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离
(第一更!)
崇德帝的旨意很清楚,就是令虎贲军围住沈家,就像当时望江楼事之后一样。
帝王这个旨意,等于承认了秘闻的真实性,等于承认了沈度就是定国公府遗孤。
满朝震惊,而后惴惴,除了感叹多事之秋就是感叹多事之秋。可不是吗?太子突薨,西盛突袭,这两件事对大定来说已经足够动荡了,现还加了一个定国公府遗孤,似嫌水还不够浑浊。
倘若是别人就算了,偏偏是定国公府。在大定与西盛战事对抗的时候,官员们都想起了被太宗赞为“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以军功最重,若是定国公府还在,想必西盛的什么何虎大将军,根本不敢有犯吧?也不对,定国公府当然是与西盛勾结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叛国之举。
可惜,可惜。
官员们如此叹道,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便不作如此想了。在这一事上,这几位重臣都认为崇德帝此举极为不妥。
纯臣郑时雍更是直接在紫宸殿奏言:“皇上,用虎贲军围住沈家,此乃以秘闻行事,助长了秘闻歪风。此不利于理政治国,请皇上三思!”
郑时雍有这样的奏言,裴公辅和王璋自是赞同的,俞恒敬年前才去了莱州,对沈家的感情更深,在郑时雍之后还陈列数个理由,意思都是恳请崇德帝撤回围住沈家的旨意。
这几位大臣都不知道崇德帝为何会有这样的旨意,为何会急着下这样的旨意。秘闻,就在于一个“秘”字,谁又会当真呢?更别说一个帝王了,这些话语过耳就算了。
但偏偏皇上当真了!郑时雍等人无法理解,更不能认同。
此时,一向在政事上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朱有洛开口了:“若沈度真是定国公府后人的话。那么沈家的姻亲顾家知道吗?说起来,现在西疆卫副将就是傅家的。当年定国公府是与西盛勾结叛国的,若是……”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郑时雍等私人倏地转身看着他。眼中都复杂不已,同时也有所了然。
原来,皇上围住沈家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久在朝中,这一刻还没平庸的朱有洛来得清醒。
那么。皇上下一步是不是出手处理顾家和傅家了?可是,现在西疆有战事,傅家在西疆盘踞了几十年,对战士的作用不言而喻。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啊?
郑时雍脸色变了,而裴公辅已经失声喊道:“皇上。此秘闻万万不能扩大!”
王璋则在迅速想着:到底是谁在影响皇上?影响皇上下这样的旨意,其心可诛!到底是谁这么险恶?
但这会儿,崇德帝只是疲惫地合上眼,摆摆手道:“众卿不用多言,此事朕自有决定。朕让虎贲军围住沈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且看西疆战事是如何了……”
言下之意,还是将沈家安危系于西疆战事上。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就已经认定沈度乃定国公府遗孤的事情,顾家和傅家早已经知道。若是西疆战事赢了。也就罢了。
若是西疆卫不敌,难保傅家不是在当中做了什么,不是吗?
俞恒敬惊呆了,也顾不得御前失仪,那一双总如饱含神深情的双眸,正死死地盯着崇德帝。他想起了沈度送给他的那一封奏疏,想起了沈度曾说过的“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现在,皇上竟将天下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秘闻,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俞恒敬想勾起嘴角笑一笑,然而眼角却湿润了。
与此同时,长隐公子带着安国公府的死士匆匆来到了沈家。在得知这个秘闻之后,长隐公子有一刻呆若木鸡。而后呲牙裂目,茶杯都几乎捏碎了。
他不知道沈度的身世是怎么传出去的,但他心中涌起了无尽的恐慌,害怕皇上会对沈家做什么。
定国公府已经覆没了,就只剩一个计之而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计之的身世会被揭出来。还是在这局势动荡的时刻。
现在计之才刚刚有了一个掌珠,才刚刚像个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家,还去了西疆抗敌。这个时候,计之及沈家,绝对不能有事!
没有多想,他立刻召集了安国公府的所有死士,带着他们来到了沈家,以保护沈家。
当年,安国公府不义,陷定国公府于死地。如今,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计之一家人。
不想,他去到沈家的时候,沈肃已经不在东园,去了定元寺。沈家,只有一妇一孺。
听到长隐公子劝说离开的话语后,顾琰摇了摇头,说道:“阿璧感激公子的善意。但此时,沈家万万不能离开京兆。若是我们离开京兆了,那么西疆……就危险了。”
至此,顾琰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因为有西疆战事,就算皇上想对沈家做什么,当此时刻都会忌惮的。总归,他们性命暂时无虞。
但若是离开了,就等于承认了计之就是定国公府的遗孤。虽然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顾琰就想过承认的可能性。沈度的确是元家后人,做不了否祖忘宗之事。
承认,肯定会承认的,但不是现在,绝对不能是现在。若是现在承认了,就一定会牵连到西疆傅家,就一定会影响到西疆战事。
西疆卫、傅家、计之……他们这些人正在抵御西盛的入侵,怎么能再给他们带来麻烦?
听顾琰这么一说,长隐公子便觉得有冰水兜头兜脸淋下来,整个人不由得一震。是了,她说得没有错。现在沈家人万万不能离开京兆,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里!
他正想说什么,却见顾琰朝他鞠了一躬,说道:“阿璧有一事相求,缓解当前困局,还请公子帮忙做一件事。”
长隐公子想都没有想,立刻回道:“请说!我定当竭尽所能!”
顾琰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杀气,声音亦冷如冰霜:“那么,请公子帮我杀一个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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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2章 杀一人
(第二更!)
听到顾琰这么说,长隐公子不由得一愣。一瞬间,他还以为顾琰是在开玩笑。但他知道,顾琰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杀一人,杀谁?
顾琰已经敛住了笑意,无比认真地说道:“请公子帮我杀了宫中的樊婕妤!”
樊婕妤,樊萦,曾经的顾玮。
现在,顾琰请长隐公子去杀了樊萦,且说得那么坚决。
为什么?
长隐公子没有说话,等待着顾琰的解释。沈家危如累卵,杀了宫中的樊婕妤,与缓解沈家困局有何关系?——他今日心绪不宁,而且他不知道樊萦就是顾玮,所以想不出更深的因由。
但顾琰不,顾琰太清楚顾玮,太清楚她对自己的仇恨、对顾家的仇恨。仇恨,能蒙蔽一个人的心志,也能激发一个人的心志。顾玮在岭南府受了那么多年的训练,如今回到京兆,这仇恨就越来越深,也压抑不住了。
顾玮身后有七皇子,七皇子敢杀太子,就意味着早和西盛有勾结。当此际,传出计之身世的秘闻。而曾经叛国的定国公府,当中卷进顾家和傅家,在西疆有战事的时候,传出这样的秘闻,背后人的用心昭然若揭。
顾琰淡然开口,道:“有人借定国公府的事情来对付傅家,目的,就是西疆战事。若是因为计之缘故,皇上问罪于傅家,甚至不用问罪,只须将傅家的人挤出战场,那么西盛必胜。”
许久许久之前,顾琰就说过傅家乃西疆的柱石。如今出了计之这事,背后人真正想做的,就是动摇西疆这根柱石,从而帮助西盛获胜。
联想到江南银库事,顾琰以为七皇子会这么做是绝对有可能的。只是,七皇子的狼子野心仍是超出顾琰的预料。以西疆一地来换取自身的平安,简直……简直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如今能影响崇德帝、致令其昏庸至相信这个身世秘闻的。不是七皇子,也是皇后谢姿,而是得到独宠的顾玮!
若是这一场秘闻没有顾玮的手笔,顾琰是怎么都不相信了。甚至。她相信想出这个秘闻的,就是顾玮本人。——若是七皇子和谢姿有那等本事,早就用来对付沈家了,而不用等到今时今日。
长隐公子听到顾琰的分析,眉间已满是冷意:“你是说。这场秘闻是七皇子和樊婕妤所为?可是,计之的身世掩藏得这么好,他们怎么会知道?”
这是长隐公子唯一不解的事情,是以当沈度身世揭出来的时候,他才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天下间知道沈度身世的人,不会超过十个。而这些人,绝不会说出去的!
