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误入
“好校尉,奴家再敬您一杯......”
“哎呦喂,好郎君莫要着急呀,可是要弄疼奴家了......”
软香温玉,缱绻缠绵,不绝于耳。不远处娘子郎君们的嬉笑打闹声如汹涌洪水般肆意灌入她的耳后,轰得她的脑袋瓜子疼痛酸胀。
姚蕴就是被这些萎靡迷乱的娇嗔软吟给生生吵醒的。
她睁着圆鼓鼓水灵灵的一双棕色丽眸,如迷涂小鹿受了惊吓那般四处眺望探寻。
此时的她躺在一张破旧木制的宽大胡榻上,双手和双脚皆被捆得严严实实,逃脱不得。头顶上方是漆黑幽深的圆弧形蒙古包状的帐幔,四周装饰典雅简约,外头似乎有娘子在娇嗔道将军校尉什么的,闹闹嚷嚷的,此处应该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大军营。
话说她怎么会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军帐床榻上呢?
养母病故,可是养母待她恩重如山。姚蕴答应过她,定要护阿弟和阿妹一世周全。她领着阿茂和阿薇自凉州一路奔波,欲要前往长安投奔镇国公府的老夫人。
可惜中途被一白发老妪骗走了行囊,三人钱财尽失。她迫不得已只能变卖私藏画作赚钱。交画之时,春楼妈妈却言而无信,约定好的四十钱徒然只剩下二十钱。她死活不肯离去,随之一股异香窜入鼻间,四肢渐渐不受控制、酥软无力,昏昏沉沉之间就睡过去了。
一阵凉风轻拂而来,她抖了抖薄瘦的玉肩,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竟然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绢纱亵衣和亵裤,身前春光若隐若现。身下的胭粉色薄纱齐胸襦裙衣带尽散、松松垮垮,若是她不慎轻举妄动,这件滑溜溜的襦裙必是坦荡落地了。
她小心翼翼地蹬了蹬腿,幸好还能站起身来。挪了挪腿,四处顾盼,可是都寻不到什么锋利的刀柄和利器,她只好曲膝半蹲在书桌前,手腕上的粗麻绳沿着木桌子的边缘来回磨梭,只求能快快磨断这结实麻绳。
帐门外人影闪动,似有人欲要掀帘而入。
姚蕴强压下心底的忐忑不安,麻利地往回越了几步,顺势面朝着床榻恭恭敬敬地下跪俯首。
粗重的脚步声沉沉敲击着她的心房,咫尺之间,身前之人猛地停了下来。复又是厚重牛皮靴咔噔一声随意落地,一个男人自顾自地倚坐在前侧的床榻。
倏忽之间,男人粗糙起茧的灼热大掌禁锢住她的白皙下颚,猛地一吃痛,姚蕴被迫抬起头,遽然撞入了一双漆亮幽深、略带探究的狠戾黑眸。
姚蕴作为一名画师,向来体察入微、过目不忘。一瞬间的对视,她的心底霎时犹如有千万块沉重凌厉的带刺重石狂抛而下,震得她心底阴寒生隙、惊慌惘然。
榻上的男人还穿戴着厚重的银色铁甲军服,面容棱角分明、清俊冷冽,大半张脸都被厚厚的青灰胡须渣子掩埋住,一副邋遢粗鲁的模样。可是此时他的呼吸却有些喘急沉重,面色微红,眼神猩红湿漉,似乎不太寻常。
萧承毓呆怔住,意味不明地盯着身前衣衫凌乱、玉面粉腮的小娘子,目光阴冷,幽深莫测。身前的娘子与他记忆深处某个小娘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有些相似,却又大为不同。
他的厚茧食指轻轻摩挲过她下颚的白皙肌肤,似有意又似无意。他的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苦笑,也许是催情药的药效发作,让他有些魔愣了。
萧家军大胜北狄,收复伊州北地十六郡,班师回朝。他实在是高兴,今夜多喝了两杯梨花春,却觉得周身愈发燥热难耐、心潮澎湃。想来昌德侯为了拿捏住他的把柄,真是费尽心思,为萧家军凯旋的军士招来了春楼妓生,特意在他的酒里下了烈性的催情药,甚至还亲自为他送来了娇娇美人。
丝竹乐器的悠扬奏乐之音骤然响起,节奏轻快、凤舞鸾歌,是胡旋舞的热烈舞曲,外头军士们的欢呼孟浪声一浪盖过一浪。
“你可会跳此舞?”他冷不丁地哑声问道。他的声音稳重深沉、略带沙哑,双眸已经沾染了几分情欲,顺手一扯便解开了她双手的束缚。
姚蕴常年混迹于青楼烟花之地,最擅长为青楼女子和达官贵人们勾勒作画,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算是见过猪跑了。
她微微颔首,转了转酥麻僵硬的手腕,麻利地解开双脚的粗麻绳,战战兢兢地拉紧松垮垮的襦裙带子。
她侧过脸,白皙的脸颊红润透亮,跟随着外边悠扬缥缈的狂热舞曲,开始缓缓抬起白皙的裸足。在微暗烛火的映衬下,她的薄瘦双肩一起一落,如玉如脂,光泽流转。一转身一抬眸,虽然比不上春楼女子的风情万种、娴熟娇媚,舞姿中却多了几分乡野娘子的生涩娇憨,举手投足间皆是能令郎君们心跳悸动的炽热滚烫。
萧承毓不禁抿了抿干枯的唇,嘴唇愈发干燥灼热。待她转身之时,他终于看清楚,女子后背左侧肩胛骨的上方光洁无暇,不曾留下过任何的烧痕烙印,他醒了醒神,也许是他多虑了。
一曲舞毕,姚蕴再次恭敬地跪在地上,只求他好心放过她。
萧承毓低下身姿,蓦地拉过她微微发凉的白皙手腕。
许久之后,帐营外的喧闹声渐渐黯淡消殆,他的喘急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
他看着身前娘子的酡红面色,再次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姚蕴松了松酸胀的手腕,把心一横,学着春楼女子的娇嗔模样,恭敬求饶道:“将、将军,您宽厚仁慈、仁心仁术,还请将军您放过小女,小女并不是春楼之人,小女是被强行绑来的。”
其实他方才早已注意到她的异样,她的手腕肌肤细嫩,手腕处已经隐约浮现出磨损的红血痕迹。
“你是何人?”
