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往事
时间倒退到五年前。
同样是一个冬天,在风陵渡口的一片竹林中,吴锋练完一套剑后,正打算与云海岚汇合,南下渡过黄河而去。
却只听数声清脆的击掌之声,从竹林后方传来。
竟然有人在偷看,而他沉心练剑,完全未能察觉!
一个清脆如碎玉的声音,萦荡传来:“好剑法,虽然力度尚欠缺了些,但是其中意境,却是不同凡响。”
这声音略显稚嫩,但十分清朗。对方的年龄应该与吴锋相仿,都处于变声期。
只见一位少年轻袍缓带,悠然踏入竹林,手中摇着一把折扇,腰间悬着一根晶莹欲滴的玉笛,步履飘洒,一副少年老成的早熟模样。
“多蒙朋友谬赞。”吴锋淡淡笑了笑。
他定睛看这少年,只见他面色极白,修眉隆鼻之间,自有一种逼人的英气,但精致处又不输给绝色少女。
最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的一双眸子,双瞳好似两汪盈盈的黑水银,色浓欲滴,偏偏其中神光湛然,又有种难以逼视的意态。
少年微微一笑:“朋友这话,似有不悦。可是想学当年龙蛇尊者汪超故事,收我做徒弟么?”
吴锋心中惊异,他的确不喜欢陌生人看他练武,但细微的不悦之意,竟然也被这少年察觉了出来。
少年所说的龙蛇尊者故事,是说当年龙蛇尊者汪超曾经被小武神周炳林看到自己练剑,汪超认为对方看了自己练剑,就应该拜自己为师,两人殴斗起来,汪超扯断周炳林一只手臂,才放周炳林离去。
吴锋长笑起来,声震竹林,只见竹叶飞霜纷纷而落:“区区虽然比不上古之名士,却还不至于那样小肚鸡肠。”
这笑声清越,如击钟磬,有一种超然之意。
少年道:“兄台此话说得痛快,如龙蛇尊者之流,却也可鄙。但小生对名士一说,有所异议,无论古人今人,衡量名士常常关联上名门,但名门不见得就出名士。龙蛇尊者汪超也是出身太原王氏,却是俗到骨子里的人物。”
汪超的祖父本来姓王,是声名赫赫的太原王家的子弟,被过继到汪家,由此这一支才改姓汪氏。
吴锋听了少年这话,顿感这人的确对自己口味。以父亲的为人,似乎是出身名门,但也不确定。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也深为孺慕名士之风,但对于名门的腐朽和黑暗,也有着自己的见解。
两人虽然都只有十三四岁,说话起来却都完全好像大人一般。
当下,吴锋也不遮遮掩掩,不等少年发问,便自报了姓名:“河东吴锋。”
少年一摇手中折扇,扇上射出劲气,在地面上写出“苏洗岩”三个大字,却并没有自报籍贯。
不过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也不必多问。
只见名叫苏洗岩的少年眸光闪烁如星辰,道:“相逢便是有缘,我和吴兄虽然只聊了这寥寥几句,但已经可见意气相投。这竹林外有一座凉亭,不如我们到那边喝上几樽如何?”
吴锋坦然笑道:“那就多谢美意。”
苏洗岩碎步轻移,恍若落絮流烟,却不带起微风,衣袂不飘,双膝不曲,仪态显得极为飘然,身法与一般武学步法大异。
两人步入凉亭当中,只见少年抽出玉笛,在尾端轻叩三声,一个血衣老仆便不知从何处闪现出来,身法也是极为诡异,不发出丝毫声息。
老仆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几瓶美酒,一碟肉干,几盘糕点,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又取出四面赤色草帘子,挂在凉亭四方。
最后,这人将一个手炉搁在石桌底下,便转身离开,这个过程不发一语,仿佛哑巴一样。
那小小的手炉放在石桌底下,腿上也不感觉多烫,但不过一小会,凉亭内部就突然变得温暖如春,那四面帘子虽然是草制成,却有着特殊的效果,能够保持温暖。
温度上升到一定程度,便不再提升,维持着令人舒适的状态。
吴锋和苏洗岩似乎都不怕冷,穿得不多,所以如今凉亭当中暖和起来,正觉得舒坦。
两人推杯换盏,一边畅谈天下之事,一边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尽。
苏洗岩看着比吴锋还俊秀许多,吃相也显得很优雅,但绝对不慢,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有节奏地将大部分的食物收入腹中。
桌上食物尽时,暮色终于降临下来。
两人并肩走出凉亭,只听苏洗岩道:“吴兄可是要过风陵渡,去岩仓么?”
吴锋道:“是。”
苏洗岩道:“我虽然也要渡过黄河,但却是一路西去,到三秦之地。”
吴锋没想到苏洗岩不是去三川一带,而是要进关中。不过他可能是在外游历,因为年纪幼小,所以才配了老仆保护。
只见他将腰间玉笛拿起,浮在唇边,道:“天色已晚,不如就此作别。我为兄台吹奏一曲,聊表送别之意吧。”
只见这笛冰玉为身,**绕孔,悬着龙凤挂饰,精致无比。
苏洗岩对吴锋幽幽一笑,道:“这笛子也是名物,不知兄台可能算得上知音么?”
言毕,织指横笛,悠然吹拂,一缕流音,自管中扬出,声韵柔和婉转,渐渐的笛声愈来愈高,声音也愈来愈觉凄婉,当中满是离情别绪。
两人萍水相逢,都是性格超然的少年,似乎并不将分别为意,但苏洗岩把愁绪蕴在这笛音当中,声声勾魂,听得吴锋也不由鼻酸起来,几乎要眼中涔涔泪下。
他是真性情之人,觉着这笛声吹得好,便不由沉浸在这意境中,并不觉得被感染而眼中蕴泪,就是丢脸之事。
一曲吹完,吴锋只见苏洗岩也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好一会,苏洗岩拂袖擦去了吴锋眼中泪水,并不清理,又在自己眼上一抹,拱了拱手,清声道:“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三川我向秦。若有缘,今后自会再见,兄台珍重!”
之前凉亭里一番寒暄,吴锋与苏洗岩就大有知己之感,如今这一番笛声吹罢,相互都有知音难觅的想法。
但吹完送别的笛音,若再迁延,就亏缺风度了。两人正要依依分别,却见一道蓝色身影飘然而至。
吴锋如今旧的关系网完全毁灭,云海岚也不必再避着人,只听云海岚对吴锋道:“小锋,你在这呀,这是新认识的朋友?好俊呢。”
苏洗岩凝神看着云海岚,眼神忽地闪烁起来。
吴锋但觉苏洗岩目光奇异,突闻苏洗岩道:“吴兄,你我萍水相逢,便是知己。这位姑娘容色之美,气质之佳,为我自幼罕见,吴兄若承我之意,便将她让给我如何?”
听到苏洗岩说出这样惊人话语,吴锋不由大惊,没想到刚认识的朋友,便提出这样要求。
“抱歉,云姨是我娘亲的结义姐妹……”吴锋肃容道。
苏洗岩微微一笑:“有超然之心,世俗礼法又何必萦怀?年龄差距亦算不得甚么。我对这位云姑娘一见倾心,可不是虚情假意。若吴兄和云姑娘愿意应承,在下愿以明珠千斛为聘,并当场写下婚书,以示真心……”
说这话时,苏洗岩表情显得一派坦然,毫无造作之意。
听到苏洗岩这石破天惊一般的话语,云海岚也是神色微变,但随即恢复了坦然的神色,嫣然一笑,笑颜娇媚如花。
“小家伙,你想打人家的主意?”她曼声道,声音充满成熟女性的魅力,一字三转,余音袅袅,一种神秘的幽丽气息,自虚无中弥漫开来,带着让人窒息的力量,宛若万朵幽昙,盛放于无声之中。
苏洗岩眸光中露出深深的迷醉神色,似已被云海岚这清美娇柔的姿态迷得骨软筋酥:“小生一片痴心,还望姑娘成全。”
云海岚玉指凌空勾了勾,以腻得让人听着就感觉要化掉的声调说道:“成全?要看你消受得起不呢……”
她本来说话天然就带着一股婉转勾人的味道,如今刻意为之,杀伤力简直难以言说,不唯苏洗岩,就是一边的吴锋瞧着都感觉胸口脸上一起发热。
苏洗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云海岚却已经莲步轻移,走得看似极缓,却又如同闪烁一般,刹那便出现在苏洗岩的面前。
她身材高挑,而苏洗岩毕竟才只有十三岁,比起云海岚矮了半个头。
云海岚抬起玉手,手掌沐浴着流丽的月华,月光仿佛要从上边透过去,照得她娇嫩白皙的手掌一片晶莹。
在墓中多年的沉睡,丝毫未曾损伤她皮肤的细嫩,那股充斥体内的阴冷之气,反而令她越发显得冰肌玉骨,如同雕出的玉人。
苏洗岩只觉这隔得极近的成熟美女明明散发出勾人心魄的软糯魅力,偏偏又有一种夺命般的寒意散出,直冲自己肺腑。还没等苏洗岩反应过来,云海岚的双手便如同游蛇一般轻轻滑上,按住了苏洗岩的脑袋,随即两道高耸的峰峦如同泰山压顶,碾上了苏洗岩的面庞。
这本是无上艳福,但云海岚的胸脯却被一种力量猛地缩紧,苏洗岩只觉自己鼻腔乃至肺腑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抽吸,气流只出不进,绝命的压力,令苏洗岩顿时便要窒息过去。
苏洗岩实在没想到,云海岚的修为,比起保护自己的老仆都要高了许多。
以苏洗岩的修为,运转内循环维持己身的话,一时不呼吸其实也无关紧要。只是云海岚的修为比苏洗岩实在高了太多,在她强大的压迫之下,苏洗岩完全不能运转内循环,如果她不松开苏洗岩的话,不过三分钟,苏洗岩便要被她的酥胸给活活憋死。
被云海岚的衣衫完全包裹住的苏洗岩,裸露在外的小部分脸庞已经露出乌青的颜色,他如同脱水的鱼一样拼命地挣扎着,却因为大脑缺乏空气的供应而显得神智昏乱,只是胡乱挣扎,不能让云海岚动弹半分。
云海岚身躯意态轻盈,在夜风中宛若要乘风而去。但在苏洗岩的挣扎下却是纹丝不动,双腿甚至不发生丝毫的颤抖,更不用说移动了。
两人的修为差距实在太大。哪怕云海岚是修真者,近身搏斗并不是强项,但苏洗岩被她制住,也只能如同蜻蜓撼石柱一般。
吴锋则是几乎瞠目结舌,想不到云海岚做出了这样大胆的举动。毕竟以他的了解,云海岚只是看起来开放,骨子里却是个脸皮很薄的怕羞女子。
只是看到苏洗岩这狼狈的模样,吴锋又心里感觉好笑,还有点解气。虽然他和苏洗岩意气相投,不过这家伙上来就对云海岚口出是非之语,也是自讨苦吃。
云海岚算着再不放开苏洗岩,只怕要出人命,这才把这口无遮拦的小子松开,施施然挪开脚步,只见苏洗岩闭着眼睛,眼泪横流,脸色一片青紫,放下来立刻两手抱着脸颊大口吸气,随即又猛地干呕起来,再不是那玉树临风美少年的从容模样。
“看来你消受不起呢。”云海岚悠然一笑,笑容越发迷离:“再修炼几年,再来打人家主意吧,如今你小子还太嫩了点……”
“这位姐姐……好本事……”苏洗岩咳了好几声,才颤抖着道,脸上青紫褪去,变成难受的涨红。
这时,一个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那个血衣老仆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这人和云海岚一样,神出鬼没的。
“小公……公子,别……闹啦,你出来……厮混这……这许久,老……老爷恐……恐怕也……也等……急了。”
这老仆人看来并不是哑巴,只不过说话结巴,才不怎么说话。
苏洗岩被云海岚弄得半死不活,如今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小公鸡,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用袖子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好啦……我就回去。”
只见苏洗岩和老仆一同离去,很快便消失在竹林的尽头。
吴锋看着云海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我还没捏玉符呢,又被你找过来了。”
“是啊。”云海岚轻声道。她没有提那种冥冥中的感应,但两人之间的神秘联系的确越来越强烈了。
“刚才……真的合适?”吴锋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斟酌着言辞:“你不是……不喜欢身体接触的么?”
吴锋说的是他曾经要替云海岚购置冬衣,用皮尺给她量身材,不小心碰到了她裙子下摆开叉处的大腿肌肤,她立即脸红,露出敏感的神情。
“给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上课罢了。”云海岚很是随意地道:“何况那小子被憋成那样,哪里还能有别的心思?在山上你躺我怀里的时候,可有想入非非么?”
然而,这话说出来,她想起当时的场景,却突然尴尬起来。
很多事情,当时不觉得,事后回想,才会感到面红耳赤。
当时吴锋遭逢大变,心中凄怆,状同疯狂,云海岚母性情怀发作,将吴锋的头按到了她的怀里,抚摸着吴锋的脸,温声安慰。
如今想起来,吴锋并不是小孩子,已经接近成熟,当时吴锋的脑袋就贴衣靠着她那两堆高耸的玉雪,哪怕是嫡亲的姨娘甚至母亲,这么做都不太合适,何况云海岚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两人之间本来就有些暧昧,当时的场景再想起来,实在是愈来愈让人脸红。
云海岚眼帘微垂,偏过脸去,神态如同沾着露珠的含羞草一般幽媚动人。
吴锋望着她如此娇媚可人的模样,不由心中微动,开言道:“云姨,你害羞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
这话纯出自肺腑,是来自心底的自然感受,全无刻意讨好或挑弄的意思,吴锋未加掩饰,便吐露而出。
“可爱?”云海岚听了这话,微一疑惑,随即脸上越发羞红,似乎要滴出血来,她肤色极白,全然不似一般东方女子,因此面红就特别明显,在月下好似折射着光芒的温润红玉:“没大没小的,胡说些什么?”
说罢,在吴锋头上来了个爆栗。
和吴锋相处的时候,她时常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当初那青涩的少女时代。以云海岚的性格,哪怕是认了吴锋做自己的干外甥,却也不介意和吴锋说一些迹近**的话语,然而这种让她感觉又变回少女的感觉,却让她隐隐恐惧,恐惧当中又含着一些更为神秘的情绪。
“好啦,我不说了……”吴锋尴尬一笑。
云海岚偏过身,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用冰冷的手掌让自己脸上的烧烫消褪一些。如果只是靠寒风的吹拂,恐怕脸上只会越来越烫呢。
“对了……那小子,你有什么感觉?”云海岚转移开话题,问道。
“除了对你胡说八道之外,真的挺对我胃口的呢。”吴锋笑了笑:“他说有缘再会,将来一定会有再见的日子吧。我想要做一番事业,总得靠一些有能的朋友互相帮衬,不能光凭一人之力。苏洗岩的背景看来不小,将来应该是可以成为重要助力的人物吧。”
“你能有此考量,当然是好的。”说到这里,云海岚反过来将吴锋一军,眨了眨眼,调笑道:“我还怕你吃那小子的干醋呢。”
毕竟早已不是小姑娘了,虽然刚才脸红到如同发烧一般,但她却能很快调整过来。
“什么啊……”吴锋含糊应对。
“男人都这样。”云海岚嫣然笑道:“你想占我便宜可不止一次,我都记着呢,有机会和你慢慢清算。”
这话语意模糊,越发令人想入非非。但云海岚说话从容之时,便表示她知道分寸所在,心志坚定,能够完全把握自己的心思,情绪不会轻易波动。
她可以肆意挑弄吴锋,但吴锋还不具备和她相对**的气场,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过。这是云海岚的优势所在。单纯的打机锋,很少有人能胜过吴锋,云海岚也不例外,只有出言调戏,她才能偶尔占几次优势,教训吴锋几句,显示出自己的年长,得到解气的感觉。
“随意吧。”吴锋尴尬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北风突然紧了,犀利地呼啸而过。
啪地一声,似乎是有什么断了。
还没等云海岚反应过来,只见她腰上的深紫色长裙便滑落在地。
因为今天不如前几天那么寒冷,云海岚并没有披斗篷,这一刻她玉白的双腿裸露在冰冷的寒风当中,修长晶莹,散发着惑人的光泽,勾人眼目。
云海岚原来穿着的那条蓝色长裙,裙裾两侧都是开了高叉,雪白的大腿根半遮半露,她也不以为意,反而很喜欢他人的目光被吸引住的感觉。
但现在是冬天,穿着的是吴锋买给她的火浣锦织成的紫色长裙,裹得非常严实,如今整个滑落下来,将两条**裸露在外,她完全没有准备。
幸亏里面穿了亵裤,裹住最为关键的部位,不然就真要泄尽春光了。只是蚕丝织成的雪色亵裤太过轻薄,隐隐约约如同一团云雾,反而更加勾人眼球。
吴锋也慌了神,急忙叫道:“不是我做的……”
不过眼前的春光的确美得让他心颤。
“快转过身去!”云海岚俏脸通红,怒斥道。
吴锋这才猛地转身,云海岚慌忙将裙子拉起,发现是裙带断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裙带重新结好,但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又也许是从小娇生惯养导致不擅长折腾衣服,好一阵也没能弄好。
“是那个混账小子干的……”云海岚咬牙切齿道。
苏洗岩看起来被她压得没一点还手之力,竟然还在半死不活的时候搞了这种恶作剧,弄断了她的裙带,只剩一根丝连着,被劲风一吹,于是完全绷断。
手法极为老练,位点把握得极好,看来苏洗岩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云海岚以为苏洗岩完全没有反抗之力,所以压根没有警惕,才毫无察觉。
只见云海岚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道:“小锋,过来帮云姨弄好这带子,但要是你敢……敢乱碰,我肯定……肯定剁了你的爪子!”
吴锋心中暗暗好笑,突然觉得苏洗岩干了一件好事。
虽然他不敢说,但云海岚这急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失态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
吴锋轻轻走了过去。
这条冬裙腰部也挺宽,必须靠着裙带才能扎紧。系裙带时,需要坐在床上或者靠着墙壁,令裙子不至于滑脱,而后再将裙带系上。
如今裙带断了,要给结好本身就麻烦,云海岚手上又要提裙子又要系裙带,的确很是不容易。
其实几门小道术能够处理这些生活中的琐事,只不过现在云海岚惶急无比,方寸大乱,竟然完全忘了那些。
云海岚妙目斜望着吴锋,琼鼻中喷吐出微微的热气,吹得吴锋脸上有些发痒。
他心中隐动,竟是产生了一丝邪恶的念头,要真的借此机会占便宜会如何?
但他随即把这个念头打了下去,道:“既不许我乱碰,云姨你先提好裙子,让裙带滑下来,我系好了还给你。”
这的确是最为有效率的办法,将事情分解成两个部分,不然的话到时候又免不了挨挨擦擦的,倘若对方害羞动弹,碰到什么地方,反而更加尴尬。
云海岚眼神微转,意识到吴锋说得对,当下小心翼翼地双手提着裙腰,同时玉指轻拨裙带,任由已经断裂的裙带滑落在地上。
吴锋这才发现裙带因为绕了几圈,被苏洗岩弄断的并不止一个地方,有几处还有一点丝连着。倘若不放下来的话,压根是弄不好的。
他干脆利落地把所有断裂的地方都完全扯断,而后重新连结起来扎紧。
连结处都打成了漂亮的蝴蝶结,因为这裙带本来很长,可以绕好几圈,如今打了许多个结,也不过少绕一圈而已。
每个蝴蝶结都是一样大小,不肥一分,也不瘦一分,标准得不可思议。
吴锋微微一笑,将结好的裙带优雅地托在掌上。
“小锋……这……”云海岚莲脸晕潮:“你还是直接帮我系好吧,当着你系裙带,有些……”
吴锋点了点头,手掌提着裙带,轻轻按上了云海岚的纤腰。
云海岚正处于极为羞涩的状态,感觉到吴锋手掌的温热,差点就要挣扎,但终究咬着唇忍住,提着裙子的双手小心避让着吴锋的手掌。
吴锋轻缓地将裙带一圈圈缠上云海岚的腰肢,最后用多余的部分打了一个精致的玉扣结,自空间袋里取出一枚红色玉佩,拴在其上。玉佩一派鲜红,晶莹剔透,不含丝毫渣滓,如同一团温火,又似鸽血红凝成的日轮,上面雕着龙凤图案,刀功精湛,一看就价值不菲。
结好之后,裙带上均匀地分布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蝶结,如同群蝶缭绕飞舞,灵动婉约,而鲜红色的玉佩,更给气质阴冷的云海岚增加了三分温热的气息。
“这样就好看多了。”吴锋随意地笑道,退了开去。
之前他虽然刻意避让,没有碰到特别让人尴尬的地方,但手指还是有几次沾上了云海岚晶莹光腻的玉手,惹得对方的手指如同含羞草一般轻颤。吴锋却只当没有感觉一般,继续一丝不苟地进行自己的工作。
云海岚却是怔住了,在细节上,吴锋总是显得无所不能似地,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各种惊喜。
对于无知少女来说,肯定是苏洗岩那种看似风流倜傥,热衷于高谈阔论和惊人之语的少年更有杀伤力,但吴锋这样平时无比骄傲,却在小处却能万般体贴之人,对于年长些的女性,则更能润物无声地突破心房。
所以才有说法,少女的心是木门,被炽烈的火灼烧便能穿透,而成熟女子的心是铁门,只有从容的水才能自门缝中沁过。
云海岚感到一阵恐惧感,她强让自己的视线从裙间那精致得让她忍不住想要再看几眼的绮带上移开,强装着镇静,嫣然一笑:“不错啊,从哪学的?”
“以前研究机关学,热衷于玩绳子,结果从家里翻出一本说衣带打结的艺术书,大约是爹爹烧娘亲遗物时漏掉的吧。那一阵也不忙,便顺手练了半个月。”吴锋道。
“谢啦。还算规矩,我用不着剁你爪子了。”云海岚唇角露出一丝幽美的弧线,但脸上却仍然掩盖不住地微微发红。她的肌肤实在太白,完全掩不住羞涩。
……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一段往事。
这时候吴锋才明白,那老仆当时叫薛洗颜为“小公子”,其实说的应该是小公主,到关键时刻才突然改口。
薛洗颜如同风中迷蝶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畔。
“锋哥,你的云姨对你可真体贴呢……”薛洗颜眯着娇眼,轻笑道。
吴锋登时微觉尴尬。
薛洗颜又对云海岚道:“云姐姐……呀,不对,吴锋叫你姨娘,我当你是姐姐,岂不是折了他的辈分,还是跟着他叫你云姨好了……当初你就看出颜儿是女儿身了?”