顾琰笑了笑,道:“他们何须知道真正因由?崇德年以来,唯有定国公府叛国之事是第一大事。他们未必会知道计之的真正身世,只是胡乱栽赃而已。”
七皇子等人或许到如今也不知道。计之的的确确就是定国公府遗孤。只是要对付顾家、傅家,就只好将计之将定国公府扯上联系而已。
这个计划,算不上多么高明,但恰好是在西疆战事的时候,但偏偏撞上了事实。说到底,无非是阴差阳错,刚刚碰上正巧。
三分天意,七分人力,是以沈家才如此被动。
至此,长隐公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管是天意还是人力。宫中那一个樊婕妤都是关键。
他站了起来,朝顾琰点点头,道:“我去杀她。”
简单四个字,接下了顾琰的请求。准备去宫中杀了樊婕妤。
顾琰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眉梢间是挥之不去的冷意。她知道,以安国公府死士的本事,去杀一个宫中的婕妤,并不是十分艰难的事。
自从认出顾玮之后。顾琰心中并没有将顾玮置之死地的念头。或许,自始至终,她已经当顾玮死了,一个被迫隐姓埋名的人,能有多少本事?在顾琰看来,只可悲可叹而已。
譬如牛背之虻,顾琰只会驱赶它,而不会要它性命。
但如今,她一定要顾玮死!顾玮,千不该万不该拿西疆的安危来作为复仇的工具。光是这一点,顾琰就绝对不会让其活着!
终于,她的手要染上顾玮的血腥……
月白与水绿静静侍立在顾琰身侧,低垂着头什么都不说。作为顾琰的大丫鬟,她们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沈家平平安安。
这会儿,在坤宁宫内,谢姿微笑着看向樊萦,赞赏道:“樊婕妤真是好本事,难怪七殿下一定要将你送进宫中。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划,难为你能想得出来。”
嘴上这么说,谢姿心中却多少有些忌惮。这个樊萦……哦,不,顾玮,实在太不简单,只是一个简单的栽赃,就能将沈家、顾家、傅家一网打尽,还暗中相助了七殿下。
这样的人,她能不提防吗?
樊萦低眉顺眼地回道:“皇后娘娘赞誉了。都是七殿下已经给臣妾指了明路,臣妾才能想出这个办法。不然,也是灯下黑而已。”
樊萦这句话,说得并没有错。她若不是知道七皇子与西盛早有往来,知道七殿下想卖西盛一个好,还不会想出这个办法。
下一刻,谢姿冷了冷脸色,说道:“现在皇上虽然令虎贲军去围住沈家,却并没有治顾家和傅家的罪。妹妹你还得加一把劲,让皇上早点定下主意才是。”
听了这话,樊萦眼中闪过一抹恨意,回道:“娘娘请放心。臣妾要顾琰生不如死,不管是顾家还是傅家,臣妾都不会让他们继续活着!”
就像顾琰杀了她的父母兄长一样,她也要杀光顾琰身边的人。总有一天,她要顾琰像她一样,尝到至亲全部都没有的滋味!这是……顾琰欠了她的!
谢姿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尾甲护指,一派舒适悠闲。顾玮越是仇恨,她就越高兴,反正出力的又不是她,她且在一旁看戏便是。
她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后,她就接到樊萦的死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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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3章 死不甘
第三更!
樊萦是从坤宁宫回到自己寝宫的路上遇刺的。.
说是遇刺,也不合适。只是有一个宫女冒冒失失地撞到了她,她吩咐自己的大宫女将其送去掖庭局治罪,才肯作罢。
只是,樊萦尚未回到自己的寝宫,就觉得心跳得厉害,头也晕眩,几乎要站不住了。与此同时,她感到左臂一阵钻心的痛,就像有无数利针一起刺着她似的。
眼见着寝宫就在几步遥了,她却再也忍不住跪跌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时,她脸色纸金,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嘴唇亦紫黑,分明是一副中毒久深的样子。
她的左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伺候她的大宫女看到她这个样子,吓得脸色都白了,哭喊着大叫道:“快穿太医,快传太医!婕妤娘娘中毒了!”
中毒了……婕妤娘娘中毒了!
这句话传到樊萦耳中,令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好像,刚才撞到她的宫女曾碰触过她的左臂,那时候她直觉有一点点酥麻,就一点点而已。
那个宫女,有问题!
是谁,是谁想害她!太医呢?太医在哪里?快来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樊萦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宫女们用力将她搀扶了起来,欲将她扶回殿中。然而,当宫女们看清楚樊萦的脸色,吓得“呀”一声放开了手,樊萦又倒在了地上。
樊萦的脸色已经全黑了,而且就像往脸里吹了很多气一样,脸颊眉目都开始肿胀起来。刚才她的脸色还是纸金。不过是片刻就变成了这样。这……这……
宫女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艳丽端庄的樊婕妤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又黑又肿的人,她们根本敢认。
婕妤中的是什么毒,怎么这么厉害?
樊萦的意识快模糊了,她极力抬起头看着自己那座巍峨的宫殿。那是崇德帝赏赐给她的,里面有珍宝无数。她才在里面住了半年不到!
“不……不。救我……不能死……”她用尽全力嘶喊道,却声如蚊蚋,在旁人听来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樊萦眼睛翻白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这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她曾在母亲连氏身上感受到过,现在。就轮到她了。
是顾琰,一定是顾琰。那个宫女,一定是顾琰派来的!
到了濒死的时刻,尽管她已经瘫倒在地上了。但这个认知却前所未有地深刻。她知道,是顾琰派人来杀她了!
可是……可是她不甘心啊,死都不甘心。本来。应该先死的肯定是顾琰才对,只要西疆战事败了。她就要让顾琰死无葬身之地。现在,顾琰怎么能做这事?
顾琰已经杀了她的父母兄长,顾琰怎么能连她都杀了?她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就算死……都不甘心!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在望着她的寝殿。还差几步而已,还差几步,她再也进不去了!
宫女们终于回过神来,记得首先应该把她们的主子扶起来。然而,当她们看清楚樊萦的样子时,就跌坐了地上。
她们的樊婕妤,脸上又黑又肿,双眼瞪得大大的,鼻息全无了。
“啊!”宫女们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随即,后宫便再也不能平静了。
宫中的动荡并没有传到京郊定元寺。在定元寺的居客堂,郑太后与沈肃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样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自沈肃来到定元寺便开始了。
郑太后双眼湿润,手中的佛珠早已经碎散在地。终于,她眼中的湿润汇成了泪珠,一滴滴落了下来。
“我不知……计之就是他的孙子。他们……并不像。原来,元家还有人活着。”郑太后喃喃道,泪珠不断滴落,语气却微扬了起来。
又悲又喜,就是现在的她。
沈肃脸上仍罩着阴冷,声音如冻过般,道:“是的,当年我顺着元家的踪迹追寻到庐州,才终于找到他,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然后我就带着计之到处游历了,回到京兆之后的事情,娘娘便知道了。”
对于当年找到沈度的过程,还有那些无法言语的悔恨,沈肃并没有细说。他每想起一次,就觉得自己悔恨多一分,以致夜夜难寐。
皆因,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崇德帝对元家的意图,却心存侥幸远离京兆。待他返回京兆之时,元家早已经起了一把大火,他趁着火势跃进元家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元家人都死了,死于中毒。
也是,若元家人没有死绝,那么叛国罪名,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元家头上。
这些过往,沈肃无数次想起,无数次悔恨当时的离去,无数次悔恨……身为帝师却没有尽责,以致国之栋梁枉死。
这种罪孽,他终生都不能赎,也不能宽恕自己。
郑太后抹去了眼泪,说道:“元家之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当年我在京兆,也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所以郑太后才离开宫中来到定元寺。她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其实何尝不是和沈肃一样呢?
只不过,她比沈肃更加消极。因为那个人是她的儿子,她什么都做不了。
沈肃虽认为这样自我幽禁在定元寺中,实可不必,但却尊重郑太后的心意,这些年都没有过多打扰她。
但现在,京兆揭出了计之的身世。这最后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来定元寺一趟。
沈肃忽而笑了,这笑容绽在他脸上,就如同枯枝发新芽,让人看着……却心酸不已。
他没有理会郑太后湿润的眼睛,笑说道:“我此来,还是想向娘娘借一枚令牌。我想进宫见皇上,请娘娘允许。”
郑太后怔忪良久,才从袖中拿出一枚令牌递过去:“我听到那个秘闻的时候,就在想你会来拿这个。”
沈肃接过了令牌,朝郑太后点点头,便打算离开了。
只是在将将推门离开的时候,沈肃动作顿了顿,低声说道:“娘娘,还请娘娘念在与他的一份情意份上,怜惜他的后人。”
说罢,他便出了居客堂,始终没有转身回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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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4章 怜子
(第四更!)
