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楔子 血债血偿
大定崇德十八年,时天下承平已久,正值三月,京兆春/光明媚繁花似锦,正是赏春好时节。
然而京兆的官员和百姓,却无心欣赏这一副良辰美景,他们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神色惊恐无措。
无他,如今距离三皇子逼宫谋反尚不足七日,永安大街、延禄大街的上堆积如山的尸体虽然被京兆府的士兵搬走了,但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想到三初宫变的凶险和暴乱,不少百姓都打了个冷颤,涌起一阵阵后怕。那一晚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就连太平前街上的勋贵之家也不例外。
这不,成国公府秦家就遭了殃,显赫的百年门楣世袭罔替的国公府,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门口几个灰黑的大石墩子。
“就算成国公府没被烧毁,也逃不过满门抄斩全族被灭的下场,哼!”京兆府的士兵巡视经过秦家时,唾了一口说道。
也不知成国公府怎么想的,倾全族之力支持三皇子登大宝,非要掺进天家事中。如今三皇子事败被囚,成国公府从龙不成,反而将全族搭了进去。不然,作为手握实权的国公府,荣华富贵怎么都享不完。
都是命啊,或许国公府的运数到头了。
若顾琰知道士兵在想什么,必定会柔柔地笑:“运数?那是成国公府作孽太多,如今遭血报而已。”
作为成国公世子夫人,顾琰比任何人都知道,世子秦绩为什么会助三皇子谋反,不是外面说的从龙之功,而是因为,三皇子是秦绩心尖尖上的人!
说来可笑,天潢贵胄的三皇子,还有位高权重的国公世子,竟然有断袖手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顾琰怎么都不会相信,他们两个人是这样的关系。
想到这里,顾琰柔美的脸上闪过凛冽杀气,双眼中像淬了毒一样,有着刻骨的恨意。
就算国公府已经成为灰烬,她的恨意都永难消除。她这一生,她的父母至亲,三朝四书的顾家,就是因为三皇子和秦绩,生生毁掉了!
为掩饰他们两个的手尾,为了那滔天的权势,三皇子和成国公府踩着顾氏一族的累累白骨!
他们有这样的下场,是罪有应得,是血债血偿!只是,三皇子被囚了,国公府被烧了,怎么能容得了秦绩逃脱在外?
顾琰的神色越发冷毒,娇娇柔柔的人,此刻就像夜叉恶鬼一样。
“善言,告诉你家主子,将我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秦绩必定来杀我,你们就可以擒了他。”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善言听到这话,神色颇为犹豫,随即不忍地说道:“姑娘,这……若是这样,您就……”
话却没有说完,主仆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以身作饵,凶吉难说。
“你有心了,我意已定,还是去告诉你家主子早作安排。”顾琰点点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善言,心中有了一点点温情。
善言是两年前来到她身边的,虽然是为了传递消息,但一直照顾保护她。两年来朝夕相处,阿猫阿狗都熟了,两个人又怎么会没有感情?
如今善言这么说,算是全了主仆一场情义了。
总归,她做人也不算失败,还有善言这一个真心的,不似那些自幼在她身边的人……
只是,她作为顾家女儿,一定要秦绩死!秦绩死了,她才可以,才有面目去见她的亲人。
善言见到顾琰的表情,知道说再多也无用了。她跟在顾琰身边两年,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娇滴滴的人,底下藏着怎样冷狠的心肠。
三皇子逼宫事败,是因为有成国公世子夫人的通风报信,甚至,三皇子逼宫,也是世子夫人一手推动促成的。只有谋逆之事,才能将皇子问罪,才能将百年国公府连根拔起!
震动朝野的三初宫变,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肇始,谁会想得到?
善言略略说了话,就退了下去,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窗外有春鸟在吱吱喳喳叫,不知道人间疾苦。
三日后,稍微平静了京兆,又爆发了一个轰动的传闻,那就是,成国公世子夫人顾氏还活着!
而且,顾氏还去京兆府递交了决绝书,道她嫁给世子五年,仍是完璧之身,早在国公府出事前,就已经和秦家决裂了。
京兆府的官员火速定断,判了顾氏和成国公府不存在婚姻之名实,顾氏自然就和国公府谋逆之毫无关系。
京兆的百姓不明因由,只得感叹着,这世子夫人顾氏是个命大福厚的,不但在国公府那场大火中活了过来,还不用受国公府半点牵连。
然后又从中推出丝丝韵事意味来,那顾氏成亲五年还是完璧之身,这当中有什么隐情?
只可惜,成国公府都烧没了,他们是一点点风声都探不到了。
京兆的官员就不作如是想了,这些在朝堂上混久了的人精,从京兆府的判决中猜出真相来了。京兆府,怎么有资格判与谋逆有关的人?想必是上面的主子授意的了。
这个时候,有朝官突然记得顾氏的身份来,成国公世子妃顾氏,出自京兆顾家!想当初,有三朝四书之称的顾家是何等显荣,只是四年前顾家出事之后,就没有人提起京兆顾家了,不想如今还能听到“顾”这个姓氏。
这顾氏,竟然从成国公府谋逆中摘了出来,难道她在三初宫变中立了什么功不成?
以功赎罪,再正常不过了。纵他们再是人精,也想不到,顾氏到底立了什么功劳。
天家都不怪罪了,作为臣子的自然不会多言,况且,宫变后朝局动荡,他们又怎么会有精力过多关注一个妇人的事?
深夜,京郊一个精致的别院内,顾琰看着被扔在她前面的人,神色十分平静。
眼前这人,手脚被捆绑着,狼狈地倒在地上。他身上穿着破败的葛布短衣,脸上布满胡渣,神色憔悴而狠戾。
哪里看得出曾是意气风发的勋贵子?如今看着,不过是个落魄丧家犬。
“顾氏你这个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那个人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顾琰,恶毒地咒骂着。
原来这人,正是成国公世子秦绩。他带着仅剩的死士,怀着满腔的仇恨,要来杀了顾琰报仇。
不想这别院里早有重重埋伏,死士们全部被击杀,他受了伤被生擒,被扔至顾琰前面。
听着这些咒骂,顾琰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有说话。在世为人他都败了,做鬼又能怎么样?
秦绩是有勇有谋不假,可是没有了三皇子和国公府的权势支撑,他的勇谋哪里还能施展?况且那样骄傲阴狠的人,怎么能没有身份没有尊贵地活着?就算明知有诈,他都会自投罗网。
顾琰听着这一声声的“毒妇”“贱人”,终于开了口:“为什么是我?你们那一档丑事,为什么一定要选了我来遮掩?”
像她这样的权贵少女,京兆不知多少,为什么偏偏秦绩选中了她?如果不是秦绩相中她,她的父母就不会出事,祖父和顾家也不会被灭,为什么是她?
秦绩听了她这么一问,脸色变了几变。
在起兵失败之后,他就想明白了,必是顾琰给了敌手通风报信,不然那么严谨周详的计划不会泄露出去。
当然,他也想明白了,顾琰必定是知道了这些年的真相,这样做是为顾家报仇来了。
为什么会选中她?如果不是她一个人关联着顾、傅两家,如果不是她蠢钝,他又怎么会忍着恶心对她做了几年的戏?
“如果不是你蠢,我会选中你?可恨的是,到头来我竟然被你这个蠢妇骗了,还连累了他和国公府,你这个蠢妇!毒妇!贱人!”
秦绩恶狠狠地咒骂着,挣扎着想冲向顾琰,却因为手脚被绑,只能狼狈地滚了几下。
可怜又可笑。
顾琰听了这话,一时怔怔。她想起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父母过世之后的种种,还有嫁到国公府之后的种种,神色无比悔恨。
哪怕她丧父丧母,还是从权臣之家嫁入勋贵门第,人人都说她好命;就算顾家倾覆,她依旧尊荣不变,人人还是尊称她一声“世子夫人”,她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好命。
不想,真相是这么血淋淋,她的好命,不过是因为秦绩相中了她!
秦绩说得没有错,是她蠢,才害得顾家家破;是她蠢,一直将狼心当善意;嫁与杀父杀祖的仇人,还为他忧乐,这天底下,还有比她蠢的人吗?
“顾琰,我早该在顾家灭了之后就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的!我早该杀了你的!”秦绩见顾琰怔忪,又开口咒骂道。
如今他只有一张嘴可以用的,只能不断地咒骂,像个刻薄的内宅妇人一样。
顾琰被秦绩骂得回神来,讥诮地看了一眼秦绩。顾家被灭之后,秦绩之所以还留着她,不过是要继续用她来遮掩丑事罢了。
不过幸得如此,不然,她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也绝对报不了顾家的仇。
顾琰想了想,问着一旁的善言:“你主子还用得着他吗?”
善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主子说,秦绩任凭姑娘处置。”
听得这话,顾琰双眼一亮,笑了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善言看着这样高兴的顾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主子的话。
主子说: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会见无期。顾氏那样的女子,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什么?善言不知道。但此刻她心里像堵住了一样,眼睛变得酸涩起来。
随即,善言看到了令她惊呆了一幕。
娇娇柔柔的顾琰,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倒的顾琰,平时连重物都没有提过的顾琰,竟然举起了侍卫身边的大刀,死死地往秦绩砍过去。
“咔嚓”一声,大刀砍入骨头的声音,随即,秦绩惊叫呼痛声就响了起来。
“秦绩,你也会痛?你也知痛?这是你欠顾家!不手刃了你,我怎么会有面目去见顾家众人?”
顾琰笑着说道,泪水簌簌掉了下来,再一刀往秦绩的脖子上砍去,直到秦绩再不能发出一点点声息。
可是……可是,就算她将三皇子和成国公府灭了,那些亲人,都不在了。父母、祖父、顾家、外祖父、傅家,都不在了!
良久,顾琰才逸了一声悲伤的哭喊:“爹,娘,阿璧想你们了……”
002章 临危
太阳西斜,二月的春风还带有冷意,从菱花纹窗棂吹进来的时候,让人有着清醒的寒意。
顾琰此刻,静静地看着雕花铜镜中的自己,表情似哭又似笑,看着很瘆人。
她眼前的铜镜,是缠枝吐蕊牡丹花纹的样式,显得十分富贵。顾琰知道,这是京兆显贵姑娘喜欢的花样,历久不衰。只是四年后,就没有姑娘再用它了。
皆因,那时人人都喜欢清冷寂寥的花样,一株伶仃瘦梅,或一只枯枝寒鸦,以讨得那个人的欢心。
镜中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然而神情悲切,眉眼间带有愕然欢喜,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绑着的纱带,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顾琰记得,自小被父母娇养在掌心的自己,在十二岁那年,从家中假山上摔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受伤,也是顾家悲剧的起点。她在日后无数次回想,无数次希冀,如果没有从假上掉下来就好了……
如果没有掉下来,她就不会昏迷不醒,心急的父母就不会连夜去西山请章老先生,也就不会深夜遇伏被杀,祖父就不会因此伤心落了病根,顾家也不会陆续凋零……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她假山上摔了下来。
她心心念念想着当年的事情,才回到了当时,是吗?
她杀了秦绩之后,就得了重病,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到了弥留之际。大仇得报,她已经生无可恋了,连药也没有喝,最后直到无知觉合上眼。
她以为自己死了,可以安安心心去见父母至亲了,怎么眼一睁,就回到了闺阁时的房间。妆台上,摆放着少时极喜欢的玉燕衔花饰、蜻蜓逐花梳背,还有左侧紫檀花几上的紫玉行溪问仙图山子,这是父亲疼爱她,特地放在她闺房中的。
究竟这是梦还是真实的?
就在顾琰怔忪间,门口有了窸窣的声响,帘子被推了开来,一个圆脸孔两漩涡,看着十分喜庆的丫鬟走了进来。
她见到坐在妆台前的顾琰,愣了一下,随即欢喜地说道。“谢天谢地,姑娘,您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奴婢通知太太和老爷去!”
顾琰眼直直地看着欢喜的丫鬟,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这是大丫鬟水绿,早已死去的水绿!
当年,水绿跟着父母去西山请医,同样死在了那一场伏杀中。怎么她还活生生站在这里?这情景,当年没出现过。
还有,水绿说太太和老爷,是爹和娘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她回到了当时?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
水绿看着呆呆傻傻的顾琰,脸上的笑意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唤道:“姑娘,姑娘……”
见顾琰还是没有反应,水绿心里一阵害怕,姑娘不会是从假山上摔下来,摔傻了吧?
随即她的声音就紧张起来:“姑娘,您别吓奴婢!杏黄,杏黄,快去通知老爷和太太,说姑娘醒了,让他们先别去西山!”
听到水绿这些叫声,顾琰眨了眨眼,泪水就掉了下来,然后缓缓绽出了一个笑容。
没错,她是回到十二岁的时候了,而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不止是山子和梳背没有破损,就算水绿都活着!水绿还活着,是不是,爹和娘还活着?
