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名侠末路
如同一瓢冰水浇洒在头顶上,白军浪忍不住通体生寒。
这世上的人心,竟是如此。
自己恩养他们这么多年,只换来如此对待!
龙傲天大笑起来:“当然,事情也不完全如此简单。”
“这位林管家,七年前因为受贿,被你斥责,从此怀恨在心。”
“这位赵管事,五年前与百姓为了田产而争执,你秉公执法,让他归还侵占百姓的田地,他便恨你无情。”
“而你的贴身侍女王姑娘,本来美人爱英雄,想要做你的妾侍,奈何你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美人芳华渐逝,又怎不会因爱生恨?”
“这些事,你事后大概就忘了,可他们却能记一辈子。“
他戟指怒点:“但说到底,还是你只看重那虚伪的侠名,却让跟随你的人得不到应得的好处。人之熙攘,皆为利字,区区忠义,哪能让人舍上一生?”
白军浪雄伟的身躯一颤,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龙傲天与井直盛立身半空,一个个黑衣死士则不断地翻越高墙,杀入庄内。
这里本来就只是一处别业,人手不多,而大部分的仆从,已经被引到山下打水去了。
第一次燃豆坂之战中,白军浪忠心耿耿的影武者战死,令他失去了最可靠的贴身卫士,而他一世英豪,虽然如今身怀暗伤,却依旧落拓疏狂,未能加强自己的警戒。
纵横一生形成的习惯,哪会因为一时的受伤而改变?
他终究是大意了。
他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哪怕见过太多血腥,也想不到人心能污浊至此!
白军浪迎着炽烈的阳光,失意地长笑起来。
笑,人心易变,鬼蜮难防。
笑,乱世污浊,侠义末路。
他一身傲骨,想在这混浊世间绽出一点光明,可乱世激流之中,哪怕是这点光明,也不容于世!
白军浪神色桀骜,心中却在泣血。
他本就身上带伤,又遭偷袭,周身疼痛欲裂。
王姓侍女刺入他体内的长刀喂了剧毒,毒性迅速扩散开来,令他四肢百骸都开始麻木。
他曾闯过无数次生死险关,可这一场杀劫却是难逃。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名背负双翼的少年,振翅向着他飞来,手中持着寒光闪闪的利剑。
“老爷,对不起了。”少年冷冷道。
“小羽,你也……”
这少年出身羽族,是白军浪两年前经过太原城时救下。羽族被全真教贬为奴籍,白军浪见他遭受监工鞭打,心中怜悯,便将他带了回来。
叹叹气,白军浪只是摇了摇头。
黑衣死士已经包围拢来,人数不是很多,但已足够置他于死地。
毕竟神霄四天王中仅剩的赤鬼井直盛,以及道主龙傲天本人,皆已亲自出手。
连林管家都能够背叛,而这少年非我族类,更曾在半年前因为野性难驯,被他鞭打过一顿。
背叛就背叛了吧,多他一个不多——白军浪这样想道。
敌人如同潮水般包围上来,令他陷入苦战当中。
但少年却是陡然间折转身形,向着林管家猛扑过去!
林管家神色骤变,但因为已经被白军浪打成重伤,猝不及防之下,早已被少年一刀刺入胸膛,顷刻毙命!
“老爷,小羽为你铲除此不忠不义之徒!”
话音未落,几名黑衣死士同时放箭,少年登时胸口中箭,鲜血涔涔涌出,轰然倒地。
可他年轻的容颜上,仍旧显出快意的神情。
“为老爷而死,不恨……”
年轻的嘴唇翕动着,就此气绝。
白军浪双掌仍是劈扫不休,应对四方之敌,一对眸子却怔怔地看向少年。
他眼角余光还看到,几名卫士也打算参与到围攻他的阵列当中,却被另外的人怒吼着扑上去,纷纷砍倒。
接下来,这些忠诚的卫士们,又被神霄道的死士蜂拥而上,砍成肉泥。
他们临死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恐惧,只有未能保护主公的不甘之意。
白军浪的眼角终于流出泪血。
但他再次笑了。
今天是他一个人的末路,但侠道仍旧永存。
只要还有人知恩图报,还有人重义轻利,还有人能够被他的精神所感染。
这一生,便无悔!
掌绽惊雷,点点泣血之中,海虎长啸,一个个敌人身躯炸开,化作肉泥。
“男儿在世,纵死,也要死得光明俊伟!够胆的放马过来罢!”
白军浪怒吼着。
他身上已被数创,鲜血自血洞中如泉水一般涌出。
但绝世的威仪,却令死士们纷纷胆寒,攻势不由慢将下来,眼见要被他杀出一条血路!
这些死士都被洗脑,又得到极厚的待遇。而且他们的家小都被控制,一旦作战不利,便可能连累家人被斩杀。
但面临如山似渊的威仪,他们仍不免魂魄皆颤!
“结束这一切吧。”
龙傲天拈起无极箭,宝箭上弓,便有鬼神呼啸之声响起,点点光雨缭绕飘落。
无极箭只有三支,却曾被白军浪空手折断过一根,龙傲天深以为耻。
箭芒破空,天地都仿佛要为之撕裂,鸣镝声如洪钟大吕,震人心魄。
但白军浪仍旧是一掌抓出。
如要吞没天地的光华和气息便就此停滞。
咔嚓一声,坚逾玄铁的无极箭便被掰得断裂,光芒尽散,坠落于地。
哪怕是重伤之下,白军浪仍旧只是一抓,便令无极箭顷刻崩毁!
但死士们已经回过神来,纷纷以箭矢暗器,向着白军浪投射。
白军浪双掌飞舞,如同怒龙搅海,四面抵挡。
但戴着面具的井直盛,眼孔中却射出浩瀚如海的决意。
他全身顷刻之间被烈焰所覆盖,似燃烧起来,和身向着白军浪猛扑而去。
轰!
一道火柱腾空而起,沙尘冲天,浩荡的冲击波,令高大的院墙和树木成片倒下。
井直盛全身厚重的盔甲,在一瞬间炸裂开来,炙热的炎流,激荡十方。
而后他如同炮弹一般被弹飞出去,大口吐血,胸膛上印着一个血染的手印。
他的肋骨被全数击断,心脉也遭受了重创。
而白军浪却通体焦灼,只有一双眸子,仍然亮若晨星。
“是你胜了……”井直盛颤抖着声音道:“哪怕你伤成这样,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方才这一番对拼,已是本源力量的对抗。
“葬身于火中,也算得上光明俊伟。”白军浪看都不看他,口中呢喃道。
剧毒,暗伤,烈火,他已精元丧尽,油尽灯枯。
龙傲天再次发出一根无极箭。
箭矢直直地插在了白军浪的胸口。
与此同时,三名猛扑上来的死士被白军浪以最后的力量击成粉碎,尸骨无存。
最后一根无极箭,在白军浪的胸口炸成粉碎,而这一代名侠,神堂的海虎武神,于发出最后一声咆哮之后,终于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但被烧成焦黑,又周身血染的身躯,仍旧傲立不倒,双目圆睁,宛如生前!
依然魁伟挺拔,是苍茫大地上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井直盛强撑着重伤的身躯,向着这大敌深深一拜。
“只结果掉苏梦枕,实在不够,今天可算是给雪斋老师报了一半的仇恨。”龙傲天道:“若非与此人对拼以至重伤,雪斋老师也不会被吴锋小儿刺死。”
“是啊……”井直盛叹息道:“雪斋老友,今天咱们为你复仇了!”
但这钢铁一般的男人,眼中却渗出两点清泪,在风中陨落!
第二百三十六章 绝不低头
“撤吧。”井直盛长叹一声,望着攒动的火苗。
大部分的仆人被骗到山下打水,山路崎岖,加上战斗结束得极快,他们至今未归。
赵管事在内尚存的几名叛徒露出谄媚的神色,似要邀功。
龙傲天淡淡一笑:“井直盛将军,我们这就把他们带回神霄,高官厚禄?”
井直盛平静答道:“虽然总坛没有空位,我的井伊谷上次骚动后倒是剩下不少肥缺。”
赵管事等人闻言大喜。
井伊谷的地盘,便相当于半个神堂。跟着井直盛,比起在苏有光麾下,绝对说得上吃香喝辣。
龙傲天却是转了转眼珠子:“只不过——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留之何用?”
说话间,撼天弓一荡,电芒如同匹练,已是贯穿赵管事的前胸!
“你们……说话不算数……”赵管事用最后的力量,颤栗着道,双目凸出,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他完全料不到,竟会遭遇卸磨杀驴的下场!
乱世之中,忘恩负义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他自问自己的才能,在神霄也能发光发热。
所以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被杀!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如同一根槁木,死不瞑目。
而死士们则乱刀突出,如同兔起鹘落,将其他几名背叛者也斩杀。
几人均是愤恨不甘,只有曾爱慕白军浪,被拒绝而因爱深恨的王姓侍女在临死之前,反而露出明悟和解脱的神情,口中呢喃。
“背叛你,就该遭到如此下场。老爷,这样的结局,也算不错呢。”
说完,她的如花娇容顷刻淡褪了颜色,背后鲜血狂涌,仆地而亡。
“吴锋啊吴锋,你比苏有光更不明白,人心的卑劣可以到何等的地步。”
龙傲天冷笑着,目芒如电,扫视着这一片血腥的凶杀场。
他与井直盛率领着一干死士,如同幻影,消失在场外。转瞬之间,山庄内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气息,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弥漫在空中的血腥气,以及后院冲天的火光。
当下山打水的仆役们看到庄内的惨状,一个个全部惊呆了。
他们哭喊着,扑向仍旧端立在场中央的白军浪。
这顶天立地的男人,身躯依旧兀立不倒,可无论仆人们如何呼喊,都已经无法唤回他的生命!
……
当吴锋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与薛洗颜和云海岚对饮。
啪地一声,精美的酒杯落在地面上,摔成了粉碎。
“叔父……”吴锋口中呢喃道。
那个顶天立地,强大得似乎永远不会动摇的男人,竟然就这样遇害。
当他听完具体情况的描述,吴锋的脸色顷刻变成了骇人的铁青,令薛洗颜和云海岚看得都有些害怕。
前来报信的家臣也颤抖着声调:“堂主大人……息怒……”
吴锋一挥手:“你出去吧。”
待家臣出去之后,薛洗颜用纤巧的小手握住吴锋的手掌,幽幽叹息道:“锋哥,这下你有麻烦了。”
吴锋咬着牙,牙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很少如此愤怒。
“叔父没有继承人。”吴锋一字一顿地道。
薛洗颜怅然道:“是啊,叔父去世,他治下的大片领地,都将归你所有。根据谁动手谁得利的原则……”
很显然,哪怕那些战斗力不强的仆役仍在庄内,龙傲天一众也未必不能得手,但却绝不能将那么多仆役杀尽,之所以放火骗走他们,就是为了避免出现目击者!
“庄子里一定有内鬼,但没有人消失,所以内鬼被杀死灭口了,伪装成抵抗而死。”吴锋恨恨地道。
他当然可以宣布是神霄道所为,而现在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作为证据。
但关键是——有人愿意相信么?
现在的神堂,绝对称得上主少国疑。而叔父作为托孤重臣,身份却极为敏感。
历朝历代,有多少托孤重臣能够善终?
吴锋明白,他掉进了一个恶毒到极点的陷阱,将要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如若辩解,结果多半是越描越黑。
因为神堂众臣对于他这个缺乏根基的堂主压根没有多少信任,而从今以后,苏灿也定然会在暗中推波助澜。
然而吴锋最为痛悔的是,为什么没能想到这点?
他太习惯于叔父的强大,以为那点伤势并不要紧,以叔父的武勇,哪怕面临千军万马也能杀出重围。
何况在神堂的地盘上,敌人不可能调集起太多人手发动袭击。
于是转瞬之间,那位天神一般的男子,便已魂归浩茫!
平心而论,这并不能怪责吴锋。内忧外患之下,他有太多事情要思虑。
但龙傲天这一策略实在太过卑劣,成功地寻找到了吴锋的思维死角,一旦计策成功,便再无挽回的余地。
云海岚在一边听得瞠目结舌。
她想不到,人世间竟能有这样的卑劣。
愣了一阵,她方才柔声宽慰道:“小锋,也许是你想多了。你为神堂也说得上呕心沥血,他们未必会认为是你下手……”
吴锋叹息着摇头。
“我越是显出中兴英主的姿态,就越有下手的理由。换一种说法,倘若托孤重臣并非叔父,而是林秀贞的话,我大概会怎么做?”
云海岚眨了眨眼,顷刻沉默。
以吴锋的骄傲,又怎愿意每有大事,必须与林秀贞这种庸人共商?
“那些豪族当然不在乎托孤重臣是叔父还是林秀贞,也决不会因为叔父英雄盖世,就觉得我不会对叔父下手。他们眼见叔父的领地落入我的手中,只会人人自危……”
薛洗颜也在一旁点头:“越是强力的领袖,为了整合内部就越发不择手段。父亲为了扩大直属领地,杀人无数,可他刚刚夺权成功的时候,天子峰门主的直属地只占整个汉中的二十分之一不到,只是大小山头中的一座孤岛!”