定元寺的山门殿,依旧巍峨威严,谁能想得到近百年前,它只是一个无名小寺呢?
因为大定朝,因为元家,它终成如今的规模。
一寺既成,受百世香火。但那一个元家,终归是不在了。唯剩的,是一个沈度。
沈度,是沈肃的养子。在沈肃的心里,在庐州找到沈度的那一刻开始,当他给那个元家后人起名沈度开始,他就有了一个儿子。
沈肃无亲无妻,这十数年,唯有沈度在膝下尽孝,成为了他的亲人。而后,沈度又娶了顾琰,给沈肃带来了一个小孙女。
这个小孙女,姓沈,名徵,是沈家人。
沈肃不在意血脉,不在意子嗣延续,不然也不会一生不娶。但在这一刻,他知道沈家有了延续,他所信的所敬的所维的,都会有所延续。
一想到这点,沈肃就忍不住露出笑容,脸上的阴冷褪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巍峨威严的山门殿前,沈肃笑了起来,朝一直形影不离的曲禅笑道:“阿曲,当年在庐州找到计之,这是我的福分。”
曲禅微微躬身,同样笑着说道:“老太爷,老奴觉着这是你们的福分。”
老太爷在庐州找到少爷,一人有了儿子,一人有了父亲,这是他们的福分。每每想到这些,曲禅便为沈家一老一小感到高兴。
沈肃手握令牌,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散去,直到回到沈家,见到那些出现在沈家的人,才又像以往一样。
沈家门前。已经有了虎贲军在守卫。带队的人,再不是曾经跟随沈度的陈维,而是虎贲副将张旭。
一军的副将来守着一家的门,光从这个安排就可以看出崇德帝的意思了。但沈肃就像无知无觉一样,径直踏进了家门口。
不知是张旭有意放行,还是沈家许进不许出,是以沈肃很顺利就回到了东园。顺利到。曲禅都觉得有些讶异。
然而。这讶异并不重要,曲禅也没有心思查探为何会如此顺利。
沈肃甫回到东园,顾琰便过来请安了。顺便。将顾玮身死的消息告诉了沈肃,道宫中现在颇为动乱,七皇子府却不曾有动。
对顾琰的狠绝,沈肃并不意外。也没有对这个举动加以任何评价,只是说道:“既然长隐公子这么本事。那么就请他再帮一个忙吧。请他将七皇子困在七皇子府内,唔,三日就够了。”
曲禅点点头,吩咐属下给长隐公子送信。便安静地立在沈肃身后,神色略显凝重。
顾琰并没有问沈肃去定元寺为何,论计谋心智。沈肃不知比她高处多少,在应对计之身世这件事上。沈肃无论是做什么,应该都是比她有远见的,是以她不问。
但是,她心中忽而起了一阵警觉,心跳开始加剧。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就听到沈肃说话了。
沈肃说道:“沅沅呢?将她抱过来让我看看。他今天还没有见过她呢。”
之前,沈肃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与沅沅相处,看得出,他十分喜欢沅沅。但他从定元寺甫回到东园,就提出要见沅沅,这令顾琰心中的警觉更深刻了。
在吩咐月白去将沅沅抱来后,顾琰正了正脸色,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您这是?”
虽则沈肃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顾琰知道,沈肃必是有了什么决定。这个决定,多半不是怎么好的,所以他要见沅沅,就像……就像看看沅沅就是他心愿一样。
这样想着,顾琰的脸色便有变,变得越来越紧张。
计之离开京兆之前,她答应过会照顾好家中的。莫不是,父亲想做什么?
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沈肃说道:“我去定元寺拿了进宫令牌,我想进宫一趟,劝说皇上以国事为重。”
他的打算,就这么说了出来,似乎无意瞒着顾琰。当时他离开京兆的时候,崇德帝有令“非诏不得进京”,此一次进宫,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沅沅,那么小的一个女娃,是沈肃进宫前最想看到的人。
顾琰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是了,此行进宫劝说皇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太凶险了,不宜进宫。
随即,她便说道:“父亲,孩儿以为父亲此时不应该进宫,等西疆战事结束再说。若是计之在京兆,也一定不会赞成您去的。”
沈肃只是笑,没有应允或拒绝。顾琰还想说什么,恰这时,月白已经抱着沅沅来了。
沈肃示意顾琰不必再说,然后站了起来,伸手接过沅沅,低头看着小女娃,嘴边早已挂了笑容。
襁褓中的小女娃,正是醒着的时候。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不住转动着,最后目光落在了沈肃的脸上。
小女娃似乎记住了沈肃的气息,嘴里依依啊呀呀地叫着,小身子不住地扭动着,似乎想伸出手来抓住沈肃的白胡子。
沈肃觉得自己的心比棉花还柔和,只轻轻摇晃中怀中的小女娃,不舍得伸出手去阻止小女娃的动作。
终于,小女娃伸出了手,胡乱抓住了沈肃的白胡子,像得逞了似的,嘴角咧开着,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这么扭动着身子抓住沈肃的胡子,对她来说是一件极为耗力的事情,又或许,这个月份的小孩儿整天都是睡的。不一会儿,她就打了个哈欠,睁眼看了看沈肃,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只要那小手,还在抓着沈肃的白胡子不放。
沈肃仍是笑看着小女娃,眼中满是温柔。小女娃长得很好,甚肖其父,尤其是那眉眼、那鼻梁,还有那上扬的嘴角,是和计之一样一样的,只不过是缩小了很多的。
沈肃不舍得移开眼睛,他透过小女娃的样貌,想起了此刻远在西疆的人,他想起了沈度,尽管没有血缘,但那是他的儿子……
父子之情,慈孝之恩,这些,他都已经拥有了,已经无憾。
现在,他要为他的儿子,做一件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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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章 见君
(第五更!)
沈肃还是打算进宫了,在交代顾琰照顾好沅沅之后,就跃出了沈家围墙,带着郑太后那枚令牌来到了宫门外。
他身后跟着的,依然还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仆曲禅。
在快到宫门时,沈肃停住了脚步,对曲禅说道:“阿曲,你回去吧,代我照顾好阿璧和沅沅。你的柔和剑已经用不了,就不用跟着我进宫了。”
曲禅还是微微弯着腰,平静地对沈肃说道:“主子,老奴虽然用不了柔和剑,但送主子到紫宸殿,还是可以的,也是应当的。”
曲禅长得并不高,微微弯着腰,就像一株虬生老松似的。能使这棵老松倒下,大概只有山崩地裂了。
沈肃知道他心决,便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继续迈步,踏进了宫门,踏进了这个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宫门局的守卫,早已经不是沈肃所知道的那些人。这些守卫,也没有认出沈肃。——他们一见到沈肃出示的令牌,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放行了。
这枚令牌,正面乃衔珠九凤,背后则是一个大篆的“凤”。这是九凤令,是大定太后所持有的令牌。见此令者,如见太后,通行无阻。
这两个老者,正是手持九凤令。
宫门局守卫们见到这令牌,便知道这两个老者是从定元寺而来,而且是为了十分重要的事情而来。
为了何事,他们这些宫门局守卫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就这样,沈肃带着曲禅,一路顺利地来到了紫宸殿外。
正巧,内侍首领常康就站在紫宸殿门外。在见到九凤令的时候,他还觉得颇为奇怪:太后娘娘让这两个老者来传什么话?
待看清这两个老人的模样后,常康脸色惊变,失声喊道:“帝师大人……您……您怎么会……”
他已经认出了沈肃。尽管沈肃此时的样子与两年前相比,已经变化了许多。须发全白了、脸容枯瘦了,不变的。只有脸上的肃冷。
铁血帝师沈肃的模样,常康又怎么会忘记呢?
沈肃立在紫宸殿外,神情自若地和常康打招呼:“首领大人,许久不见了。”
忽略那一贯的肃冷。他语气甚至可算得上温和平静。好像当年他不是被逐出京兆,好像没有“非诏不得进京”的命令,好像他只是离开了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如今又笑着和常康打招呼了。
常康听到这句招呼,眼神无比复杂地看着沈肃。帝师大人……回来了。还是拿着九凤令回来了。
帝师大人,回来做什么呢?