顾琰心急地想去门外看个究竟,只是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她本就是娇滴滴的姑娘,又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这会身体正虚弱。
“姑娘,快去床上躺着,快去床上躺着。”水绿见状,忙不迭地说道,将顾琰扶上了床。
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门口的帘子再次被推开,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奴婢仆从。
这两个人,正是顾琰的父母顾重安和傅氏。
他们神色忧虑,傅氏的眼眶通红,脚步都不太稳。直到看见睁着眼睛的顾琰,她才不自觉的地松了一口气。
“阿璧,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吓死娘了!”傅氏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近顾琰,声音都哽咽了。
顾琰小名阿璧,这小名还是外祖父傅通亲自起的。会这么唤她的,就只有至亲长辈了。
“没事就好了,你别吓着阿璧了。”顾重安见状,咳了两声,开口说道。
傅氏听了这话,急急地放开了顾琰,又将顾琰从头打量到脚,不住地问道:“现在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爹和娘正想去请章老先生……”
傅氏此时说个没停,其实是深深的恐惧。
早前,顾琰一直昏迷着,就连宫中的御医来了都束手无策,无奈说道或许西山的章老先生才能让顾琰清醒。
章老先生是前尚药局奉御,老了之后就安居在西山,医术精湛却脾气古怪,轻易请不到。听说他特别怜惜为人母亲的,傅氏都打算跟着顾重安出发去西山了。
不料却听到丫鬟匆匆来报,说顾琰清醒过来了,傅氏和顾重安才赶了过来。
“爹……娘……”顾琰眼神动了动,开口唤道,只一声,泪水就如雨一样落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脸孔圆润,缓详端雅,这是娘亲,记忆中的娘亲。还有父亲,父亲此刻一脸关意,宽额长眉,一副亲厚之相。
前一世,顾琰摔下假山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顾重安和傅氏了。顾重安和傅氏死的时候,身上中了几十刀,面目都模糊了,惨不忍睹。
祖父顾霑怜惜她,早早就为顾重安和傅氏钉上了棺木,不让她见父母的惨状,所以顾琰记得的父母,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她只砍了秦绩十来刀,他的脖子就血肉模糊了,父母身中了几十刀,可见伏杀他们的人,对顾家有着怎样的刻骨仇恨!
顾琰的泪水似是停不下来一样,惹得傅氏鼻头发酸,眼眶都湿了。
顾重安看到眼泪汪汪的两母女,也不出声打扰。他知道,不管是傅氏还是顾琰,都需要将内心的惊恐发泄出来。
哭,就是最好的方式。
“老爷,奴才觉着,还是去西山请章老先生来一趟吧。姑娘虽然醒了,毕竟头受伤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什么后患,不宜耽搁。”
突然间,顾琰听到有人这样说道,她快速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
顾福,父亲倚重的二管事,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向顾重安请示道,不,准确地说是劝说顾重安去西山。
是了,顾福这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说顾重安去西山。既然顾琰知道去了西山必死无疑,这话就令她格外留心了。
顾琰不知道顾福是忠还是奸。
前一世,顾福并没有跟着去西山,不过顾琰记得,父母出殡后没几天,顾福就落水溺亡了。
他劝说父亲去西山,是真的担忧她病情,还有另有所图?他知不知道西山的杀机?
003章 是谁?
重活一世,顾琰知道了西山有伏杀等着,怎么会让顾重安和傅氏去西山?
当即,她抹了眼泪,笑着说道:“爹,娘,阿璧没事了,觉得精神很好。天色快暗了,去西山路又不好走,爹娘不要去西山了。”
镇定了心神的顾琰,说话就流畅了。此刻她眼神熠熠,看着真是没什么大碍了。
顾重安仔细看了顾琰的神色,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傅氏的表情却有些犹豫,似乎不相信顾琰会突然好转。
顾琰知道顾重安和傅氏心忧自己,不可能一下就被说服,她看了看还想说话的顾福,抢先开口说道:“爹娘,我前些天听筠姐姐说,西山有贼匪出现呢,入了夜都没人敢走,我怕爹娘出事……”
良久才点点头她话没有说完,神色就凄惶了起来,泫然欲泣,看着让人不忍。
这些凄惶,不全是作假。一想到父母前世惨死在西山,顾琰的悲伤就忍都忍不住。
“好了,好了,我们不去了,等大夫来看过阿璧再说。”本来还想去西山的傅氏,见到顾琰这副样子,连忙答应道。
顾琰所说的筠姐姐,是刑部尚书陆清的嫡孙女陆筠,一向和顾琰交好。刑部对于贼匪的消息相当灵通,傅氏不疑有他。
顾重安听了,想了想,最后松口道:“既然阿璧觉得没事了,那就先不去西山了,待明日大夫来诊过了再说。”
听得顾重安这么说,顾琰松了一口气,脸上就有了笑容。她想着,就算父亲不答应,她还要另想办法,绝对缠着父母不让他们去西山。
顾重安和傅氏都表示暂不去西山了,这下顾福的嘴唇合上了,只是眉头略略皱了皱。
顾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顾福的表情,瞳孔缩了一下。顾福奸不奸她不知道,但绝对忠不了!
只不过,她刚刚醒过来,不宜说得太多,免得引起怀疑。这顾福的底细,她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好了,好了,阿璧先休息吧。我去松龄院告诉父亲,好让他安心。”顾重安这样说道,还看了一眼顾福等人。
刚才来得匆忙,连管事都跟了进来,这毕竟是顾琰的闺房,诸多不适合。顾重安没有过多计较此事,又吩咐水绿等丫鬟好好照看顾琰,才走了出去。
顾重安离开之后,傅氏挥一挥手,让水绿等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显然是有话想单独和顾琰说。
傅氏想说什么,顾琰很清楚。她醒过来了,精神很好,傅氏定是为了问假山上的事情。
前一世顾琰醒来后,等待她的是父母身亡的噩耗,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悲伤中,镇日只知道哭,哪里还想起假山上的事情?
顾家忙着打理丧事,祖父顾霑受了打击卧病在床,无暇顾及其他。等到过问这事的时候,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最后只是罚了顾瑜抄经三个月。
顾瑜是二房的庶女,年纪比顾琰小半年,平素和顾琰没几句话,当时就是她和顾琰在假山上,所有人都觉得她和顾琰掉下假山有关。
就连傅氏都这么觉得,所以她问道:“阿璧,假山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瑜姐儿推你下去的?”
顾琰看到傅氏强压着愤怒的样子,感到心一暖,眼眶又起了酸涩。
有娘的孩儿是个宝,这话一点都不假。娘亲心里肯定在想着怎么为自己出头了,说不定马上就要冲到二房去了。
不过,娘亲却想错了,顾瑜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自己这一次掉下假山,却和顾瑜无关。
这样想着,顾琰就软糯地开口了:“娘,当时我在假山边上,觉得脚一痛,站不稳就掉下去了,就是这个地方痛……”
顾琰边说着,边将裙子卷了起来,将膝盖上的淤黑痕印指给傅氏看。
傅氏一见到这个黑印,脸色就变了。她出身将门之家,虽然被当作诗书小姐一样娇养着,但到底在西疆苦寒之地呆过,见过不少世面。
女儿白皙的腿上,单单就是膝盖这里有黑印,别的都是掉下假山的细痕。这个黑印,分明是被人用内力击出来的,就算过去两天了,仍十分明显。
“阿璧,你再说一次掉下去的时候……”傅氏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神色紧张。
顾琰又将当时的感受说了一遍:“就是在假山上玩着,膝盖突然钻心地痛,站都站不稳……”
见到傅氏古怪的脸色,顾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嫁到成国公府之后,见到了秦绩手下有飞沙走石的本事,如今想一想,自己突然掉下假山也太奇怪了,肯定有人做了什么。
傅氏的眉头皱了起来,仍是不放心地问道:“不是瑜姐儿推你下去的?”
顾琰摇摇头,语气很笃定:“娘,当时二妹妹背对着我,而且是我自己要上假山玩的……”
是了,是自己要上假山玩的,顾瑜没有引诱她,那么自己会掉下假山,顾瑜肯定是不知情的。
自己为什么执意要上假山?顾琰仔细回想,却觉得脑中纷乱迷糊,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阿璧,那在假山上你还有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傅氏继续问道,想从顾琰的口中得到更多讯息。
“奇怪的地方……我掉下去的时候,好像看见围墙边有人影闪过……”顾琰眯起眼,作出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
这句话,纯粹是胡诌。顾琰掉下去的时候,惊慌到不得了,脑子都空白了,哪里还有心思看着远处的围墙?
顾琰没看到人,但她知道肯定有人,她这么说,就是要让傅氏知道,围墙那里肯定有人在窥视,甚至,就是那个人令顾琰出事的。
至于那个人是谁,这就是顾重安和傅氏要查探的了。
虽则重活了一世,但当年的事情毕竟过去九年了,如今再看的时候,只觉得蒙上了一层厚纱,很多事情都看不真切了。
顾琰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出事,究竟是秦绩所为,还是别的有心人所做。
但是时间,会吹沙铄金,会将所有的真相都露出来。
“怎么会这样……”傅氏喃喃自语,怎么都想不明白。
从阿璧的话语中,傅氏知道了是有个高手令阿璧掉下假山的,可是顾家以善治家,与人无冤无仇,怎么会有人对阿璧动手呢?是为了什么?
母女俩都各有思虑,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水绿的声音:“太太,老太爷和老爷请太太去忠孝堂,说是二姑娘去了忠孝堂请罪……”
这话,听得傅氏和顾琰都愣住了。顾瑜去忠孝堂请罪?请什么罪?
[bookid==《嫡长女》]
004章 忠孝堂
顾琰听到水绿的话后,不由得心思泛动。自己刚刚醒过来,顾瑜就去了忠孝堂请罪,时间接得这么紧,二房想做什么?
想了想,顾琰说道:“娘,我和您一起去忠孝堂。”
她要亲自去看看,二房推顾瑜出来顶罪,是为了避嫌还是心虚,这一次,二房要出什么幺蛾子?这一次假山出事,有没有二房的手笔?
傅氏本来想拒绝的,毕竟顾琰的身体还虚弱着。但顾琰怎么都要去忠孝堂,傅氏本就不习惯拒绝她,再想想这事的诸多诡异之处,就答应让顾琰跟着去了。
顾琰略作打扮,吩咐水绿用脂粉在脸上涂抹了一番,她原本苍白的脸色,被这么一遮掩,就变得红润;再加上顾琰熠熠的双眼,刚才的柔弱仿佛是种错觉。
“阿璧是怕祖父担忧吗?遮掩一下也好,也好。”傅氏见到顾琰的这点小心思,点点头。
她性子忠厚,所见所想皆以为好,尤其这动作还是顾琰做来,她便觉得顾琰这是一片孝心。
顾琰笑了笑,眼神倏地闪过一丝狠戾。时至今日,她对父母前世之死就更难释怀。父母这样忠厚的人,努力修善,尽力积德,所得者竟然身死西山面目全非!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既然她重活了这一世,就一定要守护着父母,且让所有人都要抬头看一看,苍天究竟是仁还是不仁!
顾琰想着这些,紧抿着嘴唇,就连脂粉都挡不住周身的冷硬,显在脸上,神色便有些难看。
“阿璧,你怎么了?要是不舒服,还是不要去了。”傅氏见到顾琰的神色,不由得劝道。
“娘,阿璧没事,就是没想到还能再出尺璧院。”顾琰笑着,娇糯糯说道,好让傅氏放心。
是啊,没想到还能出尺璧院。
尺璧院是她住的院子,在她嫁到成国公府之后,尺璧院就被拆了,没多久,顾家也被封了,她真的没再来过尺璧院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傅氏倒是被这话逗笑了,觉得小姑娘的话语如天际流云般飘忽,随即想起顾琰昏迷不醒的两天,笑容慢慢淡了。
顾琰娇憨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低低吩咐了水绿几句话。就这样,由水绿等丫鬟扶持着,母女相伴着,朝位于西北的忠孝堂慢慢走去。
随着忠孝堂越来越近,顾琰的眉眼就越来越冷。顾家的过往,反反复复在她脑海里出现,就像一幅幅图画一样。
顾家以军功起家,是新兴的权贵之家,是随着大定朝立国而崛起的,前后不到百年的历史,人称“三朝四书”,指的就是顾家。
顾家先祖跟随大定太祖打天下,积聚了传家衍族的威望,也奠定了家族子弟兴盛晋位的基础。在太宗、建和、崇德这三位皇帝在位期间,顾家一共出现了四位尚书。顾家这一代的掌家人顾霑,正是当朝吏部尚书。
三朝四书,这是何等威荣。顾家与享世禄的勋贵之家不同,这是实实在在手握重权。尤其是顾家这两代,除了祖父是吏部尚书外,父亲和二叔顾重庭都在京兆任职。一门出了三京官,这可是极为少有的。朱氏皇族,对顾家的确够器重的了!
