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章 连环
顾重庭和连氏所居住的甘棠院,同样位于顾家东南,只是离叠章院甚远。
“甘棠”这个院名,是顾重庭年幼的时候起的,顾霑听到后哈哈一笑,满意得很。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顾重庭年幼即有召公之慕,亦有兆人和之心,难怪顾霑会心悦而笑。
这些年来,随着顾重庭的官职越来越高,甘棠院在顾家的位置就越来越重要,顾重庭和连氏在顾家下人中的地位越来越高。
甘棠院内,连氏正听着梨妈妈说着叠章院的事情,神态颇为悠闲。
一旁的玉荷鹭纹炉正袅袅吐着细烟,映衬着连氏端庄姣好的容貌,看着颇类神仙中人。
此刻连氏的心情的确如神仙中人一样,顺心顺遂。
刚管理家事那几天,连氏是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几天就适应了。如今大小管事都定时定候来甘棠院汇报众事,也没有什么差错。
能在短短时间将家事理清,也是一种本事,连氏对此很自得。听罢了梨妈妈的汇报,她这样说道:
“如今我正接过家事,所有人都盯着呢,暂时就按照以往定例好了,先别做什么手脚。迩言院那里都安排好了吗?”
刚开始之时,切勿贪切勿乱动——这是顾重庭一再告诫连氏的,谋定而后动,才会处于胜机。
连氏对顾重庭一向信服,便按捺住不向叠章院动手,转而向迩言院动手。
说起来,连氏能想到这个杀人栽赃的办法,还是受了顾重庭的启发。若不是顾重庭无意地说了京兆最近夭折的孩儿众多,连氏一下子还想不到顾道征。
傅氏有了身孕之后,连氏早就暗地里放出“傅氏有孕不容庶子”的风声了,若是那个哑巴侄子真的没有了,所有人包括老太爷都会觉得,是傅氏从中下手吧?
连氏这样想,便开始了这样谋划。先前,她握着迩言院大丫鬟素缘的一个大把柄,正巧可以用得上。
“迩言院那里都安排好了,素缘吓都吓死了,这事她不会知道和甘棠院有关。若是动手了,奴婢定会派人守着确认的。”梨妈妈低着头回道。
要怪,也只怪素缘那丫头不走运了,偏偏让二太太抓住了把柄。
“那便好,我听说叠章院想往迩言院塞人。明日老太爷休沐,为免夜长梦多,吩咐那丫鬟明日就要动手,一定要将尺璧院那个黛蓝带上!”
连氏点了点头,说到最后,语气便加重了。
这是个连环计,她不但要除了大房的庶子,还要将傅氏和顾琰拖进来。若是傅氏和顾琰谋害庶子成为定论,别的不说,单单就是管家一项,顾琰就别想管着叠章院和尺璧院了!
就算费些时间和周折,连氏都觉得值得。至于尺璧院中的丫鬟黛蓝,费了那么大的钱财收买,就是要用上的,不是吗?
想到这种种,连氏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端庄厚仁,是现下京兆公认的厚福旺家之相。
“还有三姑娘那里,要盯紧一点。这两日让她哪里都不要去。我怕她藏不住事。”连氏继续说道。
这些事,她本不打算让顾玮知道的,不想去收买黛蓝的那个婆子回话的时候,顾玮正带着丫鬟鼓瑟偷听到了这些。
连氏一再叮嘱了顾玮,什么都不能说,直到确认顾玮真的将话入了耳,才稍微放心,但还是对梨妈妈提了这么一句。
梨妈妈随即便领吩咐下去了,到了傍晚,她便在连氏跟前回话了,道是一切都吩咐妥当了,就等着明日到来了。
与此同时,尺璧院内,大丫鬟黛蓝正瑟瑟跪在顾琰面前,神色惶恐。
她的身边敞着一个包裹,一锭金子在碎银铜板中显得尤为醒目。
顾琰微敛着眼,良久才叹息一声:“黛蓝,我待你可薄?背主之仆,若是送官究办,会是什么下场?”
黛蓝听了这话,脸上的血色迅速褪了去,惨白惨白的。
第二日,仍是春和的好天气。顾家后院的各式春花都开了,看了就让人心情舒畅。
黛蓝是午时末应邀来到迩言院。早上,素缘给她传了话,让她在这个时候来迩言院。
见到黛蓝,素缘有明显的喜意和轻松,她挽着黛蓝的手臂说道:“你可来了,三少爷还在午休,我们正好说说悄悄话。”
黛蓝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此前她是不是来找素缘,就是想和她打好关系,好利用素缘,以便知道迩言院的消息。
她是可以顺利从素缘知道三少爷的消息了,可是黛蓝的心中,却没有一点点喜悦。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人。
她自诩聪慧玲珑,怎么都不敢相信,看似忠厚的素缘会利用自己。
然而,当素缘邀她一同前去三少爷的房间,而且路上还特意和几个小丫鬟打了招呼,在小丫鬟的注目下进了三少爷房间时,黛蓝便知道了。
原来,姑娘说得没有错,自己只是个替罪羊而已,太蠢了!
可是,自己还不算蠢得无药可救,现在,一切还来得及,错误还没有铸成,还有机会挽回!
进了三少爷的房间,黛蓝看着有些紧张的素缘,突然问道:“素缘姐姐,你跟在三少爷身边,已经好些年了吧?听说三少爷脾性最好,对你也最倚重,我真的羡慕你……”
素缘的笑容一顿,随即说道:“是啊,好多年了,三少爷对我是很好……”
她心神晃了一下,不由得想起了这些年。三少爷,的确是很好,从松龄院出来之后,她和素心的日子,的确越来越好了。
如果不是自己有把柄被人捉住……能留在迩言院,日子会更加好吧。
黛蓝见到素缘神游的样子,也便想起了自己。背主,不是那么好受的。自己是为了银子,那么素缘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黛蓝便记得了姑娘交代的话语,便喃喃说了出来:“既然三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为何还要害她呢?”
素缘听到这句话,眼神一缩,身子筛糠地抖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黛蓝。
这一晚,子时过后,一向平静的顾家突然喧闹起来。
最初的喧闹出现在迩言院,而后仿佛像扩散一样,丰澄院、叠章院、甘棠院,最后连顾霑所在的松龄院都惊动了。
顾霑匆匆披衣起身后,只听到老仆顾忠低低说道:“老太爷,听说……听说迩言院中的三少爷出事了。”
什么,出事?出什么事了?
032章 死无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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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忠孝堂内,堂内的高烛仍洞明,映照着顾家一众人的面孔。
顾霑的威严震怒,顾重庭的惊讶沉默,顾重庭的幽深难明,都昭示着忠孝堂此时气氛的沉抑。
傅氏平素温和的面孔此时蒙上了一层寒霜,极力压住心中的怒意。
坐在她身边的金姨娘,眼角的泪似乎都干不了,她不断用手帕印着眼泪,掩住眼中的惊惧,还有如淬毒般的恨意。
她双眼不时所望,正正是连氏所坐的位置。
连氏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她那标志性的端庄笑容,早就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霾,还有明显的慌乱。
高烛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啪啪”的灯花爆裂声,似重重敲在堂内所有人心上。
跪在堂上最前的三个人,更是心神一震。他们觉得腿脚更麻了,身子更是抖个不停,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形跪伏着,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三个人的身后,还跪着几个婢女,俱是胆战心惊的模样。
“奴婢杀主,这竟然会发生在顾家,你们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连氏,你的管事妈妈和奴仆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迩言院?!”
顾霑直接这样的喝道,点了连氏来回答。他的怒意就算极力压抑了,仍如翻江海一样,气势猛烈。
无能能描述此刻顾霑的心情,他一向以仁善治家,素来提倡孝悌友恭。不想就是他最信重的二儿子一房,行着阴险丑恶之事!
二儿媳妇竟然派贴身的管事妈妈和奴仆,去迩言院中加害顾道征!
顾霑还记得,自己披衣起来听到顾忠说这些事情时,忍不住眼一黑,脚步都踉跄了。若非顾忠手快扶住自己,肯定要摔到了。
顾霑既为吏部尚书,铨选官员衡鉴人物,自然少不了,对于人心的猜度,他不可谓不精。就是太精了,才一下子就抓住了今晚此事的内核。
事情的真相,或许不是表面上见到的那样,但背后起因,一定如此。
他有想过,是这两个奴婢犯了癔症,才会做这样的事情,也想过,二房是遭人陷害,或许是顾家的奸仇,就是为了挑起顾家大房、二房的仇怨。
这是他所想到的,也是他最希望是真相的,可是,顾霑无法忽视自己的直觉。
这是一种如此强烈的直觉:他的二儿子竟然不容大儿子一房,想要除了大儿子的子嗣,哪怕那是个哑巴!——这就是顾霑今晚所直击的背后起因,如此鲜血淋淋,不忍目睹。
顾霑看了看慌乱失措的连氏,再看了看引以为傲的二子,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空翠山的伏杀,想到了顾家的私仇和内奸。
二房做下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为了顾家的资源?还是为了什么?
他不可能怀疑自己的儿子,但当迩言院的事发暴露出来时,他不可能不怀疑!
一众丫鬟所见,连氏最信重的梨妈妈,正双手掐着三少爷的脖子,要杀了三少爷;而惊魂过后的顾道征也指认了,要掐死他的,就是梨妈妈;迩言院外面抓住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就是连氏的陪嫁仆人……
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老太爷,老太爷,媳妇……媳妇冤枉,媳妇什么都不知道,梨花如何去的迩言院,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媳妇一概不知道!”连氏当即跪了下来,不住地伸冤说道。
如今她只能死咬住,只能说什么都不知道。以梨妈妈和她的关系,这怎么都撇清不了,但她绝对不能认,何况没有任何证据!
梨妈妈,也有可能陷害二房不是吗?
顾霑没有说话,傅氏却忍不住了,大声质问道:“弟妹可真是说笑了,梨妈妈是弟妹最得信的人,若此事和弟妹没有关系,怎么都说不过去吧?说起来,我们征儿可没碍着谁。”
傅氏的话一落,顾重庭和连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怨不得傅氏如此愤恨,稍早前,傅妈妈就附耳在她耳边轻声说:“二太太欲杀害三少爷,嫁祸给太太。”
傅氏听了简直不能置信,她怎么能相信一向对自己亲厚的二弟妹会存这样的狠心?可是那梨妈妈做下的事情不容辩驳,傅氏不愚笨,只须想一想,若是顾道征真的死了,大房会怎么样?
“梨花,你说,我平日这样看重你,你为何要做这事?为何要陷我于绝境?”连氏没有接傅氏的话,只不断地质问着梨妈妈。
梨妈妈听到这些质喝,颤抖地抬眼看着连氏,直见到连氏一个嘴型后,惊惧的眼神忽而变成了死寂。
从她被抓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成了弃子。或许素缘的配合,就是一个圈套,要套住自己和背后的二太太。
可恨自己以为握着素缘的把柄,她断不敢有丝毫不从,终究是棋差一着。
罢了,既然逃脱不得,自己这个弃子就为二太太做最后一件事吧。想到这里,梨妈妈竟然带了些微笑。
随即,梨妈妈就尖叫道:“太太,对不起对不起,是奴婢蒙了心眼,架不住那富贵**啊!这一切,都是大姑娘指使我做的!都是大姑娘呀……”
梨妈妈尖叫着说完,就往忠孝堂门口的大石柱冲过去——忠孝堂以重壮威,这些大石柱坚硬无比。
谁都没有预料到梨妈妈这个动作,守在门口的顾忠顾祥等人,根本就来不及拦住梨妈妈。
“砰”的一声,梨妈妈的额头狠狠撞到了石柱上,鲜血迸射出来,吓得那些跪着丫鬟叠声尖叫。
“啊……”“啊……”就在所有人都为梨妈妈的鲜血感到震惊时,忽而堂上又起了两声痛呼。
原先跪在梨妈妈身边的那两个人,正是那个被抓的健仆和素缘,此刻他们两个都捂住腹部,不断痛呼着,脸色惨白惨白,一丝黑血从他们的嘴边渗出来。
“三……少……对……对不……”素缘蜷缩着,双眼湿濡地望着金姨娘的方向,嘶哑着断断续续说出这几个字,眼神解脱而愧疚。
随即她的抽搐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和和声响,都没有了。
那个健仆,早已经倒地,已经气息全无。
不过是片刻间,忠孝堂内就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正正是今晚之事的见证人!
