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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野望录全文阅读

作者:曲墨封     天下野望录txt下载     天下野望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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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少年

    依依的晨风拂动着窈窕的晨雾,令高大的汉白玉门楼时而露出一角。

    初阳透过雾影,幽幽地射下来,流泻成七彩的颜色。

    风又略大了些,撕开薄雾,现出一名颜色殊绝的蓝衣女子。

    她看起来模样不过二十岁上下,凤眉如黛,眼含秋水,左眼眼角点了一颗细细的美人痣,更添工丽。肌肤极白,仿佛是冰凝成的一般,全身透出一股清寒之气,就连满头秀发,也带着几丝灰白。

    身上衣衫颇有些暴露,领口极低露出两片半圆雪腻,裙幅两侧开叉至股,白生生晃人眼目。偏偏这样的装束,却丝毫没有轻佻意味,反令人觉着飘飘逸风绰约若仙。

    蓝衣美女眼神清亮,凝注着雾中与她对立的青袍少年。

    “小锋。”她低低唤道。

    “云姨,我听着呢。”吴锋略显懒散地回应道。

    蓝衣美女叹息一声。

    吴锋微笑起来:“那么,分别之前,抱一个。”

    他一把将蓝衣美女搂进怀里,满怀丰盈。

    然后将口唇贴近她耳孔,吹着热气:“跟我一起走,怎么样?”

    “不行……”蓝衣美女微微有些犹豫,而后摇摇头,声音颤抖着道:“我会拖累你的。”

    吴锋猛地拽住她的手:“女人啊,就是婆婆妈妈的。”

    “真的不……”

    话音未落,吴锋眼神一转,确定四顾无人,便将蓝衣美女猛然往下一按,凝视着她的双目:“真是麻烦啊,难道真要先上船后会钞?”

    蓝衣美女神色微动,而后急道:“小锋,云姨可是你的长辈……”

    “又没血缘关系,怕甚么。”吴锋不以为然地道,而后开始解她的衣带。

    “你……”蓝衣美女咬牙。

    而后掌心发出明澈的玉白色光华,向着吴锋胸口推去。

    吴锋一惊,却是猝不及防,全无反抗之力,身形向后一坠,便往无尽的云雾中坠落而下。

    云雾弥漫,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下方竟似没有尽头……

    吴锋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清明。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怪不得自己竟敢那般。

    在梦里胆子总是会大一些的。

    然而之前几年的回忆,却是在刹那之间涌过心头。

    ……

    沉重的城门在冲车的冲击下轰然崩溃,牛角号吹响胜利的乐章,成群结队的锐卒如同洪水一般发动进一步的冲击,黑衣黑甲的骑士们则沿着坡道急驰,试图拦截纷纷逃出城外的敌军。

    欢叫之声弥漫整个河谷,掩盖了城内漫漫的悲呼。

    硕大的血花密集地绽放在丘原之间,不时有修真者驾驭着飞剑和各色法宝冲天而起,然后被连天的利箭纷纷射下,就好像下饺子一般。

    整整二十年的交锋,神堂终于攻破了均阳城,在三河剑派的领地上打开一个缺口,从此肥沃的襄阳郡便如同脱光了衣服的美女,袒露在三川武士的兵锋之下。

    均阳城外不远处,一名靛衣圆脸的中年汉子身形如风,掠过一处缓坡。

    他恼火地看着在青石上呼呼大睡的少年,这少年曲叠着两腿,睡得一副安闲愉悦的样子,低低打着呼噜,嘴边还流出了口水,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中年汉子拎起一面铜锣,哐当一声,道:“呔,新来的小子!”

    少年身躯动了动,而后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抬起身来,就看到原野上一片追亡逐北的景象。

    “我们赢了?”吴锋信口问道。

    中年汉子怒道:“是!”

    “那感情好,我继续睡了。”吴锋又躺了下去。

    “你……”中年汉子戳着指头:“这么重要的时候,你竟然在战场上睡觉,对不对得起堂主对你的看重?”

    “噢……”吴锋想起梦中的情景,又揉了揉眼睛:“你……是不是打搅到我做春梦了?林秀贞我干你奶奶的!”

    中年汉子顷刻额头上青筋暴跳。

    正在这时,一位面容清隽,意态高扬的青衣文士凌虚御风,负手而至。

    中年汉子立时下拜道:“林秀贞参见堂主!”

    青衣文士却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回话。

    吴锋这时方才松松垮垮地站起来,瞧向青衣文士的双目。

    他大喇喇地开言道:“师傅,你手下怎么这么多酒囊饭袋。”

    说话时,他眼神向青衣文士身后一扫。有几个脸蛋不错的青年人,不过都不如他自己,另外还有个穿着钢甲的美人儿,可惜比起云姨还要差一截,更不用说死兔子了。

    此言一出,林秀贞登时大怒,其他人也都将目光向吴锋投来。只听林秀贞恨恨道:“你……你说谁是酒囊饭袋?”

    吴锋懒散地将身躯向后一仰,悠悠道:“这个嘛,我不是针对你……”见林秀贞神色稍缓,吴锋才指点着林秀贞以及青衣文士身后那伙人,续道:“恕我直言,我是说你们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便似点了火药一般。

    青衣文士却是摩挲着吴锋的肩头,温言道:“锋儿,这一战若非你献上奇计,预先多番布置,我们也不能这样轻巧地夺取均阳。当真是辛苦了。”

    众人正想对吴锋发难,听得青衣文士此语,一时间都好像喉咙里梗了什么东西一般,嘴唇颤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章 议事

    苏梦枕卓立于神堂大殿之上,扫视着殿下的一门重臣。

    此时天色未亮,在五色鲛灯映照之下,金碧辉煌的殿宇熠熠生辉,令星月为之黯然失色。

    苏梦枕年在四十许,身形高瘦,体格挺峭,丹凤眼飘逸有神,一袭磊落青衫,却偏偏目光闪烁间,有一种绝世霸者一般的气韵。

    他掌意凝重,缓缓加在身旁的少年肩头,少年却身姿笔挺,不动如山。

    这少年着一身寻常裋褐,裤脚高挽,长发披肩,衣着极是随意,却掩不住绝世的俊美容颜,五官间的神韵,更是与苏梦枕颇有几分相类。

    “自今日起,吴锋便是我苏梦枕的嫡传弟子,亦是我神堂一派的继承人,诸位可有异议?”

    声调清淡,却饱含着不容反抗的威严,令人心颤魂销。

    语出,殿下一片鸦雀无声。

    苏梦枕正以为尘埃落定,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蓝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

    “林秀贞,你可有话说?”

    林秀贞一副圆脸,面相和气,话音也有些怯怯,却流畅若水:“堂主,您早已立苏灿公子为继承人,为何骤然改弦更张?如此,何以令神堂数万弟兄心服?”

    苏梦枕眸光微动,道:“我何时曾说过立灿儿为继承人?”

    林秀贞续道:“苏堂主,苏灿公子是您的养子,也是血脉之亲,德才兼备。堂主既无亲生之子,以养子继位,天经地义。”

    苏梦枕闻言,却是负手仰面,哈哈长笑起来,声如崩霆,震得殿顶灰尘簌簌而落。

    众长老、重臣都被笑得一时懵住,不知苏梦枕是何意。

    待笑声止歇,苏梦枕方长声道:“灿儿是我养子,广儿又如何?若论年齿,广儿还在灿儿之上,苏某人又岂能厚此薄彼?”

    听得此言,众人方才惊诧,想起苏梦枕确然从未公开宣布苏灿是自己的继承人,反倒是时常感叹这个养子缺乏名士狂狷之气,不足以继承神堂大业,只有苏梦枕的夫人时常表示对苏灿之宠爱。

    苏广、苏灿均是苏梦枕堂弟之子,为苏氏同族,被无子的神堂堂主苏梦枕收作养子。但苏广才能平平,自然被众臣所忽视,而群起支持温文尔雅且有些见识的苏灿,何曾想到这茬?

    苏梦枕又道:“况且,当年这个堂主之位,本是吴君豪师兄让于我,我们师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如若一体。既然他的儿子回来,这堂主之位还于师兄之血脉,又有何不可?”

    众臣面面相觑。

    年老些的,都知道当年吴君豪与苏梦枕不但是情同手足,更不知是何等缘故,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师兄弟二人互为影武者,只须稍作化妆,便可冒充对方。

    有人见苏梦枕如此宠爱这凭空而降的野小子,便疑心这吴锋其实是苏梦枕的私生子。然而既然吴君豪和苏梦枕形貌极类,若说是吴君豪离开神堂后生下的儿子,却也完全说得通。

    苏梦枕这一番说辞,实令众臣难以反驳。

    又有几人还想起来争论,却都被苏梦枕轻易驳倒,于是乎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名叫吴锋的少年薄唇紧抿,不发一言。只是眼神流离间那股傲意,却如同风刀雪剑一般,更令殿下诸人凉到心底。

    但在这一片寂静中,却又有一个高挑身影骤然而立,声如风雷:“师傅,若雪仍有异议!”

    这次站起来反对的,竟是一位英爽少女,她嗓音极响,犹如洪钟,却清若凤鸣,毫无刺耳之感。

    姬红颜,小字若雪,二十岁。苏梦枕弟子,武勇过人,以数有战功,受封柴田庄周遭土地三万亩有余。

    众人皆知她与苏灿公子私交极密,却也极受苏梦枕宠爱。若想保住苏灿的继承人位置,避免雄踞豫西的神武一脉第一大派神堂之大位落入野小子之手,最后的希望便在她身上了。

    “说吧。”苏梦枕柔声道,姬红颜从小被他看着长大,待遇自然与他人不同。

    “以血脉论,吴锋足担此位。但神堂堂主继承,并不只由血脉决定。苏灿公子处理本派内务,多有贡献,而这自外而来的野小子,又有甚么功劳?”

    姬红颜目光如炬,锋芒骤吐,直逼吴锋面庞之上。

    她自恃受宠,竟然直斥堂主新选定的接班人为野小子,丝毫不留情面。

    苏梦枕却是全无怒意,淡然道:“前次献策挑拨三河剑派内乱,夺取均阳城,打开我方攻入襄阳郡的缺口,此功如何?”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众人越发心中怒气暗生。

    这野小子不光在战场上呼呼大睡,醒过来之后当着苏梦枕的面,张嘴便是——“在场的诸臣,皆是酒囊饭袋”!

    当时在场的诸臣,几乎都是苏灿一党,却不知这吴锋是无心,还是有意。众臣虽然事后知道是他向苏梦枕献上卞庄刺虎之计,引发三河内乱,神堂大军才得以轻取均阳城,却愈加恨得咬牙切齿。

    以诸人看来,此人虽薄有才能,轻狂不羁上也与苏梦枕极为相似,但全无苏梦枕的霸主气象,狂妄自负,却要胜过十倍。若令此人继位神堂,后果难以想象。

    姬红颜向来自负无比,何况身为女子,被人辱为酒囊饭袋,越发怀恨在心,直视吴锋双瞳,以雌威怒逼。

    “三河剑派之主李忠本非良将,挫之不足为勇。区区均阳城,也无关大局。”姬红颜字字清脆道:“倒是辱我等为酒囊饭袋,若雪倒想要个说法。”

    刹那之间,无数目光投向姬红颜,均是表示支持之意。

    吴锋被姬红颜目光威逼,以他的性子,何曾肯让人,当即双目一横,以瞪视回报之。

    却见这少女哪怕是议事之时,仍是一袭钢甲,腰悬长刀,外披海蓝大氅,长发束起,一派英姿飒爽,只是一张俏丽绝伦的圆脸儿神色严肃时,反显得气鼓鼓地,香腮因微怒而晕红,更觉娇艳可爱。

    他不由露齿一笑,灿烂如初阳。

    姬红颜见得面前的妖美少年奇异微笑,却是脑海中骤然轰地卡壳,完全摸不清状况,气势陡然就弱了下来。

    苏梦枕向姬红颜投过一束慈爱目光,以示抚慰,神色却随即恢复了之前的威严,道:“想来,许多人也都如若雪这般,认为锋儿取均阳城之功不能服众,比不上灿儿这些年居内的协调之力。那么,若能与天子峰结为同盟,令两大最强武者门派联为一体,又如何呢?”

    众人不由面露惊色。

    之前苏梦枕声称要再次攻打天子峰,但四年前苏梦枕攻入汉中,遭受惨败,众人都心有余悸,纷纷反对,最终皆提议与天子峰结盟。

    但天子峰实力远在现今神堂之上,欲要结盟,那号称“蝮蛇”,无论兵机战策与谋略算计均冠于当世的薛衣人又怎肯答应?一月前林通具为此事出使,却碰了一鼻子灰。

    众臣纷纷道:“若吴锋能成功结盟天子峰,继任之事,并无不可。”

    苏梦枕凌厉一挥手,声如裂帛道:“好!既是如此,我立刻派人再次出使,求聘薛衣人的爱女与锋儿为妻,以成盟好;倘此事不成,则立继承人之事,苏某人绝不再提!散会!”

    诸臣纷纷散去。

    薛衣人,一代枭雄,手段狠辣,号称“蝮蛇”,囚禁师傅而夺取数千年大派天子峰,并强娶师娘为妻。

    有数子,却仅有一女,名为洗颜,年方十七岁,据说风华绝代,能令天上的星月都为之失色。薛衣人对其极为宠爱,目为掌上明珠。

    苏梦枕口称欲为新收弟子吴锋求娶薛洗颜为妻,令神堂众臣都惊异难言,议论纷纷——这一向行事轻狂的堂主大人,莫非又狂病发作了,想要自取其辱?

    但苏梦枕言出必践,若是此事失败,便断不会再提立吴锋为继承人之事。

    无数双冷眼,静静旁观着事态的发展。

第二章 院中

    练了一套剑法之后,吴锋坐在院落当中的青石上,悠闲地抖着木马腿。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却不妨碍他只穿着一袭单薄青衫,还把袖子给捋得高高地,似乎是嫌热一般。

    几只苍蝇嗡嗡地飞了过来,围绕着吴锋飞舞不休。

    吴锋烦躁地一挥手,试图赶走它们。

    结果没过多久,苍蝇们又都飞了回来。

    吴锋猛然掣出腰间挂着的长剑,这长剑通体皆赤,如同一条火龙。

    剑芒在空中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锋利的剑锋将苍蝇纷纷削成两半,并将最后一只苍蝇刷地钉死在墙上。

    一名少年正好走了进来,登时被吴锋的剑光吓得腾空一闪,打了个寒颤:“老大,你想杀人啊?”

    这少年看起来比吴锋要小两岁左右,脸容清稚秀气,但个头极高,竟然比吴锋还高上接近半个头。

    吴锋哈哈大笑起来,飘身过去,将少年猛地一个熊抱,拍着他的脑袋,表示安慰。

    “狗,你感觉这里怎么样?”吴锋爽朗地笑着。

    这少年名叫罗廷玉,小名阿犬,是吴锋重要的追随者和好友。因此“狗”这个称呼,其实是表示亲昵,没有轻慢侮辱的意思。

    “堂主是个好人。”罗廷玉只说了这话。

    吴锋点了点头:“是啊。当然也有几只苍蝇嗡嗡地,就像刚才那样。”他意中似有所指。

    又道:“不过这里的确还算亲切,有家的感觉,看来我注定就属于这里罢。”

    两人对视,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其实不算好。因为,吴锋当上这个继承人太快了。

    连吴锋本人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快。

    他只是将自己在草原上招募的四百名精锐战士带着投奔了苏梦枕,然后出了一个计策而已。

    然后神武一脉第一大派神堂的继承权,就如同熟透的苹果一样掉进了吴锋的口袋里。

    所以他们遭受神堂内大部分人的敌视,也是必然的事情。

    罗廷玉神色突然犹疑起来,显得欲言又止。

    吴锋眼神转向温和:“有什么话,说吧。”

    罗廷玉道:“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苏堂主可能真的是大哥你的父亲。”

    又道:“苏堂主与大哥的父亲当年互为影武者,而且根据我这几天的调查,他们当年很少同时出现。只需要再增加一个影武者协助,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吴锋心中一震。

    这真是一个诱人的想法。

    苏梦枕也的确对他太好了,好得过了头。

    不可否认,他看到苏梦枕的那一刻,便差点将对方当成了父亲,虽然又得知不是,却也感到极为亲切。而且,两人身上的真元气息也十分相似。

    父亲莫名失踪多年,实在令他极为惆怅思念,当然也希望罗廷玉所说就是事实。

    然而一个人为什么要装成两个不同的人?