可是谁知道,顾家的权势,只是到第四个尚书?祖父顾霑之后,别说尚书之权,就连顾家的血脉都四散凋零几近死绝。
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想到前一世顾家的命运,顾琰几乎要落泪了。
就在顾琰想着顾家的时候,忽然听到傅氏在低声唤道“阿璧,阿璧……”
顾琰眨眨眼,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原来已经到忠孝堂的门口了。
忠孝堂是顾家赏功罚过的地方,其中尤以罚过为重,顾琰记得,里面陈列着荆棘木棍等家法用具,看着就让人害怕。此乃取菩萨金刚怒目之意,目的,就是为引导顾家子弟近善远恶。
森严威吓,不是说着玩的,曾有不少人受过顾家的家法。一提到忠孝堂,不管是顾家族人还是仆从随下,都会肃目凝神,胆小的,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双腿发抖。
顾琰抬头看着匾额上“忠孝堂”三个大字,旁挂着一副对联,上书:
积德积福积善
无贫无寡无倾
这些字,圆润厚重,是顾家前两代族长手书,这六字联,明示孝忠之道,彰显的正是顾家家风。
圆润厚重,仁善亲德,这是顾家新近三代族长所秉承的,祖父顾霑也不例外。甚至,善过头了,不然,何至引狼入室?不然,顾家何至倾覆?
她来不及多想,就听得“吱呀”一声,忠孝堂严实的大门被推开了,她跟着傅氏踏进了堂内。
此时天色已暗,忠孝堂内燃起了明亮的高烛,将堂内众人映照得一清二楚。
前堂正中,坐着一位五旬余的老人,他身体圆胖,慈眉善目,看着就像那画上的弥勒佛一样。只在偶尔间,眼中闪过精光,倏忽就隐了下去。
这老人,正是顾琰的祖父顾霑。
乍见到祖父,见到他和记忆中瘦骨销立的模样完全不同,顾琰便再一次清晰地记得,现在,和前一世不一样了。
如今,还是崇德九年,而不是祖父过世时的崇德十四年,更不是她身死时的崇德十八年。
现在,她重活一世了,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顾琰定了定神,目光扫向了忠孝堂内其余的人。
顾霑的左下,坐着顾重安。他看着走进来的傅氏和顾琰身上,目光和煦。
顾霑的右下,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长须俊颜,薄唇紧紧抿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是顾琰的二叔顾重庭,也是顾家二房的当家人,是顾瑜的父亲。
更是,更是顾家的仇人!
顾琰藏在云袖里面的手握成了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恨意压抑住,而不是冲上去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然而内心还在不断地叫嚣,差点淹没了顾琰的理智。
顾家是灭于秦绩之手,但最初推顾家上死路的,却是眼前这个祖父最为疼惜和信任的二叔。
当年,已是从四品京兆少尹的二叔恢复了真姓,归了原来宗族,不久在宣政殿上告发祖父,告祖父结党营私,卖官扰政;随即,秦绩罗列网织的顾家罪证被递到紫宸殿,三皇子以监国身份火速定了此案,祖父因此获罪,病死狱中,顾家宗族子弟获罪的获罪流徙的流徙……
可恨二叔顾重庭已经脱了顾家宗族,非但没有因顾家获罪,还因首告之功,官职连升了两等!
就算百官在私底下说他私德有瑕不配其位,对他也没有半点影响,他因为攀上了三皇子,官位权势越升越高。
顾重庭、秦绩和三皇子,他们的荣华富贵,是用顾家血海白骨垫起来的!
至今,顾琰都不知道,为什么二叔会首告顾家,为什么二叔对顾家有那么大的仇恨,毕竟,就算二叔不是顾家血脉,祖父都疼惜了他三十几年。
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刻,顾琰直勾勾地盯着人称俊郎君的顾重庭,眼神都不转一下。见她这副怪异的模样,顾重庭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直发怵。
顾琰这副模样,也有别的人看不下去了。坐在顾重庭旁边的中年妇人象征性咳了几下,然后温柔地问道:“琰姐儿醒来了,谢天谢地,这可真是太好了……”
温柔的嗓音,端庄的脸容,真诚的眼神,望之可亲见之可信,让人轻易地心生好感,恨不得掏心肺以待。
这是二婶连氏,出身忠勇伯府连家的连氏。
如果说顾琰恨不得杀了顾重庭,是为了顾家,那么她此刻想要将连氏撕碎,更多是为了自己。她在连氏手下所受到的屈辱和毒害,说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端庄亲切的人,藏着一颗比蛇蝎还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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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章 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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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琰强行自己将心神从顾重庭和连氏身上移开去,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二叔二婶是祖父最信重的人,二叔二婶是祖父最信重的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刚刚醒来现在,还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
顾琰还记得,早前九卿之一的太常卿嫡长孙女韩妩出事了,就是因为她醒来后胡言乱语,说亲眼见到了三皇子起兵谋反,结果,是被当作妖孽活生生烧死的。
九卿之权位,再贵重都保不住口出胡言的妖孽。
能通古今,能知将来,又不是天家人,不是妖孽是什么?这样的人,来多少个都是烧死的下场。
早几日顾琰听到此事时,还当作笑话一样。可如今,她明白韩妩必定和自己一样,能预知未来之事,顾琰害怕自己会遭受韩妩一样的命运。
前车殷鉴,尚在眼前,她不敢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诉父母。
她不知道顾重安和傅氏身边的人,是否都能信得过,且父母都心性敦厚,告诉了他们,必会在言行间露了出来,就必定会让顾重庭知晓,这万万不可。
天赐之福才让她重活一次,她不敢冒一点点险。
有了前世的经历,顾琰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先是给顾霑和顾重庭等人请了安,得了应允选了个背光的位置坐下来,然后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故作不解地问道:“二妹妹这是怎么了?”
跪在地上的人,是顾瑜。
顾瑜的生母是顾重庭的通房丫鬟,在生下顾瑜不久就病逝了,顾瑜是在连氏跟前长大的。
此刻,顾瑜的头几乎低到地上,顾琰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顾瑜必是自责悔恨请罪的表情。
就算来忠孝堂请罪不是她自己的心意,但她还是来了,来担下这个罪名。
顾瑜一向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什么是自己应该做的,什么是自己不应该想的,所以就算没生母护着,也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这一点,顾琰以前不明白看不起,但如今,倒是对这个能屈能伸的堂妹有了理解和认同。
活着,活得更好,才是最重要的。
“请祖父原谅。瑜儿这两天一直担惊受怕,想来想去自己都和姐姐掉下去有关,瑜儿也没想到会有意外,如果瑜儿当时没和姐姐上假山就好了,请祖父责罚……”
顾瑜说罢,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身边的丫鬟春莺也在不断地叩头请罪,总的意思都是说顾琰掉下山崖,是顾瑜不小心所致。
怎么个不小心法,就不得而知了。
顾琰见到这一对主仆的表现,不知道怎么的,想起善言来,心就软了一些。
“二妹妹快起来,假山上的事,原是我自己贪玩,没有注意到凶险,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怎么能怪罪妹妹?祖父,请不要怪责二妹妹,免得伤了我们姐妹感情。”
顾琰这一番话说得很慢,但意思十分清楚,是在为顾瑜求情。
顾瑜听到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顾琰虽然高傲,但性子真直,断不会给人乱砌罪名。顾瑜就是笃信这一点,才会来忠孝堂请罪。
不过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嫡母连氏会暗示她来忠孝堂认罪,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在祖父面前留下坏印象?要祖父厌恶自己?
顾瑜一时惴惴,头垂得更低了。
上首的顾霑听到顾琰这么说,点点头,满意地说道:“姐妹友爱,如此甚好,甚好。原本瑜丫头来忠孝堂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道出了什么大事。如今琰丫头既醒来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顾霑以善治家,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家那种乌烟瘴气你争我夺,最想见到的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听到顾瑜和顾琰的话,自然十分满意。
顾琰想苦笑,祖父想见到一家人和美,父亲和母亲努力做到这一点,不想二叔却是抓住这一点,在祖父面前营造了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
祖父能做到正三品吏部尚书之位,当然不乏精明和决断,偏偏在治家这里,失了警觉之心,这实在让顾琰摇头叹息。
但话又说回来,谁会提防着自己的亲人?
这时,连氏笑着说话了:“既然老太爷和琰姐儿都不怪罪,此事就算了。不过,为了让家中姐妹警醒,瑜姐儿当禁足七日,抄经一月。”
傅氏点点头,表示家中的假山太高,以后姐妹嬉玩的时候都要小心,瑜姐儿抄经就算是让大家有个教训了。
她说着这话,心底却想着顾琰膝盖上的那个黑痕,神色不豫。
当下,顾瑜哭着说道:“多谢长辈不责怪,谢谢姐姐,瑜儿定会虔心抄经,提醒自己万事小心谨慎。”
顾琰听着这事的处置,却十分迷惑。高高举起低低放下,是意料中的事情,祖父肯定不会责怪顾瑜。二房弄出顾瑜来忠孝堂顶罪一事,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这样不咸不淡地将二房摘出来吗?不会,不会,以二叔的为人,忠孝堂的事肯定另有目的。
到底是什么?
顾琰拿出帕子,印了印额角不存在的汗,不着痕迹地观察顾重庭,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只见顾重庭眼里有精光闪过,随即说话了:“虽然琰姐儿醒来了,但我见她神色难看得很。大哥,琰姐儿毕竟是撞到头了,为免留下后患,还是去请章老先生来一趟吧……”
听了这话,顾琰心里重重一震,豁然开朗。原来是为了这个!二房将大家引来忠孝堂,竟然是为了劝说父亲去西山,劝说父亲去西山赴死!
在这之前,顾琰一直以为,西山那场伏杀只是秦绩的手笔,但现在看来。那场伏杀,顾重庭肯定参与其中,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顾重庭和秦绩已经有了关联,是这两个人联手置父母于死地的。
可是,她既然醒过来了,还来了忠孝堂,就证明精神尚可身体无碍,他凭什么劝动父亲去西山?
在见到顾重庭的笑容后,顾琰心中起了警觉,心高高提了起来,感到无比紧张。
顾重庭继续说道:“我听得同僚说,章老先生明早就出发远游了,归期不定。若是琰姐儿有什么事情,就寻不到章老先生了。”
竟然是以时间紧迫为诱饵!以爹和娘担忧自己的心,为了自己的身体,他们听了这些话,肯定会连夜赶去西山!
果然,顾重庭的话语一落,傅氏就急急地问道:“二叔,这话是真的吗?章老先生明早就离开京兆?”
顾重庭在殿中省任职,尚药局正是殿中省属下的官署,他会听到章老先生的消息,一点都不出奇。
顾琰的心快跳到嗓眼了,想都没有想就反驳道:“二叔,琰儿觉得精神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请城中的大夫……”
顾琰突然顿了顿,她觉得眼皮无比沉重,脑中迷迷糊糊的,整个人感到无比困乏,只想闭眼睡觉……
顾琰强撑起眼皮,看到连氏笑眯眯地往高烛看了几次,心中大惊。她大意了,顾重庭和连氏早在忠孝堂中作了圈套,就是为了让自己昏睡过去。
如果自己再度昏迷,本就起了动意的父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连夜去西山。那么,那么父母肯定会凶多吉少,难道她还是会失去父母?难道还要再历前世的苦楚?
不,不可以!她一定要阻止父母去西山!她一定要改变命运!
可是,她眼皮好重……
[bookid==《原始小日子》]
006章 平安
顾琰强忍着睡意,摸了一下头,顺下了一支双脚钗,狠狠地往自己大腿上插去!
这时,先前选的背光座位起了遮挡的作用,顾家没有人发现她这动作。
剧烈的疼痛,令她有了短暂的清醒,话语正常接了起来:“二叔,我已大好了。早前筠姐姐说,西山有贼匪呢,若是爹娘去西山,不若去京畿卫三营借上百士兵再去?”
顾重庭是有殿中省的消息,但自己也有刑部和京畿卫。京畿卫三营的副将就是娘亲傅氏嫡亲的侄儿傅铭。
傅铭休沐之时经常来顾家请安问候,同顾家人都是相熟的,顾琰此刻提到傅铭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如果祖父顾霑开口,去京畿卫借百余士兵,不是难事。
前一世顾家谁都不知道西山有伏杀,没作任何准备,顾重安和傅氏才会遭祸身死。可是顾琰既重活了,又怎么会让歹人得逞?
侍立在她身后的水绿,看见了她的动作,眼睛都瞪大了,却死死地咬住嘴唇,怕自己会惊呼出声。刚才出尺璧院的时候,顾琰已经叮嘱她,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可声张。
彼时,顾琰是怕自己压抑不住对二房的恨意,生怕自己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才这样吩咐。
没想到水绿忠心,紧紧记得这吩咐,才没出差错。
顾重庭听了顾琰的话语,心里一紧,随即说道:“为了这私事去借京畿卫,传了出去恐监察御史会弹劾……”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连京畿卫都能调动呢……”连氏接着帮腔,以打消大家借兵的念头。
上首的顾霑露出了思考的神色,显然是在衡量借兵是否。
这时,傅氏却说道:“京畿卫驻扎在西郊,去西山还顺便经过铭儿那里,正好!我找自家侄儿借百余士兵,这有什么好弹劾的?民不举官不究,难道这事还能传到监察御史那里不成?”