顾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复又坐下,双手紧紧握成拳。
死无对证!
033章 折损
(第二更,继续攒人品~~忘了感谢苏子的平安符~)
忠孝堂的事情传到尺璧院的时候,饶是顾琰镇定,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顷刻间,三条人命,死无对证!
梨妈妈是自尽,素缘和那个健仆必是被人毒杀。从事发到忠孝堂审讯,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
顾琰不知道。
梨妈妈之死多少在顾琰猜测之内,可是素缘是这样死去,却令顾琰感到一阵恻然。素缘不过是行错了一步,却始终回不了头。
“素缘被毒杀了,尚不知是谁。如果不是你摘了出来,忠孝堂的尸首可就有你一个了。”顾琰看着面无血色的黛蓝,平静地说道。
她说得没有错,如果不是素缘临崖勒马,如果不是素缘对顾道确有主仆情谊,那么如今忠孝堂死的,就是黛蓝。
而,被目为杀人凶手怎么都脱不了干系的,就会是大房,而不是如今的二房!
顾重庭和连氏等人,并不知道,这世间是多卑贱潦倒的人,都有坚持和守护的东西,前世愚笨如顾琰,这一世卑贱如素缘,都是这样。他们料不到,素缘这样的人,对顾道征还有主仆情谊。
漏算了这一着,他们此役输了。
多亏了素缘……想到素缘,顾琰终是心中有愧。或许,她让黛蓝找上素缘的那一刻开始,素缘就只有一个下场了。
那样的丫鬟,却因为被人相为筏子,就这样折了。
素缘年纪大了,春心萌动乃天性。恰好,有小厮对她上了心,呵怀备至,这一来而去,就有了私。
这私情,就是连氏握着的把柄。
素缘只得按照吩咐去做,不然,这事就会扬了出去,以顾家的家规,素缘和那小厮都会被杖死。
素缘无亲无故,对自己倒不甚看重,只是紧着那小厮,便只得硬着心肠,成为对付大房的箭簇,就算她不知握弓的是谁。
“素缘,可怜了……”水绿这样说着,眼睛有点湿。
水绿已经查出,与素缘相好的那个小厮,其实是连氏的人,是故意去引诱素缘的,这小厮实则暗地里和别人谈婚论嫁。
这一切,通过黛蓝摊开在素缘眼前时,素缘便没有了活志,却也不想让背后的人活得畅快,便有了昨晚迩言院的事情。
梨妈妈和那个健仆,都是素缘引来的,也是素缘让众人亲眼见到梨妈妈的动作的,抓住了梨妈妈,连氏难逃其责!
顾琰谋了这一事,就是要最快速最直接地将二房的恶行摊开在祖父面前,引起祖父对二房的怀疑。
以顾霑的品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顾重庭,可是,那么多人亲眼所见,那么多事情明摆着,前面还有空翠山伏杀、顾家奸仇一事,祖父会将这一切轻轻揭过?
不会!祖父会起疑,会提防,会查探,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顾琰想要的,就是顾霑这一点疑而已。疑者如针刺入肉,不拔掉怎么能安?
这种内宅小手段,就算不能除了顾重庭,也要让二房食不安寝不乐!
顾琰的想法没有错,此刻顾重庭和连氏,的确是坐卧不安。
忠孝堂那三个人死了之后,顾霑却陡然平静下来,只吩咐顾忠处理残局,此外什么话都没有说。
没有查探那三个人的死因,也没有计较梨妈妈死前的攀咬,更不在意顾重庭和连氏的辩解。
似是什么都不在意,仿佛先前翻江倒海的震怒只是错觉。
可是,以顾重庭对顾霑的了解,顾霑这样的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他时刻记得,顾霑是朝廷的三品权臣,是久经朝堂权力倾轧,打败了多少人才能任职的吏部尚书。
他不敢有片刻轻忽,顾霑的平静,让他感到头皮发麻;而眼前哭啼啼的连氏,更是直接点燃他心中的火索。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我让你仔细谋划,行事之前告诉我,你这个蠢妇!”顾重庭压低声音咒骂道,狠狠一巴掌刮在连氏的脸上。
是了,昨晚顾重庭刚好宿在章姨娘处,压根就不知道梨妈妈去了迩言院,不然,怎么会没有发现端倪?
他还以为,连氏所谋的,是之前的计划,诬顾琰身边的丫鬟给顾道征下毒,这样一来,二房就完全不用露面,大房就自顾不暇了。
谁知,谁知,连氏这个蠢妇!
那一声声的“蠢妇”听得连氏目瞪口呆,而这狠狠一巴更是让她头目森然。
她与顾重庭成亲十六载,顾重庭对她,从来都是尊敬爱重,就算有几房妾室,都是敬着她的面子,连重话都没有一句,更何况打她?
连氏被这一巴掌打蒙了,这样狠戾的顾重庭,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然而,更让她心惊的在后面,顾重庭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老太爷若追究,你可想好了怎么办?往儿和彷儿前程如何?玮儿尚未出嫁,你让她如何是好?”
顾重庭转而就恢复平静,这一点情绪转换上,他和顾霑极为相似。而他的话,如重锤敲在连氏的心鼓上。
砰砰,砰砰,连氏张着嘴巴,像一尾离水的鱼儿。
“我是在梨妈妈面前抱怨过几句,这一切,都是梨妈妈为了讨我欢心,擅自为我做的,我难辞其咎,和老爷没有半点干系。”
良久,连氏才艰涩地说道,说出了她的选择,事实上,她没得选择。
她可以被禁被休,无论如何,都要将顾重庭摘出来,因为她还有两儿一女。只有顾重庭在顾家地位一如往前,她的儿女才有将来可言。
望着顾重庭俊朗一如往昔的脸庞,连氏不由得痴痴,就算没有儿女,她也会作如此选择吧。
当年的赏花宴上,她是第一眼就相中了他的,俊俏郎君,宛若玉人,她痴痴了去。
见到连氏这副神态,顾重庭眼神一转。连氏是忠勇伯府的人,自己还在殿中省任职,正是仕途最紧要的时候,不能休妻,不能德行有瑕。
那么要平息顾霑的怒气,消除顾霑的疑虑,就只有一途了,还要连氏心甘情愿才好!
顾重庭语气顿时温柔起来:“也未必要到那一步…就算老太爷要发落……我也定不弃你……”
这一番话,由顾重庭这个俊郎君说来,不管是真是假,都让连氏痛哭不能自已,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刚才那一巴掌,她早就忘记了。
她只恨自己,恨自己大意,竟然失了这么一着,竟然累得老爷至此,可恨大房竟然毫无损失,就连那个哑巴,也都是安然无恙!
怎么可以?
顾重庭离开之后,连氏连夜吩咐人给忠勇伯府去了信,然后坐在妆台前,由丫鬟一件件卸去珠钗,又一点点抹去脂粉,只有双眼,亮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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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章 博弈
且说连氏连夜给忠勇伯府去了书信,忠勇伯夫人不怠慢,连忙亮起了灯,将书信立刻送到了忠勇伯连文翰那里。
连文翰接过信一看,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唤来了笔墨小厮,立刻修书一封,仍是送回顾家。
不过,不是给连氏,而是给顾霑。
近年来,连文翰十分注重连家与顾家的关系,这当中原因,不言自明。忠勇伯府没能抓住九年前的时机,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忠勇伯府只是没落的勋贵,只靠朝廷微薄供养,自然要紧着权臣之家。
且不说顾霑是吏部尚书,就连顾重庭,也是崇德帝近臣,未来有大造化也说不准。不曾想,那个逆女竟犯了大错,还被人抓住了把柄!
连文翰给顾霑的信中,一为请罪,自陈教女无方,请顾霑见谅;二为求情,请顾霑念在连氏这十几年端柔贞静的份上,留一情;三为暗胁,道当年顾重庭和连氏得以结为夫妇,乃先帝旨意云云……
顾霑见着这字字分明的书信,不由得一晒:“连文翰,这么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烧了吧。”
顾忠点点头,拿来火盆,就着烛火,见那字字句句慢慢成灰,他却猜不透主子心中所想。
“老太爷,二太太还在院子外面跪着,大少爷、二少爷并三姑娘,俱下跪请罪……”顾忠想了想,还是汇报着松龄院外的情况。
自老太夫人过世后,顾忠还是第一次见到顾霑这样悲伤,悲伤之中还有一丝愤怒。
或许二老爷和二太太真的过分了,顾家子嗣又不丰,兄友弟恭,多好呀——顾忠这样想道。
不想顾霑却突然开口道:“让连氏等人退去,就说我有自有安排。另,去甘棠院将二老爷唤来。”
顾忠领吩咐退了下去,当然,跑腿的肯定不是他。他只是站在院门外,略略劝说了连氏几句,就见连氏起了身,带着几个儿女离开了松龄院。
没多久,顾重庭便听吩咐而来。甫见到顾霑,顾重庭便跪伏在地,深深请罪道:“孩儿不孝,请父亲降罪。”
不孝,不孝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顾霑只见到顾重庭的头顶和背脊,就算跪伏着,顾重庭的腰身,仍看起来是一条怪异的直线。
这个孩子,自小便这样倔强,像极了那一个人。
想起了往事,顾霑的冷硬就去了些,说道:“起来吧。”
顾重庭听言便起来,像以往一样,习惯地想走到顾霑身边坐下,却有踌躇。
“坐下吧!”顾霑看着顾重庭的动作,眼神渐渐柔和,这样说道。
直到顾重庭在他身边的坐下,顾霑的心情便复杂了。虽然顾重安是嫡长子,可是顾霑知道他的本事,守成尚可拓展不足,是以顾霑渐渐倚重的,是顾重庭。
长得俊朗,人又灵活,为人为官都极为得当,顾家一直都认为,顾家将来是要靠顾重庭撑着的。
直到最近发生这么多事,直到连氏要对大房下手,顾霑才惊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只问你,连氏所为,你是否知晓?”顾霑声音一冷,紧紧盯着顾重庭。
来了,来了!顾重庭面感觉身体每一根汗毛都耸立了,神色却不显。这种与顾霑博弈的场景,他私下里演练了无数次,早已经谙熟。
任谁日日夜夜揣测一个人的做事和心思,只为找出他的弱点,都会有所得。顾重庭对此已经揣测了十几年,因此脸上只有无尽的自责,说道:“或有得会,无暇顾及,卒成大祸。”
这十二个字,他推敲了无数次,暗诵了无数次,才能这般说出来。
作为夫妻,连氏所想所做,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晓;但他是朝廷官员,心神不在内宅,以为这是傅氏私心,却不想会这么严重。
还原事实又让人信服的说辞,连氏的恶行,他不推诿,也不接受,就是这样。
顾重庭望了一眼顾霑,继续说道:“连氏,到底是二房太太。一时想歪,罪当受罚,父亲若是有意,也可以令大房二房分家,只是连氏,相濡以沫十五年,实不忍休。”
顾霑对亡妻病重,推己及人,当然不希望顾重庭是薄幸的。
“你对连氏,还有情义,这也好。”顾霑没有说分家的事情,也没有追问他兄弟情谊的事情,忠孝堂震怒的那些事,他统统没有问顾重庭。
若是摊开来说,多么血淋淋,问道:“你缘何对大房下手?”“你缘何不容嫡兄?”