云海岚轻声道:“既然如此,小锋你是不是将叔父的领地分给那些重臣,来证明你的清白,并拉拢人心?”
薛洗颜眨了眨眼睛,托腮沉吟。
云海岚的计策一向不高明,但这一计却有可取之处。
要想分化瓦解苏灿的支持者,就要拿出实际的好处。如果得到了土地,姜仁、林家兄弟等人也许便会倒戈到吴锋这一方。
吴锋却是摇了摇头:“不行。”
“地方势力绝对不能纵容,不然即便消灭了苏灿又如何?豪族坐大,太阿倒持,结果难道不是比兄弟阋墙更可怕?”
云海岚怔住。
薛洗颜也在心中暗自评点。
云海岚的计策,可以有效地解决眼前的问题,却将埋下远处的隐患。养士如饲虎,太过满足他们的贪婪,同样会噬主。
面对骄横的臣子们,吴锋一派傲然,不肯后退半步。如果能够撑过去,当然是海阔天空。
“爹爹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薛洗颜握紧吴锋的手掌,与他四目相对。
吴锋点点头。
他已经做好蒙受万千骂名和侮辱中伤的准备。
龙傲天这一出毒计,令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威压,顷刻变得虚浮不实。神堂内部,很快便会人人自危。
但只要有天子峰作为他的坚实后盾,他便能咬牙撑过去,只要完全整合了内部,神霄便全然不足为惧。
他已没有时间悲伤,有太多事情,等待他去做。
吴锋扬起头,望着天边流动的云霭。
叔父,您若在天有灵,也一定想要看到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神堂——它毕竟是师傅与您的心血。
你教给我宁折勿弯的侠者之道,而今天我面对满地的强臣,亦不打算后退一步。若有心怀不轨之徒,那就都粉碎了吧!
云彩被阳光映照成鲜红的颜色,有若漫天的流火。
而烈火当中,似有一道永生的英魂向吴锋展开赞许的笑容。
第二百三十七章 猴
作为神堂的二号人物,实质上的副堂主,白军浪的葬礼举行得格外隆重。
吴锋妥善地处理了接收领地和安抚遗臣的事宜——白军浪的领地上有大量家臣和士卒,城堡亦是防备森严,但他太过托大,往往居住在偏远的山庄当中,才让凶徒得以得手。
吴锋的稳重,反而加重了神堂众人对他的疑惑。
每当重臣议事,诸人虽看似恭敬,吴锋却能清楚地从他们眼底看到怀疑的神情,似乎是担心下一刻,屠刀就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谣言如同雨点在神堂的地面上散播开来,真实和谎言被完全颠倒。
“吴锋宣称苏有光殿下是被神霄道所杀,但以苏有光殿下的武力,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他杀害,须得大量的战士围攻方可。”
“神霄怎可能不着痕迹地做到这一点?”
“攻陷清洲之后,苏有光殿下就对吴锋失去了利用价值,反而影响他集权的计划。”
“所以他便这样对叔父痛下毒手?真是冷酷无情!”
“怪不得他能得到那条蝮蛇的青眼,这翁婿二人是同样地忘恩负义,不择手段!”
其中,当然少不了苏灿的推波助澜。
新近征服的玉璧城,几位长老们也对吴锋失去了信任,吴锋被迫将软禁在府中的玉如烟又送返玉璧城,以稳定局势。
当此关头,却又是渑池城城主时信清站出来,力挺吴锋。
“堂主绝非此等人,这一定是神霄道的挑拨离间之计!”
时信清是前任副堂主苏牧的养子,继承了苏牧的渑池城,负责防御岩仓殿的邓爱侯、邓三石父子。因为这个缘故,与苏灿向来不睦。
他当然是害怕苏灿上位之后,为了夺还生父的领地对他下手,但这话由他说出来,却也影响了一部分与他交好的重臣,对吴锋大有帮助。
若是吴锋自己辩白,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而天子峰门主薛衣人为了支持女婿,以车船运载大量精制玄铠刀剑,赠给神堂,供吴锋的亲卫部队使用,也令神堂上下都知道,天子峰并不计划趁火打劫,仍旧是吴锋坚实的后盾。
这做法令薛衣人的长子薛定锷极为不满,据说为此大发脾气,把几名侍女殴打成了残疾。
但苏灿等人确然被震慑住,一时半会不敢轻举妄动。
吴锋却不敢掉以轻心。
谣言渐渐散去,但激流只不过化成了暗流,仍然在诡谲的人心之中流涌。
他本来打算趁着攻灭清洲的余威,解决掉叛投神霄的山教继、山陆陵父子,夺回鸣海城等数座城池。但随着这次恶**件,人心涣散,这一计划也化为泡影!
叔父的被害,带来的恶劣影响实是难以估量啊。
……
春风吹不走人心中的阴霾,却很快地吹散了大地上的血腥。
吴锋穿着一身黑色的侍卫服饰,戴着斗笠,行走在孟津城下的街市当中。
从苏梦枕时期开始,遍布豫西各地的关所就被大量撤除,商人们不必遭受重重盘剥,加上武祖大社提供的低息贷款之吸引力,令商人趋之若鹜,各地的街市日复一日地变得繁华。
吴锋继位之后,沿袭了以上的政策,又利用神堂的商路优势,大量招徕西域胡商前来开设商铺,极大地丰富了货物的种类。
但有利必有弊,对人口的流动缺乏监督,也导致安全工作的削弱,重要人物的安全只能通过坚固的城堡来保障。苏有光离开了城堡隐入山林之中,便惨遭噩运,与此恐怕不无关系。
吴锋叹息一声,但聆听着市人的欢声笑语,嘴角处又挂上了好看的微笑。
他缓缓地踱着步子,走到街道的另一头。
东面的市场当中熙熙攘攘,商人和手工业者们脸上浮着喜悦的气息,显出他们富足而满意。
一旦百姓富足,吴锋心中也会感到充足。
商业的繁荣,也会促进文化交流,让人才们更加情愿地来到这里。在市井当中,吴锋已经找到一些在文武政商各方面有长处的人物,并加以起用。
门第和家世从不是他用人的标准,富有教养的高门的确更容易出现人才,但底层百姓却有着巨大的基数,任何一方都不能偏废。
这片市场里头都是些小商人,他们没有精美辉煌的店面,或是摆起地摊,或是用可以拆卸的木板搭成简陋的窝棚,却丝毫不影响生意的红火。
吴锋悠闲地逛了进去,他看到一个用一大堆木箱子加上几块木板拼成的小店。
“生意好吗?”吴锋信口问道。
这是一句废话。
这家店的主人贩卖针线,但光顾他本职生意的人几乎没有——这不代表他穷困潦倒,实际上他穿着裁剪得很得体的袍子,褡裢里鼓囊囊地放着铜钱和碎银。
一个面相富态的贵妇人正千恩万谢地走了出去,这时店主才有空接上吴锋的话茬。
“买针线还是打听事情?”
年轻的店主抬起头来,他身材短小,有一张瘦削的脸,脸上皱皱巴巴地,就像一只猴子。一对三角眼闪烁着精明的光,两只手如同鸡爪子一样。
这样的容貌,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称得上丑陋,但奇怪的是这人的气质有一种神秘的灵气,虽然其貌不扬,却一点不让人生厌。
柜台上稀稀落落地摆放了一些针线,成色都算不上好看。
吴锋笑了笑:“听说你会算命?”
“哈。”猴一样的店主人突然之间眉飞色舞,脸上洋溢出极富感染力的激情:“俺上知三百年,下知三百年,天文地理、阴阳术数,无不通晓。”
这话听起来很是狂诞,但在路上吴锋已经听说有个卖针线的小贩,算命极为灵通。
吴锋击了击掌:“有趣。”
“怎么样,这位武士,要不要我帮你看一看面相?”年轻人眼中精光电转,打量着吴锋:“等到我说完,俺再收你的卦金。”
“不不……”吴锋摆了摆手:“我不是为了自己,你能不用见着人,凭着生辰八字,就算出一个人的命数么?”
“啊呀呀,那都是虚妄之言,莫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命运就会完全相同么?但你若说出这人的一些情况,生辰却未必用得上。”
吴锋不由觉得很有趣。
这不像一般的算命人说的话。
但也让吴锋觉得他并不是骗子。
“那么,你帮我的主公算上一卦。”
吴锋带着命令的口吻道。
“哈……”店主挠了挠头,眼神似有些嘲弄:“你这样的人,凭借贵人才能时来运转,未来如何都由主公决定。不过能够跟随这神堂的年轻主人,也算是际遇不错啊!”
这么大的口气,让吴锋有些不愉快,但他耐心地倾听。
“这位年轻的殿下富于手腕和才能,神堂能够至今尚未陷入内乱,都是拜他所赐。但他性情直爽急躁了些,虑事便可能有不周之处。”
“继续。”
“这样的人当然也需要贵人,没有一位运筹帷幄的军师,他是没法决胜千里之外的。”猴子样的年轻人全无避忌地拍着吴锋的肩头:“你和我都需要一个好的主公作为进身的跳板啊!”
这样的自来熟,却并不让人多么厌恶。
“跳板……你是说你想要效力于我的主公?”
“是他需要俺,如果只是守稳神堂的基业,他自己足以办到。但想要消灭神霄,乃至争霸天下,没有俺的帮助,可是不行啊。”
“你觉得自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师?”
“不但是军师,更是能独当一面的总大将,就像中古时期的卧龙那样。如此,才能弥补年轻殿下的短板。”
这样的狂妄,让吴锋有些不耐烦,但又隐隐怀疑这人看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继续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可知道殿下最近处于苦恼之中?”
店主眨了眨眼睛,突然压低了声音。
“荆州的那位巨人施展了恶毒的计策,但他并不能真正伤害到神堂的年轻主人,而只能帮助他。曾经的神堂分成三份,由武神协调起来,但面对外敌未必能协同一致;当武神倒下,其中一份消失,剩下两份必定厮杀而决出胜负,鲜血洗礼只能让年轻的殿下更加强大,而非相反。”
“你对我的主公倒是很有信心。”
“俺不会看错任何一个人,包括自个在内。”猴子一样的店主人摇了摇头,道:“荆州的那位巨人太偏执了,他的首要任务应该是与青城派和解,让神霄拥有全力进攻神堂,一举碾平的能力,而不是花费心思玩什么小花样。”
吴锋完全肯定这人早已看出他是何人。
“那么,你跟我去见主公吧。”吴锋用力招了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白愁飞,今年十八岁。”年轻的店主用只有吴锋能听见的声音答道:“父亲曾经是神堂的臣子,而自己却是神霄最好的密探——如果得到吴锋殿下信任的话,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了。”
说着,他向吴锋露出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一双三角眼当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第二百三十八章 猴子与狗
“你说你只有十八岁?”
神堂总部侧殿的天井中,吴锋饶有兴趣地问道。
“唔,这还只是虚岁,俺比殿下年轻两岁。”
“但从你的脸上看来,若说你有三十岁也无不可。”
白愁飞抓了抓头:“啊呀呀,小时候俺可是格外地肥胖可爱。但是为了生活而奔波,所以脸都皱了,好在也养成了足以辅佐明主的才干。”
吴锋用炽烈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小个子男人,见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怵色:“你之前说你是神霄道的密探?”
“是啊,荆州的那位知道俺爹乃是神堂的武士,便希望俺借此投奔你,以刺探情报。只不过当个探子,并不是俺的追求。”
说着,白愁飞从腰带里取出了一根金箭,上面有神霄的赤鸟纹标记。吴锋认得,那是龙傲天时常赐给得力部下的信物。
吴锋沉吟道:“这样说来,你完全可能凭借这一番话骗过我,而后继续为龙傲天做事。”
他的话音突转冰冷:“你这样来见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吴锋的左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鞘上,赤霄剑自鸣,如同龙吟震人心魄。
白愁飞却是面不改色,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俺以自个的性命来检验,方能晓得神堂殿下的真正器量。反过来说,殿下也能利用俺的身份和荆州殿下对俺的信任,反过来送去假情报加以误导,对也不对?”
以白愁飞的才能,如果只是想要另投明主,完全不必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之所以向吴锋披露自己曾效力于龙傲天,只因为他想要的,远非神霄道可以给。
吴锋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子让他心动了,这种吃定了他的精明计较,反而更显出超人一等的卓见和气魄。
对于英雄之主来说,对于才能之士的心动之感,比起美女还要强烈。
“你这个人,真的很狂妄。”吴锋感慨道。
白愁飞知道自己已经得到录用,脸上布满灿烂的笑容:“俺要的是殿下的看重,而殿下要整个天下,俺并不能狂妄过殿下。”
“况且。”他搓了搓手指:“真的酒后口出狂言,俺会说将河北冰龙抓来做暖床的侍女,江东猛虎当作赶车的车夫。但如果主公教俺恭敬的话——”
白愁飞突地露出谄媚神色,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弯下腰去,殷勤地说道:“主子,您鞋上沾了些灰粉,奴才现在就给您擦一擦?”
