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笑问客从何处来
徐徐有人声自不远处传来。
隔着一扇似乎破败已久的圆形小木门,在园子外不远的地方,有人正在交谈,话语间的内容因隔开的距离而叫人听不分明。
伶舟皎顿住了脚步,一时之间却是有些不知该推开这小木门往前去,还是再度退回,或者,等着外边的人走开,再推开门出去。
按理说最后那个办法才最为稳妥,毕竟,他们连这里是哪里都没有搞清楚。
但也正是因着他们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自也需要有人来回答他们的疑问,不然,冒冒失失地一路走出去,可保不齐再遇上些别的什么事。
外面正在说这话的人,是个女的。
伶舟皎在盘算着如是出去,能将那女的制服,问些话,而又不惊动这地方其他的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显然,她低头默了一瞬,觉得有点不太可能。
正在伶舟皎犹豫的当口,多数时间都是谨慎为重的夙沙亭却是径直便推开了那扇破败的小木门,只听得那小木门摇了摇,发出了似不堪重负一般的“吱呀——”声,夙沙亭就已经走了出去。
来不及再多想。
伶舟皎一脑门子无奈加黑线地跟了上去。
先前听见的正在说话的人,与木门所在的地方,相隔实是不远,伶舟皎他们走了出来,还未先说些什么,那厢正在说话的人,陡然间听见了那小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再一抬眸,就正好看见从推开的小木门里,出来的伶舟皎和夙沙亭。
现下的伶舟皎和夙沙亭,面上并无半点妆饰,而他们身上所穿,是自那石室内寻出来的男子长衫,稍不合适的长度,却是直接就被夙沙亭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把剪子,粗略地便给修改了。
然,自外人的眼中看来,他们身上的衣衫仍旧是很不合适的。
这副打扮,却也禁不住伶舟皎和夙沙亭的模样都生得十分不错,因此,叫人看来,即便是身上这不合时宜的打扮,也有了别样的一种风格。
原本正说着话的丫鬟打扮的两个姑娘,几乎是在抬眸看来的瞬间,就齐刷刷地红了脸,眼中带上了几分的羞意,沉默了一下下,那看起来较年长些的丫鬟,微抿了抿唇,壮着胆子先出了声:“两位小公子是今儿来参考的学子吧?怎会到了那园子里去?园子久置甚少打理,平素也很少人往那里去。”
出言的丫鬟顿了顿,猜测:“两位小公子莫不是迷路了吧?专门辟开用以考核的院子正好在这园子位于左手方向处,喏,你们只要沿着那边直直往下,走不了多远就可以看见那考核的地方了!”
往年参与考核的学子,也有些误闯了这园子的,丫鬟们对此,有些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有所耳闻,所以对着从这园子里陡然冒出来的伶舟皎和夙沙亭却也并不觉着特别讶异。
大隐隐于市——这般有着隐蔽去处的园子,倒不是个明令禁止了他人靠近的禁地。
伶舟皎提起的一口气,在见着眼前的丫鬟反应之后,方才缓缓地松了下来。
夙沙亭不太明白那两丫鬟话里的意思,但这也不妨碍他接着她们的话说下去:“正是因着出来寻个方便之地,这才迷了路,忘了如何回转,竟是兜兜转转绕了进去,还得多谢二位姑娘指路,我们这就回,这就回。”
说到那方便之地时,夙沙亭还作略略羞涩之态,姿态摆得很是认真自然。
那俩丫鬟也不由得红了脸。
夙沙亭说完,便拉了一旁的伶舟皎,也不多说什么,就转了身,这么朝着之前那丫鬟指出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走得仿似极为坦然淡定。
伶舟皎察觉到身后那俩丫鬟仍隐隐投落在他们俩身上的目光,没说什么,只跟着夙沙亭的步子往前走。
直到走出了一小段距离。
夙沙亭还能听得到那俩丫鬟并不十分小声的交谈。
“那俩小公子生得可真好,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来考南林学院的?”
“想这么多作甚?便是他们来这进学,咱又能有几个时候能见得着他们呢?况,那俩小公子家境似不怎么好,那衣衫一看便是用着大人的衣衫随意裁剪的,怕是家中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体面的衣衫了,才出此下策的,便是他们脚上的鞋子,也好似不太合脚的样子。”
“说得也是,书院的束脩似他们这般想来也是不太能担负得起,不过如是能被哪个夫子瞧中了,寒门学子的束脩听闻是可以减免些的。”
“讨论这许多作甚?左右也不干我们的事,对了,之前讲到哪儿了?哦,小姐让你去寻的那什么什么草寻来了没?埃,对了,你方才进园子里寻那什么草竟也没有见着那俩小公子么?那他们倒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姐让寻的东西,怎么可能没寻到呢?咦,方才确实也没有见着那俩小公子呀!所以出来的时候我还把那门给带上了,难不成他们是在我之前开门进去的时候一起进去了?然后又恰好和我走得不是一个方向,这才可能没碰着吧,毕竟园子里还是挺大的嘛!”
“瞧我,小姐让我出来寻你的,说是别在这外间再冲撞了什么人,我竟还就这般和你在这掰扯了这通,晕,等会儿回去还不得被念春姐姐数落啊!”
“啊!赶紧走...”
“哎哎哎!别忙,把这门给关严实咯,再有人迷路走进去,那不得绕上一会儿呀!”
“哦哦哦。”
那一阵交谈声渐渐消隐了去,夙沙亭耳尖微微地动了动,他脚下步子放轻,凝神听着后方的动静,不过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往回看了一眼,先前那俩丫鬟已然是急急地走得快要不见了身影。
伶舟皎随着夙沙亭的动作停了下来,回身自然也就发现之前见着他们的俩丫鬟已经走开了,她这才问了他一声:“我们这会儿,还要再往那边什么考核的地方走么?”
第094章 其奈风 流端正外
“后面既不是出路,那么,我们要出去自然只有往那考核地方所在的方向去寻。”夙沙亭如是回复。
伶舟皎自也明白他所说的话,只是她怕的是,如再往前走,遇见的人愈多,越是有节外生枝的可能性,且毕竟之前派了人出来追踪他们的人,还没弄清楚是哪来的势力。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出现在人前,实在不是明智的决定。
倒不如暂避锋芒,绕开人多的地方,总归出路是在那个方向,但,难不成除了这人多的路,就没有别的小路走了?
兜兜转转一圈,他们连断崖都跳了一回,却不成想照目前的状况看来,他们还是回到了城内,这下子,该多加小心才是。
伶舟皎眸中深藏着很难被察觉到的不安,仍是冷静地将心中所思所虑,一一对着夙沙亭道来。
夙沙亭一边听着,偶尔点一点头,最后方道:“你说的倒也确实需要顾虑,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花在找那么条隐蔽小路的时间自然也不会少,那么,难保在过程之中,不会遇上其他的人,且,我想,那伙追踪的人,倒不会那么快就又有什么行动,那两人可是亲眼见着我们跌下了断崖,如不是实在堪称是幸运,有几个人那般落下了崖,还能有命还?他们既认定我们不能归来的可能性极大,又怎么还会浪费多少人手,各处去寻?”
又怎么可能这般碰巧,在他们刚刚找到出路的时候,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若真是这样都能被碰上,那也就真只能说明他俩时运不济,倒怨不得其他。
夙沙亭表现得坦然,但这份坦然也未尝不是因为追踪的人首当其冲对着的并不是他,以及,到底无论如何,那些人实际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取人性命。
只要不是杀手,一切都是有可回旋的余地的,之前那番遭遇,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他们自乱了阵脚。
伶舟皎的眸光静静对上夙沙亭眸底一派的沉静,她已是有几分明悉了夙沙亭的想法,只是想着先前在断崖之上,他曾经说过的那番话,以及在山洞之内,他不说无微不至,但也确实算得上悉心照料,不知为何,她却隐隐有些笃定,如真是再生出什么波折,至少,在没有真正危及性命之前,他会直接弃她而走的可能性,确是极低。
她没了多的言语,微垂了眸,静静衡量了下这其间的利弊,自个儿先就迈了步子,算是默认了要按夙沙亭所言而行。
夙沙亭轻勾了唇角,却是侧身先了伶舟皎一步,就像这一路走来,许多时候一样,不动声色地为她领着路。
在静悄悄,大家都认真答题的考场里,如是要出个什么风头,引得众人的目光,这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当然,也不是甚么难以办到的事儿。
此刻,数牌稍微靠后的考室里。
正有两人,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
这两人却都是生得一副好模样,便是负责监考的一位年长、眼神也不似年轻时候利落了的师长,在来回巡视着考场中,靠近了这两人,也不由得要在心里暗赞上句:好俊的后生,端的是生得副好模样。
虽则坐在后边的那人明明是不如前者俊美,但在那年长的师长眼中,硬要分个高下的话,他却是觉得坐在后边那英武些的后生,倒更符合他的眼光,男儿嘛,自是该生得英武,如是长得过于精致,反倒落了个不合适。
只是,这两人引人注意的缘由,真不全是因着他俩的长相。
这来参考的学子里,生得一副好相貌的,也不单单只他们俩个,尽管他俩生得更是要出众一些,却也不能单单凭这就真能引起那么一部分人注意。
他们这般引人注意,一大部分却是因为他们对待身前试卷的模样,迥异得几乎是两个极端。
其后的那人,面色肃然,俨然十分重视的样子,然而,眸中时不时又出现些似恼火的情绪,仔细琢磨起来,倒是有些‘抓耳挠腮’的焦急之态。
而在他前边的那人,则恰恰好是个相反的模样。
眼角眉梢都仿佛带着浅淡的笑意,一派舒适自然之态,就像摆放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份令得许多学子都心生紧促之感的南林北立联合招考的试题,反倒是什么趣闻杂谈之类的书籍,而他下笔答题的速度,更是从容万分。
这般的对比,哪能不引得部分人偶尔投来目光呢?
