舟皎,就势左拐进一条街道。
而在他们身后,眼瞅着他们拐进了那条街道的薄奚凛,面上一闪而过淡淡情绪,又极快地忽视着那甜香所带来的后遗下的绵软感觉,更提了下劲儿,随在他们身后,一行人也进了那条街道。
街上是空荡荡的一片。
街道两旁,是在白日里,通通都闭门谢客的沉寂,就像这片区域里的所有人,在这个时间段,都并未醒来。
伶舟皎和夙沙亭,竟在进入这条街道的短短时间内,消失了踪影。
完完全全,就像一瞬间,没了他们曾出现于此的痕迹。
薄奚凛一行人追踪的步子,在发现这一异状时,渐渐都停了下来。
他们举目四顾。
仍寻不着伶舟皎或者夙沙亭半分踪迹。
薄奚凛的眉头,稍稍地蹙起。
大个子等人在觉得这地方似乎有些异常的时候,就身前身后,有意无意地靠近了薄奚凛,将他团团护在最中间的位置,目光警惕地在四周流连。
这一段期间来,一直保持着面瘫,维护着沉默的呼延笠,忽就压低了声音,靠近薄奚凛,道:“这里恐怕有异。”
他们这样一系列的反应,多是凭借着习武之人的敏锐,一种有些像说不出来的反射直觉,仿佛在这些紧闭着的门后窗后,正站着一群人,用着审视般地目光盯着他们。
如是他们有何异动,如是有人一声令下,就会有不止一波的人,从四周踊跃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薄奚凛蹙起的眉头,拧得愈发地紧了些,他的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来得有些奇怪的感觉,并不是错觉,然,理智又告诉他,这样一个在清晨闭馆的红巷,似乎不可能有他们感觉到的这般异状。
他一时未动,亦没有答话。
大个子等人就沉默着,护在薄奚凛的四周。
目光中带上了逼迫之感,像要就此逼迫他们退出这条街道,原路返回。
薄奚凛将眼眸阖上了一瞬,再睁开时,他就已是俊美到妖冶的脸上,已是一片沉着,叫人瞧来颇有种一本正色的美感,他道:“撤。”
那些此刻对他来说本就无足轻重的‘蝼蚁’,还是不值得他在觉得有异样的时候,去冒任何的险。
这对于他来说,并不值当。
他当然,也一定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选择退回。
大个子等人维持着护着薄奚凛四周的架势,而动作却是极快地就已退到了这街道之外,那些关闭的楼馆,已在转弯退出街道之后,静默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薄奚凛对着那条街道看起来颇有些窄的路口,意味不明地笑了。
“这是哪里?你是谁?”
在伶舟皎和夙沙亭突然在跑进街道里之后,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给拉到了一间本关着的楼里,并且还被糊里糊涂地领到了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
对着一个在这样光线昏暗的房间面上都还覆着纱巾的人,伶舟皎率先问出的话。
覆着纱巾的人,从身形上分辨,一看就是个女子,而她显然对于这方面并不存在遮掩的态度,她有着一双在昏暗光线之下,仍显得娇美的眸子,她轻瞥了在伶舟皎身侧,拉着伶舟皎,神色间粗粗瞧上去是一派沉静稳重,但分明又带着浓重警惕的夙沙亭。
似乎掂量了下什么,方才开口对着伶舟皎回道:“你和你娘的眉目,倒长得挺像。”
这么一句寒暄般却又带着亲近的话,令得伶舟皎面上神色一愣,但没有令得夙沙亭的警惕降低分毫。
伶舟皎楞了片刻,斩钉截铁地回:“你究竟是何人?!”
“十年十日只一心。”覆着纱巾的人此刻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蒙蒙的飘忽,“故人情许失不许忘,你娘可曾对你说过?”
“你是...”伶舟皎心中已有猜测,但却又觉得不确定起来,不为别的,她只是想着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从前终了一生,都不曾遇见的人。
又怎会在此时此刻,这么恰到好处一样地出现在眼前?
见着伶舟皎面上疑色不定,并不因着这么一席话,就陡然将整个人放松下来,那面上覆着纱巾的人,不但不见丝毫的不高兴,反倒如同喟叹感慨一般地低低道了一句:“你娘她,倒是将你教得很好,也不枉..”