显然,除了狂傲之外,他更有会做人的一面。这样的部下,令人放心。
吴锋不由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必了!你这样的人才,怎能让你做小厮的事情?”
随即又正色道:“不过你是初来乍到,仍旧只能从下边做起,那只猫儿正给我修城,你先跟着他当个工头吧!”
白愁飞自称王佐之才,吴锋让他从工头做起,其实大是屈才。他当初在神霄的待遇,都不是一个小小工头可比。
但他却脸上流露出浓烈的喜悦,稽首道:“臣拜谢主公恩命!”
如此恭敬的模样,与之前那个狂傲到极点的小个子男人,简直不像同一个人。但偏偏这样的行止放在他身上,显得非常自然,一点都不使人厌恶。
明明野心勃勃,为了功名背叛自己过去的主公,却又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一种真诚的气息。
吴锋安排好了白愁飞,叫人带他离开,为他安顿住处。
当天井中又变得只剩吴锋负手独立之时,一道残影闪过,随即罗廷玉便好像闪电一样窜了进来,吓得墙上一只花猫发出惊悸的尖叫。
“老大!”他兴奋地叫道。哪怕已经做了几年情报工作,他仍旧改不了跳脱的本性,好在工作当中一直没出什么纰漏。
“狗……”吴锋沉吟道:“你怎么回来了?声音小一点,别让人听到。”
罗廷玉按照对外的宣传,现在应该已经被放逐,不知所踪。他现在当然是经过易容的容貌,但对吴锋的称呼仍旧容易令人产生怀疑。
罗廷玉突然神色变得恭敬严肃起来:“我在荆州发现一位奇才人物,有必要汇报上来。”
吴锋问道:“是不是一个小个子,长得有些像猴子?”
“正是!”罗廷玉兴奋地道:“他在长沙城里做一名下级卫兵,对于自己的地位很是不满。除了老大你之外,我从未见过别人有他这样的眼光和见识……”
吴锋怵然一惊:“你把你的身份告诉他了?”
“当然没有。”罗廷玉摆手道:“我只是试探他而已……”
吴锋哼了一声:“他恐怕早就看穿你的身份了。这小子刚刚来见我,他算到你一定会过来推荐,所以抢在此前过来,你更能坚定我重用他的决心。”
“他告诉我,他在荆州的真实身份是龙傲天麾下的高级密探。”
罗廷玉一震,而后通体生寒。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多么致命的错误。
那个小个子男人有着天生的亲和力,令身为情报人员的他,也难以对其生出怀疑,乃至推心置腹。
如果白愁飞真的是看好吴锋,打算弃暗投明的话,他自然是有引荐之功。但如果白愁飞只是想做一个双面间谍的话,现在吴锋设立在荆州的情报网,将完全暴露在龙傲天的眼皮之下!
吴锋摆了摆手:“没有确定他的忠诚之前,你的功劳只能先存在这里,先要处罚你擅自和他走得太近的过失。我会调整荆州的情报网,你现在真的被放逐了,找个地方生活,等到我需要你的时候,再回来。”
“这……”罗廷玉浑身颤抖:“不要!”
罗廷玉虽然没有向白愁飞披露自己的身份,但他的确将对方当成朋友,也正是因此,白愁飞才凭借高超的判断能力和直觉识破了他的来历。
“不会太久的。”吴锋拍着他的肩头:“你这些年累了,也太危险。我知道你更愿意作为一名武将,而不是活动于敌后,所以放你几年的假期作为过渡,我会给你足够的财富让你生活优裕。秘密带走你的未婚妻阿松,一起离开吧,你们到了真正成婚的时候了。”
罗廷玉怔住。
他犯下了错误,就理应受到惩罚,吴锋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这样的处置,反而显得有情有义。
但作为一位武士失去了工作却仍然享受俸禄,这样的悠闲令他不齿,也害怕自己在吴锋心中的地位因闲置而下降。
“老大,请不要忘了我。”
罗廷玉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吴锋唔了一声,继续问道:“狗,你以后会怨恨那只猴子吗?”
罗廷玉叹一口气:“老大你放心吧,是我自己技不如人。等我回来,仍旧当他是朋友。”
吴锋突然大笑起来。
“很好,回来吧。我并不打算改变你的工作安排,继续做你的事情吧,等我取下龙傲天的首级,再让你领兵打仗!”
罗廷玉转身过来,大喜过望。
“什么?不放逐我了?”
吴锋负手悠然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如果担心白愁飞出卖你,而把你从岗位上调走,那仍旧让他小瞧了我的器量。我相信他是真心投靠我,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在神霄道这样以门第取人的阀阅中根本没法得到!”
叔父因被背叛而死,吴锋自己也并非没有被背叛过。
但对于初次谋面的白愁飞,吴锋仍然本能地选择全无保留地相信。
因为他从对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东西,高瞻远瞩,雄心勃勃。
这种人看得清大局,知道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对于白愁飞来说,如果把罗廷玉出卖给龙傲天,得到的仅仅是蝇头小利。
并非聪明人就不可信,很多时候,聪明人比起鼠目寸光之徒要可信得多。
非常抱歉地告诉大家
前一阵因为司法考试从一天两章改成一章,但是欠更都补了。不过5月26号和5月27号这两天的更新大约补不了了。最近学习状态非常差,压力太大,不得已之下,这两天就断掉更新稍作调整,5月28日起正常更新。
9月19日司法考试,还有三个多月时间,考完后会很清闲,恢复2更,有时3更爆发,直到本书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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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筑城之策
白军浪的遇刺,令吴锋对城池的安全工作越发提起了重视。
他拨出重金,下令由许丹弦负责增筑孟津等重要城池,而初来乍到的白愁飞,则被吴锋派到许丹弦手下做工头。
吴锋并没有期望白愁飞能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打算等到用兵之时,对方若有良策,再行擢用。
但两个月之后,许丹弦报告上来的消息,令吴锋大吃一惊。
白愁飞所负责的工段,不但效率比其他人负责的区域快上半倍,城墙质量也要胜过一筹!
吴锋立刻下令,再次召见白愁飞。
“你也懂筑城之学?”
吴锋双目灼灼,打量着这个小个子男人。
白愁飞嘻嘻一笑:“俺从来学的是乱世中讨生活的手段,可用不着这个。”
“完全不懂,却能比懂行的工头做得更好?”
白愁飞双手笼袖一揖,貌似恭敬,但他长得好像一只猴子,便显出一种沐猴而冠的滑稽:“俺虽然读书不多,却知道历史上的掌故。当年五胡乱华时候,有个君王名叫赫连勃勃。”
吴锋道:“此人主持修建的统万城,乃是历史上有名的坚城……”
说到这里,吴锋怵然一惊,眼神突然凌厉:“你杀了工匠?”
赫连勃勃亦不懂筑城。
但他为了修筑统万城,下令砌石蒸土,每一段筑好之后,便以锥子刺之,如果锥入一寸,便将工匠杀死,砌入墙中,如果刺不进,就重赏工匠。
如果白愁飞是通过这种手段,得了工效,那么亦当大坏民心。
倘若他真有这样大胆子,纵然此人有再高的本事,如今风雨飘摇之际,吴锋也只能杀了他向百姓谢罪,不然被苏灿煽动人心,后果不堪设想。
白愁飞急忙摆手:“属下岂敢?”
他侃侃道:“赫连勃勃的法子虽然精妙,却也有两个不当的地方。一是杀人太多,失却人心,落下残暴的名声,二是每段修得成功,都须得给赏赐,所费赏金过巨。”
“哦……”吴锋眼神一转:“那你用的什么办法?”
白愁飞道:“我将所监督的城墙分作十段,交由十队工匠,以坚实和速度作为评定标准。声明完成之后,评定最佳的一队给予厚赏,最劣的一队不给分文工钱,还要当众施以鞭刑……”
吴锋心中一计较,当下会心一笑。
白愁飞的办法,只需赏赐十分之一的人,便可令所有工匠都受到敦促。
好赏恶罚是人之天性,谁都不愿意落后,但只要有竞争,就必定会有领先者和落后者。
只有落后者受罚,也不至于招致众怒,落在旁人眼里,反而显得合情合理。
白愁飞不懂筑城,但他看得透人心,所以办起事情就能事半功倍。
这是天赋加上丰富的历练雕琢出的精明老道,看似寻常无奇,却绝非一般人所能虑及。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家伙并非自吹自擂,而是有超越凡俗的硬本事!
“真是妙策,从今以后,做工程建设,一律使用此法。”吴锋拊掌道:“但落后的工匠也要养家,鞭刑可以保留,但工钱扣除三分之一即可,不能让人做了事拿不到回报。”
白愁飞扬起头,双目生辉,露出兴奋之色,鼓掌道:“俺过来的路上,便听百姓说起主公宅心仁厚,令士庶归心。今天一看,果真如此呵!”
吴锋笑了笑,领受了白愁飞的马屁,心中却想,若是过去的自己,怕是对鞭刑也会不忍。
既然无论工匠们怎么努力,都会有人落后,对于落后的工匠来说,无辜遭受鞭打,实在不公平。
但他现在已经不能空谈仁爱,因为自己已是乱世中的一方诸侯。
一统天下的理想,既蕴含着自我实现,也包含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可为了积累实力,便必须以效益为先,不得不令一部分百姓无辜受屈。
矛盾也!
吴锋心中暗叹一声,问道:“猴子,叔父遇刺之后,人心纷乱,物议沸然。以你看来,我要重振威望,有什么好办法?”
白愁飞抓了抓头,露出沉思神色:“之前主公攻克清洲城,神堂内部便一时翕然。依着俺看来,只有再打上一场胜仗,才能让地头蛇们重新恭敬。”
吴锋叹息一声:“以现下的情况,无论对神霄或者三河开战,我神堂都没有那个能力啊……”
白愁飞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卧榻之侧,尚有一家酣睡。一旦收拾了它,神堂才能真正一统。”
吴锋问道:“你是说岩仓?”
岩仓殿与清洲殿并列,如今清洲已灭,同样国小地狭的岩仓自然是合适的下手对象。
“岩仓殿的邓爱侯邓三石父子,如今渐渐有不和之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白愁飞急切地道。
“邓家父子当然不难对付,可岩仓城是坚固不下于清洲的坚城。攻城最难,伤亡极大,如今这风雨飘摇之际,那些桀骜不驯的强臣,又有多少愿意将家族的兵力耗损在岩仓的城郭之下?”
白愁飞爽利地大笑起来,嘴巴向两边大大地咧开:“主公您不是有个世上最好的岳父么?”
吴锋愣了愣,而后与白愁飞四目相对,同声长笑。
这小子,这才见过几面,竟跟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他前一阵刚刚给薛衣人写信,希望再次会面,商议联兵攻灭岩仓的事情,今日收到复信,仍旧老地方相见。
白愁飞的智谋,显然还在云水依之上,得到此人,也许胜过数万雄兵。
吴锋着实庆幸,白愁飞选择投奔自己,而不是为龙傲天效力。
本来龙傲天和自己的好兄弟李询组合起来,便很难对付,如果还有白愁飞出谋划策,那实在难以设想。
吴锋在他肩膀上猛捶一记:“小子,去置办一套盔甲,准备准备,从今天起你便在我的贴身卫队里做队目了!三日之后,我要和岳丈大人再次会面,你小子给我放精神点儿,不然我不介意把你打得很有精神!”
白愁飞嘻嘻一笑,领命而去。
吴锋扬起头,看向渺远的苍穹。
又要再次与那位被称作蝮蛇的枭雄岳父会面,接下来,便是进攻与清洲一样拥有数千年历史的古城岩仓。
那座城池曾承载着吴锋许多回忆,他曾经在其中历练,从稚嫩走向成熟。
当年,吴锋混进岩仓,想要将它夺取献给苏梦枕,却功亏一篑,不得不逃往北方草原。
而现在终于要通过自己的手,将它攫入手中。
吴锋按剑而立,身躯笔直,衣襟在长风中猎猎而舞。
他感到血沸了起来,在狂风中燃烧!
师傅临终也未能做到的勋业,将通过自己来完成。苏梦枕的魂魄,仿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这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吧。
第二百四十章 再会薛衣人
白愁飞恭敬地将一封信的底稿递到吴锋手里。
吴锋拿过来瞧了瞧,只见上头写着“已取得吴锋小儿信任,请道主静待佳音”。
字迹潦草,如同白愁飞的一对爪子。
他会心大笑起来。
白愁飞让他看这封信,是为了让他放心。然而龙傲天收到这封信,同样也会放心。
吴锋知道,如果自己最终不敌龙傲天,神堂被神霄道攻灭,白愁飞一定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然后假装一直是神霄道的优秀细作。
但如若吴锋能一直强大,便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亡国之君,本就不配得到忠诚。吴锋深深明白,自己必须强大,才能让人才甘心被自己所用!