常康忍不住看向了紫宸殿里面,里面空旷广大,从门口自是看不到帝王的身形的,就连殿中经久不息的龙涎香,都传不到外面来。
半响过后,常康朝沈肃躬了躬身,口称道:“请帝师大人稍等片刻,且待奴才去禀告皇上。”
沈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话。就这样背脊笔挺着,立在紫宸殿外。他与曲禅两个人,一个腰身笔直一个微微弯腰,明明是两个须发已白的老者,但紫宸殿外的虎贲士兵却不敢靠近他们半步。
常康的脚步颇为凌乱,待去到御前,才堪堪平复过来,但声音还是颤抖了:“禀告皇上,帝师大人,帝师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尽管沈肃早已经被夺了帝师称号。但常康还是称呼其为帝师大人。而且,他十分确定崇德帝根本就不记得安远伯是谁。
自始至终,沈肃身上最大的标识就是帝师,崇德帝的老师。仅此而已。
其时,崇德帝正在想着樊萦中毒身死之事,正怒急攻心烦乱不已,奏疏根本就看不下去,先前才将常康都驱赶出去。
听到常康的禀告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帝师大人。常康会这么称呼的,就只有沈肃而已。他下意识地想道:老师,回来了?
霎时间,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崇德帝闪过了种种表情,表现得最深刻的,就是那一丝茫然。
他恍惚记得,沈肃离开京兆快三年了,他不知道沈肃为何回来,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回来。沈肃回来做什么呢?难道那一句“非诏不得进京”还真是儿戏不成?
君无戏言,沈肃胆敢来到京兆,还胆敢进入宫中来到紫宸殿,他一定……一定……
崇德帝脸上的茫然渐渐褪了去,然后他伸手慢慢将奏疏叠在一起,才对常康道:“传他进殿。”
也罢,他早该知道莱州是困不住沈肃的,也知道沈肃若是想回京兆或者进宫,就一定有本事做到。沈肃,曾是他的老师,沈肃为人如何、有何本事,他实在太清楚了。
他不清楚的是,沈肃这个时候来紫宸殿是为何?为了那一个义子求情?!
朕倒要看看,沈肃会在朕面前说些什么,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救下了元家的人,早已经背叛了朕!
想到定国公府,想到曾经深居高位的沈度,沈肃心中涌上了一股戾气。这戾气如此凶猛,他几乎呀压制不住,以致容貌都扭曲了。
沈肃进入紫宸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形容扭曲的崇德帝。在莱州的时候,沈肃就听俞恒敬说过崇德帝样子变了不少,他也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紫宸殿这里看到崇德帝时,他还是吃一惊。崇德帝样貌变化之大,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德帝身形甚是瘦削,眼眶深陷了下去,脸色黄白黄白的,整个人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一层死气。如此模样,倒看着和七八年前的沈肃有些相似了。
岁月无情,上苍真是不曾饶过谁,连帝王至尊,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沈肃缓缓迈步,一步一步,离崇德帝越来越近,却没有跪下行礼,背脊仍是笔挺着。
……
在沈家,顾琰慌乱地奔跑至东园,果然在沈肃手指经常敲打的桌面,发现了半干的水痕。
这些水痕一撇一捺一竖勾,依稀能看得出一个字来。在认出这个字是什么后,顾琰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未完待续。)
556章 不能原谅
(第六更!)
这个字,是“弑”reads();。
弑,臣弑君也。
沈肃以茶水作笔墨,在桌面上写这个字,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进宫不是为了劝说崇德帝,也不是为了向沈度求情,而是去做这个“弑”字,去……弑君!
顾琰的眼泪子就涌了出来,悔恨自己醒悟得太迟。她回到南园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沈肃进宫是另有目的,现在才匆匆赶到东园。
才发现了这个字。
难怪,父亲他要见沅沅要抱抱沅沅,难怪,父亲的眼神那么留恋不舍,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
时至今日,解决沈度的危机乃至解决西疆战事的危机,全在这一个字。
她不知道沈肃卸这个字时,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知道,沈肃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沈度的安全,更是为了西疆大定的安全,不得不如此为之。
或许,还有更周全更妥当的办法,但只要崇德帝活着的一日,七皇子谢姿等人就有继续闹腾的倚仗,国朝就永远没有平静的时候。
这个办法,顾琰曾经想过,却绝无法形成具体的行动。但沈肃这么做了,沈肃进宫了……
顾琰“呜咽”一声,声嘶力竭地喊道:“曲无!曲无!立刻去找长隐公子,快!”
父亲才进宫不久,还来得及的,肯定还来得及的……
顾琰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强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立刻给曲无了吩咐,并且。让沈家暗属立刻去定元寺求助。同时,立刻给沈家暗属发了最紧急最重要的指令:
不惜一切代价,救回老太爷!
顾琰的眼泪已经流了来,却顾不得擦去。她拼命想着,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沈肃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沈肃……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度知道沈肃出了事,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光是这样想一想。她就觉得浑身都痛了起来。
父亲。父亲啊……
宫中,紫宸殿,崇德帝与沈肃两个人。一坐一站,两个人在较量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诡异。
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
最先说话的,是崇德帝。他脸上带着笑。眼中竟满是怀念,说道:“老师,当年你在教导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总算逼得朕最先开口。比起耐心,朕不如老师多矣。”
沈肃看向崇德帝,平静答道:“皇上自被册为太子后。耐心便越来越少了。而我越来越老,人老了。旁的还说不上,但这耐心,却是越来越足了。皇上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耐心也会很足的。”
他自称“我”。虽说天地君亲师,但在这一场对话中,沈肃站在了“师”的位置。
他曾为颠倒这五个字的次序吃尽了苦头,到最后身中剧毒离开京兆,但始终没有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其实,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不需要什么经验教训了reads();。此刻,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耐心,将眼前的帝王当成了他的学生。
闻言,崇德帝讥笑一声,道:“论耐心,朕自是比不上老师的。起码,老师十几年前就对着朕做戏,将元家罪人藏了那么多年!朕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对老师佩服不已!”
崇德帝非是尖酸刻薄之人,但一想到沈肃十几年就瞒着他背叛了他,他心中的怒火便怎么都抑制不住,这样的嘲讽便脱口而出。
沈肃脸上没有难看,也没有难过,只有一种……淡淡的悲悯。为崇德帝此时的躁狂感到悲悯。当年他教导的那个皇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沈肃想不明白,因为时间太长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他的教导方式本来就有问题。
沈肃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悲悯更甚。这种悲悯,是对崇德帝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须臾,他平静开口道:“因为皇上缺少耐心?所以当年皇上才会对我毒?当年知道我爱吃梅花酥饼的人,寥寥几个而已。知道我吃梅花酥饼还爱蘸蜂蜜的,就只有皇上了。当年我匆匆逃离京兆,就已经知道是皇上毒。说到底,皇上毒之前,比我救计之,还要早将近一年。如此一来,最先背叛的人,又是谁呢?”
沈肃说完这么长的话,忍不住弯腰咳嗽了起来,好半响才顺利喘过气来。
这些话语,藏在沈肃心中已经十几年了。若不是沈度的身世扬了出来,他以为自己终生都没有机会说出来的。
直至这些话说出来之后,沈肃才知道自己不是没有恨的。他恨崇德帝毒,恨崇德帝毁了他往后的十几年。
但他最恨的,却不是崇德帝对他毒。而是……而是崇德帝灭了定国公元家!
当他忍着中毒之痛赶回京兆,只见到定国公府那滔天的火焰。那个时候,他恨不得冲进紫宸殿找自己教导的学生拼命。
他的学生,毁了大定的柱石啊!
到如今,一想到定国公府元家,沈肃仍觉得心痛得无法形容。
沈肃直直地看着崇德帝,强压住心中的悲意,说道:“你对我毒,我已不再计较。但我始终想不明白……”
他话语顿住了,似乎在想怎么表达这个“始终都想不明白”。
一刻,他开口道:
“到了今日,有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夜夜难寐之时,反复思虑千遍,都不明白。若是不知答案,哪怕到了我死,我都难以瞑目,也没有办法去见那些人……”
崇德帝仍端坐在御前,脸上还维持着那副讥诮的表情,等待着沈肃继续说话。
他知道沈肃的疑问是什么,令沈肃死不瞑目的又是什么。
果然,他听得沈肃这样问道:“我想不明白,为何你要对定国公府出手!当年,定国公府一众人可曾阻你登位?他们可曾,对你做了任何不恭不敬之事?”