第118章 不曾识面早相知
叙旧的话语,从面上覆着纱巾的人口中,娓娓道来。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避忌跟在伶舟皎身侧的夙沙亭,但言语间,却也同样的,没有泄露什么不可与人知的秘密。
不过一些对于她们来说,曾不可忘记的往事。
那时年少颠沛。
她和伶舟皎的娘亲西乞娩婉,伶舟皎的秦姨,机缘巧合一般地相遇。
许是同病相怜,许是各自相惜。
她们渐渐变成要好的朋友,几乎是相依为命一般沉厚的交情,然,竟是直到最后不得已的分别,她们这才辗转知晓彼此的身份。
她属于世代忠诚于西乞皇族的世家,然,那场令得皇族几乎殆尽的战役,不止击垮了西乞皇族,同样,令得几乎是所有的忠诚于皇族的世家,在那一场战役中,尽数陨落。
好一些的满门性命还能保存大半,大不了就是个举家隐居山野。
最差的便已是用举家的性命,证明了对西乞皇族的忠心。
她隶属的家族,好歹还留下了些许血脉传承,只是,在战火并不能停歇许久的年代,家族之人生生世世不敢以真名示于人前。
唯恐一个不小心被人记起,反倒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就是这样的小心翼翼,最后传到她这一代,竟是辗转只剩得她独自一人,流落颠沛,即便如此,对于西乞皇族的忠诚,仍随着她的存在保存在传家宗旨里。
只是,那被众多忠心耿耿的世家誓死掩盖下的纯正皇族血脉,却也在频燃的战火里,失去了音讯。
却不想兜兜转转,她们竟以那般的方式相遇。
西乞娩婉,这最后一点皇族血脉,也随着她的陨落,宣告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北大陆的掌控皇族,尽数被掩埋在历史的潮流里。
想到这里,面上覆着纱巾的女子,一双娇美的眸子看向了伶舟皎,而眸中杂陈着许许多多不被言说的情绪,在她的心里也隐隐有暗恨蔓延下来,如不是她在北大陆的时候,强制被人带走,凭着她自小习着的功夫,多少还能再护着西乞娩婉一些。
世事不由人。
她被带走,秦之音也被秦家的人强制带走,并且她们一度都活在别人的掌控下,无力挣脱开,就只剩得西乞娩婉一人在原地方浮沉。
直到她终于掌控了那带走她的人所留下的全部势力,终于能够令人去寻西乞娩婉时,却也终于收到了她的死讯。
竟还是就在不久之前的事情。
面上覆着纱巾的女子,掩盖在纱巾之下的唇瓣轻勾,分明有点点酸楚的笑意,丝丝缕缕倾泻而出,她的眼中蕴含着的情绪太多,此刻,叫人看不明白,只觉得有浓重的暗色,在其间静默。
“...我娘她,不是自己病死的。”
听得覆着纱巾的女子说了一些话,伶舟皎就已经能够分明,这人确是她娘说起旧事时所提及的人,至于上一辈,为何到最后她也没见着这人,或许是天意弄人,有着阴差阳错般的缘由,也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的事,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再探明其间原因。
所以,在听得这些话之后,伶舟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想要说明她娘离世的真正原因。
覆着纱巾的女子听着伶舟皎隐约带着忿恨情绪的话,眸光淡淡从一侧似乎有些放松了点防备的夙沙亭面上扫过,她微抬了手,一动,就有一人,不知从哪的暗处显出身形来,候在她的身侧。
她平静对着伶舟皎道:“不如先让你的朋友换个地方休息?”