就是那原本巡视考场的年长的师长,经过他们身侧,都忍不住稍稍要停一下脚步,低头略瞧一瞧,他们答得与题目是契合或是答非所问。
只是,这样一瞧。
那坐在后边的后生,真是输得颇有些惨不忍睹之态,正是让那年长的师长都不由得暗叹这世间果真不能以貌论才。
亟待走到了先前那俩丫鬟所指之地。
那宽敞的院子,以及排齐似得修建起来的房舍,出乎意料的,使得伶舟皎和夙沙亭都觉着十分之安静,周围就是冷不丁咳嗽一声,想来都能叫四处都听得分明。
真是没什么人。
而这院子再往前一些,分明就是大门出处。
伶舟皎四顾了下,发觉竟也没什么看守的人,周围也不像能有什么暗哨会突地一下冒出来的样子,她屏住了呼吸,吐气都不敢有个‘大动静’,顾不得许多,垂在身侧的手一扒拉,直接就拉住了夙沙亭,要先往那大门出去。
只是,她刚走出一步,还不等夙沙亭跟上,明明之前安静一片的环境,忽的就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个声音。
“埃?”那人只扬声唤了一下,接着便似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愣是把声音降低了下去,脚步尽量放轻地朝着伶舟皎和夙沙亭所在的方位小跑了过来。
伶舟皎正打算要这么不管不顾后边是谁上前来,都要先拉着夙沙亭往外冲出去,然而,她这会儿要一动,就愣是被身侧的夙沙亭不动声色地按了下来,他附在她的耳边,微启唇:“莫轻举妄动!”
压低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告诫之意。
伶舟皎咬了唇,回身。
第095章 世事茫茫难自料
“你们往哪走呢?!”
来者身着儒衫,一副看上去十分具有文气的打扮,年约三四十上下,他上前来,不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却又缓和了语气,道:“可是来参考的学子?这是来晚了,还是怎么?咋还往外走呢?”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伶舟皎和夙沙亭都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搭上话,那边,他就又开了口:“来晚了,或是有事耽搁了也不要紧,现在也没有开考多久,你们如是进去抓紧一点也还来得及,不必现在就走吧?错过了这回,下回可是又得等上一年。”
来者脸上带着一副“你看吧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总不叫人省心,还好遇见了我,不然还不得躲起来哭一场啊”的表情,见着伶舟皎和夙沙亭齐皆沉默,自个儿也不受打扰地继续说下去:“你们的数牌呢?领了吗?”
伶舟皎低下了头,仍旧是做沉默状。
夙沙亭眼角余光扫到伶舟皎面上细微的表情,对着那来者摇了摇头。
“怎么连数牌都没领?哦,对了,方才那守着门发牌子的人是被人叫去做什么来着了!也别担心,我这就领你们先去参加考核去,数牌,我一会儿先给那儿负责监考的师长说说,这牌子也不是十分重要,后头再使人给你们补发也就是了,你们进去考核的时候,答题之际把姓名来处写一下也就可以了。”
来者说完了这一通,总算是先歇了一口气,接着他转过身,朝着后边排列的房舍中的一间走了过去,而没走上几步,他发现身后的伶舟皎和夙沙亭似没有跟上,又回转了身,拧着眉头,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叨叨了一句:“嘿,咋不走呢?!赶紧跟上啊,我这就先领你们过去先,待会儿我还有事得去做,忙着呢!别老耽误时间!动作麻利点儿!”
伶舟皎在那一瞬间蓦地仿佛有一种欲诉无言的感觉。
但很显然这样的状况之下,没有给她过多感慨的时间,夙沙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只得扯了伶舟皎跟上了前边那人的步子。
为今之计,先走一步再看一步。
很显然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间正在考试的考室,这里间的位置并没有坐满,在考室前后都有巡考的师长。
领着伶舟皎和夙沙亭来这间考室的人,此刻正将前边巡考的师长叫来了门边,大致地说了下什么两个学子因误了时辰,来参考的时间稍微晚了那么一些,我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反正现在开考也不算太晚,这俩孩子大老远来了,总不能叫人家因着这稍微的耽搁再等上一年,这般传出去,别人还能不说书院不通人情么?
那巡考的师长明明从年岁上看来,似乎比领着伶舟皎他们来此的人要年长些许,但那师长面对着来者的态度,却隐隐地带着些恭敬之意,听得来者如是这般说了一通,就点了点头,回了句:“您说得是。”接着,就在门边侧开了些身子,让开了能容人从通往里间的空位。
领着伶舟皎他们来此的人笑了笑,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对着伶舟皎他们道:“赶紧的,进去找那个角角上的位置坐下,喏,就是那边,看到了没?你们先进去,放心先将试题做了,等会儿我忙下来,就使人来给你们补个数牌,也不会耽误啥事儿的!”
那人眼神示意了个方位。
伶舟皎和夙沙亭不约而同地硬着头皮露出了笑脸,只不过看起来倒是夙沙亭面上的笑总比伶舟皎的看起来要自然那么些许。
接着,他俩便在这俩书院师长的眼神关照之下,老老实实地进了考室,寻了那方位角落里的位置,一左一右地坐了下去。
在考室内,认真研究着试题的学子,大部分都不曾对这些动静留意,只专心专注地对付着自个儿面前那一道道的题目。
文房四宝在摆放着试题的案台之上都放得齐全,就连文墨都准备得周全,夙沙亭和伶舟皎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接着,迎着那几位负责监考的师长隐隐似投来的目光,他们皆是面色淡然地执起了笔。
俯首做着试题的时间,总是漫长而又显得短暂。
南林北立书院第一场的考核,在正午时分来临之前,便已经落下了帷幕。
从一间间考室里出来的学子,都很有秩序地在书院侍者的引导之下,前往用餐的地点——负责监考的师长会在第一场考核之后,便就着午间时分,将一张张试卷全部阅过,在下午,就能知道哪一部分的学子,应当从书院回转,而又是哪一部分能继续后来的考核。
而午间这一餐,却是由书院免费提供的,在未公布成绩之前,倒免得来参考的学子,要来回于书院与市井的麻烦,当然了,这其间,也有书院要尽地主之谊的那么个意思。
倒不是每一间考室的人,都在同一个地方用餐,毕竟,书院里就餐的地点虽是挨得近,但也分了好些屋子。
为避免人群拥堵的情况出现,每一间考室的学子为书院的侍者引导,出了考室去往用餐地点的时间,都有稍稍错开,因而,却也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的学子都会碰个面对面。
在伶舟皎不怎么了解的情况之下,众目睽睽只能随着人群一同行走的他们,竟幸运地同‘抓捕’她的人,刚刚好错开。
然而不幸的却是。
第一场考核之后,便会依着学子们试卷成绩的高低,将很大一部分人都淘汰掉,而第二场考核,是要将剩下来的学子,齐皆聚到一处来举行的。
此刻的伶舟皎和夙沙亭,显然对这些都并不知晓,而他们在心有所虑的情况下,顶着那些巡考师长的目光,答出来的试卷,亦正安安静静地躺卧在将要被批阅的一叠卷子之中,等待着被抽出或是被留用的命运。
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似乎是谁都不能确定的事情。
第096章 正是归时不见归
南定镇,街口。
这里聚集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在深秋的寒风里,顶着瑟瑟凉意,或坐或蹲在街口。
而在这些人中,有一人,双眼蒙蒙无神,脸上沟壑纵横,一见便可知,已是过了花甲之年,但,分明顶着寒风,衣衫破败,他的脸上,却不见半点颓然,分明很是宁静,宁静到同这一片守着身前摆放的破碗,喏喏请求着过路行人施舍的其他衣衫褴褛的人,莫名地,有些格格不入。
“叮——”
有来人不过几个转息之间,就从一段距离开外的地方,飘转到那双眼蒙蒙无神的老乞面前,来人脚步落定之时,一块分量不算很重却也不是很轻的银子,就叮铃着,落到了那老乞面前摆放的碗中。
来人以纱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含着娇美的眸子,分外明亮,她将银锭掷落在破碗中,自己也随之半蹲在那老乞的面前,视线正好对上那老乞蒙蒙无神的双眼。
“所为何事?”
待她半蹲下,老乞似有所觉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喑哑,却有苍厉如同寒风刺面之感。
来人眼底似涟涟带着闪光,她道:“故人之子,此际何在?”
那老乞唇角轻轻扯开,只分明不是个笑模样,瞧上去更叫人觉着带着几分古怪,没有什么停顿,就已答道:“赴远不过徒劳,何如直取近道?”
来人若有所思,睁着一双含着娇美的眸子,不曾起身,仍是半蹲在那老乞的面前。
然而那老乞却住了嘴,不再有开口之意。
来人站起了身,正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了什么,躬身对着那老乞行了一礼。
“命理运道,不可强求。”那老乞扔下这样一句话,就闭上了那双本就蒙蒙无神的双眼,面上纵横的沟壑,在这一瞬间,使得他的面容更添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和宁和。
来人离去的脚步稍顿了顿,转瞬就飘得没了个踪影。
暗色破败的碗中,静静地呈放着银锭,两相对比之下,看起来使得那银锭在路过的行人和在老乞身侧的其他衣衫褴褛的人眼色都不由得亮上了几分。
只是他们不知都在畏惧着什么,竟不约而同地和那老乞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仿佛不敢逾矩半分的样子。
南定镇外。
先前出现在那老乞面前的来人,此刻,正对着身后的镇口,面上说不上是个什么神色,她睁着一双含着娇美的双眸,定定的看了一眼,接着,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也不知这一趟,她所问之事,是否真的得到,她所期望的解述。
此时,已过了午间。
所有在南林书院参考的考生,都已经用过了午饭,被先前负责引导的侍者又分批次地领回了他们所待过的考室里。
屏气凝神,等待着他们期望或者并不期望的结果的公布。
负责参考的师长,尽皆立于考室的前台处,只有其中一人,拿着一份登记好的名单,面色肃然地站在台上,唇瓣开合,竟也没有先说些甚么寒暄的话,直接就开始公布这一场考核的结果。
“赵昌,录。”
“孙元猛,免。”
“李士林,免。”
...
“苏沙,录。”
“周皎,录。”
待得将这一场录取和不被录取的名单念完,在考室里坐着的众学子,面上或露喜色,或带颓然。
却有两人,面色在一众学子之中,倒显得有些古怪,这便是夙沙亭和伶舟皎,亦是名单之上的‘苏沙’和‘周皎’。
夙沙亭面上的神色,虽显得有些古怪,却也并不古怪得十分出奇,他只是面上淡然,不见喜,亦是不见忧,就好像一切事情的结果,泰半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出其右。
毕竟,就算是事出紧急,被逼无奈,他也是不能容忍自己连这般问题都写不出个完整答案的人,数年的教导,他从不曾有负师长所望。
而伶舟皎却是要笑不笑,欲哭不哭地抽搐了唇角,心里面,更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理解这样的结果,难不成,这书院录入的标准,是要标新立异么?
她的那张卷子之上,是将满卷都写满了答案,但她却是故意地将每一题都答了个言非所问,这样还能录上,真的不是在搞笑么?