    吴锋并不方便去问,苏梦枕甚至不肯告诉他,当年他父亲为什么离开神堂,以及他父亲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这些在苏梦枕眼里,似乎比起继承人的位置还要重要。

    他历数着这些年独自度过的一圈圈年华,油然生出一声叹息,却是道:“毕竟只是猜测,便不必多言了罢。说点实在的。”

    “好吧。”罗廷玉耸耸肩,突然笑起来:“老大,就要成家了,恭喜啊。”

    “啐。为了坐这个继承人位置,还要当老婆奴,有什么好的。”吴锋散漫地道:“何况谁知道薛家小姐长得怎么样,说不定是个鸠盘荼……”

    两人似乎完全没考虑求婚失败的可能,或者说认为苏梦枕既然将话说了出来,就一定能办到。

    罗廷玉道:“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吧。薛家小姐可是天下三仙子之一,风华绝代,怎么会是鸠盘荼?”

    吴锋扬了扬手道:“人言未必可信。何况这种事情,还要看个人口味。不喜欢的类型,别人眼里再漂亮,自己眼里也是鸠盘荼——我喜欢胸大屁股大的。”

    又对罗廷玉笑道:“你个幼女控,反正你家阿松才十三岁,所以你还能过几年悠闲的日子,不必早早做老婆奴……”

    罗廷玉脸上微红,却是随即道:“我以后是得做老婆奴,大哥你这样风流倜傥、器宇不凡的人物,怎么可能当老婆奴?”

    吴锋耸肩:“天子峰势力比起神堂还大,那种豪门的小姐,该是刁蛮惯了罢?我手腕再利害,遇上泼妇也该是有理说不清……”

    罗廷玉嘿一声,道:“怎么觉得老大你是口不应心,其实很高兴的样子。”

    吴锋错愕地道:“唔,有吗?”

    他伸了个懒腰,而后直接靠到了青石上,仰面向天:“狗,你想多了吧。”

第三章 父女

    天子峰顶,后殿内。

    朴素的白瓷壶盛着的香茶,被人递到一对手掌当中。

    这双手不大不小,白皙光洁,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若只看这双手,断然想不到是一位男子的手掌,这男子更已年过五十。

    薛衣人抬起略细的眼眸,瞧了瞧奉茶上来的美女。

    这女子年二十许,一袭豆绿宫装,云鬟雾鬓,体态腴润,红唇妖娆。水眸闪烁间,便有一种烟视媚行的丰韵。

    拜月教主安碧如,善使蛊毒,曾于盈盈浅笑之间,毒杀武当派十七子,名震天下。与铁传甲、全冠清二人,合称拜月三人众。

    也惟有天子峰主薛衣人,才能令她如此恭敬奉茶。

    因为,拜月教,不过是天子峰的一个支派而已。

    薛衣人将满壶香茶倒进木盆,开始洗手。

    他起自贫寒,其他都不甚讲究,但这双手,却是一定要保养好的。

    薛衣人平生百战,杀人无数,鲜血染衣,早年曾被称为“血衣人”。

    虽已很久未杀人了,但或许又有一日,需得靠这双手,将敌手撕成两片。

    故此,他每天洗手三次,每次四遍。

    先以精油轻搓,再以牛乳缓润,后用香茶细洗,最后再以天山雪水清涤。

    安碧如恭谨地为他泼去洗手的残水。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薛衣人眸光淡淡一扫,声调平静道:“神堂使者送上的信,你应该认真看过了。”

    他面色红润,气质阴柔,高冠乌衣。虽然年过五十,面庞上依然存留着五六分青年时的秀雅绝尘。

    比起以疏狂名世的神堂堂主,薛衣人更像一名中规中矩的文士。

    “字字逐读,未曾遗落一言。”安碧如极为认真地道。

    “那么……”薛衣人缓缓抖落指尖上残留的水珠:“那个神秘出现的吴锋,又是个怎样的人物?”

    “粗野跋扈,轻狂无赖。”安碧如完全收起了平日的妩媚甜腻,回答极为简洁。

    薛衣人话音轻描淡写:“如此人物,想必对苏梦枕的胃口。

    安碧如道:“神堂众论以为,此人狂妄胜过苏梦枕十倍,笼络人心的手段,却不及苏梦枕十分之一。”

    “碧如看来,此子与小姐相比,恰似鹫鸟之于凤凰。”

    薛衣人又道:“苏梦枕声称为继承人迎娶我女儿。然而我若不应允,那吴锋便做不了神堂继承人。”

    安碧如缓缓道:“苏梦枕想要算计掌门。若小姐嫁过去,不但遂了苏梦枕心意,更断送小姐一生幸福。”

    薛衣人悠悠看向她,掸了掸衣袖,目芒灼灼如电:“既然此子不过纸上谈兵之辈,令他继承神堂,岂不是断送了神堂命脉?”

    安碧如霎时愕然。

    “日前传言甚烈,说那吴锋表面身份,乃是失踪多年的吴君豪之子,实际上却是苏梦枕那狂生的私生子。苏梦枕舍苏灿而取此子,恐怕多是为了一己私心。”

    薛衣人言淡如水,却自有傲风,他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轻狂如苏梦枕,他一直不以为然。

    “掌门……您的意思是……”安碧如妙目圆睁,怔怔道。

    “若颜儿愿意,便送她过去,为我斩了苏梦枕和那吴锋的人头,将神堂信手取了。若她不愿,便就此作罢。”薛衣人轻描淡写,自有决然意味。

    后院。

    一名紫衣少女垂着首,坐在一树寒梅底下。

    春梅乍谢时节,梅影纷纷而落,坠于地上,沾上她衣裙,令她置身一片灿烂花雨当中。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轻动纤手,似在刺绣一般。虽看不到脸容,但只瞧其身形,便显出格外的幽静娴雅。

    薛衣人负手缓缓步了进来。

    “颜儿……”薛衣人露出怜爱神色,轻声唤道。

    “好乖。”这时,少女正柔声自语道。

    原来她并非在刺绣,而是拨弄一只雪白色的小猫。

    薛衣人哑然失笑:“你又在折腾你哥的那只猫了。”

    少女这才扬起了头,登时整个院子都显得明亮了起来。绝世的容华,如从仙梦之中飘摇而出。

    她甜甜一笑:“谁让它总是抓人的。”

    说着放开了那只白猫,然后白猫委屈地喵一声,猛地纵起来,在少女脸上一划,却是丝毫未曾伤到她冰凝雪砌一般的肌肤。

    少女手一松,一把剪刀坠到了地上,原来猫爪子都已经被她给剪得一干二净了。

    这少女正是薛衣人的爱女薛洗颜,年方十七岁,是天下有名的美人。

    薛衣人挥了挥手,那白猫便从院子里蹭地一声窜了出去。

    薛衣人微微沉吟,而后开言道:“颜儿,神堂派人来求亲的事情。你该是听说了。”

    薛洗颜慵懒地道:“是啦。苏梦枕要把位子传给一个傻子,还想利用我帮忙巩固那傻瓜的地位。”

    薛衣人微笑:“毕竟,那说不定是他儿子。”

    又道:“如今天子峰内部也不算稳定,结成这亲事,对天子峰其实亦有好处。然而让苏梦枕快活,那就是亏本生意。”

    薛洗颜眯起娇眼,悠然道:“那么女儿的任务就是连本带利讨回来?”

    薛衣人道:“苏梦枕绝不会把一个女孩子当一回事。然而神堂和天子峰交战这么多年,互相之间亦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我们在神堂当中,有一套完整的关系网。吴锋以后权势日盛,以他的张狂性子,说不定将事情搞砸,引发内乱。时机若到,你便可暗中将我们的人脉网络彻底发动,更可伺机刺杀苏梦枕和吴锋,与为父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神堂。”

    他叹息一声:“这件任务并不轻松,可以说十分之危险。父亲先与你讲明,你若不愿,这个计划取消便是了。”

    薛洗颜却只是轻勾玉指:“很有意思呢。”

    薛衣人问道:“颜儿你是同意了?”

    薛洗颜颔首轻笑:“爹爹的意思,女儿怎可能不遵从?何况还是如此有趣的事情……”

    薛衣人见此,眼中骤然射出精芒,取出一把绿鲨皮鞘凤凰吞口的宝刀,递到薛洗颜手中。

    “听说你上次出去执行任务时,那柄宝刀被弄折了,爹爹替你打了一把新的。”

    他一字一顿:“若吴锋确然是言过其实的夸夸其谈之徒,时机一到,便以此刀,斩下他的人头。”

    他神情凝重,言外之意也包括,如果计划失败且无法逃脱,那便用这把刀自尽,保全名节。不然的话,气急败坏的苏梦枕和吴锋可能什么报复手段都做得出来。

    薛洗颜点点头,却是问道:“假若那吴锋大智若愚,其实才能还要在他自己的自吹自擂之上的话,女儿该如何是好?”

    她悠然道:“也许,这把刀会反过来刺向父亲?”

    薛衣人怔住。

    过了一阵,他极少有地长笑起来,笑声直干云霄。

    “那很好啊。”

    薛衣人扬起头,双目抬起,凝注着苍穹,那白云之上,似乎是他心魂寄托之处。

    “杀人者被人杀,理所应当。如果我的女婿是个胜过我的枭雄,死在他手上,又有何妨?”

    “父亲从小的梦想,便是终结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为此不惜化身毒蛇,用尽一切手段,然而人到中年,成就不过夺取一个天子峰而已。”

    “如果真有一个年轻人能让我女儿将尖刀插入我的胸膛,为父亦愿意用自己的鲜血,给他铺出一条通向人道绝巅的康庄大道!”

    他收回目光,满意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既然你这么说了,为父只会为你准备微薄的嫁妆。毕竟如果吴锋能从你手上活下来的话,整个天子峰,都等着他亲手来取。”

第四章 送亲

    天子峰方面应允了求婚,但提出两项条件。

    一、新娘子送过来之后,不可立时完婚。何时成礼圆房,由薛家小姐决定。

    二、如果薛洗颜对夫婿不满,随时可以退婚。如果在神堂内看上更优秀的青年俊彦,也可以选择更换夫婿。

    这条件显得很有些过分。

    但毕竟天子峰强,神堂弱,因此苏梦枕一口答应之后,群臣也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初春的汉水在春汛之下,水流变得湍急起来。

    天子峰送亲的舟船顺流而下,至丹江口溯丹江而上,进入南阳郡界。

    早有神堂的队伍迎下花车,护送着车队沿着官道北上,船队则掉头西返。

    神堂的领地在豫西的三川郡和南阳郡,又以三川郡为核心。两个郡之间有崇山峻岭阻隔。

    进入山区之后,道路顷刻变得狭窄曲折,崇山深谷,荒无人烟,道旁一片榛莽,乱石遍地。

    迷离的山雾,更令视野显得朦胧不清。

    车队迤逦行入一道幽深的山谷,新生的碧草被车轮碾过,发出滋滋的隐微声响。

    岩石后方,几个黑衣人正翕动着口唇,却不放出一丝声音。

    他们是用唇语交谈。

    “一,二,三,四……总共有十辆花车。”

    “按照天子峰里内应的线报,第三辆是真的。”

    “那么……动手吧。”

    簇拥着车队的军士丛中,顷刻发出数声凄厉的惨叫。

    密集的毒箭,如同雨点一般朝着下方倾泻而下,磨盘大小的巨石激荡而下,将队伍截成数段。

    在连天的嘶吼声中,一个个鬼魅般的黑衣人在晨雾的掩护下,居高临下杀入谷底,每个人都矫捷宛若猴猿,持着适于近身格斗的短刀,出手极快,明显是经过专业的训练。

    护送队伍刹那间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在第一波袭击当中,还来不及反抗,便被刺死。

    冲向第三辆花车的黑衣人明显最多,居中一人身量极高,亦未戴面罩,面容狰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煞气。

    一名军士手持短枪与杀上来的黑衣人奋力格斗,一边怒呼道:“这里已是神堂的地盘,你们狗胆包天,竟敢破坏神堂与天子峰结姻的盛事……”

    这军士修为不低,说话之间,竟然还怒起一枪,将与自己放对的黑衣人短刀挑飞,而后枪锋扎入胸膛,霎时毙命。

    但他还没说完,那高大的黑衣人冲过来,一掌将这军士拍死。

    “孤心傲在此,要命的快给老子滚!”

    此言一出,本就节节败退的迎亲队伍内,诸人越发震骇。

    孤心傲是有名的独行大盗,不到三十岁便成了征天级别的高手。

    现今天地大变,不比上古时期,高手是越来越少。金字塔最尖端的圣级高手,已知的只有一人。圣级下边,便是征天了。

    武士达到征天级别的修为,就能以武贴近天道,御空飞行。如果是修真者,飞行能力和群体杀伤的能力也会有质的提升。

    神堂和天子峰虽然都是有数的大派,但征天高手也是稀缺资源,皆可为将坐镇一方。

    护送新娘的队伍之内,并没有征天高手。

    孤心傲敢于说出自己的名字,便是因为从来没人知道他究竟效忠于何人,然而他的名字又能起到震慑作用。

    但孤心傲话音方落,婚车旁边一个懒洋洋的少年突然拔出了长剑,同时揭掉了自己头上遮住脸庞的大毡帽,随手一扔。

    “哎呀,那我也只好说神堂吴锋在此,来取孤心傲的臭头了。”吴锋挺剑而起:“既然是我的老婆,不亲自来接怎行?”

    孤心傲却是大笑道:“照啊,正好连你一起解决了,绝此后患!”

    挥掌如崩雷,向着吴锋猛攻而去。

    吴锋一个飘身,骤然后退,并不硬碰。

    孤心傲却压根不追击,而是直取装载新娘的花车,一掌劈出一个大洞,登时眼前一亮,只见一名红衣少女,头上亦未蒙盖头,只瞧其绝世容华,定是薛衣人的爱女薛洗颜无疑,断无冒充之理。

    他探出大手,便要擒住新娘,飘然远去。

    这次的任务,本来就只是抢亲而已。吴锋虽然来了,杀不杀他其实无所谓。

    但奇怪的是,新娘子却是神色悠然,竟看不到恐惧神色。

    就在这时,剩下九辆花车突然在顷刻间喷出烈火来,牛油火弹和神火飞鸦之属漫空乱舞,毒烟和毒水肆意喷薄,都是向着黑衣人密集之处而去。

    水火毕至之处,沾上便皮开肉烂,焦糊的气味和恶臭混合在一起,惨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山谷中错杂回荡。

    孤心傲心中一震。

    按照线报,其他车轿里坐的应当是冒充新娘的侍女。

    没想到竟然是满天喷薄的毒药和火器!