沈肃此时已经呲牙裂目,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似的,大声地吼道:“你告诉我,为何要灭了定国公府?”(未完待续。)
557章 弑君(正文完)
(第七更!3300字大章。此处应该有鲜花和掌声,献给我挚爱的书友们,感谢你们陪伴我这么久!无以为记,大哭一场~)
沈肃吼完,双眼已经通红,朝崇德帝更逼近一步。
这个疑问,从定国公府被灭那一刻开始,就萦绕在沈肃心头,像毒蛇信子舔舐一样,已令他心头千疮百孔满是毒液。
就算不知道钟岂的判词,沈肃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人在什么时候死,只有自己最清楚。而现在,沈度很清楚自己快要死了。
他从军中尸山血海踏过来,并不怕死,而是怕在死之前,还没有得个清楚明白。
定国公府,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虽则沈肃不认可它那一套,虽则沈肃在朝中处处与元家作对,也曾在私底下斥定国公元匡为“老匹夫”,对其鄙视甚深。
他不认可元家的信念,不认可元家那种“人皆有才,才皆可为国所用”的信念,更觉得元家祖训“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是一句空得不能再空的空话。
不认可,只是不认可,各有想法而已。他从来不认为,不认可就一定要将对方毁灭的。更何况,拥有这些信念的家族,是大定柱石一样的定国公府。
这些,这些……都是个人私怨,那些都是政见不合而已,他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想过元家这根柱石会有崩塌的一天。
在沈肃的内心深处,正是觉得有元家这根柱石在,朝中才会有这么不同的政见,朝中才会有这么各异的官员。
然而,立下不世功劳的定国公府,像柱石一样支撑着大定的元家,还是倒下了。
在元家之后,不知有多少曾追随元家的将领被问罪,不知有多少秉承元家信念的文臣被流放。在元家之后,才会有罗炳光这种祸国的将领出现。在元家之后,才会有方集馨这种奸佞文臣得势……
沈肃的悔恨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他自己,也是在元家之后,才知道元家那些信念是怎么都无法磨灭的实在道理。也是他此后毕生追求冀望可以达成的目标。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定国公府已灭,元家就只有一个遗孤。他这十几年所做的,就是将自己所痛恨的所追悔的,结合元家的信念和祖训。通过另外一种教导方式,传授给这个元家遗孤。
用以,修正自己曾经的错误。
所幸,一切又不算太迟。那个孩子,元家遗孤,既接受了他沈肃的教导,也秉承了元家的信念。这个孩子,后来成为了他的儿子……
想到沈度,想到沈度现在还在西疆与傅家并肩作战,沈肃脸上便露出了笑容。看向崇德帝的眼神也更加悲悯。
崇德帝忽而觉得沈肃的笑容这样刺眼,沈肃的眼神又是这样让他不舒服,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以此作为对沈肃疑问的回答。
从他决定借三大国公府之手对付定国公府开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秦邑的确将事情办成了,那一根暗暗戳在崇德帝心头的肉中刺,已经被拔掉了,他只觉得快意非常。
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年灭掉定国公府的理由。崇德帝压根就不愿意多说。既然沈肃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就让他继续想到死吧。
他冷冷看着沈肃,不发一言。
沈肃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往前一递。出示了一直握在手中的九凤令,然后说道:“你要对付定国公府的理由,我曾经以为是这个。”
崇德帝看着沈肃手中的九凤令,眼神变了变,脸上的死气似乎更多了一些。
沈肃一直盯着崇德帝的脸色看,继续说道:“后来我知道自己想错了。定国公和太后娘娘。两个人不可能有苟且之事,你不会因此而动杀心。你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定国公府下手,必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存在。是吗?”
这下,崇德帝的脸色变了变,然后怪异地笑了起来,点点头,回道:“的确,朕当时是比老师知道多一些。怪只怪,老师对元匡这个老匹夫了解得还不够深。”
下一刻,他脸上布满了戾气,狠狠道:“若是元匡还在、定国公府还在,朕必要让他们再一次死去覆灭!朕,绝不会饶过他们!”
以往所见的那一幕幕,在崇德帝脑海中翻腾。他记得了自己母后看向定国公那种隐忍而爱慕的眼神,他记得了定国公是如何克制有礼地回避,他更记得,母后提起定国公府时那种语气。
母后,只有在提起定国公府的时候,只有在说定国公府是国之柱石的时候,才会用那么温柔看重的语气对他说过话。此外,母后对他就只有清冷。
崇德帝心知肚明,郑太后是嫌弃他的,嫌弃他不如定国公府那么厉害,嫌弃他曾在皇祖母身边待过那几年。
这些,崇德帝从来不说,但他一直都记得,终生不能忘,即使定国公府已经不存在了,他犹记得当时之恨!
沈肃从崇德帝的神色中窥探到了什么,愕然了半响,才摇摇头道:“不是,你对付元家,从来就不是因为定国公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这个关系,或许会令你不舒服,但不会令你对定国公府下手。”
沈肃觉得脑中有什么涌出来一样,他根本不能止住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会对付定国公府,不会因为太后娘娘,只会因为自己的帝位。且让我想一想,定国公对你登基是什么看法的。他什么看法都没有,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定国公最厌我身上的,就是‘铁血’这两个字……”
沈肃垂目,看了看手中的九凤令,觉得自己脑海要炸裂了。他复又抬头看向崇德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因为,他不喜你是铁血帝王,才灭了定国公府?你……怕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定国公府,比怕我更甚!”
这话说完的时候,沈肃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看到崇德帝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用了十几年、心心念念的答案,终于知道了。
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竟然是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正正因为定国公府是柱石,所以崇德帝才要毁了它。
定国公府的太平信念,就是定国公府的催命符;定国公府对铁血的厌恶,就是定国公府的亡命藤。竟然是这样,竟然是因为这个!
这一刻。沈肃感到可悲又可笑。事实上,他也笑了出来,“哈哈”大声笑着,眼角不断淌泪。
他边笑着边说道:“我还不曾对皇上说过,我从来不喜欢‘铁血’帝师这个称号。这个称号,更多是提醒我那些残暴的过往。我以前的确以为,从军中血海尸山历练出来的,当得‘铁血’这两个字。但如今我才知道,当年定国公为何厌恶这两个字!”
他捂住了左胸,微微躬着腰。提高了声音说道:“定国公厌恶它,是因为在承平之时,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更多是残暴是妄为。垫着这两个字的,又是多少人的骨血?定国公想必预测到了这一点,认为你会是个残暴的帝王,非国之福。更何况,定国公府如此强大,你更加怕了。是吧?是吧?”
沈肃觉得胸痛得更厉害了,就好像当时钟岂拔掉他内力一样。他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而此时,崇德帝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眼神也几欲癫狂。他站了起来,离开御桌。一步一步走近沈肃,冷笑着说道:“老师,你厌恶它?你有什么资格厌恶它?它难道不应该是老师的尊严荣耀吗?呵,当年,元匡也和老师一样,露出了这种厌恶的神情。其实啊。你们知不知道,朕最厌恶你们这样?”
崇德帝走到沈肃身边,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弓背的沈肃,想起了当时定国公元匡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才刚刚登基,朝官们赞颂他,称赞他是铁血帝王,将会开创文治武功盛世。
元匡当时,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眼中却深藏着厌恶,厌恶“铁血”这两个字。
因为郑太后之故,崇德帝对元匡的关注,比所有朝臣都要密切。于是,便将元匡眼中的厌恶刻在了心底。
崇德帝已记不得当时是何等惊慌失措了。强大的定国公府、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却厌恶了朕这个帝王。这个厌恶,在崇德帝看来和叛国无异了,是以,元匡一定要死,定国公府一定要灭!
崇德帝半蹲下来,同情地看着沈肃,声音还是那么冷:“朕想,你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朕已经登上了这个皇位,已经成为了大定的帝王,主宰着这个王朝。你们还敢厌恶,这难道不是不忠不敬?朕到现在,还不是个残暴昏庸的帝王。定国公府,大错特错,灭得不冤!”
沈肃仍是躬着腰,似乎极为艰难地往崇德帝那里靠近了些,也并没有辩驳什么,只是不断喘着粗气。
崇德帝即便是半蹲着,也像是俯视沈肃一样。随即,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些蝼蚁……呃!”
他的感叹没有办法继续,随着一声急促的痛呼,他的思维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下意识地顺着疼痛的地方看过去,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他看见,自己的左胸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刀刃已经没入肉中,只剩下精美的把柄在外面。
他记得,这把匕首是老师从西盛敌将那里缴来的,老师曾说过,这把匕首是荣誉,是他在战场上杀敌的荣誉。
但这把匕首,为何插到了他左胸前?