“小丫头片子,还想骗过人家。”云海岚乜了她一眼,道。
“骗这个大傻瓜是没什么问题啦。”薛洗颜拉了拉吴锋的手。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吴锋在草原上碰上依然以苏洗岩身份出现的薛洗颜,硬是和她相处了半年,还把对方当成好哥们,薛洗颜忍无可忍才主动表明了身份。
只见薛洗颜又露出狡黠笑容:“锋哥,你当年是不是该感谢我?”
吴锋向她挤了挤眼睛,意思是:你当初要和我在一起,一半原因不就是想要再见云姨一面嘛?现在她倒是回来了,只怕你的手段对付那些小丫头有用,对她可是没辙哩!
云海岚见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不由再次脸红:“你们两个……”却是突然长舒一口气:“小锋,薛姑娘,看见你们这样柔情蜜意,我就放心啦。”
这话说得看似通达,却带着无边的落寞,让吴锋一时间隐隐怅惘起来。
到底是女人,云姨虽然能看起来洒脱地把自己喜欢的少年让出去,可是又真可能心里没有半点醋意?
薛洗颜也算是领教了云海岚的报复。
她本来的确只对女人有兴趣,不然的话,她那表哥是出名的风流潇洒,一点不输给吴锋。
在草原上接近吴锋,一开始的确是为了云海岚,后来才渐渐对吴锋情根深种。
云海岚是吃定了她这一点。薛大小姐如果忍不住吃起醋来,和云海岚斗气,那原来的算计就全部白费了,也实在太不甘心。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装作心胸开阔,一点不担心云海岚对自己的威胁,嫣然一笑,牵住云海岚的手:“云姨叫我颜儿就好了。这宅子里还是冷清了些,云姨进来也多个伴。”
云海岚见薛洗颜乌黑的眼珠子微转,当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不过她当初那个时代风气浮华,贵族世家大小姐里头有“磨镜”爱好的着实不少,她虽然没有这样经历,却也并不十分厌恶。
但她也暗暗下决心,哪怕在吴锋身上不求什么,也不能轻易输给薛家小姐,或者被她轻松占了便宜去。
名义上是长辈,总要拿出些架子和气派来。
前情提要:花仓之乱
当龙傲天回到长沙城中的神霄道总坛时,便得到了大哥暴死的消息。
龙家大公子小时候修炼出了问题,留下隐患,时时发作。虽然不缺乏治政之才,却体弱多病,如今暴病而亡,似乎也不奇怪。
龙傲天对于兄长只做了一个冬天的家主便英年早逝,表示喟叹不已。
只是喟叹,因为前面还有几个哥哥,做家主实在轮不到他。何况他这次北上草原,想要向芦名教的公主求婚结果失败,已经使得他遭到门内许多人的耻笑。
但天有不测风云,变故很快再次发生。
大公子没有儿子,按照顺位继承原则,镇守九江城的二公子就该回来继位。然而因为大公子暴死,神霄道领地开始不稳,九江城兵哗变宣布独立。
大将顾泰能带兵出征,很快平定了叛乱,将罪首全部斩杀,首级都挂在城门之上。然而,二公子全家一妻三妾四子二女,以及二公子本人,早已被作乱者全部斩杀。
三公子龙辉因为曾经犯下极大的错误,被龙战野解除了父子关系,亦不在考虑之列。
于是有竞争力的公子,就只剩下四公子龙在天与五公子龙傲天。
神霄重臣雪斋禅师和大将顾泰能都认为大公子与二公子的死,并非简单的意外。重臣合议之后,决定彻查此事,再决定由谁来继承神霄大位。
调查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大公子死前的几个月,都由一位名为李星的名医负责医治,初时有奇效,却突然暴亡。而这李星,竟然是由一向与大公子极为要好的四公子龙在天寻到,并推荐给大公子的!
验尸结果却没有丝毫问题,得出结论仍是旧疾发作而死。
雪斋禅师和顾泰能等重臣认为这或许是因为李星的毒技太过高超,遂下令将李星控制起来。
但就在搜捕人员赶到的时候,李星却早已不知所踪!
一时间,整个神霄如同沸腾了一般,越发议论纷纷,各种谣言甚嚣尘上。
……
李心月在荆南的群山中疾走,行色匆匆。
她所爱的人为她安排了逃亡路线,让她避过风头,待他成为神霄之主后,再以李心月的身份回来与他相会。
他承诺给她一个平妻的身份,以及一世的富贵荣华,她生下的孩子将被分封到强力的支派,掌握堪比三河剑派或神堂的战力。
目前为止,这条逃亡路线实在十分安全。
她奔进了一个僻静的山坳,这山坳形状特殊,好似女子的**一般。
南国的冬天并不太冷,这个冬天又是暖冬,现在时近芳春,积雪已经化去,草木吐出新芽,绽放着鲜嫩的绿意。
这山坳当中也已初现郁郁葱葱之态。
就是这里了。
李心月怀着喜悦的神情,明亮的眸子扫视,寻找着爱郎留下的暗记。
她展开一幅图画,画上有一株松树,分成七株歪歪曲曲生长向天空,显得十分之怪异。
李心月很快在山坳中央找到了那棵松树。
她取出药锄,在松树下面发力挖掘起来。
很快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箱子,有光亮从其中透出。
李心月突然犹疑了起来。
她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于是她先拔下头上的银簪,轻轻接近箱子。
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取出一枚水晶盘,映照着箱子,手心捏紧水晶盘,细细感应。
也感应不到任何的真元气息。
她这才将箱子打开,珠光宝气登时晃花了她的眼。
祖母绿、夜明珠、猫儿眼、玛瑙、砗磲、钻石、琉璃、翡翠、合浦珠、鸽血红……各种各样名贵的珠宝盛放在其中。
李心月露出狂喜的神色。
她和他在一起,不光是因为被他的英俊和花言巧语所迷醉,更因为她是个极喜欢珠宝的女人。她相信,如果他掌控了神霄,她将得到更多价值连城的珠宝。
但她仍然用头上的银簪试探着这些珠宝,一件件地。
这是她师父留给她的银簪,并非普通的首饰。
世间有三大毒王的说法。其中天子峰主,有蝮蛇称号的一代枭雄薛衣人只是三大毒王之一。
没有人知道,三大毒王都曾接受同一个人的指点,而这个人绰号“药王”,是天下第一神医。
更没有人知道,药王还曾经收了一名关门弟子。
当确定这山一般的珠宝都没有危险之后,李心月心中惭愧,暗觉自己错怪爱郎。
但是做了亏心事之后,总是要慎重一些的。
李心月先把一枚紫金凤钗插上头顶,而后用她灵敏的双目选出最为名贵的几件珠宝,细细摩挲起来,还用面颊一件件贴着,露出极为迷醉的神色。
她对于珠宝的狂热,在这世间都少有人能比拟。
珠宝在她的手中变得温热起来。
李心月口中低低呢喃着,眼神变得越发狂热。
珠宝变得越发温热,李心月喜欢这种温热的感觉,好像它们完全与自己化为一体。
突然间,她手中的一颗夜明珠轰然爆炸开来!
李心月心中遽惊,如被火烫了一般扔下这夜明珠。
但火星四溅,射上其它的珠宝,珠宝便纷纷炸裂,一时间漫天火雨流泻。
李心月被大量的火光和油料喷在身上,发出极为凄烈的惨叫,她想要逃走,却被无尽的火焰包围,全身麻软,动弹不得。
“我……”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但死前的思维总是格外迅捷而清晰,所以她已想明白了一切。
当大公子和二公子死亡,所有剩下的公子必然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
而他亦不放心将杀人灭口的任务交给任何部下。她的毒技高超,一两个亲信搞不定她,人多了又可能泄密。
这处荒山足够荒僻,荒僻到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她的尸体。
他太了解她了,所以能够不派一人,也不必自己亲自出手,就让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死亡的陷阱。
这也正是他一贯的做法,她早该想到的。
在鬼怪一般的松树下,李心月与大量的珠宝一同,化作一个人形火炬。
她想要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龙傲天与雪斋禅师相对而坐。
雪斋禅师虽然是个和尚,却是神霄道内有数的重臣,德高望重。
他更是龙傲天名义上的师父,虽然没什么意义。龙家的子弟都是龙战野亲自教出来的,让儿子们拜家臣为师,不过是强化与家臣关系的手段罢了。
“你还敢来见我?”雪斋禅师平时慈眉善目,待人温雅有礼,此刻却金刚怒目,含着不容逼视的威严。
“在下并不忌讳自己的野心。若大哥安好,傲天愿为一方大将,为神霄开疆拓土。但大哥与二哥都遭此惨祸……”
“咄!”雪斋禅师一声断喝,震得龙傲天高大的身躯颤抖起来:“你该说你四哥有重大嫌疑对不对?”
龙傲天平静道:“我并不打算提此事,但师父既然说了,我亦表示如此认为。”
雪斋禅师冷声道:“大公子暴毙,而后二公子死于兵变,的确没有如此巧合。但若真是四公子所为,他如今早该预备夺位,我却听说他张皇失措。”
龙傲天道:“要么真是巧合,要么四哥在伪装,实际上他早已滴水不漏地展开下一步的行动。他背后有福家支持,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有极大的兵权。”
依着长幼原则,现在该由四公子继位。然而四公子却并非正室所生。
可四公子的身份也不寻常,其母出身的福家,是神霄道中拥兵最广的将门。他若想要夺位,根本不需刻意拉拢任何家臣,便能调动大量兵力。
他缓了缓,又道:“傲天刚刚从草原回来,若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不去草原,便能做更多布置,情况要有利得多。”
雪斋禅师斩钉截铁道:“焉知你不是在故布疑阵,撇清自己?我看着你长大,对于你的为人,清清楚楚!”
他这句话运用了狮子吼的佛力,令龙傲天蓦然改色,不光是身躯,连心脏也颤抖起来,心跳骤然加速。
龙傲天还要辩解,雪斋禅师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你在撒谎,一切都是你在布局。你自作聪明,但我一吼之下,你心跳有异,便出卖了你!”
说话间,一掌虚掐龙傲天脖颈,佛力透体而出。
龙傲天被一只凭空凝成的金色巨手骤然提起,悬在空中,全身被制,动弹不得!
被雪斋禅师猝然突袭,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反抗之力。
龙傲天感觉到自己不但呼吸困难,脊柱、气管、喉结均在雪斋禅师的重压下,几乎要变形。
更可怕的是,巨大的佛力压向他的心脏,令他心脏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
雪斋禅师宝相庄严道:“贫僧受先主重托,断不能容忍一个弑兄的阴险诡谲之徒坐上神霄之主的位置!你的野心,自今日起已是虚妄,若老实招认,还能留你一命,不然立时捏死!”
龙傲天艰难道:“师父……我清清白白……”
雪斋禅师力量更大,龙傲天感到自己的肺部已经在流血。
但龙傲天心中凶横,当下切齿道:“师父……你这样无罪妄杀先主之子,门中恐无人能……心服!”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似是龙傲天心脏破裂。
龙傲天身躯一轻,感觉自己灵魂飘荡,好似死了,这一刻也不知是何思感。
但他眼前渐渐清明。
被雪斋禅师一捏,他肺部受创不轻,当下喷出一大口血来。
雪斋禅师却是点头:“好,好,好!”
“若你中途改口,我立马捏死了你。如此铁骨,却正如同你爹一般。”
眼中浮现满满的赞赏之意。
他顷刻决然道:“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已全然不重要了。”
“我与你父亲不同,不在乎什么长幼之序,只在乎谁能壮大神霄,将我们的旌旗插遍四海!先主待我之恩,碎骨难偿,贫僧亦只能还他一个足以夺取天下的继承者。”
“如果你四哥先来找我,并表现出这般胆识,师父早已加入到他那边。但他既然连这个勇气都没有,又济得甚事?”
拍着龙傲天的肩道:“顾泰能等人那边,由师父来说服。福家的势力太大,在神霄中已经成为一颗毒瘤,尾大不掉。就此铲除,亦是好事。”
龙傲天又喷出一口血,道:“多谢师父。”
雪斋禅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神色,摩挲着龙傲天的头顶,递给他一枚碧绿色丸子,灿烂如初阳一般微笑道:“师傅可是弄痛你了?且服下这颗‘碧莲丹’,治疗伤势。”
碧莲丹为佛门上等秘药,知晓丹方者极少,于恢复脏腑创伤有奇效。
龙傲天取过丹丸服下,登时一股清气弥漫胸膛,剧痛霎时就去了大半。
此刻雪斋禅师的笑容,就好像二十年前,陪着几岁大的孩童玩耍时一样。
但龙傲天知道,四哥的命运,四哥背后福家的命运,以及整个神霄道的命运,已经在这一笑中完全决定了。
……
设局者自然就是龙傲天。
四公子龙在天没有龙傲天那样大的野心,只想讨好大哥,使自己得到重用。龙傲天便设局让化名李星的李心月被龙在天所看重,龙在天果然中计,将李心月荐给大哥治病。
如今没有证据证明大公子之死乃是被人毒害,李星的失踪亦可视作害怕被追究治疗不力之罪而潜逃。但这正是龙傲天这一计的精妙之处,如果坐实四公子毒害大公子,也许反而被刨根究底,弄巧成拙,如今四公子仅仅是重大嫌疑人,反而为龙傲天提供了一个极大的势。
加上雪斋禅师的运作,大部分的神霄重臣和豪族头领,都投到了龙傲天的麾下。
支持四公子龙在天的,除却其母族福家的军队,便寥寥无几。
因为龙傲天刚刚从草原回来,布置不够,神霄军主城长沙城遭到四公子龙在天占领。但依靠优势兵力与城里的内应,龙傲天很快攻破长沙城,逼得龙在天突围而遁,这一战中,龙在天的兵力损失十分惨重。
荆北的井伊谷、三河剑派等支派望见风向,亦表示支持龙傲天。
龙在天屡战屡败,打算退往福家控制下的武陵城,但龙傲天早策动了城兵哗变,斩杀主将,在城上竖起了支持龙傲天的旌旗。
龙在天当机立断,占据武陵城外的花仓城。
这是神霄道先辈为了控制荆州西南部分,修建的一座重要要塞,背靠湘西山地,南倚乌云山脉,依山而建。城墙分为数重,引山溪为护城河,河内豢养有凶鳄,可抗来敌。
城中除了有大量防御物资之外,更有着数不清的粮秣。因为花仓城不但是一座要塞,更是一座粮仓,荆西南之地的米粮多储备于此。
龙在天趁龙傲天尚未来得及完全控制武陵郡,闪电行军控制花仓,不但拥有了城池山岭之险,更能凭借城内的粮草招揽民众为自己效力,确然是一着妙棋,令龙傲天几乎措手不及。然而大局已定,这不过是苟延残喘,仍不可能改变整个大局。
高大的土山在花仓城外垒起,投石机将硕大的石块射入城中,箭矢如同密雨一般向着城**下,撕开一道道血河。
饶是城池坚固无比,护城大阵亦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在金钱粮米的引诱下,一度有许多民间的战士投入龙在天一方,但因为损失过于惨烈加上缺乏外援,每一天又都有不少人越城而逃,投靠龙傲天。
而其他支持龙在天的城池据点,也一个个地失守。福家最优秀的将领已经在多年前战殁,现在这群人势力虽大,却完全不是雪斋禅师和顾泰能的对手。
龙在天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皮,才三十岁的人,头发已经现出丝丝的花白。
缺乏希望的苦守,已经令他心力交瘁。
“求援……不计一切代价突出城去,向青城派求援。”龙在天喘息着道。
身边的侍臣急道:“青城派可是我们神霄的大敌……”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龙在天声音疲惫:“青城王家还是靠着咱们荆州龙家才起来的。而且表姐在那边,她不会坐视不理的,她对那头狮子有救命之恩……”
龙在天艰难地道:“告诉王剑笙,只要能帮助我击败龙傲天,夺取神霄大权,军费及战损,皆由我方三倍偿还。此外……割夷陵之地以谢。”
侍臣大惊失色。
夷陵是通过长江,从益州进入荆州的咽喉地带,上千年前,火烧连营之事便发生在此地。
一旦割让了夷陵之地,荆州军失去天险,就要处处受制于益州军。益州军若想攻打荆州,可以随时顺流而下,屯兵夷陵,再图进取。
但他明白,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这城里的主要人物,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龙在天咬着牙:“没有足够的诱惑,不可能让那头贪婪的狮子动心。纵然是饮鸩止渴,也只能先走这一步。夷陵一带民族成分复杂,不易控制,周边的三河剑派和井伊谷这两个支派又都以多出精兵强将著称,只要我们把握住机会,还可能将夷陵夺回来,并且让那头狮子吃一个大苦头,不敢再窥我神霄。”
侍臣叹息一声,点头道:“领命!”
明知道四公子根本不是那头狮子的对手,但为了对四公子的忠诚,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荆州神霄道的内争,由此将益州青城派亦卷入其中,后来扬州北府军也将介入这场乱事。这场乱事被以龙在天困守的花仓城命名,称作花仓之乱。
……
绰号“剑南雄狮”的王剑笙身着深蓝色长衫,头戴乌冠,洵洵儒雅,宛若文士。
三十三岁的他,几年前将唇边的微须换成了浓须,褪去了少年时的俊美风流,却更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成熟魅力。
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原配妻子恩爱如初,并未纳妾。这在诸侯中极为少见。
此时此刻,他正悠闲地斟着一杯香茶,鼻翼翕动,品着混在水雾中的氤氲香气。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特等的蒙顶茶,由来是王剑笙的最爱。
他的面前则立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
这女子不算特美,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精干之气,纵然是内室相谈,亦身躯笔直,穿着一套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仙甲,体现出极好的身材。
她眼中无时无刻闪烁着的奇异精芒,显示出曾多次在尸山血海中厮杀的阅历。
“请掌门出兵,援救龙在天!”女子急切地道。
她对王剑笙似是没有太多恭敬。
因为她不但是王剑笙的义妹,更是王剑笙麾下的头号重将,以及救命恩人。
王剑絮,原名福纲澄,是龙战野时期福家家主福正成的长女。
福正成曾极受重用,受龙战野派遣,率一万五千战兵,五万民兵,趁着扬州军内部不稳出征扬州。然而向来屡战屡胜的福正成却发挥失常,被当时的北府军主秦霸先以寡击众而败,不但大军损失近半,福正成自己也战死。
当时不少人争抢这个主将位置,福正成为此不惜立下军令状,自己如若战败,不但甘愿领受军法,自己的妻妾子女也将全部治罪。
福正成虽战死,但仍遭政敌攻讦。败得如此之惨,龙战野虽然是重情之人,也不好公然徇私,便下令抓捕福正成的妻小。
然而龙战野却又暗中使人通风报信,让福正成的家人逃去投靠青城派。
福正成的长女福纲澄因为骁勇善战,得到当代青城掌门王遗风看重,收为养女,将其改名为王剑絮,成为青城派王牌部队“益州五色备”中首位的黄备之领导者,绰号“地黄八幡”,随王遗风转战各地,威名赫赫。
王遗风死后,青城派面临满地皆敌的局面。川东、川西两家节度使、宁州刺史、南荒佛门势力、荆益交界处各土司,集结八万战兵来攻,这还不算龙战野出兵牵制住益州军主力,以及大量负责输送粮草物资的民兵。
当时若非王剑絮以三千孤军死守眉山城,顶住联军整整半年的猛攻,始终岿然不动,令联军因攻城不克而士气颓丧。王剑笙亦全无机会以区区八千骑兵突击八万大军,斩杀近半,实现史上少有的骄人胜绩。那一战若败的话,整个青城派都要被各方势力瓜分,青城王家亦要遭受灭门之祸,就此而言,王剑絮说是青城派的大功臣,王剑笙的救命恩人,并不为过。
况且,从王遗风时代到王剑笙时代,王剑絮力战各方之敌,多有显赫战功,并不只有这一次。
当年福正成死后,龙战野又重用福正成的弟弟,使得福家维持了在荆州的影响力,他亦收获了仁德的名声。龙在天的母亲出身福家,因此龙在天乃是王剑絮的表弟。
现今福家因血缘关系,不得不支持四公子龙在天,目前正面临灭门之祸。王剑絮见自己的家族危如汤煮,怎可能不心忧如焚?
见王剑笙不答,王剑絮又道:“此战之后,青城派便能对神霄道确立影响力。当年正是因为神霄道对青城派颐指气使,把青城派当做神霄道的支派,青城才与神霄破盟。若能扶植龙家四公子上位,不但能获得土地和资金的利益,更能将当年的关系完全扭转过来,亦可驱使神霄之兵,攻打扬州马千城或者南荒一众豪帅。”
王剑笙平静道:“本座明白。”
王剑絮下拜道:“既然如此,还请掌门早做决定!”