顾霑无解,他也想不到顾重庭会有解,他的怀疑,还是怀疑,一时无解,只能以待后解。
“你退下去吧,去叠章院请罪,此事,我后有处置。”顾霑最后说道,对顾重庭挥了挥手,身形看似佝偻。
这一场顾重庭以为的博弈,平局。
顾重庭和连氏一众人跪在叠章院,傅氏暗恨气难消,只当没有看见这些人;终归是顾重安厚道,去搀扶起自小优秀的弟弟,悠长叹息一声。
随后,顾霑对此事的处置便下来了。
连氏以病迁居顾家西侧偏僻的礼佛堂,斋戒素食,敲经悔过,没有顾霑吩咐,不得出;连氏所带管事妈妈、陪嫁家仆,一应送遣连家;另加派奴仆前往迩言院,为顾道征所用……
因连氏幽居,管家之权重归傅氏手中,同时,顾霑有吩咐,不日族中会有后宅能人,来协助傅氏管家,万不会让傅氏操劳。
此外,顾霑还调整了顾家奴仆,二房的奴婢和仆从,补的补,换的换,紧要位置上的奴仆,几乎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最后这个处置,令顾重庭胆战心惊,让顾琰点头满意。
顾琰没有想到,原先她只想保住着那个不会说话的庶弟,却不想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能重重打击二房。
迩言院这跟稻草,在顾琰的应对下,不断叠加重量,才能重重压下二房。
连氏幽居礼佛堂,暂时使不得坏,顾重庭的根基,却没有受到影响。顾琰知道,以顾重庭的手段,不消半年,便可消弭这种种影响。
不过,顾琰没有半点畏惧,她自言自语地道:“呵呵,顾重庭,你可知我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035章 据实以告
过了三五日,顾沾所等的内宅能人还没到,顾琰所等的那个人,已经到了。
这一日,顾琰协助傅氏处理家事,远远就听到了那个爽朗的声音,仍是高声喊道:“快给姑母通报!”
待那人进来一看,果然是充满军营气息的傅铭,和上一次在叠章院见到时,相差无几。
只除了,见到顾琰之后眼光一闪,隐匿住眉间的探究和深意。
傅铭出现在叠章院,当然是因为休沐了。他听到傅氏有了身孕后,先是愣住了,然后喃喃说道:“这下顾家的祖宗可算有点用了,不然姑父都要绝后了……”
刹那间,傅氏和顾琰等人就往傅铭那里丢了数把眼刀,偏他还不觉得,“呵呵”地傻笑着。
“阿公、阿婆和父亲可放心了……”傅铭又忍不住用西疆话说道,咧开了嘴。
傅铭心里则是在想:想我傅氏一族在西疆,子孙繁茂,偏偏是这个嫁到京兆的姑姑,生个儿子都这么难,肯定是顾家人的问题!
想起顾家人,傅铭的目光便落到了顾琰身上。这段时间里,傅铭每每想起空翠山的事情,便觉得有爪挠心。
可是,他不能出军营,只得在京畿卫老老实实待着,处理士兵抚恤,查探那些汪洋大道,细思那些死士。——关于这种种,他有太多疑惑,有太多话要询问顾琰,可算是等到休沐了!
“姑母,不知道我那金环鼠宝贝怎么样了?可否看一看?我就站在妹妹院子外面好了。”傅铭笑嘻嘻地说道,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定要抓住顾琰好好盘问一番。
顾琰嘴角弯起来,眼里同样是笑意。和傅铭所想的一样,她可算等到铭表哥休沐了。
看表哥这个样子,若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解答,他必定愁死了吧。
所以,半响之后,傅铭听了顾琰的说话,神色又白又红,嘴唇哆哆嗦嗦,可怜这个经过战争和杀戮的副将,被顾琰吓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死死压着声音说道:“你是说,你和那韩妩一样,能知将来的事情?”
韩妩被当作妖孽烧死的事情,傅铭这等消息灵通的人,当然知道。
他上下打量着顾琰,这个笑盈盈标致可人的小姑娘,和韩妩一样是个妖孽?不对,她就算是妖孽,也还是我表妹啊!
“是,从假山醒来之后,我就知了很多东西,比如舆图,比如父母遇难,还有后面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
顾琰神情很严肃,将顾重庭、秦绩,还有顾家和傅家被灭的事情,简要说了出来。
将重活之事告诉傅铭,是她深思熟虑的决定。
如今她在后宅之中,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她清楚知道,仅靠自己一个闺阁小姑娘,步步维艰,想要做什么事情,都太艰难了。
或许,她是可以做到,像前一世那样,最后将顾重庭和秦绩都杀了,可是她的父母家人是不是还在?傅家和铭表哥是否还活着?
所以,她必须借助外力,而傅铭,就是最适当的人。
傅铭在军中有势力,在京兆有人脉,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绝对让顾琰放心,比任何人都更得顾琰信任。他知道这些事情后,只会比她更审慎更细致,顾家和傅家被灭族的命运,一定能改变!
是以,顾琰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傅铭,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让傅铭心里如何山崩地裂。
傅铭是傅家长子嫡孙不假,是在军中历练甚久不假,可是,可是顾琰说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这怎么可能,太匪夷所思了!
他的心情,仿若跌到了悬崖底。
傅铭终于说话了,声音听着有些怪异:“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顾老太爷?为什么要告诉我?”
“表哥说是为什么?”顾琰以问代替答。
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顾老太爷?想到韩妩的命运,想到顾家人的行事性格,再想到几近完美的顾重庭,想到两族的命运,便多少有些明白顾琰了。如果此刻她告诉了顾老太爷或别的谁,想必下场会和韩妩一样吧?
想明白了之后,傅铭的心情便从悬崖底荡了上来。他看着顾琰,不由得有些心疼:这个可怜的妹妹,妖孽也不是好当的。
世人皆以为得知先机便是幸事,但如若没有足够强的心性和本事,就算知道了最后结果,也不能改变事情的进程。
这样,才是真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傅铭觉得自己和小表妹都颇为可怜,两族的命运能改变吗?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他想笑都笑不出来。
难怪有人说,无知者有福。
前一刻,傅铭所想的,乃是好好当着三营副将,不引起皇上的猜忌就好了;如今,他满脑子所想的,就是灭族、灭族、灭族!
这两个字,令得他脸色深沉。至于顾琰所说的其他事,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还需要查探。
他比顾琰年长,稍一想便知道顾琰所说的,太疑。别的不说,单单傅氏一族被灭就太难以置信了。
自家忠心耿耿,祖父父亲俱是剔透玲珑的人,灭族这个罪是经过怎样的构陷、又发生了什么事才得成的?
傅铭相信,顾琰会告诉他这些,就是希望他去找出这种种谜团。所以,她才不顾这些事情有多么骇人,说出来会有怎样的影响,仍是说出来了。
因为她知道,保住所有人才是重要的,也知道,我必然同她一样,会想守护所有人。说到底,她还是信任我。——傅铭心里这样想道。
他叹了一口气,才说道:“表妹,你放心吧,我断不会让两家出事便是。”这么平平常常的承诺,是傅铭的守护之心。那些大言,是不用说的。
下一刻,他又问道:“表妹,如今你想我做什么?”
不得不说,傅铭对顾琰也很了解的。顾琰会告诉他这些,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本身,必还有别的打算。
表兄妹两人,此刻都有志一同地没有再多说那些沉重的事情,而是直接就做事了。
“表哥太聪明了……我的确是有事情想要麻烦表哥呢,请表哥帮我找一个人吧,一个女人……”
顾琰笑了笑,心中的慌乱逐渐平静下来。她就知道,那些事告诉傅铭是最正确的。
傅铭听了之后会怎么想,会怎么做,这些都是此后的事情,这么大的一盘棋,肯定要慢慢下。
但眼前,她就有事要傅铭帮忙了,找到那个人,或许就能解开顾重庭身上的谜团了。
一步步来,不管是顾重庭还是秦绩,必会打败的,顾家和傅家,肯定能保住。如今,有表哥帮忙了,就更不用怕了。
(我写这一章,肯定会有人觉得奇怪吧,哈哈~都说出来,还有什么好写?是不是?哈哈~)
036章 潜行
(今日过节,只有一更,哈哈哈。祝大家快乐哈~)
傅铭离开顾家之后,并没有和以往休沐一样,约上三五军友去澡堂、酒肆,而是乔装成一个老人,闪身进了宣平大街与东澄大街相交的一处铺子。
这铺子是京兆的老字号,“陈通记”这个招牌是响当当的,它卖的是跌打药酒,像傅铭这样的军伍之人,以往也曾光顾这个铺子。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拿了跌打酒就离开,而是在柜台那里长长短短地敲了数下,随即就见到掌柜脸色微变。
陈通记后院的厢房内,陈掌柜与傅铭两个人相向而坐,两个人神色都很凝重。
“陈叔,我说的话你都记得了?万不能有误,找人那里尚可慢半步,但送口信回家,定要快,生死攸关!”傅铭再一次叮嘱陈掌柜。
这铺子是傅铭上京兆之前,傅通亲自和他说的,就是为了紧急时接应。傅铭这两年来从来没动用过这暗哨,这还是第一次。
他吩咐陈掌柜的事情,说来也极简单,就是按照顾琰的吩咐,去找到那个女人,此其一;其二,就是立刻送口信回西疆傅家,请傅通即刻来京兆一趟。
顾琰所说的事情,事关傅氏一族的存亡,傅铭势必要找祖父和父亲商量,以定后策。傅怀德乃西疆卫大将军,非诏不得出西疆,只有傅通,才有可能来。
傅铭知道,但凡他往西疆送去的只言片语,朝廷都会监看,这个口信,必须要通过陈通记,而且只有这样,才能让家中知道事态紧急。
“属下记得,这一次,属下会亲自走一趟。”陈掌柜用军中语气回答道。
陈掌柜曾是傅通当年最倚重的兵士之一,武艺并不精当,然而论那一身行脚功夫,西疆卫无人能及。
长久以来习惯和中心,让陈掌柜不会询问傅铭的任何决定,只严格执行着傅铭的种种吩咐。
“陈叔能亲自走一趟最好,我就等祖父前来。另外那个女人若是找到了,通知宣平大街顾家大小姐。”傅铭松了一口气,这样交代道。
陈通记扎根京兆几十年,送个讯息入顾家,易如反掌。
“是。”陈掌柜回道,仔细听着傅铭的种种吩咐。
傅铭悄无声息地离开陈通记,再次出现在太平前街时,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三营副将。
熟门熟路地,傅铭跃进了太平前街一处豪华府邸,果然仍是在水榭里找到他想见的人。
那人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只用手抚了抚额,叹息地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从正门入,那些人也不会麻烦你的,老是这样翻墙,万一被伤着……”
这样的话,年轻人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可是傅铭总是这边耳听那边耳出。
“嗤……就国公府这样的护卫,能伤着我?”傅铭轻笑一声,随意说道。
那是因为我特地吩咐不准攻击你……年轻人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长隐,我想问你件事……”正在云淡风轻说话间,傅铭突然这样说道,语气还颇为紧张。
“何事?”年轻人挑了挑眉,有些疑惑傅铭的凝重。
“就是……算了,不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傅铭抓了抓头,苦恼地说道。
傅铭本来想问“既定的命运如何改变”这样高大上的问题,稍一想便觉得没必要。顾琰所言及之事,他不可能对眼前的人泄露一星半点,所问必定为虚。
就算长隐聪明绝顶,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吧。
“那便算。我听闻,你因空翠山之事,被主将鲁皋训斥了几顿?”年轻人并不想探究傅铭的问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这样问道。
“啊……这个你也知道,训斥也正常,毕竟死了士兵,他没让我去挖泥就算好的了……”傅铭对此是心甘情愿领罚,训斥而已,不痛不痒。
鲁皋这人本领了得,闲时能统兵训兵,乱时能带兵打仗,但有一点怪癖,就是罚人的时候并不用军棍,而是让他们去挖泥!