“队伍已经整备好了。猴子,出发!”吴锋顺手收起了这张底稿,大声道。
神堂的仪仗队如同一道长龙,顺着官道蜿蜒南下,将吴锋簇拥在正中。
走在前头的,大都是身材高颀,容貌精悍的壮汉,手持长戟,盔甲鲜明。
个头矮小的白愁飞却混在当中,拿着一根杆棒,摇摇晃晃地走着,显得格外滑稽。
不少卫士都不由想笑,却尽力强忍。
他们知道这小子是堂主目前看中的红人,得罪不得。
会面地点仍旧是淅川西面的矮山之上,那一座古老的神社当中。
薛衣人早已在内堂等候,陪侍的除了安碧如等重臣之外,还有一个彪形大汉。
此人身高一米九有余,五官棱角分明,神情凶悍,留着一部浓密的大胡子。
他的肩头却趴着一只娇小的白猫,全身洁白干净,没有丁点杂毛,与这巨汉形成极大的反差。
吴锋双眼一亮。
这人是吴锋的大舅哥,薛衣人的长子薛定锷,如今二十四岁。
但若从这一脸的大胡子看上去,似是有三十岁不止。假若薛衣人卸下脸上的伪装,怕是做父亲的还比儿子看着年轻些。
说起来,吴锋和这位大舅哥还是旧相识。他当年化名谢衣,混迹于岩仓殿的时候,曾经与来访的薛定锷会面,并且将他狠狠地折辱了一顿。
当时吴锋只有十三岁,这些年来样貌变化甚大,薛定锷明显是认不出他来了。
但这位被呼作“六尺五寸”的壮汉仍旧对吴锋露出极为敌视的目光,眼神如刀,似欲将吴锋撕成极微小的碎片。
上次会盟时,薛衣人曾说过:“如果我哪天有个三长两短,我那儿子只怕要在女婿的门前牵马为奴。”
薛定锷又怎可能不怀恨在心?
薛衣人微微一笑,亲手为吴锋斟上酒水,是江南有名的醁醽酒,酒色澄碧,酒香扑鼻。
“贤婿这一番仍旧是防备森严。”一代枭雄眼神微动,悠悠道。
吴锋带来的仪仗队,装备精良,阵势严整,还要胜过上一次。
而比起上次孤身入内,吴锋身后更是侍立着云水依、妖月空等一干亲信,一个个全副武装,充满戒备之色。
薛定锷翘起木马腿,对吴锋露出鄙夷的白眼。
意思是:枉自我父对你如此看重,今日一见,却是胆小如鼠。
安碧如、铁传甲、全冠清等天子峰重臣也觉着这位姑爷太作了些,天子峰已经对他如此倾力支持,他却还如此戒备。
吴锋脸上却挂上了清美的微笑。
“小婿自然信得过泰山大人。但世事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果我放松戒备前来,岳丈怕是会小觑于我。”
薛衣人大笑起来,拊掌道:“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若对我懈怠,说不定哪天便因为懈怠的缘故,变生肘腋,那时候悔之莫及。”
众臣都不由讶然,没想到吴锋还有这一番计较。
薛衣人一挥手,令大部分家臣都出殿而去,只留下安碧如和儿子薛定锷,吴锋也将一干卫士遣出,只留下亲信一两人。
薛衣人双目注视着吴锋:“村木砦一战之后,神霄名将凋零,人心颓丧。我以为你会选择攻打鸣海城,收复失地。”
鸣海城脆弱,而岩仓城坚固,如果能得到天子峰的援军,看起来显然是鸣海城要更好攻打。
而且鸣海城山教继山陆陵父子以南阳郡内的要地叛投神霄道,已经成为神堂的腹心之患。
“神霄虽然士气低落,但绝不会将到口的肉吐出来。山教继父子奸恶,却擅长守城,我等只要一时攻城不克,便有被来自神霄三河的援兵击其惰归的危险,而现下的局势,容不得半点闪失。”
“岩仓虽坚,却是一座孤城,无论是神霄或者三河都不可能跨越整片神堂领地过去支援。只要筹备足够的粮草,大军长期围困,岩仓城便会不攻自破。”
吴锋井井有条地分析道。
薛衣人笑道:“你前一番杀顾泰能阳伯符,用计极险,如今却变得如此稳重。”
“此一时彼一时。”吴锋慨然道:“那一战只有大胜,才能换得神堂数年内无外患,如今忧患在内,当然得求稳了。”
在玉璧城遇刺,加上叔父白军浪的被害,也让吴锋有所反思。他性情急躁,好用奇计,有时的确缺了几分谨慎。
薛衣人抚须微笑:“只不过,这次再让天子峰白出兵,我手下那些臣子可受不了。你打算给什么好处?”
吴锋沉吟少顷:“破城之日,土地人民归神堂,岩仓所积一切金珠财宝,任由岳丈取之。”
攻打岩仓,需要天子峰大量出兵,围城战更需要长期扎营,没有足够的好处,可说不动天子峰里头那群刺头。
岩仓有数千年历史,城内积聚珍宝无数,吴锋出了这样大价钱,想来能让天子峰满意。
薛衣人正点了点头,薛定锷却大声开口了:“不可!”
吴锋目光迎上薛定锷:“岩仓城内的财富,可不是小数。”
薛定锷冷声道:“财宝再多,也会用尽,土地人民才是活的。我们天子峰助你攻克岩仓,一统天武神教的传承,士卒损伤定然不小。你应当在两派交界之处,割让相当于半个岩仓大小的土地,才叫公平。”
他双目如刀,逼视着吴锋,一股无形的威势,似要将吴锋碾成肉饼。
显然薛定锷如今不但已是征天高手,修为还要在吴锋之上。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主弱臣强
上一次会面时,薛定锷隔着河流看到吴锋衣冠不整,一副无礼的样子,就恼怒地擅自回去了,事后才听到父亲那一句让他万分恼火的评价。
如今见了吴锋,他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薛定锷修为要高于吴锋,但威势如同泰山压顶倾过来,吴锋却依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以神识修为而论,吴锋远不是征天一重天的境界,心境脱俗,当然全然不受影响。
薛定锷见吴锋不为所动,当下咄咄逼人道:“一口一个器量,却不知有舍才有得的道理。如若神堂之主是这般胸襟,我只能感慨妹妹她实在看错了人。”
这无疑是强词夺理,然而古时也有割地缔约之事,薛定锷这一番说辞,并非没有理由。
薛衣人含笑瞧着二人。薛定锷的话,确实站在天子峰的利益角度出发,所以他当然想看吴锋如何应对。
吴锋微笑道:“大舅哥好胃口。”
薛定锷摇头道:“岩仓殿领地广袤,多有良田。而我向你们所要的土地在丹江口一带,绝大部分都是山地林地,价值相差本就不小。这笔生意,你们仍是赚得多。”
话虽如此,但吴锋知道以现在的局面,如果找天子峰借兵以割地为代价的话,自己恐怕要沦为一众重臣的笑柄。
薛定锷见吴锋沉吟不答,冷笑一声,正要继续攻讦,却见吴锋眼神一转:“却不知道,如果我应允割地,这块肉究竟落到谁的嘴里?”
“何出此言?”薛定锷扬声道。
吴锋抿了一口酒:“以我观之,天子峰之病,不在外部,而在萧墙之内。”
薛定锷愣了愣,而后怒斥道:“你不要凭着父亲对你的看重,就如此血口喷人!”
吴锋哈哈一笑:“内兄息怒,萧墙之内,并不是父子之间,内兄何须如此敏感?”
薛衣人闻言,长声道:“我家这小子有几斤几两,老夫清清楚楚,若说谋反,他纵有此心,也绝没这个胆量!”
薛定锷被父亲当面抢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能噤声。
吴锋正色道:“天子峰九千年历史,支派林立,山头如云,太阿倒持的情况极为严重。如果理不顺内部,哪怕扩张成功,也只能便宜豪强势族。我若割让数县之地,地方既狭,必然先赏有功之臣,空令强臣坐大,对天子峰本门又有何益?”
“岳丈大人这些年不急于扩张,更不惜背上暴君之名,都是为了树清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内兄却看不清这一点!岩仓在我神堂体系之中,与听调不听宣的强臣无异,今日天子峰可以为神堂讨灭岩仓,明日神堂也可以助天子峰扫清内患,这正是互惠互利的美事。奈何内兄目光短浅,如此道理都瞧不明白!”
薛定锷颀伟的身躯一震,被吴锋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头顶上顶着的那只小猫差点被颠下来,不由恼火地喵了一声,紧紧地抱住了主人的头发。
薛衣人的确曾经有机会与西面的盟友玄黄教联兵攻灭冥岳,瓜分其土地,却放弃了,正因为不愿意令豪族继续坐大。
薛家凭借下克上上台,根基本就十分不稳,稍有差池,就会又被人取而代之。
如吴锋所说,拒绝割地,只以金帛作为酬谢,反倒是在为天子峰考虑了。
薛衣人心有戚戚焉,端起酒盏感叹道:“贤婿所言得之。昔年周室以八百诸侯得天下,分封诸侯,而终被诸侯困毙,有争霸之心者,也不能不为子孙计啊。”
吴锋举起酒杯,与薛衣人相碰:“闻说汉中有数家势族与北方圣王道宗联结,时有不轨之念,小婿愿为泰山大人攻取之。”
薛衣人仰面向天,将酒水一饮而尽。
他当然知道吴锋说的是客气话。
扫平内患,需要拿得出手的名分,并不是轻易就能找到的。何况吴锋和薛衣人终有一战,等到撕破脸的时候,拉拢天子峰里头的地头蛇还来不及。
但自己的女婿眼界超凡,也让他心中快慰。
乱世终将平定,曾经的硝烟烽火,都将掩盖于漫漫的黄沙。
自己若不能取得天下,也当通过面前这位年轻人,将自己的精神传递到新时代当中。
纵然用鲜血作为对方长剑的滋养,也当本心无悔!
薛定锷却是抿了抿唇,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神色,却无力反驳。
对于主弱臣强的危害,他并不能看得透彻。
他也不知道,天子峰未来的覆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这一次会盟,两派重申了盟约,再次刑马作誓,制定了攻打岩仓的计划。
吴锋心满意足地领着仪仗队,向神堂腹地回返而去。
他的思绪渺然,又飘回了黄河岸边,那一片山峦环抱却不失膏腴的土地。
吴锋曾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十三岁到十六岁。
在一次次的筹谋中,由稚嫩的少年成长为一步百计的智者,顶天立地的男儿。
更何况,那一段岁月,还有成熟丰丽的蓝衣美人相伴。
当年,他与云海岚生死相依,淡淡的情愫,在温柔和血火当中深化成铭心刻骨的爱意。
而且,他与薛洗颜的初次邂逅,同样是在岩仓殿领地北面的风陵渡口。那时两人都只有十三岁,吴锋正要投奔岩仓殿主邓爱侯,打算夺下岩仓献给苏梦枕,而薛洗颜因为母亲的死与父亲大吵一架,为此离家出走。
可以说,那一片土地,承载着吴锋与两个生命中最重要女子的羁绊。
吴锋夺取岩仓的计划虽然失败,但却留下了厚实的关系网。他在岩仓的朋友们,如今仍旧被邓爱侯邓三石父子所重用,只要略施小计,吴锋便能在攻城时得到足够的内应。
而唯一可能支援岩仓的圣王道宗,已经被西北的净土宗僧徒困扰多年,根本抽不出一兵一卒。
看起来一切都如此地完美,不会有任何的纰漏。只要在天子峰的帮助下攻克了岩仓,吴锋的地位将再次稳固,苏灿亦不足为虑。
他甚至已经在考量,是否要以岩仓城作为与薛洗颜和云海岚正式成礼圆房的地点,来纪念那一段从青涩到成熟的少年岁月。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之**。
接下来要发生的变故,将是吴锋做梦也无法想到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冰月冥冥,晚风依依。
淡淡的素白光华散去,云海岚广袖轻扬,自空中飘摇而下,宛若云端仙子。
一瞬间的飘渺容华,令薛洗颜也不由目眩神驰。
“云姨,突破到真尊境了?”薛洗颜眼波流转,轻声问道。
云海岚点了点头。
“我知道如何努力修炼,早晚也会被他赶上。但只要比他实力强上一天,就觉得自己还能保护他,不至于在他面前成为完全的小女人……”
她幽幽一叹,陷入悠远的回忆当中。
“说是保护他,其实以前也多半是靠着他的聪明机智才得以救命。可是至少修为的优势,能给自己找几分安慰啊……”
云海岚神色沉醉,言语之间浑然忘我。
这种完全为吴锋着想的痴情,令薛洗颜不由有些嫉妒。
她忽地凑近身子,将芊芊素手探进云海岚开叉的蓝裙下摆,在对方挺翘的臀瓣上揉了一记。
云海岚如同触电般醒过神来,俏靥飞红,惊叫道:“死妮子,做什么呢?”
薛洗颜嫣然微笑:“真是怕羞呢。云姨上次说自己对锋哥那些半推半就,全是出于女人家的心思算计,只怕不尽是实话吧。”
云海岚隐隐怔住。
的确,她更多地只是害羞而已,对吴锋的引诱,往往都是下意识的。
雍容典雅的成熟美人外表下,云海岚的面皮当真是纤薄如纸,稍稍的身体接触,都能让她玉靥飞红。
她一心为了吴锋,却更情愿把他看作自己的孩子,对于男女之间某些深层的事情,几乎不敢想。
但这样水莲花般的娇羞配上绝世的成熟丰韵,却更能激起吴锋的征服**。
薛洗颜露出小小的得意,牵住云海岚玉手,一起回到房里。
“锋哥说,他要找爹爹借兵,一起攻打岩仓。”薛洗颜问道:“云姨,你们曾在那里呆过挺长的日子吧?”