她在征求伶舟皎的意见,像是只要伶舟皎不同意,那么她的提议也就此作罢——这是一种显然摆明了的尊重。
伶舟皎听着她的话,转眸将目光落在夙沙亭的面上,眼底微光轻轻闪烁,却是有些忽然地说道:“你既急着要回,你就先回吧,我,和你这一次并不是一路的。”
夙沙亭微眯了双眸,眸中神色不明。
伶舟皎轻笑了一声,并不对着夙沙亭纠结,而是转头对覆着纱巾的女子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将我的‘朋友’送到城外去吧。”
她的话语间,似乎透着她早就知悉了什么,只是一直佯作不明。
夙沙亭微眯着的双眸,缓缓地睁开了些,就像是想要将此刻表露在他面前的伶舟皎,更看得分明点,将以往那些认知上的差错,细细地纠正回来。
但他显然已经没了足够的时间。
那候在覆着纱巾女子身侧的人,已然走上来,立在了夙沙亭的跟前,虽然不发一言,动作之间就已经透露出了‘请走’之意。
覆着纱巾的女子在此际发了话:“将他安全送到城门外去。”
夙沙亭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何况他也没有需要反抗的立场,他顺从地跟着那领着他的人要走出去,只是,在踏出房门前一步,他回过头,将视线在伶舟皎身上停留片刻。
那视线之中仿佛有清透的笑意,渐渐随着他的离去,却也渐渐仿佛在伶舟皎的脑海中,留下了似乎清晰的印记。
在房门再度阖上之后,昏暗的光线又重新覆盖下来。
那覆着纱巾的女子,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道:“你娘她的...可是和伶舟家有关系?”
中间被隐去的字,仿佛不能被在场的人所提及,覆着纱巾的女子说着这话的时候,像带着种令外人不易察觉到的声线上的颤抖。
伶舟皎的眸中潋滟着仿佛带有湖光山水的雾气,她回:“是。”
就一个字,似在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顿了顿,伶舟皎复又用着有些低落下来的声音,极轻极轻地说:“是西乞俪派去的人,用带我回‘家’的话,威胁当时已是病了许久的娘亲,这才、这才逼得娘亲..”
话到最后,她已无法继续。
覆着纱巾的女子见得她眸中仿佛要被暗色侵没的潋滟,那一句“你如何得知”的话,就哽在了喉间,一时之间,竟无法倾吐得出。
最后,她也只是叹息般地说了一句:“阿皎,你以后,便跟着我。”
便是再如何,也定当护你周全。
毕竟这才是西乞皇族,最后还未没落的希望。
第119章 却嫌脂粉污颜色
草长莺飞,阳光和煦微暖。
仿佛曾经被寒气所侵蚀的万物,都在这一场要叫人都融化的暖意里,渐渐复苏醒来,那些曾有过的风霜痕迹,正一点点消隐不见。
就像,从未出现。
这般明媚而叫人心情恬然的春日,迎着春、光的招展,叫得那本是晚睡的人,也不舍辜负大好春、光,纷纷在还未日上三竿之际,就窸窸窣窣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穿戴整齐的人,一一行至窗边,将窗户打开,那轻轻柔柔洒落向室内的阳光,就使得人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笑得,如春、光那般明媚动人。
时辰虽未至日上三竿的午间,实话而言,确也已经算不得早,因而,本在晨间会显得格外空旷的街道,已经三三两两有人行来,在各家还紧闭的门前左右,摆上了各自的小摊子。
各个小摊子上摆放着的货物,各有相同之处,又各有不同之处,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几乎是每个摊子上都摆放有的,余下的,有不一样但也大多数都是女子所喜爱之物。
街上开始渐渐多了喧嚣声响。
有美一人,自沉沉睡梦中醒来,一派慵懒的状态,迷瞪瞪地从床榻上起身,这时,早就候在边上的几个婢女似的人物,就齐齐走上前来。
一个打了水拧干了巾子,递到美人面前。
一个来到一侧的梳妆台前,随手抽开了梳妆台上其中一个小抽屉,寻找着今日适宜的簪花头饰。
一个打开了衣橱,从里边拿出了一套似带着流光盈彩的浅蓝色同纯白色杂错交织的衣衫。
美人眼眸带着丝丝迷离,对着靠近她的几个婢女似的人,一一而道:“制衣,那套衣服现在还用不上,晚些再换,现在找套寻常些的换上也就是了。”
美人的声音自是像带着潋滟画面感一般地好听,微顿,又继续:“制妆,头饰也不必弄得多么复杂,简要又能起到点缀作用即可。”
美人将话说完,也正正好将巾子递回到候在一旁的人手上,她复又说:“制习,往后不必时刻在屋子里候着,我如是醒来,自会唤你们,也不必战战兢兢唯恐有个差错般小心。”
制衣、制妆、制习三人齐齐称是。
一番梳妆打扮,繁琐而又简单。
繁琐的是,衣衫同饰物的要精心搭配,简单的是,面脂口红竟都不必涂抹。
那一抹丽色逼人,横生魅惑,就是左边眼角下、鼻翼旁如同泪滴般的朱砂痣都仿佛带着能慑人心魂的魔力,任何刻意的雕琢涂抹,都像是一种不可被原谅的亵渎。
如是有三年前的故人,再见了面,就算认得出这和三年前仔细瞧来分明如出一辙的眉目,却也恐怕是不敢断定,再见这人,就是从前认识的人。
三年,是一个足够让人蜕变的时间。
看着偌大的铜镜里,那个美丽分明又有些模糊的人影,伶舟皎的思绪有些恍惚,甚至已经开始有些想不起来,当初这个年纪的她,身在何处。
她只是有些奇怪地想到了在她来到此楼阁之后,那曾经似乎是被那叫‘习凛’的人,派来的一次又一次打探此地有何异常的人,还有,那个在夜晚笙箫乐起,却格外显得黑暗的藏身的小屋子。
后来...