“录上的学子,一会儿便随我去参加第二场的考核,此次考核,本就只有一二两场,因此如是过了第二场,那么,你们就可以在南林和北立两座书院中,挑选一个书院入读,此次没被录上的学子,回去须得好生做做功课,来年仍可参加两院的招考,不必过多气馁,当更加努力才是。”
“未被录上的学子,现在便可自出书院了。”
站在前台之处,一脸肃然之色念完了名单的师长,以这样一番话结了尾,接着,便有先前负责引了他们去用餐的侍者,走上了前来,而那些未被录上的学子,纷纷便起了身,没敢多留地,就要随了那侍者出院门去。
伶舟皎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管他录上不录上,也要随了这一群人先出去再说。
然而,她刚站起身,还未来得及同夙沙亭打个眼色,那厢,站在前台的师长,就极为眼尖地看了过来,十分和气地道:“你可是齐皎?在你旁边的那个便是苏沙吧?萧院士已将你们的数牌给我了,你们不必心急,等会儿随我去参加第二场考核就是了。”
前台的师长以为伶舟皎站起身是要问数牌的事,自顾自地就回答了这么一番话。
剩下的其他人,见着前台的师长这般和煦的态度,都不由得将视线朝着伶舟皎他们这方投了过来,眼里,多少都有些不明的意味,特别是,在那师长的口中,还提及了个萧院士。
看来他们之前进来的方式,实是有些引人瞩目,也不知领着他们进来的那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倒叫得那得了他吩咐的师长,到现在都还留意着他们的动向。
伶舟皎心下颇有种近似于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面上仍是强撑着笑了笑,略显尴尬地坐了回去。
夙沙亭侧身瞥了她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伶舟皎的错觉,她总觉得夙沙亭那小孩的眼里,竟带着几分凉凉的笑意。
有甚好笑的?!
第097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场地。
伶舟皎和夙沙亭同那一部分通过了第一场考核的学子,一起按照着所谓的数牌,有序地站立在这片开阔的场地上。
而他们所面对着的,却是一处专门修缮来用以供放历史上出名文人大儒画像的祠堂。
以及,正背靠着藤椅,坐在堂门口的一众面色严肃的师长。
伶舟皎心下正惴惴着,那厢,已有领着众人来此的此前有负责监考的师长,对着坐在堂门口的一众面色肃然的师长,禀告道:“通过了第一场考核的学子,共计二百三十六人,现已全部列位在此。”
坐在堂门口处的师长中正中间的那一位,是一位鬓间已有华发的老者,他蓄着较长的胡须,但看上去显得极为儒雅而祥和,即便是肃着一张脸,也仍旧叫人看来多了几分善意。
在听得禀告之后,他抚着蓄起的胡须,轻轻颔首,那边负责禀告过的师长,就自发自觉地退开到一旁。
“能够通过第一场考核,就足以证明你们,有一定的真才实学,或者说,是有一定想法的人。”蓄着胡须的老者如是先对着众学子肯定了一番,略顿,话音一转,又道:“但,尔等却也不能因此而沾沾自喜,需知,在这世上有一定才学的人并不在少数,有想法的也不在少数,然而,能够出人头地的人,往往不是具备大智慧的人,就是通透的人。”
“世间有大智慧,大造化的人,寥寥而无几,尔等之中,或许不乏天资聪颖的人,然,又有几个能称得上大智慧或者大造化?那么,对于尔等来说,就须得知道人情事理,学着做一个通透之人。”
蓄着胡须的老者,视线一点一点地从面前一群的学子面上扫过,又接着说:“习得纸上书,做得人间事。学问二字,并不止于能够解读经义诗集史册,还要能够将其与人情事理联透。”
“这些或许在你们看来,是些与此刻并不相干的话,对此,我也不便多加赘言,那么,就请许院士来为讲明,这一场考核的规矩。”
蓄着胡须的老者,轻捻了捻自个儿的胡须,侧眸朝着在他右手边的许院士看了一眼。
许院士是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在蓄着胡须的老者示意之下,他带着些恭敬地接下了话:“郑院首是教导出了两榜探花,还有一位状元的当世大儒,他的话,尔等如是能听懂明晰,自是能获益匪浅。”
蓄着胡须的老者,也就是许院士口中的郑院首,面上露出些微的笑模样,转瞬却又隐没不见,口中却称:“不敢当不敢当。”
一番寒暄过后。
许院士方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第二场考核,尔等可以选择擅长之处展露于人前,或为抚琴吹笛,或为辩驳之才,不限题目,然则,却要在尔等擅长之处表露之后,能令得我等印象为之深刻,那么,便算是入选。”
这样的安排,叫人觉得笼统,可能会颇有不知所云之感。
然而,这考的,却是在场众学子的变通之才。
南林北立两座书院,素以培养出了南大陆皇朝之上众多官员而自骄,也是因此使得两座书院愈发地声名鹊起,因而他们看重的,不止是院中学子参读经义诗集等文册的能力。
听闻过这么个考核的方法,众学子中的大部分,都不由得有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感,而其中家中实属寒门的学子,更是叹了一声心道:怪不得这南林北立之中,素来能入其间的寒门学子,总是算不得多,毕竟寒门之中,能有多少能培养那抚琴吹笛之类风雅的擅长之处?
没给学子们,多少思考以及做准备的时间,许院士一将这考核的方式宣布,那边先前负责禀告人数的师长,就已经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份名单,按着数牌号,一个个地叫起了众学子的名字。
被叫到的学子,就要上前到坐在堂门口的众师长面前特意被留出的一片空地,这就开始要进行这擅长之处展示的考核。
或是抚琴的,或是吹笛的,或是...的,总归,展示的是什么风雅之类文艺的,都会有相应的琴、笛子等相配,而有那么些选择辩驳的,就会由坐在堂门口前的几位师长提问,或驳论观点,或相与释义。
这一趟趟下来,多少也叫数牌靠后的学子们,心下更多了几分把握。
与此同时,在场的人也一趟趟地少了下来,被叫上前去的学子,在展示了擅长之处后,当场,就会被坐在堂门口的师长宣布,被录上或没被录上。
被录上的人会被引到隔得倒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的小院子里,据说,等一会儿,便可以由他们自己选择要进哪一个书院,而没有被录上的学子,则只好自行往回出书院。
这样一来。
原本被人群所隔开,并不曾瞧见了彼此的学子,倒是能够随着人少,分辨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不,站在偏右侧一方的薄奚凛,不经意间将目光一转,倒就叫他瞧见了个‘意外之喜’。
正在薄奚凛旁侧站着的,不知怎么混过了那么一场试题考核的呼延笠,琢磨着等会儿如是叫到他是该上去耍上一套拳,还是拔个剑比划比划更好一些,发觉薄奚凛目光有异,似对着一个方向落定了神,他也不由得要顺着薄奚凛的目光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一瞧之下,呼延笠倒是不由得“咦”了一声,继而就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之前那个买下的奴隶么?他们不是回禀说没追着么?这,怎么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他的话音里,还颇有些怜悯之意:这倒霉见儿的奴隶,咋还这般也不知道遮掩一番地就出现在这里了呢?不过,就这般的容貌,想来遮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薄奚凛偏厚饱满的唇瓣,略略地勾动,唇角边浮上个如是瞧见,要令得人心都荡漾起来的笑靥,俊美的面容仿佛熠熠生光,然而眸中却深藏着一番携着危险的暗色。
第098章 一事能狂便少年
伶舟皎对此一无所觉。
而立在伶舟皎前面一些的夙沙亭,却恍若有所感知地偏了偏头。
站在一群人中的薄奚凛和呼延笠,不可谓是不显眼,那般出众的容貌,以及周身似于寻常人不同的气度,都使得有人一眼望去,第一眼,如不是刻意避让开,一定是可以看得到他俩的。
夙沙亭偏头,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薄奚凛的面上,薄奚凛的目光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迎着夙沙亭投来的视线,不避不让。
本还一无所觉的伶舟皎,随着站在她前面夙沙亭的异动,自也察觉到了其间的异常,她这边看了看夙沙亭,那边又顺着夙沙亭的目光,瞅了瞅薄奚凛,眼底渐渐带上了沉思之色。
薄奚凛似乎有恃无恐般的淡定,他仿佛完全不在意会因自己的动作,使得伶舟皎或是夙沙亭从中察觉到什么,相反,他倒担心的是,他们完全察觉不到什么。
就像在老鼠死掉之前,骄傲的猫咪并不急于置之于死地的逗弄之举。
左右,面前的猎物,已是瓮中之鳖。
薄奚凛并不觉着在这样遇见的情况之下,那三番两次从他手底下溜走的奴隶,还能有什么资本,能够真真正正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开。
夙沙亭半眯起了眼眸,面上却是淡定得不见多少异常之色。
薄奚凛灼灼的目光,定定回落在伶舟皎的身上,从她脚下不合脚的鞋子看起,上移到那不合身的男子衣衫,再滑到有些散乱的发髻之上。
他的眼神里,本不带半分的轻佻,然而他勾起的唇角,以及这般毫不顾忌的审视打量,却极易叫人有种仿佛被羞辱般的感觉。
伶舟皎一点一点地扣紧了自己的手心,抿着唇,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第一百九十八位学子,胡立。”
听到这般扬声的呼唤,站在薄奚凛左右的呼延笠扭了扭脖子,收回了同薄奚凛一齐看向伶舟皎和夙沙亭那方的目光,又稍稍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就大踏步地走向了前,直在那坐于堂门口的几位师长面前站定。
薄奚凛的视线从伶舟皎扣起的手上掠过,唇边带着丝丝嘲讽般的冷意,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向那站在几位师长面前的呼延笠。
从伶舟皎和夙沙亭,以及薄奚凛所排的位置,刚刚好,都只能够看到站在前边一方空地上的呼延笠的侧脸,并不能完全分辨出他面上的表情,然而从呼延笠的动作和言语里,他们也不难分辨得出,呼延笠坦荡得根本不见丝毫重视这场考核的紧张。
“各位师长有礼,我...哦,学生要展示的擅长之处便是行拳。”呼延笠走上前就先说了这么一句,抱拳摆开了架势之后,才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又问了一句:“学生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在座的几位院士被呼延笠来的这么一出给弄了个面面相觑,听着呼延笠此问,不由得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正中间的郑院首。
郑院首挑了挑眉,捻着自个儿的胡须,微微颔首。
这么一套拳,呼延笠打得很是虎虎生风,但却也是有所收敛,拳中的攻势都被他有意地减少了。
只,这一套下来,也足以叫围观着的许多人,心中带上了赞叹。
便是坐在堂门口正中间的郑院首,对此,也表现出了很明显的感兴趣之色,问:“你这一套是从哪里习来的?是否家学渊源?你是自小习武的?”