崇德帝艰难地看向沈肃,这才发现沈肃已经直起了身。迷迷糊糊间,他只见到沈肃的双眼亮晶晶的,还有什么顺着他眼角流了下来。
沈肃双手掩面,再也没有看崇德帝一眼,而是说道:“皇上,帝师是我最大荣誉,亦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
(章外,至此正文完结。陆续会有番外,写到这里,大哭出声。这个时刻,最为感激你们!)(未完待续。)
番外一 遗憾
其时,沈度坐于西疆卫将军府的议事堂,正与朱有济、傅怀德商量着击退西盛的对策。
突然间,他感到心一颤,就像内心有什么崩断一样,令得他脸色霎时变了。
他想努力平静下来,但只觉得脑中越来越乱,就连朱有济在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这种心颤的感觉,沈度有过体会。当时在西山梨花林,沈肃受伤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样的感觉;当顾琰在生沅沅的时候,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如今,这种心颤的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令他手脚都有些颤抖。
他的脸色变得太难看了,致令议事堂其他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傅怀德关切地问道:“计之,你如何了?”
沈度是他胞妹的女婿,更在雾岭深崖救过他,情分自是不一般。而且沈度还从京兆赶来西疆抗敌,就更让傅怀德高看三分。
沈度不知如何说,只能勉强露出笑容,道:“抱歉,我突然觉得颇为气闷,先离开一会儿。”
说罢,沈度便站了起来,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脚步踉跄地离开议事堂,心中依旧慌乱不已。
出了议事堂,他便立刻唤来了如年,问道:“家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如年摇摇头,回道没有新的书信。他们最近收到的消息,就是顾琰道七皇子或会对计之不利的消息,此外,便再没有新的了。
沈度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起伏的心情,然后说道:“你立刻给家中送信,看有没有回音。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如年和曲玄一听到这句话,脸色也变了变。他们两个人在沈家那么多年了,自是知道沈度说的“不好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曲玄立刻说道:“主子。我立刻给京兆送信。”
他们现在在西疆,西疆这里又有战事,他们除了送信,也做不了什么了。
沈度眉头紧拧。将这种心颤压了下去,而后转身大步走回了议事堂。他很想立刻返回京兆,看看父亲和阿璧是否安好。但是……
他返回京兆之前,一定要将西盛大军赶回西盛!
……
……
与此同时,京兆天牢甲字一号监。沈肃断断续续咳嗽着,嘴角边泅了血,看着触目惊心。
天牢的狱卒远远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怎么都无法想象这人就是铁血帝师;更无法想象,眼前的老人竟然在紫宸殿中弑君!
如今,皇上重伤过度昏迷了过去,只剩一口气生死未卜,而谋杀皇上的凶手,就被带来了天牢这里。
空置了十数年的甲字一号监,终于来人了。还是这样一个老人。
一时间,狱卒都觉不可思议,只得眼神复杂地看着沈肃,还是谨慎地守在一号监外。
沈肃并没有理会狱卒的目光,在咳嗽过后,他只是专注地抚平身上的衣衫,那沾满鲜血的衣衫。
这上面的鲜血,并不是他的,而是曲禅的。
那个跟随了他一辈子的老仆,最后挡在沈肃面前。挡住了虎贲军猛烈的功绩,为沈肃争取到了一点时间,等到了郑太后的到来。
在听到“太后娘娘驾到”那声唱呼后,曲禅只觉得身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在了沈肃的面前,就像一棵倒下的虬曲老松。
曲禅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主子……等……等少爷……”
那一瞬间,沈肃只觉得心空落落的,随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连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最后。只咳出一大口鲜血,喷在了前面的灰衣布鞋上。
定元寺中的郑太后,来了。
沈肃口中含血,很想对郑太后说些什么,却又是喷出一口鲜血,然后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天牢中了,还是在甲字一号监。
甲字一号监,所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之徒,而且绝无可赦。如今,沈肃被关在了这里。
他的动作太专注,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其中一样,就连一号监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狱卒敲了敲铁栅栏,他才回过神来。
来到一号监的人,是郑太后。
也是,如今与沈肃有关、还能来到一号监的人,就只有郑太后了。
一道铁栅栏,隔开了沈肃与郑太后,一个人在牢内,一个人在牢外。
沈肃知道郑太后为何要来。这个曾是大定最尊贵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心软的人。不然,她不会弃了自己的誓言,进了紫宸殿,还来了一号监。
郑太后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沈肃,眼睛渐渐湿润了,声音哽在喉咙里,吞不得吐不出。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已经闭上了眼,再也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
然而,不可以,她还活着。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沈肃拿到九凤令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请娘娘念在与他的一份情意份上,怜惜他的后人。”
沈肃当时这样说,她只道是沈肃请求她帮忙掩住沈度的身世,却不想,沈肃早存死志,已经决定进宫弑君……杀她的儿子!
沈肃所说的“怜惜”,原来在于此:将沈度从弑君一事上摘出去,保住沈度,保住元家唯一的后人。——念在与他一份情意份上,怜惜他的后人。
如今她的儿子重伤昏迷,但她不能追究凶手,更不能……以沈家来偿命。
沈肃抬头看着郑太后,暗哑地说道:“娘娘,阿璧……沅沅……”
郑太后能够及时到来,必是顾琰察觉到了什么。在进宫之前,沈肃已经给沈家暗属下令,让他们护送顾琰与沅沅离开京兆。现在,她们怎么样了?
到死,他始终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了。
郑太后抹去眼泪,淡淡地说道:“你若真怜惜她们,就不应该在紫宸殿行事。那是……你的学生,你怎么胆敢,你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崇德帝是他唯一的学生,还是大定的帝王,他怎么敢?怎么舍得?不敢,不舍,还是那样做了。那把象征着他荣耀的匕首,插在了崇德帝的左胸。
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沈肃疲惫地闭上眼,听着郑太后说的一切,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轻松。
七皇子摔断了腿,此刻正在七皇子府休养,根本就不能插手处理朝事;现如今大定的权力,都落在了郑太后的手中;
紫宸殿中,沈肃弑君的事情郑太后压不下,将沈肃投入了天牢之中,等候皇上醒过来之后再另作决定;
而顾琰和沅沅,还依然在沈家,还依然被虎贲军守着。郑太后仿佛遗忘了这两个人一样,朝臣们只顾着崇德帝的生死,不及他顾。
维持这样的局势,已极尽郑太后所能,也是尽了郑太后最大的怜惜。尽管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如刀割。
沈肃咳了起来,在稍稍停顿的时候,问道:“娘娘……你心中至憾,是什么呢?”
郑太后没有想到沈肃会问这样的问题。在定元寺幽居的时候,她觉得一生最大的遗憾在于定国公之死,这也成了她始终跨不过去的。
她的儿子,杀了她此生最爱最敬的人。
然而到了这一刻,郑太后最遗憾的,已经不是这个了。她最大的遗憾,在于没有亲自养大崇德帝,以致……有了后来的一切。
沈肃唇角微翘,眼中有亮光熠熠,竟笑道:“我最大的遗憾啊……等不到计之了。阿曲让我等,我等不到了……”
在郑太后看来,沈肃的眼神亮得吓人,而他灰白的脸色也枯瘦得吓人。这一刻,郑太后想到了“回光返照”四字。
她知道,沈肃快死了。眼前这个人,明明杀了她儿子,为何她还会因为他将死而感到难过呢?
郑太后抹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人生至艰,不过是如此而已。
沈肃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在这个时刻,那些军中历练的岁月,那些波谲云诡的朝事,甚至那些说不清的悔恨病痛,都远去了。他眼中所见的,唯有在庐州看见的那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从衣衫褴褛无比警觉地看着他,到渐渐亲近他,开始唤他“义父”;后来,那个孩子越来越大了,然后叫他“父亲”,会在身边弄趣逗乐只为了让他开心;再后来,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抱来一个襁褓,笑着说道“父亲,您当祖父了!”