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不知是何缘由,终于被撤回也不再来的打探之人。
接管了这红巷里隐藏的最大秘密势力,并一心教导她的薛姨——她是她娘亲的故旧,同样还有着一个在后来愈发为世人所知的身份、辅佐了北大陆薄奚皇族的女谋略家。
这一世,她不同的命运轨迹,似乎影响到的,不仅仅是她自己。
伶舟皎眸光微转,那一双随着她年纪越长,也越来偏向于纯粹栗色的瞳眸,竟愈发地有种瑰丽的漂亮,当迎上她的目光,那其间动人之处,愈发叫得人不忍将视线挪动分毫。
于是,伶舟皎目光所到之处,制衣等三人,尽数是低眉敛目的姿态,表现得十分温顺。
有人令人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能够在这个地方如此随意的人,伶舟皎甚至不用将视线偏转过去,就已经猜到来人是谁,她的唇边轻轻勾起了柔和的笑意,一张无时无刻不叫人觉得恰到好处的美丽颜容,更为灵动起来,她几步走了过去,见着来人,就轻唤出声:“薛姨。”
薛琴的目光在伶舟皎周身的打扮上扫了个来回,一双娇美的眼眸中微露些许满意之色,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却是对候在她身边,和候在伶舟皎身边的人,径直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
紧接着,一群服侍左右的人都退了个干净。
薛琴这才微蹙了眉,对着伶舟皎道:“再有几个时辰就是那挑选之会,阿皎,你,可有把握?”
薛琴这话像是问话,而她的眼中透露着的情绪却似并不一定需要的是伶舟皎肯定的回答。
“凤印确在薄奚皇族宫中,我就势必要跑这一趟。”伶舟皎没有正面大薛琴的话,但又清楚得表明了她已做下了决定。
毕竟,能够压制住凰途异动的,唯有凤印,而曾经,因着在她及笄之前,就已经被剥夺了由血脉之中传承而来的凰图,自然没感知到凰图会有多么大的异动。
而如今,她却是非要拿到凤印不可。
这一趟路途,也是非去不可。
薛琴倒是没有因为伶舟皎的这番回答而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只是,她面上的神色夹杂了几分复杂,似乎自己也觉得拿不定主意,该叮嘱伶舟皎如何去做。
思量片刻,薛琴道:“此去,万事小心,切忌冲动冒险,无论如何,安全为上。”
“只要得了那挑选之会上的荐举名额,入得宫去,就要时刻斟酌,薄奚皇族宫中常年不乏擅自闯入之人,宫中戒备远比你所能看见的要严苛,必要时候,”说到这里,薛琴顿住,面上浮现出带着凉意的肃然,接着补充,“就是舍弃他人,也要保证自己安全回来。”
第120章 习习香尘莲步底
热气氤氲。
袅袅如同云雾般缠绕的热气,将依身于水池中的人,面目都晕上了几层模糊。
水面之上,层层叠叠铺上了不知是什么的花瓣,看上去极为雅致,又有淡淡清香隐约扑散开来。
午后时分,更晚上几个时辰,就该迎来半晚之前,天光依然明耀,但一天居于劳作的人群,都开始收工准备各自归家休憩。
这个时间段,也正好就是为宫中盛宴挑选进献舞曲者的大会开始的时候。
举行此会的地点,是广兴城中一个很是开阔的地点,那有一个露天的舞台,舞台四周都是空旷的位置,而有一面又正好有处高台,上边能够容纳一些人入座,同围观的人群能隔开一定的距离,却又并不影响观瞻。
当然,要保证此会顺利地进行,这一回,少不得要叫来一些兵士,候在舞台的四周,至少要维持住必要的秩序,不得叫舞台空旷的四周都被围观群众挤满,要留出适当的距离,也是个不必干扰到参加此挑选之会之人的意思。
此次,挑选之会还请来了南林北立书院中的人,来充当其中的几位评判,因而,这挑选之会还得了个别致的雅称——唤作缘客会。
有取自花径不曾缘客扫,蓬蒙今始为君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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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花香,自水汽中蒸腾,渐渐于浸泡之中仿佛漫进骨血,直到池中之人,于水池站起走到一旁,那一池的花香,仿佛也随着她的行动而被带离。
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当伶舟皎身着似乎泛着流光的衣衫,行动之间灵动有如春日里粼粼波光,带着清澈的绚烂,而面上却带了相应之色的纱巾,将眼睛以下的位置都覆盖得严实,随着制衣、制妆、制习三人走过来的时候。