听说曾去挖泥的人说,宁可受三十军棍,也不要去挖泥,那会要掉半条人命的!
年轻人听得这话,双眼弯了起来,眉间的病气就掩住了,看着真是天上谪仙下凡。
见到这样的年轻人,傅铭眼中只有惋惜,心想道世间的福果然不能尽享的,长隐家世、权势、聪慧样样都有了,却缺了最简单的健康。
“前阵子不是说江南出了个神医吗?能治百病的,你可找了?”想了想,傅铭还是这样问道。
年轻人望了傅铭一眼,回答都懒得。这世上,有能治百病的人吗?不是蒙就是骗!
傅铭便讪讪地摸了摸鼻头,一时无话。
“听说,你还见到沈度了?那个人……怎么样?”良久,年轻人问道,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傅铭一听这话,便想起了沈度。端坐得笔直,腰间的银鱼袋纹丝不动,这是傅铭对沈度的最深刻印象。
“这人,甚好。你若能见到他,必也会这么认为,说起来,你们肯定有机会交往的,你们年纪差不多,或能成为知己。”傅铭这样回道。
年轻人笑了笑,傅铭在这些人情世故上,就懒得动脑子。他也不想想,自己独独问起沈度,是毫无缘由的吗?
知己……或许吧。
年轻人继续听傅铭说着对沈度的印象,想着如今京兆的局势,思绪变得沉远起来。
沈度和沈肃出现在京兆的时候,有关沈度的一切,三大国公府早就去查探了。可惜的是,穷三大国公府的力量,查到的消息竟然少得可怜。
只知道他被沈肃收养之前是个孤儿,此后就一直跟着沈肃隐居,后来便跟着沈肃来了京兆,再然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尚未及冠,就已经是朝廷的五品官员,这是何等可怕的态势!更可怕的是,这个人除了沈肃,无亲无故,无往无旧。
那沈肃,同样无亲无故,须知道,当年沈肃离开京兆,是与三大国公府有关的。这样的父子,令三大国公府都深感不安,解决不安的办法,就落到了年轻人这里。
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年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没笑几下,他的脸色就潮红,随即不断地咳嗽起来。
不安,如果不曾作下那些孽,又何来不安?解决不安的办法,唯有赎罪而已。——年轻人咳出了眼泪,漫无边际地想道。
傅铭在一旁看着年轻人发病的样子,苦于无力帮忙。突然间,他想到了顾琰,她不是知未来之事吗?那么……她能不能帮到长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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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章 改变
顾琰收到傅铭的询问时,极为吃惊,她没有想到,傅铭会与长隐公子有交情。
不管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顾琰都听过长隐公子这个人。
长隐公子,姓韦,名显,字长隐,是安国公韦传琳的嫡长孙。
出身显贵,安国公府乃一等国公府,权势仅次于成国公府;天性聪慧,曾为皇上献安民策略;再加上那谪仙般的相貌,想来这样如星光璀璨闪耀的人,任何一个京兆少女都曾仰望过吧。
就连当年的自己,与长隐公子差了那么大的年岁,甚至没见过他几面,在听到有人说起他时,同样会眼神热烈额角盗汗。
可是,那样的人,只活过及冠后两年,如星光一闪而过,天妒英才莫如是。
顾琰记得,长隐公子正正是在崇德九年的赏花宴上病死的。那时她已经在福元寺,那些来福元寺参拜的少女,大多脸色悲伤。
由是,她才知道长隐公子没了,至于其他细节,她便一概不知了。
像长隐公子这样的天纵之子,死了就是没了,就算京兆权贵少人仍记得这个令其面红心跳等人,但对于更多人而言,长隐公子就只剩下一个名称而已。
如今细想来,她和普通京兆少女一样,只知道长隐公子的家世、权势和聪慧,就连长隐公子患的是什么病都不清楚。
长隐公子病死之后,安国公府逐渐衰微,不久即被皇上厌弃,此后的朝堂格局,几乎无人再提及长隐公子了,就更不用说会有人想到他的病了。
这样,就算知晓将来的事,又怎么能帮得了他呢?
顾琰将傅铭的书信就火,掩不住叹息之意。
其实长隐公子的死,之于顾琰还有别一番意义。到后来她想到长隐公子之死,便领悟到,其实对于人而言,最彻底的失败就是肉身灭失。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譬如军功卓著的傅家,又譬如三朝四书之顾家,再譬如天纵英才的长隐公子。
对于普通人而言,死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就与其无关了。所以前一世,她要亲手将秦绩砍杀,不让他再有饭任何可能;所以这一生,她要守护着父母至亲。
换句话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想着无法相帮,顾琰的心思便从长隐公子那里转了回来。这一次傅铭能将书信送进尺璧院,是因为水绿正巧出府办事。
但这样终非长久之计,水绿不可能经常出府,要与傅铭那里保持消息灵通,必须还要经过前院,要在前院找一个得信可用之人,是眼下最紧急的事情。
这个人,顾琰早就物色好了,就是水绿的哥哥山青。山青跟着他父亲张兴在前院奔走,和打杂小厮相类,难得的是为人机灵谨慎。
前一世,水绿死了之后,山青仍是请求作为陪房,愿意跟着顾琰去成国公府。只是连氏从中作梗,以水绿已死不祥为由,驳了山青这请求。
后来山青一家,也随着顾家而亡零。
顾琰先前已经让水绿去问了山青的意思,与其说是询问山青的意思,不如是直接表达收拢的意思。
可愿意为顾琰所用——这是顾琰让水绿去表达的意思。
想必最近顾家发生的事情,还有明里暗里的变化,比如大房二房影响更替等,都会落在有心人的眼中,特别是落在张兴这样的管事眼中。
其实在世家大族里面,反应最灵敏的,管事管事一类的人,他们接触着一府大大小小的事务,对于细微的变化,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顾家的管事也是如此。
在顾琰让水绿去询问之前,张兴就已经思考过数次儿子山青将来的前途了。作为小厮,也是要考虑前途问题的,跟哪个主子,会有怎样的造化,这是说不准的事情。
在儿媳妇关氏被调进叠章院小厨房之后,张兴及儿子山青就已经被贴上了大房的标志。这一点,张兴本人对此没有多少想法。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愿不愿意为大姑娘所用?
大姑娘是大房的人,可是这里面是有差别的。一房与一个人,到底不同。
大太太和大老爷仁厚善良,是好主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
“爹,我想跟着大姑娘。”张兴还没有决定,儿子山青就已经说话了。
张山青比他爹想得更多一点,也知道得更多一点,这是因为他儿媳妇关氏。水绿为顾琰查探的那些事情,顾琰的本事和手段,关氏曾参与其中,知道得很清楚。
先别说小姑子如今在尺璧院得到的看重,就连叠章院中的傅妈妈也对自己高看几分,这都是因为顾琰的缘故。
还有另一个眼见着的现实,那就是尺璧院另一个大丫鬟黛蓝的下场。
说是下场,也未必恰当。事实上,这等背主之人,只是被送到顾家僻远的庄子,关氏觉着已经算是修来的福气了。
迩言院出事之后,黛蓝一家就被顾琰送去偏远的庄子。这样既是对黛蓝的惩罚,也是对黛蓝最后一点情谊……连氏若是出了礼佛堂,黛蓝必定性命不保。
顾琰的考虑,关氏是不知道的,她知道的是,跟着大姑娘准没有错,一个有本事又能护着下人的主子,太难得了。
张兴听了媳妇的话,又暗暗打探了一番,便琢磨出来了。如今大房最厉害的,或许不是大老爷大太太,而是那个年纪小小的大姑娘。
大姑娘才管着尺璧院和叠章院,二太太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今管家一应事宜,仍是落在了大太太的手中,大太太管家五年,可不曾有这样的手笔!
如今既然顾琰诚心来招揽,山青焉能不动心?他不想一辈子都只是在前院奔走,然后凭着年资做个等闲小管事。
儿子、儿媳、女儿都作了相同的选择,张兴还有什么话说?
张家的选择,在顾琰的预料之中。从水绿的为人和关氏的品性,就可以知道张家会有什么选择了。
见微知果,这是顾琰的本事。除了张家为顾琰所用,顾家还有着更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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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章 成长
自连氏幽居礼佛堂后,二房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玉堂院的顾玮。
顾重庭镇日在朝办公,在顾家的时候本来就不多,迩言院之事后,就连甘棠院也没有回过了,都是宿在姨娘处。
顾道往和顾道彷大多在官学,不知道是羞于有连氏这样的母亲,还是愧见祖父与大伯,只有官学放假的时候,才回顾家一趟,也都是匆匆就离开了。
顾玮并不像父亲和兄长们那样有处可去,只能待在顾家后宅之中,所感所受比父亲兄长都来得更复杂更猛烈,母亲的幽居、二房的失势、下人的对待,似乎令她一夕间成长了。
连氏所谋的事情,顾玮并不是不知道,在知道黛蓝被连氏收买之后,顾玮暗地曾想象过,从二房嫡长女变成顾家嫡长女,会是何等的风光,或许走路都生风。
这些本来她没有想过的事情,看着有机会落到她头上,她怎么怎么能不多想?
是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尺璧院中的顾琰被祖父厌弃,等待大房蔫下去。不料她等到的,却是自己母亲出事,却是二房被祖父厌弃,她也从备受宠爱的娇娇女,一下子尝到人情冷暖。
她跟着连氏跪在松龄院的时候,是那么无措和惶恐,可是连氏在去礼佛堂之前,语气和缓地告诉她:“这一次,是母亲输了,棋差一着,输在太心急,以致着了道。顾家后宅之中,你此后最应忌惮的是大姑娘,是她,才让母亲有今日之祸……”
顾玮不明白,她不明白那个简单娇弱的大姐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厉害了,能让自己的母亲落到这样的境地。
可是连氏去了礼佛堂之后,二房所有的改变,便让她明白了。大房真正厉害的,不是在叠章院中养胎的大伯母,而是尺璧院中的顾琰!
如今,母亲幽居,母亲寥落,可是顾琰,顾琰却管着顾家家事,从管事到粗使丫鬟,每个人见到顾琰的时候,都会头低几分恭敬几分。
这些奴才惯会拜高踩低,这是顾玮早就知道的,以往她是被高高捧着的,如今一旦失势,才知道这当中滋味,是如此难以忍受。
祖父并没有因为母亲的事情而迁怒她,玉堂院的一应待遇,仍是和以前一样,她身边的听琴、鼓瑟等大丫鬟并没有被替换,可是谁都知道,二房的三姑娘如今,甚至比二姑娘顾瑜还不如了。
是了,顾瑜还可以去尺璧院讨好奉承顾琰,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不管二房怎么样,她还是那个不受宠爱的庶女,连氏得势或者不得势,她的损失都不大。
可是顾玮不一样,顾玮是连氏的嫡女,连氏所作下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承受者。就算不出玉堂院,顾玮都能知道那些下人暗地里是如何暗讽她的。
“瞧瞧,二房的心也太大了,想对大房做手脚,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活该!”