    这种事情,也只有绰号蝮蛇的薛衣人才做得出来。

    这一回轮到袭击的黑衣人们措不及防,一个个都被打得晕头转向,正节节败退的护送士卒们得了转机,纷纷转向反攻,黑衣人们纷纷喋血。

    其中有一名少年格外刚勇,手持长枪纵横驰骛,枪花抖得如同密雨一般,溅起血花滚滚,片刻之间连杀数人。

    那是吴锋的追随者罗廷玉。

    孤心傲心中凛然,但新娘的轿子里是不会藏着这些东西的,只要快速劫走新娘,仍旧能完成任务。

    却见新娘子猛然一挥手,一蓬黑烟便霎时弥漫开来,顷刻覆盖了一大片空间。

    孤心傲猛地挥手,真气喷薄,却发现这黑烟根本震不散。

    然而扩散这么快的黑烟,很难有毒性。这黑烟只是黑烟而已。

    而且对于孤心傲来说,这黑烟也挡不住他的视线。以他的征天修为,不但目力极佳,而且还能凭借神识来感知。

    新娘子身形一退,撞破花车的壁板逃了出去。但她的速度,无疑远不是孤心傲之敌。

    而吴锋也为了抢救自己的未婚妻子,奋着长剑转了过来。

    孤心傲长笑一声,一脚将花车踏个稀烂,纵跃而过。

    薛洗颜见逃不掉,反而拔出长刀,奋力迎上来。

    孤心傲只是心中冷笑,两人联手就是自己的对手了么?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陡然感到身上一股可怕的压力,似要将他压成肉饼!

    吴锋和薛洗颜如同飞电一般相互靠近,在黑烟当中刀剑旋舞,卷起一条烟龙,向着他绞杀而来。

    征天高手可怕之处,就在于能够营造一个场域,只要接近场域,就会被其所压制。

    然而这两个少年人压根不被场域影响,更好似逆转了他的场域之力,用来攻击他!

    逆场域……孤心傲心中通明——这是刀剑合璧!

    刀剑合璧极为难练,要找到两个契合度极高的人,需要机缘,练习成功也十分不易。但瞧两人配合的熟练,至少有半年以上的磨合!

    这对狗男女!孤心傲猛然咬牙,登时想明白,看来不光是他们,就连薛洗颜的父亲薛衣人也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耍了!

    薛洗颜的神念传音骤然在吴锋脑袋里响起。

    “要快,趁着黑烟没散,把这家伙杀了。让我爹知道我们早就认识,联手骗他的话,后果你可以想象的。”

    神念传音本来需要极高的修为,不过两人练了那么久的刀剑合璧,命魂与真气互相契合,却是能轻易做到。

    “那是当然,岳父大人的手段从你这个做女儿的就能看出来。”吴锋回话道。

    薛洗颜微恼,但仍是道:“这次还是让我自伤经脉来拖住他,你一击必杀?”

    “你可是新娘子,重伤这种事情,这次还是我来吧。”吴锋道:“你身上掉了半根汗毛,我都担心岳父大人拿我试验他的毒术……”

    孤心傲掌力骤烈,直取靠自己较近的吴锋胸膛。

    这一掌喷薄出漆黑如墨的真气,在黑烟当中也显得赫然醒目。是孤心傲的杀招,名为地府神掌。

    就在这时,吴锋身后浮现一个虚影,周身有金光流转起来,气势陡然大盛。而薛洗颜的身形,也被一片紫芒所笼罩。

    吴锋侧身而攻,但仍被墨色掌力侧划上胸口,发出当地一声。

    他外衣轰然破碎,露出一套宝甲,而后墨色的真气被吸收进去,宝甲啪地一声炸开,甲片散落满地。

    这是吴锋用异虫铁翼黑蝎的甲壳打造的一套黑蝎甲,坚硬逾玄铁,更能吸收各种异种伤害,却被孤心傲一击给毁了。

    吴锋也被震出内伤,口中溢血,双眼亦向外鼓动。

    孤心傲见他面容扭曲,以为这小子完蛋了,待要补上一掌,却见两道血柱从吴锋眼中激射而出。

    血柱闪烁着奇异的金光,速度极快。

    而薛洗颜脸上也显出凝重神色,显然是超荷运转内力,强化二人刀剑合璧的逆场域。

    孤心傲陡觉身上压力加大,被吴锋眼中射出的血柱顷刻击穿胸膛!

    这少年竟然是掌握了双目喷出鲜血以伤敌的爆血之法。

    孤心傲以护体真气防护心脏,只是被击穿胸肌,心脏并没有被戳破。然而金色的真气随着滚烫的鲜血在他体内散开来,烧得他全身麻痹,难以动弹。

    这血……有问题。寻常的爆血没有这般杀伤力……可是这吴锋又是什么见鬼的体质?

    薛洗颜左手骈指而出,点出一道七彩真气,凌空刺中孤心傲胁下。

    这一招是她的杀招之一,名为惊梦指。

    孤心傲身上越发疼痛,如同孤狼一般惨嘶起来。

    其实吴锋此时也剧痛无比,不光嘴里和眼睛,鼻孔也开始流血,实在是受了重伤。

    但他明白这时候分毫也不能松懈,当下咬牙奋起意志力,身形逼压如电,挺剑怒刺,宛若长虹贯日。

    孤心傲却是身形一震,竟是脱出了逆场域的压迫,想要退出烟幕的笼罩范围逃去。

    但就在这时,吴锋身周的金色光华骤烈。

    一口血色巨棺自草地中凭空浮起,当中隐隐有金芒闪动,却令血棺流露出更加妖诡的气息。

    一座巨冢从天而降,镇压而下,冢高如剑,更是插着漫漫的各色利剑,森森寒气直逼苍穹。

    血棺巨冢,如同捕兽夹一样把孤心傲给夹在了中间,只闻惨叫声声。

    “不行,撑不住了。”吴锋喷出一口鲜血,而后血棺巨冢轰然消散。

    在这时候,烟幕也差不多散去。

    孤心傲并没有化为血水,然而已经少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脸也变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用最后的力气怒骂:“老子……今天真是出门踹了狗了!”

    吴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大叫道:“狗……这家伙说要踹你,你要不要补上一枪?”

    “什么?”罗廷玉正一枪又挑死一名耍暗器的黑衣人,马上如同跳蚤一般蹿了过来,给孤心傲的心口扎了一枪,瞬间毙命。

    薛洗颜也耗力过巨,低低喘息起来,绝色的容颜轻红,仙丽当中更增三分娇艳。

    “老大,你没事吧?”罗廷玉问道。

    吴锋打起精神,上去一剑砍了孤心傲的脑袋,提在手里:“没事,你看我还能砍人头呢。”

    他扬起声音大叫道:“你们的头头已经死了,要命的马上投降……”

    话音未落,黑衣人们一个个像炸了油锅一样纷纷往山上逃去。

    征天高手被杀,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已经完全失败,只能放弃。

    这些家伙应变能力不怎么样,被火器和毒水一轮狂轰滥炸立刻乱了阵脚,不过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没死的大部分溜掉了,只抓住了几个。

    罗廷玉这才对吴锋道:“老大,怎么做到的?”

    吴锋含糊道:“运气。”

    两个镇野境界的高手联手杀掉一个征天,并不是不可能,不过的确需要运气,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其具体的配合很难用言语解释,甚至可以说莫名其妙。

    罗廷玉的目光突然被薛洗颜吸引:“嫂子真是风华绝代呢……不过……”

    他续道:“怎么感觉这么眼熟?”

    “是吗?”吴锋信口道:“明明我也是第一次见。狗,你想多了吧……”

    话音未落,他身躯一颤,眼前发黑,因为失血过多啪地一声倒了下去……

    ……

    当吴锋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罗廷玉正在他床边。

    “喏,抓住的那几个,问出什么来了吗?”吴锋问道。

    罗廷玉道:“全部突然脸上发黑,全身抽搐,说不出半句话,然后死了。”

    吴锋平静道:“培养这么多不要命的死士,并不容易。而且既然抓住了,应该有办法让他们没机会服毒。”

    罗廷玉点头:“没错。薛大小姐见多识广,她能看出这些人都服食了一种置有蛊毒的药丸,而且都是子蛊。一定有人服下了母蛊,然后子蛊纷纷被激活,蛊虫进入血脉,令他们神智昏乱,很快毙命。”

    “不过,这样的话,逃掉的那些黑衣人也该发作才对啊……这岂不是牺牲太大了……”

    吴锋猛地在罗廷玉脑袋上敲了一下:“笨蛋,逃掉的人立刻服用解药不就行了。被抓的没有解药就会立刻完蛋。”

    又道:“这招还真是厉害。”

    罗廷玉点头:“是啊,这下要查清是谁干的可不容易了。”

    “需要查么?”吴锋漫不经心地道:“是谁干的一目了然,只不过堂主就算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的。算了,以后再和他们计较去。”

    干掉对方一个征天高手,也足够让那幕后黑手肉痛了。

第五章 璧人

    一间密室内部。

    案上置酒,三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名华服公子,形貌昳丽。另一边是两个蓝衣中年人。

    这两个蓝衣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圆脸大眼睛,区别只在于一个眼神淡一些,另一个眼神精悍一些。

    左边的赫然正是神堂重臣林秀贞,之前苏梦枕说要立吴锋为继承人,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右边的则是他的孪生弟弟林通具,以智谋著称,号称“三川智将”,与凉州地区冥岳门的军师,“近江谋圣”毕贞征齐名。

    “信行公子,计划失败了,真是抱歉。”林秀贞对锦衣华服的公子赧颜道。

    华服公子斟起一杯酒,亦是露出懊恼神色,叹息一声,眼中却有不可察觉的怨毒光芒流转。

    这华服公子,自然就是苏梦枕的养子苏灿。他将神堂继承人的位置视作囊中之物,未曾想到突然杀出来个吴锋,将他应得的东西给抢走,他自然怀恨在心。

    苏灿,字信行,故而被林秀贞称作信行公子。

    每当苏灿想起苏梦枕当众宣布已经为吴锋求婚成功的情形,便气得肉痛。苏梦枕当时一如往常地负手而立,公布之后便不再说话,但眼角眉梢的昂然神情,却是带着满满的得意。

    而那个名叫吴锋的野小子则依然是那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尾之内的臭样子,让苏灿很想将他一寸寸切成一模一样大小的规整肉片。

    在那时,堂下鸦雀无声,大部分人的面颊则是一片羞惭的通红,在灯火下连成一片密布的红光。红光满面,看得人怵目惊心。

    苏灿不明白,自己筹备了这么多年,拉拢了大部分的家臣,为什么短短几天之间,就失去了自己应得的一切?

    他发誓要复仇,要夺回自己所应得的,要给吴锋以最大、最恶毒的报复,将他一步步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计划正是由他的智囊林通具制定,由苏灿暗中组建的秘密部队偷袭,劫走新娘子,但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毕竟如果惹得薛衣人震怒,进攻神堂,苏灿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下一步则是让苏灿演一出戏,假装找到并击溃盗匪,将新娘子给救回来,亦显示出自己的手腕能力。

    此外,林通具还建议苏灿借着英雄救美的势头,与薛家大小姐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控制薛大小姐芳心,让天子峰换一个女婿。如此一来,苏灿就能把继承人位置正正当当地从吴锋的手里夺回来。

    结果在第一步就给搞砸了。

    林通具亦道:“是属下无能。”

    苏灿咬了咬柔美的嘴唇,他不想对这两个忠诚的支持者发怒,但总觉得心里憋着什么,令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极不好看。

    孤心傲之死,实在是不小的损失。征天高手可不是轻易就能招募到的。

    好一阵,苏灿方才道:“事已至此,就只能考虑如何善后的问题了。毕竟我早有预备,无论成功失败,都是用那张牌来善后……”

    林秀贞急道:“信行公子英明。无论如何,那张牌打出来,堂主总要记信行公子一场大功的。”

    苏灿心道若不是因为林家势力太大,你又是林家的族长,我实在不想理会你这个蠢货。却只能疲倦地点点头。

    ……

    神堂,内殿之中。

    苏梦枕眼神微动,满意地打量着对面的一双璧人。

    吴锋亦看着这清癯绝逸的神堂一代雄主。瞧着这与父亲一模一样的容颜,总是予他以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错,薛家的小丫头果然不负盛名,容貌气质足与锋儿相配。”苏梦枕微笑着对薛洗颜道:“我与锋儿的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乃是生死之交,便如同一人。你以后当我是你的亲人就好了。”

    又道:“当真想不到我那师哥的儿子能拐到薛衣人的女儿,骗得我平生最强之敌被自己亲生女儿算计,哈哈哈哈……”

    他极为爽朗地大笑起来。

    薛洗颜却是平静地道:“武祖的荣光已经风流云散,当今天下修真者占据上风,纯正的武士门派,则以天子峰与神堂为首。两派合则两利,分则两害,长期相斗,只会便宜他人。我之所以这么做,仍是为爹爹着想,他以后定然会明白的。”

    苏梦枕闻言,击掌道:“说得好!好一个‘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却是眼神一转:“倘若我与天子峰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又当如何呢?”

    薛洗颜悠然道:“过来之前,我父亲曾给我一把宝刀,命我以此刺杀堂主。若堂主信得过我,我将成为锋哥的贤内助,协助壮大神堂,但亦将具备对于神堂内部亲天子峰人员的影响力,在神堂内发动变乱成为可能。”

    “如果父亲背盟负义,颜儿自然会站在丈夫那边,将宝刀刺向父亲的胸膛。然而如果不讲道义的是堂主甚至颜儿的夫婿,也不能怪颜儿下手无情——”

    薛洗颜目光微抬:“不然,堂主若心怀忌惮的话,可以现在将颜儿软禁起来,限制行动,以防生变?”

    她与苏梦枕始终四目相对,面对那锋刀一般的目光,全无怯色。

    苏梦枕拊掌大笑:“好好好,不愧蝮蛇之女,胆色过人!”

    又负手仰面道:“我已人到中年,精力减退,再过个十年,大概就该退隐,将堂主之位传给锋儿了。那时,你便是神堂堂主之妻。”

    他转向吴锋道:“你能碰上这样的姑娘,真是一生的福气,须得好好待她。”

    吴锋点头道:“那是自然。”

    他侧眸看向薛洗颜那张仙葩吐蕊明珠生晕一般的娇颜,两人眼中都是甜蜜神色,相视一笑。

    苏梦枕又道:“既然你们早已认识了,又情投意合,再过个十天半月,便为你们将人生大事操办了如何?”

    吴锋待要答话,薛洗颜却是俏脸骤红,急道:“再等个一两年吧。”

    苏梦枕愕然:“为何?”