原来,傅氏想起了顾琰腿上的黑印,想到暗处或有不知名的敌人在,便想着谨慎为上,宁可麻烦些,冒着顾家被弹劾的可能,也不能西山之行出了什么事。
傅氏是忠厚老实不假,但涉及顾琰的事情,她就显出强横来了。
娘亲认定了的事很难轻易改变,她既动了请京畿卫的心思,就算京畿卫驻扎在西郊,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带着士兵去。京畿卫是为了保护帝都京兆的,这一卫的士兵个个武功高强,百余兵力,定然十分强悍,就算西山有伏杀,也不怕了。
想到这里,顾琰心里就轻松了,这一放松,眼皮越发沉重。
可是现在还昏不得,不能引起二房的警觉,她再给自己插了一钗,又清醒了些。
“祖父,琰儿觉着不舒服,就先回尺璧院了……”顾琰说罢,也不等顾霑应允就站了起来。
水绿早已机灵地搀扶着顾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顾琰逐渐透红的裙子。
顾霑等人体谅顾琰刚醒来身体虚弱,自然什么都不计较,点头让顾琰赶紧回尺璧院。
顾琰强打着精神,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只想尽快回到尺璧院。
刚入尺璧院,她只来得及吩咐一句:“不得惊动太太……”,眼睛就闭上了,软软地倒了下去。
顾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从水绿的口中,她知道了父母并没有去西山。
“听说,最后还是二老爷说了,借京畿卫的士兵多有不好,既然姑娘没大碍了,还是请宫中的御医来看了再说。老太爷也答应了。”
水绿边为顾琰梳洗,边这样说道。她是家生子,父亲兄嫂都在顾家当差,消息很灵通。
顾琰点点头,嘴角微扬。阻止了父母去西山,避开了前世的杀机,这个结果,她感到很满意。
顾重庭惯会取舍,见势不好,当然要阻止京畿卫去西山。不然京畿卫真去了,说不定西山伏杀的事情会扬了出去,这就不得反失了。
现在,顾琰根本就不认顾重庭是二叔,在心里直呼其名了事。
没一会儿,顾琰就轻松不起来。从忠孝堂的事就可以看出,祖父对顾重庭极之信任的,要让祖父对顾重庭提防,不知道有多难。况且顾重庭身后的种种关联,她都不清楚,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顾家有顾重庭这只白眼狼,往后还有秦绩和国公府这些野兽敌人,顾琰为顾家将来感到忧心忡忡。
她不能说出前世的事情,想要救顾家,就只能一步步来,不管是顾重庭还是秦绩,她一定会让他们得逞。
顾琰摸摸隐痛的大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对水绿说道:“水绿,我腿上的钗伤还有谁知道?”
她的大丫鬟有四个,分别是水绿、杏黄、黛蓝、月白,她们负责轮番侍候,昨晚的钗伤估计是瞒不住了。
不想水绿却摇摇头:“昨晚姑娘一直睡着,奴婢为姑娘守夜,已上了药,还没有旁的人知道。不过……奴婢怕是瞒不了多久。”
水绿说罢,圆脸低垂,显然有些担心。她按照姑娘吩咐的瞒住了,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琰有些惊喜,忍不住看了水绿几眼。自己昨晚昏过去之前,只得匆匆交代了水绿,却没有想到她这么忠心沉稳,圆住了这事。
“水绿,你做得很好!这事,我会有安排的,不必担心。对了,平素布置忠孝堂的是谁?”
想到忠孝堂的高烛,顾琰的神色一冷。自己去了忠孝堂之后就感到困倦,连氏频频看向高烛,那烛台烛火,必定被做了手脚。
听到顾琰的询问,水绿想了想,回道:“这个奴婢一时没有注意,待我去问问父亲再回姑娘。”
水绿的父亲张兴是前院二管事,忠孝堂的人手安排,他肯定会知道。
水绿心里不是不奇怪的,从昨日到现在,姑娘醒来之后就有不妥,似乎……似乎变了个人一样。
水绿能做到顾家嫡长女的大丫鬟,心性本事自然不小,尽管她心中生疑,但有一个好,就是不会说出去。
顾琰也不怕水绿会说出去,不管是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水绿是忠心的,不然也不会放心不下跟着去西山,结果连性命都没有了。
这份忠心,顾琰会放在心上。
“你昨晚也劳累了,且去歇着吧,这两日不用你当差。陈妈妈回来后,我会吩咐她的。”
顾琰看着水绿眼底的黑痕,这样说道。随即又吩咐了水绿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让别人知道她在询问忠孝堂的事情。
陈妈妈是顾琰的奶娘,也是尺璧院的管事妈妈,管着尺璧院中的大小丫鬟。这两日正巧请了休,外出探望儿子儿媳去了。
水绿自是一一答应,这才退了出去,换上了另一个大丫鬟黛蓝来伺候。
这是顾琰醒来后第一次见到黛蓝,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黛蓝清丽可人的样子,顾琰有些感叹:黛蓝的姿色,在丫鬟里头,的确是拔尖的。
她正想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热闹的声音,听得小丫鬟禀告,道是三姑娘来了。
顾琰心里“咯噔”一声响,三姑娘,顾玮,来了!
007章 姐妹
听到小丫鬟禀告说顾玮来了,顾琰便将目光投向了门口。这时,她脸上已经漾着笑容。
只见门口帘子被推开,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十来岁的年纪,鹅蛋小脸看着甚至端雅,小小年纪,就看出连氏的风范来了。
更特别的是,她端雅之余,容色极为艳丽,有种华贵的风姿。
甫见到顾琰,她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大姐姐可算醒来了,本来我昨夜就想来尺璧院了,听得姐姐睡下了,这才作罢……”
语气熟稔而随意,可见平时她和顾琰是十分相熟的。
顾琰看着顾玮这一副笑脸,心里却觉得冰冰冷,一下子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玮是顾重庭的嫡女,只比顾琰小一岁。因为都是嫡出,在这之前,顾琰和她最要好,如今想来,真是一场笑话。
顾家新近几代,手握朝堂实权,可谓富贵非常,却有一个硬伤,那就是嫡枝子嗣不丰。
在这个人丁算是最大的财富的时代,这硬伤,几乎是致命的。顾家为繁衍子孙作过很多努力,然而不管顾家子弟纳多少妾室,子嗣都繁茂不起来。对此,顾家有族老曾悲伤地感叹道:“或是先祖以军功起家,杀戮太多,终伤了天和,报应在子嗣上了。”
不管怎么说,顾家人丁都不如其他权贵之家那么昌盛。不过,焉知这一点,不是朱氏皇族特别看重顾家的原因?毕竟子嗣稀少的家族,想造反都没有多少个子弟,更让天家放心。
到了顾霑这里,嫡枝嫡子就只有顾重安和顾重庭两人,也就分成了顾家的大房和二房。
当然,现在顾琰知道了,真正的顾家嫡枝就只有父亲顾重安而已。根据前世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祖父显然知道顾重庭不是顾家血脉,但为什么顾重庭会入了顾家嫡枝宗谱?祖父为什么对顾重庭如此信任怜惜?
这些都如浓雾厚云笼罩在顾琰心头,她看不清楚,更拨不开。
“大姐姐,大姐姐……都怪妹妹,那天刚好不在府中,不然,姐姐也不会出事……”
顾玮看着顾琰呆愣愣的样子,心想道难道她真摔到脑袋了?然后出声唤道,声音特地带上了些哽咽,听着是情意深重。
“三妹妹说的什么话,如今我都没事了,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顾琰回过神来,对着顾玮亲热地笑了笑。
随即,顾琰漫不经心地说道:“说来真是巧,三妹妹那天刚好出府了……”
顾玮一听这话,神色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声音不太自然,遮掩地转了话题:“真的是凑巧。对了,大姐姐现觉得怎么样了?若是大伯昨晚去请来章老先生就好了。”
顾琰心底泛起了冰渣子,同时暗暗感叹:现在顾玮只有十一岁,不管是脸容还是行事都十分稚嫩,尚不是前世那个周密狠毒的七皇子侧妃。
顾琰犹记得,祖父顾霑出事之后,自己去了七皇子府跪着求顾玮,求她看在曾是顾家人的份上,救救祖父。
彼时,顾玮极得七皇子宠爱,而七皇子和三皇子一母同胞,只要顾玮肯为顾家说句好话,祖父在狱中的日子定必会好过很多,她想着,就算顾重庭首告了祖父,但是这个妹妹还是识大体懂恩情的。
可惜,那时顾玮高高坐着,睥睨地看着跪着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蝼蚁:“本妃不曾记得了,本妃和顾家有什么关系?”
顾玮不肯救祖父也就算了,但她和七皇子为了讨三皇子欢心,还暗中派人在狱中加害祖父……
虽则后来顾玮和七皇子被牵进三皇子谋逆一事中,落得终生圈禁的下场,但顾玮的薄情狠毒仍让顾琰感到心惊。
顾琰不知道顾家曾做了什么,不管是顾重庭、连氏还是顾玮,都这样怨恨顾家。前世就算她在秦绩那里,也探听不到顾家和顾重庭的恩怨。二叔归宗的那个姓氏,在京兆就是个小门小户,什么消息都没有。
想到这些,顾琰觉得心头的云雾更浓了一些。她将目光移向了外面,窗外春花绚烂,可是顾琰却觉得它们随时会枯黄凋零,现在的顾家,何尝不是如此呢?
顾玮见到顾琰频频走神,都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语,不禁有些气闷。不过,她还是想起了连氏的吩咐,继续询问道:“对了,大姐姐,我听说大伯昨晚都吩咐备车的了,怎么又不去西山了呢?”
顾琰听了这话,忍不住一愣,随即想笑。顾玮这是……这么明晃晃地查探消息,甚至都不用委婉!真当自己是傻子了?!
不对,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弯弯道道,只会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根本就不会想到别人还存了别的心思。
秦绩说得没有错,自己的确是蠢钝……一直被母亲娇养在掌心的自己,整日除了绣花念书,就是伤春悲秋,娇滴高傲,这样的娇小姐,如果不是秦绩留着有用,定是活不到崇德十八年。
“就是觉得没有大碍了,不用爹娘辛苦跑一趟,再说了,筠姐姐说西山那一带最近不太平,还让我们出入都小心呢。”
顾琰说着昨晚的话语,和以往一样天真无防,她不会让顾玮知道大房已经起疑。她在秦绩眼皮底下演了两年戏,掩饰心思的本事早就练出来了,要瞒过顾玮轻而易举。
如今只要她想,没有什么瞒不过顾玮的。
顾玮不疑有他,又拉着顾琰杂七杂八地问了些话,主要都是围绕顾琰掉下假山一事,目的都是在试探大房对此事的态度和打算。
顾琰见到她这副积极的样子,忽而一笑,然后问道:“对了,三妹妹,二妹妹现在怎么样了?说来也奇了,是我自己掉下假山的,二妹妹缘何去请罪呢?”
她看向顾玮的目光清澈好奇,仿佛真是想不明白的样子,学着顾玮大刺刺地打探二房的情况。
顾玮被她冷不防一问,一下子还真想不到怎么回答,幸得她身边的丫鬟听琴代为圆了过去:“奴婢听我家姑娘说,二姑娘越想就越不安,才去忠孝堂的。”
顾琰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玮,出言道:“妹妹也该管教下丫鬟了,主子都没问话,就抢着回答了。听琴大丫鬟这当的,倒在妹妹前面了。”
如果说对着顾玮,顾琰还有心思虚与委蛇的话,那么对着听琴这个丫头,顾琰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作为顾琰的心腹,听琴可不像名字那样温婉高雅,反而是一肚子坏水。这一点,前世顾琰有深刻的体会。
听得这话,顾玮眉头一皱,不悦地看向了听琴。听琴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便跪下来说道:“奴婢知错了,请大姑娘责罚,奴婢不应该擅自多言……”
话虽这么说,但她目光镇定,显然并不害怕。
她是顾玮的大丫鬟,又深得顾玮倚重,就算顾琰是长房嫡长女,都不能轻易责罚她。
更何况,大姑娘是这样软绵性子的——听琴这样想到,有恃无恐。
不过,这一次她想错了。
008章 争时
顾琰笑着对顾玮说道:“既然如此,我还真要罚一罚了,三妹妹没有意见吧?”
顾玮看着顾琰的笑容,心想着顾琰软绵的性子,哪里会有意见?便笑着说道:“听琴任凭大姐姐处置了,我是绝对不会有半句话的!”