几乎抬眼只能看到舞台四周,有三面都乌泱泱地围着人,唯一没有被围着的地方,就是正对着高处看台的地方。
制衣几人护在伶舟皎左右,将她四周都隔出了一片空闲区域,使得她便是行在人群之中,也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拥挤。
有淡雅的香气似清风拂面而来,缭绕于鼻翼之间,竟使闻见之人觉得,如手中执花,正在细细轻嗅。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清新雅致。
由于伶舟皎身着的衣衫一见便是让人觉得不凡,而护在她身侧的制衣几人,齐皆是眉清目秀属于姿容中上的人,还有她那行动之间带着几分袅娜韵味的身形。
都在不由自主中,已引人注目。
那边像是负责管理的人,见着这边似乎有着异动,眼光遥遥朝着伶舟皎所处之地望了望,接着,那人对着身侧的人说了些什么,就领着三两个兵士于人群之中“穿梭”过来。
直直走到了伶舟皎等人的面前。
那人来到伶舟皎面前站定,先是看了跟在伶舟皎左右的制衣等三人,又上下来回地打量了伶舟皎一眼,并不对她的装扮做任何评论,只是微皱眉,道:“你可是来参加缘客会的姑娘?怎的这会儿才来,其他人可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哪家的啊?报了名儿了?”
最后一个问题,纯属废话。
这缘客会可是在几天前就是个报名截止,如在那之前没有报上名,自也没有参加的资格,到这会儿又怎么会再过来参加?
伶舟皎对于这般语气实在是算不上好的话语,面色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眸中是一片的沉静,就是制衣等人也保持着一贯的表情,低眉敛目。
停顿了一会儿。
伶舟皎方才在那人有些要不耐烦等她回答的时候,出了声:“天晴阁,皎,因着有事耽搁方来迟了少许,还请见谅,不过,我们已是准备好了,不必再有什么准备的时间。”
这一把嗓音,倒是真真正正地好。
那人皱起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听得伶舟皎后一句话,又不由得挑眉,斜着视线看她,道:“说这话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妆容什么的都不用修饰就能抵得过别人精心装扮的惊艳了?!
没有个准备时间,直接就上去,难道还就不会有分毫的紧张?!
坐在高处看台上评判的人,可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今天来这参加的人,大多是楼子里养的舞女,还有一些小家小户的女子,身份地位那是有一定距离的,难道就想要好好地表现了?!
不用准备那样的话,在那人看来,实在是觉着有些可笑了。
如果不是参加之前凭着报名的先后等因素,早已排出了每个参加者的出场顺序,他还是真想把眼前在他看来放着大话的所谓‘皎’姑娘给排到前面出场去。
话说,天晴阁的名头是挺大,但这所谓‘皎’姑娘,倒不曾有耳闻过,想来在天晴阁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物,毕竟,今日天晴阁还来了一位台柱子似的庆元姑娘,想来那位才是天晴阁此次真正派出来的厉害人物。
那人眼中有点点嘲讽之色溢出来,在他看来,眼前的伶舟皎,不过是个来走个过场的人,就是一身衣衫虽说华贵精奇,但与先前来的那些参加者一对比,倒也算不得顶顶出众。
这么一衡量,他不由有些趣味寥寥,只,即便如此,他还是尽职地道:“既是来晚了,这便先随我将你的出场牌子一领,接着就候场去吧。”
话一说完。
那人就领着跟着他来的几个人调转了头,一副不欲再与伶舟皎等人多说的样子,闷声就只专心‘开路’。
其间的人群,见着随在左右的兵士,自是纷纷为行在其中的伶舟皎等众人让开了一条路。
待得那人将伶舟皎引到了一侧候场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高处看台之下,辟开的一间挂着帘子,从外边看,就是平平无甚稀奇,而里间,却是出乎意料般地宽敞。
列着的,是一个个的小房间。
如同酒楼包厢一般隔开的存在。
房间上更是如同酒楼包厢号一般地,挂着一个个对应的小牌子。
第121章 如今处处生芳草
“是来参加缘客会的?”