    薛洗颜犹疑地道:“毕竟嫁妆已经没有了。”

    薛衣人给她的嫁妆,便是那九车贵重的火器和毒物,如果路上不出事的话,就是给亲家用于战场上的。这样的嫁妆,亦只有薛衣人才能想得出来。

    苏梦枕轻描淡写地道:“当烟花放了,正是喜庆。”

    薛洗颜显得越发羞涩,她之前面对苏梦枕不卑不亢,现在却是猛然将脑袋垂了下去,如同一株含羞草一般,幽幽道:“颜儿……有些怕。”

    苏梦枕看着蝮蛇之女顷刻间就露出小女儿情态,不由怔住,而后忍俊不禁。

    竟是这个理由。

    他曾听说薛衣人的女儿放荡不堪的传言,因此吴锋向他提起这事,还是力辩这些纯属别有用心之徒造谣污蔑后,苏梦枕才答应替吴锋向天子峰求亲,借此引薛衣人上钩,促成两派结盟。

    现在看来,这丫头在男女之事上该要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要害羞一些。

    苏梦枕正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导几句,吴锋却是发话道:“禀师尊,我和颜儿真心相爱,所以这种事情不必强求,她什么时候愿意便什么时候成礼好了。”

    吴锋心里明白,薛洗颜之所以有些害怕男女之事,可不止是害羞,更有其他的原因。

    过去他曾急于生米煮成熟饭,却吃了几次瘪。如今取得这个继承人的位置,反而心怀旷达起来,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急切,顺其自然而已。

    “唔……”苏梦枕沉吟:“也好,你们两个都年少,也不必急于一时。”

    他露出玩味笑容:“我已经将宛城一带赐给锋儿做领地了,锋儿不日将住进城主府,颜儿你便一起住进去吧。倘若情难自禁,到时候再奉子成婚也不错。”

    这话不但让薛洗颜越发羞涩,就连吴锋也心觉尴尬起来,却是勉强挤出个微笑:“师傅,我会努力的。”

第六章 揭发

    神堂大殿。

    苏梦枕神色昂然,对众臣开言道:“送亲队伍遭受袭击,险些破坏我们两派结盟,其幕后主使者必不简单。虽是有惊无险,但仍须彻查……”

    话音才落,苏灿站了起来,柔声开言道:“禀父上,儿臣已经查出来了。”

    苏梦枕微露惊异神色,而后道:“灿儿,你说吧。”

    苏灿平静地道:“儿臣知道,此事发生后,有人想要将此事扣到儿臣头上,因此这段日子不敢松懈。正好,儿臣已经关注那幕后黑手很久了,对方再犯下一桩案子,如今证据便完全充足……”

    此言一出,众臣都将目光投向苏灿,神色各异。

    苏灿又道:“各位不必担心,幕后黑手,并不是这大殿中人,但也的确是我神堂重臣。”

    他清了清嗓子,似是故意吊众人胃口一般,缓了缓才道:“幕后黑手,乃是逍遥城城主李幽幽。”

    苏梦枕哦一声,随即道:“你是说,李幽幽其实是三河剑派的卧底?可她明明与李忠之父李清有杀父之仇。”

    大约二十年前,襄阳郡的三河剑派势力强于神堂,李清乃一代英主,整合三河剑派,挥师北伐,并令苏梦枕屡战屡败。然而李清正准备一举攻灭神堂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死于部下哗变,三河剑派失去了英雄之主,登时由盛转衰。

    苏梦枕随即展开报复,反攻三河剑派,夺取了一些土地,并成功诱降南阳郡和襄阳郡边界上的重要坞堡——逍遥城。

    逍遥城的城主家族也姓李,但却是旁支,离李清、李忠那一支血缘关系很远。

    李清整合三河剑派的时候,颇是使用了一些雷霆手段,因此积怨不少。逍遥城的上代城主,便是被李清命令刺客刺杀,因此当时还只有十岁出头的李幽幽与一群家臣合计之后,很快选择了倒向苏梦枕。

    这个少女渐渐成长起来,亦被发现极富内政才能,在苏梦枕的经济改革中出力颇多,很得苏梦枕重用。

    苏灿点头:“没错。因为李清在此之前和逍遥城城主的妻子就有私情,李幽幽其实是李清的私生女,李忠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一年前已经确证此事,但仍在搜集她为害神堂的证据,时至今日,证据完全充足。”

    他取出一沓文件,恭敬地道:“这是有关李幽幽这些年来泄露我神堂机密、暗中煽动神堂领地内部民众叛乱、交结南阳郡中心怀不满的豪族之详实证据,请父上参阅。”

    苏梦枕接过这一沓文件,一张张地翻阅着,神情越来越沉重。

    证据十分之充足,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不会有假。

    那个叫李清的男人还真是可怕,难道他在三十年前就布局到了这一步?苏梦枕心中暗叹,也庆幸李清早早地死了,不然李清和薛衣人两路强敌夹着神堂,当真抵挡不住。

    苏灿又道:“恳请父上让我将人证叫进来。”

    苏梦枕表情慎重,点头相应。

    苏灿一挥手,一名紫衣少年脸带谄媚神色,走了进来。

    “瑶龙,说吧。”苏灿露出优美的微笑道。

    又对苏梦枕道:“紫瑶龙是李幽幽的三弟子,带艺投师,拜师时已有十四岁,但却很得李幽幽看重。不过,他是我四年前安插到逍遥城的卧底。”

    苏梦枕亦动了动眼神,示意紫衣少年但说无妨。

    紫瑶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李幽幽这些年来是如何地为害神堂,内容与苏灿提供的文件基本一致,应该说,情报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给苏灿的。

    最后,他说起李幽幽是如何联络上三河剑派,将三河的秘密部队带入神堂领内,如何布置计划,对送亲队伍发动袭击。

    整套说辞完整严密,听不出什么破绽。

    但仍是有一个神堂臣子问道:“既然是三河剑派策划此事,袭击者中应当有修真者才对,为何……”

    神堂众臣,并非都是苏灿党羽,也有对苏灿反感者。

    紫瑶龙露出畏怯神色,苏灿却是微笑:“如果里面有修真者的话,岂不正是不打自招,如何将事情扣在我头上?”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信服,苏梦枕也不由暗暗点头。

    自己这个养子在处理这种事情上,实在有几把刷子,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优秀的调查能力。

    可惜苏灿在战场上的表现,简直是糟糕,之前在均阳城下出的几个馊主意,让自己实在想要臭骂他一顿。

    听完整个事端之后,苏梦枕目芒骤厉。

    “既然如此,灿儿你率领一千锐卒,前往逍遥城,速速捉拿李幽幽!有我给你的兵符,附近的领主都会派出民兵支援你。此事之后,逍遥城就赏给你了。”

    “孩儿领命!”苏灿喜道。

    苏梦枕又对紫瑶龙道:“你这小子潜伏有功,以后便回到灿儿麾下做事罢。我会命人给你赏赐。”

    紫瑶龙连忙拜谢。

    想起师傅清丽的玉容,他却是心中叹息一声。师傅千辛万苦,潜伏敌境这么多年,却因为自己而功亏一篑,即将香消玉殒。

    但他随即暗暗咬牙,得不到的就该毁掉,这不是正当的道理么?

    他其实并非苏灿安插的卧底。四年前的苏灿才只有十二岁,又不是什么神童,哪里有安插卧底的能力?

    然而自从两年前,紫瑶龙酒醉之后向师傅求爱,结果被责打之后,恨火顷刻就覆盖了过往的感激之情,师傅收留他,教他修行的恩情,一时间完全忘却。

    而苏灿这时候也发现李幽幽与三河剑派联系的蛛丝马迹,因缘巧合之下,与紫瑶龙接上了头,从此紫瑶龙便走上了忘恩负义之路。

    苏梦枕喝令众臣严守口风,而后令诸人散去。

    整个过程中,吴锋却是一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事后,他与罗廷玉相对而饮。

    “意料之中。”吴锋平静地道:“苏灿敢用这么烂的招数,一定有早就准备好的退路。”

    “三河剑派那边也总不能嚷嚷说,其他的烂事都是我们干的,但是抢亲这件事与我们无关。说出来太丢人。”

    罗廷玉露出懊恼神色:“老大你怎么不提出要求,由你去捉拿李幽幽?让苏灿去,一定就杀人灭口了。”

    吴锋叹道:“我在神堂毕竟根基不稳。何况苏堂主看着苏灿长大的,就算他知道又该怎么办?他还要借重苏灿的那点才能,如果事情抖出来,苏灿名声尽毁,也就再办不了事了。”

    他将身躯向后一仰,懒散地道:“让他继续跳吧,等他跳够了,就是一掌摁死他的时候了。”

    罗廷玉点点头:“嗯……老大说得对。”

第七章 夫纲

    南阳郡,宛城。

    这座城池曾经是道门大派神霄道在豫西的飞地,被苏梦枕从一个无能之辈手里用计策骗了过来。现在它乃是吴锋的封地所在。

    吴锋已经派出了几个追随者接管此地的防务,管理领地。但直到现在,他才闲暇下来,得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盘。

    宛城三面靠山,南临淯水,地势极为险要,易守难攻。

    更是地近山丘龙脉,空气当中富于灵韵。

    城主府处于城池西北部,占地不大,但红墙琉璃瓦,数进屋院,装饰得也十分之精致。

    地脉当中更有云眼沟通地脉,七彩的云气从城主府当中涌出,朦胧飘渺,如梦似幻。

    吴锋与薛洗颜正在内室中相依相偎,坐在纺着金线的波斯羊绒地毯上。

    “和天子峰结盟,我爹对于神堂再无威胁。如今苏灿又把黑锅栽到了三河剑派的头上,那么你师傅很快便要全面进攻三河了。”薛洗颜撩着额边的秀发,轻声道。

    “你是说,我们就该和小竹子生死对决了?”吴锋应道,眼前倏然浮现出那张秀美可爱的圆脸,草原上度过的一个个日日夜夜,在脑海中飞速回放。

    小竹子是三河剑派掌门李忠之子李询的小名。

    李询是有名的神童,十一岁便曾经独自领兵。去年曾经因事去草原,并和在草原上招揽追随者的吴锋发生冲突,一场较量下来被吴锋生擒活捉。结果三人反而成了极好的朋友。

    当然,当时薛洗颜是女扮男装,李询必定不知道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便是天子峰的公主,吴锋的未婚妻。

    薛洗颜点点头。

    “我能抓他第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吴锋很有自信地道。

    “抓住又该如何?”薛洗颜叹息一声:“神堂的实力比三河剑派强不了太多,一口吞掉三河并不容易。战争绵延日久,我们与他也会长久地敌对下去罢。”

    吴锋怔住。

    是啊,想到这里终究是有些怅然的。

    当年在草原上放走他时,说得豪气冲天,仿佛生死以之的好友成为敌人,全力交手,是这世界上最痛快的事情。

    然而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却并不能坦然。

    战争是残酷的事情,必定要互相杀伤,而两人身后都是自己的同门,甚至血脉之亲。

    当友情浸满了鲜血,真的能不蒙上阴霾?

    “我不会亲手杀他,但也绝不会留手。”吴锋坚定地道。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透着同样的坚毅。

    “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吴锋悠悠微笑着:“我觉得我需要快活起来。”

    “快活起来……”薛洗颜看着吴锋嘴角露出的诡异笑容,不祥之感骤起,突地扬声道:“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薛洗颜已经被吴锋按倒在地上,身躯翻过来,而后掀起裙子,露出只有亵裤包裹着的翘臀。

    啪地一声,吴锋的手掌便落在薛洗颜娇嫩的屁股上,发出鸣玉一般的清响,流淌在室中。

    薛洗颜骤感臀部痛楚,便想要起来和吴锋搏斗。

    吴锋现在身上有伤,并不是她对手。

    然而正因为吴锋有伤,她却又不忍心对吴锋动手,心中挣扎之下,终究是没法动弹,只觉娇躯如被一道道电流冲刷而过,打击得越来越软,连脊椎都被麻彻,玉体抖动如同筛谷一般。

    吴锋感觉手心绵润,妙美无方,越发不留手,一直掴到隔着薄纱,已经能看到天子峰小仙子的**上现着斑驳的红。

    一番轻薄下来,薛洗颜显得颜如桃花,肌肤都透出诱人的粉红色,却是挣扎着起来,对吴锋怒目而视。

    吴锋却好像还把自己的手打痛了一般,搓着两只手掌,露出得意笑容道:“好久没振夫纲了,今天重温一下。”

    如薛洗颜这般绝色佳人,轻嗔薄怒的模样,实在可爱到了极点。

    薛洗颜银牙轻咬,指着吴锋怒道:“你……你这个好色登徒子!”

    吴锋哈地一声,站起来负手长吟道:“《登徒子好色赋》原文曰: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

    目光又打量着薛洗颜不甚起伏的胸口:“而蝮蛇薛衣人之女薛洗颜,平胸,短腿,粗腰,屁股亦不甚挺翘。在下甚迷恋之,不能自已,如此说来,将我比作登徒子,也恰如其分。”

    “你……”薛洗颜身躯一颤,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若论脸蛋,她在整个天下都排在前列,位居天下三仙子之一。身材其实也不算差,然而比起那些桃臀蜂腰、波澜起伏的女子终究逊色不少。

    偏偏吴锋其实在审美上更在乎身材一些,这点她是非常清楚的。

    吴锋却是又一把揽住薛洗颜腰肢,向她耳孔吹着热气,柔声道:“颜儿,我和你生几个?”

    她却是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一股莫名的黯然和失落。

    一阵之后,吴锋懒散地将脑袋枕到薛洗颜腿上:“帮我掏耳朵。”

    薛洗颜哼了一声,却是以纤纤玉指手法温柔地在吴锋耳孔里掏挖起来。

    其实耳朵里很干净,但吴锋却露出惬意的神情,眯起了眼睛,就好像被顺毛的猫一样。

    薛洗颜注意到,此时吴锋的面庞上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澈。

    “大当家,在吗?”这时,外头一个娇脆的声音传进来。

    两人急忙分开。

    “大当家”便是指的吴锋。

    之前吴锋在草原上招募追随者,作为自己回归神堂之后的资本,那时候与占山为王也没什么差别,因此被称作“大当家”。

    吴锋与薛洗颜理好衣襟,飞快地走了出去。

    外头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娇丽少女,身着碎花长裙,长发飘飘,烟视媚行,虽然远不如薛洗颜美貌,却也有一种独特的勾魂气质。

    少女身上透发出一种特异的香气,浮动在空气当中,撩人神思。

    这少女名叫齐琪,绰号“小妖精”,是吴锋的追随者之一。之所以天生异香,原因倒很简单,她并不是人类,而是妖族,本体是一头香獐。

    齐琪悠然道:“吴锋大当家,城里的档案文书已经接管完毕了……”

    薛洗颜却是勾了勾玉指,眼波流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汇报吧。”

    说着就当着吴锋的面,一把揽住齐琪的纤腰,用口唇堵住她的小嘴,抱着她向厢房走去。

    齐琪竟也丝毫不挣扎。

    吴锋叫起来:“喂,死兔子,抛下我一个我会孤枕难眠的……”

    薛洗颜暂时嘴唇与齐琪分开,含糊地应道:“用两个枕头好了。”

    说完,两个美人儿又开始了吚吚唔唔的缠绵蜜吻,看得让人脸红心跳。

    吴锋看着厢房的门关上,才无奈地耸耸肩,回到自己房里。

    这才是薛洗颜害怕成礼圆房的关键原因。

    从另一个角度说,天子峰公主薛洗颜风流成性并不是什么谣言,她的同性伴侣至少在二十个以上。

    本来未婚夫妻不该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然而薛洗颜的房间却离吴锋并不远。

    吴锋知道,到了晚上,隔壁传来的假凤虚凰之声,又会惹得自己睡不好觉的。

第八章 武魂

    吴锋坐在地毯上头,运转真气,疗治自己的伤势。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吴锋脑海中响起。

    “啐,比老子当年差远了,敢说不敢做的小子。换成老子,直接给冲进去一箭双雕了。”

    又惋惜地道:“都成未婚夫妻了还不敢强上,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种的后代?”