“三妹妹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顾琰说着,脸色倏地冷了下来:“听琴不遵吩咐,随意抢白,是为对主不敬!按照顾家家规,对主不敬,是要杖责二十的。不过念在听琴是三妹妹的大丫鬟,无功有劳,就只杖十棍就可以了。”
顾家家规森严,杖责的棍子那是比着朝廷的荆木棍来的,上面还包着铁皮,就算只是十棍,那杀伤力都是不容小觑。
更何况听琴是顾家的大丫鬟,待遇比寻常人家的娇小姐还要好,细皮嫩肉的,这十棍,她如何受得住?
听到这话,听琴的脸色僵住了。她没有想到,大姑娘会一下子变了脸,竟然还责罚她,这太出乎她意料了,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反应。
顾玮的情况也差不多,她讶异地看着顾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也就没有为听琴求情。
“去,传我意思,去西堂请张妈妈来尺璧院执行家法。”顾琰却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对着尺璧院的丫鬟说道。
张妈妈是掌管后院责罚的管事,性情狠硬,杖起人来毫不留情,凡在她手下挨罚的人,都要脱一层皮,后院奴仆闻其名而色变。
黛蓝在一旁侍立着,见到这进展,一头雾水,以为顾琰是在开玩笑,便出言劝道:“姑娘……”
她话都没有说完,就只见顾琰一个凌厉的眼神望了过来。那眼神狠厉,仿佛刀锋一样,黛蓝已到嘴边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姑娘,好陌生,好可怕!
她再定神一看,只见到顾琰莹泽温柔的侧脸,刚才那个眼神,似乎是错觉一样。
肯定是我看错了……黛蓝这样想,可是心却“砰砰”剧烈跳动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琰话一落,就有个丫鬟机灵地跑了出去,看样子是去请张妈妈来了。
听琴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得十分惊恐,声音哆哆嗦嗦地说:“请大姑娘恕罪,请大姑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姑娘,姑娘,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希冀地看着顾玮,如今,只能靠顾玮求情了,她想不明白,明明她只是说了一句话,怎么就要受十棍杖责了?大姑娘怎么会这样了?
顾玮想都没有想,就说道:“大姐姐,听琴是我的丫鬟,她刚才那句话是无心的,就算了,何必要杖责这么大罚……”
“原来三妹妹说任我处置是哄我的,怎么就算了?既然妹妹是哄我的,那就请妹妹带着听琴走吧,以后我尺璧院也不欢迎妹妹了。”顾琰娇蛮说道,仿佛就是要跟听琴不敬扛上了,连带地,为了听琴和顾玮置气了。
“大姐姐,这……”顾玮的脸色极为难看,她以为顾琰要处置听琴是说笑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顾琰性子是软绵,但执拗起来,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顾玮不想因听琴这个丫鬟就惹得顾琰对自己不喜。
若是以后不能从尺璧院这里打探大房的动向,就麻烦了。
这样一想,顾玮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在这走神的时候,先前跑出去的丫鬟,已经将张妈妈请来了。
听琴看着张妈妈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进来,脸色唰地白了,腿脚一阵发软,跪都跪不牢了。
顾琰看着听琴摊在地上,神色冷淡。听琴势必要受这十棍杖责,不仅仅是因为前一世的事情,更因为顾琰要借着听琴,来扰乱二房的心思,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是明摆着的杀鸡儆猴!
顾琰十分清楚顾重庭的性子,他谨慎多疑,有了听琴受罚一事,他肯定会想得比任何人都多,肯定会猜测大房这样做会有什么深意。
那么,顾重庭也必定会想,大房杀鸡儆猴是为了什么?按照顾琰那种性子,会无端端责罚一个大丫鬟吗?肯定是大房知道了什么,这是大房的态度和警示!那么,一切就不可轻举妄动了。
谋算人心这事,顾琰隔了一世再做来,自然熟门熟路。
只要二房暂时不动,自己就有了时间,就可以想出办法去应对二房的杀机,那肯定会存在的杀机。
没错,如今重压在顾琰心头的,还是西山伏杀一事。西山的事情没有成功,顾重安和傅氏都还安然活着,顾重庭肯定不会罢休,肯定会再设一次杀局。
“我一定会想出办法引起爹和娘的警觉,绝对不会让顾重庭得逞!”顾琰在心里再一次起誓。
她一定要守护至亲,绝对不会重复前一世的命运。
尺璧院外面听琴的哭喊声,印证着她的决心。这一世,谁都无法阻止她的守护之心,遇魔杀魔,碰鬼砍鬼!
顾玮是脚步踉跄地离开尺璧院的,身后是被婆子架着的听琴,她身上没有伤,但人早已昏迷过去,脸色煞白。
顾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顾琰娇柔地笑着,衬着尺璧院的**,恰恰是**正好美人如画。
顾玮心里一跳,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书上的画皮美人,前笑后杀人,顾琰可不正是这样?这样想着,顾玮的脚步更加虚浮了,血色褪了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玉堂院,而是直去了连氏的甘棠院。一见到连氏,顾玮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娘亲……顾琰她,她欺人太甚!”
连氏忙搂着顾玮,嗓音舒缓地询问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同大姑娘最要好的吗?”
“顾琰她,顾琰她杖责了听琴……她欺负我,我还以为她和我开玩笑的!”顾玮抽噎着说道,想到听琴的棍伤血迹,又惊又怕。
连氏听女儿哭得伤心,说的话却没有到点子上,心里颇着急,抬起的眉眼便带了寒意,询问着顾玮带来的丫鬟:“今天是谁跟着姑娘的?你们谁来将尺璧院发生的事告诉我?”
连氏这么一问,顾玮的丫鬟们都低下了头,只有一个胆大点的,硬着皮头将尺璧院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连氏的眉眼已经凝霜了。顾琰竟然因为一句话,就将自己女儿的大丫鬟杖了十棍,太放肆了!自己女儿身边的丫鬟,几时轮到顾琰来处置了?
女儿说得没有错,大房这是欺人太甚!
009章 大房二房
顾琰杖打听琴的事情,很快就在顾家后院传开了。
本来责罚丫鬟这事,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听琴是二房嫡女顾玮身边的大丫鬟,这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就别有意味了。大姑娘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大房二房这要不和了?
相比起京兆的权贵之家,顾家的后院算得上是简单的。大房顾重安有一妻两妾,妻子傅氏生了顾琰,一妾苏氏生庶女顾珮,一妾金氏生有庶女顾珺和庶子顾道征。
二房的人数就多了些,顾重庭除了连氏这个妻子,还有三个妾室一个通房。不过连氏福气好,连生了两子一女,在二房的地位很牢固。
况且连氏手段了得,顾重庭虽然妾室通房多,但二房只有顾瑜和顾珂这两个庶女,庶子?那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五年前,顾霑的妻子、顾家老夫人过世了,如今是大房的傅氏当家,掌顾家中馈。
连氏是忠勇伯连文翰的嫡次女,自持勋贵,一向瞧不起出身武官家的傅氏,更认为傅氏无子,根本就不能掌中馈,一直想将掌家之权夺过来。
如今,连氏一听顾玮哭诉,心里就有气。自己娇养着的女儿,怎容得大房欺负?顾琰明面上是杖责了听琴,但实则是在打自己女儿的脸。
女儿跟前的大丫鬟没有规矩,这不是变相说女儿没规矩吗?若是她不为女儿争回一口气,二房那些贱人暗地里不知道怎么笑呢!
连氏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顾玮,保证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顾玮才眉开眼笑地回了玉堂院。
顾玮离开甘棠院之后,连氏的眉头才皱了起来。听琴那个丫头犯错在先,顾琰又拿着家法行事,这事要想问大房讨公道,还真不好意思开口。
连氏想来想去,都拿不出个主意来。及到傍晚,就见顾重庭走了进来。
“老爷,您下朝了……”连氏眼神一亮,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她怎么忘记了,自己没有想到主意,老爷肯定会有办法的。
“听说玮儿的丫鬟在尺璧院犯事了?还受了杖罚,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交代过,要好好去尺璧院探探消息的吗?”
顾重庭甫坐下来,就阴沉着脸说道。他下朝回到家中,就听说了这件事。顾琰这个大侄女是出了名软绵,怎么会杖责丫鬟?莫不是女儿说错了什么话,纵容丫鬟放肆?
连氏的笑意顿了顿,随即就如常说道:“大姑娘是问瑜丫头的事情,玮儿心里紧张,一时没答上来,听琴这丫鬟才说话的。照我看,大姑娘这事是骄横了些……”
连氏眯着眼睛说道,心知这么一说,顾重庭肯定会维护自己女儿的。她和顾重庭当了十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对大房的敌意。
连氏是经历了忠勇伯府后宅斗争的,见此并不觉得奇怪,兄弟相争的事情多了去,顾家也不例外。
她非但不感到奇怪,还在一旁推波助澜,帮助顾重庭对付大房。毕竟,若是大房出了事,顾家的当家夫人,就是她了!
果然,顾重庭听了这些话,脸色稍霁,心里却疑惑了。询问瑜丫头的情况……这事,有古怪!大侄女是个蠢钝的人,这肯定不是大侄女想问的,大房到底在想什么?借着杖责丫头来警示自己?
原本一切都计划好了,偏偏顾重安就没有去西山!昨晚的事情,不管是顾福那里的劝说,还是忠孝堂的布置,最后都没有成事。顾重庭想来想去,都不知在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便想着让女儿去大房探听消息……
越是想下去,顾重庭的脸色越难看。所谓作贼心虚,又所谓疑邻窃斧,他总觉得大房知道了什么。
看来,事情还不太好办,引起警觉就不好了,要和那边商量一下,对付顾重安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了。
这样想着,顾重庭便吩咐道:“此事,暂时就算了,让玮儿别放在心上,不可因一个丫鬟就影响了和尺璧院的关系。我以后会为她讨回公道的。”
连氏点点头,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得算了。幸好她知道自己相公不会随便说话,既然说了讨回公道,就一定会让大房不好过的。
她就再等一等好了。况且,大姑娘这么做,只会让下人寒心,这对二房更加有利,她就等着看尺璧院的下场!
此时在叠章院,傅氏和顾重安,也在说着顾琰责罚下人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了。那大丫鬟受了十棍杖罚……我总觉得,阿璧醒来后,性子似乎变了。以往不管丫鬟说了什么,她都没放在心上的,更何况杖责,是从来没有过的。”
傅氏的声音甚是忧虑。她已经去过尺璧院了,知道了事情始末。虽然女儿娇憨一如以往,但傅氏总觉得有些不妥。用西堂的张妈妈杖责下人,这在傅氏心中不是小事,尤其是女儿做这事,有说不出的怪异。
母女连心,何况顾琰是她唯一的孩子,顾琰的变化,傅氏当然感觉到了。
顾重安安慰着她:“阿璧长大了,总会变的,你勿想多了。何况她是顾家嫡长女,以后是要作宗妇的,性子太绵,总不是好事。”
对于顾琰这个变化,顾重安是乐见其成的。他是想女儿性子和善,却不希望女儿像个包子一样任人拿捏。
如今责罚这事,他觉得刚刚好。说到底,他是男人心粗一些,不像傅氏想那么多。
傅氏对顾重安十分信重,听了这话,便知的确是这个道理,担忧就渐渐散去了,随即问起了另外一事。
“可有查清楚了吗?那日顾家出入的人,有没有异常的?”原来,傅氏将顾琰腿上的黑印,向顾重安说了,这几日,顾重安也在不动声色地查探当日的事情。
顾重安摇摇头说道:“暂时没发现什么。那日值守的侍卫,并没发现有陌生人经过。事后去查探,围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会不会是阿璧看错了?”
“不会,阿璧腿上的伤现在还没散去,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用内力击伤的。后院里面全是妇孺,阿璧性子单纯,怎会凭空说个黑衣人出来?”傅氏皱着眉头说道。
她这几日,也暗中将后院的丫鬟仆从过了一遍,并没发现有异常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就是阿璧玩耍从假山掉下来一样,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不,应该说,唯一的可疑,就是阿璧腿上的黑印。自见过了这黑印,想到暗中还有不知名的敌人,傅氏怎么能放心?