呼延笠面上仍是一副面瘫之色,似乎并不因别人目光中的赞叹,以及郑院首一连串感兴趣的询问而有所动,不过,在大多数人没有察觉的地方,他还是略微抬起了下巴,方才惜字如金,极是俭省地答了四个字:“自幼习武。”
郑院首目露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则书院之中,他们最多培养出来的,大都是文官,但这并不代表书院里的人不明白,在南大陆皇朝朝堂之上,武官仍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譬如积年占据着将军等重要武职的南平呼延世家,在朝堂之上,更是拥有着不同于寻常官员的话语权。
而近年来,南林和北立两座书院,也不仅仅只限于培养擅文的学子,亦有打算拓宽教学武道之意。
更何况,在此之前,书院也已出过一部分在朝堂之上出任武职的官员。
满意点了头的郑院首,随即便侧眸看了那负责点学子上前来的师长一眼,声音不高地道:“第一百九十八位学子,胡立,录。”
那负责念名单的师长,立时便会意地高声将郑院首的话在一众学子面前重复了一遍。
立时,便有候在旁侧的侍者,扬着略带恭敬的笑意上前来,要带通过了考核的呼延笠,去隔得不算是很远的小院子里等候。
呼延笠看着那书院的侍者侧身礼让的动作,以及一旁各位师长略带关照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目光往薄奚凛所在的方向移了移。
薄奚凛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呼延笠这才又侧眸瞥了一眼,伶舟皎和夙沙亭所在的方向,一扭头,方随了那引路的侍者,往那等候的小院子去。
在呼延笠之后,被叫到数牌号上前去的,自是薄奚凛。
只见那前边,负责念名单的师长扬声唤道:“第一百九十九位学子,习凛。”
此前在院门处发放数牌的,本就不止一人,因而,呼延笠和薄奚凛,虽是薄奚凛在前先进,两人一前一后,领着的数牌,却是呼延笠的在前,薄奚凛的数牌号略靠后,只,到了那考室里,排列的座位,顺着数牌,有顺序的排位,自也有倒序的排位,于是,薄奚凛也就合该坐在呼延笠之前。
而这下,一个个地按着数牌号上前去,薄奚凛方这会儿才上前去。
薄奚凛伸手,略略整了整衣衫,一副不慌不忙的闲适之态,走上前去之前,还抽了个空,朝着伶舟皎所在方向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眼中的含义,分明深晦得叫人不安。
第099章 更别有系人心处
眼前的少年,面容俊美到仿佛自带华光,便居于陋室之中,都有能叫一室晕满华贵的灼灼光辉。
当他站在人前,哪有不叫人眼前一亮的道理?
郑院首面上似乎都显得更柔和了几分,见着人上前来,就先开了口,道:“你是一百九十九位学子习凛?你且说说,是要展示何擅长之处?”
薄奚凛负手而立,俊美的面容之上,一派叫人觉得光风霁月的不羁,坦言:“风雅之事,自该用于风雅之时,一味用以娱人,不顾忌场合,不过枉称风雅,名利之事,何如辩驳之道?”
郑院首哂然一笑,听得这番言论,面上也丝毫不见恼怒之色,只道:“要辩些甚么?你且先说来。”
这仍明显有优待了的意思,因为,在此之前,亦有其他的学子选择了辩驳,但其中占了一部分的人,却是并没有自主选择辩驳之题的权利。
薄奚凛似乎并不明了面前几人对他态度上的优待,眸底波光潺潺流转,话语间不知为何,隐约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古人云,天下者,合久则分,分久则合,皇朝已是太平了这许多年,那么其间是不是应该存在有甚么隐患?”
他言辞之间毫不避忌,这一出言,却令得在场多人唏嘘,郑院首等负责考核的师长,面上都不由自己地渐渐变了颜色。
薄奚凛如同对此毫无所觉,见着无人接话,自顾自地也就将要出口的话语接了下去:“素问历来朝堂之上,最忌党争过分,官员之间各自分派从属,泾渭分明,而你来我往,却不惜相互构陷,只为瓜分朝堂势力,掌控大权,以谋求己身之利益。”
“朝臣误国者,其微末由党争之态而起,便是皇族之覆灭,由此而及,也并非没有先例,北大陆西乞皇族,虽说最后是因分地诸侯,军权旁落而造成的分崩离析,但,这一段根系,却也有党争势大的缘由在其间。”
薄奚凛一边说着,眼角余稍,却不动声色地一一自坐在他面前的几位院士面上扫过:“因此,学生认为,如要保得皇朝之安稳,党争之态,在起于微末之中时,便该将其分划。”
郑院首等人面上不见多少异色,只是却分明没了先前柔和。
薄奚凛并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见着自个儿说了话一会儿,这些人也没有个要接口的意思,他笑了笑,竟是先问出声:“不知几位师长以为学生说得如何?”
相对于北大陆的人心惶惶,在诸侯封地之中,民众多数并不敢言论时事的小心翼翼,在皇族处于绝对权力控制之中的南大陆,因为薄奚皇族并不严格控制民众言论,且鼓励无论是官员还是民众都自有上言的权利。
因而,民间对于言论的看管并不十分严苛,即便薄奚凛此间的话涉及朝堂皇族,仔细算来,并没有什么诋毁之意,自也不算是太过出格。
其余的院士,并没有要先出言的意思。
郑院首面色微冷了些,一瞬之间,却又隐去了那淡淡的冷色,捻着胡须,笑道:“年轻人倒是很有想法,却也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一点,朝堂之上的事,未曾经历过,又哪里是能说得分明的事情?今上是有明的君者,皇朝在今上的治理之下,又哪里有什么不安稳的地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忧患罹难起于微末之中,今上自然对朝堂之事是心中有数的。”薄奚凛说着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地微妙,且带着些意味深长。
郑院首笑得更深了些,然而眼中冷意分明更沉了些。
就在其他人都噤声不语,以为薄奚凛并不合郑院首以及其他几位院士的眼光,要被叱令不录的时候。
眼中藏着冷意沉沉的郑院首,却是捻着胡须,对着一旁负责念名单的师长,道:“第一百九十九位学子,习凛,录。”
旁边负责念名单的师长听着郑院首的话,分明有些讶然,但仍是极快地高声将录上的消息重复了一遍。
此言一经宣告,不止是坐在郑院首旁侧的院士都有些意外,就是底下的学子们,都有些不太能想通。
辩驳之道,自要辩了驳了,那才该叫辩驳,而薄奚凛这里,严格算起来,分明只是陈述了下自己的观点,话语之间还有些在平常听来还有些出格,哪里就够得录上了?
前面选择辩驳之道的,哪个不是论了好半天的,怎么到了薄奚凛这里,就只起了个开头,就算是成事了呢?
不论众人对此如何作想。
这厢,薄奚凛对于郑院首的话,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有讶然的意思,从一开始走前来,他眼中的笃定之色,都全然没有消退下去过,仿佛眼前这些人,所有的反应包括这么个结果,全然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同呼延笠一样,被宣布录取了的薄奚凛,同样是要到一旁的小院子里去。
而不知薄奚凛是出于何意,在转身走开之前,他同样意味不明地转眸灼灼地盯了伶舟皎一眼,只,和之前呼延笠那隐蔽的打量不同,他看向伶舟皎的时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朝向。
这自然也使得仍在关注着薄奚凛的郑院首,顺着薄奚凛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了伶舟皎的身上。
薄奚凛勾着唇走了。
未完的考核,仿佛不受任何影响一般地在继续下去。
伶舟皎心下倒是愈发地有些不安了起来,从薄奚凛离开时,那一记毫不掩饰的目光,就叫她觉得有些不妙,随之而来,那郑院首的打量,更是叫她多了些想法。
她觉得,薄奚凛离开之前那一眼的毫不掩饰,分明却是在算计什么。
然而,她猜不透,此人分明与她素昧平生,何以,又有这番两次三番打量着她的举动?
伶舟皎略略更靠近了些夙沙亭,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而夙沙亭却是从薄奚凛开口说了那么一番话后,就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只不知是在思索着甚么?
第100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
如果你认为一个人包藏祸心,那么最好的处置办法应该是什么?远远地避开他,或者是让他不要出现在你周围?——不,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让他活在你的耳目之下,包括跟他有关联的人或者物。
让他所有做的或者说是想做的一切,都在你的面前无所遁形。
在薄奚凛留下了个含着不明意味的眼神,离开了之后,伶舟皎和夙沙亭这一场考核,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甚至于,伶舟皎觉得,在她顶着那郑院首探究的目光走上前去之后,她自己都不太晓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意料之中预料之外的是,就她这般自个儿都觉得含混的表现,竟然都是个被录上了的结果。
迎上捻着胡须,眼底带着几分暗沉的郑院首的目光,伶舟皎愈发觉得心内不安了起来。
而众目睽睽之下,伶舟皎和夙沙亭自是不可能不管不顾地便要从书院里出去,只好各自按捺下心中疑惑或者不安的地方,去了那在旁侧的小院子。
小院子其实并不符合小之名,当伶舟皎和夙沙亭走进院子里间,才发现此地实是别有洞天,在外间看来门户狭窄,而里边却是显得十分宽敞,有着好几间屋子,且在几间屋子中,正要数现在正聚集着通过了的学子的正厅,最为明亮敞落。
两百多个学子之中,经过了这第二场考核留下来的学子,一共加起来也就是个五六十个人,但当这五六十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时,大多数的屋子里,即便勉强能将所有的人都容下,却也会显得有些拥挤。
而现下留着这么多人的正厅,看起来似还有些富余的地方,这就不得不说——这正厅确实极为宽敞的。
伶舟皎眸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不定光芒,同面上一派坦然从容的夙沙亭一齐走进了正厅。
正厅之中,或坐或站立在一旁的其他学子,不论是刻意还是不刻意地,都将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片刻之后,大多数还是就移开了目光。
然而这时,却有人上前来攀谈。
只,首先上前来的并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得极为刻意的薄奚凛和呼延笠,只是一个面带开朗的笑意,相貌算不得十分出众,但也还是比常人看起来要俊朗一些的十七八岁的男子。
“两位小兄弟好,我是李浩,表字暂无,家中耕读传家,世代都是清白之人,不知两位小兄弟是哪的人?一会儿,你们打算是要选哪个书院?”自称李浩的人,颇有些自来熟的架势,但他笑得开朗而热情,倒并不叫人觉得有多尴尬。
周围的人似乎对这么一幕有些见怪不过了的模样,也没人对此多么留意。
夙沙亭了然,只怕眼前这位仁兄之前对着别的学子也都来了这么一套,他笑了笑,回到:“我们都是城外小镇子上的人,听得南林北立书院要招生,这才来碰碰运气。”
他说得轻巧,多的信息却全都没有。
李浩面上热情的笑意丝毫不减:“这样啊,两位小兄弟竟还是一处的人,看来你们那镇子上人才定然不少,也别说什么碰运气之类的自谦之词了,能到这来,哪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过于自谦倒要叫人觉着不好!”