沈肃仿佛看到沈度从西疆奔了回来,冲进了天牢里,半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叫他“父亲,父亲”。
沈肃努力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抱住沈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郑太后呆呆地看着沈肃的动作,看着他笑着伸出手,像抱住什么一样……抱住虚空。
郑太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落得更凶了。
……
……
三日后,帝崩,郑太后听政。与此同时,西疆卫传来了第一封捷报。
一月后,西盛败退,大将军何虎身死,西盛大军几乎覆没,大定大捷,九皇子朱宣知横空出世,立有大功。
随后,沈度千里疾驰回到京兆,却再也没能见到沈肃了。
沈度大恸,杀七皇子、杀皇后,扶持九皇子朱宣知登基,国朝始平。(未完待续。)
番外二 元昭帝
又是三月初三,元昭帝率领文武百官至西山脚下,皇后范氏并一众诰命夫人随同。
一年一度的郊祭、享蚕亲桑之礼,帝后都极为看重,从来不曾缺席。
郊祭过后,元昭帝按照大定皇家的习俗,带着官员们沿西山西侧拾级而上,观赏西山极富盛名的春景。
西山第一道牌楼上,还挂着建和帝御笔亲书的“第一春”匾额,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已经开了,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枕红铺白醉时眠”的诗兴。
这一切,和十年前,和数十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牌楼还在,西山还在,桃花梨花还在,不在的,是当年那些人……
现今是元昭六年。一年前,临朝听政已五载的郑太后还政于元昭帝,再度入定元寺不出。
元昭帝亲政之后,所办的第一件政事,就是为当年的定国公府正名。
虽则帝王并未下令重建定国公府,却在定国公府遗址上立了一道牌楼,牌楼悬挂的匾额,乃元昭帝御笔,上书“国之柱石”。
国之柱石,这个匾额足以说明了一切。
这是褒奖,褒奖了定国公府的功绩。这也是否定,否定了先帝崇德帝给定国公府所下的罪名。——先帝时,给定国公府定下了叛国的罪名。
如今新帝封赐,定国公府叛国的罪名自然就不存在了。
元昭帝的举动,自是引起了一部分朝官的不满,首当其中的,便是礼部的官员们。
礼部的奏疏一封封送至御前,所言皆是“无改于父道,可谓孝忠矣。皇上逆道行之,非国之福……”“祖宗家法,不可违背”云云。
这些奏疏,元昭帝留而不发。
与此同时,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却罗列了定国公府的功绩,并且指出了当年这一案的仓促谬误之处,认为皇上为定国公府正名,才不至于令朝臣功臣寒心。
一时间。朝中纷纷扬扬。但最后,“国之柱石”的匾额,仍是稳稳当当在太平前街的牌楼悬挂着。
尽管对某些人来说,那一幅“国之柱石”的牌匾像针刺在心里一样,却不敢轻易说什么。——他们清楚。元昭帝虽然温和,但这一事并不是可以商量的。
更何况,这些人心中真正想说的话,是无论如何不能当众说出来的。比如,定国公府的后人,比如,元昭帝和定国公府后人的关系,再比如,定国公府后人与大罪人沈肃的关系。
曾有传言称,定国公府的后人。就是沈肃的养子沈度。——但是,谁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
当年,沈度在西疆斩杀西盛大将军何虎,为大定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只是,这个人丧心病狂,竟然刺杀了七皇子,还致令皇后身死!
虽则沈度已经在大定消失,但知道当年内情的官员,想到这个人的狠辣,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偏偏。这倒吸的一口气,还不能吐出来!
因为,皇族对沈肃、沈度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
沈肃弑君。临朝听政的郑太后只以一句“沈肃已死,不及姻亲”就搪塞了过去,就连沈度杀皇族,郑太后也只是发了一道海捕的命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廷并没有因为沈肃、沈度的事情而问罪顾家、傅家。并且在元昭帝登位之后,还将傅家的傅怀律擢升为西疆卫大将军。
这些进展。令朝官们看得一阵心惊。连皇族都不计较的事情,作为朝臣的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这些事情,就像蒙上了一层黑布那样,神秘莫测,没有谁再敢轻易提起,也渐渐从大家的记忆中消退。
此时的元昭帝,正与皇后范氏行走在梨花林间,朝臣和侍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梨花开得正盛,即使只是轻微的脚步声,都令梨花一朵朵从枝头坠下,像花雨一样落在头上衣间。
元昭帝停了下来,示意官员和侍卫们都离远一些。然后伸手在皇后头上拂过,拿下了几朵梨花,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开口道:“阿仪,这西山梨花林,就是老师遇刺的地方。那个时候,我真是怕啊,怕师公没气了,天天都想办法往东园跑……”
他与皇后有少时情谊,又是患难夫妻。在皇后面前,他只是“我”而不是“朕”。
范仪目光柔和,也伸手从元昭帝肩头拿下了梨花,才道:“是啊,幸得那个时候润州有神医钟岂,帝师大人……才活了下来。”
元昭帝点点头:“是啊,师公在那个时候活了下来。”
但后来也没有活多少年。
元昭帝眼神黯然,他想起了那个已经死去的老人。想起了老人在东园考究他的情景。其实他也知道,老人最开始是不怎么喜欢他的,因为他太胖了,又因为老人是帝师,知道身为帝师的艰难。
但渐渐,老人对他越来越好。在他被困在掖庭局之时,是老人出动了沈家所有暗卫和潜着的皇族死士,然后惊动了父皇……
元昭帝到现在都记得,当时他看到老人尸体,是何等的悲伤痛苦,感觉自己又死了一个亲人。
他的亲人,本已那么少,最后就连师公都没有了。师公死了之后,就连老师都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他看着簌簌落下的梨花,声音暗沉:“阿仪,我……我对不起师公。我所能做的,太少太少了。”
他现在已是一国之君,但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定国公府正名,就只有这个而已,旁的,都做不到了。
老师如今只能在大定消失,而师公,依旧是大罪人,弑君的大罪人。
过了一会儿,范仪才回道:“你做得已经够多了。保住了顾家和傅家,还为定国公府正名。这些,沈大人想必都知道的。”
还有……年号。
元昭,据礼部官员所禀,是寓意从此国朝彰明光照。但范仪知道,他之所以定下这个年号,主要是为了感激沈度的教导之恩。
元,实在是一个与大定国朝分不开的姓氏。这是,定国公府的元,是沈度血脉中的元,也是沈肃所秉持的元。
“阿仪,我一直都记得老师说过,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到了如今,这也是我的信念。只是登上了皇位我才知道,要做到天下太平,太难,太难了。”元昭帝这样说道。
得天下之位,便有天下之责。一想到沈肃和沈度,元昭帝便不敢怠于政事,便不敢肆意妄为。他知道,他能够登上帝位,是多少人花了多少心血换来的!
出自皇族、身为崇德帝的皇子,他无法说出“沈肃弑君是对的”这样的话语,也无法说出“沈度杀七皇子杀皇后谢姿是对的”,但是,他内心是这样想的。
但他所想的,他所认同的,却不能在朝中说出来。不然,就乱了套。倘若这天下弑君杀皇族都是对的,那会怎么样?国将不国了。
为了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认同,他才要做得更好、为国朝想得更多。
如此,才不枉皇祖母在年迈之时临朝听政,才不枉老师隐在宫中教他五年!
没有谁会知道,在大定早已消失不见的沈度,一直隐在皇宫之中。在长达五年间,在偌大的紫宸殿里,老师与他摊开一道道奏疏,为国朝定下一条条计策,为他指出一个个方向……
直到他亲政,老师才离开宫中,带着师母和沅沅游历天下。
“阿仪,就算有再多的人在我面前说师公的弑君大罪,就算有再多人在我面前说老师用心可诛。但我却不是这么想的,我永远都记得,老师在宫墙东北角对我说的话。”元昭帝继续说道。
范仪配合地问道:“当时,沈大人说了什么话呢?”
元昭帝微微一笑,眉目飞扬:“当时,老师告诉我何谓祥瑞。老师说,《春秋》不书祥瑞,对国朝来说,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
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这些话语,在他还是一个小胖子的时候,就已经深刻在他脑海中。到了现在他登基为帝,就更觉得这些话语有道理了。
能够说出这番话的人,怎么会用心可诛呢?
范仪也笑了,道:“那些人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沈大人,也不知道有琰姐姐。”
范仪想起了顾琰,想起了跟随顾琰离开的风嬷嬷。在沈度教导元昭帝的时候,顾琰和风嬷嬷,也隐在坤宁宫中,帮助范仪度过一个个难关。
范仪很清楚,没有沈度和顾琰夫妇,其实就没有今日的元昭帝与范皇后。她会一直记得,沈度与顾琰的恩情。
元昭帝点点头,“哈哈”笑了起来,大声道:“哈哈,是啊,是啊。”
大梨花林中,久久回荡着元昭帝的笑声,枝头的梨花落得更多了,地下像铺了一层白雪。
师他们这会儿在哪里呢?元昭帝知道,以后要见到他们,很难了。
(章外:小胖子篇结束,明日还会有长隐篇,哈哈~)(未完待续。)
番外三 长隐公子 (全文完!)