    “喏。先祖大人,你都好久没冒头了。”吴锋平静地回答道。

    忌部千殇是吴锋的先祖,也是他的武魂。所谓武魂,就是类似西方人口中“戒指里老爷爷”的存在。

    圣级武者在死亡之后,精气残留于世,便能形成精魂,名为武魂。

    一般来说,寿终正寝的圣者才能留下武魂,而被人杀死者则并不能,不过也有特例。

    圣级武魂不但能形成半实体的形态,还能加持于后代武者之身,对其进行守护。取得前代武者精魂的认可,便如同神祇附体,以神意相攻伐,无往不利。

    然而取得认可并不是容易的事情,需要资质,更需要机缘。这世界上拥有武魂的武士,恐怕屈指可数。

    武魂并非残魂,因此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具备灵智,大部分时候处于混沌状态,只能调用其力量。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它会与宿主在神念的世界中对话,并指导宿主的修炼。

    “不要和老子打马虎眼!上次在草原上你没把小妖女给推掉,现在还是这幅鸟样,老子看着特烦恼!”忌部千殇骂骂咧咧地道。

    吴锋心道人家的武魂要么仙风道骨,要么天威煌煌,只有自己的武魂是这样一幅为老不尊的样子,这还是自己的远祖,真是丢人。

    不过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这个,圆房的事情,其实我也打算等到征天境界再解决,不劳远祖费心了。”

    忌部千殇一愣,随即意识到,征天境界的武者能随意控制武魂的灵智,想让它无知无觉时它就必定无知无觉。

    吴锋当然是不想给自己的远祖做春光表演,哪怕对方只是个没有实体的武魂。

    “你小子……”忌部千殇怒道:“也不想想你的玄功是谁传给你的!”

    “这本来就是武魂的义务嘛。”吴锋全无敬畏地答道:“先祖大人,我这伤势重了些,可最近可能又得上战场的,能不能让它快一点痊愈?”

    吴锋修行的根基神魔一念玄功,便是先祖忌部千殇所创,所以在他想来,忌部千殇是一定有办法的。

    忌部千殇叹息一声:“小子,你每次都拿命去拼,弄得自己身受重伤。一个真正的大将不该如此。”

    吴锋道:“我别无选择。这些年的战斗,几乎没有一场是轻松的。”

    神堂继承人的位置,看似来得轻易。然而吴锋在外边长大,若非一场场身先士卒的浴血死战,又哪里能召集到那么多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如果孤身投奔苏梦枕的话,无疑不会得到重视。

    吴锋闭上了双眸。

    忌部千殇的形象,完整地出现在他的神识海当中。

    一袭白衣胜雪,背负长剑,踏云而立。身材魁伟,刚硬的五官,显出一种疏狂之意。

    这三千年前的一代剑帝,以悲悯的神情看着自己的这位后世子孙。

    他知道吴锋只是为自己的血勇来找借口而已。

    然而自己年轻的时候,同样是这样一个喜欢玩命的傻瓜。

    在这个时代,流着他血液的后代至少有数万,分成了许多个姓氏和家族。若非吴锋的性情与当年的自己如此相似,忌部千殇也绝不会给予他认可。

    “年轻的时候,可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以百战不死,但一次次搏命必定会在你体内留下隐患,当隐患一步步积累,便只有成圣一途才可能化解。如果你不能及时成圣的话……”

    忌部千殇喟然道:“半圣强者便能单骑冲阵,令千军辟易,却有接近一半人死于自己体内的道伤。没有血勇无法踏上修炼之途的巅峰,可一味的刚勇却又只能毁了你……如今天地大变,不比上古时期,圣道之途越发难走,何况你又……”

    “我会逆天成圣的。”吴锋极有自信地回答道:“我现在只是想得到快速疗伤的办法。”

    忌部千殇道:“好罢。”

    “你现在兼修阴阳两性真气,以我传给你的神魔一念玄功调和。但你的体质乃是天阳之体,自然以阳为主,以阴为辅。”

    “你也感觉到了这样做带来的强大攻击力,因此沉浸其中。”

    “然而阳性真气太刚,你透支体能,损坏经脉之后,便难以修复。如以阴性真气调和之,你体内阴气却又不足。”

    又道:“就我看来,其实你冲击圣道的关键,终究在阴而不在阳。趁早放弃现在的偏颇做法,不要急于强化自己的攻伐之力,提升境界,而是令自身将阴阳之力完全转圜如意,才是上策。”

    吴锋沉默。

    他何尝不明白这点。

    但吴锋看似轻佻,实际上是极为胆烈的性子。

    实力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夯实每个境界的基础,已经拖慢修行的速度,如果还要去费心调理阴阳的话,就实在太过慢热了。

    他不愿意做藏在幕后的谋士,更喜欢亲身浴血杀敌,体验那种记记到肉的血戮快感,这更符合他的性情,也有利于他的修行。

    忌部千殇又指点了吴锋一些小诀窍之后,在吴锋的识海当中隐去。

    吴锋默运真气,流转大小周天。

    他的丹田之中有一颗寒冰一般的晶核,阳性的气息则围绕晶核流转,如同一团星云。

    冰寒的气息,从吴锋丹田内的雪种中逸出,进入他的血脉,令他的体温稍有下降。

    阳性的气息立刻狂暴起来,想要吞噬奔流在经脉当中的阴性气息。

    吴锋尽力压制住它们,使得两种真气如同泾渭分明,全不相混。

    但这样的确十分耗费元力,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便越发不易。的确如同忌部千殇所说,谋求阴阳两种真气转换如意,才是上上之策。

    但因为吴锋本身的天阳体质,要做到这点却是格外艰难。

    阴性真气如水,沿着经脉流转,滋润着吴锋的全身经络。

    如今吴锋是镇野八重天的高手,不但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都已打通,体内某些寻常武士根本感知不到的隐脉亦完全通畅,真气流转起来并无阻滞。

    经脉如河床,**如河岸。经脉得到滋润,受损的肌肉皮膜亦得到温养,伤势缓缓恢复。

    但吴锋也的确感觉到,有一丝恶毒之气积郁于体内,隐隐微微,似是在**之中,又似在神魂之内,徘徊难解,真气不能除之。

    这便是所谓的大道暗伤了,简称道伤,最是可怕,非圣级高手不能除去。年轻时影响不大,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便会日积月累,或是定时发作,令人苦不堪言,或是在关键时刻令绝顶强者突然毙命。

    如果是天生的道伤或是在幼年修行的关键时刻受到极重的道伤,甚至哪怕日后成圣,仍可能被其所害。

    当吴锋站起身来的时候,外边天色已暗,满天星斗。

    内伤已恢复了不少。

    大道暗伤这种事情的确须得引起警惕,但吴锋毕竟是年轻人。

    年轻人往往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所以他以后仍会痛快拼命,毫无顾忌。以后的事情,留到以后再想好了。

第九章 面折苏灿

    春天的田野空气格外清新,带着一股甜丝丝的草木滋味。

    吴锋身着一身粗布衣裳,走在田间小道上,呼吸着新鲜的田园气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

    田间有一位中年汉子正辛勤地牵着黄牛,犁松厚实的田土,为播种麦种做准备。

    吴锋突然玩兴大起,捡起一大块泥土,向着中年汉子投掷而去。

    中年汉子措不及防,啪地一声被吴锋打了一脸。

    这汉子扬起头,看见吴锋,道了一声:“城主……”

    两人却是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是平常人这样做,无疑是挑衅和侮辱。但中年汉子丝毫不感到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吴锋是宛城的城主,神堂的继承人,更因为——

    最近十天来,吴锋都带着一群少年,亲自下田帮助农夫们耕地,将无往不摧的真气用来击松坚硬的地面,根本不在乎腿脚被弄得一片泥污。

    而晚上,他则带着酒肉和百姓们一起聚会狂欢,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修行之路需要心境,而这便是吴锋调理自己心境的方式。而且这过程中还能巡视领地,了解民情。

    他喜欢这样。

    “老张,今年雨水充足,收成应当会不错?”吴锋微笑着问道。

    “也多承苏堂主这么多年厚待咱们庄稼汉,咱们即便是逢上凶年,也有余钱购买来年的种子。到了旺年自然能大丰收哩。”被称作老张的农夫带着几许感激的神色道。

    如今旧的王朝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大小门派从幕后走到台前,分割天下。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神堂统治下的豫西地区田税是最轻的。神堂堂主苏梦枕善于理财,通过商业收获了大量的金钱,因此不需要压榨百姓,也能保障征战所需。

    乱世之中不存在妇人之仁,要行仁政,就必须找到支持仁政的办法。而腐儒之道,在乱世里不啻于自取死路。

    吴锋又与老张寒暄了几句之后,撸起裤脚,脱下快靴,抓起一把锄头便纵入田内做起事来,喷薄而出的真气将锄刀染成浑金的颜色。

    如他这样的高手,用一柄锄头耕垦,也比牛犁要快得多。

    但这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他还得控制自己的力量,如果真气太过狂猛,不但将田地弄得稀烂,更会让泥土漫天纷飞。

    到了晌午,一群农夫们在田埂上抹着汗,将妻子做好的饭团取出来食用。

    吴锋笑着道:“你们这些天晚上吃了我那么多,今天我也来吃你们的好了。”

    说着不等对方同意,便在一个年轻人的饭篮里抓了几个,张嘴大嚼。

    吴锋很喜欢美食,但是绝大部分的食物都能吃得下去。农家的饭团没有加肉也没有油盐,味道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吴锋却甘之若饴。

    几个年轻人也没轻没重地和城主大人开着玩笑。

    入主宛城不到一个月,吴锋已经在领民心中留下平易近人的印象。

    正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悲啸蓦然响起,随之的是几声低低的呜咽。

    一个双腿萎缩,衣衫褴褛的男子,以双手支地,一跳一跳地过来,动作还算流畅。

    他脸上带着愁眉苦脸的神色,嘴里啊啊不清,忽地坐在田埂上,伸出手想要向农夫们讨要食物。显然,他并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这些天来,吴锋已经看到他很多次了。

    这男子天生残疾,生活在附近山中的石洞里,依靠乞讨为生,因为以双手跳跃的动作滑稽,如同猿猴,被附近的村民们称呼为“山中之猿”。

    有两个年轻人扔了饭团过去,山中之猿伸手接过,而后放到嘴里吃了,却依然嘴里嗬嗬有声,表示饥饿。

    仔细看时,这人上身极高,骨架不小,显然食量也很大。

    因为他经常来,农夫们纷纷显出不太情愿的神色。虽然这几年收成不错,但是粮米都是自己辛苦耕种所得,让一个乞丐吃太多难免不乐意。

    山中之猿见再乞讨不到食物,又悲戚地叫了几声,便要离去。

    吴锋心中涌起一阵悲悯之意,轻叹一声。

    前几次见到这男子,他都将自己随身所带的干肉分给了他的。

    但这人长期生活在山中的石洞内,忍受阴湿之苦,久而久之,必定会患上病痛,最后在冻饿和凄惨中死去。

    吴锋突地目光扫向四方,扬声道:“各位请过来一下。”

    言中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威严。

    听到这话,一群农夫们纷纷聚集拢来。

    吴锋从空间袋内取出二十匹上等的木棉布,亲手交到山中之猿手内。

    山中之猿肮脏的脸上露出诧异神色。

    吴锋柔声对他道:“用这些换钱请大家建造房屋吧。”

    又对一众农夫道:“另外,各位如果能看在我的情面之上,每年施与他米麦粮食免于饥饿,以穿旧的衣物使他免于寒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山中之猿明显听懂了吴锋的话,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农夫们也都有些感动,心知这新来的领主大人,神堂未来的继承人,比起苏堂主还要更加仁德。

    吴锋当然可以将山中之猿接到城主府,让专人照顾他。但是如果这样做了,就必然会形成成例。而乱世之中,神堂领内的残疾者和乞丐何其多,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全部救助。

    不是一次给他可以一生衣食无忧的钱财,而是赐予一些木棉,让当地百姓持续施与,则是避免他被盗贼所害,救人反倒成了害人。也是借此唤起百姓们的同情之心,让怜悯从上至下地传播开来。

    虽然是一时起心,吴锋却大有考量。

    农夫们并没有纷纷起来赞美。吴锋和他们走得太近,就如同朋友一般,群起鼓吹他的仁德反而显得虚假。

    但不少人眼中却都泛起了泪花。

    就在这时,不远处却是骤然响起了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

    吴锋抬头看时,只见北边的土路边上,十多人骑着高头大马,正驻马而立。

    发笑的是他的熟人,穿着一袭蓝衣的圆脸中年汉子林秀贞。

    这群人簇拥着的则是一位漂亮得像女人的秀丽少年,正是苏梦枕的养子苏灿。

    苏灿的领地极多,在三川郡和南阳郡都有,其中一块正与吴锋的领地接壤。很明显,苏灿是带着林秀贞等追随者过来巡视领地。

    林秀贞与吴锋四目相对,以恶心的声调道:“哟,吴锋公子厮混在一群……”

    苏灿猛然挥手,以眼神打断了林秀贞的话。

    林秀贞想要说出口的当然是“贱民”两个字。

    苏灿却心中明白,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如今苏梦枕以仁政治理豫西地区。林秀贞如果当着老百姓说贱民二字,影响必然恶劣,恐怕还会连累到他。

    只见苏灿悠悠道:“吴锋,我知道你现在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获取民心,然而这些小恩小惠,难免有沽名钓誉之嫌。”

    听得此言,吴锋的双眉骤然一横:“哦?”

    一群农夫也都看向苏灿,露出不好的神色。

    苏灿续道:“百姓固然是治政之本,但你这些表面工夫看似亲民,又能给民生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善?天下耕地几何,你能帮助耕种多少?世上乞丐无数,你又能救助几人?”

    林秀贞猛然击掌:“信行公子说得好啊,鞭辟入里,揭穿野小子的虚伪嘴脸!”

    苏灿又道:“制度,唯有优秀的制度,才能令百姓的生活得到质的改善。一切都是体制的问题。”

    “就譬如父上大力发展商业,以此取利,所以才能轻取田税。而过去曾有胡人南下中原建立政权,以轻税沽名钓誉,结果国用不足,只好疯狂发行纸币,榨取民财,以至于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他这已经是诛心之言,暗指吴锋以后若掌握神堂,也会搞得神堂领内民不聊生。

    在神堂内,苏灿素有才名,以知书达礼著称,这番话倒是也说得井井有条,具备很强的煽动力。

    苏灿背后的那群人也纷纷开声。

    “信行公子才高八斗,博闻强记,令人不得不服。”

    “野小子就是这样沽名钓誉的嘴脸,未来让他掌管神堂,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堂主虽然一世英明,但如此眼光,我们真为豫西两百多万百姓的命运而忧啊……”

    他们看似纯粹的挑衅,却心怀恶毒,想要摧毁吴锋的道心和信念。

    还有更恶毒之处:如果吴锋辩不过他们,那么沽名钓誉坐实了,在神堂内的声誉就将全毁,苏灿便可趁机夺取继承人位置。

    这是苏灿向吴锋做出的一次挑战,却绝非无谋之举,而显是筹谋多日,当中暗藏重重杀机!

    吴锋刚回到神堂,就被立为继承人,根基极为薄弱,真正有力的支持者不过罗廷玉等寥寥几个追随者。如果败上这一场,就将万劫不复,没有翻身的机会。

    此时此刻,无论是苏灿还是他的追随者们,眼中都有隐隐的煞气在涌动着,想要将吴锋这野小子碎尸万段,打入无间地狱之中。

    农夫们听得这些人如此言语,都不服气地向着苏灿一众怒目而视,但他们没怎么读过书,虽然心知吴锋的好处,亦无法为吴锋辩解。

    吴锋却是突然长笑起来,笑声如雷,欲崩云霄。

    一股无形的威势,将苏灿等人都震得刹那愣住。

    吴锋才大吼道:“苏灿,你放什么狗屁,臭不可闻!”

    林秀贞登时怒道:“吴锋,你大胆,竟敢对苏灿公子如此说话!”

    刚刚说完,才突然想起,吴锋现在已经是神堂继承人,地位比起苏灿还要高一截。

    吴锋当下瞋目对林秀贞道:“林秀贞你这狗奴才,这里哪有你放屁的地方!”

    他这话声音极大,暗中用了麒麟啸的法门,眼中浮现麒麟怒啸的虚影,可震人心神。

    林秀贞身上突然一寒,面色陡青,身躯一晃,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吴锋才负起手,扬眉道:“苏灿,老子在自己的领地上怎么做,关你屁事?轮得到你跑到我地儿上指手画脚?”