云海岚悠悠点头。
岩仓,承载了她与吴锋整整三年的回忆。
渐渐变得强大而霸道的吴锋令她既羞涩又惊喜,但她很多时候宁愿他还是那个带着几分稚气的青涩少年。
感情总是纯粹如水晶的时候,才最惹人追思。
“这一战胜了之后,就该圆房成礼了。”薛洗颜垂下眼帘,低声道。
她静静捏着云海岚的手掌:“其实我也有些怕哩。”
云海岚听了这话,玉靥又是一阵烧烫,心中如小鹿乱撞。
薛洗颜不能生育,就必须由她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可是她又是吴锋的长辈,这样下来,可都完全乱了啊!
“人家不要名分,不然就和那两个小妖精一样了。以管家的身份陪着小锋就行啦。”云海岚红着脸道:“孩子的话……让他们认你做娘亲好了。”
平妻和正房都不可能对等,云海岚也绝不甘心做侧室。
薛洗颜嗯了一声,忽地绕到背后,抱住云海岚的娇躯,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哼吟:“云姨,你的身子好软。”
“啊?”薛洗颜突然来这么一句,云海岚有些不知所措。
但云海岚肌体丰腴,雪肤莹润,当真是花凝晓露、吹弹欲破,殆非人间应有。饶是风华绝代如薛洗颜,也不由暗生羡慕之心。
薛洗颜将精巧的琼鼻贴着云海岚灰白色的发梢,轻轻嗅着其间的淡雅气味。
极阴之体的女子,气息清雅,浅嗅是海棠无香,深品才觉着纯净之极,无比地令人舒服。
“云姨,让人家抱一下你,好吗?”
她似是央求,却无比熟练地将云海岚的身躯打横,坐到绣墩上。
“小丫头,你……”云海岚微恼道,她个头与吴锋差不多,比薛洗颜高接近半个头,却被她这样抱在身上。
可是薛洗颜的动作温柔如水,乖巧的眼神、轻柔的话语,更令她心神微醉,难以挣扎。
云海岚轻叹一声,似是认命般将娇躯靠在薛洗颜怀里,形成侧坐的姿势。
这几年小丫头平平的胸口也已经发育起来,虽然比不上云海岚的潮翻浪涌,但终究有些起伏,让云海岚靠着很是舒服。
薛洗颜没有继续动作,望着云海岚的侧脸,眼神迷离,发出几声梦呓般的呢喃。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将她抱在怀里,软语温存。她便问母亲,为什么都是娘亲抱她,而不是反过来。
母亲便笑着说,等我的颜儿长大后,能孝敬娘亲了,娘亲就让你抱着。
她的母亲很少笑,往往都是一副轻愁如丁香的模样,所以那一次笑容,便让她刻骨铭心。
现在她已经长大,可是娘亲早已不在。
薛洗颜眼神飘渺,如同流烟掠过云海岚的面颊。
这位蓝衣女子有着与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气质,和同样的娇羞温柔。
所以十三岁时的那次邂逅,注定了三个人之间永远的羁绊。
虽然不得不与对方共同分享一个男人,让薛洗颜很有些不甘。
但至少,这样的日子不孤单。
而孤独,正是她最害怕的。
吴锋静静伫立在窗外,瞧着这静美无垠的双美图画。
红烛的暖光,洒落在两女的身上,光线疏淡迷离,越发显得她们容颜如梦似幻,犹如神妃仙子。
他终究是按捺不住,从窗口飘了进去。
云海岚见吴锋穿窗而入,顿时一惊,想要从薛洗颜身上挣脱下来,却被逼近的吴锋按住,微笑道:“不要动,这样很美呢。”
说着,他将二女当作一个整体一同抱起,坐到青藤躺椅上。薛洗颜的屁股压着吴锋的大腿,云海岚则被吴锋放横了揽住嫩背和腿窝,只有****压在薛洗颜的腿上。
“回来了?”薛洗颜柔声道。
而云海岚则是羞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柔媚的眼波传递着自己的情意。
吴锋将云海岚的小腿放到躺椅扶手上,便用右手解去她云履罗袜,在玉足上温柔摩挲,口唇则细细吻着薛洗颜的脖颈,绝不厚此薄彼。
“你爹还是那样痛快,不过你大哥对我态度可很是不好。”
薛洗颜嫣然一笑:“他若知道你就是在岩仓殿曾折辱过他的谢衣,更会恨不得把你剥皮吃了。”
“那群天子峰重臣神色也不好看。”吴锋道:“他们都不愿意为神堂出兵呢。大战在即,我还是写信给你爹,让他梳拢下人心,免得出事。”
“放心。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爹爹以外姓入主汉中,真正服气的有几个?可是出头的椽子都已经粉身碎骨,在爹爹的恩威并施之下,他们也只能乖乖听话……”
薛洗颜的话音突然一顿:“坏蛋,你的手摸到哪里去了?不许欺负云姨!”
吴锋的手掌从云海岚的脚掌上向上逡巡,已经沿着裙边开叉滑上肥嫩的大腿,正在向**挺进。
云海岚也眼波迷离,颤声道:“小锋,不要……”
吴锋大笑道:“用不了多久你们都是我的人了,现在摸几下还不行么?”
薛洗颜瞪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就不行!”
说着,将吴锋的手掌一把攥住。
吴锋却偏过脑袋,将嘴唇印在云海岚的红唇上,深吻起来。
云海岚芳心忐忑,娇躯轻颤不已,却很快沉醉在吴锋熟练的长吻当中,津液交换,唇齿迷离。
薛洗颜耸了耸肩,摊开双手,露出气恼神色。
……
天子峰的兵马,一天天地开始调动。
薛衣人亲自率领最早调动起来的两千七百名精锐战兵,驻扎在丹江口一带,预备随时渡过淅川,进入神堂境内,支援吴锋攻打岩仓城。
长子薛定锷负责征募后续部队的工作,已经征集起五千名以上的战兵,更多的豪族部队还在如同潮水一样涌来。
当天子峰内部稳定之后,表现出的动员力令人咋舌。汉中一带久无大战,人口稠密,不是被战乱摧残过的豫西地区可比。
薛衣人调集这样庞大的军队支援吴锋,正是想要利用绝对优势的兵力一举荡平岩仓,也让神堂内部反对吴锋的势力知道畏惧。
然而变故,就在肘腋之间发生……
第二百四十三章 急信
清晨。
一只硕大的白鸽,从长空之上飞掠而下。白鸽的腹部,插着一根利箭,殷红的血滴,从上面点点滴落,将毛羽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赤色。
白鸽发出一声带着凄厉的长鸣,落在庭院当中。
屋内,正在梳洗的薛洗颜听见这熟悉的鸽鸣,立即将**的头发稍微拧了拧,随手用一支银环束起,便奔到屋外。
吴锋在隔壁听见她脚步声急促,也停了练字,冲了出来。
白鸽坠地,一道素光闪过,化为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这女子年貌大约三十许,眼角已经隐隐可见几丝鱼尾纹,但面庞上还残留着**分的青春秀美。
她随意地将腹部的长箭拔出,扔在地上,霎时间鲜血汹涌而出。
“洛将军!”薛洗颜惊道,却见这女子早已下拜道:“洛霜参见公主殿下和吴堂主。”
她的动作极为洗练,下拜的同时,已经扯断一截衣带,将伤口绑住,接下来解下腿上绑着的书信,递向吴锋:“吴堂主,这是掌门大人给您的急信。”
吴锋接了信笺,飞速拆开,薛洗颜则是惊道:“洛将军,是谁敢伤了你?汉中那边出什么事了?”
“你大哥……”洛霜叹息一声,薛洗颜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急忙凑到吴锋身侧,一同阅读那封信笺。
信是写在一张羊皮纸上,并未装入信封,而是卷起后用火漆封上,显然书写得极为仓促。吴锋开拆后,却是立时看得一阵凛然。
薛衣人虽非高门出身,文采风流并不下名士中人,但这封信,文字却极为平实。字迹略有些潦草,然而潦草当中,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平静。
“贤婿见字:
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已在战场上,与逆子作困兽之搏。未能听你良言,以致祸起萧墙,悔之晚矣。
定锷交结豪族,韬光养晦至今,如今汉中军力,十之**,在他之手。观其行事,果然是我之子,思及此地,却也欣慰,只恨不能亲眼见你和颜儿之婚事。人生苦短,大事何必延挨,早日完婚,也令我及你师尊安心于九泉之下。
汉中千里沃野,便留作颜儿嫁妆,逆子虽非庸才,终不是你对手。不必留他性命,但不赶尽杀绝,为薛家余几丝骨血,足矣。
如今神堂实力,不及天子峰之半。万勿出兵相救!欲得天下者,岂能打不可胜之战?息兵安民,积蓄实力,待时机一到,攻取并州,全据南阳,逼降襄阳三河,压制荆州神霄,再兵下汉中,为我复仇,可也。
切切!
天子峰掌门薛衣人字”
看完此信,一向平静的吴锋,霎时间也目眦欲裂。
一向的不祥预感,终于成为了事实,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会盟之时,他已经隐隐感觉薛定锷有些不对劲,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大舅哥藏得如此之深,竟能在薛衣人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心尽数拉拢过去!
薛衣人不仅仅是他挚爱之人的父亲,更和他是忘年知己。这个世界上,能真正懂他的人,实在不多。
而薛洗颜更是如被五雷所殛,倾城容颜登时灰败,眼泪几乎便要坠下来。
她强忍悲痛,道:“洛将军,你受伤如此之重,留下来休养吧。我给你上药。”
“不用了,公主殿下。”洛霜只是微微一笑:“掌门的意思,我已经带到,现在我得立刻飞回去,陪他一起战死。我虽不是人族,但掌门大人执政汉中以来,广修药堂,打击垄断,每有疾疫,则散家财以招募医士,购置石灰,焚烧尸体,这些年来,瘟疫未曾大行,我等禽鸟一族最惧疫病,也深受其泽,受人之恩,当以国士之义报之。”
吴锋此时神色已经平静,淡淡望着这白衣女子。
但薛衣人的魅力,已经可以从她身上看到。
少时行事全然不择手段,弑师上位,强娶师娘为妻,掌权之后,冷酷专断,果于杀戮,又多猜疑,属下有小过,则不免惨死,这是薛衣人之恶,若放在盛世之时,已可称穷凶极恶。但重民生而轻财赋,兴农桑,抑豪强,鼓励市易,重视医药,虽居上位,而生活清简,一如少年之时,这又是极大之善,活人无数,令汉中成为这乱世之中,一片繁荣净土,佛门那些虚伪的菩萨、罗汉,断无这般功德。
杨麒、甯缺等人,是纯粹的枭雄,带来的几乎都是灾难与破坏。而薛衣人则是英雄与枭雄合为一体的人物,不必礼贤下士,人心自然感其德义。
薛衣人曾言,当年一步步往上爬,杀人无数时,便总是想着武祖护佑,令他完成复兴武家的使命。如今他虽是功业未竟而身死,但九泉之下,却也不愧本心。
“公主殿下,不要哭哦,你从小就不爱哭的。”洛霜向着薛洗颜微微一笑,忽地移近身躯,凑过口唇。
薛洗颜正眼眶中泪光盈盈,骤然一惊,却听洛霜道:“你不是最喜欢如此么?现在我快死了,就让我来主动一次,行吗?”
薛洗颜停了挣扎,吴锋则平静地瞧着两位美貌女子恍若无人地在自己面前接吻,吻得天昏地暗。
一时间,庭院中只剩下蟋蟀的鸣声。
但没过多久,洛霜便分开了口唇,转向吴锋道:“新姑爷大人,千万记住掌门的话,不要出兵。你新掌神堂,人心未服,若不能取胜,变生肘腋,你的皇图霸业,极可能化为梦幻泡影!你的身上,可是承载着掌门的信念和希望啊!”
言毕,她化为白鸽形态,振翅飞起。
吴锋和薛洗颜怔怔地瞧着她消失在天际。
尔后,吴锋淡淡吐出两个字。
“出兵。”
薛洗颜骤惊:“锋哥……你……说什么?”
“道理我全部都懂。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的……”吴锋惘然道。
第二百四十四章 笨蛋
大桑城。
这是丹水以南的一座小城,也是天子峰的粮仓之一。
城内一间静室之中,两名中年人手执棋子,相对而弈。
一名俊美至极的少年人瞧着两人的对局,眉间却流露出掩不住的忧色,嘴唇翕动,似欲开言。
穿青衣的儒冠文士挥手阻止了他,轻叹道:“门主,我输了。”
薛衣人笑道:“生死存亡之际,才越发显出弈棋之乐。不如咱们再来上一局?”
“姨父,叔叔……”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
薛衣人转眸看向少年人:“山雨,你是觉得这一战必败,所以我在此下棋全无意义,是也不是?”