“埃,对了,两位小兄弟这是要打算选择哪一处书院啊?”绕了些许,李浩却是很快就将这话题给绕了回去。
这般上前来,就为了要问一下他们要选择哪个书院?
伶舟皎对此不甚了解,不知道这么个问题有什么值得眼前这人大费周章的价值。
夙沙亭对此也有些疑惑,但他极是坦然直白地就将疑惑给问了出来:“不知您此问何意?选择哪个书院,难不成还有什么重要的地方么?”
“嗤——”李浩面上挂着仍热情不减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坐在椅子上的学子中,就有一人突兀地笑出了声,而那笑意里,不加掩饰地带着冷然的嘲讽。
李浩却似对此不曾耳闻,面色竟也没有稍变。
那嗤笑出声的人,并不打算笑了一声就过,扬了声,便坦坦荡荡地出言道:“你们只知道通过了考核便有自主选择去哪个书院的权利,又知不知道南林北立收学子,从来招来的学生名额都是平摊的?换言之,也就是说,每个书院招收的学生都是有定额的。”
李浩似乎正待再说些什么,先前嗤笑出声的人,又再度截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如是这一年里,招来的学生有多数想要选择其中一个书院,超出了平摊下的定额,那么其中必然有一部分不能去得自己想要去的书院,也就是说,当人数多得超出定额的时候,同样选择了一个书院的人,就会又变成竞争的关系。”
说话的人丝毫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话既然都讲到了这里,他也就毫不避忌要说个明白:“你们以为这人同你们套近乎,要问你们择哪个书院是什么道理?他把每一个人都问一通,无非是想知道有多少人要同他选同一个书院罢了!先前他还有要劝某些同他选了同一个书院的人,不妨再慎重考虑考虑的意思呢!”
这一通话说下来,说得在座的大多数学子,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也直抖落得李浩面上那开朗而热情的笑,渐渐地开始略有些绷不太住。
众人或带着凉意或带着轻蔑,或是怎么样的目光,一点点地落在李浩的面上,却叫他渐渐地涨红了脸,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显得有些窘迫。
就在这样的时候,夙沙亭不在意地笑了笑,平和而显得好脾气地回了李浩先前的问题,道:“我们都还没有想好要选择哪个书院,且,对我们来说,无论哪个书院都是可以的,毕竟南林北立都是声名在外、皆具实力的书院,便是随意择其一,亦有叫我们应当在其间认真学习的地方。”
第101章 功名本是真儒事
他此言一出,先前那些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都渐渐变得不那么逼人起来。
李浩目光中都带着赧然,不好意思地对着夙沙亭笑了笑,似有几分感激他的样子,却不再说话,只默默地退开到一旁。
“说得好!”
就在在场众学子都准备要偃旗息鼓,将这一篇暂时就此揭过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这么一声沉喝。
旋即,就有一人,面朝着他们,背对着外间的亮光,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直到近到正厅里来,这人脸上犹带着几分赞赏般的笑意。
伶舟皎抬眼看去,却见这人不是先前领着他们进了考室的萧院士,还能是谁?
夙沙亭拉着伶舟皎,稍稍避让开来。
而萧院士就像是嫌给他俩仇恨没拉够一样,毫不避忌地就走到了他俩面前来,先是亲切地一拍夙沙亭的肩膀,几乎笑眯了眼,道:“好小子,就知道没有看错你,怎么样,一会儿要不要拜到我名下来啊?哦,对了,你那小兄弟也可以捎带上一起拜到我名下来!”
捎带上?
站在夙沙亭旁侧的伶舟皎睫毛微微颤动,半垂了眼帘,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只是嘴角却如不受控制一般地微微抽动,心底更是有些不知作何感想的囧然。
话说,如果不是面前这么个人多此一举来管他们的话,她现在早就不用在这书院里惴惴不安了好么?
相较于伶舟皎,夙沙亭对于萧院士这般像是刻意表现着亲近的姿态,仿佛完全没有接受不良的感觉,仍是维持着一贯的淡然浅笑,道:“师长过誉了。”
他表现得儒雅沉稳而谦逊。
萧院士的眼中明显就又添上了几分满意之色,再度轻拍了拍夙沙亭的肩,却不再只对着夙沙亭说什么话。
与这边显然一派祥和安然的气氛不同,在场的大多数学子都变得有些噤若寒蝉般谨慎起来,之前那李浩,和出言讥讽李浩的人,此刻,都更是心底都更是恨不得将先前说的那些话都给咽回去,只盼得忽然出现的萧院士,并不知晓那些话都是谁人说出的。
不然,大家都多少要担上个挑事儿的名头,那么,在院士之间的印象,哪里又还能好得了?
天不是在随时随地都能够随人愿的。
就在大家都祈祷不要受一番训斥的时候,那厢,萧院士就并不遂人意地面色转向肃然,开口:“你们都是通过了书院二次考核的学子,里面应该没有什么不识礼仪之辈,那么擅自妄言,长人口舌,又是谁教予你们的礼仪?!”
“这自由择院的权利,是书院在尊重学子们自主的意愿。”萧院士冷笑了一下,继续:“但似你们这般私底下挑挑拣拣,竟是个不将书院放在眼里的模样,莫非就是你们应有的向学之态?!嘿,想要挑拣,那你们也得看看现在的你们有没有那个随意挑拣的本事!”
“镇日里,不踏实进学,净钻磨些不该钻磨的!便是进了想去的书院,又哪里能真正学得好了?呵!”
萧院士此人,在书院之中,那是出了名的有些唠叨,当然,也是出了名的说起人来,丝毫不留甚么情面。
眼下,他火力全开,竟是将在场的大多数学子都训了个面带赧然之色,而李浩和那先前出言的人更是遮掩不住地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只是却无一人,在萧院士这般说话的时候,反唇相驳。
须知,萧院士训人的时候,那是你不回话还好,如是有那么一丝一毫要回话的意思,他就能生生将你给说得没有脾气。
正在萧院士摆了长篇大论,要将面前这一众学子说得那是心服口服的时候,门外,却又进来了一众师长。
“哟,萧院士这是好大的气派啊,这就训上人了?人都还没进你院里呢,论管教也还是为时尚早了一些吧?!”说话的人,跟萧院士差不多的年纪,一进来,别的人都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做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架势,讥讽了起来。
走进来的一众师长,看起来是走在一起的,实则泾渭分明,左右各自成团,并不是融洽的模样,而那出言讥讽萧院士的人,却是归在左边一团的。
萧院士冷哼一声,回:“不论这些学生是要进哪个书院,这和我训斥他们又有什么干系?难道为人师表者,见着学生言行不当,竟是要当没有见到,也不屑于管教,这才是正道么?!林院士如是此意,那还真恕萧某不敢苟同!”
那边讥讽得几乎要不留情面,这边回话就愈发言辞咄咄。
很显然,各自成团的两队师长之间,彼此拥有的矛盾,已是积来已久,呈不可调和之势,然则走在靠近右边一众师长的孟旭孟院长却是在萧院士出言之后,摆出了和善的笑意,息事宁人一般地调和道:“萧院士和林院士都说得有理,管教之事是不该做得过早,但是迎面碰上学生言行不当,却也是应该要指教出来的。”
孟旭孟院长,他生得一副不似文人,倒似富贵人家里养尊处优的老爷模样,一身富态,面如圆盘,笑起来直如庙里供着的笑面佛一般,和气而带着安宁的祥光,看起来很是好相处的一个人。
孟院长话音一落,这边靠近左边一众师长的一人,就附和地笑言:“孟院长说的是,两位院士都有各自的道理。”
此刻附和出言的这人,却是北立书院的院长袁鸿儒袁院长。
两个院长话都说得和气。
各自成团的一众师长,也都只有纷纷应和,道:“两位院长说的是。”
于是,这两边人马各自显露争端的一篇,就这么被暂时揭了过去。
只是在不经意间,两位表现得很是友好的院长,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却都在对方眼中,见到了不曾有半分笑意的模样。
师长们都来了,那些原本端在在正厅内椅子上的学子们,即刻纷纷起身避让,嘴里不约而同地说着什么“师长请坐”“这是学生应该的”之类的话语。
第102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各自成团的众师长,自也各自分划地坐在了正厅两边排开的椅子上。
袁院长和孟院长自是分别坐在了厅中正对着的两个左右上首的位置,而中间还有一个空位,却是由原本混在众师长之中,先前并未出言的郑院首,坐了上去。
薄奚凛冷眼看着这一切喧闹的发生,眸中藏着若有所思的沉色,而面上却是随着人群微微地挪动,不动声色地和呼延笠一同,靠近了夙沙亭和伶舟皎所在的位置。
这下,他和伶舟皎之间的距离,竟是不出五步。
众目睽睽,是伶舟皎和夙沙亭不敢直接有太大动作的桎梏,却也是薄奚凛顾忌着不敢明目张胆有所行动的缘由所在。
夙沙亭微微侧身,刚刚好挡在薄奚凛落向伶舟皎的视线。
薄奚凛瞥见夙沙亭的小动作,眸中微闪,露出一丝笑意,以及更多的高高在上的轻蔑,却没有试探着再靠近。
“在座的学子们,都是通过了二次考核的,在你们之中,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必定会有人能够在皇朝的选拨之中脱颖而出,只要你们有足够的努力和耐心,封官,甚至于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是通向两座书院的路,你们选择其中的一条,也是在选择你们未来会走向的路。”
意料之外,当一众师长都落座之后,率先开口,说着开场话的,并不是两位书院的院长,反倒是坐在正中间位置的郑院首。
他面色肃然,随着说话的动作,胡须细微地颤动。
众学子皆应是。
郑院首的目光,仿佛若有似无地随着应话的人群偏离,轻飘飘地扫过了在人群之中犹如自带璨璨华光,看来便同大多数的学子都有着极大区别的薄奚凛和呼延笠、夙沙亭和伶舟皎。
但旋即他便撤开了目光,且住了嘴,一副不打算再多言的姿态。
孟院长会意地正打算说话,袁院长就好像先一步知悉他的想法一般,率先截掉了话头:“你们不必有什么过多的考虑,无论是选择哪一个书院,相信你们在其间都会得到悉心的教导,出于你们的自愿吧,想选择哪个书院的,便站在哪个书院的师长身后去,站在左边,便是选择北立,站在右边,自然选择的便是南林。”
孟院长笑看了袁院长一眼,接道:“是啊,出于你们的意愿,其他,现在倒是不必考虑许多,无论进得南林还是北立,都必定会有师长悉心教导的。”
两位院长,在上首,语带机锋。
各自成团的一众师长,在下边也都颇有些对彼此看不太上眼的模样。