京兆的太平前街,是一溜儿的勋贵府邸。其中,安国公府与定国公府挨得最近,中间只不过是隔了一片拴马桩。
定国公府以军功最重,这一根根拴马桩乃皇上赏赐,意在表赏就是定国公府的功绩。
所有人看见片拴马桩,都会下意识地轻声细步,以示对定国公府的敬畏。就连太平前街上的勋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表现。
勋贵之列,也分等级。世所共知,定国公乃勋贵第一。
韦显从懂事的时候起,就被教导要离这片拴马桩远一些。每次听到这些话,长隐公子总是乖巧地应允。即使没有父母长辈的叮嘱,他也不会近着那些石桩。
很小他就知道,那些石桩是皇上赐的。他出自安国公府,世袭罔替的勋贵之位,所依赖的便是皇上。
韦显小小年纪,便已知道这一点。
但他没有想到,有人敢在这些石桩上跳来跳去,似乎这些石桩是普通石桩,可以玩儿一样!
韦显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跳来跳去的身形,心中满是愕然。不知为何,却觉得甚是羡慕。——他很小的时候也想过这样跳来跳去,却始终不敢。
现在,有人敢了,那是个比他还小的小男孩。
在他怔忪间,那个小男孩似乎也发现了他。这小孩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出现了,随即已经飞快地跃走了,就像一片叶子那样飞进了……定国公府。
这小男孩,是定国公府的人?
但韦显记得,定国公府没有这么小的主子。定国公最小的孙儿,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比自己还要大四岁。
这个肆意妄为的小男孩,和定国公府有何关系?
不久,韦显参加了定国公府的宴会,再一次见到这个小男孩,才知道他是谁。
这个小男孩。是定国公的孙儿,最小的孙儿。据说,定国公这个孙儿自小身体不好,就连名字都没有起。只是唤作“阿元”。
近一年,阿元的身体好了,是以定国公府才办了宴会,向众人介绍这个小男孩的存在。
在宴会上,韦显所见的小男孩。的确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真的不大好。但是……韦显却想起了之前见到的一幕,知道这个“身体不好”别有内情。
不知怎么的,韦显便和这个小男孩相熟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就熟悉了的。仔细说来,还都和他们身体不好有关。
对于小孩子来说,他们并不喜欢和身体不好的人玩,特别这身体不好的人,身份还十分金贵。在玩的时候,他们还要担心是不是碰着了之类的。怎么都不能尽兴。
不敢亲近,便只好疏远了。
如此,在太平前街这一带,韦显和阿元便被区别了开来。然后,他们便越来越熟悉了,感情越来越好。
韦显是真的身体不好,但阿元却是装出来的。——这在后来的相处中,韦显已经发现了。
对此,阿元只是狡黠地笑,然后摇摇头。更多的内里因由。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仍旧像往日一样。
为韦显解答疑问的,是安国公府的死士。这死士还很年轻,从韦显出生时候起。就守护在他身边了,主仆情分非同寻常。
死士说道:“公子,属下曾听说,像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总会留一步暗棋的。阿元小公子显然就是这暗棋。可见小公子是极为相信公子的,才让公子知道他实情。这些事情。公子切勿说出去。”
韦显愣了愣,却是坚定地说道:“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一定不会说出去!”
其时,韦显才只有八岁,而阿元更小,只有六岁。
转眼间,就已经过了四年。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能使很多事情更深刻。
韦显和阿元的感情越来越好了。这一带的小孩儿都知道,安国公府的韦显和定国公府的阿元最好,就连各府的大人们都知道,这两个小孩子是彼此的好友。
随着年长,韦显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但是阿元,仍是那副病蔫蔫的样子,身体甚至比之前更差了。
只是在私底下,阿元会带着韦显进入定国公府的练功房,然后给他使出许多剑招,然后介绍道:“这就是定国公府的柔和剑法,只可惜我还不太会。”
韦显点头笑了笑,说道:“已经很厉害了,阿元太厉害!”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过什么柔和剑法,是以心中没有多少震惊。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活着见过柔和剑法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在看他试完剑法之后,韦显才问道:“阿元,年底你便十岁了。到时候该起名字了吧?总是这样叫着,十分奇怪。”
是了,阿元阿元,就是唤着一个姓而已。韦显出生后便有了名字,实在很难想象为何有人没有名字。
阿元笑着说道:“是啊,我快有名字了,序齿之后就有名字了。祖父说过,我若是有名字了,就更要隐起来了。”
“隐起来,是什么意思?”韦显并不懂。
其实阿元也不懂,他年纪实在不大,便挠挠头道:“我也不清楚,大概还是一直装病的意思吧。”
韦显便没有再问了,心中虽然奇怪,却也没有想更多了。
后来韦显每次听到别人形容他“自小聪慧”,内心总想轻轻一笑。自小聪慧?其实他觉得自己在十二岁之前,不过是一个大傻蛋而已!
若不是大傻蛋,又怎么会做了那样的蠢事呢?若不是大傻蛋,又怎么会成为刺向定国公府的利刃呢?
韦显一直都记得,那是快十月的时候,祖父突然给他换了一个死士。道是原先跟着他的那个死士,去外地执行任务去了。
韦显对祖父的话语深信不疑,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于是,便带着新的死士去了定国公府。
时新帝即位,京兆难得有了一种平静。但韦显却觉得,定国公府的气氛却不一样。似乎十分紧张了,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进入定国公府,就算能够进入定国公府,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但是,韦显例外。或者说,定国公府的人对阿元是例外的,对阿元这个唯一的好友,他们给予了足够的欢迎和信任,就像往日那样将他迎进了府中,就连他的死士也一并接纳了。
死士,自然是不会出现在人前的。他们身上的标志,就是那种鬼魅一般的气息。而每个府中的死士,那种独特的气息,都会不一样。
正正是如此,定国公府的人辨认了安国公府的气息,并没有多加防备。
或许,那个时候,并没有人想到,有人会借着一个小孩儿下手,也没有人会想到,有人除掉定国公府之心会如此强烈。
那一晚,韦显心中惊惧,怎么都没法入睡,总是觉得将会发生什么一样。
到了夜半,他终于有了倦意,正迷迷糊糊睡去之时,就听到了有一阵阵嘈杂声响。
出事了!
他脑中只有这个念头,立刻就起了身,披衣冲出了房间。到了那一刻,韦显都还以为出事的会是安国公府,会是自己家人。
但是,他只见到远处隐隐的火光,而安国公府却十分平静。
等到第二日,他才知道,昨晚是定国公府出事了。定国公府勾结西盛,犯下叛国之罪,元家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没有一个人生还。
没有一个人生还!
韦显站在定国公府的断壁残垣外,几欲心神俱裂,但却没有试图冲进去。
他知道,里面已经没有人生还了。定国公府每一具尸体,都被抬了出来,朝廷已一具具都核对过了,证明元家没有一个人遗漏。
从定国公元匡,到最小的阿元,没有一个遗漏。
随即,定国公府外那片拴马桩,也被毁掉了。一根根拔出来,虽然将其打碎倒掉,再将底下的孔洞填平,掩盖住所有的痕迹。
定国公府的过往、定国公府的荣耀,就这样没有了。
但韦显一直都记得,在定国公府旁边,曾有一片拴马桩,还有一个小孩儿曾在上面跳来跳去。
这时,韦显十二岁。他静静看着京兆士兵运走那些拴马桩,突然笑了起来。
他本来就是天人之姿,这一笑,就仿佛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摆在前面,看得那些京兆士兵愣住了,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随即,韦显转身离去,从此一病不起。
八年后,他年二十,及冠表字,拒绝了祖父韦传琳给他所起的字,自定字为长隐。
自此,安国公府出现了一个长隐公子。
史载:“韦显,字长隐,京兆人。少聪慧,身羸弱,天人之姿,目为谪仙人。及长,内负大节,立银库功,时人皆称誉。崇德末,袭安国公,食三千户。元昭初,摄尚书左仆射,副监虎贲军。帝尝叹:‘朕虑安公,无妻无嗣’,显笑而不答。薨,年三十六,帝哭为恸。及葬,加司空,谥曰定。”
追补前过曰定,纯行不二曰定,这就是安国公府的韦长隐。
(全文完。鞠躬感谢诸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