夫妇两人心中各想着事,都沉默了下来。
“不若……将此事告诉老太爷,让他老人家参详参详?”良久,傅氏才建议道。
顾重安听这话,脸色却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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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章 顾沾
(章节名称应该为“顾沾”,我已经改了n次都无法显示~继续求推荐票呀~)
顾重安想了想,还是出了叠章院,趁着时辰还不晚,往父亲顾沾的松龄院走去。
自从顾老夫人过世后,顾沾便将松龄院的婆子丫鬟都送去了庄子上,松龄院里就只有顾沾和几个老仆在,十分清静。
见到松龄院的冷清,顾重安的心情很复杂。他不明白父亲的想法,明明背负着繁茂子嗣的重压,却始终不肯纳妾室,只守着母亲过了一辈子。
如今母亲故去五年了,松龄院悼亡的氛围还是那么浓,可见父亲对母亲的情意,是这样深重。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只不过顾重安思省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自责。从顾沾的身上,他清楚知道自己有多么差。
他没有父亲的果决精明,也没有父亲的官声人望,就连这夫妻情意,他也远远比不上父亲。
有个几乎完美的榜样在前,顾重安的心情怎能不复杂?他敬慕父亲,却知道自己成不了父亲那样的人,每次踏进松龄院,顾重安都有些难受。
顾沾看到顾重安的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个心结,看样子儿子是不会轻易解开的了。
就算解不开,顾沾都要开解,便宽慰道:“你无须难受,为父说过很多次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与你母亲情况不一样,你和重庭都无须学我。你既觉得纳妾为顾家开枝散叶是对的,那就没有什么不好的。”
花开百种,人有不同,这个是各人心性,顾沾并不觉得儿子顾重安有什么不好,他性子忠厚,对兄弟后辈都照顾有加,这就是好的。
“是的,父亲,我知道了。我这次来,是有个事情想告诉父亲,请父亲参详参详……”顾重安敛敛神,不去想松龄院的事情,将顾琰腿上的黑印说了出来。
“阿璧腿上的黑印,是用内力击出来的。我已经查探过了,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请父亲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遗漏了?”
顾沾神色十分惊讶,他没有想到假山一事还有这内情。自忠孝堂审理过后,他还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
可是谁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目的又是什么?是冲着顾家来的?
顾沾在朝为官,又是手握实权的吏部尚书,倾轧争权这事当然少不了,也曾与别人有过争执,甚至还起了仇怨。不过大都是政见不合,是为公事,若论私仇,倒没有那么深。
他梳来理去,觉得结下仇怨到对家中小姑娘下手这种程度的,还真是找不出来。
“如今朝中大致平静,吏部的考课才刚刚结束,升等降职尘埃已定,为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仇怨……”
顾沾这样说道,他和顾重安一样,想不出顾家有哪个仇人,还对后院的姑娘下手。
想不出,便暂时搁下了,说不定迟些会有新发现。
这是顾沾一贯的做事方式,他并不像顾重安那样心忧,只说道:“这事,毕竟是内宅中的事情,不排除阿璧惊慌过度臆想出来的,不用太过紧张。吩咐大媳妇以后小心谨慎,内宅不可松懈。至于你,还是继续查探,若有消息可告诉我。”
现在只能如此了,顾重安点点头,表示听从顾沾的吩咐,便没有话语了。如今的确查不出什么,再纠结也没有用。
顾沾没再想顾琰的事情,见到顾重安来了松龄院,便问起了他为官的情况:“说起来,你任职秘书郎快一个月了,情况可熟习了?”
今年初的考课结束之后,顾重安就升了一等,去了秘书省任秘书郎一职。这是个从六品的清闲职位,掌四部图籍,平日里多与书籍图画打交道,正正适合顾重安忠厚与世无争的性子。
“回父亲的话,大致已经熟悉了。秘书丞葛洪为人直爽,对我多有照顾,同僚之间相处得挺好。”顾重安回答道,说到秘书省的职务,他神色明显轻松了,显然适应得很好。
顾沾听了,便很高兴,连连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秘书监钟隶治下是宽厚仁义出名的,想来秘书省的氛围是如此。不过切勿大意,你专心整理图籍便是,不该知道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问!绝对不能参与到皇家之事中,现在太子未立,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知道吗?”
顾沾知道顾重安忠厚老实,是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中的,但还是叮嘱了一番,怕他作了别人的筏子,目的是为了拉拢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吏部掌握官员升降,不管是哪一个皇子想争势,都不会忽略自己这个位置。
崇德帝的元后早亡,继后无所出,如今宫中势力最重的,是育有三皇子和七皇子的淑妃娘娘。
崇德帝春秋鼎盛,尚未立太子,但是二皇子、三皇子等几个皇子渐渐长大了,势必会有一场太子之争。
崇德帝以铁血手段登上帝位,想必择储君也不会轻松,几位皇子必定有一番戮杀。
这几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和五皇子出身寒微,母族没有势力,希望不大;三皇子有淑妃和兄弟七皇子撑腰,有襄阳大将军罗炳光等姻亲支持,近两年又和成国公府走得很近,胜算最高。
但蝼蚁尚有溃堤之力,况且那个位置实在太吸引人了,二皇子皇子和五皇子怎么会不争?就算知道力量微弱,都要奋力一搏!只要太子一日未定,他们都不会甘休。
皇位从来就不是选得的,而是夺来的,争得的!
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拉拢、打压之事不断,都是为了权力两个字,几个皇子已经在暗中接触顾沾了,顾沾不得不谨慎,也不得不叮嘱顾重安小心谨慎。
“父亲,孩儿知道了。他们自拉拢他们的,我在秘书省当什么都不知道。”顾重安应声道,让父亲放心。
顾重安最清楚自己的斤两,参与到天家事情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以自己的性子和能力,没几下就被撕成肉丝了,平白给人下饭而已,他对这些一向敬而远之。
父子两个人又说了些朝堂上的情况,眼见夜深了,顾重安便打算告辞了,他正想站起来,顾沾便说了另外一事。
“你如今年岁不小了,大房的子嗣问题,该考虑了……若是大媳妇仍无所出,那就从旁支过继一个吧,这个事情,族老已经跟我说过几次了……”
顾沾的神色颇为无奈,这个事情他不想提醒儿子,但顾家除了嫡枝,还有一些辈分大年纪老的族老。大房的子嗣问题,是族老十分关心的事情。
如今大房只有顾道征这个男孩,却是有哑疾的,绝不能承继大房。旁支过继,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顾重安一愣,然后神色就有了点点悲意。嫡子,大房也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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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章 他死了
在顾琰之前,傅氏还生有一个儿子,这是顾重安和傅氏的嫡长子,只不过,在两岁那年感染了风寒,早夭了。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都有十六岁了,可以相看姑娘了……顾重安漫无边际地想,眼眶有些湿润。
这十几年来,他时不时想起那个聪慧的嫡长子,不到周岁便会唤“爹爹”的嫡长子。
只是,到底福薄。
此后,傅氏生了顾琰,子嗣上就再没过消息了,金姨娘虽则生下了顾道征,可是这庶子生来就是哑的。
顾家嫡枝继承人,可以平庸,却不能有疾,这样算来,大房的确没有子嗣,难怪族老会着急。
顾重安想起早夭的嫡长子,此时还没有过继旁支的心思,便拒绝道:“父亲,此事不急,还是等等再说吧。”
等,等什么呢?顾重安其实不知道,但总觉得有莫名的希冀,一旦过继了,内心那一点点希冀都没有了。
顾霑不忍为难顾重安,心知此事是要提一提,倒不用立刻就要执行的,便点点头:“那就迟些再说吧。”
因提起了这事,顾重安的心沉了下来,很快就离开了松龄院。
叠章院和松龄院的情况,顾琰并不知道,自听琴一事后,尺璧院就无比安静了。陈妈妈已经回到尺璧院,对丫鬟们的管教更严厉了。其余丫鬟们小心谨慎,毕竟听琴是在尺璧院受罚的,她们都记得那种凄厉的痛呼,还有荆木棍上的铁皮。
顾琰自己,则专心养着伤。不管她想做什么事情,额头和大腿上的伤,都要尽快好起来才是。
顾琰大腿上的钗伤并不深,养了数天痕迹已经淡了,这伤除了水绿,没有别人知道。
听琴的事,已经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影响顾琰和顾玮的姐妹情谊。事后顾玮还去尺璧院道了歉,听琴的身子也慢慢好起来了。
不过,听琴自此是恨上了尺璧院,还曾对心腹姐妹狠狠说道:“总有一日,我要尺璧院的人尝尝杖责是什么滋味!”
当这句话被辗转传到顾琰耳朵的时候,顾琰根本就不在乎,前一世听琴对尺璧院就没有好过,如今再恨,也没有什么损失。
况且,顾琰心里愁闷,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理会一个丫鬟。她的伤就快好了,可是应对二房的办法,她还想不出来。她如同笼中鸟一样,挣脱不出来。
这一日早上,轮到水绿当差。她一进尺璧院,顾琰就觉得不妥,水绿的脸色太差了,惨白惨白的,还哆嗦着嘴唇。
“发生什么事情了?”吩咐其他丫鬟都推出去之后,顾琰低声问道。
“姑娘……福叔死了,是昨晚溺死的,听说喝了酒,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水绿强忍着害怕,将听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先前,水绿去查了忠孝堂的事情,得知那晚在忠孝堂当差的下人,是二房太太连氏的管事娘子引荐进来的,随后又发现忠孝堂烛台都换上新的,她将这个结果告诉了顾琰。
顾琰听了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水绿要密切注意福叔。这才没几天,福叔就溺亡了。水绿不笨,已经想到这里面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了。
水绿忍不住看向顾琰,心跳得厉害。自从姑娘醒来之后,就有什么不一样了。发生这么多事,她不能当什么都不知道。
“水绿,你是不是害怕了?”顾琰看着水绿的神色,柔柔地开口道。
“姑娘,奴婢……奴婢……”水绿想说不害怕,可是她心中的确很害怕,作为顾琰最倚重的大丫鬟,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你不用害怕的,作歹事的,不是我们,我们身正,什么都不用怕……福叔死了,和我们没有关系,应该害怕的,是那些作恶事的人!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着死人事,顾琰还是那样柔柔的嗓音,甚至嘴角有笑容。
水绿呆呆看着顾琰的笑容,想起很久前的一幕。那时候自己是五岁还是六岁?那时候娘亲刚刚去世,父亲和哥哥只忙着打理丧事,她既伤心又害怕,只能躲在湖边嘤嘤哭。
那时候,姑娘也是这么柔柔地说的:“你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
那么温柔,仿佛可以阻挡任何事一样,后来,果然自己是没有事的,还进了尺璧院当了大丫鬟。
“是,奴婢相信姑娘,奴婢没有害怕。只是想着福叔……”良久,水绿眼睛湿了湿,低低地说道。
她相信顾琰,就像当时那样,不管顾琰做了什么,她都相信。就算此刻她不明白姑娘,也相信。
顾琰见到水绿镇定下来了,心中欢喜。如今她最信任的,就是水绿,若是水绿与她起了隔阂,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今自己的力量太薄弱了,若是善言在就好了……顾琰不由得想起善言来,随即又苦笑。
善言,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想到顾福,顾琰就连苦笑都扬不起。顾福死了,就像前世那样死于溺亡,顾琰知道他的死肯定不是意外,是有人想杀人灭口,目的就是为掩住那一晚西山的事情。
不管是顾重庭还是秦绩,做事都是干干净净,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手尾。就算西山伏杀没成功,曾在中间传过话的顾福,性命都不可能保得住。
顾琰想到重生以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似乎很多事情,仿佛过去了很久,其实不过十来天而已。
顾福的死,让她心里一震。顾家此时还是危机四伏,她的爹和娘,还是别人的靶子,而她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
去松龄院活叠章院说出前一世的事情?说自己做了个梦知道这些事情?有了韩妩的事情在前,父母和祖父会怎么想,顾琰不知道……
也不敢冒险。
“还是要扩展力量才是……”顾琰自言自语地说道。增加可信得用之人,岂是那么容易的?
恰在这时,杏黄手里提着一个大匣子进来了。匣子用精美的红底织花锦缎包着,上面还压着一封信,封口的澄泥,印着一个篆体的“陆”字。
一见到这些东西,顾琰沉闷的心情就有了些舒意。整个京兆,送些姑娘家的吃食能都这么隆重的,就只有刑部尚书家的陆筠姐姐了。
果然,杏黄将那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玲珑饼、翡翠馃子等京兆吃食,还有陆家扬名京兆的鸳鸯糕。
这年头,一个家族能有几个传家的名菜,也是一种底蕴。
顾琰将信拆开来,想到对自己一向亲厚的陆筠,心中感到一暖。
“闷死了……被母亲拘在家中,准备那什么赏花宴……去大觉寺踏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呢!”——信中字迹苍劲不似女子,但通篇都是发牢骚,这分明又是个娇养在闺中任性直率的姑娘。
真好笑。
去大觉寺踏春……顾琰见到这几个字,笑容顿了顿。
012章 设套
大觉寺踏春……她记得了,之前她和陆筠约好,趁着春三月去大觉寺踏春的。
后来顾琰掉下假山,陆筠被母亲孟氏拘在家中学赏花宴礼仪,这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顾琰此刻看到这句话,脑中一个激灵,一直没有想到的应对的办法,似乎有些眉目了。
水绿和杏黄看着突然笑起来的顾琰,呆呆地对视了一眼: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顾琰没有说,水绿和杏黄就想着还是陆家姑娘有办法,这吃食和书信一来,自家姑娘就笑了。难道自己姑娘只喜欢吃不成?