    苏灿神色一变,道:“我只是视察自己的领地而已,哪容你如此血口喷人。”

    后边也有几人道:“正是,正是。信行公子虽然体察民情,却不似野小子这样虚伪做作。”

    “野小子如此污言秽语,没品没行,却说别人臭不可闻,真是无耻之极啊!”

    吴锋哈哈大笑,道:“蠢货,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条土路是你我领地的分界线,当然是以中线来划分,现在你们这群人全部靠在老子这边,正是踩在我的地盘上!”

    此言一出,苏灿等人一个个全部怔住,而后张口结舌。

    他们的确是跑到吴锋的领地上来了。

    现今这乱世,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个人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

    吴锋目芒如电,咄咄逼人道:“你们跑我这儿侮辱我这个领主,说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屁话,我没有让甲士弓手用长枪箭矢把你们怒打出去,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你们却说老子没品没行!”

    他以指头虚划长空,带出一道电光一般的金芒:“何况,你苏灿说我吴锋小恩小惠沽名钓誉,那你又做了什么让百姓享受实利的事情?”

    “这些年来,善政都出于师尊之手。苏灿你这些年协助师尊搞内政,收钱这种事倒是干得很利落,但除此之外,于百姓无有一惠一泽。”

    “去年三川郡闹蝗灾,正是苏灿公子在那边的几块领地闹得最严重,几乎颗粒无收。百姓联名请命,希望你减免田税,却被你悍然拒绝,还令士兵镇压百姓。若非苏堂主及时知道此事,免除了全部田税,还发粮赈灾,岂不是要被你逼得百姓之间易子而食,析骨而炊?”

    苏灿听得此言,秀气的脸上刹那通红。

    当时正是他交结神堂中几个实权人物,急需用钱的时候,豢养死士的花费更是不小。因此苏灿一下就狠下心来,结果被苏梦枕知道,大骂一顿,还把他的领地撤销了三分之一,作为惩戒。

    未曾想到吴锋一下就将此事提出来,打中了他的死穴!

    吴锋呵呵笑道:“这就是苏灿公子的仁德和悲悯,佩服佩服。老子只会搞些小恩小惠沽名钓誉,实在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苏灿和他的追随者们一个个都气得脸色阴晴不定,在马上胸膛颤抖着。

    而农夫们则纷纷大笑,一个个极有默契地鼓起掌来。

    “吴锋公子说得好啊!”

    “骂得痛快!”

    农夫们没读过书,又坦率真诚,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对吴锋的赞赏和尊敬。

    吴锋猛地一甩衣襟,转过身去:“老子骂你都骂得口干舌燥,苏灿你也可以滚了。对了,下次过来讨骂,记得带那个大胸大屁股的妞儿过来,至少能养眼,林秀贞这种奴才,看着闹心。”

    他口中“大胸大屁股的妞儿”,便是说的苏梦枕的爱徒,柴田庄之主姬红颜,也是苏灿的强力支持者之一。

    言毕,吴锋大步流星回城而去。

    而一众农夫则看着苏灿,同声狂笑起来。

    苏灿和林秀贞面色黑沉,如果不是运功护住心脉,恐怕要当场吐血栽下马去。

    他们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纵马离去,不敢回头看一眼。

    这些话语,必然传扬出去,苏灿的名声将为此受损,而吴锋的器量将得到真正有识之士的推重。

    这一场交锋,苏灿等人可谓完败。

    路上,行到一处荒山当中,林秀贞犹自切齿道:“那个野小子,羞辱我也就算了,竟敢对姬姑娘如此污言秽语。”

    苏灿的脸色却是平静了下来:“左成政那小家伙会知道的,他素来将姬姑娘当做神女一般。让吴锋那厮自求多福,提防小左那弹无虚发的冷枪好了。”

    林秀贞急道:“极是极是,和三河剑派要打大仗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总会有机会的。”

    苏灿恼火地乜了林秀贞一眼:“什么叫有机会?你该明白,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我们过去没有对付过吴锋,以后也绝不会有!”

第十章 任务

    孟津城,神堂总部,内殿。

    神堂堂主苏梦枕与吴锋相对而坐。

    苏梦枕身躯挺直,而吴锋则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都有几分随意。

    黄花梨木案头展着一张绸布地图。图上山丘、河流、城池、要隘、道路甚至兵力情况都描绘标注得清清楚楚,显得极为精细。

    “锋儿。”苏梦枕悠然道:“接下来本门的攻略计划,你可知道?”

    这些天吴锋面折苏灿之事已经在神堂领内传得沸沸扬扬,有些人赞许吴锋的辩才,但也有人认为与升斗小民不分尊卑地混在一起,确然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

    但无论如何,苏灿吃了大亏,被打到脸肿是不争的事实。

    苏梦枕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一般。他放任吴锋和苏灿的争斗,似乎不认为这是坏事。

    也许在疏狂不羁的苏梦枕看来,只有高强度的竞争,才能让自己的后继者们得到充分的成长。

    吴锋眼神凝住在地图上,微微思索,便道:“我们这个阶段的目标,便是攻入襄阳城,逼降或者完全歼灭三河剑派。”

    “然而襄阳乃天下坚城,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处于汉水和白河的交汇地带。三河剑派沿着汉水、白河夹江设堡,战舰巡游,形成牢不可破的防御体系。”

    “要取襄阳,就必须拔除汉水和白河两侧的据点,两路水陆并进,沿江流南下,而后围城打援,消灭敌方援军,才能一举破城。”

    苏梦枕赞许地点头:“不错。”

    吴锋又道:“那么就需要先控制汉水和白河的上游关键地带。之前夺取均阳城,控制了汉水上游,现在我们就要控制白河上游。”

    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润柔软的地图上快速滑动着,停滞在新野城下方。

    “这里是水野馆水家的领地。”吴锋道:“师傅是要攻打这里?”

    水野馆是三河剑派的有力支派,处于南阳郡和襄阳郡的交界之处,以刈谷城和绪川城为统治中心,控扼白河两岸,护卫着襄阳城的上游。三河剑派掌门李忠的妻子,就是出身水野馆。

    苏梦枕摇头。

    吴锋露出讶异神色。

    苏梦枕才仰头长笑一声,道:“锋儿,看来你对水野馆的了解还不够啊。”

    “海河李家本非三河剑派之主,后来居上,入主襄阳城,水野馆水家并不服气,长期阳奉阴违。二十多年前,李清带兵攻破水野馆,将其逼降,时值李清死了老婆,就强迫水野馆馆主与以美貌著称的妻子离婚,然后娶了水家夫人作续弦,其实是拿对方的爱妻作人质。”

    “遭受如此羞辱,水家家主却对李清敬畏万分、死心塌地。后来李清横死,李家陷入一片混乱,水家家主不但不趁机反叛乃至趁火打劫,还把女儿嫁给了李清的儿子李忠……”

    听到这里,吴锋也笑起来,道:“此事我知道的,这老东西该是被虐出病来了吧。”

    苏梦枕冷笑:“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些蠢物,不可理喻。不过水家的老顽固三年前已经因为道伤发作死掉了,现在的水野馆之主,是李忠的妻兄水信元,此人当年曾经反对将妹妹嫁给李忠……”

    吴锋当下道:“我明白了,师傅该是打算劝降水信元,这样可以兵不血刃,便拿下水家的大片领地。”

    苏梦枕颔首道:“不错,锋儿你可愿意走一趟?”

    吴锋稍稍思忖,立刻道:“分内之事,不过有两个条件。”

    苏梦枕道:“且说便是。”

    吴锋道:“师傅陈兵水家领地的边境,做出一副要全力进攻的假象,以压迫水信元,同时骗过所有人。并声称徒儿现在处于修炼关键时刻,正在闭关,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秘密任务,我再潜入刈谷城,劝降水信元。这样的话,可以在李忠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水野馆一举拿下。”

    其实吴锋最担心的就是苏灿在背后使坏,毕竟苏灿在神堂内势力根深蒂固,如果他背着苏梦枕玩几手花招,说不定自己出去当说客,就被人用大锅煮了。

    苏灿虽然说不上什么奇才,但是得到苏梦枕看重这么多年,明知苏灿结党营私,苏梦枕也不加制裁,没有几招手段不可能做得到。

    但以苏梦枕对自己的看重,只要答应了不泄露此事,便绝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此次行动真正的目的。

    苏梦枕点头:“没问题。”

    却是又露出诡秘神情:“我听说你在草原上,可是和李家的小子很是投契,该不会心软吧?”

    吴锋怔住。

    但随即眸光一横,断然道:“决然不会。”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广袤肥沃的襄阳郡,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吴锋慨然接下了这一任务,明知充满危险,却不过视作等闲。

    他潜回宛城,召集了几个追随者之后,便快马加鞭,由偏僻小路向着水野馆领地而去。

    某个形貌与他相似的部下则作为他的替身,冒充他在城主府内闭关。

    如果这次考验都通不过,也不配作为神堂未来的主宰,更不必说争霸天下。

    但他终究心中生出几分怅然。

    水信元是李忠的妻兄,也就是李询的舅舅。

    李询是他生死以之的好朋友,但现在自己却要劝降他的亲人倒戈到神堂一方了。

    这样的做法,比起直接战场上刀兵相见更让人难受。

    想起在草原上的快乐日子,共同行侠仗义,共同纵马奔驰,共同狂歌醉饮……那个文秀而羞涩的小家伙,清隽的脸容又在吴锋眼前不断浮现,曾经一幕幕的画面,全部涌上心头。

    当时自己宣称李询是自己的俘虏,但实际上两人却成了肝胆相照的兄弟。

    然而,在这个波诡云谲的乱世,哪怕是血脉至亲也往往刀兵相见,何况只是朋友。

    步入了这场乱世大局,纵然有千般无奈,也只能全力以赴,以十二分的血性和杀气,投身其中。

    吴锋如今所希望的,只是尽快击垮三河,令神堂和三河剑派成为同一个阵营。只有这样,才能和李询重新成为并肩作战的同志。

    只是到了那时,两人也不可能像草原上那般,全无芥蒂了罢。

第十一章 水信元

    刈谷城。

    身着青色长袍,面容沧桑的水野馆之主水信元表情不善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不速之客。

    为首的少年容貌极为俊美,眼角眉梢却不乏英迈之气,后边几名少男少女也眼神明亮,气势不凡,绝非泛泛之辈。

    他本不想与他们会面,然而神堂大军已经如同闪电一般压境。

    三河剑派在襄阳城的总部刚刚从骚动中缓过气来,援兵一定不会来得太快。凭借城防,撑到援军赶到而打退敌人可能不难,但是领地被烧讨个稀烂的话,损失都要水信元自己承担。

    水信元不喜欢神堂,也不喜欢苏梦枕。

    但他不得不承认,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名少年,美貌的确是他平生仅见。他的外甥李询继承了妹妹全部的美貌,已经称得上绝美,然而这神堂继承人吴锋却还要稍胜一筹。

    吴锋悠然瞄向门外,院子里有一口大鼎,鼎内装满了水,热气腾腾。

    鼎的下方不但布满炭火,火光熊熊,里面更有紫阳金精和炙焰金精烘烤于其中,令火焰转成五光十色,暗藏绝炙之力。

    就算征天高手被丢在里面煮,也能煮个肉烂骨销。

    这当然是水信元为他们准备的,如果吴锋游说失败,就把他扔进鼎里。

    堂外的青石道路两侧以及堂上,更有大量手持刀剑的甲士和身着羽衣的道人肃然而立,杀气腾腾。

    水信元还没开言,吴锋已经是懒洋洋地笑着,极为随意地道:“大丈夫生不九鼎食,死则九鼎烹。一口鼎还是少了些。”

    他看向一边的罗廷玉:“狗,你说对不对?”

    罗廷玉极有默契地回答道:“老大说得没错。”

    薛洗颜的同性伴侣,小妖精齐琪也瞧着吴锋,美目生发异彩。

    水信元嘴唇隐隐翕动,而后吐出一口气,道:“吴锋公子请坐。”

    吴锋大马金刀地在水信元对面坐了下去,罗廷玉等几人则侍立在一边。

    侍女送上了茶水,正要退下去,吴锋却看向侍女,笑道:“以酒代茶好了。”

    说话之时,他还有意无意地瞄向侍女那高耸的胸部。

    这洒脱的神气,好像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了一般。

    水信元微觉不快。

    这神堂的野小子,果然如同传言中的那样无礼。

    但他还是让侍女换了一坛花雕上来。

    吴锋给自己倒了一海碗,捋起袖子,大口往嘴里灌酒,喝得极为痛快,却是没有漏一滴出来。

    他也打量着对面的水信元。

    水信元如今应该不到四十岁,比起苏梦枕要年轻不少。但他却脸容已经带上了五分的苍老,额间布着浅浅的皱纹。

    他眼神仍旧很明亮,但深处却暗藏着多疑少决的神色。

    水信元的父亲水忠政过世后,水信元改革财政,大兴盐铁之业,获利颇丰。以所获之利举办集会,召百姓欢饮,放烟花数万道,火光丽绝,被百姓评价为:即西域丝路上的商业巨城——枪城,也见不到此景。

    因此在中原地区,水信元拥有着很不错的评价。

    但吴锋今日一见,便笃定了此人的器量和气魄并不足道。

    圣人垂衣裳而天下治。而水信元继位不久,只是治理小小的水野领地,便令自己显得如此苍老。

    “你等所来,必定为了劝降。但未曾交兵,便背叛三河,水某人实做不到。”水信元眼神闪烁。

    他却是神色骤冷:“如果杀了你们,苏梦枕必当震怒。那么将你等绑赴襄阳,三河有神堂的继承人作为人质,即可令苏梦枕退兵,再不敢来犯。”

    吴锋闻言,吸干嘴角的酒液,长笑起来。

    “我在神堂之中名为继承人,实际上却是个人见人憎的野小子。神堂之事并不完全决于师尊之手,想要我死的人太多。如果挟我为质,神堂上下反而大都会要求猛攻。其时吴锋死则死矣,水野馆的城塞堡垒,乃至庄园田地,恐怕都要化作一片荒野。”

    水信元听到吴锋自称野小子,反而愣了神。

    如今整个三河剑派的实力,都比不上神堂,何况一个小小的水野馆。如果不计代价的话,神堂的确有将整个水野领完全摧毁的能力。

    而如吴锋的说法,杀死吴锋和以吴锋为人质,实在没什么区别。

    不待水信元有机会说话,吴锋又眼神一横,问道:“水馆主追随李家,是为了什么?李家对水家有何恩何惠?”

    他词锋如电,断然道:“李清抢走水馆主的母亲,李忠又夺走阁下的妹妹,如此大的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水信元面色剧变。

    这正是他心中大痛。

    母亲被李清强逼与父亲离婚,成为李清的继室,人妻的贞节遭到玷污。而父亲竟然觍颜事敌,还将妹妹嫁给仇人的儿子。

    水信元从小便对美若天上仙子的妹妹有一种奇妙的感情,虽然不涉及**,却包含着浓重的掌控欲。

    而夺走她的竟然是侮辱母亲那人之子!

    一时间,门口的侍卫纷纷拔出武器怒吼:“大胆!”

    这是水家的最大伤疤,却被吴锋如此直接地揭开,一片鲜血淋漓。

    水信元嘴唇翕动着,却是猛一挥手,阻止了想要行动的卫士们。

    他咬着牙,道:“不错,这正是我平生最大之恨。”

    “父亲忠于李家,还能接受,但将妹妹嫁给李忠那个混账,我水信元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世上怎有这等荒谬绝伦之事!”