巫山雨愣了愣,长叹一声。
薛衣人在上庸郡境内等待薛定锷的后续部队,但当大军赶到的时候,薛衣人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劲。
薛定锷如同闪电一般指挥大军发起进攻,军阵中飘飞着嬴字大旗。
在天子峰上下,一直有传言说薛定锷是嬴无疾之子,而且按时间推算,他的怀胎时间不到八个月,极为可疑。
其实薛衣人在之前就和嬴夫人有了私情,他当然知道薛定锷是自己的儿子,之所以多加讥刺,无非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薛衣人纵容了这个传言,这是出于他稳定人心的谋略,让忠于嬴家的豪族们认为天子峰门主的位置终究会回到嬴家手中。
但薛定锷却反过来利用了这个传言,成就了他的大义名分。现在他自称嬴无疾之子,讨伐薛衣人就绝非弑父之举,而是为父报仇的大义之行。
薛衣人在汉中的高压统治,令大部分豪族头领们敢怒而不敢言,却没有一个人能凝聚他们,现在薛定锷以大义召集,使得豪族纷纷响应。转眼之间,薛衣人就尝到了方寸之间,皆为敌国的滋味。
以精妙的指挥,薛衣人摆脱了薛定锷的攻击,将军队带入大桑城,固城自守,薛定锷在攻城不利之后,将大军驻扎在丹水北面与薛衣人对峙,同时在魏兴郡方向塞住汉水要道,截断薛衣人归路。
薛衣人微笑道:“中古那位宰相大战之前为稳定军心而弈棋,是因为还有两三成胜算。但现在我却是丝毫胜算都没有。”
“只是命数终有尽时,我既看明白这一点,畅意以死,岂不远胜于恐惧悲哀而终?”
言语间大袖一拂,黑白棋子落回棋盒,如泾渭分明全不相混。
青衣文士凝视着薛衣人,喃喃道:“门主,其实你这次失误之处,并不在世子,而在井道利身上。”
薛衣人望了望屋梁,轻抚长须:“是啊。”
井道利是他的义弟,也是天子峰的副掌门。
他并非对薛定锷全无防备,组织后续部队的事情,是由井道利与其共同负责。
而且井道利真正的身份,是他的亲弟弟。
他觉得平定汉中内部纷繁的局势需要帮手,才让弟弟从西域过来,以他义弟的身份与他一起安定局势,压制支派豪族。
薛衣人知道薛定锷反叛的时候,就明白,本应该监视薛定锷的井道利,反而和薛定锷联手了。
他一度不解。
如果说豪族头领追随薛定锷,是因为薛定锷愿意和他们妥协,把薛衣人征收走的领地还给他们。那么他从没有亏待自己这个弟弟的地方,而且井道利已经是副掌门,追随薛定锷,薛定锷又能给他什么?
但现在薛衣人已经想通了。
背叛未必是因为贪婪,还可能是偏激带来的恨。
当年父亲重伤回到家中,让薛衣人易容后冒充他。
然而井道利同样长得和父亲十分相似。
井道利认为如果当年父亲选择的是自己,现在汉中之主就应该是他!
长期的怨念,令井道利失去了理智,哪怕得不到任何好处,也要将一直比自己耀眼百倍的兄长亲手毁灭。
薛衣人自语道:“小弟你的才能,也许足够给我的女婿做一名大将,但你这样做之后,你明明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注定要与他不死不休。如果他真的能崛起的话,你又能在他的兵锋前存活多久呢?”
他的话语中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恨,似乎完全看透了这一切。
巫山雨的话音急促起来:“姨父,叔叔,既然没有胜算,为什么还要打这一仗?我们只有两千多名战兵,而世子部下仅仅是战兵就超过万人!离开,找机会东山再起,不行么?”
薛衣人笑了笑:“嬴无疾曾经逃走过,投奔了苏梦枕,成为苏梦枕手中的傀儡和讨伐我的大义名分,在汉水之战中又被急于逃命的苏梦枕无情地抛弃,最终被我亲手杀死。你觉得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名位累人,他是一派之主,便注定了他落到别人手里就只会成为一面攻打汉中的招牌,绝不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巫山雨语塞,目光却依然闪烁。
他自幼丧父,是叔父巫启梁将他抚养成人,而姨父薛衣人也曾多加照顾指导。
现在薛衣人一意战死,叔父作为薛衣人的亲信之臣,只怕也是决意殉主了。
“我也留下。”他嘴唇翕动,终于艰难地道。
他还年轻,没有享受到生命的美好,对于死亡有深重的恐惧。
但在节义面前,巫山雨不愿意让自己做懦夫。
巫启梁摇摇头:“山雨,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巫山雨一愣:“为什么?”
巫启梁平静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巫家这一番逃不过灭门之祸,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我那几个儿子已经被世子捕杀了。你现在逃出去,还能给巫家留下一条血脉。”
薛衣人在天子峰内部集权,要削除旧世家的领地和权力,也必须重用某些家族,作为手中的利刃。
巫家是其中之一,这些年受了薛衣人极多恩惠,势力大增,却也成为众矢之的。
光是归还削夺的领地,薛定锷不足以满足那些豪族头领的胃口,当然还要消灭一些和薛衣人走得太近的家族,用他们的血肉作为赏赐!
巫山雨彻底僵住。
他想起几名堂弟的笑脸,最年幼的还不到五岁。
汉中已经安宁了太久,让他感觉不到乱世的氛围。
然而乱世的法则正是如此残酷,失败者,灭门覆族!
他知道棋力一向胜过薛衣人的叔父为什么会败了。
巫启梁将手掌按在巫山雨的肩头,虽然话音平静,手臂却在隐隐颤抖。
“记住,振兴巫家。”
巫山雨刹那间哽咽了。
他看见薛衣人的目光向他投注过来。
他突然露出了几分倔强神色。
“我不投靠吴锋。”
“也好。”薛衣人点头道:“去你愿意去的地方吧。”
他知道巫山雨对吴锋不太服气,既然如此,投奔其他人也不是坏事,以巫山雨的才能,不愁无法出头。
然而命运的力量无可阻挡,注定汇聚的两个人,绝非一时的心意便能阻止!
当巫山雨的身影遥遥地消失在两人的视野当中,薛衣人轻松地掸了掸衣袖:“接下来,可以心无旁骛地打这最后一战了。”
就在这时,一只白鸽急速穿窗而入,化成白衣白裙的清丽女子。
“洛霜将军。”薛衣人淡淡瞧了她一眼:“有新的军情?”
“新姑爷已经发兵了,他恐怕并没有考虑我的劝告……”洛霜话音急促:“兵力——不到四千!”
薛衣人与巫启梁对视。
而后他猛地捶了捶桌子。
“这个笨蛋!”薛衣人睁大眼睛,大声吼道。
第二百四十五章 薛定锷
“拜月三人众拒绝出兵,但也声明不会支持薛衣人。”
在薛定锷的中军大帐中,一名容貌高挑儒雅的中年人开言道。
这人正是井道利,薛衣人的弟弟,薛定锷的嫡亲叔父。
“是吗。”薛定锷眼神骤寒:“不光安碧如那个蠢女人想要骑墙,铁传甲和全冠清也与她同进退?”
这身高六尺五寸的巨汉,此时眼中透发出少有的精悍,锐利如鹰隼。
“拜月教势力太大,关系网更是盘根错节,既然没有公开站在那边……”
“我明白,待到此战事了,小惩大诫就可以了。”薛定锷点头道:“这一番多劳叔父费心。”
“非是我不仁,但你爹太过看重那个神堂野种,长此以往,天子峰基业恐难保全啊……”井道利叹息道。
对于自己的背叛,井道利只能找到这个理由让自己心安。
薛定锷微微一笑:“待到我灭掉了神堂,叔父自然能得到更多。无论吴锋或者苏灿,均不足为虑。”
井道利已经是副掌门,想要得到更多,就须得天子峰扩大版图,他才能水涨船高。
露出赞许地一笑,井道利拍了拍薛定锷的肩头,转身出帐。
当井道利的身影消失在帐外的时候,薛定锷顷刻间猛然咬牙。
他并不打算除掉井道利这个叔父,至少现在不想。
这次为了拉拢那些贪婪的支派和豪族,薛定锷几乎牺牲了薛衣人整合内部的全部成果,哪怕结果掉了老头子,如果他再和井道利火并的话,恐怕马上会被欲壑难填的群狼们撕成粉碎。
但此刻,他高硕的身躯,竟如同飓风中的长树一般颤抖着。
从出生开始,父亲对他的态度就很冷漠,比起对妹妹的宠溺,甚至对那几个侍妾生的杂种,都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愤恨,惶惑,不解,凶狂恣肆的外表下,想法全部掩藏在心灵深处。
随着他渐渐长大,天子峰当中的一股暗流找上了他,那是仍然忠于嬴家的残存势力。
这些人告诉他,他根本不是篡逆者薛衣人的儿子,而是嬴氏的正宗血脉。
想到父亲身量中等,样貌清雅,而自己却高挑剽悍,再联系到从小所受的冷落,一切都仿佛得到了解释。
但他依然恐惧。
那个男人如同一座巨山横在他的头顶,令他不敢生出丝毫反抗之念。哪怕心中已经增添了“父仇”的愤火,他也只能咬牙忍受。
但有一天,他终于想明白了。
以那条蝮蛇的凶狠和诡谲,如果自己真的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还能掌握这样大的权力,一直被他委以重任。
所以一切都只是薛衣人安抚人心的谋略,只是演戏演得太真。
但长期的偏激,已经让薛定锷失去了理智。薛衣人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怕是磨砺,亦令他愤恨不已。
当薛衣人对那个神堂野种表现出青眼的时候,薛定锷的愤恨终于完全爆发。
他知道,薛衣人对于他继承平定天下的事业已经不做期望,转而看好特立独行的女婿。
薛定锷已经不愿与父亲开诚布公,袒露心扉,让父亲了解自己的才能和器量。
但他决不甘心陪着老东西一起无偿成为吴锋的磨刀石!
可是,当自己真正举起反旗,而且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仿佛看到那条绝境中的蝮蛇在向他露出冷笑。
“你在玩火啊。”
山巅之上,薛衣人似乎这样对他说着,话音平静,眼神却带着嘲弄。
是啊,为了谋反,他不得不与贪婪的强臣们合作,牺牲父亲千辛万苦扩张出的直属领地,满足这群人的辘辘饥肠。
他的身边,更有着心怀叵测的叔父。
哪怕解决掉了那个神堂野种,天子峰仍然是内忧外患,群狼环伺。荆州龙傲天、李询,并州邶具教,雍州杨麒,又有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可是,要证明自己,只有这个办法了。
“父亲,我爱你。”薛定锷声音颤抖着,道。
“所以我只能杀了你,让你在黄泉之下,看我如何继承你的事业,这想必也是你希望看到的。”
“我会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一步步清扫掉一切阻碍。包括你的支持者,安碧如、铁传甲这些******,和我暂时合作的野心家们,还有你那心怀叵测的弟弟和自命不凡的女婿,最后是兵多将广、智谋非凡的天下群雄……”
他的双目血红,似欲凸出,双拳紧攥,话音带着恐惧也带着兴奋,渐渐化成了狼一般的咆哮:“这一切很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我会做到!现在以嬴无疾儿子的身份,却保留你的姓氏,当我取得天下的时候,再昭告天下,我本就是蝮蛇薛衣人的长子!”
说这话时,他双眼仍然紧盯着帐门。
帐篷以特殊的材料制成,隔音效果极好,在帐外哪怕以地听之术,也偷听不到丝毫声音。
但他害怕有人突然闯入。
重重的叩门之声响起。
声音带着固定的节奏,那是他派出去的细作头领。
“进来吧。”薛定锷放松表情,开声道。
对方轻轻打开了门扉,快步进来,合身下拜:“禀门主,北面有神堂部队出现,渡过淅川而来,由吴锋亲自率领,人数不到四千。”
这人名叫林山,原名千里觉罗?修,来自东北女真部落,因为当上薛定锷的管家,渐被重用,是薛定锷的头号宠臣。
“是吗。”薛定锷声音沉凝如渊:“动向如何?”
他心中却刹那间燃起了一蓬燎原之火!
吴锋果然来了。
也就是说,终于有机会和那个神堂野种交手了。
那个被父亲认为胜过自己百十倍的粗鲁小子!
干掉他,然后趁着苏灿稳定内部局势的时候,就能从神堂夺取极大的土地,并建立超越薛衣人的声望。
到了那时候,就能慢慢炮制那群贪婪骄纵、反复无常的豪族头领。
“向我军后方移动,似乎打算偷袭。”
薛定锷抓过地图,眼神一扫,决然道:“错了。”
“错了?”林山愕然道:“天色将晚,从时间上看,神堂军在半夜时分正好能抵达我军后营……”
薛定锷眼神骤明:“我军后营布置严整,又背靠山崖,无隙可乘。吴锋的布置不会如此简单,这是他的暗渡陈仓之计。他想要向下游移动,在水流平缓处渡过丹水,而后沿着一条山道前往大桑城,与老头子会师,弥补他兵力不足的劣势。”
林山怵然一惊,而后谄媚道:“门主英明!”