王剑笙扬起头,悠然道:“然而本座之所以出兵,是为了我的好妹子,而不是为了其他,所以什么割地、纳款,全然不必。我之所以不接见使臣,便是因此。”
“青城此番出兵,不求其他。只愿贤妹日后能再打几场如眉山城之战那样漂亮的胜仗,光大我青城,本座便极为欣悦。”
王剑絮神色微动,随即身躯一颤,只觉自己眼眶发热。
“小妹必为兄长竭诚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剑笙摇摇头。
“不必肝脑涂地,我要大家都活着,活得好好地,直到我们——一统天下。”
他平静的目光骤然间化成了能刺破苍穹的利剑。
一向沉静的他,还有另一条原则,就是在战场上绝不以后背对着敌人。
王剑笙看着义妹的感动神色,心思渺然。
他父亲临终前,曾让他想办法将义妹弄到床上去,通过控制身体来控制女人的心。
不过王剑笙却觉得这种手段只对小女人有效,对于义妹这种巾帼英雄,或许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为义妹选择了合适的夫婿,并一直保持着和她的距离。
事实证明,对于太优秀的女人,不得到身体,也许更有利于控制。
父亲,你交给我一个四面皆敌的烂摊子,我却已杀出了一片朗朗晴空。事实证明,我处处比你高明,统一天下的使命,就交给我来完成罢。
王剑笙心中思忖。
“这番出兵,便以你为主将罢。”王剑笙双目凝注着王剑絮,开言道。
“小妹必不辱使命。”王剑絮神情极为慎重,一字一顿道。
……
“王剑笙扬言将南下宁州高原,由黔中方向攻入湘州西部,越过武陵山、雪峰山解花仓城之围,并一举攻克长沙。”顾惜朝禀报道:“花仓城内得知消息,士气大振。”
龙傲天闻言,神情微动。
他垂首沉吟,一阵之后,不以为意地一哂。
“扬言终究是扬言。”龙傲天淡淡道:“如果他真能做到的话,便不必这么说了。”
“何解?”顾惜朝愕然问道:“虽然青城派现今仍遭受许多敌人的威胁,但毕竟家大业大,抽调一定量精锐援救龙在天,并非不能。”
龙傲天道:“花仓城毕竟修建时间不长,城塞本身足够坚固,阵法却不行。在这些天的攻击中,护城大阵严重损耗,纵然如今士气稍有上升,也将落城在即。”
“走黔中方向袭击湘西地区,需要经过大片的山岭和高原,无论是行军和补给都十分困难。这个区域土司遍地,故此还需得防备凶悍的蛮夷土兵袭击,就算千辛万苦杀出山区,要么此时花仓城已经被破,无功而返,要么被我分兵切断后路,过来难,回去更难。”
说到这里,龙傲天不再说话。
雪斋禅师、顾泰能毕竟都是老一辈的人物,是他父亲培养起来的。而他需要让自己的侧近渐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步,所以他决定让顾惜朝自己思考下面一步。
顾惜朝露出沉思神色,过了一会,开言道:“声东击西?”
龙傲天击掌道:“不错,湘西方向只是佯攻。如今我神霄之兵集于荆南,从这边过来不啻送死。王剑笙必定是打算趁着荆北虚弱,从三峡沿着长江南下,一是夺取土地,二是起到围魏救赵之效。”
“如今三河剑派遭受神堂的威胁,难以发兵抵御,周遭的强大支派便只有一个井伊谷。对于王剑笙来说,从那个方向进攻,实在是极好的时机。”
顾惜朝一凛,随即道:“顺流胜逆流,从长江南下,有势如破竹之势。纵然我们知道,也难以抵挡……”
龙傲天傲然道:“然而花仓城已经快要落城了,抽调一些兵力秘密北上也不算甚事。而且益州缺乏优秀的水军将领,根本不是荆州洞庭水师的对手。”
“我会命令夷陵的守军做好迎击准备,江陵一带的井伊谷全力支援。你们留下来围攻花仓城,我亲自抽调精锐部队轻装北上,加上洞庭水师火速驰援,水陆协同作战,破敌水军,断敌后路,或许能重现千余年前火烧连营的局面。”
“从父亲晚年开始,便一直给益州方面一个错觉,那就是荆州神霄道和扬州北府军虽然结盟,但关系并不是那么好,一直互相防备。”
“其实这也是事实,只不过现今马千城一心北上,龙虎之战一触即发。以他的聪明,没理由放过已经快要吃到嘴里的青州之地,跑来图谋神霄道的地盘。扬州内乱多年,经济破坏严重,处于百废待兴的局面,要双线作战,是打不起的。”
“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抽调更多军队对付王剑笙。”
顾惜朝咬了咬唇,道:“也就是说……如果王剑笙并不只是扬言,他也没好果子吃?”
龙傲天狞笑道:“不错,我围攻花仓城时故意留了余力,就是想引王剑笙上钩,如果他蠢到两个方向都不是疑兵,平均分配兵力的话,我会让他死得很惨。”
神色又转向平静:“不打痛这头卧榻之侧的狮子,终究是无法安心的。幸好,老四已经快要完蛋了,我们可以调动的兵力比起青城派要多,我方又是防御战,不会让他再有奇袭机会。”
数日后,长江方向果然出现了大量益州军的战船,同时海量的步军沿江岸南下,证实了龙傲天的预料。
早有防备的他阻敌于夷陵,而后以洞庭水师迎面击之,取得胜利,击沉、焚毁多艘益州军战舰和运输舰。
但王剑絮发现情况不妙,立即下令撤退,令龙傲天切断后路的计划失败,陆军损失较为轻微。但纵然如此,保守估计,益州军水军损失也在三千人以上。
与此同时,荆南亦传来花仓城被攻落的消息。龙在天全家皆被捕杀,包括龙在天的母亲在内。
对于自己父亲的爱妾,龙傲天亦不会网开一面。
随即便展开了对龙在天母族福家的搜捕。
然而,当龙傲天得到消息,福家大量重要族人神秘失踪的时候,他便知道情况要糟了。
而后,雪峰山以西的山区内,行动迟缓,压根没能杀出山区的青城派军队杀了一个回马枪窜了回来。与此同时,大量湘西土司宣布投诚到青城派一方,不但为青城军提供了大量的粮草,还将湘西地域内亲龙傲天的势力纷纷捕杀驱逐。
广义的湘西,包括五溪、宝庆、永州、镇溪,以及黔中和两广的一小部分。
荆州军接近四分之一的领土,顷刻沦陷在青城派的侵攻之下。
这时龙傲天方才意识到,他想突然攻落花仓城,令王剑笙失去进攻的大义名分,徒劳无功,但王剑笙却也在等他攻克花仓城,屠杀龙在天一家以及福家族人。
因为王剑笙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夺取湘西山区,而不是冲出山区跑到平原上救援龙在天!
王剑笙采取虚虚实实的做法,首先扬言要走黔中进攻湘西,令龙傲天认为这是虚张声势,而后果然以大量兵力出三峡,并且由自己的王牌大将王剑絮统领,更是吸引住了龙傲天的注意力。
同时,由王剑絮统领疑兵,也能保证遭受打击之时,将损失控制到不大的程度。可以想见,被击沉的那些船上恐怕不是民兵就是普通的水手。
真正的精锐却假装行动迟缓,的确走黔中进入湘西。与此同时,王剑笙趁着荆州人心不稳,采取大量的外交手段,对湘西土司中的关键人物进行秘密调略。
湘西众土司大多曾经受到福家的恩惠,只是迫于形势才保持中立。等到龙傲天杀了龙在天全家,又屠杀福家族人,土司们皆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在王剑笙的劝诱之下,湘西之地便全线崩盘,投入益州军的怀抱。
得到土司们的投诚,也解决了兵力不足甚至粮草的问题。
湘西之地固然地广人稀,但是胜在地盘大,这块肉的价值,比起龙在天许诺割让给青城派的夷陵要大多了。何况掌控此地,还能随时威胁神霄道的统治腹心地带——武陵、长沙一线!
连环算计,滴水不漏,龙傲天的一切判断和选择,全部在王剑笙的预料之中。
气急败坏的龙傲天现在才知道,自己比起军神级别的强者有多少差距。
……
青城派总殿,内室。
“我在想,你姑姑会不会怪我。”王剑笙抿了一口茶水,叹息一声。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皮肤白皙,却生得虎头虎脑,眼神精悍。
这少年乃是王剑笙的长子王思政,以一杆紫电神枪为法宝,从小自号“枪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荆州的地理情况,龙在天根本就救不了。爹爹你不是把福家的族人悄悄救了许多回来么。”小家伙说着,发现自己碗里的乌鸡人参汤不多了,于是把老爹手边的那一碗抢了过来,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半。
王剑笙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地道:“自己需要喝多少汤,自己要知道。汤倒是小事,如果你以后打仗粮草带少了,难道还临时去加?”
王思政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诺地一声。
王剑笙慈爱地瞧了儿子一眼,心想:多喝点也是好事,长得又高又壮,早早成为他父亲和他姑姑那样的名将罢,现在的青城派,正是缺人才的时候。
“我如果不救一些回来,就实在没办法向你姑姑交代了。”王剑笙道:“你姑姑已经逆流而上回来了,让她立刻去湘西,接过五色备军团的指挥权。松宪秀和道政繁这两个年轻人当然也不错,足以承担招诱一众土司的任务,可惜甚至不是雪斋和尚和顾泰能的对手,更不必说龙傲天本人了。”
心中暗忖父亲王遗风除了从荆州那边给自己收了个义妹之外,几乎未能给自己留下任何足够独当一面的人才,导致自己必须亲自培养,才有现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反观扬州军秦霸先,给他徒弟马千城留下的班子精悍得教人眼红。
如今福家遭受屠杀,王剑絮心中必然积满了恨火,但她又是冷静的人,不会被仇恨轻易蒙蔽头脑。不能将仇恨投向自己的义兄,她只会竭尽全力与神霄军作战。
“爹爹何不亲自出马?就算不能一举歼灭神霄,也当能予其重创。”王思政道:“眉山城之战后,爹爹似乎变得畏首畏尾了,难道是高处不胜寒,怕打了败仗,折掉过往积累起的赫赫英名?”
王剑笙微微一笑:“别忘了那一战之后,我们的地盘暴涨一倍以上,之前咱们可是连四川都没有占全。如今益州、宁州之地亟待消化,我须得在腹心坐镇,哪能轻易出征前线?”
王思政默然,好一会才道:“爹爹,我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
王剑笙慢条斯理地道:“等你知道自己每次要喝多少汤的时候。”
然后王思政的小脸变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
……
龙傲天迅速下令,集结大军扑向湘西山区,预备夺回湘西之地。
一万六千战兵和四万民兵被召集起来。
然而王剑絮得到了湘西一众土司的支持,反倒享有了地利,扼守险要与龙傲天对敌。另外,益州五色备当中最精锐的黄备,乃是迅捷凶猛的岩羊骑兵,最适合在山地作战,虽然数量不过四千,战斗力却极为强悍。
这次王剑絮并没有采取长期固守的作战方式,而是果断地发挥山地骑兵优势,居高临下对荆州军进行冲击。
加上土司们的援兵,益州军一方的战兵数量也不满万,仅有荆州一方的三分之二不到。而在中土的战争中,民兵一般起到运输和支援的作用,不会直接参与野战。
但天时地利人和,却尽在王剑絮一方,于是一战之下,龙傲天惨败,全军崩溃,抛下大量物资撤退。
其实损失并不大,龙傲天在撤退方面有两把刷子,因此也就阵亡了一千战兵和五千多民兵而已,对于庞大的荆州军根本不算伤筋动骨。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湘西土司们忙着争抢战利品,对于追击没什么兴趣。
但有个大问题就是,留守花仓城的守将因为惊骇莫名,结果在大军崩溃之后,也弃城而逃。于是王剑絮追击之余,顺便攻进了花仓城,把里面剩下的大量粮草搬走了一些,搬不走的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然后才撤回湘西山区。
因为龙傲天刚刚成为神霄道道主,便遭此惨败,在花仓城内积聚数十年的粮草物资也被付之一炬,因此荆州顷刻人心动摇,将领们和豪族纷纷失望,许多人建议龙傲天干脆把湘西割让给益州军,承认既成事实,以此求和。
龙傲天只能敷衍住他们,然后在背地里暴跳如雷。
但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可能再组织起一支大军,试图收复湘西了。然而如果真的就此服软的话,龙傲天将成为神霄道历史上的罪人,在家臣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龙傲天手掌颤抖着,啪地一声,手中的白玉酒杯被捏成粉碎,酒液喷溅而起,冲了他一脸,他却顾不上擦拭。
他理解了四哥龙在天向青城派求援时的心情。
看着对面的顾惜朝,从牙缝里,龙傲天飙出了一句话。
“去找扬州军马千城。”
见顾惜朝面现犹疑之色,龙傲天又道:“我们不必像老四那样屈辱,毕竟,咱们还有一张最重要的底牌。”
……
京口,北府军本营。
此时已是深夜,但城内城外,仍是一片繁华灯火。城池东面的运河当中,画舫悠游,桨声摇曳,琴歌人语,不绝于耳,令此地有小秦淮之称。
“江东猛虎”马千城在城内一座高塔上羡慕地瞧向那一片烟花之地,露出疲倦的神情。
他今年二十七岁,较龙傲天还小一岁,却已成为北府军主多年,因此也显得成熟许多。容貌说不上英俊,但高鼻鹰目,身高膀粗,也显得十分之威武精悍,两撇浓密粗硬的胡须,更令他有一种格外的粗犷魅力。
“山色水光烟接天,渔翁江上棹芦边。丹青若写得胜景,万里风波一钓船。”马千城极为懒散地吟出一首去年随手涂抹的旧作,然后把一碗烈酒灌进嘴里,任由大量的酒液从嘴角漏出,沿着自己的衣襟流淌。
他目光懒洋洋地扫向面前坐着的两人:“龙傲天找咱们来求援了,都知道了罢。”
脸颊丰隆,肥厚嘴唇,浓密髭须的中年人先点头,他名叫陈子隆,字瑞聪,出身淮阳帮,乃是北府三军师之一。淮阳帮被青州军慕容雪村和马千城的师尊秦霸先联手攻灭,却又因陈瑞聪投奔了马千城,因此得以重建。
另外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也随着点头。
马千城道:“很好,条件你们也都听说了?”
陈瑞聪道:“龙傲天愿意负担我方军费,并娶军主的师妹为正室,以强化双方盟好。”
油头粉面的少年道:“禀军主,在下以为对方开价太低,我们须得漫天要价,让他们就地还钱。”
马千城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岂止是太低,简直是低到没边了。不过呢……”
他忽地大笑起来:“龙傲天要娶我那个到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的师妹,岂不是很好么?终于能让她滚蛋了。”
“如果十五岁之前算初恋的话,她的初恋情人该有十个以上,然而至今没嫁出去,毕竟她脸蛋也就那样,身材不上不下,然后脾气一塌糊涂,喜欢撒泼,另外还喜欢抠脚……”
陈瑞聪补了一句:“军主您也喜欢抠脚。”
“啊……对,不过咱是爷们嘛,而且我没有脚气,她有。”马千城道:“何况她爹被我放逐到荆州,让她过去,正好父女团聚,岂不美哉?”
陈瑞聪和油头粉面的少年互相面面相觑。
军主大人一向是没什么架子的,不过说话莫名其妙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听着。
“所以我是个嫌麻烦的人,事情就这么定了吧。侍候我师妹可比收拾那头狮子要麻烦。”马千城打了个哈欠,然后猛灌一口酒。
油头粉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军主……未免太过草率。”
“哎呀……”马千城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还没看明白么?龙傲天的意思是我不帮他搞定这事,他就关门放师傅,把我那师傅给放回来,到时候还得站队,你们两个倒是没什么,那些老臣怎么办?”
陈瑞聪和油头粉面的少年再次面面相觑。
陈瑞聪却是随即也大笑起来。
“看来搞定那头狮子未必有多麻烦,请军主赐令罢。”
马千城微笑着抓过陈瑞聪的手掌,在他手上飞快地写了一大堆字。
陈瑞聪道:“领命!”
而后离席而去。
油头粉面的少年方才问道:“军主……难道那头狮子的计划有致命的破绽?”
这少年名叫高昌信,是风林火山四将中的山将,年纪轻轻,却已极受重用,被马千城看作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马千城拍着桌子,大呼道:“照啊!制定这么烂的计划,就该好好呆在家里带孩子,结果给咱添这么多麻烦,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高昌信忍俊不禁,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破绽?”
马千城悠悠道:“因为王剑笙是个伪君子,他全家都是伪君子,所以揍他总是会容易一些的。好了,等陈帮主把事情办得停当,你就知道了,那时候全天下人也都知道了。”
又举起双臂,长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白发逛妓院。人活在这世上啊,就是求个安宁,而我呢,在窑子里才能感觉心里舒畅,忘记所有的麻烦。”
他猛地拍着高昌信的肩头:“昌信啊,好久没去逛青楼了,明天晚上陪咱家去一趟!“
高昌信与马千城对视。
然后两人都默契地大笑起来,笑声直干云霄。
……
画舫之上,风灯照夜,烛影摇红,在水面洒上五光十色的彩晕。
美貌的红倌人轻敲檀板,婉转而歌,飘摇而舞,极尽柔媚。
马千城与高昌信正举酒对饮,桌子上是一张铺展开来的地图。
高昌信犹疑道:“军主,在这种地方谈事,不……不太好罢。”
马千城随手在飘过来的青楼女子腰上抹了一下,惹得她一声娇叫,却看都不看她,随意地对高昌信道:“有什么不太好的,都过了一个月了,大局已定,就当给你小子上课了。”
当初说是次夜便来逛画舫,然而北府军中杂务繁忙,令两人过了整整一月,才得以拨冗过来。
“关键的问题倒在于……”马千城猛灌一口酒,悠悠道:“你每次过来都和红阿姑坐在床边谈天,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再怂,有你好看的。”
高昌信白皙的脸上骤然发红:“军主……这……我还是童男呢!”
马千城喷出一口酒气,将酒杯猛地砸在桌子上:“都二十岁了,还不破掉,练童子功么?人生求一个率性,就在这里破了你的心障,才做得大事。”
又仰头长歌道:“者边走,那边走,且去寻花柳。者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樽酒。”
“人生在世啊,贵求一个舒坦自在。昌信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拘束。甭慌,待到你历得多了,该是把自己第一个女人姓甚名谁,长甚模样都给忘了。这窑子里头,贵在一个物我两忘,所以那古时的一代枭雄说得好——何以忘忧,唯有宿娼……”
高昌信被马千城一番话堵得完全没法辩驳,好一会方道:“军主,那王剑笙招诱湘西土司,也是费了不少工夫。为什么陈帮主带着军主的亲笔信一到,他们便如同磕了五石散似地纷纷再次倒戈,还不要命地去断益州军的粮道?”
马千城露出悠然自得神色,以手指蘸酒,在案上写了四个字。
高昌信定睛看时,这四个字是:四公六民。
“四公六民……不是青城王家有名的善政么?”高昌信疑惑道。
过往中央集权之时,税收极轻,往往是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然而其中大有猫腻,一是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层层盘剥,二是巧立名目各种加捐,三是无偿徭役劳累百姓。
后来豪强演变成门派和地方豪族,权力分散,这税制反而直观起来。
以青城王家为例,青城派控制下的地域,无论何处都是四成的税率。若是完全赏给家臣的领地,或是附庸门派、豪族的地盘,便由地主自取四成,只需要上缴一小部分,但在战时需承担出兵的义务。若只是交给代官来治理,那么代官只能拿一些做事的报酬,大部分上缴,合起来仍是四成。
同时无偿的徭役也被取消,征募百姓做事,就需要拿出报酬来。收上去的钱物许多时候又通过这种方式返还到百姓手里。
加上乱世之中打仗的需要,税收本来就偏重。青城派王家的四公六民之税,比起别处的五五、六四甚至七三,无疑是要轻许多的。
“所以我说王剑笙是个伪君子,他全家都是伪君子。”马千城不屑地道。
他啐了一口:“这所谓的四公六民,和古时那些沽名钓誉的昏君搞什么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结果钱不够用又去想方设法压榨老百姓有甚么区别?”
高昌信神情凝重道:“请军主赐教。”
马千城道:“别处缴税,都是收的实物,而且是按田地正常的产出计算。若是歉收的话,上头会酌情减免,如果丰收或是因勤劳而增产,多出来的便归百姓所有。”
“而青城王家为了图方便,要求征收白银或铜钱,以方便运作。百姓需得将农产品换成银钱再来缴纳,卖出去时必定吃亏,而且越是贫穷荒僻的地方,钱贵物贱,想要如额缴纳就越发艰难。”
“四公六民,在王家第一代可能还算得上善政,后来地盘大了,不光是肥沃的平地,更多有山地丘陵,对百姓的残害就体现出来。”
“在王剑笙他爹的时代,就已为此事弄得边地百姓屡屡叛乱。之所以王剑笙刚上位就被人围攻,还不是他那个老爹搞得百姓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马千城又猛灌一口酒道:“王剑笙如果真是个英雄人物,就该在上台时将以金钱计税改回实物税,然而他忙着抢地盘,该是忘了这事。只管自个的皇图霸业,哪里顾得上万家流亡、千家鬼哭!”
高昌信一凛,道:“原来如此……湘西一众土司投靠青城,为的是对福家的情义。可湘西之地,最为穷荒,甚至连大米都没有,只有些杂粮和土特产,以金钱缴税又谈何容易?他们意识到在王家麾下该遭受多大压迫,根本无法生存之后……”
马千城哈哈长笑起来:“所以咱就说了嘛,揍他总是会容易一些的。”
高昌信默然,这才知道马千城所说的致命破绽在哪里。王剑笙的局滴水不漏,将龙傲天耍得团团转,然而失算的地方却出在制度上。军主能瞬间捕捉到这个破绽并如闪电般采取行动,顷刻便将局势完全扭转,目光之敏锐,决断之凌厉,简直可怕。
马千城又道:“陈帮主虽然名义上是一个人去的,但我其实秘密派了五百铁炮手,以浪人身份潜入湘西群山,和那些湘西土兵一同到处袭击,冷枪冷箭之下,益州兵士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毙命,已经被搞得人心惶惶……”
“陈帮主本就是擅长煽动亦擅长用兵的人才,加上他一直与我保持联络,让我根据山川形势,提点他作战的关键之处。王剑絮那个除了胸大屁股大之外脑子有些不够用的女人,又能做得甚事?”
高昌信又问道:“王剑笙就没有再派人劝说?”
马千城嗤笑:“有啊,不过有卵用?他许诺说湘西之地可以五年不缴税,以后也可以例外地实物交税。可是那些土司已经被煽动起来,断了他的粮道,杀了他的士兵,怎么可能再相信他的话?何况陈帮主一直与他们共同作战,如果有人心志不坚,陈帮主不会想办法弄死他么?”
他身躯往椅背上一靠,仰头向天,道:“所以说啊,民生是争霸之本,不能玩这些虚的。要是以后咱的接班人是王剑笙那种货色,你把他一刀剁了算了,这个破位置,谁爱坐谁坐,你感兴趣的话,坐了也无所谓。”
高昌信急道:“属下不敢!”