懵懵懂懂的杏黄,想到顾琰喜欢吃不由得眼睛一亮,以后甚至去了大厨房,凡是有好吃的,都给顾琰端来,让顾琰哭笑不得。
随后,顾琰给陆筠回了信,又让水绿张罗了些吃食,都装在了一个大匣子里,让门房送去陆家。
不过顾琰可不像陆筠那样招摇,用来包匣子的,只是普通的花布而已。
接下来几天,水绿和杏黄等丫鬟,只见到顾琰在纸上写写画画,而且写画完之后,不让丫鬟们经手,亲自拿了那纸张去火盘里烧掉。
直到那纸张成了灰烬,顾琰又往里火盘里加了水,搅成了黑糊糊,才让丫鬟端出去倒掉。
黛蓝见到顾琰这副模样,不由得问着水绿:“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呀?神秘兮兮的样子,那纸上的内容你见过没?”
水绿瞥了黛蓝一眼,端着脸色说道:“我没见过,姑娘不让我们看,自有她的道理!我看你也别想太多了!”
黛蓝想起了听琴受到的杖责,更想起了顾琰杀人般的眼神,便撇撇嘴,没有再问下去了。
黛蓝也是家生子,只不过父母没有水绿父亲那么得力,且兄嫂懦弱,黛蓝一家是靠着黛蓝在顾琰面前得脸,日子才逐渐好过的。
就算黛蓝心里有一千个疑问,她也不敢去询问,怕触了顾琰的怒。
直到有一日,黛蓝回到家中,见到家中来了个陌生的婆子,她衣着光鲜,头上和手上金光闪闪,黛蓝觉得被那金光晃了眼。
顾琰还是在神秘地写写画画,这一天,轮到黛蓝当值的时候,她终于壮起了胆子,恭敬殷勤地说道:“姑娘,要不以后奴婢帮你焚纸吧,免得污了姑娘的手。”
她远远侍立着,没有顾琰的准许,她不敢靠近。
顾琰杖责听琴的那一幕,起到了立威的作用,如今尺璧院的丫鬟们,都很小心,主子没有吩咐,断不敢贸贸然插话。
顾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黛蓝一眼,脸上看不出表情。
黛蓝被顾琰这一眼盯得心里发怵,心“砰砰”地跳个不停,转瞬想到那闪闪的金光,又强自镇定了,硬着皮头任顾琰打量。
良久,顾琰才笑着说道:“好吧,这个我倒没想到了,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就你来帮我焚纸吧。”
黛蓝一听这话,眉眼立刻笑着眯了起来,像弯弯的月牙儿一样,进进出出的脚步变得十分轻快,谁都看得出她很高兴。
顾琰当然看得出,随即将水绿唤了进来,交代了几句话,就低头继续写画去了。
入了夜,水绿的嫂子关氏来了尺璧院,不过并没有进来,只在尺璧院外面拉着水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姑娘,嫂子说了,前几日,有个富贵婆子去了黛蓝家一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但是这几日黛蓝的嫂子去买了几趟烧鹅。”
水绿说罢,眉眼满是寒霜。虽然嫂子只是说了这几句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没想到,在姑娘身边伺候的黛蓝,竟然收了别人银子!
拿人钱财,当然是要替人办事的,黛蓝父母兄嫂都不得力,能办事的,就只有黛蓝了,这是冲着姑娘来的!
顾琰却没有水绿这般愤恨,黛蓝贪财背主,她是心中有数的,没想到隔了一世,黛蓝还是这样。
富贵的婆子?这婆子敢去了黛蓝家,就笃信不会被人认出,顾琰根本就不去查她是谁。
想从尺璧院探听消息的,除了顾重庭和秦绩,还能有谁?
“随她去,就当作不知道,我自有办法。”顾琰叹息一声,这样说道。
醒来后,她对黛蓝从未寄予希望,如今自然也不失望。起用或者驱逐一个丫鬟,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并没有立即驱逐黛蓝,是还想看一看,到底是本性难移还是人心可变。
这样看来,黛蓝还是和前一世差不多。不过,背主得来的荣华富贵,却不是好受的。
第二日,顾琰果然吩咐黛蓝去焚书画纸。只是水绿见到她的时候,忍不住“哼”了一声。
黛蓝不以为意,反而扬了扬眉。焚纸的事情,顾琰只交给她做,可见特别倚重。
同是大丫鬟,偏偏自己得了姑娘喜欢,水绿这不是眼红是什么?
黛蓝眯着眼看着书画纸变成灰烬,但那密密麻麻的“福元寺”“去不去”这些字眼,则牢牢记在了心中。
黛蓝将纸上的字告诉了谁,顾琰不太关心,诱饵既然撒了下去,静待鱼儿上钩便是。
顾琰的伤基本好了,拆开头上的纱布,只在额角见到一个浅浅的月牙痕,至于腿上的钗伤,快淡不可见了。
这个时候,顾琰就知道了黛蓝将尺璧院的消息送去了哪里,因为她的三妹妹顾玮这一日来看她了,不着痕迹地套着话。
“大姐姐,你的伤好了,要不要跟伯父、伯母提议道,去寺庙里上香还神去?这么高的假山摔下来都没有事,是要还神的。”顾玮笑着说道,很为顾琰着想。
顾琰神色有些寥落,话音蔫蔫地说:“看样子一时半会不行了,出了这样的事,娘亲都不让我出尺璧院了,我原本还想约筠姐姐去福元寺上香的,这下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顾玮听到这话,眼神转了一转,状似好奇地问道:“福元寺在哪里?我怎么没有印象呢?我们家供奉的香火不是在大德寺吗?”
京兆城内外出名的寺庙不少,除了皇家寺庙定元寺外,还有大德寺、大觉寺和报恩寺等,而京兆权贵之家一般在大德寺礼佛供奉,顾家当然不例外。
顾玮会这么好奇,是情理中的事。
顾琰看了一眼顾玮,解释说道:“我是听筠姐姐说的,福元寺在京郊空翠山上,虽然名声不扬,但去过的人都说十分灵验,但凡有所求都会得成。妹妹也知道的,眼见着就是赏花宴了,所以……”
顾琰故意没有将话说完,剩下的意味就让顾玮自己补充想象去。
顾玮早就补充想象过了,福元寺的详细情况,她也知道了。听顾琰这么说,她便知道母亲所的话都是真的。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语辞说了出来:“按照妹妹的看法,还是要去看一看。既然伯母不放心,就让伯母跟着去,最好伯父也一起去,我爹和娘亲都会帮着劝大伯伯母的。那毕竟是洞天福地呀。”
顾琰感激地点点头,笑了起来。福元寺的确是洞天福地,只是,偏僻了些,而这,恰恰就是顾琰想要的,当然,也是二房想要的。
013章 表哥傅铭
空翠山,顾名思义,是人迹罕至寂静葱郁之所,位于京郊东南,不,准确地说离东郊东南尚有二十余里,离京兆城内就更远了,少说也要半天。
这么偏僻的地方,就是洞天福地所在,三字名之福元寺。相比起定元寺、大德寺、大觉寺等皇家、权贵供奉的寺庙来说,不管是环境还是香火,都远远逊色,但对顾琰来说,却是最熟悉的。
前一世,父母死之后不久,她就移居福元寺,在这里住了两年有多,后来才被连氏接回顾家;她嫁给秦绩之后,依然时不时来福元寺参拜,空翠山和福元寺的里里外外,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了顾琰的脑海中。
这些天,她避着黛蓝等丫鬟写画的,就是有关福元寺的一切。她要将前世所记得的福元寺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再将它们烧掉。
以前世经,避今世难。
自此,事事无碍。
顾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完成心中的福元寺最后一笔,以冷静的局外人姿态,静静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她并不关注顾重庭和连氏是怎么谋划,三天之后,她等来了结果。傅氏派身边的管事妈妈傅妈妈来告诉顾琰:三月初五去福元寺上香礼佛。
傅妈妈还说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三月初五顾重安正好休沐,会跟着傅氏和顾琰等人一起去福元寺,尽诚心且有照应。
顾琰面上为这个消息欣喜,暗地里咬紧了牙:顾重庭和连氏等人,连父亲也说动了,这招真是狠毒,一网打尽!
好在,顾重庭和连氏有谋划,顾琰也有安排,张良计遇着过墙梯,她一直等的人终于来了。
这一日,她去了叠章院给傅氏请安。
当她去到叠章院的时候,就见到了正在叠章院请安的姨娘们,当然还有她的庶妹庶弟。
苏姨娘弱不禁风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她所出的顾珮,将她的娇弱学了个十足十,连抬头看人都不敢。
相比之下,金姨娘就正常多了,她有儿有女,底气到底足一些。她所出的顾珺脾气火爆,就像鞭炮一样,一点就着。
此刻顾珺冷着眼看着顾琰,不甘不愿地叫了一声“大姐姐”,顾琰对她们这两个庶女不亲近,顾珺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
不管是对姨娘们还是庶妹们,顾琰都有一种疏远,不喜欢也不憎恨,此刻顾珮的柔弱和顾珺的冷淡,顾琰都不在意。
当她看到金姨娘旁边的小男孩时,不由得一怔。这是父亲唯一的儿子顾道征,约是六七岁的样子,双眼骨碌骨碌地转,看着十分机灵。
可惜,不会说话。
顾琰记得,父母出事后不久,这个不会说话的庶弟也没了,大房自此绝了嗣,然后,顾家的财产和人脉,都落在了顾重庭手里……
金姨娘见到顾琰盯着顾道征出神,心里起了防备,大姑娘这不是想对征儿做什么吧?她咳了几声说道:“大姑娘可算好了……”
顾琰回过神来,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她正想给傅氏请安,就听到院子门外有疏朗豪迈的笑声,还不住地说道:“快通报,快通报,哈哈……”
顾琰倏地看向门口,脸上的笑意克制不住。重生以来,她终于见到这个让她由衷而笑的人了。
门外那个爽直地声音继续响起:“快去通报,小爷今儿给姑母带了好玩的来!”
院子外面的人,正是傅氏嫡亲的侄儿、京畿卫三营副将傅铭!他今天正好休沐,便来顾家给傅氏请安了。
听得这些话,傅氏笑开来了,吩咐道:“这泼猴儿,快快让他进来!”
话才落,门口的帘子就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七尺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圆领长袍,披着厚重的明光甲,上面还有一层乌黑的东西,不知是污垢还是什么。
他一进来,就有一股强烈军营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姨娘和金姨娘略略避了开去,顾珮和顾珺都顾不得礼仪,用帕子掩住了鼻子。
唔,军营的气息,军营里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每日操练摸爬滚打,说不定还曾与虫蚁旁睡,身上有汗垢臭气那是肯定的。
况且傅铭又是个混不吝的,就算来顾家请安,也不晓得冲了个澡先换身衣裳再来。
按照傅铭的想法,那就是一条直线的。反正过两天都要回军营的,洗什么洗,换什么换,还不是滚到地上就染了一身泥?
省得折腾!
这样的情况,傅氏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只是还是忍不住说道:“铭儿,你就不能换一身衣裳再来?若是那杜家小姐见了,怎么是好?”
傅铭现年二十二,早已和莱阳折冲府都尉杜严的女儿杜兰定了亲,就等杜兰出了三年祖孝再成亲。
听得傅氏这么说,傅铭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我媳妇儿还在莱阳呢,现下换什么衣服?”
果然,仍旧是不听傅氏的。傅氏是西疆的大族,族人子弟基本都在西疆,在京兆这里的,就只有傅氏和傅铭两个人了。
所以傅铭对傅氏和顾家特别亲近,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说傅铭和傅氏这样的。
傅氏没有儿子,对傅铭这个侄儿是当儿子一样看待的,见他这样,就没了辙。随即她见到苏姨娘等人的样子,便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去吧,阿璧给表哥问了好,也退下去。”
苏姨娘和顾珮等人陆续退了出去,顾琰听了傅氏的话语,上前了一步,低声说道:“见过表哥……”
然后抬起头看着傅铭,眼睛湿润,嘴角却带着笑容。
铭表哥,现在他还活着,活生生在自己面前!
一想到这点,顾琰就想笑,眼中的泪也压了下去。
铭表哥是大舅舅傅怀德的嫡长子,是傅家新一代的栋梁之人,两年前来京兆任职,名上是为了锻炼,实则是送上京兆当人质,这是崇德帝御将的一贯做法。
傅怀德两年前接任西疆卫大将军一职,掌管着西疆十万兵马,朝堂会有所掣制,是当然之事。
傅铭聪慧机敏,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位置,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和军营中那些空有蛮力而无脑子的士兵没什么两样,这样会让皇上放心很多。
顾琰见到傅铭会这样激动,是因为,前世父母死后,祖父病弱无继,一力护着她的人,正是傅铭。
在福元寺的时候,傅铭经常来看她,困境之中受到的关爱,对顾琰而言实是雪中送炭,感触极深。
可惜不到两年,傅铭就在剿匪的时候遇伏身亡,随后傅家众人被夺职下狱,再后来,祖父就出事了。
这一环紧接着一环,都是从表哥傅铭出事开始的,短短一年时间,顾家和傅家就陨落了。像被诅咒一样,两家都不能幸免。后来她才知道,所有人出事都不是意外……
铭表哥还活着,顾家和傅家还没有陨落,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好好守护他们!