    水信元喉头发出低低的嘶吼,双手按在案上,青色的血脉隐隐跳动着。

    罗廷玉目光隐隐投向吴锋,表示出“老大真棒”的眼神。

    但水信元却是猛然一拍桌子。

    “然而老头子千错万错,他有一句话说得好:合则生,分则亡!”

    “水野馆是三河剑派的一部分,而在三河剑派当中,也只有李家有能力挑起三河剑派的大梁。如果我帮助你们歼灭了李家,整个三河剑派也要因此灭亡,到时候失去利用价值的水家也会渣都不剩!”

    水信元喘了喘气,道:“吴锋,我若杀了你们,苏梦枕必定震怒,不计一切代价强攻水野馆,并且纵兵屠戮。这样的强攻将令神堂损失不小,还会激起百姓反抗,更令三河剑派团结一心,抵御神堂的侵攻。”

    “而水家族人众多,即便水野馆被摧毁,终究有希望重建。我便以此表达我的忠义,不是对李家,而是对整个三河剑派的忠义!哪怕赌上我们一家乃至水野领内众百姓的血肉,也是死得其所!”

    他大喝道:“来人,拿下!”

    侍卫们得令,向着内堂猛扑而入,几道飞剑横起漫天流光。

    但此时,吴锋却已眼神一转。

    “狗,动手!”

    罗廷玉不知从何处抽出长枪,凌空激荡,将几枚飞剑尽数击落。

    齐琪挥动玉掌,运发妖族秘术,顷刻之间,虚空之中便骤然飘起了漫漫花雨,晶莹剔透,溢彩流光,宛如梦幻。

    漫舞的飞花,将数名侍卫挡住,令他们进攻不得。

    另外几名少年各持刀剑,与一众侍卫激战起来,以寡敌众,竟然全无惧色。

    在草原上,他们就已经追随吴锋进行无数次生死恶战。

    罗廷玉发出一声孤狼般的长吼,一枪将一枚飞扎进来的飞剑打成两段,顺势挑入道士胸膛,将他撕成两半。

    但另一枚飞剑已经刺中他的大腿,刹那间鲜血淋漓。

    罗廷玉压根不呼痛,一把攥住那飞剑以掌力捏碎,挺枪杀入敌群当中,刚勇绝伦!

    “雪花六出,梅花五破!”罗廷玉扬声道,枪花抖得如同梅雪漫天,却是杀气腾腾,充斥天地,所过之处,一片血肉飞溅。

    但毕竟敌人太多,激战之下,罗廷玉和另外几名少年都已身负重伤!

    绝境。

    吴锋掣出长剑,向着水信元猛扑过去。

    水信元祭起飞剑,却不进攻,而是仗剑在空中圈转飞行起来。

    镇野境界的武士并不能飞行,但同一境界的修真者则全然无妨。

    吴锋绕室疾走,却是追之不及,找不到刺击的机会。

    眼见着罗廷玉等人周身浴血,快要撑不住,却一个个仍带着无比的刚勇神色,吴锋心中一痛。

    而后他猛咬舌尖,以剧痛催动真气。这是武祖留下《武经》当中的催心之术,引动经脉,强行激发体力。

    与此同时,吴锋身后金光大作。

    吴锋脚踏征天步,如同一道金色的霹雳一般腾空而起,剑势如虹。

    水信元只当吴锋想要挟持自己,未曾想到这一剑当真充满杀气,欲要将他砍成两段,急忙祭飞剑来迎。

    吴锋却是以左掌侧掠而上,挡住飞剑,刺斜里挺剑直荡。

    刹那间,水信元感觉到一股强绝的力量卡住他的脖颈,被生生凌空拉下来。

    他的脖颈一凉,已经被吴锋的利剑嵌入,伤了皮肉,而吴锋的左掌则被水信元的飞剑割破,伤深见骨。

    此时,罗廷玉等人眼见着就要毙命,侍卫们却都看见了馆主被吴锋所制,纷纷不得不住手。

    吴锋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灿烂笑着道:“水馆主未免太急了,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喊打喊杀。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馆主真的以为追随李家就能保全水野么?”

    水信元嘴唇颤动,而后道:“神堂强,三河弱。就算李忠心怀不轨,想要歼灭我们以实现集权,也没有这个实力。苏梦枕则全然不同。”

    吴锋却是大笑:“如果我说神堂之所以攻击三河,是为了拯救三河,神堂和三河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又该如何呢?”

    水信元神色剧变。

    好一会,他才口唇翕动:“你是说……神霄道?”

第十二章 任务完成

    吴锋左手绽放出金色的真气,止住鲜血的流淌。右手上的利剑,仍旧架在水信元的脖颈之上。

    他昂然点首,声如奔雷:“没错!”

    水信元却是道:“苏梦枕恃强凌弱,当年三河剑派正是迫于神堂的进攻,才不得不成为荆州的神霄道附庸……”

    神堂、三河剑派、神霄道三派从北向南排成一条线。神堂的领地有三川和南阳两个郡,三河只有一个襄阳郡,但因为没有被四十年前的大战所破坏,人口密度要高一些。

    而神霄道则拥有整个荆州,是当今天下道门有数的大派!整整一个州和一两个郡,差距可想而知。

    吴锋眼神流转,悠悠一笑:“那么,究竟是谁先进攻谁的?”

    水信元微一思索,而后愣住。

    吴锋道:“当年三河强,神堂弱,李清自恃强横,侵犯神堂,结果遭受天谴而横死。三河剑派陷入内乱,强弱之势顷刻逆转。李清之子李忠遭受神霄道要挟,甘愿成为神霄附庸,丢尽乃父威名……”

    他声色俱厉道:“李忠看起来是的确暂时摆脱了危机,得到时间重整三河,可是长期的后果,水馆主想过没有?”

    水信元被吴锋将长剑架在脖子上,只能道:“水某人愿意洗耳恭听。”

    吴锋仰首道:“水家本来是商人出身,成为一方豪强。因此水馆主喜言利,说义理也是从利益的角度来分析。那么我吴锋便以利的角度来让水馆主看看。”

    “当今诸侯,无不想要集权,只在是否有这个能力。”

    “神霄道强大,只因为不久前发生过内乱,新主龙傲天初继位,因此现在不能保护三河剑派。”

    “然而曾经的襄阳郡,还包括荆门地区,面积相当于三川郡和南阳郡的总和,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了以襄阳城为中心的盆地地区?”吴锋瞋目道:“因为当年李清死后,龙战野趁着三河一片混乱,趁火打劫,将荆门地区一举夺取!苏堂主反击三河,艰辛奋战,也不过取走几座坞堡,龙战野却一下就划走了半个郡!”

    水信元微凛,想到当年的事情,心中发寒。

    当然也是李清并没有完全平定荆门地区就忙着进攻神堂,因此他死后,那个地区的豪族和支派才纷纷投向神霄的怀抱。襄阳地区的领主们,忠诚度明显就高得多。

    吴锋又道:“龙傲天此人虽只是黄口小儿,才略不及其父,但毕竟有乃父留下的雄厚基础,很快必能平定荆州内部的隐患,届时必将踏上集权之路。”

    龙傲天比他大十一岁,却被吴锋贬作黄口小儿,但吴锋神色飞扬,气势迫人,亦令水信元完全感觉不到半点错谬。

    吴锋以沾满鲜血的左手凌空虚划,血光如电,血珠飞溅,弹射了水信元满脸:“龙家绝不会信任三河剑派内部的领主们,必定会逐步分化瓦解三河,以各种手段谋害各家家主,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来,或者怂恿家臣推翻家主,以培植自己的代言人——”

    “最后,三河将完全被神霄所消化,再不留下一丝痕迹!”

    吴锋神色转向平静,似是惋惜地道:“到了那时候,无论是李家还是水家,恐怕都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了。”

    水信元也神情凝滞,好一阵才问道:“神堂又如何?”

    吴锋道:“神堂与三河实力相近,根本没有能力消化三河。进攻三河,是为了求取与三河结盟。只有两派结盟,实力相加,才有与锐意北上的神霄抗衡的资本!然而李忠顽固不化,所以苏堂主才不断攻略三河控制下的土地城塞,以求令李忠醒悟。”

    “水馆主想要践行对三河的忠义,那么,与苏堂主合作,一同点醒李忠,令三河与神堂都在神霄的淫威下得以保全,才是真正的忠义!”

    罗廷玉此时已经全身染血,喘着气运功疗伤,却仍是大呼道:“老大说得极是,合纵的道理谁都懂,偏有人被连横之策所趁,割肉喂虎,引狼入室,何其愚也!”

    水信元咬了咬牙,又道:“然而神堂已经和天子峰结盟,何必再与三河结盟?”

    吴锋嗤笑一声,问道:“天子峰薛家小姐风华绝代,天下仰慕。但她已经被送过来接近两月,在下作为她的未婚夫,与薛家小姐同居于宛城城主府中,却至今清清白白——水馆主可知道是何缘故?”

    水信元面有难色。

    他听说过薛衣人之女放荡不堪的传言。

    吴锋见他口唇蠕动,便道:“水馆主不好说,我便说了罢。薛衣人乃一代枭雄,做事极为精细,如果自己的女儿真的不干净,又怎敢将她嫁过来?薛大小姐的清白,吴某人实是清清楚楚。”

    他却是话音一转,道:“不过,我怕啊……”

    水信元问道:“吴公子如此胆气,有何好怕?”

    吴锋道:“薛衣人乃一代枭雄,觊觎神堂已久,本无好心。他将女儿嫁给我,图谋的恐怕便是在下的人头,和神堂的千年基业!天子峰与神堂的结盟,全无利益基础,根本不是真正的结盟,全然不可靠。如此一来,在下怎能安心与薛家小姐同床共枕?”

    他说起谎话来丝毫面不改色,心中却窃自暗笑,明明是自己和薛洗颜联手将岳父大人给耍了,骗得薛衣人和神堂结盟,解除了神堂的最大威胁。

    “而神堂与三河共同遭受神霄道的威胁,生死存亡,连于一线,这才真是如水馆主所说的——合则生,分则亡!”

    他眼神凌厉道:“水馆主之前说苏堂主恃强凌弱,然而实际上,他平生正是专与强暴相抗!”

    “李清当时筹备多年,三河剑派兵强马壮,不是刚刚换班的神堂可比。苏堂主明知不敌,却不肯屈服,逆势相抗,虽然多次战败却能保全实力,终于反间计凑效,一击翻盘,令李清自食其果。”

    “现在神霄道磨刀霍霍,苏堂主才进攻三河,以攻代守,谋求神堂与三河共抗强暴的局面。如此英侠气概,实足光耀日月!”

    水信元听到这里,长叹一声。

    而外头水野馆的侍卫们也都露出以为然的神色,议论纷纷。

    水信元道:“吴公子一番话,令在下如醍醐灌顶,甘露滋心,方才的确是鄙人唐突了。然而待李忠醒悟,两派联手击退神霄之后,又当如何?”

    吴锋放下了架在水信元脖子上的利剑,笑道:“点醒李忠之后,水馆主就尽了对三河的忠义。其时水野馆可以回归三河体系当中,但如果愿意跟着我们神堂,我们也欢迎之至。不过相比起来,神堂这边的赋税是轻一些的。”

    苏梦枕擅长理财,取税最轻,无论是百姓还是领内的大小领主们,都享其利。

    如果没有这一条的话,吴锋亦并无说服水信元的十成把握。

    水信元当下向着这年龄还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年拱手道:“受教。”

    吩咐道:“速速取上灵药,为吴公子等一众贵客疗伤!”

    吴锋眼露悠然神色,过去与罗廷玉击掌。

    任务完成,大事已定。

    双方很快将水野馆归降的具体事宜敲定。

    水信元送吴锋等人至城外十里外,吴锋等几人快马加鞭,如同风驰电掣,回返神堂领内。

    大道之上,马蹄声疾,灰尘扬扬。

    尘烟之中,吴锋瞧向罗廷玉,微笑:“有惊无险啊。”

    罗廷玉在马上揉了揉被棉布包起来的伤口,哼唧道:“就是身上好痛。”

    吴锋扬起头,双目凝注向前方,道:“水信元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如果不怕死,他也不会见我们。但他一直被他那个老爹灌输那套‘合则生,分则亡’的理论,已经遭到洗脑;而且,神堂是纯粹的武士门派,而水野馆作为三河的支派,是修真门派,本身存在极大的隔阂。”

    “他必须要有一个能够原谅自己的理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遭到劫持才选择投降,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你们都被放进了狭窄的内堂里,而他的侍卫却都在外头。一个正常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做。”

    罗廷玉道:“问题是那些人砍人也是真的啊……”

    吴锋道:“所以说啊,做说客这一行一定要脑子转得快。如果我们一时想不通的话,水信元恐怕也会和他那个老爹一样顽固病发作,让人砍了我们,然后以身殉三河了……狗,记得学着点!你迟早也要独当一面的。”

    他眼露得意神色,晨曦照亮少年水色的双瞳。

    “真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了。”吴锋口中喃喃道。

第十三章 刺

    襄阳城。

    高大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予人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连绵的阴云布满了天空,却没有一丝微风。

    城主府内。

    一名微微发福的壮年男子与一名清秀如同六月雪的美少年对坐。

    壮年男子揉了揉太阳穴,叹息一声。

    他的印堂内似有黑气,脸上也有些憔悴神情,身体显然不是太好。脸颊的丰满大约只是虚胖,但仍然显出英俊的五官轮廓。

    这正是三河剑派的掌门李忠。

    他对面所坐的美少年,当然就是他的独生爱子李询,小名灵竹,今年十四岁。

    李询是中土闻名的神童,深得玄祖父李毅的兵法真传。十一岁时,便曾经独自领兵,平定割据山中的大梦山寨,斩杀贼首江离,因此闻名天下。

    江离其实也是三河剑派门人。

    三河剑派本来被星河江家掌控,然而衰落,海河李家后来居上,掌控三河。江家多有不服者,江离就是其中佼佼人物,擅长用兵,并非凡庸之辈。

    李询的初阵,便将江家的残余势力彻底解决。

    但这少年却显得十分柔弱,垂着眼帘,用一张润湿的帕子轻轻擦着自己吹弹可破的面颊。

    帕子上画着一只乌龟。

    “小竹子,该行动了。”李忠叹息一声:“你叔祖这次一念之差,简直要令我们三河万劫不复。”

    李孝是李忠的叔父,李询的叔祖,三河剑派内的重臣,也很有能力。

    但因为争权,李孝这次中了吴锋的离间之计,导致均阳城失陷,三河剑派名将沧澜被神堂堂主苏梦枕一刀劈杀。

    李询亦忧郁地道:“舅舅叛变了,娘亲会很不开心的。”

    又央求道:“爹爹,不要让娘亲哭。我看到她哭就心里发堵。”

    李忠点了点头,有些恼火地道:“又是这个吴锋,每次都是他坏事!”

    他突然发力咳嗽起来,急忙掏出一张帕子捂住嘴,放开之时,帕子已经沾上了血丝。

    李忠十岁时曾经被人暗害,受到重创,伤了道基,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最近四年更是越发恶化。

    李询急忙过去摩挲着父亲的后背,温言道:“爹爹,没事罢。”

    想起吴锋,想起在草原上的那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李询也不由心头一阵怅然。

    吴锋是他最好的朋友,但现在却也成为三河剑派最可怕的敌人。

    若没有吴锋的话,苏梦枕未必能造成什么致命的破坏。

    李忠苦笑:“老毛病了,不妨事的,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不过你舅舅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呸,影响爹爹心情……”

    李询黯然。

    舅舅水信元和父亲李忠一直关系不太好,但对他却一直不错。

    不过这次舅舅之所以会背叛,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叔祖李孝沉心于争权夺利而中计,导致均阳城沦陷。水野馆的背叛,则是此事的连锁效应。

    而潜伏敌境多年的姑姑李幽幽也在近期被爱徒出卖而暴露,不得不引剑自尽,令整个三河剑派越发被蒙上一层阴霾。

    李忠又道:“只有赵宗胜那小子的话行不行?是不是要多带几个人?”