“咱们是兄弟,属下你个狗脑袋!”马千城在他头上一个爆栗,怒道。
高昌信揉了揉脑袋,问道:“那接下来趁着青城军陷入泥潭,进不得退不得,让龙傲天快点重整人心,再组织一支大军杀入湘西,把青城派的精锐一网打尽?”
马千城摇头:“不,我要再写一封信,这封信是给王剑笙的。”
高昌信微讶,随即道:“我明白了……如若让龙傲天一口吞下青城的近万精锐,以后又怎么可能将我们放在眼里?”
马千城哈一声,赞赏地道:“孺子可教也!”
他就在画舫上向**索了纸笔,借酒怒书,笔迹潦草,却苍劲奔放,如怒龙猛虎,极尽张扬。
信非常简短。
“弟不用一兵,即令大兄困窘如是,再不退兵,弟即尽发江东子弟,以备大兄观览,承惠,三万人头。”
……
王剑笙望着眼前的信笺,神色如水。
而他的长子王思政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神色。
“爹爹……马千城竟敢如此羞辱我们。”王思政道:“不能认输,不然以后全天下都会说,马千城不用一兵一卒,就将青城王家打得抬不起头来。”
王剑笙目光转向他:“那么政儿,你说怎么办?”
“增兵。”王思政攥着拳头道:“将主力调入湘西,以大量民兵保障粮道,发益州宁州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子运送粮草物资。爹爹你亲自出手,定然能将不知道藏在哪个山旮旯里的陈瑞聪抓出来,剁下人头。”
“荆州军已经被姑姑打得闻风丧胆,扬州军被慕容雪村和尚清影牵制住,根本不可能大举出兵,马千城不过虚言恫吓而已。虽然双方联手,亦绝不是我们对手。”
“若能再取得一场大胜利,整个南方都将是我们的。”
王剑笙悠然道:“想法很美妙。”
王思政怔住:“那么……”
王剑笙叹息一声:“只不过现在益州情况本来就不稳,宁州高原上的千叶世家等新近降伏的势力也有异心。再全面动员的话,如果激起内乱,又该如何是好?”
王思政一阵犹疑,但仍是道:“爹爹,你未免太过畏怯了!以你的用兵手段,以及益州五色备的精锐强悍,真刀真枪较量,龙傲天和马千城又岂是你对手!速战速决,扳回威望,谁又还敢反叛?”
王剑笙摇头:“政儿,你还没看出来,马千城那封信根本不是挑衅,而是提醒我们?”
王思政急道:“可是……如果认输的话,世人都会说,江东猛虎远胜剑南雄狮,对付王剑笙根本不必自己动手。这有损爹爹的一世英名啊!”
王剑笙神情倏然凝重。
“政儿,你须得明白。”王剑笙道:“除非虚名能确定转化为实利,不然真的不重要。”
他扬起头,眼神虚淡,陷入回忆当中。
“当年你的爷爷热衷于虚名,到处扶持代言人,甚至将你的几个姑姑嫁给他们,以此控制。”
“他取得了极大的名声和影响力,自以为建立起来的势力网牢不可破。但他介入各势力内斗的结果,却是打倒了软弱的麋鹿,扶植起凶狠的群狼。”
“当他去世之后,恶狼们纷纷露出了爪牙,在我们的宿敌——两家节度使号召下对我们发起进攻。爹爹被迫与十倍与己的敌人作战,那一战令爹爹名震天下,可你真以为爹爹战前就有十成的胜算?不,一成也没有。”
他伸出手,摩挲着王思政的头顶:“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然绝不要拿整个青城的命脉去赌。你即将成长为我的继任者,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失去了湘西之地的民众支持,这一战我们已是败了。如果赌一把,就算赢了,湘西之地亦将被我们杀得十室九空,又能得到什么?”
王思政眼神转向黯然,垂首道:“孩儿明白了。”
王剑笙道:“那么,我亲自率领部队,将你的剑絮姑姑接应回来。”
又太息道:“眉山城之战后,我有些太过自信了。我没能预料到荆州发生内乱,仓促发动计划,自然会有破绽。马千城这次,实在是给为父上了一课。”
“此战结束后,立刻全面改革税制,四公六民的税率不变,但允许边地以实物缴纳税款,价值按照益州腹地地带的物价计算。有阻碍推行者,一律严惩。”
……
在湘西之地,王剑絮率领下的益州五色备军团,已经陷入了彻底的苦战。
当地头蛇纷纷倒戈回去之后,失去了在地百姓的支持,益州军就好像盲人骑瞎马一般,被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土兵袭扰得焦头烂额。
因为缺粮,益州军的军纪恶化,开始抢掠杀戮百姓,但这越发激化了矛盾。
当王剑絮等人即将陷入绝望的深渊时,收到消息,王剑笙下令撤兵,并亲率轻兵过来接应。
于是五色备军团再次士气大振。
龙傲天得到消息,下令追击,但仓促之间无法再次组织大军,只能派出数将先行,进入湘西一带。
王剑絮不愧是一代名将,在这种情况下,仍是杀了个回马枪,将这几位在屠杀福家时格外活跃的荆州军勇将都给取下了首级,讨回一部分福家的血债,方才在王剑笙的亲自接应下,引兵退去。
临走之前,益州军烧毁了湘西之地的几座城塞,将其中的粮草物资全部付之一炬。
龙傲天得到消息,差点暴跳如雷。
绵延数月的花仓之乱,终于拉下帷幕。
二十八岁的龙傲天杀死了几个兄长,成为了神霄之主,然而几个月的战火,也让荆南之地破坏严重,大量城池村庄被焚毁,人民死于战火或四处流离。被益州军一度攻占湘西,依赖扬州军马千城的支援才夺回失地,更是使得龙傲天的人望大跌,需要很一段时间来收拾烂摊子,建立自己的影响力。
对于青城派来说,出兵一场,空耗粮草物资,损兵折将,徒劳无功,也是引得士卒生怨,百姓离心。
只有马千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自己名声大噪,更收获了荆州军的感激。
龙傲天心中亮堂,王剑笙之所以能及时撤出泥潭,与马千城脱不了关系。然而事情是马千城帮他摆平的,他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雪斋禅师
长沙城。
神霄道总坛中的密室,装饰也和别处不同,屋梁上挂着十多把飞剑,都闪动着灿烂的电光,璀璨流动,晃人眼眸。
雪斋禅师年五十余岁,身着雪色袈裟,念珠斜挂,浓眉大眼,胡须修理得整整齐齐,面容清朗,宝相庄严,目光如电,慈眉善目之下却隐藏着金刚般的气度。
他虽是个僧人,却是神霄道头号重臣,得到龙战野重用多年,更是交游广阔,在佛道两界有极大的影响力,甚至魔门中也有些名宿以他为友。
雪斋禅师昂然坐在上座之上,而龙傲天作为荆州之主,却只能侍坐一旁。
这是待师之礼。在公共场合,雪斋禅师是龙傲天的臣子,须得坐在下首,但这样的密议,龙傲天又是向老师请教,因此也须得恭敬地坐在一边。
只有在雪斋禅师面前,行为恣肆的龙傲天才会坐得如此端正,也不敢把侍妾公孙红叫来做靠枕。
三河剑派少主李询则坐在另一边。
清秀如六月雪的李询比起以前,看起来略微成熟了些,神态显得很是温和宁静,却掩盖不住眉间淡淡的忧色。
燃豆坂一战战败之后,他的父亲李忠因为急火攻心,身体状况再次恶化。
此外,在龙傲天的推荐下,雪斋禅师也已经收他为徒,如今他和龙傲天,便成为了师兄弟关系
雪斋禅师微微闭上双目,似是有些疲倦地道:“贫僧闭关这些日子,倒是发生了不少事情。”
龙傲天道:“若师父当时在场,定不会中苏梦枕那厮奸计,定能取下他人头。”
雪斋禅师道:“你不必如此给为师戴高帽子。半年之前,准备不足,我方亦不知苏梦枕弱点所在,纵然有我在场,也未必有所补益。”
话虽这么说,却深知这个徒弟极为自负,对自己这个首席老臣也有所忌惮,急于培养侧近,并不想让他这个老头子继续扩大影响力。
若非在燃豆坂遭受惨败,龙傲天绝不会如此恭敬地来向雪斋禅师求教。
龙傲天亲手为雪斋禅师斟上香茶,取出一个精美的信封,道:“苏梦枕的回信,师父作怎样看待?”
他将当中的信笺取出,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每个字都硕大如拳,殷红如血。
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极度的简略,就意味着极度的无礼和挑衅。
虽然苏梦枕人称狂生,这样做并不奇怪。
“必割襄阳而始和!”
这七个字,李询看在眼里,不由触目惊心,又感到一阵深深的屈辱。
“这种答复,早在你意料之中吧。”雪斋禅师悠悠道。
“以你的性格,之所以折节求和,只是要给家臣们一个继续战下去的理由。苏梦枕的狂妄,将被你拿来对众臣实行激将,堵住他们的反对之议。”
龙傲天颔首:“师父说得没错。”
又把目光转向李询:“此书着实可恨。”
李询嘴唇翕动,脸色微青:“是,非常可恨。”
龙傲天抬起双目,眸光如炬:“那么,将此书在襄阳郡公布开来,以激发三河士卒之斗志,何如?”
雪斋禅师淡淡道:“不可。”
“为何?”龙傲天被打断说话,心中隐隐不快,却不敢表露。
苏梦枕和吴锋的智谋相加,的确不是他所能应付。顾泰能、井直盛等人都是智勇双全之将,却难撑大局,如今必须要借重神霄四天王首位的雪斋禅师之智能,才能扳回局面。
“你若这样做,正中苏梦枕之计。”雪斋禅师眼神如炬:“记得你小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吗?你若想成为万兽之王,就不要忘了野兽之心!”
龙傲天一愣,喃喃道:“野兽看起来最凶残狂暴的时候,也是它最冷静的时候,兴奋,却嗜血,狂热,所以判断准确……”
“愚人无知,所以看不起野兽,岂不知人类本是从野兽演变而来。”雪斋禅师决然道:“弱肉强食,天地至理,绝顶的谋者,正因为有野兽一般的雄心。”
这样的话语,实在不像出自一位高僧大德之口。
李询也为之惊异,但随即想起,在草原上吴锋曾对他说过,他的弱点就在太平静。
缺少激情,也就没有旺盛的斗志,隐忍过多,也就难以创造奇迹。
所以他不是吴锋的对手。
李询少了些身为天下名将应有的血性,而龙傲天则是容易在激动时不能冷静分析。
雪斋禅师捻动着佛珠,垂目道:“据我所知,苏梦枕已秘密派出大量细作潜入残存的三河领地,以轻税为引诱,招降纳叛。”
龙傲天也是多智之辈,听到这话,不由为之悚然。
雪斋禅师与扬州军的高白斋先生谢政武一样,都是不出书斋而知天下之事的智者。
龙傲天自己尚不知道的情报,雪斋禅师出关不久,竟已了然于心。
但他也知道了苏梦枕的算计在何处。
连番的挫败,已经令三河剑派摇摇欲坠。
而神堂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雄厚的财力。因为连通西域,商路活络,以商业获得大量利润,所以在四方诸侯之中,神堂取民最轻,对小领主的压榨也最少。
实打实的好处,往往比忠义要实际得多。
如果神霄公布苏梦枕这一番嚣张之极的书信,可能适得其反,使得一些摆荡的小领主被苏梦枕的嚣张气焰所震慑,认为神堂必胜,因而投入苏梦枕的怀抱之中。
“那么,如果不做回应的话……”龙傲天沉吟,当他冷静下来思考,立刻得出了答案:“苏梦枕一定会通过其他渠道泄露这书信的内容,并指斥我方软弱怯战,动摇我方军心。”
雪斋禅师拊掌道:“不错。”
龙傲天一拍桌面,其声如雷,然而桌面上几个茶碗中的茶水弹起之后,却纷纷坠回碗中,竟没有溅出半点。
他飞快地取出信纸,援笔急书:“苏梦枕竖子,吴锋小儿,洗净头颅,待我神霄天兵取之!”
笔迹如同风雷,但龙傲天炽烈的目光中,却隐藏着难言的冷静和冷酷。
雪斋禅师露出赞许表情:“表现得比对方更狂妄,才能压住对方的气焰。”
“中古之时,司马宣王与卧龙对阵,卧龙以女装辱之,宣王避而不战,固然是心性过人。但如此应对,自伤士气,也幸亏卧龙不以强攻见长,否则借此机会,挥师猛攻其营,则宣王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既然如此反击,那么就必须作速决战了。这未尝不是苏梦枕想要的结果。”
绝智之士,随手一步皆有陷阱,敌方不管如何应对,都会一定程度被其算计。
看似阴谋,实则阳谋。
衡量利弊,不惟劳力劳心,更可能以权衡而被引开注意力,忽视真正的关键之处。
龙傲天大口饮茶,让滚烫的茶水熨得咽喉一阵爽痛:“迟战不如早战。时间拖得越久,固然神霄军越能从败战中恢复过来,但如果三河方向发生大的变故,那就完了。”
雪斋禅师平静道:“那么,如果有家臣进言,建议放弃仅仅只是名义上从属的三河剑派,自守领地,勤修内政,你当如何?”
龙傲天一阵默然。
一定会有人这么说。
在燃豆坂之战中,荆州每个家族都有人战没,可谓千家鬼哭。
豪族们有理由拒绝出兵,神霄的面子,对于他们来说比不上实际的利益。
但龙傲天随即断然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进,则神堂灭,退,则神霄亡。”
“神霄之大患,不在神堂。苏梦枕只是一只硕鼠罢了。”
“但是如果连区区一只硕鼠,都能从神霄这巨人身上咬下肉来,那么真正的凶兽,又该如何作为?”
“青城王剑笙野心勃勃,江东马千城也绝非完全可以信任。如果神霄放弃了荣耀,必当一步步被磨牙吮血的群狼蚕食。”
龙傲天继位之时,青城派王剑笙就曾侵略湘西,对神霄道造成重大打击,创伤至今犹新。
雪斋禅师击掌大笑:“说得好,纵是土崩,亦胜过瓦解。钝刀子割肉最是难受,为师也便与你一同拼一把!”
“至于众臣,那就告诉他们,不要真以为这世上有秋毫无犯的王者之师,也不要以为换了新主子便能毫发无损。”
“若不找由头灭几个家族,哪来金钱土地和美女赏赐有功之臣?让他们掂量,是跟着你赌能反败为胜,一举消灭神堂,夺取山海一般的财富,还是等着投奔新主子,赌对方究竟是给他们高官厚禄,还是取下他们的人头,用他们的妻子女儿、房屋田产来赏给自己的老部下!”
话音如同风雷滚动,掷地有声!
龙傲天一把攥住李询的手掌,阔大的掌心含满热力。
“小弟,我们的命运,已经联为一体了,进则生,退则亡。努力!”
李询眼珠子轻轻转动着。
他几乎有些怀疑,这对师徒是故意演一出戏,来让他明白神霄的决战意志,使他心中稳定有底。
但明知对方是在言语煽动,血管里的血却仍然忍不住热了起来,心潮为之澎湃。
雪斋禅师不愧神霄四天王之首,而龙傲天也称得上一代英杰人物。
他知道,自己也没有退路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百尺剑塔
龙傲天又望向雪斋禅师。
“师父既然如此从容,闭关这段时间,必定大有进益。”
雪斋禅师清朗一笑:“自是已有只胜不败之策。”
李询听到“只胜不败之策”,心中一震。
这世上不可能有只胜不败之策,战局瞬息万变,天时地利人和,处处皆可能有无法预料之处。
何况燃豆坂战败后,现在的神霄道状况并不乐观。
但是雪斋禅师却显得如此信心十足。
但李询随即意识到雪斋禅师为什么要这么说。
一般来说,任何一次作战,都要考虑如果战败,应该怎么收场。
但无论是雪斋禅师和龙傲天,看来都不打算考虑失败的善后问题了。
如果败了,就让神霄道这千年名门土崩瓦解,飘散如烟。
当然也包括他们的性命。
这两人如今坐于密室中,却早已如同置身千军万马的战场,视死如归。
只有这样,才能有必胜的意志。
是为“破釜沉舟”之策。
神霄如今的实力,仍然远在神堂之上,似乎没必要如此去豪赌。
但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战争的烈度和精彩程度,都远胜从前。
天下极乱,正应分久必合之象。
神霄龙家雄踞荆州,家大业大,越不能露出颓势。
进则为刀俎,退则为鱼肉,只在迟早而已。
天下一统之时,三河这样的中小型势力只要对时局判断准确,还可能作为藩镇生存下来。
但庞大如神霄,要么取得天下,要么覆灭。
听着他们的对话,李询突然感觉到鲜血热了起来。
无数次生死战场的画面,浮现在面前。有些从未真正出现,也许来自未来的召唤。
刀与剑的厮杀,血与火的交融,金戈铁马的沙场,决定生与死的竞逐,更决定问鼎中原、逐鹿天下!
“这次决战,请老师作为主帅。学生愿以部将身份,听候调遣。”龙傲天全无犹豫地道。
李询愣了愣:“学生愿率三河士卒誓死相随。”
他对苏梦枕极为厌恶和无法信任。
如果联军再次战败,他也只能向神堂白衣请降,但这一战,无论如何要全力去打,不能再有保留。
“善哉善哉。”雪斋禅师口诵佛号,抚摸着李询的头顶,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
他喜欢这孩子的眼睛,看起来清澈如同水晶一般,却望不见底。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如果这一战依然落败,雪斋禅师和龙傲天都必死无疑,但李询却能凭借和吴锋的交情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结果掉吴锋,夺取神堂的势力,然后一统天下。
而天下人都会记住,这是雪斋禅师的学生。
如果赢了的话,李询也会是龙傲天的极强助力。
那么,如果这一战取胜,但此后自己却早早的离开,又该如何?这令他也不是很看得透的少年,是否年轻气盛的龙傲天所能驾驭?
雪斋禅师想起许多年前,有一位奇人曾为他算过,说他活不过六十岁。
雪斋禅师不怕死,但他怕还没看到先主的儿子成就一代霸主,就离开人世。
先主龙战野贵为一州之主,当年却折节来访,请他出山辅佐。
他的母亲病危,雪斋禅师却在军营之中,龙战野便亲自将他的母亲送到营中,令他们见最后一面。
主公能做到这样地步,臣子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龙战野能降服他的心,熄灭他心底的野望之火,从此成为神霄的纯臣。
但龙傲天能否像龙战野当年收纳雪斋禅师之心一样,令李询五体投地、生死以之?
李询和曾经的雪斋禅师一样,是一只骄傲而野心勃勃的灵狐。
驯狼易,驯狐难!
如果做不到的话,哪怕击败了苏梦枕,也许龙傲天一生霸业,也只是为人做嫁衣。
但雪斋禅师随即暗叹一声。
他知道龙傲天的手腕比不上乃父,如果缺乏李询的全力辅佐,只怕没法在这个纷涌的乱世中笑到最后。
那就为了神霄的命运,再赌一次吧!
他将全力培养李询,如果最后的胜利者不是先主的儿子,而是这清秀如六月雪的少年——
至少他也是我雪斋的学生!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必死之心,是决胜的关键。但若空有此心,没有谋策和胜负手,不过令士卒们徒然血染沙场。”
“所幸为师闭关半年来,除了精修佛法之外,对于上古阵法,也有所觉解。”
雪斋禅师眼神倏炽:“你等可曾听说过百尺剑塔?”
龙傲天讶然道:“四千年前的道门第一绝阵?”
李询也惊道:“当年无限仙王张恒创出此阵,与门下弟子倦土、济厄、袁奋零等人共同操使,便无敌一时,杀伐无数。纵千军万马,高手如云,也不过如同草木一般。”
“四十年前,圣王道宗宗主杨麒只是得其残阵,便在孟津一战中击杀苏星河等武者三十六雄,而百尺剑塔残阵阵图也作为圣王道宗的镇派之宝,秘而不宣……”
雪斋禅师悠然道:“我之所以闭关,一是修行到了要紧时候,二是圣王道宗的百尺剑塔残图,被老衲遣人拓印一份回来,如今已将其补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龙傲天和李询相视,都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
且不说偷取图纸该是何等困难——杨麒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珍藏参悟阵图多年,也没能将其补全,雪斋禅师仅仅闭关半年,就能将其补完,这又怎么可能?
雪斋禅师只是军师,实力根本无法与圣王道宗宗主杨麒相比。
雪斋禅师看出他们的疑惑,笑道:“补全阵图,参悟阵法,不仅仅决于实力道行,更在心性机缘。为师偶有所得,又有什么奇怪?”
龙傲天当下道:“既有此阵,那么神堂军不足为虑,那就作速召集高手,进行操练。只是圣王道宗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雪斋禅师抿了一口茶:“只要坚称阵图是老衲得于山中,抵死不认,圣王道宗真能拿我们如何?”
龙傲天击掌道:“既有这张牌,苏梦枕竖子的首级,已是我等囊中之物!”
雪斋禅师抚须微笑。
“不过,在对付神堂之前,我们还得和青城派打上一仗。”
第一百三十五章 薛洗颜的过往
云海岚静静地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
并非铜镜,而是以玻璃镀上薄薄一层银,不但光亮清澈,而且与真实的容颜形色无异,恰如临水自照,但又不像水中影像那样被杂影所扰。
如果以纯银为镜的话,镜面会很快变得黯淡,无法使用。
“薛姑娘,这种镜子倒有趣,谁想出来的?”她对一边的薛洗颜问道。
她在古墓中沉睡多年,那时候在中土甚至不存在玻璃这种东西,只有琉璃而已。
玻璃是二十多年前,和铁炮大约同时从西方流传过来的。
薛洗颜想了想,道:“最开始提出这个设想的是西方人,发明玻璃之后,他们将银融化了在玻璃上铺匀,但平整欠佳,还不如铜镜清晰。”
“反倒是在我们中土,两年前,一个青年人发明了极其廉价的玻璃镀银之法,镀上的银面更是平整光洁,绝胜铜镜。如今这东西主要的成本,反倒在玻璃上了。”薛洗颜悠悠一笑:“我若说出此人的名字,云姨定也知道。”
云海岚好奇问道:“谁?”