“唉,可怜我们被分在二房当丫鬟,看样子要想办法跟尺璧院的丫鬟打好关系才是了。”
……
这些,都是经过听琴等丫鬟传到顾玮耳中的,不知道是不是她们都觉着连氏没有再出礼佛堂的一天了,所以不忌惮听琴将这些话听了去。
再说,就算连氏出了礼佛堂,也不会为了这几句闲话要怎么处置这些下人,她们门儿清,暗地里说话才这么没章没法。
“姑娘,她们……她们太过分了!这些白眼狼……”这一日,听琴又听到了这些戳心窝的话,忍不住在顾玮面前哭红了眼。
听琴曾在尺璧院受过杖责,对尺璧院及大房恨之入骨,每日都盼望着大房出事,她好报当日之仇。就算如今二房变成这样,听琴对大房的恨意依然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嫉恨了。
凭什么杖责了她的人,可以活得这么逍遥快活?听琴万万不甘心!
听琴心知,就算她去大房投诚,尺璧院的人也不会相信,还不如这样,始终和自己的主子站在一起,得到顾玮无比的信任,将来若二房有势起的一日,她的耻辱才能雪清。
所以她比以往服侍顾玮更加尽心细致,自然也令顾玮感念,成为了顾玮第一得信的人。
“这样的话语,这些时日听得不少了,管她作甚,自有人去磨她。”顾玮正在抄着佛经,神色十分淡然。
从最初的惶恐,到中间的不甘,再到现在的平静,顾玮这些心路历程,听琴或许知道,却不是那么明了。
听琴想不通,自己的主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对付大房,反而整天在玉堂院里抄佛经,这样有什么用?就是去松龄院求求老太爷,也比抄经强啊。
听琴仍想撮掇着顾玮去大房闹事,就算大房不能伤筋骨,撕了他们的脸皮也好。
“这些,你切勿说了,专心在玉堂院当差,管好你自己嘴巴,不然到时候我都保不了你。”
顾玮望了听琴一眼,敲打道。听琴的确是最忠心,患难之中见忠诚,这一点的确让顾玮满意,但从这些话听来,却是蠢了些。
现在,是去大房闹事的时候吗?如今老太爷正恼着母亲坏了顾家家风,又怎么会饶恕母亲?求情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安稳在玉堂院中,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母亲就是因为心急,才有这样的下场,如今的自己,万万不能重蹈母亲的错误。这一点,如果听琴还想不明白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玉堂院好了!
顾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是听琴却一缩,知道姑娘的确是生气了,便懦懦地说道:“姑娘,奴婢知道了。”
顾玮便没有再理会听琴了,仍是专心致志地抄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专注。随后吹了吹自己的字,眼神熠熠有光。
“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只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离他、再待几年且看他!”
佛经如是说,顾玮心中也作如是想。如今的她,只能蛰伏着,静待反扑的时机。不得不说,二房所遇到的这些事,让顾玮迅速地成长了。
顾玮的成长,顾琰当然有所觉。当水绿暗暗说三姑娘一心一意在玉堂院里抄佛经的时候,顾琰不由得浅浅一笑。
“三妹妹,的确是长进了。”顾琰说着和此前一样的评价。这样的顾玮,令她多了几分忌惮。
039章 陆家有女
顾琰让水绿密切注意着玉堂院的动静,若是顾玮一直安安静静那就最好,顾琰就是怕顾玮像那冬眠之蛇,醒来后会狠咬一口。
虽然知道万没有百日防贼的道理,但除了更加审慎地防备,顾琰并不打算对顾玮再做什么,若此刻对顾玮动手,那么她和前一世的顾重庭和连氏又有什么差别呢?
重活一世,她是心肠冷硬不假,却没有沦为豺狼,这一点,顾琰拎得清。
这一日,安静已久的尺璧院,响起了阵阵笑声,银铃般的笑声,令笼子里面的小圈忍不住掩掩耳朵。
“阿璧,你什么时候养了个这么好玩的小东西?你看,它还会掩耳朵,太好玩了!”尺璧院内,一个姑娘好奇地看着笼子里的金环鼠,这样问道。
她身穿一身金丝涛水波缭绫,黑鸦鸦的垂鬟分肖髻上插着飞燕金钗,这样富贵飞扬的打扮用在她身上,显得无比熨帖,并没有时下经常出现的衣钗胜人的情况。
这姑娘,容貌太艳丽了些,就算尺璧院这里站着姿容上好的顾琰,所有人第一眼见到的必定就是这姑娘。
顾琰见到这姑娘的样子,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姑娘容颜优于自己是件恼怒的事情。
这姑娘,就是刑部尚书陆清的嫡孙女陆筠。她能肆意张扬地穿着价值千金的缭绫,不仅仅是因为祖父陆清是刑部尚书,还因为她娘亲是赫赫有名的长邑郡主。
长邑郡主是薨逝的荣亲王之女,荣亲王当年是为了救崇德帝而身死,故而世人皆知崇德帝因此对荣亲王唯一的掌珠长邑郡主恩宠有加。
长邑郡主甚至要比崇德帝所出的安昌公主、安荣公主还得崇德帝的喜欢。陆筠是长邑郡主唯一的女儿,莫说她是穿着缭绫了,就算她穿着云锦,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我都不明白娘亲,似我等人家,又不用凭着赏花宴才能嫁得好,为何要拘我学什么赏花宴礼仪!”见顾琰只是笑着,陆筠想起自己长时间没能出门,一径地发着牢骚。
“郡主也是为你好,再说,就算不为着嫁人,难道还让人说行仪有失不成?”顾琰笑着劝慰她,心想着长邑郡主的确将筠姐姐保护得太好了。
陆筠比顾琰还年长两岁,听这些话,却恍若她比顾琰还要小。若非父母疼着护着,她又怎么如娇儿一样?
“我也知道……我见到过娘亲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是气她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陆筠低下了头,在顾琰这个最亲密的好友面前,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
陆筠的父亲陆居安是个大才子,大定都有名的大才子,素来无心仕途,近年来更是寄情山水,一年之中难得有两日在京兆。
陆家能有今日势盛,是靠陆清和长邑郡主撑着的,陆筠知道这些,可总是不满娘亲当她长不大一样。
“那不就好了?郡主只有你一个孩子,当然是为你着想的,她既然拘着你学习礼仪,自然有她的道理……”顾琰微笑着说道。
长邑郡主,的确是最疼陆筠的,不然后来也不会为了给陆筠报仇,几乎戮尽了崇德帝的血脉。
当年筠姐姐死了之后,她亲眼见过长邑郡主颠狂悔恨的样子,长邑爱女之心,顾琰绝对不会怀疑。
想到这些,顾琰脸上的笑容倏地隐了下去,当年筠姐姐死了之后……她见到旧友只顾着高兴了,却差点忘了,眼前肆意张扬的筠姐姐,是如何凄惨的死去!
顾琰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筠姐姐这样备受宠爱的人,出嫁之后竟然会受那样的折磨,谁能想得到?
“阿璧,今年的赏花宴你会参加吧?我可不想跟着安昌她们,到时候我们一道,还不至于那么无聊。”陆筠的目光仍在小圈身上,并没有发现顾琰的变化。
“好的……我应该去参加……”顾琰点点头,强露了一抹笑容。
她的目光掠过了陆筠身边的两个丫鬟,她们气度沉着,虽是下人,言行间却是不卑,想必这两个人是长邑郡主精心**的。
这两个丫鬟在,顾琰不能透漏什么,此刻的长邑郡主,还是一心想着将陆筠嫁入皇家,若是她知道自己想坏了这事,说不定不但救不了筠姐姐,还会为自己惹来祸事。
顾琰不惧祸害,却不能平白受这祸害。
陆筠似乎也有话单独和顾琰说,她看了一眼那两个丫鬟,说道:“沧海,桑田,你们两个先退下,我有话和顾家姑娘说。”
这是命令的语气,那两个丫鬟对望了一眼,立刻说道:“是的,奴婢在门外听候姑娘的吩咐。”
说罢,那两个丫鬟就和水绿、杏黄等丫鬟一起,退了出去。
顾琰一直看着那两个丫鬟,见到她们脚步轻盈的样子,不禁眼一眯。这样的脚步,似曾相识,善言就是这样行路的。
这两个人,是练家子,想必在门外,可以清楚听见内里的说话声,难怪会这么顺从就退了出去。
“阿璧,你在空翠山发生那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可好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屏退丫鬟后,陆筠小声地问道,眼神甚是关切。
原来她让丫鬟退下去,是问这样的事情,怕伤着自己的自尊,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丫鬟听到,这才慎重起见。
顾琰感到眼眶一热,这就是筠姐姐,虽然肆意张扬,但对自己情真意切的筠姐姐,前一世就算在那如牢笼之地,仍想方设法救济自己的筠姐姐!
顾琰摇摇头,语气有些沙哑:“已经没什么了,筠姐姐放心,如今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就算我办不到,你知道我娘是很厉害的,没有多少人敢惹她!”
陆筠既骄傲又得意地说道,脸上的笑容绚丽得夺人眼目。
可惜,这样的笑容,自顾琰去福元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筠姐姐,自那年的赏花宴后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这一世,绝对不能再让她嫁给三皇子那样的人,绝对不能让她凄惨地死去!——顾琰暗暗下决心,同时也疑惑不解。
崇德九年的赏花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但长隐公子在其上病死,就连筠姐姐也被爆与三皇子有私,更因此成为三皇子妃,为什么会这样?
040章 皇库之争
(新年第一天,祝大家万事如意,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哈哈~~)
直到陆筠带着丫鬟告辞,顾琰都没有告诉陆筠前一世的事情。
一是这事她不知如何开口,二是陆筠话语中透出来的信息,让顾琰暗暗纳闷。
长邑郡主给陆筠灌输的思想,就是让她做崇德帝的儿媳,这没有陆筠选择的余地,唯一的差别,是嫁给哪个皇子。
陆筠说,近日她的祖父与娘亲,对此事起了很大的分歧,陆清是坚决反对将孙女儿嫁入皇家,便顾不得脸面,与长邑郡主吵了起来。
“娘亲顶撞祖父,说我无论如何都要嫁到皇家去!”陆筠如是说,笑容有些寥落。
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越是肆意张扬,便越多事情不能自主。有所得,就必有所失。
顾琰无言,只能紧紧地握着陆筠的手。
长邑郡主在想什么?她以为将筠姐姐嫁入皇家,就是最好的保障?可是她自己就是从皇家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而且长邑郡主后来的悔恨和复仇,都表明她其实对崇德帝也没有那么忠心。崇德帝、三皇子、长邑郡主,父子、叔侄、姑侄,看着似乎有颇多怪异之处?
顾琰知道不仅仅如此。在她看来,要在赏花宴上阻止陆筠接触三皇子,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这事,防得了一次,防不了两次,要真正能帮助陆筠,就必须断绝了长邑郡主将女儿嫁入皇家的心思,这一点,尤其难!
她不能冲到长邑郡主面前,告诉她筠姐姐嫁给三皇子,不到半年就会死于非命。先别说郡主信不信,就说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这事,还是要徐徐图之,先应付了赏花宴这一关再说,最后顾琰这样想道。
顾琰想不明白的事情,不代表有人想不明白。对于长邑郡主其人,沈家两父子比旁人都清楚。
“没想到,长邑郡主竟替皇上管着私库,难怪当年郡主下嫁居安,皇上会同意。”沈肃摸摸白胡子,似笑非笑地说道。
沈度点点头,眼中的意味和沈肃差不多,他回道:“谁都以为长邑郡主得宠,是因为荣亲王之故,没想还有这一则。看来,三皇子也知道这一点了,近日动作颇多就是想要私库力量了。”
崇德帝的私库,就是大定的皇库,是和京兆户部国库、江南银库并称大定三库,其占有大定总钱粮的十一,建和年间的尚书令赵贞曾称:“皇库银、米非战乱不能用,多为存留奠后之用,得者望后势。”
对于皇家子弟来说,得皇库者得储贰,可见大定皇库的重要。
沈度原本和京兆官员一样,都以为皇库是由崇德帝信重的大臣掌管,若不是陈维和几个虎贲士兵发现了端倪,他还真想不到!