014章 珍贵
傅铭心中此刻不太美妙,他看见往日那个娇滴滴的表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眼神中蕴涵的情绪,他更是看不懂。
似乎是可惜、怜悯,又似乎是欣喜,还有着决心?
真是怪了……傅铭心里不由得发毛,干巴巴地打着招呼:“表妹……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平心而论,傅铭对顾琰不太熟悉。他是两年前才来京兆的,加上男女有别,他和顾琰接触的机会不多,对顾琰最大的印象就是“姑母捧在手中娇养的姑娘家”,此刻见到顾琰这样看他,当然是一头雾水。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味道太难闻了,吓着表妹了?傅铭这样想着,忍不住抬起右手,嗅了嗅腋窝。
这下,傅氏和几个丫鬟婆子的脸都要绿了,这个动作……也太猥琐了!
只有傅铭还不觉得,他见到众人怪异的表情,还抬起左手,再次嗅了嗅,一脸无辜地说道:“没什么味道啊。”
轰!
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傅铭这就是!
顾琰忍不住别过了头,激动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她就知道,在傅氏前面的铭表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军营那个成熟稳重的铭表哥。
傅氏端庄贤淑的表情出现了裂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笑容道:“铭儿,这一次带什么来了?”
被傅铭这些动作一闹,傅氏都忘记了催促顾琰退避,只得匆匆转移了话题。
傅铭对傅氏这个姑母真的是好,以往每次休沐,都会带些特别的东西来给傅氏,或是在深山猎到的黄麂,或是剿匪中顺出来的花丝冠等,这一次带来了什么?
只见傅铭扬声说道:“多宝,把东西拿进来!”
傅铭的声音一落,就听到外面响亮地回了一声:“好嘞,小主子。”
随即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弯月小甲,显然是个普通士卒,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笼子,外面用黑布罩着,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顾琰略微侧头,和众人一样,好奇地想着笼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傅铭接过小笼子,献宝似地递给傅氏,笑着说道:“姑母看看这小东西,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呢……”
说着,他就把罩在笼子外面的黑布揭开了,露出了笼子里面的小东西。
傅氏就只剩下苦笑了,这个侄儿是对自己很好,但是这个小东西……太奇怪了!她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铭儿,这只……小老鼠,你还是拿回去吧!”
只见笼子里面的小东西,黑豆似的小眼睛碌碌转,四只小短腿顶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细长尾巴在摇啊摇。
这不是老鼠是什么?只不过,它是通体白毛,额头上还有一圈金色,围成一个小圆圈的样子。
顾琰在看清楚这个小东西之后,眼神倏地亮了起来。这个小东西,太珍贵了!
傅氏连连拒绝,她身边的傅妈妈也就没有伸手去接那个小笼子。
傅铭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姑母,这个小东西名唤金环鼠,我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抓到的,很通人性的,十分珍贵,主将问我要,我都没给他。”
傅铭在啪啦啪啦一堆说金环鼠怎么怎么好,笼子里的小东西,却举起了短短的爪子覆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这一幕,看得顾琰发笑,铭表哥说得没有错,这只金环鼠的确通晓人性,可是它的珍贵不仅仅在此,表哥是宝山在手而不自知,难怪这小东西要掩目了。
不过,如果自己不是在善言那里见过这样的金环鼠,见识了它的本事,她也不知道它是这么珍贵。
“姑母,您就收下吧,我在军营里没法养,不然别的士兵就要拿它炖汤了!”
顾琰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娘亲,表哥,不如把这只金环鼠送给我吧,看它肥嘟嘟的样子,我喜欢得紧。”
顾琰的话一下,就见到那只金环鼠的爪子放了下来,黑溜溜的豆眼看着顾琰,一副审视的样子。
“阿璧,你的伤才好,况且这是只老鼠……”傅氏想都没想,就开口说道。
“姑母,这不是老鼠,这是金环鼠,很珍贵的!”傅铭立刻抗议道。
“娘亲,阿璧有这小东西解闷,会舒心很多。娘亲,您就答应阿璧吧。”顾琰柔声地说道,眼中的希冀让人无法拒绝。
傅氏的确无法决绝,她最后妥协,提了诸多要求:“那就养着吧,不过可不能让这小东西到处走,平时让丫鬟们看着,不可……”
顾琰俱一一应了,吩咐水绿接过了傅铭手中的笼子,正想说什么,就听得傅氏吩咐说道:“好了,阿璧,你先下去吧,娘和你表哥有话说。”
解决了这只金环鼠的问题,傅氏想起顾琰还在房间内,便想起避嫌的问题。
顾琰当然顺从地应了,看了看笼子中的金环鼠,再看了看傅铭,这才离开傅氏的房间。
顾琰走后,傅铭便和傅氏说起了西疆傅家的情况,只不过,他总想起刚才娇表妹离开时,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顾琰带着小笼子回到了尺璧院,吩咐杏黄好好看顾着笼子,就将水绿唤进了房间。
“水绿,你拿着这个,去叠章院外候着表少爷,向他请教金环鼠的事情,就问平时该怎么喂养、要特别注意什么之类的,一定要让他看见这些字了。”
顾琰拿出了几张纸,每一张上面都写着几行字。水绿接过来一看,除了隐隐看得出“尺璧院”“桐荫轩”这熟悉的地方,这字句意思竟是一句不懂。
水绿是顾家的大丫鬟,当然是认识字的,但仅仅是识字而已,这纸上生涩的语辞,似是而非的句读,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就难解了。
水绿眼睛敛了敛,认真地说道:“姑娘请放心,奴婢一定会让表少爷见到这些字的。”
说罢,她就揣着纸,还拿了笔,往叠章院走去。
水绿怀揣着那几张纸,手里拿着毛笔,在叠章院门外候着傅铭。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看见傅铭带着那小士兵多宝走了出来。
“奴婢见过铭少爷……”水绿拿出了那几张纸,走前一步,恭谨地称呼道,心跳得有些厉害。
“咦,你不是刚刚拿走金环鼠的小丫鬟吗?怎么了?”傅铭停了下来,认出了水绿是谁。
很好认嘛,绿色的衣裳,细条的身材,看着像根葱似的。
“正是奴婢。姑娘让奴婢来问问铭少爷,金环鼠饲养有什么要注意的,奴婢不太认字,斗胆请表少爷写一写。”
水绿低着头,将那几张纸递到傅铭面前,旁的丫鬟和婆子见了,都以为她是让傅铭写着饲养金环鼠的要点。
傅铭看到纸上的字,眼神变了变。
015章 诱之
只见那纸条上面写着“千人而成权,万人而成武。权先加人者,敌不力交,武先加人者,敌无威接,故兵贵先。”“治兵者,若秘于地,若邃于天,生于无。故(关)[开]之,大不窕;[关之,]小不恢。”等字句。1
这些字让傅铭的心都快要跳了出来,然而面上完全没显露出来。他阻住了多宝想接过纸的动作,快速将纸接住,说道:“嗨,瞧我这记性,早该让多宝跑一趟的,省得表妹派人来。”
他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笑容扬了开来,若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估计有不少丫鬟觉得这笑容暖如春日。
片刻,傅铭就在纸上写了什么,塞给了水绿,爽直地说道:“要点都在这里了,快送给表妹吧。可不许养坏了那小东西,我下次还要来看它的。”
水绿诺诺应着,很快就离开了叠章院。而傅铭,因为顾霑和顾重安等人尚未回来,就没有在顾家继续停留了。
未时三刻,是尺璧院最安静的时候。这时,黛蓝轮休,月白带着两个二等丫鬟在小厨房忙碌着,陈妈妈则带着几个小丫头去了针线房。
顾琰和水绿在桐荫轩紧张地等待着,这里是尺璧院东北角的小房间,平时作歇息赏花之用,不管是顾琰还是丫鬟们都少来这里。
片刻,顾琰就听到了轩外有细微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敲了敲门,低声说道:“表妹,是我。”
一听到这声音,顾琰高高举起的心就落在了原处,吩咐水绿立刻开了门,让门外的人进来。
果然是傅铭,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显然是在外面的客栈梳洗过了,戴着纶巾,穿着时下年轻公子最喜欢的月白长衫,作翩翩公子打扮。呃,只是那长衫紧裹着他一身肌肉,看着很粗壮,和翩翩两字没什么联系。
“表哥,你来了。”顾琰见到傅铭不伦不类的打扮,忍住笑意和着急,说着闲话。
“表妹以绝世兵书诱我,我怎么能不来?说吧,这么神神秘秘的,是为了什么?那兵书是怎么回事?”这时傅铭没有笑,抿着嘴唇,武将的气势压了下来。
水绿双腿颤抖,强忍住没有转过身,这表少爷的气势太吓人了。
顾琰笑了笑,双眼晶晶亮,这才是她最熟悉的铭表哥!她知道,表哥见到了那几张纸,一定会避人耳目来见她,表哥的武功不低,要瞒过顾家的丫鬟婆子,轻而易举。
是了,诱他,用的是绝世的兵书,她笃信以傅铭对兵书的狂热,那几张纸一定能将傅铭引来这里。
这是一场豪赌,凭借的是她对傅铭的了解,所幸,她赌赢了!
那几张纸上写的内容,是前世她在秦绩处看到的孤本兵书,名之为《尉缭子》。这个时候,《尉缭子》应该还压在秦家摆放腌菜的地窖中,世人尚未得见其真容。
但顾琰深知这本书的威力,秦绩和三皇子凭着这本书,连赢了几场打仗,因此三皇子才能累积威望最后得以监国。
她嫁给秦绩五年,在秦绩身边的日子不短,这一本《尉缭子》是她最先发现的,也是她见秦绩翻得最多的,便将其背诵了下来。
没想到隔了一世,她还清楚记得这本书。她要用这几行字,将傅铭引来,求他一件事。
“铭表哥还是这么聪明……那本兵书,是阿璧机缘巧合得到的孤本,这次请表哥来,是阿璧有事相求!”顾琰的笑意也止住了,话语无比认真。
“什么事……”傅铭看着顾琰正经的神色,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这样问道。
他在那个小丫鬟处见到那些话语时,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兵书爱好甚深涉猎甚广,那些生涩的字句,分明是录自兵书!上面的内容他从未见过,字词虽生涩,却句句在理字字千钧。这样的兵书大义,表妹怎么会有?
因此,他才明知道进入顾琰的闺院多有不合,仍按照纸上隐藏的“东北角桐荫轩”寻来了,就是想知道顾琰有何目的!
“铭表哥,初五日我和爹娘去福元寺上香,这是福元寺一带的舆图,我想请表哥在我们上香的时候,带兵秘密护送!”顾琰一口气将话说了出来,然后将手中的舆图递给傅铭。
“你还会画舆图?!”傅铭一惊,下意识地接过舆图,话语满是不可置信。
顾琰请他出兵的事情,反而没这幅地图来得震撼了。
傅铭再一看,这么精准的舆图,注着大大小小的标志,就算是从未去过舆图上的地方,都可以知道哪里有什么,哪里有高树,哪里有山溪,哪里有行亭!
这样的舆图,要军中久经历练的斥候才画得出来,一直娇养在闺中的表妹怎么懂这些?
“表哥,有人想对我和爹娘不利,我去福元寺就是为了引蛇出洞。这事,爹和娘并不知情,表哥知道爹和娘的性子,若是他们知道了,此事定必不成,表哥你就当作护送我们一程吧!”
顾琰并没有回答傅铭的问题,详细说着福元寺的事情,忽略傅铭越来越深沉的脸色。
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乍说出来,谁都会吃惊,但以她对傅铭的了解,傅铭吃惊过后,必定会帮她这个忙。
这也是她独独告诉傅铭这计划的原因!父母俱是可信的,但性子实在不行,能完成此事的,就只有手中有兵力的傅铭。
“有人对你们不利?这是怎么回事?”傅铭渐渐冷静下来,问了事情的源头。
顾琰便将掉下假山、腿上的黑印、顾福溺毙等事情都说了,当然不敢说她知道背后的黑手是谁,最后胆战心惊地说道:“表哥,我怕……爹和娘性子太直了,如果不引蛇出洞,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
说道最后,顾琰想起了前一世的悲惨,忍不住眼中含泪。她何尝不知道贸贸然找了傅铭,会引起他的怀疑和探究?但是,她没得选择。
既可以打击顾重庭,又可以引起父母的警觉,这是最有效的办法了。
顾琰静静等待着傅铭的决定,傅铭却没有说话,水绿连大气都不敢出。
桐荫轩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顾琰看着傅铭沉思的样子,脑中不断回想起傅铭将吃食送来福元寺的画面,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良久,她才听到傅铭说:“那表妹想我怎么做?”
1引用字句出自《尉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