薛洗颜道:“正是我们神堂的大敌,现在神霄道的道主,龙傲天。此人不但文武全才,善于写诗作赋,更是热衷于发明,每隔几年就能捣鼓出一样奇怪的东西,并凭此为神霄道赚取不菲的利润。”
“据说这家伙提出的奇妙点子还要数十倍于此,只是绝大部分都失败了,这时候他就会抱怨,如果有先进一些的技术就好了……”
云海岚翘起嘴角:“不也是小锋和你的手下败将么?”
薛洗颜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他只是个神霄五公子,现在整个荆州都在他手里,连苏堂主都须得忌惮于他,何况我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说起来,这样的全才,倒也有趣。我那个时代,并没有这样的人物。”云海岚掠鬓轻笑道。
她注视着被薛洗颜染成黑色的满头秀发,以及稍微修饰过的容颜。
洛邑云家的女子,大多有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虽然灿烂如银,十分美丽,但也太过显眼。
如今化成了清润的深黑,虽是与常人无异,却也别有一种新的韵味。
而薛洗颜对她容貌的修饰,只是小小的调整,略微描了眉线,搽了些水粉。依然完美地保存了她清丽中满含娇媚的美态,却令她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
若非与她长期共处,绝对认不出来。
如此易容之后,她便能以管家的身份,安心生活在吴锋的府邸当中,不必担心有什么麻烦。
薛洗颜的一双玉手又贴到了云海岚脸上,微微地调整着。
云海岚感觉到少女双手的温热,突然感觉脸上有点烫。
对方倒好像是揉捻她吹弹欲破的肌肤来过手瘾一样。
云海岚注目在镜中自己身后的薛洗颜,发现她正眯着眼睛,神情带着几分惬意。
其实薛洗颜的小手很是温软,在她脸上抚摸摩挲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只是想到这姑娘的取向,云海岚突然感觉到一阵不适应。
自薛洗颜指尖透来的热力,仿佛也带上了奇怪的意味。
薛大小姐就连和吴锋在一起,一开始都是冲着她来的。
虽然除此之外,无论是容颜、家世、手腕、才艺,薛洗颜都令她很是满意,觉得的确适合作为吴锋的良配。
她和吴锋虽然曾有一段情缘,但她对吴锋更多的是母性的宠溺。虽然吴锋已经长大了很多,但她依然记得两人初会时,年方十三岁的少年,清朗稚嫩的模样。
正在这时,薛洗颜的蛾眉间忽然堆上了一丝淡淡如烟的愁绪,檀口轻启,却是赞美道:“云姨,真好看。”
云海岚应道:“人家这老女人有什么好看的,比起薛姑娘你,只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薛洗颜却是轻叹一声:“你真像我娘亲。”
叹息声中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如能渗入人心扉。
云海岚一愣,转过身来,只见薛洗颜低低垂下眼帘,眉间融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瞧得让人心疼。
她霎时间心尖一软,更是猜到此间会有故事。
“她……怎么了?”云海岚犹疑着问道。
“云姨,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吗?”薛洗颜叹息着道。
“怎么可能不记得?”想起这事,云海岚又有点恼火。薛洗颜不但张嘴就是向她求婚,还剪了她的裙带,让她在吴锋面前尴尬。
如果她当时没看出薛洗颜是女扮男装的话,那就不是把薛洗颜的脑袋按到自己胸脯里窒息作为教训,而是真要给她揍出内伤了。
薛洗颜轻轻道:“我之所以当时要从家里跑出来,是因为娘亲刚过身,我和爹爹大吵了一架……”
云海岚惊诧道:“怎么可能?那时候你爹娘刚刚……”
薛衣人推翻师傅,强夺师娘,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但他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正式篡位,只是将师傅软禁起来,借助师傅的名义来进行统治,以减弱天子峰内部的反抗。
直到五年前,薛衣人才正式自封为天子峰之主,并且与师娘举办婚礼,当时他的一对儿女都已经十多岁了。
“娘亲是自尽的。”薛洗颜眼神凄迷道:“爹爹担心她的死,会导致娘亲的家族对他支持动摇甚至谋叛,因此秘不发丧,让一个婢女装病来冒充她。一直到现在,天子峰中的众人都以为娘亲还活着。”
“可是……刚刚举办过婚礼,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云海岚不解道。
她微微沉吟,而后问道:“难道是……殉夫?”
云海岚说得很轻,害怕刺激到薛洗颜,因为所谓的殉夫,指的是薛夫人的前夫,薛衣人的师尊。
薛洗颜抿了抿嘴唇,极其无奈地点了点头。
“爹曾答应过,娘亲跟着他,他就留那个男人一命……”
当时的事情,如今天下人都已清清楚楚。
薛衣人故意利用婚礼制造出戒备放松的气氛,让自己的师傅得以逃走。对方在薛衣人的刻意引导之下,投奔了神堂堂主苏梦枕,借兵复仇。
然而这却都在薛衣人算计之中。薛衣人知道苏梦枕对汉中虎视眈眈,才放出香饵,引诱苏梦枕上钩,诱敌深入之后,在汉水上将神堂军重创,连神堂当时的二号人物苏牧也战死。
神堂实力大减,不再能威胁薛衣人。天子峰内部不服的豪族被引诱出来,就此消灭。薛衣人借助这一战,也成功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和影响力,一战之下,名震天下。
这已经是一石三鸟。
而第四鸟则在于,于这一战当中,薛衣人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师傅,永除后患。如此弑师,要显得名正言顺许多。
薛洗颜又道:“爹爹和娘亲的感情,一般时候显得非常好,但是每年总有一两次,他们会吵架,吵得非常厉害。他们会把满屋子的东西都摔得粉碎,然后爹爹摔门而去,娘亲就一个人躲在房里,在一片狼藉当中抱着我哭……”
“可是,我问娘亲,他们为什么吵架,她却从来不肯告诉我——我当时就想,我为什么没有能力保护娘亲,为什么让她那样被欺负……”
“那一天,我回到娘亲房里,就看到满地的鲜血……娘亲嘴角带着笑,鲜血不停地从她手腕上流出来……”
“她用最后的力气抱住我,告诉我——她从没有像这样恨过一个人,也从没有像这样爱过一个人——”
说到这里,薛洗颜的娇躯已经开始颤抖。
“她说:其实当初选择和爹爹在一起,是她自己的决定。但是她亏欠那个男人,若非她自己是红颜祸水,也许爹爹就不会对那个男人下手。现在爹爹背弃了当年的承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报复爹爹,让他后悔一辈子,也作为对那个男人的报答……”
“这……”云海岚轻叹道:“你娘亲真是刚烈。”
其实这样不只是刚烈,或许还有点傻。
薛衣人野心勃勃,夺权篡位,怎么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是啊……”薛洗颜眼角带着泪:“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样,她平时很温柔,还有点迷糊,从来不发脾气,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
“她临走前告诉我,她真希望这辈子没遇上过那个男人,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就是爹爹。她还说,我一定得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不要像她那样因为犯迷糊所以轻易做决定……”
云海岚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着,神色也被薛洗颜的悲戚所感染。
薛洗颜又道:“后来爹爹想替我和表哥定下婚约,我拒绝了。表哥人很好,条件也是绝世少有的优秀。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没有感觉。直到我在草原上第二次遇上锋哥的时候,我就隐隐感觉到,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云海岚一怔。
她突然羡慕起了这少女的果决。但正因为如此,薛洗颜才比她自己更适合吴锋吧?
薛洗颜娇躯突然一颤,好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倒进云海岚怀里。
她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道:“云姨……你……真的很像我娘亲。”
云海岚再回想当初的事情。
一切都明白了。
十三岁的飞扬跳脱,背后藏着怎样的生离死别与悲痛。
云海岚去掉了避忌之心,伸出手,抚摸着薛洗颜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她叹惋着道。
薛洗颜对自己母亲的迷恋,或许有些畸形,但结合她的生长环境,却是一点都不奇怪。
如果她只是希望自己代替她母亲来照顾她的话……
云海岚叹了一口气,她感到自己的母性情怀又发作了。
她仔细地观察着薛洗颜的神色,感觉不到一点造作或者暗藏得意的神情。
薛洗颜轻易地就化解了她的全部提防排斥之心,因为薛洗颜所说所倾述的一切,都是真的。
“薛姑娘……不,颜儿……”云海岚抱紧薛洗颜犹自颤抖着的身体,用清润的面颊在对方脸上贴了贴,又用手帕擦去薛洗颜的泪水。
“不要再想那些伤心事了——”云海岚嘴唇翕动着:“你和小锋现在也还没成礼,那么你晚上如果觉得孤单,可以过来,云姨抱着你睡,只要你别乱动就好啦。”
薛洗颜低低嗯了一声,显得极为乖巧,令人爱怜。
但她奉行的法则并不只有耐心等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还包括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后一条继承自她被称作蝮蛇的父亲。
第一步进行得非常顺利。云海岚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对她产生了对女儿一般的情愫。
这就是真情实感的力量。
薛洗颜并没有作任何矫饰,因为她对母亲的感情是都真的。但她对母亲的替代者云海岚一见钟情,希望和云海岚发生更加密切的关系也是真的。
薛洗颜不动声色,脑海中静静地遐想着。
第二步还有很远,那么目前要考虑的,是为吴锋对付三河和神霄。
包括曾经的好哥们李询。
吴锋会对李询手下留情,但她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再是李询的好朋友苏洗岩,而是吴锋的妻子。
那么她下手必定不留丝毫情面。
第一百三十六章 蜡丸
月华如同轻纱一般笼罩而下,带着冬日的寒意,却越发清澈纯粹。
庭院中落尽秋叶的树木,也如同笼上了薄薄的轻烟。
厢房当中,却是一片暖煦。
屋内烛火已经熄灭,只有檐下的风灯散出淡淡的幽光。
锦被当中,两位美人仅着**,相拥而卧。
薛洗颜将脸蛋靠在云海岚高耸的胸口上,闭着娇眼,露出极为惬意的表情。
她没能继承到娘亲的挺茁,所以对于这样的丰腴显得很是偏爱迷恋。
身躯却如同小母猫一样,微微蜷缩起来,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从容跳脱的她,其实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吧?
云海岚尚未睡着,双眼静静地看着怀中的少女,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睡梦中的薛洗颜,完全褪去了平时的慧黠,神态纯净得如同全无瑕疵的水晶一般。
睫毛轻轻翕动着,显得格外柔弱。
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云海岚眼中浮现出一阵复杂神色。
明明她与薛洗颜之间算得上情敌,她却轻易地就如此母性情怀泛滥。虽然是因为考虑到吴锋今后的发展,早早地主动选择了退出,但也不应如此才对。
不过这小姑娘真是很让人怜爱呢。
薛洗颜的秀发散在枕上,丝丝落在她腮边,微痒,却清润得很是舒服,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云海岚拉了拉被角,将锦被又捂得紧了些。
吴锋静静立在院中,瞧着窗内情景,有几分艳羡。
这死兔子,真有些手段。
连自己都没与云姨这么亲密过。
毕竟当年吴锋年纪小,对于感情也显得懵懂,那一段情缘,现在看起来单纯得不可思议。
但也幸亏如此,不然两人也无法抽身了。
像现在这样互为知己,如同亲人一般相互关怀体贴,也未尝不好。
吴锋犹记得,当时他曾说过,要将与云海岚之间发生的一切美好从容珍藏在心底。
只是……
吴锋吞了一口唾沫。
瞧着云大小姐挺翘好似波浪的胸臀,再想到薛洗颜那略平的身材。
实在很有些不甘心。
吴锋将云海岚送给他的锦盒打开。
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极为贵重,但更重要的是承载了云姨对他的殷殷心意。
盒中是一根霜白色的珊瑚,散发出淡淡的寒意。
凉月照耀下,气息越发清冷。
上面却有许多血一般的色晕,在白色背景的衬托下极为亮眼。
吴锋鼻翼翕动着。
他能感觉到这并不是天生的血痕。
而是真正的血。
北极冰海当中的冰雪珊瑚,产于两千丈深的海底,百年只能生长一寸。
此物对于征天境界的修行大有裨益,更能够调和体内多余的阳气,使得阴阳均衡。吴锋是天阳体质,阳气过重,虽然修行起来勇猛精进,却也大有走火入魔危险,冰雪珊瑚正是他如今急需之物。
冰雪珊瑚生长之地,寒煞自然聚集,形成一片极寒杀阵,贸然闯入者,九死一生。杀阵的攻击力由闯入者的修为决定,除非是圣级高手,不然难保无虞。
冰雪珊瑚接触人血,能自然吸收,且血痕不会褪色,颜色永远如新,就好像自然生成一样。
吴锋能想象云海岚在海底身受重创,全身鲜血淋漓的模样。
当年他打开阵门,将云海岚从古墓中唤醒后,云海岚体内留下寒疾,曾吸食他的天阳之血来疗治,如今却是用自己的血来还给了他。
这份礼物,比起去年的冰魄丹又不知道贵重多少倍。
吴锋心中一颤。
只是,这样的礼物他宁肯不要。
这几年两人一路走来,互相扶持,已经说不清谁给谁的好更多一些。但吴锋心中一直认为,男人便该保护女人,哪怕云海岚的修为远强于他,他也不愿意云海岚为他而受伤冒险。
最难消受美人恩。
他抖抖索索地将这一份珍贵的礼物收进空间袋,却心中隐隐作痛。
云海岚当他只是个孩子,他却总觉得对方是个柔弱的小女人。
让云姨做他的家臣,只是为了让她在死而复生,曾经的亲朋故旧都已经不在之后,能有事情做,有心灵的寄托。而不是让她为了自己受到伤害。
吴锋觉得是时候找个机会,和云海岚认真谈谈了。
……
三天后。
吴锋与薛洗颜相依坐在精美的猩红色镶金丝波斯羊绒地毯上。
吴锋从怀中掏出一枚蜡丸,这是小妖精齐琪今天早上交给他的。
“阿犬那边传递过来的?”薛洗颜问道。
吴锋点了点头,从囊中取出一把小刀。
薛洗颜心中讶异:这一枚蜡丸大如荔枝,莫说是修习过武功之人,即使是孺子小儿,也能够用手指捏碎,何须使用小刀?
只见吴锋以刀锋迅速轻划蜡丸,一连两刀,那枚蜡丸便被剖开一条细缝。这时吴锋随手在几案上拿了几张纸,恰好把蜡丸切口渗出来的绿色液体承接住。他的动作显得相当小心,是以手上的纸头虽然已染成一片碧绿水渍,却不曾染上他的手指。
蜡丸的绿水已经流光,吴锋丢掉那些纸头,再用刀子剖开蜡丸。
薛洗颜问道:“这枚蜡丸竟是两层的么?”
吴锋道:“不错,外面的一层,装满毒水。如果不知底蕴之人冒失捏碎蜡丸,不但会被毒水侵肤,危及生命,或是伤及本源。同时内中的密函也会被毒水染污,字迹消失。”
他一面说,一面剖开蜡丸壳内,取出一枚纸团。先将其余东西放下,然后把这枚纸团放置在光滑的几案上,细心展开。
薛洗颜悠悠一笑:“倒是有趣。既能伤敌,又能湮灭情报,敌人如果截获了这蜡丸,必得吃个大亏。”
吴锋道:“不但如此,由于蜡丸中的毒水,必须以某种特别的药材救治,而且数量须得极多。因此对方除非不救治中毒之人,如果要救,就得把市面药肆的这几种药材,完全搜购一空……”
薛洗颜嫣然一笑道:“对方这么一搜购,咱们就有充分的线索,可以侦查对方的底细和藏处了。”
吴锋颔首道:“正是。因此,这枚蜡丸的设计,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薛洗颜这才赞叹道:“真是好算计……是你想出来的?”
吴锋摇摇头:“不,这都是阿犬的设计,与我无关。”
薛洗颜一惊,没想到罗廷玉才潜入敌后不久,就已经成长到这等地步。
“阿犬是个好苗子,我又亏欠他父亲,所以我就想把他培养起来,作为方面之寄。如今负责情报工作,正可让他独当一面。”
薛洗颜却是叹息一声:“只不过,这蜡丸的算计虽然精妙,但终究是小处。处理情报足可锻炼心性和心智,却难以培养行军作战的布局才能。”
“何况你假装放逐了他,他现在要在外头建立起庞大的情报网,完成任务后光荣回来,绝非一年两载之功。如果等他回来的时候,你身边已经有了更优秀的人才,再没有足够有实权位置留给他,又该如何是好?”
吴锋一怔。
他只考虑到现在自己手下缺乏人才,却没考虑到以后人才过剩又该如何。
等到他继承了神堂,接收苏梦枕麾下已有的人才,更可广纳天下贤士,前来投奔的俊杰必定如过江之鲫。
罗廷玉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果自己不能给他满意的回报,又当如何?
情报工作是黑暗中的奋战,任何富于功名心的人,都不甘心做一辈子。
这倒是薛洗颜考虑得比他更远了。
他无奈地道:“那只能到时候再考虑了。先应付眼前的问题罢,如何打赢接下来的一战。”
吴锋将罗廷玉送来的情报仔细阅读。
果然是极为重要的讯息。
共有两条,一条与神霄有关,另一条则与三河剑派有关。
“第二条没什么实际价值。”吴锋评价道:“至于第一条……看来我有必要去荆州一趟。”
“要小心。”薛洗颜关切地道:“不然你和云姨一起过去好了。”
云海岚如今是征天三重天,只差一丁点便能突破到四重天,成为真尊强者。比起现在的吴锋,无疑仍然强不少。
吴锋眼神一转:“颜儿,你不担心?”
薛洗颜嘻嘻一笑,将娇躯靠进吴锋怀里,用玉指点着吴锋的面颊,神态娇媚。
“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她语气很是笃定地道。
吴锋心中一热,在薛洗颜香腮上轻轻一吻。
薛洗颜闭上眼睛,俏脸晕红。
但她也已意识到,与三河剑派有关的那条情报,绝对不是没什么实际价值,而是完全可以利用上。
这几天,她缠着云海岚,让她讲吴锋以前的事情。云海岚是个单纯的性子,被她一番引诱,就说出了许多往事。
其中包括有关李家父子的事情。
现在看到这份情报,薛洗颜立刻意识到,可以大做文章,以削弱敌人的战力。
只是吴锋不愿意这么做罢了,他不想伤害李询。
这种手段也的确不光彩。
但她却不在乎,只要能帮助她的夫君,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所以,她知道,是时候给罗廷玉发下密令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蓝宇峰
襄阳城。
这座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巨城,好似一头洪荒巨兽雄峙在大地之上,却又如同一个巨大的铁盒子,充满了沉闷的味道。
沉闷也是三河人的性格,他们冷静、坚韧,不喜欢发笑,就连享乐,似乎也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多快感。
加上现在是战争阶段。所以在襄阳城中最繁华的街市上,往往大部分人也板着脸,很难听到笑声。
这座巨城的坚固程度是不问可知的。上千年来,它几乎没有被强攻攻克过,一般所凭借的,都是围困绝粮的战术。
苏梦枕之所以在燃豆坂大胜,形势极好,却依然不敢贸然攻打襄阳,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不打残神霄道,断绝三河的援兵,围城之时一旦援兵赶到,攻城部队便难逃全军覆没之厄。
但是败战之后,人心散乱,想要进入城中,也不用担心受什么盘查。
一个月朗星稀之夜。
城中的树木早已落尽了叶片,在清冷的月华星光照耀下,显得萧疏而凄清。
城西北角的一座旅舍当中,突然出现了一名黑衣人。
身材中等,披着连身斗篷,兜帽将脸部也完全遮住。
“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客店老板问道。
这老板显得很是年轻,似乎二十岁不到。
客店却不小,前边是酒馆,后面数进屋院,天井里有假山泉池,走廊上绘着壁画,倒好像苏杭的园林一样,十分精致。
在寸土寸金的襄阳城能盘下如此大的店面,也显得不同寻常。
这本来是一家有声望的老店,最近才被这年轻人重金买下来,招牌都没换掉,只换了当家,因此生意仍旧兴旺得很。
“一间上房,再要两斤西域产的红酒,送到我房里来。”声音冷冰冰地,不含一丝感情。
老板面有难色:“小店鄙陋,哪有西域红酒?要不来两斤白酒?”
“黄酒也没有?”
“黄酒是有的。”
“温三斤二两上等的黄酒送过来,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
“好叻。待我亲自引客官过去。”
客店老板引着着黑衣人到了后屋的一间小房当中。
黑衣人脱下兜帽,顷刻间清光照射开来,照得这年轻的老板眼前一炫。
“军师……你怎么亲自来了?”
原来这老板,正是打入敌后,如今潜伏在襄阳城当中的罗廷玉。
照理该叫嫂子才是,但是薛洗颜如今身着男装,让罗廷玉又想起了当年草原上的情状。
当时薛洗颜化名苏洗岩,担任草海五峰的军师。虽然吴锋的智计还在她之上,但在人心方面,却是薛洗颜看得透彻一些。
“你的情报很重要。”薛洗颜露出赞许眼神:“不过具体操作,还需要我过来主持。”
两人之前的对话,自然就是接头的暗语。
罗廷玉点了点头:“明白。”
他也是聪明人,便不会多话。
薛洗颜淡淡道:“李忠要死了。”
罗廷玉一愣。
他突然咬咬牙,显得对李家父子有很大的仇恨。
但罗廷玉随即又摇摇头:“不行,我们的情报网属于新设,人手不足,根基不稳,根本不足以发动刺杀行动。不但不可能成功,只会导致全军覆没。”
新设的情报网要快速发挥作用,就必须利用敌人体制内的人,使用重金收买、胁迫、诱骗等手段,这种情况下,要进行刺杀一派之主这样对于三河门人来说极度犯上的行为,不可能行得通。
薛洗颜悠悠一笑:“你能冷静判断问题,当然好。但是要结果掉李忠这根风中残烛,哪里需要动用刺杀手段?”
“我说的是,李忠要死了,而我们要做的,只是从这件事上面做文章而已。”
罗廷玉一惊:“李忠身有恶疾,众人皆知。但以现在的情况看,李忠怎么说也该能苟延残喘几年……”
薛洗颜道:“但是,五年前,他被人下过毒。”
罗廷玉问道:“是谁做的?”