大定十一的钱粮握在一个女人手中,皇上此等做法,果然不是臣子所能料的!
“皇上对三皇子,可真是厚爱的,诸皇子之中,独独一份。”沈肃还是那副语气,眼睛眯了起来,看不出笑或是不笑。
长邑郡主掌私库这样的事情,沈家花了这么多心力才查得出来,若不是皇上主动告诉三皇子的,三皇子会查得出?
这一点,沈度和沈肃的想法差不多,看来,就算皇上春秋鼎盛,也在思考继位者的问题了。
本来,沈度对于谁是将来的皇上这一点,没有多少想法的。可是三皇子……既是宫中淑妃的儿子,又和成国公府过从甚密,这就让沈度有点想法了。
“若是私库归了三皇子,将来的势局就定了,这就没什么意思了……”沈肃话没有说完,可是沈度早得其昧。
虽然皇上还没册立太子,但是京兆官员都省得,最有希望的就是三皇子。看来皇上心中也是作如是打算,也在早早为三皇子谋划了。
二皇子和五皇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就算他们势力微弱,若是联合起来,就算没有一争之力,也有一害之力。
崇德帝私心疼宠三皇子,没有确立他为太子,就避免了在这个位置上可能受到的冲击和伤害,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所以沈肃才会说“皇上对三皇子,独独一份。”
只不过,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帝恩这种东西,向来不定,那个位置一日没有定下,就一日让人心难安。
心难安,自然就要做些什么了。这种心思,是个人都会有,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诸位皇子?
这点,沈度看得很透,他就等着看某些人做作死。
沈度缓慢地说着他的安排,以让沈肃听得更清楚,他那金石碰撞的清泠声音,听得沈肃频频点头。
“如此甚好,这一场大戏,总要多些人来演才好,不然太无趣了……”沈肃如是说。
此刻他须发皆白,身躯微微佝偻,和寻常老人无疑,只有双眼透射出来的光芒,才让人秫然一惊。
崇德帝的几位皇子,都是年满十五岁就出宫,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都先后开府建幕,他们的府邸都距皇城不远。其中,离太平前街不远的朱雀东路,就是三皇子府所在。
三皇子府占地不大,奢华也比不上勋贵之家,但是自五年前三皇子在这里开府,京兆官员就越发重视这里,说不准,这里就是潜龙之所。
此刻在三皇子府内,三皇子朱宣明坐在上首,神色冷峻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官员,一言不发。
“殿下……殿下,下官不知为何二皇子和五皇子突对陆家特别殷勤……请殿下责罚……”
这名官员,乃刑部郎中冯祖辉,是三皇子暗中力捧的官员。近来他奉命密切查探主官陆清家,有以上发现。
在被三皇子询问时,却哑口无言,他多方查探,都不知道二皇子和五皇子为何对陆家突然这样亲近。
这么明摆着的事实,却不知道原因,冯祖辉一时心中惴惴,生怕主子责罚。
“冯大人想必最近心羁家事,无从察觉陆家的事,亦情有可原……殿下,且饶了冯大人这一次吧。”
秦绩坐在三皇子左下,出言求情道。
冯祖辉听了这话,感激地朝秦绩看了一眼,随即又有些郝然。
心羁家事……最近他的确过于宠爱家中的小妾了,以致旁事都不想。
三皇子听了秦绩的话语,一双漂亮的凤目眯了起来,脸色稍霁。
041章 各有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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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性情手段最似崇德帝,皆是心狠手辣之辈;但其相貌,则与生母淑妃最像,男生女相,极尽富贵。
此刻三皇子脸色稍霁,声音随之柔和了:“起来吧,此次失察之罪,就先记着。且仔细查探,务必清楚陆家对两位皇子是如何看法!”
冯祖辉不知道的事情,三皇子知道得很清楚。老二和老五会对陆家殷勤,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和自己一样,知道了长邑郡主是掌皇库之人,是想拉拢陆家来了。
难道父皇也将长邑郡主掌握皇库的事情告诉了老二和老五?这么说,父皇也不只是对我看重的,或许在父皇看来,每一个皇儿都是差不多的。三皇子忍不住这样想道,当初崇德帝告知他这个消息时的喜悦慢慢消了去。
这二十年来,三皇子身为崇德帝的皇子,有一个以铁血手段登上帝位的父皇,会有这样多疑,也不奇怪。
淑妃是个异常聪明的女人,她自小就教导三皇子以崇德帝的喜好为喜好,以崇德帝的厌恶为厌恶;又教导三皇子要先将崇德帝当君主,然后才能将其当作一个父亲……
凡此种种,都在三皇子过往二十年岁月里进行,故而三皇子最似崇德帝,最受崇德帝的看重。
然而这些在三皇子本人看来,都如天际流云一样,没有固定的根基。虽则人人都说登大宝最有希望的就是他,然而一日未正式册立太子,他就一日提心吊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他这样的地位和势力,如果被册立的太子不是他,那么下场唯有一死。
熟读史书,又精于帝王宫事的三皇子,对历朝历代每个死于非命的皇子,记得尤其清楚,他怕自己会有同样的下场。
尤其他年已及冠,早就过适婚之龄,崇德帝仍是一次次驳回三皇子府长史请婚的折子,这让他尤其不安。
包括淑妃在内的所有人都告诉他,崇德帝压着他的婚事,是为了给他择一门更盛更配的人家,他姑且听了,却不敢完全相信。
连尚书令的嫡孙女都不配,哪里还有更相配的人家?——这是三皇子之前的想法。
如今,他就不那么想了。得皇库者得天下,为了国之十一的钱银,他觉得陆家那个姑娘才是最相配的。
是以,绝对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殿下,二殿下已经成亲,不足为虑;单从年龄上来说,五殿下胜算不小,就是不知道皇上和郡主那里,作何想法……”
冯祖辉退下去之后,秦绩出声道,为皇子分析着陆家的情况,只是声音听着有些阴郁。
为三皇子谋划,助他登上那个至尊位置,是秦绩心之所愿,但为三皇子谋划婚姻大事,又是情之不受,然而……势至于此,就算他再多的不愿,也不能说些什么。
三皇子看了秦绩一眼,然后缓慢说道:“你且放心,我就算与陆家女成亲,也是为了皇位罢了。”
这一句话,还有他凤目间漏出的点点情意,让秦绩心头激荡,忍不住微笑起来。
是了,就算殿下成亲,也不会耽于夫妻情意,我有什么好不愿的?不过是一场谋划而已!
“殿下,我有一计,可抢在二殿下和五殿下之前,让那陆家女只能与殿下成亲!”秦绩思考片刻,这样说道。
这个计划,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最容易有收获,意外也小,想必殿下会如愿的。
“哦,什么计?”三皇子凤目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样的姿容和风华,令秦绩目眩神迷,觉着眼前的三殿下,要比任何一个京兆贵女来得吸引。
“殿下,这个计划是这样的,就是赏花宴那天……”秦绩的声音如流水缓缓淌过,又似**间喃喃呓语。
说着的内容,却是令人心寒的设计。
且说,尺璧院内,顾琰正听着水绿的禀告,神色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顾玮会一直安静缩在玉堂院中,不料早上她竟去了叠章院,恳请傅氏带她去赏花宴,还在傅氏面前掉了泪。
本来,若是连氏没有进礼佛堂,必定也要带着顾玮去参加赏花宴的,这一年一度的京兆少女盛事,顾家这样的人家,怎么都会参加的。
眼见着以往活泼的侄女变得谨小畏缩,生怕自己不答应似的,傅氏便对顾玮起了恻隐之心。
傅氏虽恼连氏心肠歹毒,却想着恨不及儿女,又见顾玮着实可怜,便答应了赏花宴那日,会带着顾玮同往。
“三姑娘昨晚去了礼佛堂……”水绿小声地说道。
顾琰点点头,表示知晓,只看着笼子里的小圈,没有说话。
连氏虽不得出礼佛堂,可是顾道往顾玮这些儿女,却可以去礼佛堂尽孝,祖父顾霑对此是默许的。
顾玮去见了连氏,然后便有叠章院请求一事,或许是顾玮自己真的想去赏花宴见识见识,又或许是连氏有了什么交代谋算,都说不准。
“那一日,你跟着三姑娘,寸步不离!”顾琰想了想,这样说道。
她不知道顾玮有什么谋划,但不能不提防。最简单又是最直接的地方,就是让人跟着顾玮。
水绿这些日子变得更加谨慎沉稳,那日由她跟着顾玮,就不怕出什么事了。
安排好顾玮的事,顾琰的心头并没有多少轻松。眼见着赏花宴一日日近了,她还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可以帮助陆筠,又可以消了长邑郡主的念头。
帮陆筠躲过赏花宴一劫的办法,倒是有了,可是顾琰认为此乃下下之策,没有到万不得已,还真不想用。
就在顾琰百思而不出计的时候,帘子被人匆匆撩起,一脸惶恐的杏黄和靛青急急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小圈……小圈不见了!”杏黄倏地跪了下来,声音听着快哭了。
靛青也跪了下来,脸色惊惶无措。
她们都很清楚,养在笼子里的小圈有多得姑娘的喜爱,姑娘每天不管多忙,都要去逗一逗小圈的。
可是,如今这个小东西不见了!
顾琰的眉眼沉了下来,杏黄这么精心照看着金环鼠,它是怎么不见的?
042章 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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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顾琰听杏黄说清楚金环鼠不见的情况后,沉着的脸色渐渐和缓了,到最后还衔着一丝微笑。
那笼子的门是关得很严实的,杏黄前一刻喂它的时候还在,不过是转眼和靛青说几句话的功夫,笼子的门就打开了,小圈就不见了。
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有别人经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它自己开笼门离开的。想起金环鼠的本事,顾琰一点也不怀疑这一点。
“没事,金环鼠最通灵性,它想走的话,你们也留不住,不怪你们。”顾琰摆摆手,让两个丫鬟起来。
杏黄听着顾琰的笑声,一脸懵懂的样子。姑娘不是最喜欢小圈的吗?怎么小圈不见了还这么高兴?
靛青是黛蓝离开之后,从尺璧院中的二等丫鬟里面提上来的,贴身伺候顾琰的日子尚短,就更不明白顾琰在想什么了。
“没事,说不定它回自己回来的。你们都不要太紧张了。”见到两个丫鬟这样,顾琰再次说道。
金环鼠自己开门离开的事情,不是正说明它通灵性吗?这些时日以来,看它在尺璧院适应得很好,每天吃饱了就是睡,不然就是翻起肚皮晒太阳,跟大爷似的。
就小圈那样的懒洋洋的性子,怎么也不舍得杏黄的精心“服侍”吧?说不定还会回来。顾琰乐观地想道,现如今,也不能去哪里找它,就只能等着它自己回来了。
不过,这顾家不小,京兆也极大,这小东西会去哪里呢?
此刻,在延喜大街的沈宅,沈度一脸怪异地盯着在他靴子边滚来滚去的金环鼠,那么圆碌碌的一坨,大爷似地求抚摸求表扬,让他哭笑不得。
他知道须去深山寻宝,却没有想到,会有宝物自来寻他!
这种珍贵的金环鼠,就算他着人费尽心思找寻,如今也只有两对!如今,竟然凭空跑来这么一只,还这么一副亲热的劲儿!
会不会太搞笑了?
一旁的仆从同年仔细地瞧着那圆滚滚的金环鼠,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遂不确定地说道:“少爷,你先前不是接生过一只金环鼠吗?会不会就是那只?”