伶舟皎和制衣等人进去大致扫了一下,还没细细打量,就有一女子微笑着从门边列着的座椅处站起,如是对她们问道。
伶舟皎的目光向下在她坐着的地方,桌子上右上角摆放着的木制小牌子上落了一下,接着,眼神中似透出了缕缕淡淡柔和的笑意,轻声应:“是的。”
接着,又补充地介绍:“天晴阁,皎。”
在那女子的面前,似乎放着一本打开了些许的如同名册一般的簿子,但,听得伶舟皎的答话,她倒没有第一时间就去翻看簿子确认,而是笑了笑,说:“既是天晴阁的姑娘,那就将等候的房间排在庆元姑娘隔壁吧,正好庆元姑娘的房间左侧也还有一房间空着。”
那女子这会儿方才翻开了那簿子,仔细在上面查找了下什么,顿了顿,才又抬眸,一边从放置在一旁刚好已只剩下两块的木制牌子中的一块递给了伶舟皎。
等着伶舟皎示意制习将那牌子接下,那女子就又道:“你这来的时间也是够晚的,不过好在名册上给你排的出场顺序也是靠后,正好也还可以在房间里休整一番。”
那女子说话做事间都透露着一种极是和气的态度,即便伶舟皎等人没有多答话,她也能自顾自将要说的话说出:“这小牌子上记着的是你出场的顺序,从这过去第五间空房,就是你能略作休整的地方,门上是有挂着门牌的,你去之后,将这木制的小牌子挂在门边就可以了,到时候该你上场自有人来叫你。”
“你要是不怎么担心,小憩一番也是可以的,总归不会叫你错过了出场。”
那女子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就指着一个方向,结尾道:“喏,就是那边,从这过去也走不了几步,行了,也不用在这耽搁了,你们还是先去休息休息吧。”
伶舟皎轻轻颔首,客气地道:“有劳。”
接着,并无别话,径直也就连同制衣等三人,往那女子言说的小房间所在方向走去,只是,在走开之前,伶舟皎特特还回眸看了一眼,放置在那桌子上右上角,仅剩下的一张木牌。
她回过神来,面上神色不明,仿佛在意,又像漫不经心。
房间里的一切陈设,当然不可能有多么周到。
甚至,简单到只是一张圆桌,几把椅子,外加圆桌上摆放着装好了茶水的茶壶,和几个干净又明显价值不高的杯子,还有一张并不算是很精致的梳妆台之外,几乎就再无别物。
不过,几把椅子中,倒有两把是比较宽大的藤椅,想来坐上去,也确实足以叫人得片刻休息。
伶舟皎在其间一藤椅上坐下,制衣等人自也各自寻了坐处,全然一派安静的景象。
伶舟皎轻轻阖目,藤椅轻轻摇动,她的神思,竟也有些懵懵恍惚起来...