“你老大。”薛洗颜道:“所以计算下来,李忠现在其实只剩下半年的生命了。”
薛洗颜从云海岚口中得知,吴锋是在一个名为忘忧谷的神堂支派长大的。
李家父子曾经以使者的身份,为了发掘忘忧谷中一件巨大的秘密,而进入忘忧谷策划阴谋。虽然被吴锋挫败,没能得到机密,却也害死了不少人。
作为报复,吴锋在云海岚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给李忠下了慢性毒药。
那时候他和李询还不是朋友,所以做起这种事心安理得。
罗廷玉听完薛洗颜的陈述,道:“半年……可是决战该是用不了半年时间就会发生了吧?”
薛洗颜颔首:“所以我们需要将这个时间再提前一步。”
“李忠如今已真正是风中残烛,只要再有稍大的打击,就能送他归西。”
“决战之前,三河丧主,必能动摇其军心。”
她勾了勾手指,清美微笑起来:“此所谓——流言削敌士气之策。”
……
冬天越发寒冷,纷纷扬扬的雪花姗姗来迟,却顷刻将大地完全覆盖。
城中的积雪厚达一尺有余。
酒店的后院当中,两名青年男子围炉而饮。
一人下箸悠然,不紧不慢,另一人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身穿蓝色剑士袍的男子突然露出悲戚神色:“我完了,真的要完了……”
罗廷玉连忙安抚道:“好好说……”
他眼睛滴溜溜转着,突然微微张开嘴:“难道……坊间传言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蓝衣男子身形一颤,牙齿挫动着,微微攥住拳头。
许久,吐出一口气,叹息道:“贺老板,我当你是兄弟,便作实与你说了吧。”
他哀叹道:“真的,都是真的。”
“我为了一时的功名利禄,将青梅竹马的表妹献给门主作如夫人。可我又憋不住心里的那点火,终于……”
蓝衣男子猛地一跺脚:“可是……我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泄漏出去的!我和她行事一向机密,怎么会……”
罗廷玉心中暗笑,再机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蓝衣男子又道:“我是看出门主与夫人离婚之后甚是苦闷,又觉得表妹与门主夫人容貌相似,就动了这个念头……如果表妹能够得以扶正,我们家自然青云直上……”
“门主虽然对她看似宠爱,但迟迟不给承诺,表妹也心急气恼,又不敢表露,于是才……”
罗廷玉叹息道:“李公子想必对令妹没什么好感吧。”
蓝衣男子急道:“是……公子认为我妹子只是个可恶的狐狸精,恨得牙痒痒呢……”
罗廷玉摊开手:“看来,这事情只要有流言传出来,就决计瞒不住了。现在门主只是对你们稍微起疑,但是公子却是细心的,早晚查出真相。”
“给门主戴上绿帽子,这样的罪状,你们两人都难逃一死……”
蓝衣男子绝望地向后倒在椅背上:“那……现今该怎么办?”
“逃吧。现在还顾得上功名利禄么?”罗廷玉平静道:“我和你朋友一场,不忍心看到你遭遇横死。你没有家小,只要带着令妹逃走,便可无虞。另外你还知道不少三河的机密,只要到了神堂的地盘上,一定会得到重用……”
蓝衣男子一震,随即眼睛猛然睁圆:“你……贺老板,你是神堂的人是不是?你以前让我打听的那些事情……”
罗廷玉悠悠一笑:“我只是个小卒子,你出首了我于事无补。做出这样事情来,以为抓了我就能赎罪?李家人心胸狭窄可是有名的,现在一时安抚住你,今后还是要取你性命……”
蓝衣男子牙齿挫动,似乎在思忖。
而罗廷玉则神色平静如水,好像完全视生死于度外。
蓝衣男子蓝宇峰自幼父母双亡,与同样丧父丧母的表妹相依为命。虽然也算出身乡土豪族,却没有家小的问题。
蓝宇峰恨极了自己当初的贪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明知门主身体不好,却仍旧抱着那点希望,将表妹送给门主。
其实他之所以和表妹**,不止是因为把持不住。而是表妹告诉他,门主很可能已经完全失去生育能力之后,他便想要把表妹的肚子弄大,让自己的孩子以李忠的孩子身份出生。
他的表妹如果生下男孩,必定能得到扶正。
考虑到李询的舅舅水信元已经成为了叛徒,那么今后借此夺嫡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之事既然不知道被谁泄漏出去,那么不但他的计划完全成为泡影,以李询的聪明,也能很轻易地猜到他的打算。
罗廷玉说得没错,李家父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现在不走,以后就没机会了。
蓝宇峰眼巴巴地看着罗廷玉:“你们有能力将我表妹从城主府内偷出来,让我们一起逃走?”
如果蓝宇峰知道是因为他自己酒后失言,被罗廷玉套出话来,**的事情才会传出来,他宁愿死也是不会信任罗廷玉的。
但他却是把当初喝醉后讲的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罗廷玉笃定地点了点头:“没问题。”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忠之死
在三河剑派的祭祖大典上,发生了一场骚动。
不知道是谁放出了大群的老鼠,惹得女眷们尖叫不止,场内一片混乱。
卫士们怀疑有人想要刺杀门主,纷纷聚集到李忠的身边。
当骚乱平息的时候,李忠新纳的如夫人却是不见了。
李忠立刻下令全城戒严,进行搜查,却全然无果。
直到傍晚,李忠才知道,自己的宠臣蓝宇峰拿着令牌,声称受门主之令,出城办事。
蓝宇峰是三河剑派头号重臣蓝大先生蓝定吉的同族,将表妹献给李忠作为侧室,因此正当得宠之时,虽然城内近些时候有流言,城门官也有些怀疑,却被蓝宇峰巧舌如簧骗过,放他出城。
李忠勃然大怒,下令立刻派出飞骑,封锁各要道进行盘查。
但蓝宇峰兄妹二人却是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找不到影迹。
襄阳城城主府,内室。
李询轻叹着道:“爹爹,你现在该明白了吧。娘亲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没有人会像她那样不计一切,什么都只为了你……”
“蓝家兄妹不但做出不伦之事,还勾结神堂。”
“蓝宇峰并不以口才著称,能骗过守门卫兵,一定是有人帮他拟定一套说辞。他们既能顺利逃走,一定是有神堂之人协助。”
“这次蓝宇峰逃走,还会将大量的情报出卖掉……”
李忠长叹一声,眉间浮着憔悴的神色,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询又道:“实际上,他们被揪出来可能反而是好事。蓝宇峰原来的想法,恐怕更加险恶……”
听到这里,李忠心头一道如同闪电划过。
李询说得没错。
蓝宇峰之所以与表妹**,绝不只是情难自抑,而是要行移花接木之策。
李忠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
男人失去了妻子,会将感情寄托在形貌与妻子相似的女人身上,这是人之常情。
但李询却并不能理解这种情感,而是会敌视父亲所有的侧室。
李询并不知道,明白向父亲说出这些事情,简直就是在揭起父亲的伤疤。
李忠想到自己如此信任这对兄妹,他们却这样狼心狗肺地对待自己,更是有意谋夺李询的嫡子位置。
最可恨的是,他们如今还投靠了神堂,做了叛徒,今后自然是高官厚禄,不会得到丁点惩罚。
一股野火,在他心中勃发着,从下腹处逆冲而起,直到咽喉。
李忠额头上青筋跳动,身躯颤抖着。
李询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急忙抱住父亲:“爹……怎么了?孩儿不该把话说得这样重,你一定不要……”
李忠猛地吐出一口污血,喷了李询满身满脸!
李询大惊失色。
李忠感觉到身体里的道力正在被抽空。
一股可怕的力量,从他体内发散开来,上侵紫府,下侵丹田,中侵心脉,腐蚀着他的生命力。
阴阳两种气息在李忠的体内胡乱流窜着。
他的身躯冷热起伏,有时冷得像冰,有时热得像火。
李忠的喉结打着颤,脸色黄白不定,想要说话,却已经吐不出词来。
是毒药。
难怪自己这些年身体恶化得这么快。
虽然小时候就受过暗伤,但按照以前的预计,也能活到四十多岁才对,到了那时候,李询早已成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结婚生子,他也不必担心。
可是……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中了慢性奇毒,伤上加伤。
如今怒火攻心,加上身体已经是风中残烛,毒性终于完全发作。
李忠平时一直认为自己不怕死,但当死亡真正来临得如此仓促,他却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和不甘。
李忠突然开始后悔。
他自知命不久矣,不希望妻子为他守寡,借着大舅子水信元叛变的机会,把妻子水冰心送回了娘家。
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多么希望妻子能在自己身边。
他的双目睁得极大,喉间用最后的力量发出两个字:“毒……毒……”
黑气在须臾间布满了他的面颊。
生命的点点滴滴,如同流水般在李忠眼前飘过,快如星火,却无比清晰。
他恍惚间看到妻子一袭白衣,如同仙子,微笑着向他走来。
转眼又好像回到了少年时,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将一个有点皱的苹果塞到了他的手里。
这些画面渐渐失去了色彩,却越来越真实。
李忠真切地感觉到妻子的体温,感到对方正拉着自己的手掌,肌肤温润。
李忠突然心神宁静,眼神也变得平和。
他回味着妻子的每一个形象,从娇羞的小女孩,到清丽的少女,婚后的欣喜甜蜜,刚刚生下孩儿时的母性圣洁,如同丁香花般含愁的少妇模样……
并不是消逝,而是永生在这一切的回忆之间……
他面容扭曲,嘴角却溢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头颅一仰,无力地向后跌下。
越是慢性毒药,潜伏得越久,发作的时候就越是烈性可怕。
李询用手一探,发现父亲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他全身战栗起来,懊恨地猛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直到嘴角溢血。
“爹……我不该说那些话的……爹,你快醒醒!”
李询跪在地上,将脑袋贴在父亲的面颊上,泪下如流泉,却只能感受到父亲的身体逐渐冰冷。
明知道这一天早晚就要来到,来来得这样快,却是他所始料未及!
少主的哭声,很快惊动了府邸当中的下人们。
他们如同潮水般涌过来,一时间呼天抢地的哭喊之声,久久不绝。
李询却是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他知道,三河剑派如今已经处于危急存亡的境地,他若不能坚强起来的话,这千百年的家业,恐怕就要毁在他手里。
“父亲被叛逃的蓝家兄妹毒杀。”李询双目通红,话音却冰冷:“他们很可能是神堂派来的间谍,取得父亲信任,谋害家父。”
他双目扫视着聚集拢来的家臣们。
“现在重要的事情,便在于派出锄奸队,打入神堂领地当中,处决凶手,为家父报仇。”
又对石数正道:“数正师兄,请速速前往长沙城,将家父物故的事情禀报给道主,请神霄派人来主持家督继承一事。”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很难说族内会不会有人不知大体,想要浑水摸鱼,争夺家主之位。而龙傲天知道现在情况的危急,反而会全力支持李询以最快速度即位。
三河将消息作速禀报神霄,表示对宗主神霄的尊奉,也好堵神霄道内部反对救援三河的家臣们的悠悠之口。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人灭口
北风呼啸,如同来自地狱的嘶吼,纷纷扬扬的大雪无止息地飘落,将大地染成银装素裹。
但在这座小木屋当中,却是炉火熊熊,温暖如春。
“这里已经是神堂的地界,你们安全了。”薛洗颜平静地看着对面的蓝宇峰和他的表妹,道。
蓝宇峰舒了一口气,肆意呼吸着房里温暖的热气。逃亡的路上,他多次因似乎看到游骑接近而提心吊胆,但到底是有惊无险。
既然已经脱险,就可以漫天要价了。蓝宇峰想道。
蓝宇峰问道:“你们是以什么身份和我们接头的?”
薛洗颜微笑:“代表神堂的继承人吴锋,这个身份够吗?”
蓝宇峰愣了愣:“那么吴锋人呢?”
薛洗颜道:“他现在出外公干,你们的弃暗投明,将交给我来处理。”
蓝宇峰摇头:“不行。我要见苏梦枕堂主。”
又道:“我所掌握的那些情报非常重要,除非见到苏堂主,不然我是不会说的。”
薛洗颜哦了一声,勾起手指。
“你觉得,我们真的在乎你所拥有的那点情报?”
蓝宇峰大惊:“你……你是什么意思?”
薛洗颜笑得极为妖异,虽是穿着男装,也让蓝宇峰看得为之目眩:“你笑什么?”
薛洗颜扬起头:“我笑的是……你还不知道,我们之所以把你们带出来,不过是要你们的命罢了!”
而后大声道:“阿犬,动手!”
蓝宇峰顷刻色变,怒吼一声,祭起飞剑,抵挡向罗廷玉。
然而罗廷玉的长枪却是刺向蓝宇峰的表妹。
水冰心在十多年前被称为荆州第一美人,虽然年龄稍大一点,没能被排上芳华谱,但美貌却不输给芳华谱中排在前边的盛醉香、尚绮音,现在荆州几个以美貌著称的小姑娘,譬如凤履霜、阳凰儿、井流月怕是还稍逊于她。
蓝宇峰的表妹能和水冰心容貌相似,哪怕气质上大有差距,也已称得上世间罕有的颜色。
但罗廷玉却是全无怜香惜玉之意,一枪刺中她的咽喉,须臾毙命。
而薛洗颜刷地一声,一抖长刀,已是将蓝宇峰的飞剑击落。
趁着蓝宇峰不防,薛洗颜欺身直进,一刀刺入蓝宇峰胸膛。
蓝宇峰作为李忠的近侍,修为本来也不低,薛洗颜本不该一招就能解决他。
但罗廷玉佯攻蓝宇峰,却杀死蓝宇峰的表妹,一是引走了蓝宇峰的注意力,二是扰乱其心。加上蓝宇峰现在在他们的地盘上,怎么也逃不掉,越发方寸大乱,因此被薛洗颜一刀,便刺破心脏,受到致命的伤害。
薛洗颜和罗廷玉根本懒得和蓝宇峰多话,直接就干掉了这兄妹两人。
“你们……可恨啊!”蓝宇峰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连情报也不要,就取走他们的性命。
不将他们带出来的话,他们兄妹俩早晚会被李家父子处死,又何必多此一举?
在生命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刻,蓝宇峰忽然好像想清楚了什么,脑海中浮现出了“灭口”二字。
无边的恨意再次涌起,但却随着他生命的消失,被一同埋葬。
罗廷玉拍了拍手道:“解决了。”
嘴角流出一丝笑容,带着几分风流俏皮的味道。杀人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但他眼中仍有疑惑神色,不知道薛洗颜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
薛洗颜平静道:“将这对奸夫淫妇的尸体洗干净了,由我模仿锋哥的笔迹,派人以锋哥的名义送回去。说弑主之徒,想要投靠我们神堂,但咱们不收如此忘恩负义之辈,当场斩杀,送还尸体供贵方处置。”
“李询现在一定想将此事栽到我们身上。然而蓝宇峰出身蓝家,是三河剑派当中有数的名门,如果说他是我们安插多年的间谍,并不能说得通。”
罗廷玉道:“但纵然如此,如果没有后手的话,仍旧显得多费周章了啊。”
薛洗颜悠悠一笑:“谁说没有?”
“三河人长期以忠诚作标榜,口称三河魂。”
“然而三河前代门主李清,就是被哗变的部下杀死。李忠再被亲信杀害的话,三河人的忠义,就要蒙上极大的污点。一次是偶然,两次呢?”
罗廷玉一凛,这才明白,薛洗颜为什么要将李忠之死和通奸事件联系起来。
薛洗颜道:“李忠其实已经逐步将三河剑派的权力交给李询,李询手腕又远胜乃父,只是让李忠早一点死,影响并不大。但如果放出流言,质疑三河人的忠诚,那么三河必定人心动摇,失去自信,互相猜疑。”
“这,才是真正的削敌士气之策。”
罗廷玉倒吸一口凉气。
“最大的不忠,莫过于弑君。连续两代主公被家臣杀害,那么三河人的忠诚,的确要打上一个极大的问号。”
“加上风雨飘摇之际,猝然丧主。哪怕三河不就此崩溃,在决战的时候,三河军的战斗力,大概也不能做太多指望了。”
薛洗颜不愧是蝮蛇之女,这一条削敌士气之策,当真是毒辣到了极点。
而斩杀蓝宇峰兄妹二人,送还三河,又能起到自我标榜的效果,表现出己方对于不忠不义之徒的鄙夷,提升己方士气。
实在是一举两得之计。
“这样的危局,就看小竹子如何应对了。”薛洗颜道。
罗廷玉又有点担心地道:“只不过,趁着老大不在,假借老大的名义用这样毒计,他会不会……”
薛洗颜叹息道:“必须要以他的名义才能实行。莫非我的身份,适合代表神堂与三河进行外交活动么?”
“如果他觉得太过分,有什么怒气,都冲我来好了。”
罗廷玉安慰道:“军师,老大不会怪你的。他也明白,两军交争,本就应不择手段。”
“最好是这一战由我来取下李询的首级,这样他就再也不用为交情而烦恼了。”
说话间,罗廷玉的瞳孔中泛起一抹寒光。
薛洗颜明白罗廷玉的杀意源自何方。
但她却也感到罗廷玉的话有些道理。
吴锋想要将李询收为己用,谈何容易?李询并非甘居人下的性格。
兄弟情义,到最后往往抵不过利益的诱惑。也许李询消失掉,才是最好的结果。
第一百四十章 李询的应对
得到神堂方面送来的尸体之后,李询皮笑肉不笑地表示了感谢,而后下令将蓝宇峰兄妹二人枭首示众,身躯抛于荒野。
然而,无论蓝宇峰弑君是临时起意,还是被神堂收买,蓄谋已久,不可否认的是,蓝宇峰并非外来之人,而是出身于三河剑派当中的头号名门蓝家!
那么蓝宇峰身为谱代家臣,弑杀主公,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兄妹通奸,给主君戴上绿帽子,引发弑君之事,更是令人耻笑,极大地损害了三河剑派的声誉。
加上罗廷玉等细作的煽动,襄阳郡内,流言四起,人心动摇。
数家豪族飞快地投靠神堂,令三河剑派所剩不多的领土再次缩水,神堂的疆域对三河形成合围之势。
李询面色沉凝如水,以手支额,坐于内殿之中。
“数正师兄,请蓝大先生进来吧。”
石数正引着一名蓝衣老者步履蹒跚地步入,一进来就猛地叩头:“老臣罪该万死!”
他其实年纪也只是五十岁出头,却面容枯槁,须发花白,好像已经七十多岁。
繁重的内政工作和长年的忧虑,压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李询急忙将他扶起来:“大先生辅佐我们李家三代,功勋卓著,何须如此?蓝宇峰悖逆,与大先生何干?”
蓝大先生蓝定吉却是老泪纵横:“少主,我们蓝家有罪于三河啊!”
当年中苏梦枕反间计,弑杀李清的蓝犁道人,便是蓝大先生的儿子,现在毒杀李忠的叛徒蓝宇峰,又是出身于蓝家。
李询摇头道:“就事论事,两人之罪,不能推及全体三河战士,也不能推及蓝家。”
“当年祖父遭难,父亲年仅十岁,却敢于信任大先生,所以三河得以渡过危难。今天我李询再次将三河的命运托付给大先生,愿大先生再展长才,拯救我三河于困厄当中。”
蓝大先生叩首:“老臣敢不尽力!”
却是长叹一声,对一旁的石数正和酒忠次道:“但我毕竟老了。如今是年轻人的时代,你们二人才略十倍于我,更兼长于将略,文武双全……”
石数正微笑道:“蓝大先生请放心,我们必当竭尽全力,为少主鞠躬尽瘁。”
蓝大先生点了点头,露出信任神色。
李询问道:“敢问大先生,如今三河剑派风雨飘摇,大先生可有救危济亡之策?”
蓝定吉抚须沉吟:“主少国疑,强敌觊觎,关键在于安抚人心。府库中资财,可拿出来赏赐众臣及将士,以消除异志……”
酒忠次急道:“不可!且不说师傅的葬礼,就需要不少花费,之后的决战,更需要大量军费。如果现在就把钱财用来赏赐众臣,今后又该如何?”
李询却是摆了摆手:“忠次师兄,蓝大先生说得有道理。”
“父亲的葬仪,薄葬即可。他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在这样风雨飘摇之际还为他破费。至于钱财不足的问题……”
李询眼角流出一丝寒光:“掘墓如何?”
酒忠次一惊:“什么……掘墓?”
李询点头:“三河剑派以前的主人,并非我们李家,而是星河江家。江家以奢靡华丽为风,历代奉行厚葬。”
“我们李家入主襄阳之后,仍然尊崇江家诸祖为三河历代祖师,妥善保护其墓葬。现今看来,是否显得太过迂腐?”
酒忠次惊道:“不可!且不说挖坟掘墓,伤天害理,而且如今不少家臣都仍旧对江家有感情……”
李询决然道:“感情哪里比得上现成的利益?到了这关头,哪怕是饮鸩止渴,也要咬牙喝下去!”
面容稚嫩,话语却充满了决意,如铁似钢。
“何况……”李询抬高声调:“如果到了迫不得已,哪怕是我们李家先人的坟墓,也可发之,更不必说江家!”
酒忠次和石数正都为之震住。
这样的轻慢祖宗之言,竟然出自少主之口。
但他们却被一种奇特的威势震慑住,不敢反驳。
他们从李询身上看到了一种灼热的光芒。
如太阳般灿烂,代表着毁灭却又充满着希望!
蓝大先生笑了。
他看见了先主李清的影子。
他当年保护李忠,只是因为深受李清之恩,愧对先主。
但他现在却感觉到,今天的少主,像乃祖李清一样,值得他为之去抛头洒血!