听得同年这么说,沈度便记起了先前一则事情。本来事关珍贵的金环鼠,他是不会忘记的,但与同年说的事情一起出现的,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约是两个多月前,他带着陈维等人暗中护送致仕的前御史大夫孟云卿返回江南老家,却在湖州府毗山一带遭到伏杀。就在毗山这个地方,沈度碰上一只金环鼠,一只大腹便便将要生产的金环鼠!
沈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救了那只金环鼠,或许是那只母鼠湿漉漉眼神无声的祈求,让沈度起了恻隐之心。
当时他用黑纱幞头兜住了那只母鼠,在厮杀之间,他还亲眼见到了一只小金环鼠出生,等到他斩尽杀手把控住毗山局面的时候,发觉那只母鼠和小鼠早就不见踪影了。
事后,他全副心力追杀那些杀手的来历,很快就不记得有金环鼠这事了,如今听了同年的说话,才恍悟。
“……你主子我就兜了它一下,它不会真记得我吧?”沈度看着仍在靴边滚得欢的金环鼠,一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他知道金环鼠甚通灵性,却没有想到会通成这样,也太神了吧?!再说,这圆滚滚的小东西,是干什么来了?
“或许,是报恩来了?”同年憨憨地说着,他只习惯拿着刀剑跟在主子身边,还真不习惯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
“……”沈度抬头望望天,再看看脚下的金环鼠,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将这小东西带到东园去吧,老爷应该会喜欢它的,那边也有照料的人。”最后沈度这样说道,打算将金环鼠送给沈肃,沈家所养的那两对金环鼠,也是一直养在东园的。
沈度没有想到,这只金环鼠是被他送到东园了,沈肃也很喜欢这个小东西,可是等到晚上沈度在书房办公的时候,却发现靴子有什么在蹭啊蹭。
沈度心里一紧,暗想道不是吧?
低下头一看,果然仍是那只圆滚滚的金环鼠,它正咧着嘴,一脸谄媚地看着沈度,小短爪还在晃来晃去。
在一只老鼠脸上看出谄媚的表情,沈度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可是这一幕,是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
“你是来找我的?”沈度叹息一声,没有驱赶它,反而正正经经地问道。
“吱吱”金环鼠叫着,然后点点头。
是真的在点头,像个人一眼,可见它完全听得懂沈度的问话。
见到此,沈度的眼闪过一抹亮光,仿若稚童见到了好玩的东西,兴致盎然。
“你从何处来?”沈度继续问道,问了最想知道的事情。
这只小老鼠出现得太突然了,且不论是不是当时他救下的那一只,就只看这圆滚的身躯和光滑的皮毛,就知道这是有主之物。
他在毗山上见到的那只母鼠,还有家中两对金环鼠在饲养之前,都不似这么……滋润。
还有那副“快来讨好我”的神态,显然可见平时是被精心照看的,这样的金环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边?它从何处来?
金环鼠仍是在“吱吱”地叫着,小短爪指了个东南的方向。延喜大街的东南?位置太大,指向甚不明确。东南有宣平大街、同福街
、东澄大街等等,到底是哪里?
可怜的金环鼠,小短爪一直指着东南的方向,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沈度,却发现眼前看似聪明的年轻人根本无法领悟它的意思。
它的小短爪无力地垂了下来,小屁股坐在地上,作出了叹气状。
这副模样,看得沈度哈哈大笑,所有的怀疑和顾虑瞬间消失,他此刻真的觉得,这就是他所救的那只,它来凑亲热来了。
才这样想着,就见那只小金环鼠双爪扒搭着他的衣服,一副往他身上钻的样子。
“你这个小东西……”沈度弯下了腰,将小金环鼠掬了起来,无奈地说道,然而眼里却带着笑意。
若有有朝臣见到这情景,必定会愕然张着嘴,这个年少的天子近臣,令人又妒又忌的中书舍人,竟一本正经地和一只老鼠对话。
说出去都没有人信!
043章 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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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中书省的官员神色有些怪,主要是他们发现了沈度沈大人有些不一样。
在中书省,没有人会忽略沈大人的存在。不仅几个七八品的主书、主事们,就连中书侍郎杜预、陈恪,都对他特别上心。
年轻而居高位,文官兼领武职,还有一个让人闻而色变的义父,这都是中书官员关注沈度的理由。
是以,当他们发现威严静肃的沈大人,忽然柔和亲切起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看错了!
然而,他们揉揉眼,再次细看的时候,只见沈大人嘴角微扬,眼里含着的不是温柔是什么?!
中书省官员意识到这一点,顿时有些呆滞。温柔的沈大人……这画风似乎有些不对。
“沈大人……”知制诰何缜走到沈度面前,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止住。
“何大人,请问有何吩咐?”沈度站了起来,语辞恭礼地问道。
何缜年已四十八,比沈度年长太多,且性情真率,虽然他们同/居中书舍人之职,但沈度言行间都把何缜当长官长辈,很难以平辈同僚论。
“呃……没要事,就问问彰孝治之册起草得如何了。”何缜笑眯眯地说道,目光一直在沈度的左袖上徘徊。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沈大人,你左袖里是不是藏着东西呀?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呀?
何缜到底没有问,虽则他有着熊熊的八卦之心,却知这事问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总觉得沈度的左袖晃动的频率高了一些,但又想着所有人都要过宫卫检查才能进来,不可能藏东西,他肯定是看错了。
何缜的目光,沈度当然见到了。他从容地侧了侧身,然后琅琅说道:“草册有皇上赐言曰:刑於四海之风,必务先於孝治,惟是事亲之礼,盖存有国之规……”1
何缜耐着心听沈度说完孝治草册的事情,最后还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只是心情有些郁闷,末了还想抽自己一巴:叫你八卦,沈大人的嘴巴怎么可能漏一丝风出来?!
何缜一离开,沈度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为什么要粘着我?万一让人发现了……”
绯色宽袖里面,是金环鼠,它瞪大黑溜溜眼睛,几根鼠须抖了抖,嘴巴笑咧着,没心没肺的样子。
就这样,金环鼠在中书省陪着沈度。没人的时候,就趴在他脚边,听到声响的时候,就溜的一下躲起来。
当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怎么都撵不走的时候,他只能听任之了。
就算沈度回到了延喜大街,金环鼠仍时不时打滚卖萌,让沈度觉得轻松许多。
恰这时,仆从同年来禀告了:“主子,陈都尉来了。”
前些天,沈度领了虎贲中郎将一职,引起了朝臣的攻讦,但对于虎贲士兵来说,沈度的职务宣之众官,是很开心的事情。
最起码,以后去找沈度,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反正是为了公务,谁知道私底下谈的是什么?——陈维就是这么想的。
当他办妥沈度交代的事情之后,便上门了,就算有人盯着沈府的大门,也不怕。
“主子,刘夫人那里失败了,长邑郡主仍是属意三皇子。”陈维说道,事不成,他多少有些郁闷。
“这事不成不在于你,不必自责。只要皇上那里不改变主意,郡主便不敢动。我还以为刘夫人的话语,郡主会听得进去。”
沈度宽慰着陈维,的确,这事不成,和陈维是没多大关系的。
沈度在知道长邑郡主有意让女儿许配给三皇子后,就去找了国子监丞刘元进的夫人齐氏,让她当说客,在长邑郡主面前,陈申嫁入皇家的种种不幸。
刘元进职卑,但京官很少人知道其夫人齐氏是长邑郡主好友,她们识于少时,这份情谊深厚而纯粹。
齐氏是个聪慧的人,她之所以答应沈度去劝说,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她看透了一点:无情最是帝王家。
尤其是三皇子最有希望登上帝位,登大宝者无私爱,齐氏不愿好友唯一的女儿遭遇宫闱斗争,而且她认为陆筠那样的性子,在宫中根本生存不了。
齐氏不知道长邑有什么考虑,但她可以预见长邑将来必定会后悔伤痛,才登门拜访陆家。
可惜……长邑郡主并不接受。
就算她知道齐氏这些话衷心情实,仍是不接受。
长邑郡主执意如此,沈度的办法,自不可行。
“五皇子似有些异动,属下疑心他在赏花宴会有动作,已经让人盯着了。群狼环视,郡主让女儿去参加赏花宴真是不当!”
陈维没忍住,这样说道,对长邑郡主的做法极不认同,就差说一句没脑子了。
这样的话,也就是陈维敢说。不知道是不是少时的经历影响,陈维并没有像大定其他武官一样,对皇家有种天然的畏惧。
这一点,是沈度最欣赏的,或许也是沈肃当年将陈维放进虎贲军的原因。
沈度笑了笑,长邑郡主执掌皇库,又岂是没有脑子的人?只是不知道她在图谋什么罢了,不管图谋什么,拿唯一的女儿去涉险,终究是下策。
“赏花宴那天肯定不太平,找几个人去跟着陆家姑娘,让所有人都谨慎。”沈度最后下了这样的指令。
他不能令长邑郡主改变想法,却万万不能让心怀不测的人得逞。
沈度并不知道,齐氏那一番说话,对长邑郡主并不是没有影响。
齐氏离开之后,长邑郡主就有些心神不宁,齐氏那句“无情最是帝王家”的话语,像铭文一样刻在长邑郡主心中。
她只得吩咐下人煎了宁神茶。纵如此,晚上仍是噩梦连连。
梦中,长邑郡主见到了自己最珍爱女儿陆筠,见到了女儿出嫁后的种种画面。
梦中,女儿穿着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出嫁;
稍一转,女儿面容消瘦,正与三皇子各位侧妃争斗;
到了最后,女儿穿着一身白衣,嘴里不断吐着鲜血,死在了坤宁宫丹陛之下。而她自己,则站在丹陛旁边,女儿的鲜血浸染到她脚下,粘稠浑凝……
“啊……筠儿!筠儿!”长邑郡主惊恐地尖叫起来,却感到自己摇摇晃晃。
她疲惫地睁开眼,却见到自小跟随自己的郭嬷嬷一脸关意。
原来是噩梦,幸好是噩梦……长邑郡主迷迷糊糊地想着,却觉得梦中的鲜血有如实形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
而这时,外面烛光洞亮,且传来了一阵阵喧闹声。
题外话:1语出欧阳修,我觉得很有道理,借用一下。另外,中书舍人都可以起草诏令,但专职那个人,才叫知制诰。
044章 谁都不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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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长邑郡主又喜又怨,喜怨之后又心跳加速脸色发红的,是她相公陆居安回来了。
说起来,陆居安这个大才子,已经一年多没回过京兆了。
而他回京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许陆筠参加赏花宴,惊得长邑郡主一愣一愣的。
“我陆居安的女儿不愁嫁,不用参加那劳什子赏花宴!”面对长邑郡主的询问,陆居安回答得神态骄然。
的确,陆家女儿不愁嫁。
“可是,京兆权贵少女都会去参加赏花宴,若是筠儿缺席,不太好。”长邑郡主耐着心,说了一个简单的理由。
她爱慕陆居安,对于他的文气才华也一同珍视,故不想他羁縻俗事,关于皇库、皇上种种打算,不会过多和他说。
陆居安只知道她管着皇库,但执掌之下的千丝万缕,他一概不知。——长邑郡主所以为的。
陆居安静静地看着长邑郡主,直到她双颊泛起了红,才哈哈笑道:“当年,你不也是没有去赏花宴吗?”
长邑郡主想起了当年的事情,脸就更红了,慢慢低下了头。不管过多久,她对着陆居安总有这样的羞赧。
“好了,好了,那天就让筠儿陪着我吧,不用去了。”陆居安再一次说道,语气很柔和,也很坚决。
长邑郡主抬头看着陆居安,见他风采一如往昔,虽则慕之,但关乎上意,她不打算改变,便想出口反对。
猛地,她想起昨晚的噩梦,大红和鲜血似乎在眼前,她顿觉脚下那种滞重感依然,说出来的话就变成了这样:“……相公说的是。”
陆居安听了这话,眉眼都笑了起来,看着长邑郡主的目光无比温柔,在她低头的时候,眼中才闪过几丝深意。
他的心中,再次坚定了之前的想法:就算长邑掌着国财十分之一,她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女儿,我一定会守护!