郑院首在其间安坐,仿佛冷眼旁观,却总是时不时要将探究的目光,在薄奚凛以及伶舟皎等人身上逡巡。
底下的一众学子中,有低低声的交谈响起,而坐在正厅中的一众师长,对此却没有丝毫介意,反倒一个个都正经安坐,装作听不到他们那些小小声的讨论。
需要选择的时间,其实用不了多久。
毕竟在来此之前,大多数的学子,其实心里都有了一定的想法。
因此不过半刻,左右两边,已是分别站上了一溜儿的学子,各自眉目轻微低垂,看上去,都是十分安分乖巧的样子。
在众人选择之时,萧院士的目光,几乎是不怎么避让掩饰地落在夙沙亭的身上,带着微微的赞赏和鼓励,而顶着这样的目光,夙沙亭自也会意地拉着伶舟皎,干脆地站在了萧院士的身后。
当然,就在夙沙亭和伶舟皎往萧院士身后站去之际,本是站着颇有几分岿然不动稳稳架势的薄奚凛,眉眼一扬,施施然地便自动随他们一起,移到了南林书院所在的位置上,呼延笠自是自发自觉地跟了上去。
先时说话的李浩,以及那个出言讥讽李浩的人,却是齐齐地站进了北立书院阵营之中。
选择完毕,左右两边的学子,粗略看上去,似乎都差得并不是太多,但是仔细浏览一番,还是能够看得出,站在北立书院那边的人,比在南林书院这边的人,要多上那么一些。
坐在上首的孟院长,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在他旁边的袁院长面上也没有透露出什么不一样,只是眸光却不由得微微闪了下。
而坐在下首的一众师长,南林书院的都还好,北立的师长中,以那林院士为首,都不由得自眉眼高低之间,透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
“萧院士,你来,仔细清点一下两方的人数,北立多出来的那一些,看里边的学子有没有要改主意的,如果都不打算改,那么就由北立书院的师长来决定,要挑哪些人进北立书院,余下的学子,就归南林。”
郑院首一本正色,说话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偏倚之处。
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已是足够叫北立书院的众师长,觉得赚够了面子,南林这边的师长,有那么几个,亦觉得自己的面上,有那么些没挂住。
萧院士对此倒仿佛没有太大的感觉,他坦然地应喏,站起了身来,就仔仔细细地清点起了双方的人数。
片刻之后。
“本次考核后,南林北立共计录取五十六人,平摊下来,每个书院实际应当录取的学子为二十八人,现在选择北立的共是三十三人,比既定名额多出了五人。”
萧院士将一切都叙述得很清楚,待得郑院首微微颔首之后,旋即,他就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挑眉,看向了对面刚刚站起来的林院士。
同时,坐在上首的袁院长得到了郑院首的示意,自出言点道:“便由林院士来决定录哪些学生吧,总归,这些学生能通过考核都是有一定才能之人,无论选择了哪些,都是可教之材。”
呵呵。
道貌岸然者,不外如是。
孟院长看着袁院长面上一派儒雅而显得柔和的表情,心底直想要将这厮扒开了面皮去,然,他却是笑了笑,道:“袁院长说得有道理,学子们,自都是可教之材。”
第103章 早起前山路正长
都可教了,还能没个高低差异,都不计较什么了,那还那林院士,挑什么挑啊?!挑什么挑?!
道貌岸然,哼!
袁院长似不觉孟院长心底满腹叨叨的恶意,一派十分和善的模样,冲出言的孟院长笑了笑。
底下的林院士,侧了头,看向站在北立一众师长身后的众学子,并没有过多思虑的样子,便很快地点够了五个人。
却并不是直接录取,而是直言地叫了那五个人出列。
这五个人,其中就有李浩,和先前出言讥讽李浩的人,以及另外三个,在众学子之中,相貌不是很出色,在之前考核中,亦是没有什么特别叫人印象深刻地方的人。
“...我倒是十分乐意能够教导你们,只是书院招定名额有限,还望你们便是到了南林书院去,也还是要好好进学。”
林院士话说得并不怎么客气,至于他说话的那个语气,更是有叫人如鲠在喉般的不自在。
他言论一出,不说是那被他点出列的五个人是如何地面红带赤,就是一向以涵养甚好著称的和气的孟院长,都不由得微微变了面色,觉得此人忒是狂妄得过分了点。
然则,林院士此人,狂妄是真的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他也确有大才,这同样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此,便是他言论有些过分,在某些场合过于狂妄,袁院长也并没有多少苛责于他的时候,反倒,常常在他说话之后,善于打个圆场。
此次,袁院长也毫不例外地笑着出言,仿佛若无其事般地生生转开了话题:“本次招生考核算得上是圆满结束,来年,还请孟院长和南林的各位师长,同上北立书院,也叫我们好生招待招待各位。”
就这么一会儿,孟院长稍变的面色,已是收敛了起来,他不咸不淡地瞥了袁院长一眼,道:“袁院长说得客气了。”
话音,就像开了个头,便陡然截断,孟院长却也真就只说了那么一句,就住了嘴,不再多言语。
袁院长眼中有些讪讪,面上却不露分毫,陡然地,就站起了身来,语气竟极是温和,先是对着孟院长说了句:“考核选拨既已结束,现下天色也渐渐晚了,还得带着这一众学子回书院适应一下,那么,我等也不便过多叨扰,这就先回了,此次,还多赖孟院长你们的招待。”
招待,招待什么,招待得让你这般来削了一下脸面么?
孟院长心下仍是腹诽,还是坦然回:“袁院长不必这般客气,这都是应该的,来年你不是也说了要好生招待我们的么?”
这话说得倒是巧妙,却还有那么一层风水轮流转的意思。
袁院长本还有些要说的话,就这么生生被噎在了喉间,他笑了笑,转向了坐在正中间的郑院首,一拱手,躬身稍稍行了个礼,面色中带着诚恳,认真道:“我等这就先行告辞了,月后,郑院首要上北立去,还请先遣个人来告知一声,我等定来亲迎!”
袁院长的架势,那是摆得十足地恭敬,而在他之后,一同起立的北立书院众师长,就是那林院士,也都一同面露敬意,附和着袁院长的话,道:“...我等定来亲迎。”
郑院首只是微微颔首,面上对他们这般的架势,并没有露出什么太大的波动,极是平静道:“既是天渐渐晚了,你们要回去,就先走吧。”
他的话语淡淡,不见亲近,亦是不见疏远。
袁院长等人对此并不觉得惊讶,似是对郑院首这般的态度是司空见惯,所以倒格外坦然,见状,他们一行人,却是又一同恭敬地行了礼,方才领着一众学子,浩浩汤汤地离开。
转眼间,他们那一群人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仍留在厅中的众人眼前。
伶舟皎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却是有些心气不平地暗自叨叨,早知晓选北立便可以先行离开这个地方,他们倒是该不管不顾地先选了那北立才是,只是,说到底,他们先前对此都并不了解,再说,哪怕是到北立那边去,也不见得能有多容易便脱身。
这般冷静下来一考虑,伶舟皎又觉得,并不必去管这些,左右现在也没了再选择一次的机会,还是该静下心来,顾一顾眼前的局面。
总归这个地方,虽暂时不得脱身,倒也不见得有什么危险,只是,身侧那人态度诡谲,仍须多留意几分。
思及此,伶舟皎侧眸往薄奚凛所在之处瞥去一眼,却见得原本似没有再留意这边,仿佛在暗暗想着些什么的薄奚凛,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极快地回过头,竟是似笑非笑地同她看过去的目光对了上来。
伶舟皎半眯起了眼睛,面色浅淡,极为自然坦荡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期间,没有半点被‘捉住’的躲闪之意。
薄奚凛双眉轻轻上挑,眼中的似笑非笑之意却愈发地浓烈起来,他倒是没有料到,这么个小奴隶,偶尔还有这般镇定的一面,只是,他料定的是,这回,小奴隶定是翻不出了五指山。
正在他们几人,周围似有暗潮静静涌动着的时候。
上首,在袁院长等人走开之后,略略沉默了一下下的孟院长,清了清嗓子,也没过多留意被林院士挑出留下的五个人,只是一视同仁地道:“入得我南林书院,你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此之前,你们所有的失意。”
他淡淡地瞥了那五个面色仍显得不是很好的人,又将目光转开,继续:“或是得意,都不过是暂时,因为,进了书院之后,你们将得到比过往更严苛的要求,同时,只要你们努力上进,保持自己求学之初的本心,那么,你们将在其中获得的,也必将比你过去所收获的更多,更多。”
孟院长带着富态的脸上,露出一抹似带着豪气的笑意,道:“我南林书院的学子,从来不会落于人后,只要你自己没有看不起自己,就不会有人能够诋毁得到你!”
第104章 晓来思绕天涯。
孟院长接着说了一大通类似于鼓励的话,旋即,一扬手,径直道:“行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书院是什么样子的,你们早晚也都会知道。”
“今儿,是你们来书院的第一天,师长们会将你们住宿的地方分好,你们且先去熟悉熟悉,明日,有什么需要的生活用品,你们可以先出书院,到市集上去采买,至于束脩倒不必急,在我南林,第一学期的束脩都是免除的,而后面需要交多少束脩,却是要凭你们自己在书院中的表现决定的。”
孟院长长得一副不差钱的富态模样,说话与行事之间,也颇有几分不差钱的爽直豪放。
“只是明日你们若要到市集上去采买东西,有多少人要去,还得一同结伴而行,不可落单,到时你们之中有一人须得负责领出院的牌子,回来也得拿着那牌子,一同回来。”
孟院长补上了这么一句,接着,就随意地摆了摆手,对着一众师长,道:“你们领着这些学生下去吧,好生安置着,待得明日休憩过后,也就可以着手安排他们的课程了。”
“是。”萧院士领头,众位师长尽皆应是。
而一旁一直没有再出声的郑院首,也在这时候站起了身来,迎上众人的目光,只是淡淡道:“既已无事,我这也就该回屋去了,明早还得与其他学生授课。”
郑院首就这么陈述了一句,并不同孟院长等打什么招呼,自个儿便迈着步子走了出去,却在路过薄奚凛等人身侧之际,目光若有似无地流转了一番,但没有蓄意停顿。
直至郑院首的身影亦是消隐在众人的目光里,这厢,孟院长才又对仍留在屋内的南林众师长和这些学生,道:“你们且都下去。”
他端坐在上首,笑佛一般的脸上,不知为何仔细瞧来仿佛带上了点点肃然。
萧院士不曾多言,只领着一众师长和学生,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只是在退出去之际,生来就比旁人更耳聪目明,五感敏锐的夙沙亭,耳尖微动,却是听见了里间,孟院长那似有似无的愤懑之声“这老匹夫...”