“那就这样定了。不过,缓不济急,请蓝大先生出使各坞堡,安抚众豪族之心。掘墓之事,交给酒忠次师兄处理,石数正师兄则携带大量金银潜入敌后,交结神堂内部的清洲、岩仓两殿及不稳定的豪族,尽量给苏梦枕制造麻烦,延缓神堂的攻势。”
李询不加思索,便做出安排,井井有条,更是在随后迅速给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
几人领命而去。
众豪族头领本来心怀异心,但见是蓝大先生前来安抚,知道蓝大先生依然受重用,便心安了许多,而蓝大先生携带的厚礼,也令他们感到满意。
完成安抚任务后,蓝家传来消息,蓝大先生心力交瘁,旧疾发作,吐血而亡。
临死前立下遗嘱:不立继承人,子孙族人,仅留存身之资,从此放弃豪族身份,皆为平民。
蓝家田产资财,全部捐献出来,以供门派之用。
于是,与李家一同崛起,辉煌数百年的三河名门蓝家,就此在名门传承史上断绝。
蓝大先生的大义,有效安抚了人心,蓝家的资财也解了三河目前的燃眉之急。
孤月之下,李询独立中庭,望天慨然长叹。
蓝大先生果然读懂了他的暗示。
蓝大先生看起来是病死,实际上是自尽。
蓝家连出两个弑君之徒,他不得不死。
李询越是对他尊奉,对他来说就越是催命符。
而蓝大先生也能看出李询让酒忠次、石数正这样的年轻人上位,共济时艰的意思。
“蓝大先生,小竹子对不起你……”李询长叹道:“安息吧。”
他的眼角点着泪花,神色却无比坚定:“祖父,父亲,蓝大先生,凰虚道将军。”
“请你们的上天之灵护佑三河,一定要渡过这场危局。”
“来日,我将以整个天下,为你们设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凤凰堡
荆南,湘西之地。
两道人影穿行在榛莽当中。
一人穿着青色的短打劲装,另一人则穿着海蓝色的道袍,形态素雅绰约如仙。
南方地气温暖,虽然已经入冬,却仍旧没有雪降下来。
“再走两百里,就是凤凰堡了。”吴锋转过头,对一边的云海岚道。
两人现在是低空飞行,速度稍慢,但远胜于步行,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两百里路程,实在要不了多久。
凤凰堡处于武陵山西部,靠近苗岭,在荆南的边缘地带,荆州和宁州交界之处,扼守要道,是一座非常坚固的要塞。
一年前,荆州爆发了名为花仓之乱的内乱,龙傲天虽然艰难地夺取了神霄道的道主之位,却也遭到益州青城派的干预,被夺走了广袤的湘西之地。
后来在盟友,江东马千城的帮助下,龙傲天才得以收复失地,但以凤凰堡为中心的一小部分地区,仍然在青城派的手中。
吴锋的话锋突然一转。
“云姨……以后不要为我冒险了。”他掏出那一枝被鲜血浸染,如同雪地上点了胭脂的冰雪珊瑚,用手摩挲着,叹息道。
云海岚想起在海底所经受的危险,也有点心有余悸。
她差一点就死在那荒茫的冰海杀狱当中,尸骨无存。
当时只想着吴锋现在很需要这东西,便不要命地进去,根本没考虑其他。
但是若没有这作为信念的支撑,她也不可能从那杀局当中,满身是血地强撑着脱出。
“小锋,谢谢你的关心,可是……”云海岚勾起玉指,眼波妩媚:“人家做不到呢。”
吴锋露出讶异神色,只听云海岚道:“你现在手下真正能用的有几个?算到整个神堂,征天高手怕也不多罢?”
吴锋默然。
既然踏上争霸之路,前路必然密布战火硝烟。
有战场就一定会有冒险。
但纵然如此,如果不让云海岚与他一起上战场的话,不但更不明智,而且云海岚也不会愿意。
陷入沉睡之前,她也是有事业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她需要通过战斗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愿意附属于吴锋而存在。
“人家修习的功法虽然不以战斗见长,但至少现在你不是人家对手。等到你能打得过云姨的时候,再来保护人家吧。”
云海岚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儿,眼中水波荡漾,声音婉转道。
女人啊,真是都有几分狡猾。
就像云大小姐现在,一边想要上战场拼命,一边却又要显得自己像一个小女人。
吴锋心中一动,笑起来,心中激动的情绪,让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
他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云海岚挺拔的****:“岚姐姐,看着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想再抱你一次。”
云海岚霎时间俏脸晕红,犹如血玉玛瑙,鼓腾腾的****隐隐起伏,当真无比诱人。
这还是今天没穿那件半露雪腻的开放衣裙,不然还要更加旖旎。
“这……就怕你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吴锋已经欺身而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秀发淡淡的清润滋味,胸口感受着她****的温软。
“我要是得寸进尺的人,那几年早把你给吃了。”吴锋搂着她纤腰道。
云海岚微恼道:“你……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而且你现在不就在得寸进尺么?”
说话之间微微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脱,丰满的胸脯在吴锋精健胸膛上挤压刮磨着,清软滋味难描难说。
吴锋大笑起来,抄起她腿弯,用公主抱的姿势搂起,目光狂野地在云海岚玲珑起伏的娇躯上逡巡,瞧着她娇羞不胜的可爱模样。
“小坏蛋……快……快放我下来……”云海岚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挣脱下来,乜了吴锋一眼,凝玉一样的脸蛋红得好像要滴出水来。
成熟典雅的大美人儿,却有少女一般的缠绵娇羞,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吴锋将手伸过去,与她十指交错,感受着冰肌雪肤的嫩滑彻骨,一片冰软怡人。
云海岚垂下眼帘,叹息道:“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就算薛姑娘不知道,她那样真心待你,你总不能对不起她。”
云大小姐越是这样说,吴锋越是怜惜,几乎要说出:“你也是真心待我,在我心里,你们的位置没多少差别!”
他一度以为自己能忘记和云海岚的情缘,但当对方回来之后,才发现熄灭下去的火苗,又有重新燃起之势。
本以为散在风中的情丝,如今却更加刻骨铭心。
但他终究把这话憋了回去。
薛洗颜的性情相投,云海岚的温柔如水,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会非常难以抉择。一个是举案齐眉的贤内助,一个则能作为心灵疲倦时休憩的港湾。
但若考虑到两女的身份,理性则会给出正确的答案。
云海岚与吴锋之间年龄辈分的差距,以及上个时代遗留的旧事,都令她不可能作为吴锋堂堂正正的妻子,但如若让她做小,又实在太委屈了她。
作为一个男人,总该有自制力。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寂寞。”吴锋柔声道。
云海岚眨了眨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那么,这样就好了。云姨能够在你身边,已经很开心。”
云海岚美目凝注着吴锋:“云姨喜欢小锋,但是单纯的喜欢就够了。人家眼里,小锋永远是那个想要装成大人的大男孩,而人家想要的,就是一辈子做你的岚姐姐……”
这话说得极为温柔,却让吴锋完全恢复了理性。
顺其自然吧,不要太贪。
吴锋神秘地笑了笑:“那么别忘了我们的承诺。”
云海岚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骤红,不敢看他。
好一阵,她才转移话题道:“你怎么知道神霄道要攻打凤凰堡?他们现在不正忙于援救三河剑派?”
吴锋平静道:“区区凤凰堡,边角之地,对于青城派来说,哪怕被神霄夺回去,也如同被蚊子咬了一口一般,犯不着出动大军报复。对于神霄,却可以立威、练兵,树立信心。”
云海岚却是道:“只是,凤凰堡易守难攻,没有大军无法拿下。但是这里已经是湘西山区的深处,大军进到此地,消耗的物资必然不菲,得不偿失……”
吴锋露出狡黠笑容:“因为神霄需要一场实战,来操练一种攸关胜负存亡的阵法,所以这点花费,也就无所谓了。”
云海岚好奇道:“什么阵法?这么厉害。”
吴锋脸上笑意却是褪去:“等会咱们大概就能看见了。见识过之后,还得想办法找出破解之策,不然接下来的一战,恐怕不容易喽……”
听到吴锋这样说话,云海岚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她是道门中人,道家阵法倒是她的长项。
“云姨一定会竭力做到的。”
云海岚神色坚定地说。
……
凤凰堡守将道政繁目光逡巡,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对青年男女。
吴锋易容得很厉害,现在看起来完全是容貌平平。云海岚的容貌则只是稍作修饰,全然掩不住那惊艳尘寰的傲世风华。
道政繁是青城派青年一代排在第一位的名将,更是擅长内政,堪称文武双全。
他出身于青城派中的大族道氏一族,这一族当年追随“剑南雄狮”王剑笙的祖父王彦云起兵,辅佐王家三代人,极受重用。
青城王家并非数百上千年的名门,历史太短,缺少谱代之臣,因此这些一同共患难的家族就显得格外可贵。
道政繁身为青城派闪耀的新星,年不满二十,便担任方面之寄,自然是眼界开阔,所见美人数不胜数。
但现在他眼前的丽人,仍旧让他有窒息般的感觉。
青城掌门人王剑笙的几个女儿都是世间殊色,但年纪幼小,比起这女子仍要逊色不少。
身边这个长相毫不出奇的小子,却与对方神色亲密,让道政繁生出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你们是来投军的?可是凤凰堡是作战要地,如今神霄道的军队又要攻过来了,可不能轻易放闲杂人等进来。”
虽然被云海岚的美貌所动,道政繁说话却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云海岚嫣然一笑,如同夏花:“人家本来就是青城派门人,门派有困难,自然来出一番力,有何不可?”
道政繁摇头道:“这位姑娘,你自称是青城门人,也要拿出凭据。何况没有上头的命令,怎能让你们进堡?”
语气却变得和缓了一些,不再那样冷冰冰地。
云海岚手掌一翻,一柄小小的飞剑顷刻浮现而出:“那么,这东西如何?”
但见此剑纤细如绳,形态秀美,剑柄上有龙鳞图案,剑身上刻着两个小字“玉绳”。
道政繁一惊,道:“玉绳剑?”
玉绳剑是青城七剑之一,而七剑当中的紫郢、青索,又是青城派掌门的信物。
当年青城派开山祖师以北斗之数,铸造紫郢、青索、韭山、玉绳、黛崎、河月等七剑,分传七个弟子,演化为七大剑派,后来又有两派自别处迁移而来,形成青城九派。七剑之中,紫郢、青索二剑又合称雄雌双剑,可分可合,威力至大,远胜干将、莫邪。
不过,青城九派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直到王剑笙的祖父王彦云单骑入益州,夺取青城派并加以整合,作为略取益州的根基。
但是王彦云夺得青城派的时候,七剑已经不全,当中玉绳剑便已然丢失了。
云海岚笑道:“只是仿品啦,这种仿品,道将军应该也有吧?”
仿制的七剑,是青城派内门弟子的标志。
若是内门弟子,那么就可信任。
但道政繁仍有疑心,转动着眸子道:“但是在下却没见过这位姑娘。”
云海岚道:“我青城派内门弟子,未必都热衷仕途,也有潜修山林,云游四方者。道政繁将军庶务繁忙,如何可能尽识?”
道政繁这才想起,青城的确有这样一批内门弟子。
他们没有官职和军职,热衷于修炼,或是潜心静修,或是云游四海。只有发生大战役时,这批人才会作为储备战力召集起来,投入到战争当中。
面前的美女既然拥有玉绳剑的仿品,那么该是可以信任。
道政繁当然不知道,云海岚所持有的,根本就是青城派丢失掉的玉绳剑真品。
道政繁这才露出笑容:“敢问姑娘芳名?”
“云裳。”云海岚话音如水:“云游至此,偶然得知神霄要来进攻凤凰堡,希望能帮上点忙。”
又指向吴锋道:“这位是我的长随,田常。”
知道这小子只是个仆从,道政繁突然心情大好。
“两位都是征天高手,若能相助,自然为凤凰堡再增极大战力。”
他弯下腰,一扬手,露出恭敬模样:“云裳姑娘,请走这边来。”
又奉承地道:“云姑娘的名字,当真美到极点——古人有诗曰: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眼中光芒闪动,似乎很是迷醉于云海岚的丽色。
云海岚只是礼节性地淡淡一笑。
吴锋看着道政繁拽文的模样,却是一阵心烦。
暗暗心中感叹,幸亏我们没有歹念,只是想在战场上见识下神霄道雪斋禅师的百尺剑塔,不然你等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道政繁也算青城派青年一代数一数二的名将了,如今看来,城内布防倒也整齐有章法,强敌迫近,城兵亦精神健旺,士气充沛,可见算得个人才。
但此人以貌取人,动于美色之态也溢于言表,足见心性不坚,比起三河的酒忠次和石数正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
如此轻易地就被云海岚骗过,甚至用不着吴锋开口忽悠,也说明此人不太精明。
足见并不是每个名门大派,都如同神霄、三河那样人才济济。也怪不得剑南雄狮王剑笙经常感慨麾下无人可用。
如果青城派遭遇什么真正的危难,这人怕是要做叛徒,给敌军带路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攻防
“敌军数量在五千左右。”斥候禀报道:“多为步卒,但也有弓手。”
湘西山区地势崎岖难行,普通骑兵根本无法进入。
道政繁神色微动:“都是战兵?”
斥候禀报道:“不,从敌方的行军速度来看,大部分都是民兵。”
“那么,有没有工匠?”道政繁继续问道。
笨重的攻城武器很难带进山区,只能凭借山林中丰富的木材资源就地打造。
“似乎没有。”对方快速回答。
道政繁笑起来:“看来神霄道现在情况的确不妙啊。”
“没有工匠,就无法就地制造投石机、冲车和攻城塔,只能以云梯爬城,或构造土山射击城内,但相对于咱们的防御体系,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凤凰堡内有战兵五百,民兵一千五,合计两千人。
加上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道政繁看来,这点人的确是来送死的。
“那么,急速向成都方向求援,请掌门派出援兵。最好是王剑絮将军的五色备军团。”
斥候疑惑道:“现在看起来,这只是神霄的一次试探性进攻,我们足可以应付,何须求援?”
道政繁大笑道:“疲敌于城下,再以援兵夹击,足可令敌军有来无回!若能在此战取下龙傲天与雪斋老秃驴的首级,该是何等的功劳?”
斥候大喜道:“道将军神机妙算,龙傲天竖子,自取死耳!”
当下领命而去。
道政繁又对一边的云海岚道:“大家同为青城门人,还请云姑娘全力相助,共摧敌寇。如果能斩杀神霄之主,那该是天大的功劳。”
却是对吴锋视而不见。
毕竟吴锋现在的身份只是云海岚的一个长随而已。
云海岚嫣然一笑,道:“自然尽力。”
吴锋心中暗想,倘若这一战真有可能杀掉龙傲天,我也不会留手。
只是此战你们青城派本是必败,你这人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
两日后,神霄道的赤鸟旗帜遥遥出现在山道之上。
如同血色的潮水沿着山谷倾泻而至。
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在这道路崎岖狭窄的山中,便完全堵住视线,显得无边无际。
喧天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神霄道以弓兵为长,每个战兵级弓手的长弓上都贴有特制的符箓,能够增加弓箭的杀伤力。
随着敌军的接近,连天的箭雨梯次抛射而起,如同无数黄蜂轰然袭来。
道政繁一挥手,护城大阵登时威能全开。
青城派的护城阵法,与别派也大有不同。只见灵气流动,凝聚出七把光芒烁烁的七彩大剑,悬在高空之中。
巨剑垂下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护住城池。
射来的利箭往往落上城墙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冲击力,颓然无力地坠落在地。
而且这护城阵法并非只能防守,不时还有锋锐的剑气喷薄而出,居高临下坠入敌阵当中,便随着惨叫声声,血花绽开绚烂的红。
城上同样也在还击,居高临下,弓箭杀伤力更大,步兵们则用石块投掷敌人。
更有许多把飞剑,如同密雨一样翻飞不休。
云海岚身为征天三重天的高手,玉绳剑的杀伤力极是可怕,几乎剑锋每在下方一卷,就能将一名神霄道弓手斩成两段。
“敌人只是佯攻。”道政繁目光如电:“他们的目的是向西方的制高点移动,架土山射击本城。”
只见道政繁一声令下:“调整巨弩,铁炮手做好准备,在敌军移动的过程中予其以最大打击!”
号称青城派青年一代第一名将,道政繁的指挥之才却也像模像样,更有一种为将者的威仪,让部下们心悦诚服。
不出他所料,下方的神霄弓兵队飞快地疏散阵形,再转作长蛇阵,向着西面奔行而去,登上高丘。
轰轰轰!
巨弩咆哮着,将儿臂粗的弩箭射入行军中的敌阵,扎得血肉乱窜。铁炮手们抬手发枪,爆炸声中,碎骨、鲜血和脑浆漫天横飞,惨不忍睹。
“敌人队形开始散乱,是否出城攻击?”有小校询问道。
“不可。敌人的步卒按而不发,如果我们现在就出击,定中敌人陷阱。”道政繁笃定地道:“等到敌人攻城疲惫,方可稍稍杀一阵,继续消耗敌军士气,以待援军歼之。”
神霄道的民兵们如同蚂蚁一样辛勤劳作着,刨土垒石,将土丘继续加高。盾兵们则以大盾和牛皮防箭板掩护,减少城内火力对己方部队的损伤。
当土山完工之后,城池所受到的压力蓦然增大。神霄军弓矢锐利,又有人数优势,对射下来,对于守城一方显得不利。
不过护城大阵加上城墙上的雉堞女墙,也为守城士兵提供了有效的防护,因此虽然敌人攻势猛烈,却还能够应对。
“小心,敌人的步兵要行动了。”道政繁的眼睛锐利如鹰,快速判断着敌军的动向。
他被评为青城派青年一代第一名将,所凭借的就是极为敏锐的战争直觉。
高高的云梯被冲霄架起,神霄士卒们高喊着向城墙逼近。
由于是山城,山上缺水,城内仅有几个泉眼供城兵日常饮用,却没有护城河,省了填埋的麻烦。
这时,护城大阵已经被神霄弓兵牵制住大部分的威能,城头的弓手也正忙于与敌军遥遥对射。
道政繁一声令下,步卒在城头列开坚实的枪阵,严阵以待。
更有人将滚木礌石灰瓶炮子投下城墙,热油粪汤向下泼洒,敌军阵中登时惨叫不绝,哪怕有人侥幸杀上城墙,也被乱枪搠死,血肉模糊坠落而下。
却见一名长人飞身而起,从道辇当中腾空直上!
裹挟在电芒当中的箭光破空,一架巨弩顷刻被破坏,炸成尘烟飞溅,三名枪兵血肉炸开,殷红满地,惨不忍睹。
龙傲天意态桀骜,立于城头,狂笑不止:“本道主在此,够胆的就过来!”
世人常说,神霄龙家作为老牌名门,腐朽没落,家督们极少亲临沙场。
这明显是鬼话。
神霄道历史太久,内部结构老化,派系林立,运作机制有缺陷,这是事实。龙家历代家主都崇尚文化,喜欢附庸风雅,哼歌唱曲,吟诗作赋,也是事实。
但这与刚勇无前没有半点冲突。
龙傲天的父亲龙战野之所以所战皆克,威名赫赫,正因为往往率先冲锋,所以得士众之心。
而龙傲天眼见士兵损伤不轻,当下亲自冲杀上城,以鼓舞士气。
神霄士卒们登时欢声大作,士气高昂,沿着龙傲天杀出的缺口冲杀而入!
当中不乏高手。
云海岚巧笑嫣然,如同一朵幽蓝的夜昙,飘然而至,对龙傲天曼声道:“我来战你好了。”
龙傲天目光一扫:“好一个美人儿。”
他断喝道:“我若胜了,要擒下你,与我作铺床叠被的侍妾!”
当着士兵的面,龙傲天言语张扬,毫不避讳,却令神霄士兵们纷纷受到鼓舞,一个个起哄着大笑起来。
“道主加油,拿下这个大美人儿!”
“如此佳人,正与道主相配。”
听得这些话语,云海岚却丝毫不怒,眼波流转,玉绳剑上骤然散发出无数条淡淡云丝,化出一朵白云。
看似柔弱如同她娇柔的眼波,却暗藏无尽杀机。
这是洛邑云家的绝学“先天云气剑诀”。
龙傲天一扬掌中撼天弓,电芒汹涌而至,却被云海岚尽数接下,如同石沉大海。
本来龙傲天是真尊高手,云海岚则只是征天三重天。但龙傲天杀上城头,实力受到护城大阵的限制,却只能和云海岚战得平分秋色。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尺剑塔
“大块头,有本事就来,只怕风大闪了舌头。”云海岚眸光一斜,对龙傲天轻蔑地道。
龙傲天被云海岚抵挡住,而吴锋也舞剑如风,抵敌住一名征天高手。道政繁得空,指挥士兵们以阵势逼压,枪林如海,磅礴的压力,令高手们也难以抵御,被纷纷逼下城墙。
龙傲天见局势不妙,只得抽身退去。
云海岚飞起一剑,划伤了龙傲天的右臂,鲜血淋漓。
龙傲天却犹自转过头来,大声道:“你这女人早晚是我的,不要想逃跑!”
云海岚乜着眼睛,悠悠笑道:“想跑的是你吧?”
龙傲天神色转向平静,决然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这时,吴锋向云海岚传音道:“云姨。现在只是小打小闹罢了,一旦百尺剑塔发动,凤凰堡必破,我们得考虑如何抽身了。”
他们之所以进到凤凰堡中,正是因为通过潜伏在神霄道当中的细作,得知了神霄道将攻打凤凰堡来演练百尺剑塔的消息。
云海岚隐隐点点头。
激战又持续了数日,由于进攻方顾忌着伤亡,战斗的烈度并不高,组织的多次强攻,均被道政繁成功击退。
夜色将山陵完全覆盖,神霄军的营寨当中,泛着杏黄色的淡淡灯光。
由于山路狭窄,神霄军的营寨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依山构成许多个狭长的小营,互不相连。
“敌兵已疲,算算时间,我们的援兵也快到了。”道政繁对副将道。
“敌人也有斥候,如果发现我们的援军赶到,一定会撤走吧。”副将答道:“龙傲天并非庸才,雪斋禅师更是算无遗策……”
副将名为张文,是道氏一族管家的儿子。堡内的部队,有一小半都是道氏一族的私兵。
道政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别忘了,我们益州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岩羊骑兵,在机动力上,可是远在敌人之上。”
他奋然一挥手:“堡内有一百名岩羊骑兵,就由你带出去吧——在援军赶到之前,我们要来一个百骑劫营,将敌人打得血流成河!”
副将张文微微愣了愣,道:“得令!”