薛定锷冷哼一声:“但那条山道崎岖难行,既然被我看破,只要派出一支轻兵先行渡河,埋伏在上头,就能杀得他片甲不留!”
如果能全歼吴锋的部队,薛衣人的队伍必然不战自溃。而父亲在临死之前,也能见识到自己的手腕和才干了吧!
他的眼中光华炽烈如日芒,似乎对这一战的胜利,已经胸有成竹。
第二百四十六章 蝮之抉择
“禀主上,薛定锷果然中计,分兵把守山道。”白愁飞双手笼袖,恭敬地一揖,道。
吴锋点了点头:“很好。”
他纤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划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明天早上将会起雾。”
一边的许丹弦眨了眨眼睛,头顶上白嫩的猫耳朵颤抖着,怯生生地道:“我可以发表意见吗?”
吴锋叩几笑道:“说吧,小猫。”
“薛定锷军力雄厚,分出少数兵力,仍然远胜我军。其营寨布置大有章法,固若金汤,哪怕我军趁着晨雾奇袭,也无胜算……”
许丹弦话语轻柔,吐词却异常清晰。
他的确不止是擅长筑城,对于行军作战也有一定造诣。
吴锋摇头:“现在薛定锷坚信我会趁机从下游渡河,我若绕过后方,从上游抢渡丹水,直接救援大桑城又该如何?”
许丹弦一怔:“这几日水涨,大桑城边水流越发湍急,我军舟船又无法进入到此处。搭建浮桥渡河的话,非片刻可成……”
他的话音中带着些许惊惧,意思是——如果在半渡之时被薛定锷发觉,发起进攻,后果不堪设想。
“薛定锷已经被我的布置所误导,加上大雾的掩护,足够为我们争取一定时间,但还不够。”
吴锋眼神骤明:“我计划分兵一千,埋伏在敌营之侧。待敌军发现我方动向之后,衔尾追杀。”
许丹弦脸色大变。
“主公!”他不由惊呼道:“我军本来兵力就不到四千,如今再分兵的话,以这支小小偏师牵制敌军,无疑于投肉入虎口……”
他管理内政,当然知道吴锋为了拼凑起这三千多战兵的援军,费了多少口舌,力劝那些私心重重的豪强重臣,用唇亡齿寒的道理竭力说服,才让他们愿意出兵。
如果这一战损失太大的话,吴锋无疑是自取灭亡啊!
吴锋长叹一声。
“没错,这支部队就是交给敌人消灭的。”
此言一出,许丹弦惊得长大了嘴巴,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下巴都似乎要掉下来。
“当年先师兵败汉水,虽然仅以身免,但事后逃回来的兵力也有一半。我的目的,就是要让薛定锷以为再次中计,将偏师当作我军主力而发起进攻。这支偏师则可借助山势以及薛定锷抛下的营寨与敌军缠斗,直到崩溃——那时候,我军主力该已经和那条蝮蛇会师了。”
吴锋的意思是,虽然这支偏师注定被牺牲,却不会完全覆灭,还能够通过溃逃来保全一部分。
他又看向白愁飞:“多亏有你献上的简易浮桥之策,可以节省我军很多渡河的时间。”
白愁飞战前献计,将数块木板以绳索连接,让士兵背负在行囊之中,到了河边不必伐木,只需要将一组组的木板组装起来,就能成为一座完整的浮桥。
听得吴锋的夸奖,这个猴子一样的小个子男人咧开嘴憨厚地一笑,露出满口醒目的白牙。
许丹弦嘴唇翕动着。
他依然无法理解。
神堂如今这样内忧外患的局势,还要牺牲接近一千人,结果仅仅只是和薛衣人会师么?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会师之后呢?主公可有击败薛定锷的计策?”
吴锋揉了揉下巴,忽地大笑起来。
“计策……到时候再想吧,哈哈哈哈哈!”
许丹弦身躯剧震,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吴锋竟然完全没有后续的对策。
是啊——哪怕与薛衣人会师,双方的兵力差距之大,也不是计谋所能填补的。从细作的线报来看,薛定锷用兵沉着稳重,又得士众之心,虽然不擅奇谋,但也无破绽可寻!
难道这真是飞蛾扑火的一战?
许丹弦咬了咬牙,决定拼死相谏。
现在外头都说他是出卖了清洲城才得到吴锋重用,他不愿意被人这样看待。
既然效忠于吴锋,就要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这时白愁飞却笑了笑,用鸡爪子一样的手掌抹在许丹弦的后背上。
“主公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他本就不计划打胜这不可能胜利的一仗。”
吴锋向白愁飞投去赞许的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只要能与薛衣人会师,两军结合至少能够杀出重围,回到神堂的地界上。吸收薛衣人的忠心队伍,足以弥补我军的损失——主公这次出兵,并不是要消灭薛定锷,而是作为一个女婿,让夫人和她的父亲能够团聚。”
“乱世中多有薄情寡义的枭雄,却少见这样有情有义的主公。”白愁飞手舞足蹈,眼神异常兴奋:“堂主对于夫人和岳父能如此尽心尽意,我们这些臣子又有何忧?跟了这样的主公,正是百世修来的福分啊……”
许丹弦垂下头,沉默。
原来如此。
吴锋还是在玩火。
哪怕杀出重围,面对薛定锷潮水一样的大军,损失也必定不小。
薛衣人的部下都是汉中人,他们有多少愿意长久留在神堂地界上也无法预料。
而把薛衣人救回来,如何安置也是个问题。
然而白愁飞说得对,这样的吴锋,正是有情有义的男子,值得臣子为之追随。
只是他既然那样爱他的妻子,为什么又要夺走我的玉姐姐?许丹弦黯然想道。
吴锋却冷冷剜了白愁飞一眼。
“你这只猴子,未免说得太多了些。”
他扬起头,大声道:“只是那个老东西让我亲手杀了他,我怎么能够违背他的心意,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吴锋这样说着,话音中却有淡淡的苦涩。
没有人愿意牺牲忠心的部下,更何况这样风雨飘摇之时。
只是世上终究有些事情,需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谁愿意率领牵制敌人的偏师的,站出来吧。”
许丹弦愣了愣,正打算举手,一直在一边不发一言的云水依却踏前一步:“水依愿往。”
作为一名刺客,她总是只说最关键的话。
虽然她压根没能拿到疾风五十三家的合格证明。
许丹弦这才随口道:“我……”
吴锋点点头:“交给你们了……尽量坚持得久一些,然后活着回来。”
损失接近一千名精锐战兵,已经令他心中隐痛,他绝不能再失去两员大将。
……
与此同时,在大桑城中,薛衣人也铺开沙盘,与巫山雨的叔父巫启梁快速推演着,一个个象征着士兵的棋子在上头飞速流转。
“没有任何胜算啊,门主。”
巫启梁叹息道。
他说的是吴锋。
“那么……”薛衣人平静地道:“这个笨蛋的目的不是干掉我儿子,仅仅是……把我救到颜儿那里去啊。”
“我这种人……”薛衣人怅然道:“我这种人如果贪生怕死的话,自然会抛下部队自己逃走,何须他来救?”
“那个小子不但很爱小姐,看来还真的将门主当作了知己。”巫启梁微笑起来。
薛衣人叹息道:“只是他也不想想,这一战之后无论天子峰还是神堂都损失惨重,只会让荆州方面坐收渔翁之利啊……”
“门主打算阻止他?”
“不能和你多下几局棋了。”薛衣人摩挲着巫启梁这心腹忠臣的背部,有些叹惋地道:“本来还能多活几天,没想到这小子却这么傻……”
身为一代枭雄,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但在这一刻还没真正来临的时候,难免有些恋栈不舍。
但如今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立即去组织士卒,出城应敌。”巫启梁心领神会。
这将是飞蛾扑火的一战。
得知薛衣人战死,吴锋自然会及时撤退,免于遭受损失,亦能坐稳神堂堂主的位置。
城门大开,长风席卷,旌旗飞扬。
薛衣人一身劲装,眼神炽烈,一如少年之时。
明知这一战的结局早已注定,兵力的差距甚至令谋略也无从施展,他仍然决定要尽自己的全力,让这此战精彩淋漓。
自己的儿子成长为能够咬死毒蛇的巨蟒,同样令他庆幸。
薛衣人如同一个骄傲的养蛊者,用血肉和魂魄饲养出最强的蛊,以承载平定天下的志向。
吴锋和薛定锷终究有一天要决一生死,无论胜利者是谁,都是由他所造就,这一点,便令薛衣人感到全身热血沸腾。
“这么多年了……”薛衣人目光一扫,满眼山河如画。
他刷地一声,拔出那熟悉胜过亲人故友的长枪,指向天穹,仰天长啸。
“我的长枪啊,最后随我痛快淋漓地舞一回罢!”
第二百四十七章 前菜
“老家伙出城了?”
身披一袭玄色戎衣的薛定锷得到这一消息,首先喜上眉梢,随即神色却变得深冷起来。
他知道,薛衣人现在出城应战,不啻于送死。
明知吴锋的援兵即将赶到,却做出这样的选择,薛衣人定然也派出了使者,通知吴锋撤军。
薛定锷并不认为自己会和吴锋打得两败俱伤,在他看来,以吴锋那点兵力,他能以不大的损失将其吃得一干二净。
所以薛衣人的做法,在薛定锷眼中无疑是看重吴锋远胜于自己,才想要保下吴锋一条小命!
“既然如此……”薛定锷微微咬着牙,一挥手。
“那就先收拾老家伙,再趁着吴锋还没来得及逃命,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大桑城附近的河岸地形狭长,不适合扎营,因此薛定锷攻城不克之后,就退到了丹水的北面。
渡河之后,丹水很快暴涨,虽然出乎薛定锷的意料,但他早已准备了大量渡船,随时可以渡河进击。
他看向一名瘦得跟竹竿一般的绿甲将官:“竹道尘将军,由你率领四千锐卒作为先锋,渡河进击!”
舟船数量有限,一万多战兵不能一次性渡河,只能先将先锋部队送过去。
但这先锋部队的数量,就已经在薛衣人的兵力之上了。
此言一出,林山等几名亲信都露出疑惑担忧之色。
竹道尘是薛衣人的亲信,薛衣人对他有知遇重恩。
但这次薛定锷举兵,此人却是选择带着大批部兵倒向了薛定锷一方。
虽然众多豪族都想除掉薛衣人,却都不愿意做出头鸟,消耗己方的兵力。薛定锷让竹道尘这个墙头草打前阵,难道就不怕他带着部队又投靠薛衣人么?
但薛定锷眼中却是神光灼灼,全无相疑之意。
“竹道尘将军,还不领命?”
薛定锷笑着道。
“承蒙……门主重膺,属下当……以死相报!”
竹道尘决然道,但言语中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
江水滔滔,水流汹涌中,岸边的木舟解开了缆绳,满载着士兵向着对岸驶去。
如今风向正向对岸,风送征帆,没过多久,船只便已靠岸,士兵们踏着木板跳上河滩。
竹道尘猛打令旗,士兵们迅速踏上干燥的沿河谷地,展开鹤翼阵势。
因为自大桑城出发的薛衣人部,已经占据了沿河的高地,正组成鹤翼阵,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向着河岸汹涌扑来。
而己方占据兵力优势的时候,相同的阵形,便能压过对方的地形优势。
竹道尘的面色有些发白。
薛衣人积威多年,他不可能不为之惧。
他攥了攥拳头,鼓舞士气道:“诸位将士,我们对面的那条蝮蛇,乃是夺取天子峰,残害嬴氏的篡逆之徒!我等深受嬴氏数千年厚恩,现门主又是嬴氏遗脉,举义旗以讨凶逆,乃是苍天正理!拨乱反正,在此一举!”
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涌起,士卒们的心绪被义愤所覆盖。
这些底层的士兵们,唯领主之言是听,不知道自己为了谁而战。当直接管辖他们的领主随着竹道尘的长呼,他们也便感觉到自己真是受到嬴氏的重恩,而完全忽略了薛衣人执政的二十多年,他们生活实实在在的改变。
说来很令人沮丧,在乱世中的话语权乃至民心,往往是被豪强所掌控。改革者为了整顿内部、惠济苍生而对豪强磨刀霍霍,结果往往发现,那些被他们施惠的草民们,却将忠诚付与直接统治剥削他们的豪强。
“拨乱反正,在此一举!”
纷扰的呼声,搅动了漫天的战云。那平日里不值半钱的大义名分,在这一刻压过了薛衣人在汉中二十多年的德泽与光辉。
手持缨枪如同疾风一般自高岭掠下的枭雄,眼见这样的场景,也不由一声长叹。
“是你。”他遥遥向着竹道尘道。
“是我。”竹道尘鼓起勇气,向旧主与恩公扬声道。
“留下人头吧。”薛衣人平静道。
“恕末将不能从命。”
“这可由不得你。”薛衣人眼神渺渺,大袖一挥。
薛衣人的阵形如同一只急速振翅的白鹤,沿着崎岖的山坡奋飞而下。
竹道尘一声令下,阵中金鼓震动,双翼张开,准备对下山的薛衣人部发动夹击。
在这并不开阔的河滩地带,并不利于鱼鳞阵的展开。
鹤翼阵克制衡轭阵,同样对于兵力较少的鹤翼阵也有克制功效。
面对过去的主公,这威名震于天下的一代枭雄,竹道尘心中自然忐忑不已。
但他知道,自己只需要撑住,撑到薛定锷率领主力部队完成渡河,便是大局底定。
己方的兵力优势,让薛衣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胜算!