    李询摇头:“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好,两人就够了。”

    ……

    将夜城。

    这是三河剑派亲族重臣李孝的居城。

    李家直系一向人丁单薄,李忠、李询这两代都是独苗,而李忠的父亲李清也只有两个弟弟,李孝和李康,其中李康已经在二十年前死于神堂苏梦枕之手。

    在李忠继位时,李孝曾经出过大力,因此很得重用。

    然而这次他却被吴锋算计,对均阳城坐视不救,导致均阳沦陷,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今年四十有奇的李孝正打量着对面的小侄孙。

    李询的身旁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看起来比李询还小两岁,长得不差,却绷着个脸,瞪着眼睛,就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

    这时候的李询全无羞涩神色,面容平静如水,道:“叔祖大人,这位是赵忠高长老的公子,赵宗胜,目前在襄阳城南岘山里头的断罪训练营,是当中的魁首。绰号‘赵日天’的就是他了。”

    话音未落,赵宗胜已经用指头戳着李孝,大叫起来:“我赵日天不服!李孝你也是三河的元老了,又是门主的血脉至亲,怎能勾结外人,令本门落到现在这样的为难境地!李孝,你是我们三河一派的罪人!”

    李询在赵宗胜脚上猛地踩了一下,示意他住嘴,赵宗胜却好像全无感觉一样。

    他急忙赔着笑道:“叔祖大人,小赵向来口无遮拦,还请见谅则个。”

    李孝却是道:“不妨事,如此真性情,还真是赵家的风格。”

    又长叹道:“今日之境,的确是吾人之过。若非我李孝一念之差,也不会被敌人所趁……”

    他的确没有想到只是稍稍接受敌人给予的好处,便令三河剑派遭受这样巨大的危机。

    李询温颜道:“叔祖大人既然敢于承认,便不是坏事。亡羊补牢,犹其未晚。”

    李孝重重点了点头,道:“小竹子,叔祖一向知道你聪明,你有什么良策?”

    李询微微沉吟。

    而后道:“当一条野狗吃下许多块无毒的肉骨头之后,一定会掉以轻心,哪怕它再奸诈狡猾。”

    “苏梦枕最近占了太多便宜,叔祖可以假装愿意继续与他合作,诱他上钩。”

    “如果能设伏将他一次性打残,那么三河之危可解。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直接解决掉苏梦枕这本门大患。”

    李孝目光闪烁:“你是说……诈降?”

    李询点点头:“苏梦枕现今一定认为叔祖是完全自私自利,不顾门派安危的人。”

    李孝赞道:“妙计。那么又当如何实施?”

    李询挠了挠头:“容我想想。”

    过了一会,他露出狡黠神情,悠然开声。

    “不如,借叔祖人头一用?”

    李孝神色骤变。

    “小子,你说什么?”

    他是征天高手,而这两个小子不过镇野境界,竟敢说要他的脑袋!

    李询已经祭起自己的飞剑——回风剑,只听风吟阵阵,剑啸声声,剑芒直取李孝胸膛。

    李孝冷哼一声,也祭出飞剑,逆斩而去,光华炽盛,胜过李询的剑光十倍。

    “小子,受死!”

    却见赵宗胜陡然暴起,长啸一声。

    他祖窍当中突然飞出无数涂装甲片,将他包裹成一具铁人,手持一杆蜻蜓形状的巨枪,长达数丈。

    枪身被电光所缭绕,一片风雷激荡。

    劲风激荡,竟然将整个内堂炸开来,砖石四面飞溅!

    李孝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间不容发之间,他已经被戳中胸口,整个挑起。

    “这是……高达战铠?”

    李询已经被李孝的剑光侧面掠中,也受了重伤,周身血染,却笑得格外清美。

    “不错,前代名将高达留下的高达战铠,凭借此物,镇野境界亦能搏杀征天高手。”

    李询平静地道。

    李孝切齿:“高达战铠已经在襄阳城藏了几百年,也没人能够运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

    李询笑道:“所以赵日天才是我们三河培养多年的最强杀器。可惜没等到完全成长起来,苏梦枕就过来了。用这东西送你上路乃是极好的,叔祖,你可以安息了……”

    巨大的甲片机体,陡然从胸口裂开一块,重伤的李询被吸了进去。

    开口顷刻闭合。

    李孝捂着胸口,全身喷出鲜血,轰然倒地。

    赵宗胜驾驭高达战铠,带着李询翻飞而起。

    这时,李孝的几个儿子和部下们才纷纷赶到,只见李孝倒在血泊当中,埋在废墟之内,已然气绝!

    “这两个小畜生还没飞高!”李孝的长子眼含悲痛,咬牙切齿道:“能飞行的,都驾驭法宝追上去,弓手准备齐射,将他们碎尸万段!”

    却遽然有人急报道:“大公子,不好了!城池两面出现大量兵马,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带队的是门主的弟子酒忠次和石数正。他们想要趁着城主被刺杀,一举拿下城池,消灭咱们!”

    “见鬼!”李孝的长子怒吼道:“都别追了,快去守城,快去!”

    当城兵们在城头列好队伍,准备放箭投石的时候,却发现两支队伍如同潮水一样退去。

    “怎么回事?”

    “怎么又不攻城了?”

    李孝的长子仰面向天,仔细看时,赵宗胜和李询早已看不见了。

    他面容登时扭曲。

    中计了。

    将夜城坚固,纵然李孝被刺杀,一时半会也无法攻破。酒忠次和石数正带兵出现,不过是为了掩护李询和赵宗胜安然撤退而已。

    假装商议计策,伺机刺杀。李询吸引李孝的攻击,赵宗胜则以高达战铠的强绝威力,一击毙命。而后酒忠次和石数正则佯装攻城,掩护世子撤退。

    之所以部队集结得如此之快,是因为里面有大量临时召集起来的百姓。然而李孝被刺杀,城内一片慌乱,城中之人一时半会怎么可能想得到那么多?

    这一场刺杀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李忠、李询父子的逻辑便是,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李孝的代价,便是他的性命。

    不管他以前立下过多少功劳,都不会有赎罪的机会。

第十四章 真相

    当李询顺利完成任务,得意地回到襄阳城的时候。

    他得到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因为水信元带着整个水家一同背叛,投向神堂,李忠打算与母亲水冰心离婚,将水冰心送回水家。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李询少有地显得极为愤怒,咬着牙道。

    李忠神色很是平静,道:“你娘亲现在已经是叛臣之妹,忠诚的家臣们都对水家恨得咬牙切齿。她现在还留在我身边,会有危险。”

    李询猛地扯住父亲的衣襟,扯着嗓子道:“这……这叫什么理由!”

    李忠摇摇头:“小竹子,我知道你无法接受,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听不听不听!”李询捂着耳朵大叫道:“都是谎话,娘亲一向与人为善,谁会因此为难她?”

    他的目光突然锋利了起来:“父亲……你是被那几个狐狸精迷住了对不对?这几年你经常和她们过夜,娘亲也从不说什么……你想要把狐狸精扶正,便借此赶走娘亲。”

    李询咬牙切齿:“我从未想到我的父亲是一个这样寡情之人!”

    李忠的声音却也决绝起来,眼神坚定:“你想要怎么认为,都随你。”

    “无耻之尤!”李询猛地抓起一口精致的蓝釉花瓶,在地面上砸得粉碎,而后猛地冲了出去。

    他决然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叔祖从三河剑派当中消失,局势应当就能稳定下来。现在三河虽然危急,但只要等到宗主神霄道发出援兵,便不惧神堂。

    而与母亲表面上恩爱多年的父亲,却竟然是这样一头白眼狼!

    父亲李忠一直说对他寄予厚望,实际上却将他控制得死死地,只希望将他培养成一个能够振兴李家的战争工具。直到与吴锋成为朋友,李询才知道什么叫热血和自由。

    娘亲一直对父亲情深如海,父亲却在家臣的进言下,一再纳妾,却终究没能再生下一儿半女。分明是自己身体已经不行了,却要怪到娘亲的肚子上!

    这些,李询都能容忍,但现在他却是忍无可忍了。

    他驾驭着飞剑,在庭院中狂乱地飞行着。精致的园林木被他激撞而过,粉碎成片片尘烟。

    甚至连高大的围墙,都被他的剑光砍出几个大洞。

    李询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只觉耳边疾风呼啸,眼中一片酸涩,泪水如要坠下来。

    风并不冷,心却是一片冰寒。

    “为什么……”李询低声喃喃道:“为什么我要摊上这样一个家族,这样一个父亲……”

    恨意和悲楚在他心中激荡,却无处发泄。

    不知道何时,他飞到了母亲所居的小院——自从纳妾以来,李忠便以身体不好为由,和妻子水冰心分居,晚上如果有需求,再选择找哪个女人过夜。

    李询心中一颤。

    如果娘亲必须离开的话,自己应该在最后的日子里多陪陪她才对。

    李询缓缓降落下去。

    他正要敲门,却发现娘亲房里传出声音。

    是父亲李忠的声音。

    李询心头越发窝火——这个虚伪的人,想要用他的花言巧语来说服娘亲自己离开罢?

    他往微敞的窗口当中瞄去。

    父亲正将母亲拥在怀里,两人脸上都泛着恩爱的表情。

    这样的神情,很多年没出现了。

    又在演戏——李询心中恨恨想道。

    “对不起。”李忠摩挲着妻子精致绝伦的俏脸,喃喃道。

    他今年三十岁,水冰心也已经二十九了,看上去却好似二十出头的少女,比他年轻得不止一点半点。

    李夫人幼年时便是荆州有名的绝色美人,如果年纪再小上几岁,在著名风流人物舒刃排出的芳华谱上亦能有一席之地。

    水冰心神色凄然:“我不怪你,现在也只有这样……”

    李询心中已经在怒吼。

    母亲总是如此善良,父亲那套鬼话她竟然相信!

    他正要就此冲进去,揭穿父亲的虚伪画皮。

    却听母亲又喃喃道:“可是我不愿意啊……你如果要离开,我宁愿陪着你一起死!”

    李询听得这话,骤然呆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忠叹息着:“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现在咳血越来越厉害,离开小竹子也就是最近四五年的事情了……还没看到他长大、娶妻,我真的好舍不得……”

    “小竹子是外柔内刚的个性,我离开之后,他一定不允许你再嫁……可是,那样太委屈你了。趁着这个机会,让你改嫁,小竹子也只会恨我——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水冰心已经是呜咽起来:“你不明白……我宁愿和你携手一起去黄泉。我不愿意侍奉你之外的任何男人……”

    李忠摇头:“我太爱你,所以不愿意你那样孤单后半生……何况,这更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你哥哥很在乎你,你回到水家,就能借机控制他,令他虽然投靠了神堂,却也无法对三河出兵。你改嫁给水家的重臣,为小竹子生下同母异父的弟妹,也能借此影响水家,等到小竹子完全成长起来,便能借此将水野馆夺回来……”

    “李家这几代直系都人丁单薄,所以才内部长期不稳。以后你生下的男孩可以改姓李,成为小竹子的辅弼……”

    他叹息道:“父亲足智多谋,一生算无遗策,而三河的大敌苏梦枕虽然比不上我父亲,却也是狡诈如狐——而我从小就被当做无能之主,只能算计到这一步了……”

    水冰心猛地抱住他:“不!你永远都是这世上最优秀的男人……”

    她凄然地道:“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孩子的话……”

    李忠却是伸出手,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笑起来:“妹子,还记得咱们初会的时候吗?”

    不待妻子说话,李忠已是道:“那时候我才七岁,娘亲刚过世,我整天哭哭啼啼。”

    “有一天,我爹突然对我说,给我找了一个新的娘亲……”

    “我当时发怒对他说我不想要,然后我就看到了你母亲……她真的很美,不过在我当时看来,不可能比得上自己的娘亲。”

    “不过,她还带了一个小姑娘过来。”

    李忠神色悠然,已经完全陷入了当年的回忆当中:“我知道,我父亲是强夺别人的妻子,拿你们母女二人做人质,来控制你爹。可是,我从小就想要一个妹妹。”

    “当时你显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是见到我的时候,却还把一个已经有点皱的苹果塞进我手里,还用袖子帮我擦眼泪……”

    李忠深情地凝视着妻子:“那只苹果就像你的脸蛋那样红,美得惊心动魄……”

    苹果是从西方传来的,在中土并不多,至今还是稀罕物事。

    水冰心娇躯一颤,而后面颊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垂下头去。

    李忠又道:“后来爹爹也走了,而你也被你爹接了回去,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

    “我十五岁的时候,家臣们说我现在是门主了,是时候娶妻,延续李家的血脉……”

    “其实十四岁的那年,他们就已经将一个女人强行塞到我房里。但你也知道,我真正碰她也是这几年的事情,之前根本不愿意沾她一根手指头,身为门主,我不能向家臣们承认是自己的身体不行,才无法生下更多子嗣……”

    他说得很是从容:“于是我一个人潜进了刈谷城,向你父亲提出要娶你为妻,那时候正是冬天,整个襄阳郡都飘着大雪……”

    李忠笑起来:“你爹对我说,他不愿意做苏梦枕的走狗,但也绝不会将女儿嫁给李清这种禽兽的儿子;然后,他就用大棒将我赶了出去,更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趁早滚蛋,就把我绑了送到苏梦枕那里……”

    他又叹息道:“你爹说得对,我父亲是个禽兽,然而在这个狗屁世道上,只有禽兽不如的人才能过得很好。他还不够狠,不够不择手段,所以才那样惨死……所以我才一直想要将小竹子培养成一个完全冷酷的战争机器,只有无情之人,才能无悲无痛,一直笑到最后……”

    一直静静倾听的水冰心听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别说了……”

    “你当时跪在外头的雪地上,对我爹说如果他不答应,你就永远不起来……于是你一动不动,在冰雪里跪了七天七夜,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满地都是你咳出来的血,冻成红色的冰块,当时的情况,我记得清清楚楚……”

    “直到我用刀子抵着自己的胸口逼开堵着门口的侍女,才得以冲出门外,把你扶起来……那时候,你已经几乎变成一个冰雕……”

    她呜咽着道:“你本来就有暗伤,如果不是因为那次,你的身体现在又怎么会这样……如果能修炼到征天境界的话,你说不定就能治愈体内的暗疾……”

    李忠却是握住她的手,深情地道:“但我不后悔。这一生一世,能和你在一起,是我李忠最大的幸福。如果没有你,就算活一万年,或是坐拥整个天下,又算什么?”

    水冰心已是泣不成声,倒在丈夫的怀里。

    李忠叹息一声,握紧妻子的手。

    “当我怀着感恩之心离开这个茫茫尘世,会在地下祝福你和小竹子。我虽然无能,但也继承了我那老爹的卑鄙无耻,上不了天去,恐怕只能下地狱罢。”

    他柔淡的双目却是凝注向妻子绝美的面庞,放出无比明亮的光。

    “妹子,你要记得,你是我李忠一生最爱,而且唯一爱过的女人。”

    窗外,李询无声地捂着脸逃开,已经是全身颤抖,泪流满面。

    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吴锋希望他逃离李家历代的生活方式,做完全的自己。

    但他现在才明白,不择手段的祖父,隐忍内敛的父亲,又何尝没有他们独立的自我,真正的性情?只是他未必看得到罢了。

    吴锋教给他的那些东西,真的都是正确的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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