道政繁看着张文悄无声息地带着岩羊骑兵远去,露出悠然自得的神情。
那位叫做云裳的美女,这几天对他虽然也算温雅有礼,但始终不冷不热。
这一战若能大破敌军,她是否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道政繁伫立在城头上,望着天边疏落的夜星,陷入遐思当中。
与此同时。
神霄军主营当中。
龙傲天与雪斋禅师,以及侧近顾惜朝、冈元信等数将,在帐中围炉夜话。
身材极高的龙傲天,一般无论在何处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但与雪斋禅师在一起时,虽然雪斋禅师身量不及他,却如同一座巍峨巨山一般,更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师父。”龙傲天看着雪斋禅师,脸上带着笑意:“我军的疲惫已经到了极致,算起来,今天晚上,道政繁也该出城夜袭了。”-
雪斋禅师抚须悠然:“猫戏耗子的把戏该结束了。”
又道:“不要杀道政繁,留他一命回去。”
龙傲天一愣:“为何?”
雪斋禅师道:“一则不宜与青城派结下死仇……”
龙傲天问道:“老师的意思,是还有可能与青城化敌为友?”
雪斋禅师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世事本无定数。”
龙傲天笑起来:“原因之二,我亦知之。”
“若杀了道政繁这种言过其实之徒,王剑笙换一个得力的来防守边疆,对咱们可不是好事。”
雪斋禅师看着龙傲天,师徒二人对视,同时哈哈大笑,震得炉中的火炭都跳跃起来。
青城派之所以缺人才,并非蜀地无士,原因到底在于根基不稳,至今只有三代,所能依靠的家族,不过是当年追随王彦云起兵的几个家族而已。
就在数年之前,青城还是四面皆敌,差点灭亡,如今却不但全据益州,更是占领宁州,将疆域推进到南荒一带。
所以现在绝大部分的家臣,都曾经是王家的敌人。在那场八千破八万的眉山城血战当中,益州、宁州几乎每个大家族,都有重要人物战死在其中。
王剑笙的多数部下们,与他或有杀父之仇,或有戕子之很,或是其他亲人被杀的仇怨。这些人,他又怎敢放心任用?
道政繁之所以能成为青城的青年一代头号名将,原因无他,可靠二字。
所以王剑笙总希望将这些富于忠诚度的青年人磨练起来。
如果杀了道政繁,也许下一个防守荆益边境的,就是王剑絮这样久经沙场的名将了。
顾惜朝叹息道:“可惜了,我本想在我的生涯上,增加一颗名将人头的。”
龙傲天拊掌道:“小顾你担心什么?神堂名将如云,无数好头颅等你去取!“
雪斋禅师双眸炯炯,对两名中年人高声道:“两位道兄,是时候了,出战吧!”
营外,已是阵阵喧哗。
道政繁的副将张文率领一百名精锐岩羊骑兵,直接从高山之上窜入营中,就如同神兵天降一般,一时间惊叫之声不绝于耳。
但神霄士卒们纵然疲惫已极,却依旧很快恢复了冷静,挥动武器结成阵势,抵抗着岩羊骑兵的冲击,渐渐竟有反击之势。
雪斋禅师露出赞许神色。
遭到益州岩羊骑夜袭,而能够保持镇定,这样的部队,才能够在不利的局势下,迎击士气高昂的神堂军。
雪斋禅师口中发出一声梵呗,手背浮现出卍字金印,抗声道:“青冥真人,李雁鸿法王,出手罢!”
张文正指挥士卒在神霄军大营内冲杀,听得此言,不由心中一惊。
青冥真人是神霄道当中的名宿,倒也罢了。李雁鸿法王本是魔道人物,以凶狠著称,敲骨剥髓,无恶不作,怎么也投到了雪斋禅师这边?
五柳长髯的青冥真人身穿青色道袍,口唱道情,凌风而起,一身黑衣的李雁鸿法王磔磔怪笑,掌中喷薄血光纵横。
雪斋禅师祭金色卍字印,青冥真人祭蓝色雷符,李雁鸿法王祭血色魔功,三种不同的光华汇在一起,混成一片黑色,忽而转作白光,又散发开来,似神非神,似魔非魔。
每人各引着十一名弟子,共计三十六人,每人一把飞剑。
三十六把飞剑当空狂舞,如同彩虹漫天,剑芒烁烁,眼眸难辨。
雪斋禅师、青冥真人、李雁鸿法王同声高唱,于是飞剑纷纷迎风即涨,更是分化无穷剑影,接天压地。
张文被庞大的压力所滞,只见满目所见,全是锋芒绝世的剑光!
他身躯颤抖起来,全然动弹不得,也没机会指挥士卒们见好就收,一齐撤退。
剑刃如同飓风一般席卷过来,各色符文在剑风中狂舞。佛道魔三种不同的力量,却能相辅相成,更增威能。
道将军,你误我——这是张文最后一个念头。
张文发出一声惨叫,刹那之间连人带坐骑被卷入其中,化为肉酱。
而其他的岩羊骑兵,也都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飞剑构成的庞大怪物向着自己碾压过来。
不过几个呼吸间,地面上就只剩下密布的肉片,鲜血涌流。
看不到这些人临死时的表情,因为他们已经粉碎成了细碎的肉糜。
一百名精锐岩羊骑兵,全军尽没。
第一百四十四章 破城
当道政繁发现张文等人没有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不妙了。
他急忙命令士卒们做好守御准备,并宣称张文等人可能是遇到了一点麻烦,劫营失败被击溃了,过一阵就会回来。
如果告诉他们,一百名精锐的岩羊骑兵,很可能已经全军覆没,恐怕会导致士气严重动摇。
士兵最是好骗,何况这些士卒很一部分是道家的私兵,对于道政繁所说深信不疑。
道政繁已经远远地看到敌营中出现奇怪的光芒,更是意识到,一百名骑兵很可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全灭。
但他只能将此归结于张文的指挥不当,想不出别的原因。
所以道政繁坚信,只要他再撑一阵,等到援兵赶到,仍然能给敌人以重创。他仍是有功之臣。
张文等一百人,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损失。
神霄军的弓手再次集结在土山上,排成疏密有致的队形,向城内梯次射出利箭。
道政繁立刻下令本军的弓兵和铁炮手们进行还击。
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不出道政繁所料,神霄军的攻击强度依然很是有限。
依托于坚实的护城大阵,哪怕神霄一方乱箭如林,也足以抵御。
道政繁松一口气。
守备比起进攻,有太大的优势。只要张文部全军覆没的消息不在士兵当中传播开来,己方士气不崩溃,敌人就不会有可趁之机。
而算算援军也该到了。
这时,影影绰绰的人形在夜幕当中接近。
道政繁嘴角折出一抹冷笑。
果然又来爬城了。
但他突然发现情况有些奇怪。
因为出现在凤凰堡正前方的,只有三十六个人而已。
区区三十六人。
按道理说,这点人过来就是送死的,哪怕都是高手。
护城阵法能够限制高手的战力,加上守军结阵应敌,寥寥一些高手实在是不够看。
然而道政繁刹那间面色骤变。
他并不是傻子。
到了现在,他该能猜出张文部为什么似乎是在片刻间全军覆没。
他曾遥遥望见敌营中短暂地亮起璀璨的光芒,而后归于寂灭。
而今又看见三十六名修真者同时出现在城池前方,布成有序的阵势。
当中一人宝相庄严,全身笼罩着灿烂的佛光。
这是摩诃止观禅功的外现。
而整个中土,将摩诃止观禅功修行到佛光灿烂无瑕,仿佛琉璃无垢者,只有雪斋禅师一人。
道政繁顷刻意识到,敌人一定是有某种十分强大的阵法,才能令张文部瞬间覆灭。
也许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练兵,如同猫戏耗子一般。
道政繁心中骇然。
但他很快安慰自己,援军即将赶到。
他已经得到消息,率领援军到来的正是青城第一勇将王剑絮,在她面前,神霄军哪怕拥有再可怕的阵法,也定然不堪一击。
毕竟神霄军并不擅长在山地作战,经过多日的攻城也已疲惫。
守军在城墙上列开阵势,护城大阵再次大开,光亮的剑华悬挂在长空当中,将夜空照耀得一片通明。
雪斋禅师一声梵唱,青冥真人与李雁鸿法王发声相和。
三十六名修士同时御剑凭空而起!
上下有序,化成一座似有形似无形的庞大剑塔,比起城墙更加高耸。
如同神魔一般向着城头碾压过来,漫天的剑影,如同千手万臂,却更有绝世的锋芒。
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在颤抖、碎灭。
这样的场景,令不少士兵都相顾骇然。
“稳住!”道政繁大喝道。
他运转心神,调动护城大阵,七彩剑气从城头发散而出。
剑光纵横,如同流星万道,划过浩茫的夜空。
交击之间,仿佛无数烟花炸开千重绚烂,看似瑰丽无匹,但威重的冲击力,却令城墙上的士卒们开始颤抖。
护城大阵的威力,也由守军的心志决定,如果人心动摇,阵法的威力得不到平衡,效能就会大幅度削弱。
李雁鸿法王磔磔怪笑,百尺剑塔之中,便有带着血色的黑烟喷薄而出,带着邪毒的力量。
护城阵光也难以抵御这可怕的黑烟,被其渗透进来,守军们惨呼不断,有人顷刻间皮开肉烂,化为一地血水。
虽然造成的伤亡并不多,但妖法造成的惨烈景象,却极能动摇人们的斗志。
道政繁大吼道:“挺住!”
飞快地发下命令,巨弩和石炮向着百尺剑塔轰击而去。
百尺剑塔毕竟是由人构成,并非真正的钢铁堡垒,杀伤力固然强大,但天然的防护力却就差了些。
当城上的巨弩和石炮开始攻击,雪斋禅师等人不得不收回部分法力,防护己身。
但巨大的剑塔依然重重地撞击在城牒之上。
一声轰鸣,石块星星点点从女墙上坠落,天摇地动之间,守军们踉踉跄跄,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所以根本不需要攻城武器,这百尺剑塔,就是一头所当无前的可怕战争巨兽。
城内,吴锋和云海岚同样相顾心惊。
他们能感觉到这力量的磅礴可怖。
不仅仅是攻城,如果用于野战,百尺剑塔威力只会更加强横,所过之处,战阵化为血河。
云海岚掏出一枚玉符,默默记录下百尺剑塔的气息。
当百尺剑塔再次轰击过来时,她欺身而近,祭起飞剑抵挡,以感应百尺剑塔的阵法波动,结果被震得倒飞回来,面色苍白,几乎吐血。
以征天三重天的高手,尚且如此,这剑塔的威力可想而知。
当龙傲天带着步卒们出现在堡垒前方时,道政繁彻底绝望。
随着百尺剑塔一次次的轰击,城池摇摇欲坠,本就令守城士卒们力微神疲,难以抵御,如今龙傲天只是带着大量云梯兵出现在城前,大家便已知道这次战斗的结果。
更多利箭从土山上漫射而下,人心动摇下,士卒们慌乱地乱窜,却有更多人被射杀,伏尸城墙之上。
人心的动摇,令护城大阵的光华也开始削弱,悬在空中的七彩天剑,颜色渐渐黯淡。
雪斋禅师一声令下,浩大的剑塔再次如同龙卷呼啸,在剑鸣声声中狂暴地激荡而至!
撕裂天穹的爆裂声响起,万剑斫城,如同削泥一般。
城墙砖在巨力的轰击下,轰然粉碎,无助里滚落而下。高耸的城墙,直接坍塌下去,伴随着连绵的惨呼之声。
跌落下去的士卒们还没有落地,就已经被肆虐的能量风暴撕成肉泥。
“我们该走了。”吴锋对云海岚道。
云海岚已经用玉符记录下百尺剑塔的气息波动,以备研究之用。
倘若找不到对付百尺剑塔的办法,可以说,神堂军与神霄三河联军的决战,几乎是必败无疑。
云海岚一把拉住吴锋的手掌,飞天遁去。
道政繁眼见这两人临阵脱逃,不由怒呼起来,却见一枚玉符激射而来,落入他的手中。
只见上面写着一段话:我们本是神堂之人,到此不过为了见识神霄新近得到的百尺剑塔阵法,今后长些心眼。快点逃走,还能保一条小命。
知道自己遭了欺骗,道政繁一阵羞怒,但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时间考虑这个了。
敌人已经从城墙缺口处如同潮水一样杀入。
凤凰堡还有内城,但外城既破,阵法威力损失大半,内城的城墙在百尺剑塔面前恐怕也只如同纸糊一般。以现在的残兵退入内城,结果只能全军覆没。
“大家随我撤退!”道政繁大呼道:“保留有生力量,以图后举。”
虽然到了这样关头,他也不敢抛弃士兵独自逃遁,不然的话,他的仕途该是完了。
打败仗可以说是力量差距太大,非战之罪,但一个人逃走,把士兵抛下任由敌人残杀,他定然会受到惩处,今后在青城派内部也将抬不起头来。
士兵们惊呼阵阵,互相冲击,只有少数人能够镇静情绪,随着道政繁从后边的小门逃走。
神霄军更是派出轻兵,衔尾追杀。
当王剑絮带着援兵赶到时,只正好接应到狼奔豕突而逃的道政繁,以及麾下的五十几个残兵。
凤凰堡两千守军,接近全灭,储存的物资也尽数落入神霄军之手。
凤凰堡中,顾惜朝指着云海岚和吴锋消失的方向,对龙傲天道:“道主,那个大美人儿逃走了呢。”
龙傲天大笑起来:“我身为一州之主,哪里能不顾部队去追拿?何况……”
“若能取得天下,不管是什么女人,也没有再逃得掉的道理!”
话音昂然,带着一种刺破天穹的桀骜狂霸之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玉符
云海岚落下遁光,与吴锋一同现身在重重荒山之中。
她想要松开吴锋的手掌,却被吴锋紧紧攥住,神情自若。
没奈何,她只能让吴锋继续抓着她的玉手。
“云姨,龙傲天最后那句话,你听清了吗?”吴锋问道。
云海岚精致好看的眉峰顿时一挑:“小锋,你不生气?”
吴锋悠然道:“道政繁在我眼里都很是面目可憎,但龙傲天这样说,我一点不恼火,反倒觉得很有趣。”
“有趣?”云海岚哼了一声:“都打云姨的主意,你还说有趣。”
吴锋突然松开了云海岚的手掌,负手迎风,衣衫飘飘。
“龙傲天变了。自从他登上这道主之位后,变了很多,渐渐有一方霸主的气势。”
“那么,取下他的脑袋,才显得有意思。”
吴锋目光看向远方已是倾圮崩坏的凤凰堡:“等到我杀了他,一定会郑重其事地安葬他的尸体,送还他的首级,作为对一个对手的尊重。”
说这话时,吴锋显得波澜不惊,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他的瞳孔中一片澄明,深邃如渊海,仿佛从百尺剑塔的运行当中感悟到了什么。
云海岚微微怔住。
曾经的青涩少年,如今已是征天强者,也真的有几分雄主气象了。
少顷,云海岚才开声道:“那其实也不是完整的百尺剑塔。”
吴锋点点头:“我知道。雪斋禅师连圣级高手也不是,怎么可能闭关短短半年,就能补全百尺剑塔的阵图?”
云海岚又道:“不过,雪斋禅师的确是个奇才,想出佛道魔三家结合,各展所长,以强化阵势的法子。也许再被他们推演个几年,也许真能恢复上古时百尺剑塔的威势。”
吴锋淡淡道:“那就在这一战将雪斋禅师的首级取下来好了。”
他也感觉到,百尺剑塔在运转的过程中,也是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对凤凰堡的那几次轰击,其运行越来越流畅,威能越来越大,足见实战的效果,该要胜过演练不知道多少倍。
云海岚一惊。她心知雪斋禅师虽然是军师,但实力绝对不弱,想要杀死对方,绝不会容易。
她已经从吴锋口中得知,之前燃豆坂大战时,顾泰能、井直盛两人都能够全身而退。雪斋禅师同属神霄四天王之列,想要留下他的性命,哪里会轻松?
吴锋现在只是初入征天而已,神霄四天王中任何一人,修为都要在他甚至云海岚之上。
但云海岚却感觉吴锋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威势,令她难以反驳,只得道:“如若这一战胜了,神霄必然会自行崩溃,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吴锋微微一笑,如同逝水流风般飘洒:“没那么简单,雪斋禅师和龙傲天均非手腕寻常之人。这一战不仅仅是取胜,还必须最大程度地削弱神霄的战力。指望着敌人自行崩溃,终究显得太理想化了一些。”
云海岚点点头:“那么,咱们先来研究如何应对目前的百尺剑塔吧。”
当下将那玉符取出。
玉符当中,记录下了百尺剑塔的气息。
修真者在阵法的运用上远胜于武士,但修真、武者两系毕竟有共通之处。道门阵法只是力量运用的一种方式,武士如果能解析出其运行规律并找出破绽,也能成功破之。
云海岚闭上眼睛,细细感应,玉符在她冰洁的掌上发出淡淡的白光,静雅绝伦,如同子夜中绽放的一朵幽昙,看得吴锋隐隐心动。
百尺剑塔纵横驰骛的情景,又出现在云海岚的神识海当中,被她回想,解构,窥视其中的元气运行,以寻求破解之道。
这是个极为耗费心力的过程。近距离观察百尺剑塔的运行,只有短短的半盏茶时间不到,现在她只能凭借玉符内留下的气息来推演,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过了半个时辰,她方才将双目开启,本来就白皙如冰的脸容带上了几分苍白,天鹅一样修长的玉颈缀着数点香汗,秀发随着夜风微动,让人怜惜。
精致的衣衫泛着点点丝光,越发衬得她肌肤细腻,无可比拟。
而一向急性子的吴锋,则一直静立在风中,瞧着她这般的幽美姿态。
成熟丰丽的美人,实在令人百看不厌。
“你们神堂缺少修真者,高手皆是武士,所以若要破百尺剑塔,须得凭借武士的手段。”云海岚有些犹疑:“我可以写一份心得出来,只不过……”
吴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我会将你的心得抄写一份,然后和玉符一同交给师尊,只说是一个外边朋友的帮助。因为我誊录过,师傅看不到女子笔迹,也就不会起疑心了。”
云海岚这才舒了一口气,轻轻点点头。
回去的路程上,两人刻意放慢了速度。
荒野之中,人迹罕至,更有利于感悟。
云海岚每天都认真研究玉符当中百尺剑塔的气息,回想自己所知的阵法知识,以求破解之策。临睡之前,写下一段心得,完篇之后,又数次修改,做得极为认真,一丝不苟。
十日之后,云海岚将完成的心得交到吴锋手中,笑容中带着小小的得意:“给,如果你师傅能领会我的意思,问题该是不大了。”
这些天的推演,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令她感觉身体都几乎要散架掉,但终于完成的时候,却感到无比的满足。
却是又叹道:“但如若雪斋禅师能进一步完善此阵,强化其防守能力和圆转程度,我只怕也要束手无策。”
这种情况早晚要发生,雪斋禅师既然发现了以佛道魔三家合力,变相补全百尺剑塔残阵的方法,必定会在这基础上继续完善,以求与上古百尺剑塔相媲美。
也许当真如吴锋所说,斩杀雪斋禅师,才能免除后患。
但这又谈何容易?
当两人穿过襄阳郡,回归宛城之时,从路人口中得到了三河剑派门主李忠被毒杀的消息。
吴锋立即猜出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当年给李忠下慢毒的正是他和云海岚。
襄阳城外,某客栈内一间上房当中。
吴锋神色微变。
云海岚扯住他衣袖,柔声道:“小锋,别怪薛姑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神堂呀。”
吴锋默然。
薛洗颜的所作所为,从理性上讲完全正确。
而且真正杀死李忠的人,正是他自己。
当年李忠害死了他的同门,所以他给李忠下毒,自然是心安理得,也并没有什么错。
那时候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和李询意气相投,成为刎颈之交?
薛洗颜的削敌士气之策,因为对象是李家,吴锋才会心里感到不舒服。
如果是别人的话,吴锋只会觉得对敌人,计策越毒越好。
“我不会怪她的。”吴锋凝望着云海岚秋水一般的双瞳,道:“倒是云姨,你怎么对颜儿这么关心了——你真的一点醋劲也没有?”
云海岚怔了怔,而后叹息一声:“她的身世也挺可怜的,而且在我眼里,你们终究是孩子。”
吴锋嘴角逸出一丝浅笑:“是啊,她也把你当成她娘亲……不过,她还想让你陪她做那些事情……”
云海岚听得此言,脸上骤红,又听吴锋坏笑道:“想想两个大美人儿假凤虚凰的绮丽模样,那可真是惊心动魄哩!”
云海岚乜起眼睛,轻轻打了吴锋一下:“欠打!”
又俏脸通红道:“你是不是打着娥皇女英的歪主意,打算到了那时候再趁虚而入,坐享其成?”
吴锋哈哈长笑起来,猛地凑到云海岚耳边吹了一口热气:“明明是你胡思乱想,说起来,云姨虽然冰清玉洁又怕羞,可是以前都是你在勾引我呢……”
云海岚方觉失言,不由大窘,急道:“小锋,我……我没有……我也没打算让薛姑娘对人家得手什么的……”
她早过了怀春的年纪,但吴锋往往轻轻几句,就能挑弄得她仿佛娇痴少女一般。
云海岚脸皮极薄,羞惭的红色,已经浅浅地染到了脖子根上。
吴锋早已靠在她身后,感受着美人娇躯的清软,揽住她纤腰:“两三年没抱着你睡了,今晚陪我一次。”
话语写意,却带着令人无可违抗的气势。
云海岚芳心一颤,娇躯僵住,已被吴锋搂着坐在椅上,翘|臀紧压着吴锋的大腿。
“小锋……”云海岚朱颜胜血,娇音细如蚊鸣:“回去之后可不能这样了。”
“所以趁着现在偷几口腥嘛。”吴锋轻抚她面颊,温柔道:“云姨,这些天你推演阵法也辛苦了,好好睡吧。”
云海岚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将娇躯舒缓下来,靠在吴锋胸口。
少年的胸膛已经足够宽阔,令她感到厚实可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起几年前也渐趋阳刚,越来越有成熟男人的味道。
她想起以往被他抱着睡时,总是睡得格外香甜,心中一阵缠绵悱恻,也不知是何等滋味。
明明觉得不该如此,却又无比留恋,只愿此情此景延长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