这样的夫妻交谈,在宣平大街的顾琰一点都不知道,当她接到陆筠的书信时,大吃了一惊,实在出乎意料。
陆筠在书信中说,父亲返回京兆,赏花宴那一日恰好要陪着父亲,就不参加了。
顾琰看着简单的几行字,忍不住失笑。陆筠不去了,就这么简单,又理所当然。
是了,只要陆筠不去参加赏花宴,就可以避过那一劫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不管怎么说,陆筠不参加赏花宴,让顾琰一直忧虑的心放了下来。她这段时间日思夜想,都找不到绝对稳妥的办法,如今陆筠不去了,当然最好。
心轻之后,顾琰便想起陆居安来。对这个大才子,顾琰所知不多,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始终陪着疯疯癫癫的长邑郡主。
她记得,前一世陆居安直到陆筠出嫁才回京兆,怎么这一世提前那么多?
“一切都不同了……”顾琰喃喃自语。她所知的那些事,除了表哥傅铭,再无可说之人。
说到底,这一世和前一世不同了,父母仍活着,筠姐姐也没出事,真好。想到这里,顾琰忍不住露了笑容。
“姑娘,小圈还是没见……”一旁伺候的杏黄蔫蔫地说道,一双大眼看着顾琰,满是希冀。
小圈不见后,杏黄一直很自责,却又相信小圈通灵性会返来,可是好几天了,那只小笼子仍是空荡荡,杏黄都快哭了。
“且等等,说不定它很快就回来呢了。”顾琰重复着这句话,笑眯眯的。
关于小圈的事情,杏黄已经问了数次了,可见她是真惦记着小圈。可是偌大的京兆,顾琰真无法找回一只小小的金环鼠。
世有识途老马,世可有归来金鼠?这一点,顾琰也不确定了。
杏黄听着顾琰这么说,恭谨地应了一声,兴致仍不扬。见此,顾琰让她退了出去,换上水绿来伺候。
在尺璧院这里,说到得力,还是要数水绿。
“姑娘,奴婢给三姑娘送首饰衣服去的时候,说了随伺一事,三姑娘显得十分高兴。”水绿低低说着玉堂院的事情。
为了这次赏花宴,傅氏特地为顾琰和顾玮订做了首饰衣裳,都一样精致。傅氏并不因为连氏而苛刻顾玮。
水绿感叹太太是个厚道的人,就怕三姑娘心大,不记这一份德了。
水绿跟在顾琰身边,对顾家所发生的事情比别的丫鬟更清楚,感触自然也更深。尤其是迩言院事件之后,仆从奴婢的起落来去,更让她时时警醒。
为着顾琰的安心,水绿早就下了决心,此次赏花宴一定要将三姑娘盯紧,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知道了。”顾琰只说了这几个字,不像水绿那样忧虑。
不用担忧陆筠,她就可以腾出心神来看着顾玮,不怕她闹腾。
而且,刚才水绿说了顾玮的笑容,让顾琰有所感,或许,顾玮真的聪明了。
若是她真的聪明,就不会在赏花宴弄出什么事情来。毕竟,这一次,连氏不会出现在赏花宴上。
申时过后,顾琰主仆谈论着的顾玮,终于出了玉堂院,径去了垂花门,便一直不曾离开。
到了入暮,她终于等到了她想见的人:顾重庭。
顾重庭见到顾玮的时候,极为吃惊。
顾玮身着鹅黄襦裙,在将暗未暗中存在感尤其强烈,单薄的身形,脸上的孺慕,都见到一清二楚。
顾重庭不由得一阵羞愧。他才惊觉,自连氏被罚后,他对顾玮太过忽视了,这是他唯一的嫡女,是捧在手上的明珠!
太不该了!
“玮儿,你怎么在这里?都到饭时了,怎么不回玉堂院?”因心中有愧,顾重庭的话语的心疼十分明显。
顾玮感到心一缩,泪珠就滑了下来,脸上仍笑着:“女儿没事,只是想着父亲了,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
见到强作欢颜的顾玮,顾重庭心中的愧疚更深了,又想起过往连氏的温柔小意,一时百味杂陈,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父陪着你先回玉堂院吧。”很快,顾重庭就记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提议回玉堂院再说。
顾玮是他唯一的嫡女,这个认知,顾重庭前所未有地清晰。
顾玮小心翼翼地跟在顾重庭身后,一步步往玉堂院走去,双眼眯了起来。
母亲说得没有错,要想在顾家立足,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父亲。就算祖父责罚了母亲,父亲仍是祖父最看重的儿子。
待进了玉堂院,将父女情深的戏码都演了一遍之后,顾玮才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父亲,女儿过两天就要参加赏花宴,没有母亲带着,心中怕得很。父亲能否说说赏花宴的事情……”
045章 大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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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玮和顾重庭在玉堂院里说了些什么,顾琰无从得知,她怀着审慎之心,等待着赏花宴的到来。
赏花宴是国初开始便有的传统,原先不过是几家官宦少女相约游玩,后来渐渐变成集冶玩、相看、联姻于一体的盛事。
赏花宴有大小之分,小赏花宴是指每年三月初普通百姓外出赏花之事,大赏花宴是指朝廷举办、邀约五品官以上家眷子弟出席的赏花事。
像顾家这样的家第,所说的赏花宴,自然是指大赏花宴。
先帝之前,大赏花宴是定于三月初的,其时繁花盛放气温适宜,是赏花的最佳时节。自崇德年间以来,大赏花宴就延迟了。
百花之中,崇德帝独独钟爱牡丹,赞其为国色天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兆人人对牡丹趋而慕之,大赏花宴就延迟到四月中了,以俟牡丹花期。
而且,崇德年间的大赏花宴多在归善坊的归善苑举办。无他,归善苑这里不仅有名亭胜池,更有牡丹数十万本,累年更盛。
曾有名士描绘过归善苑的大赏花宴,其言赞曰:“张帷幕,列名花,管弦其中。城中仕女,绝烟火游之,花时烟霞,人间天上……”
顾琰读过这名士的游园记,知其所言非虚。她虽然没有参加崇德九年的赏花宴,但嫁入成国公府之后,每年都是作为宾客为赏花宴少女簪花戴彩。
归善苑,她一点都不陌生。
崇德九年的大赏花宴,当然是在归善苑举办,今年的东主正是安国公夫人管氏。
当顾琰跟着傅氏来到归善苑的时候,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拘谨忐忑——归善苑直到崇德十八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顾琰看着一旁的顾玮,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出了门之后,顾玮便十分安静,全听傅氏的安排指点,看着十分乖巧。
若顾玮一直这么乖顺,那就最好。就算她有旁的打算也不怕,有水绿跟着,亦步亦趋,很难出错。
因为将水绿拨去跟着顾玮,这次赏花宴顾琰就让月白随伺。月白比不上水绿稳重,但胜在机巧,很得顾琰看重。
踏入归善苑,牡丹的清、浓、幽各种香气便扑鼻而来,放眼望去,各色牡丹开得正艳;远处,蝶纹烟霞透纱做成的帷幕将归善苑分成东西,女眷在西,男宾居东。
直到酉时设宴,女眷男宾才会同聚倚霄楼。
远近都有赏花丽人,个个盛装华服,为归善苑增色三分。
顾琰看着这些景象,不由得想到了数年后的赏花宴。那时候的赏花宴,比不上现在隆重。
因长隐公子在赏花宴出事,又因几个皇子的婚事陆续定局,崇德年间的赏花宴渐渐衰败是必然的。如今看来,崇德九年的赏花宴,就是最盛的那一次了。
崇德帝登基已经九年了,当初夺位的鲜血已没了痕迹,皇位得以巩固,此时的京兆呈现的是勃勃生机,归善苑的赏花宴尤其体现了这一点。
数十万本牡丹、皇上特赐的珍馐良酿、众多权贵人家,还有他们脸上欢愉享受的神色,都是承平之年才能出现的。
虽然承平之下掩藏着种种不平,但此刻的归善苑,真恍若天上。
顾琰觉得自己死过一回,已然成了鬼,乍看到这天堂的时候,总有一种失真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过去那些人一一相遇。
最先来和顾家一行人打招呼的,是礼部侍郎范泰言的家眷,范夫人姬氏带着儿媳孙女们来和傅氏寒暄。
范家家眷众多,光是问候行礼,耗时也不短。寒暄过后,顾琰的目光落在年仅八岁的范仪身上。
范仪是范泰言的嫡孙女,此时尚未长开,脸上肥嘟嘟的,颊边还有两个可爱的小漩涡,怯生生地跟在姬氏身边,似乎很怕生。不知道范夫人怎么想的,将这么小的姑娘带来赏花宴。
这样的范仪,通身都看不出半点气势,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小姑娘将来能母仪天下,果真是世事难料。
想到这些,顾琰眉眼弯了弯,重活一世最大乐趣就是知晓了这些人会变成怎样——如果轨迹还不变的话。
似是察觉到顾琰的打量,范仪小姑娘抬头看了顾琰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怕羞。
看到范仪小姑娘这样,顾琰的笑意更深了。
有了范仪小姑娘的对比,之后顾琰见到另外的人,心情都很淡定。从归善苑西侧行到北侧,一路上她都是带着笑的。
直到在西北角的花渚亭边遇上几个姑娘,听清她们的说话,她的笑容才淡下来。
这几个姑娘,顾琰都认得,为首的是户部尚书张龟龄的孙女张妙。张家有权有钱,张妙本人又和安昌公主交好,是以一向骄横,说话行事都少有畏忌。
此刻她们说的,正是太常卿韩士元孙女韩妩的事情。
“你们不知道,听说那韩妩会妖术,见谁不顺眼就做法害了谁,说起来都怕……”一个绿衣姑娘这样说道。
“岂止,听说韩妩夜里还会长出獠牙利爪,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吃掉的!”头插镶宝蜻蜓钗的姑娘符合道。
其余几个姑娘都杂七杂八说着韩妩的坏话,将韩妩说成了集种种祸害一身的妖孽。
“哼!幸亏她死了,不然这样的妖孽,肯定要千刀万剐!也就是韩家,才能出这样的妖孽!”张妙讥诮地说道,她嗓音尖而细,听在顾琰心里像刮骨一样。
顾琰双眼如利刃一样看向张妙,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出言说道:“韩家的事情,皇上已经定论了。死者已矣,诸位姑娘还是留点口德为好!”
妖孽?韩妩哪里是什么妖孽,她不过是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要被火活活烧死?!太惨了!
就算张龟龄与韩士元政见不合,张妙这个小姑娘也不能如此诋毁一个死去的人!
这一刻,顾琰真的怒了,感同身受,这话,是代死去的韩妩说,更是为她自己而说。
许是顾琰的眼光太凌厉,张妙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有人就涨红了脸。
“韩家的事情,与你何干?!”随即,张妙回过神来,反驳道。
她认出了顾琰是何人,吏部尚书顾霑的孙女。随即她想起了兄长想在吏部谋个差事,本想说些更尖刻的话就止住了。
顾琰怒意尤未消,正想说什么,却被傅氏轻轻拍了拍手。
顾琰心一震,立刻记得了现在是赏花宴上,她不应该多言,这样是失态了,到底,修为还没够。
这一切,都落在了顾玮的眼中。她抬眼看着顾琰,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尚未等她想清楚,就见所有的姑娘们突然都看向她身后。
远处,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华服贵妇人,正缓缓往花渚亭而来。
(章外:这章我自己感觉还不错,嘻嘻~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