外间有敲门声响起。
伶舟皎略带着些迷离地睁开了双眸,眸中仿佛带上了盈盈水色,看向已经行至门边的制习。
“皎姑娘?该是候场的时间了,下一位上场的就是你,可是准备好了?”外间响起的是一位女子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年纪不大。
伶舟皎眸中回复清明,对着制习微微点头。
制习这才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圆圆的小脸,看起来有几分童稚的可爱。
小姑娘看着打开门的制习,又扫了扫屋内几人,目光最后定在衣服穿得似乎是最好,但不知怎么面上还覆着纱巾的伶舟皎身上,大方地笑了笑,道:“你是皎姑娘么?你们跟着我来,去那舞台旁处候场。”
小姑娘笑得可爱,讲话到底还是年幼,听起来不够圆滑,她唤的那声姑娘,仿佛是自矜着良民的身份,到底是不愿亲近地唤姐姐一类的称呼。
那声姑娘,叫得也有些生硬。
伶舟皎对于这些小事,现在倒并不怎么留意,因而目光都没有多落在小姑娘面上半分,倒是制妆却扫了小姑娘一眼,只见着伶舟皎没有发话,她当然不会多言。
等到伶舟皎等人随着那小姑娘来到舞台旁侧,也就是在高处看台左右的候场之地时,正好有人从空出来这一面,也就是看台直直对着舞台的路走了过去,上了那舞台。
这一场演出,似乎才刚刚开始。
伶舟皎眼角余光扫了扫,方才领着她们过来的小姑娘已是跑了个不见踪影,好像是急急忙忙就要去叫再后一个出场的人了。
在舞台一侧空出的面上,坐着手中拿着乐器的人们,乐音开始响起。
围观的群众们,有志一同地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伶舟皎不再分心其他,睁着一双明眸,看向了舞台之上。
这是一个极好的观看位置,同舞台相隔的距离并不算得多远,台上之人的装扮,长相,动作大致都能够看得分明。
乐音开始的时候。
伶舟皎见着那个孤身一人上台的女子,有着一双极美的翦水眸,五官看去也是生得极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娇弱怯怯之态,不同于伶舟皎曾经在伶舟琼身上所见到的那种清雅出尘般的柔美,台上这人,倒似本就该生长在人间受尽精心呵护、不能有丝毫懈怠的富贵花。
就算她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说,也会让人觉得她是楚楚可怜的,对着她,所有人都是该轻声细语的。
这倒是一种人间难得的美丽。
乐音渐渐起了波动。
台上的女子一改先前极尽柔美难度的慢动作,衣裙翻转,竟似蹁跹彩蝶,跃跃间都与天光交相辉映,一个人的原地翻转,越来越急,仍旧是柔美,然,柔美之中,又带了一种盛大的浩势。
叫人看得,渐渐有些不舍转眸。
乐音越加湍急起来。
台上的女子立起了足尖,轻盈之态,如同彩蝶花上舞,仿佛全身上下,无一处而不能舒展,此时的她,几乎柔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在常人看来根本不能做到的动作,在她的动作之间,却是信手拈来般从容。
第122章 春风拂槛露华浓
乐音缓缓平复下来。
而刚刚那仿佛如梦似幻般美好的景象,竟像在来回反复地在人们的脑海中回旋,那般舞姿,如何不叫人心生赞叹。
这时,所有人再看那拥有着一双极美翦水眸的女子,更觉得她比方才还要美上少许。
乐音完全歇落停息。
台上的女子盈盈一笑,躬身一行礼,接着,就自来时的方向,复又步履轻轻地退回。
高处的看台上,坐着的人有交头接耳、窃窃相谈之态,似在交流着对于这一支令人惊艳的舞,以及这令人惊艳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台上的女子,此刻自是要退回先时待着的小房间,那么,也是不可避免地要从伶舟皎所在的候场处附近经过。
当那方才站在台上的女子迎面而来,伶舟皎也在一旁的人提醒之下,徐徐往台上走去。
她俩之间,刚好有那么个擦肩的瞬间。
伶舟皎的视线不带半分避忌地落在那刚才台上下来的女子面上,那女子察觉到伶舟皎的注目,一双盈盈翦水眸迎上伶舟皎的目光,竟是友好地对着伶舟皎微微扬起一抹笑。
接着,那女子就姿态翩然地走开了。
伶舟皎微眯了眼,脚下步子却没有丝毫停顿地走到了高台之上,而陪着她出来的制衣等人,只停在了台下近处,并未随着伶舟皎一同上去。