但不知,他这话中究竟意指的是何人?
夙沙亭眼眸半垂,被走在了前边,回过身来的伶舟皎,拉着一同亦步亦趋地行在了人群中,却不曾见,那边相隔不远的薄奚凛和呼延笠,面上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书院里,清幽到不闻蝉鸣。
当然,这已是深秋时节,再过不久,便要迎来冬至,蝉鸣声渐少渐不可闻,也是常理。
书院给他们这一届新进的学生,分配的住宿之地,就在原先便进了书院的学生旁边,这是一排排的小院子,院子里间有好几个屋子,一个小院子便足以容纳六个学子。
而且地方十分宽敞,一个学生住一个房间,书房、小厨房都是一应俱全,当然小厨房这种配置,用不用得上倒还是两说,毕竟,南林书院众学生有专门可以用餐的地方,不用另掏食宿费不说,味道也并不难以入口。
一路行来,不说艰难困苦,但也是颠簸许久的伶舟皎,陡然之间,在见到这般宽敞舒适的地方,听得耳边阵阵有隔壁不知哪里传来的朗朗颂书声,恍惚地,竟似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她忽地轻笑出声,然而,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笑。
夙沙亭侧眸看她:“怎么了?”
伶舟皎摇了摇头,渐渐敛了笑意,没有答话。
此刻,所有新进的学生,都在一处用于住宿的小院子外站立着,在这群学生面前站着的,却是有些爱叨叨的萧院士。
然,一反常态的是,萧院士在此时,反倒表现得并不多话,他将一些必要遵守的规矩,包括晚间休息的时辰,告诉了站在他面前的这群新进学生,将每个人分配好到哪一个小院子,就沉默了下来。
他仿佛沉浸在某些思虑之中,还没有回过神来。
垂首敛目的众位学生,在这片刻的沉静下,不由得有些面面相觑,只是却都保持了安静。
一会儿过去。
萧院士就像忽然之间,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来了一直候在旁侧的书院侍童,道:“明天你去领了那出入书院的牌子来,直接就送到那个人那里。”
萧院士说着,对着那侍童点出的,却是夙沙亭所在的方向。
在场其他人,不由得同那侍童的动作一样,举目往夙沙亭所在之处看去。
萧院士摆手,招呼:“苏沙,你来。”竟是直接就叫了夙沙亭过去,只不知,他究竟是何时记着的名字?
顶着那么多人围观一样的目光,以及那些目光之中杂错不明的看法,夙沙亭格外坦荡地走上前去,一步一步行得很是稳当,及近萧院士面前,他稍行了个礼,道:“学生苏沙在此,师长请吩咐。”
他长得一副清秀精致的眉目,举止儒雅,一派叫人有如朗日清风拂面的温和大气,这一瞬间,倒真是很难叫人能打心底里生出鄙恶之感。
萧院士眼中显露出来的赞赏更是愈发浓厚了起来,就是这会儿说话的语气,似乎都比方才要更柔和了几分:“明日有学生到市集中去采买,便由你来负责这事,出入书院的牌子明天给你送来,你领着要采买用品的学生去市集,在市集中一应举动,不得叫其他学生落单,务必要和同去的学生一同回来,你可明白?”
夙沙亭眼底略闪了闪,应下:“是,学生明白。”
萧院士拍了拍夙沙亭的肩,又同那侍童嘱咐了几句,大意是记得要按时将东西送到、不要忘记的话语,然后,他竟也不留其他的什么话下来,转身便溜溜地走了。
只留给了大家一个偏瘦削的身影。
这么简洁,实在是不像他最初在正厅中表露在一众学生面前的风格。
一众新进的学生看着萧院士走开到直至看不见,又顿了顿,这才相继散开,去找自己要入住的院子。
第105章 去去倦寻路程。
烛光摇曳,晕满一室的温暖,简单陈设的屋内,也叫人觉着多了几分宁馨。
只不过,这屋内人的谈话间,却不见得完全是平静。
“要不,我们干脆趁着明天去市集的时候走了吧?”一次两次都没能离开这座城,伶舟皎总放不下心底的不安。
她看着坐在屋内摆放的案台边上的夙沙亭,终于还是忍不住这般认真地建议。
见着夙沙亭垂眸,似乎不为所动的模样,她接着又道:“不说别的,这书院里边,后面是一定会查户籍之类的吧?到时候又该怎么解释?还不如趁早离开,而且,不说那条密道,就今日所见,也足以证明,这地方分明一滩浑水,再待下去,于己何益?”
气氛凝滞了一瞬。
夙沙亭才慢悠悠地答:“明日,恐怕不行。”
伶舟皎回:“我知道明天离开不是个好时候,但是这书院分明十天半个月才有休沐,先不说我们等不等得了那么久,就是其间要出书院也已经不是件易事,倒不如趁此机会,说不得就能走掉了!”
夙沙亭摇了摇头:“明日如果出去,定然不止是就这些学生,书院定会派人在后边盯着,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伶舟皎拧起了眉头。
夙沙亭接着说:“书院恐怕还是想知道在这群新进的学生里,有多少听话,有多少不是那么听话,让学生自己去市集上,又说了那些规矩,书院应该有想要借此观察新进学生的品性如何,萧院士今儿那会儿反常地没有反复叮嘱许多话,可能就是出于这一缘由。”
伶舟皎愈发拧紧了眉头,仍犟着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难道又要为了这么个推测就放弃这个机会?你明知道的,在这里待下去,同院子的那几个都要防备,就这样,又能防备到几时?”
和伶舟皎、夙沙亭分到了一处小院子的,有薄奚凛、呼延笠,以及那个李浩和出言及讥讽过李浩的林逢。
说起来,伶舟皎对这几个人的观感都不是那么好——两个心怀不轨,两个心如针凿,都是各有满腹心思的人,说不得每时每刻都在打着什么算计!
烛芯噼啪一声细响,烛光摇晃。
夙沙亭站起身来,挑了挑就靠在近处的灯芯,慢悠悠又坐了回去,才答:“不急,反正,在这书院里边,暂时还算是安全,倒是出去了...”
安不安全反而成了两说。
想起白日里,那‘习凛’灼灼仿佛不经意,又仿佛有意地落在伶舟皎身上的目光,夙沙亭始终觉得,或许,不止是他和伶舟皎在等着出去的机会,那两人也许也正正好在等着他们出去。
“你先回去睡一觉吧。”夙沙亭的声音缓缓,面容看上去十分镇定,而耳尖却不知何时悄悄染上了细碎的红色,只是在光照之下,并不是很明显,“你这样待在我的屋子里,难保你防备着的人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明日肯定是走不成的,阿皎还是先好好歇息一番。”
伶舟皎定定地看了夙沙亭一眼,眸中说不上来带着的是怎样的情绪,接着,她轻轻笑了笑,扭头便推门出去了。
有风汩汩从掀开的门缝里透入,一阵寒意直面儿扑来。
夙沙亭却也并不管那扇没阖上的门,只半敛了眉目,身坐在案台边上,将面容陷落在背光处,一片阴影里间。
然而,他在想些什么,这会儿,才是真的叫人无从知晓。
夜色半掩门户,小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像是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已早早歇下,安然浸在睡梦里。
只是,分明,在暗处,真正睡着了的可没几个,有人睁着眼躺在床上,眼神虚无,心中想着的是自己往后该如何才能挣得出一条出路,有人半卧在床边,衣衫带着些许的凌乱,被褥掩在身上少许,眸中似流淌着比夜色更沉沉的黯淡,有人,踽踽未成眠。
这一夜,寂静了多少喧嚣。
晨起。
天色还是蒙蒙亮,分明还早,而书院里早已敲起了大钟,一声声钟鸣将已醒来的或未醒来的,全都震了个清醒,一个个学生,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相继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开始洗漱。
新进的学生虽然这一天并不用早起去上课,但大多数也是争先恐后地随着书院的钟声爬了起来,只为了在这样的考核期内,不要先就给师长们留下什么坏的印象。
似伶舟皎这般并不在意书院里是什么规矩的人,也同样地起了床。
无他,只因为早早地,在钟声响起之前片刻,就已有侍童敲了小院子的门,送来了昨日萧院士所说的出入牌子。
直整得这一个院里的人,齐齐在钟声还未响起之前,就已经相继清醒。
钟声响起不过两刻后,伶舟皎他们所在的院子门前,就已经等了一圈的人,院子里收拾停当的夙沙亭和伶舟皎等人,也已经走出了院子,关上了院门。
走近等了一圈的人群前,夙沙亭淡淡地抬眼一扫,道:“要出去的人都到齐了么?”
众人左右看看,方才齐声道:“到齐了。”
虽是早起却也不见半分倦容的薄奚凛,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站在众人落落大方说着话的夙沙亭,以及站在夙沙亭身旁闷不做声的伶舟皎,眸底也不知在酝酿着怎样的思绪。
那代表着出入的牌子,不仔细瞧,看起来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块深色的木牌,仔细打量,却能够看到在木牌之上蔓延缭绕的雕纹,夙沙亭将那牌子就那么捏在手中,触碰之下,也能感觉到雕纹处,稍稍凹凸不平的起伏。
他将话语停顿,目光,极是缓慢地在站在面前的这些人脸上,缓缓地打量过,面色极是认真,就如同认真背诵着文章的学子,带着一点严峻的肃然。
指尖在手中木牌稍稍凹凸不平之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夙沙亭将双眼闭上了一瞬,接着,缓缓睁开,方简洁道:“走吧。”
旋即,他就这么领了一行人,往昨日的来路,走了出去。
第106章 更无言语空相觑
时辰尚早。
而一条直路,从书院的院门出去,走得不远便足以看见的市集,各店面以及小摊贩都已是井然有序般地列了位。
在这市集中行走,甚至听不到大声的热情叫喊,然,所有的商家面上都带着恬淡有礼的温和笑意,对每一个来客,亦是守礼相待,但,不谄媚亦不奉迎。
当夙沙亭领着这一列穿着书院今早就已发下来的衣衫,一群彬彬的书院学生打扮的人走到市集上时,各商家都随着他们目光落处,露出了和善的笑意,目光中似乎也泛起有淡淡的光亮。
仿佛崇敬,又似仰慕。
跟着夙沙亭身后的某些人,一见到了市集,就有了想要四散开去,各自逛逛的意思,而,随着第一个想要散开去的人,走了不出两步,就被夙沙亭回身,一个浅淡的目光给逼回了身后。
那一瞬,仿佛跟在夙沙亭身后的所有人,都能够察觉到他浅淡目光之下暗敛的汹涌沉涛,竟有似刀剑兵戟直面之效,让人凛冽地感受到,光影下,不可言说的危险。
这番气势,很是将想要蠢蠢而动的人群,震慑了一通,毕竟,谁也不想为了这么一点点的小事,在入学之初,就闹出什么大动静的不愉快。
只有一人,迎着夙沙亭浅淡目光,却还挑衅得十分明显地笑了笑,一张俊美到妖冶的面容上溢着“你能奈我何”的狂傲。
夙沙亭略微收敛了周身气势,沉声道:“想要各自四散开来采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话要先说在前,回去的时间,定在两个时辰之后,想来不管你们是要买些什么,都已是足够,那么在两个时辰后,大家仍在这个地方集合,不认得路的,就不要走得太远。”
他略微一顿,继续:“如果不小心走远,又不记来路,便自个儿寻个路人问路,想来要找回来也不是难事,反正时辰一到,如有人迟到太久,那么,也不能就让这么多人都候着等着,就只有让到了的人都先回书院,告知院中师长,有学生大概是不小心在市集中走丢了,想来师长们定会妥善处理这一事情。”
有人睁大了眼睛盯着夙沙亭,似乎有些不满他这般说话的态度,只,始终没有人扬声出言打断他的话语。
夙沙亭对此全无在意,仍是道:“话说到这,想必你们都明白该怎么做,现在,想要去采买什么用品的,便各自去吧。”
说完,他就是一副不欲多管些什么的模样,见着那些人似乎迟疑着,不知该作何动作,他便先拉了伶舟皎,进了一侧正好开着的简朴茶楼。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多时,还是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去。
人都走开得差不多了,呼延笠靠近薄奚凛,问:“要跟着他们上去么?”