密集的鸣镝声,如同狂蜂阵舞,箭矢首先在两军阵前开始交错,伴随着铁炮的轰鸣。
鲜红的血花在两军阵内绽放开来,坚固的盔甲也未必能抵御死神的镰刀,一个个士兵在悲鸣中堕入亡者之渊。
但其他人依然前仆后继。
当踏上这以杀戮为名的战场,他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战斗,不需要知道恐惧,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杀掉敌人,或者死。
覆盖整个战阵的战气,能麻痹人类的灵魂,令他们视死亡为无物。
竹道尘立身阵前,观看着整个战场的局势。
一切都很正常,这样少的兵力,薛衣人根本玩不出任何花招。
两军顶多打得势均力敌……
竹道尘这样想着。
但视野当中,敌阵移动的速度突然加快。
那些士卒们神情刚毅,全然不惧死亡,视铺天盖地的箭雨为无物。
薛衣人现在身边只剩下两千七百人,但这些人都是对他最为忠诚的将士。
这样的快速移动,只会增加己方在远程打击下的伤亡,因为疾行过程中,步兵格挡箭矢的能力反而会受到影响——竹道尘这样想着。
但他突然感觉到不好。
薛衣人已经变阵了。
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在如此高速的疾行之中,鹤翼阵却飞速向内缩拢,化成一把尖刀。
寒光闪闪的尖刀。
锋矢阵。
长锋破浪,一往无前。
老家伙的练兵布阵之能,竟然比起以往又有精进!
竹道尘面色顷刻变得煞白。
薛衣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
以鹤翼阵引诱竹道尘同样依凭鹤翼阵相抗,也算准了为了对抗威名赫赫的故主,竹道尘必须身先士卒,立身阵势前方,在关键时刻,不计伤亡进行变成,直捣中军,发动斩首行动。
算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顶住!”竹道尘大呼道,喝令自己的亲卫甲士上前。
现在已经来不及将两翼收回来了。
眼见那一袭劲装,衣衫猎猎的一代枭雄脚踏虚空,如同一座泰山一样向着他头顶呼啸而至,竹道尘的心跳急速加快,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迸出。
他想要逃走。
但他唯一的儿子已经被薛定锷当作人质扣押,薛定锷告诉他,如果他在战场上后退一步,结果自己想象。
他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自己这样反复无常之人,死在故主枪下,倒也算是一种解脱——
竹道尘咬着牙,率领精锐卫士们向着敌阵锋锐部冲锋而去。
薛衣人手中长枪一振,漫天的残影划落,甲士们纷纷胸口血涌,倒地毙命。
枪上涌出螺旋状的气劲,直插竹道尘的胸口。
竹道尘手中长剑激荡,试图抵挡。
但薛衣人杀人往往只用一招。
咔嚓一声,剑断,人亡。
转瞬之间,血花在竹道尘的胸口绽放开来。
他没有来得及说出遗言,因为长枪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死了。
临死之时,他终于知道,薛衣人让他留下人头,并不是虚言。
薛衣人抬起头,瞧着竹道尘的兵马发出惊慌的呼喊,向着两侧溃败而去。
但他却是惘然长叹一声。
他看见薛定锷已经带着大部队完成了渡河,在河岸上列开阵势。
风比起之前更烈,渡河也更快一些。
“我的好儿子,你送给我的这盘临行前的开胃前菜,还真是不错呢。”
扫视着竹道尘这负义背叛者的尸体,薛衣人悠悠长叹道。
第二百四十八章 枭雄落幕
巫启梁露出不解之色。
“门主……”他不敢贸然发言,只是恭敬地呼道。
薛衣人修长的手指遥遥点向两侧。
竹道尘死后,他所部的溃兵向着两侧逃去,看似纷乱无比。
薛定锷布在两侧的诡异阵势,看起来松松垮垮,却如同海绵一样,将这些溃兵吸收进去,阵形却丝毫不乱。
“那是吸水阵型。”薛衣人平静道:“我儿子知道竹道尘刚而无谋,必定被我迅速讨取,但他却借此机会全军渡河,以吸水阵型吸收溃兵,完善阵线,转眼之间完成了对我们的包围。”
巫启梁一时恍然。
河滩并不开阔,如果竹道尘部与薛衣人相持不下,那么伤亡必定不小,不管哪一方,都是天子峰的宝贵战力。
同时薛定锷的主力哪怕渡河,却会被阵势完整的竹道尘部阻隔,难以获得投入战斗的有利角度。
这样说来,竹道尘的牺牲,本是薛定锷布置好了的!
巫启梁讶然道:“门主,你已看出了——为何?”
“这一战我只求打得精彩,同样不希望天子峰遭受太大损失。”薛衣人悠悠一笑:“我本是求死而来,竹道尘受我重恩,却背叛于我,我于转瞬间斩他人头,虽死,亦不负一生威名。倘若此战令天子峰损兵成千上万,元气大伤,又有何益?”
巫启梁看到了薛衣人眼中的欣慰之色。
显然,这些都在薛定锷的意料之中,薛定锷算准了父亲的想法,才施展出自己的阳谋。
那位看似戆大的大公子,原来是这样的心细如丝。
“祈祷吧,我的儿子。”薛衣人微笑着:“天子峰有了一位合格的新主人,但除非乱世再持续百年,也许百年之后,薛家才能夺得天下。”
他的神情异常潇洒,不但生死早已被他置之度外,血脉传承也与他全然无干。
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而薛衣人所看重的,是志向的延续。
无论通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或者自己的女婿和忘年知己——吴锋。
薛衣人长啸一声,一挥手,卸去了脸上的伪装,回复到年轻时的模样。
素白色的流光,自他通体绽放出来,光耀寰宇,令薛衣人看起来如神似圣。
士卒们如窥神迹,纷纷欢呼如雷,而巫启梁亦为之讶然,以为薛衣人以奇妙的玄功令自己返老还童,来面对这最后的一战。
但只有薛衣人本人明白,他想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幕,以自己本来的容颜,而非父亲的模样!
这二十多年来,他握住了天子峰的尊位,却失去了自己本来的身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地沧桑倦怠。
“诸位将士,随我冲锋!”
薛衣人目芒骤炽,扬声高呼,枪锋散出夺目的湛蓝,精气神在顷刻间提升至巅峰。
这一刻,他身后的二千七百名壮士,均感到魂血与薛衣人彻底交融在一起,无分彼此。
旌旗猎猎,刀枪森森,战阵当中雄风席卷,形成永远的定格。
此战之后,众人有存殁之分,生者是为人杰,死者亦为鬼雄。
当薛衣人率着仅有的部众,以必死之心冲杀向薛定锷的包围之时,薛定锷也完成了自己鼓舞士气的讲演。
“竹道尘将军曾经受过篡逆者薛衣人的私恩。”
“但区区私恩,又怎敌得天子峰数千年名分传承的大义!”
“他以自己的战死,证明他不是为了私利而战,而是以自己的鲜血,化作一曲忠诚的誓言!”
“千秋壮士,虽死犹生!”
薛定锷以八个堂堂的字眼,完成了自己的煽动,阵中呼声如雷。
“诛灭僭主,拨乱反正。”
“为竹道尘将军复仇!”
群情汹汹,如同洪水无可阻挡。
而薛定锷也完成了自己算计的最后一环。
父亲,这样的表现,你应该还算满意吧——薛定锷心中暗自想道。
举着巨盾的精锐甲士,筑成一座绵延无尽的钢铁城墙,步履如山,向着薛衣人部逼压而去。
掠阵的飞骑,卷起猎猎长风,于原野上急速奔驰。
特制的旌旗连天漫舞,令全军的战气混成地联合在一起,激荡的鼓点,令三军将士热血沸腾,舍生忘死。
静如沉渊,动如狂雷,是薛衣人练兵的可怕之处。
哪怕兵力是父亲的五倍以上,薛衣人更是一心求死,薛定锷也不愿冒被薛衣人凿穿阵势的危险。
这罕见的吸水阵型,便是他用来克制薛衣人的绝招。
阵势层层叠叠,如同海绵一般,化解敌阵的冲击力,最终将对手挤压,消灭。
轰!
薛衣人足踏虚空,步履沉雄,长枪一抖,成片的铁盾粉碎炸开,化为漫天的流雨。
一个个甲士全身甲片碎裂,瘫软在地,五脏六腑均已震碎成泥。
巫启梁等亲信随着薛衣人冲杀,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刺入薛定锷的阵势。
但在薛定锷的精密指挥下,巨大的战阵如同一朵旋转的星云,看似被薛衣人凿得千疮百孔,却丝毫不乱,在流转当中,时时保持着像模像样。
而薛衣人部由于兵力不足,锐气在包围中快速消耗着,看似气势如山,所过之处千军辟易,却明显不能持久。
薛衣人如同一条毒蛇,凌厉决绝,却缺乏持续作战的韧性。而薛定锷已经化身成一条巨蟒,不断地收缩着自己的缠绕,最终将把父亲彻底绞杀。
由于吸水阵型的不断流转,看起来薛定锷的大军损伤不轻,但分摊到每一家豪族的损失,都不算大。
而这些墙头草们也深知,只有除掉那条压在他们头顶的蝮蛇,他们才不用再担忧自己被投入沸腾的鼎镬,而自己的妻子被逼迫在一旁烧水添柴,甚至吃下自己的肉羹。
对于百姓,薛衣人是仁德的统治者,而在绝大部分臣子面前,他确然是最残酷的暴君。
一根长箭破风而过,薛衣人转头看时,巫启梁已然心口中箭,口角流血。
“门主……”巫启梁颤抖着声音道。
他不后悔,一个英雄的落幕,总需要有一些自己这样的追随者点缀,才能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辉。
乱世当中,人命如草,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所以也根本不可怕,重要的只在于要死得其所。
巫家虽然逃不过灭门之祸,但他的侄子巫山雨已经成功逃离,将为巫家传承下血脉,这便令他心满意足。
薛衣人看着这最忠诚部下的逝去,有些怅惘地点了点头。
在薛定锷的严整指挥下,薛衣人本来如同锋刀般的阵势,已经逐渐被挤压得散开。
敌众我寡,久战兵疲,再忠诚的勇士也会渐渐失去斗志。丧失了战意的士兵们,或者被斩杀,或者从战阵的缝隙中逃散而去。
现在薛衣人身边已经只剩下不到五十人,其他还在作战的,都已经被薛定锷分割开来。
而这一战中,他枪下的亡魂却也超过了三百之数。
今时今刻,一代枭雄的眼神和心绪的异常平静。
他看向身边的一名蓝甲勇士。
这人名叫森可成,今年三十三岁,真尊高手。
“我听说此战之前,你已经派人将几个儿子偷偷藏了起来?”
薛衣人悠悠道。
森可成打了个寒颤。
明知主公已经落日斜晖,即将归于落幕,不可能拿他如何。但心中的愧疚仍旧令他不敢面对薛衣人的目光。
“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薛衣人赞许地笑了笑:“那么,你也走吧,现在杀出重围还来得及。”
森可成急道:“巫启梁将军已经为门主尽忠,在下岂能……”
薛衣人摇摇头:“我需要有人给我女婿带去我战死的消息,而你的武勇,也能帮得上他的忙。”
一代枭雄微笑起来:“傻小子不计生死想来救我,我除了空口无凭地说把汉中作颜儿的嫁妆赠给他,怎能不留给他半点实在的遗产?”
森可成一凛,而后眼神立转坚定。
“属下明白了。”
“那就走吧,我为你掩护。”
森可成足下一荡,长风席卷,如同一只巨隼腾空而起。
利箭如同密雨一般射向森可成,却被下边的薛衣人长枪激荡,如同怒龙搅海,纷纷折断。数以千计的箭矢,竟没有一根能够沾上森可成的衣角。
薛衣人眼神一扫,只见在方才一刹那间,身边的数十名勇士,又已折损殆尽。
“很好。”薛衣人话音如水:“终于不必再有顾忌。”
他一振衣衫,脱下了外袍,卸下了贴身的软甲。
纵横一世的孤主,慨然卸甲,枪锋激扬,陷阵而行。
他的长枪所过之处,化成一片血海,而自己最终也葬身在那一片血海中。
这一战之后,有人说,那条蝮蛇终于死了,被新任的天子峰之主薛定锷亲手杀死,而在此之前,被他亲手击杀的战兵,已经超过了五百之数。
而有人说,薛衣人根本没死,只是心灰意冷离开了战场,因为事后示众的那颗头颅,比起薛衣人应有的容貌年轻很多。
相信他死去的人,依然心有余悸。而存有疑惑者,越发生存在恐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