此时的看客们,刚刚看了那么一场令人赏心悦目、就是结束还让人觉得有几分留恋的演出,脑海中翻覆的,都还是先前动人的景象。
因而,对于这上台都还覆着纱巾的伶舟皎,就是有几分好奇的关注,却没有多么地留意,甚至有些人心里竟是隐隐觉得,在先前那女子一舞之后,后面出场的恐怕是难以惹人惊艳,毕竟,这样的挑选大会虽说不是固定几年就会举行一次,但曾经也是有过先例的。
许多不止一次围观过这样挑选大会的人,都觉得那女子跳得已是至臻至美了,就是前几次的魁首恐怕也达不到那女子的水准。
这么隐隐一思索起来,毕竟这一次亮着的参加者牌子上,写的也不是甚么有名气的人,甚么天晴阁的皎姑娘,在天晴阁竟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名字,这么默默无闻,面上还覆着纱巾,看客们都有些意兴阑珊。
伶舟皎没有像先前那些参加者一般,先表达友好地躬身行礼,她甚至都没有在意这些看客们的表情,在台上站定后,就只是回过头,给了那些乐师们一个示意。
汀泠如同水滴落在莲叶之上的乐音,就接连不断地响起。
伶舟皎闭上了眼睛,一时未动,仿佛在细细地谛听着什么。
站在较前面围观的人,都不由得随着她闭上眼睛的动作而皱起了眉,心里此刻不约而同的都是“这人搞什么?上台来就是打算站着么?还是刚刚看了前面的人自觉比不过,这是不想要比了?”一连串类似的心理活动。
然,伶舟皎并没有让围观的人等上多久,就在看客们心里都不忍泛起了嘀咕时,她动了。
那一身衣衫,在她行动之间,仿佛有流光在其上飘转。
看了那么一小会儿,围观的人面上更是一脸“这应该不是在跳舞吧?我看得少,你可别骗我!”的神情。
而台上的伶舟皎,也还确实就不是在跳舞,她跟着薛琴这三年来,琴、书画,舞蹈乐艺,都并不是她需要研习的东西。
就是从前,她对于这些更加没有可学习的余地。
所以,她还真就不是在跳舞。
她在运行着的是一种步法,这步法的名字倒是和动作很贴切,就唤作莲步,这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步法,且还有几分华而不实,但眼下,她要的,倒就是它的华而不实。
随着汀泠如水滴莲叶般的乐音越发悠扬起来,伶舟皎先时还有些看起来着实是漫不经心般缓缓偏转的步子,随着中间加入的,渐渐快起来的鼓点,越发轻灵轻快起来。
而她衣裙飘飘,和着这轻灵的姿态,倒有几分似要乘风归去般的仙姿?
盯着台上的看客们,神色间有几分认真起来。
台下无风,而台上竟似有风、流转。
伶舟皎脚下步子越加轻灵起来,就像是不曾依着地面踏落一般,她发丝轻扬,衣裙上漫溢的流光,竟恍惚让人觉得有种美不胜收的错觉?
有香气缭绕,仿佛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漫到呼吸之间,让人避无可避。
那是莲花开放之际,淡淡的清香,竟有种沁人心脾的宁和。
面前似乎出现了朵朵莲花,一簇一簇缓缓而开放的景象。
乐音里渐渐带上了几分盛丽。
鼓点落下,更加重而急。
台上伶舟皎,行动之间快到让人觉得,她似乎是在台上‘飞’着,她脚下经过之处,如同真有莲花朵朵在她足尖绽开。
好一副步步生莲之态。
原先漫不经心的人,都不由得将目光紧紧投向台上的伶舟皎,似乎在用视线捕捉着,她行动之间可有一丝一毫的滞缓。
只是这样,却还不够。
现在围观的人,虽则觉得伶舟皎不似在跳舞,也有几分可看之处,但,在他们心里,却无一人认为就此刻所见的表演,能同先前那女子——也就是芙华姑娘的舞姿相媲美。
毕竟,这是个到现在都没有揭下自个儿面上覆着纱巾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是个长得不能见人的呢?
有一缕发丝散落在伶舟皎的脸颊处。
她的目光回转落在制衣等人的面上。
接着本来已经渐渐缓和下来的乐音,竟又跌宕而切切起来,仿佛要掀起乐音之中的另一波高、潮。
随着这复掀起的乐音。
伶舟皎足尖轻点,做出一个极快速而姿态优美回身偏转的动作,而她面上覆着的纱巾,就在此时,缓缓飘落下去。
她垂首,缓缓地抬了头。
那一双先时并未被围观的人多加留意的明眸,此刻,竟有潋滟光彩,盈盈叫人不敢与之相对,仿佛,只要一眼,一眼就足以让心神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