薄奚凛斜睨一眼他,唇角轻勾:“不用,先回那客栈,找阿六他们去。”语罢,他微微一摆手,一举一动间颇有些**意态,就这么全然无谓地走开了。
呼延笠默默跟上去。
立在茶楼一侧窗边的伶舟皎,眼睁睁看了一群人都散了个干干净净,也没察觉到哪里有书院寻了人来监察他们的痕迹,不由得心神微动,再一次地对着夙沙亭道:“不如我们还是趁着现在走了吧?”
明明就是这么好的机会啊?根本没有人跟着啊!
一同立在窗户侧边的夙沙亭,凉凉地看伶舟皎一眼,忽然觉得时间越久,一个人第一次见面时给你的印象,或许越容易崩塌,他抿了抿唇,意味不明地道:“你真觉着没有人监察着么?”
其实,伶舟皎一心都在要寻机会离开这上面,哪怕真的敏感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也会自发自觉地忽略过去,哪里又会主动去留意什么?
说到底,她亦是明白,这还是因着她幼年记事起,和她娘西乞娩婉生活在一处,虽然生活艰辛,但她娘仍是尽己所能,给了她一片足够美好足够天真的时光。
那样一段平淡的生活,邻里从来不会有多大的算计和纷争。
也因此,造就了她性格中的天真和偶尔不计后果的直来直去,当然,换一种说法,也可以称之为偶尔的冲动莽撞。
虽然后来经历的一件件一桩桩,使得她性格中的天真渐渐地被磨平,但已是定下来的性格,很难真的做得到百分百地被毁灭掉。
听得夙沙亭的话,察觉到他目光之中,暗含着的探究,伶舟皎的面色忽的一凛,似乎,转瞬之间就明了自己像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也清楚了自己近来急功而有些近利的大意。
她几乎是瞬时就敛去了面上原本显露出来的表情,换成了一片镇定的沉色,正经道:“对不起,是我莽撞大意了。”
听着伶舟皎正儿八经地‘道歉’,夙沙亭的眸中倏然滑过一抹怔色,好半晌,才浅浅笑了笑,回道:“是人,就不可能没有大意的地方,我会留意这些,也不过是因为..”较常人五感更敏锐些罢了。
论理,他又哪有什么资格来真的说她大意不甚考虑?
就在夙沙亭要自省是否最近有心浮气躁的迹象,从而导致今天他说话之间,似总在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的时候。
有人靠近了站在窗边的他们,笑而道:“两位文士,可要來壶热茶,在这边小坐一番?”话中,竟满是诚挚的邀请。
正正好打断了伶舟皎和夙沙亭接下来要有的谈话。
伶舟皎抿唇不言。
夙沙亭回:“不必,我们身上并未携带有钱财,自也付不起半点茶资,方才是借了店家地方一用,如是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我们这便离去就是。”
夙沙亭面上一片坦荡,就是说着这在常人看来身无分文的尴尬之事,表情中也没有半分的颓唐,这仪态,这精致的眉目,自叫人觉得,大抵龙章凤姿,亦不过如此。
出言邀请的人,自然不是普通小二打扮,而见着夙沙亭这般得体的应对,他更是目露明晰的赞赏之色,道:“两位文士误会了,你们若肯赏脸,哪有还计较甚茶资的事?”
第107章 新啼痕间旧啼痕
文士这一称呼,是在靠近书院的市集上,对于书院中进学的学子的尊称,而在这样的市集之上,其实市集上的商家,大多同书院有些或远或近的关系。
因此,那出言邀请的人,面上确满满都是诚恳之色,真的是认真在邀请他们,也真的是打算要分文不取。
然,无论他的语气再怎么诚恳些,夙沙亭还是摇了头,同样以坚定回道:“进了茶楼来这般打扰就已是不对,怎么还能白费些茶水呢?您也不必忙这些,我们这便要离开了。”
他吃不准这样表露出来的真心实意,有几分是真的符合事实,自然也不准备要冒什么不该冒的风险。
夙沙亭拉动了伶舟皎的手腕,顾不得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先前出言邀请之人的再三看着很诚恳的挽留,硬是出了那茶楼。
当他回身再望,却看得那先前不住挽留他们的人,唇角边似乎隐约露出了抹满意的笑容。
容不得夙沙亭过多细想,那边,被他拉出来的伶舟皎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的面色一变,一把就甩开了夙沙亭的手,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朝着某个地方跑了过去。
夙沙亭一时不察,回头才发现,伶舟皎已经跑开了有一段的距离,他面色稍变,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而伶舟皎却也不停下等他,更越加跑快了些。
等夙沙亭在人群中左右穿行而过,好歹追上了伶舟皎的时候,却发现她已是呆愣地停下了步子,怔怔地站立着,等他再靠近些,就听见,她蹙着眉,神情中带着笃定又带着不敢置信的怀疑,碎碎念般地喃喃道:“这不可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分明不可能!”
伶舟皎的样子,在旁人看来,竟好似有些魔怔了的模样。
夙沙亭靠近她,眉目间掠过思索,却是疑惑道:“什么不可能,怎么就不可能了?你看见了些什么?”
伶舟皎陡然醒神般地恍悟过来,收敛起那般怔然之色,嘴里念叨的话都停下,微顿,才作无事状,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事。”
见着夙沙亭面上仍存着的些许探究,伶舟皎面色微微变凉了些,竟是不管不顾地冷硬道:“不管是什么事,都和你无关,你又何必打听?!”
她的情绪带着明显的波动,显然在同靠近她的所有人宣告,现在,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可用于谈话的好时候。
夙沙亭唇角泛起笑意,眼中却凉凉黯淡一瞬,轻轻地“呵——”了一声,也就真的如伶舟皎所希望的一般——不多问,不探明。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滞。
但伶舟皎就好像对此一无所觉,她的脑子里,现在满满都是刚刚惊鸿一瞥间见到的那个身影,思绪杂乱如同荒野漫生的野草,纠结到仿佛暂时失去了所有明晰的判断能力。
此刻,在她心底,满满不断重复着的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她,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气势,眼中甚至有些看不到别物,又哪里能够分心留意一直跟在她身侧夙沙亭面上的表情变幻?
直到时间过去。
伶舟皎才恍惚着回过神来,而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身侧的夙沙亭劈头盖脸般地问:“你刚刚看到那人了么?看到了么?看清楚了么?!”
什么人,叫得她如此惊慌失措?
夙沙亭半眯了眼眸,精致秀丽的眉眼间,晕着一抹沉色,一点点,将伶舟皎眼底翻涌的情绪,一一辨得分明。
忿恨、羞怒、惊讶以及种种。
见他一时不答话,伶舟皎更是一手捏着他的胳膊,急急地,翻来覆去地强调:“你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么?是他,是他对不对?”
略微停顿,不等夙沙亭答,她就又神经质般地继续说道:“不对,不对,怎么可能是他,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他,对,不是他,我一定是认错了,一定是认错人了!”
夙沙亭精致秀丽的眉目间沉色愈浓,正待他那一声要冷喝的‘你清醒些好不好?!’,还未曾出口。
这边,神经质般的画风一转。
伶舟皎的唇边却是漫溢出了缕缕带着寒意的冷笑,面上的神情渐渐归于平静,只是如同浸上了一层寒霜般偏冷凝,她讽刺般地又道:“也罢,素来都不知道他口中说出的话,又几分真又有多少分是假,那关于他儿时的那些言论,又怎能保证不是他自己传出的假话?便是,他真在这里,又能与我何干?!”
她的话像说给别人,但更多的,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夙沙亭眉目间的沉色,一瞬间,云淡风轻般地散开,他只是轻轻地,如同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阿皎,你还知道路么?”
埃?埃?埃?!
他这般轻声的问话,倒似带着唤魂一样的效用,招得伶舟皎一下子从混乱纠结的思绪中翻转了出来,醍醐醒脑般地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路了么?!”
夙沙亭轻笑,不语,精致的眉眼里,藏着湖光山色潋滟的风采。
端的是,那样好看。
仿佛已经全然正常了的伶舟皎却无心留意这些,她只是将眉头拧得死紧,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已被放置在一边,她重复着又极认真地问了一遍:“你是真的不知道路了么?”
她已经完全把她自己从认路的这一行列里给忽略了过去。
夙沙亭仍是轻笑,不语。
伶舟皎左右看了看,她觉得周围的路,看起来都无甚大的差别,然而分明,他们已经不是在刚刚停留的那块地方。
别问她为什么能认出来,因为她看不到方才进过的那个茶楼了好么?她还是认得那茶楼招牌上写着的字的好么?!
伶舟皎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慢慢地收敛了起来,面色,随着夙沙亭面上浮着的轻笑,一点一点地,僵滞下去。
她眸光闪烁,现在看起来竟有种别样的呆呆的可爱(?)。
夙沙亭面上浮起的轻笑,一点点渗透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