她毕恭毕敬地回道:“回将军的话,小女只是路过秦州的旅客。小女家中还有年幼的阿妹阿弟要照顾,还请将军您放过小女,求求您了......”
第二章 共榻
“延庆阁的娘子们会在此处呆上两日,明日本将军会命人送套新衣裙过来。”萧承毓离开之前,就只留下了这么一句淡漠的话。
姚蕴有些发憷,轻手轻脚地躺回到了床榻上,柔软丝滑的锦被上还残留着那个粗鲁男人浓厚激烈的气息。手掌内灼热坚实的触感,手腕处的酸胀疲累,历历在目,她无法释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如那位将军所言,有将士亲自为她送来了新衣裙。衣能蔽体,整洁如新,的确能让她安心几分。
月明星稀,万籁寂静。
姚蕴酣睡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之间,脸上突然有古怪异物扎碾而过,来回反复,捣弄得她微微吃痛酥痒。男人身上浓烈却熟悉的沉香气味猛地灌入她的鼻息,呼吸滚烫灼热,如波涛热浪般包裹着她,不容她丝毫抗拒。
她胆战心惊地睁开双眸,竟然是他!
男人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两人的灼热肌肤微微相抵,亲密无间。
姚蕴薅足了力气想要推开他,不曾想身前之人动作遽猛,利索地捞起她的双手,强行桎梏在头顶上方。
他粗糙干燥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拭过她粉嫩似玉的耳垂,粗糙起茧的大掌勾勒住她的掌心,哑声道:“配合我!”
她顿时明白过来,艰难地往头顶处挪了挪细腰,想要离他远一些。她抬眸望向幽黑的圆弧天顶,努力忽略发烫酡红的双颊,朱唇微启,娇嗔低吟的妙音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宛若天籁。
虽是假,却似真。
本是逢场作戏,男人的眼眸却愈发猩红湿润,他竟然有了异样。也许是鳏夫久旱,如今萧家军大胜北狄凯旋而归,心思松懈而致的。他是如此说服自己的。
察觉到门外已无探子,萧承毓速速起身,掀帘而出。如此也好,他承了昌德侯的“好意”,荒诞行事,纵情声色,扰乱军纪,圣人亦不会一直忌惮提防着他。
深夜漫漫,微吐鱼白。那位将军彻夜未归,今早却有士兵前来告知她,延庆阁的娘子们要马上离开了。
“小郎君,敢问将军过一会儿还会过来吗?”姚蕴忐忑问道。
士兵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语气间流露出几分嫌弃与憎恶:“我们将军今日一早就外出公务了,你莫要痴心妄想,收拾好东西,赶紧走吧!”
姚蕴一愣,顿时明白过来这位士兵是如何看她的。可是她如今身无分文,迫切需要钱财银子。她见帐外无人,在西北角的两个木箱子里翻箱倒柜,终于让她寻到一包沉甸甸的贯钱。
此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愿将军莫要怪罪。
九月的长安城,秋风渐起,万物萧索。
姚蕴一行三人终于到达镇国公府。守门的下人见她们三人衣着朴素平常、满脸风尘仆仆的穷酸模样,很是鄙夷不屑。
姚蕴置若恍闻,依旧笑吟吟地拉着守门人给他塞了十贯钱,只求他能向镇国公老夫人转达“凉州姚氏”几个字就好。可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一品诰命老夫人岂能是说见就见的,那守门之人领了钱财却无所作为,一个劲地要把他们驱赶走。
秋日渐寒,她衣着单薄朴素,日日忍受着凛冽冷风守在府门外求见老夫人,府里心善仁慈的老管家陈叔看不过眼,终于肯为她们通传一声。
十日后,镇国公府的后门微敞,终于有下人迎着她们三人入内。
姚茂和姚薇两人年龄小,忍不住频频抬头四处观望,望见远处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瞧着回廊两侧枝繁叶茂的假山盆景,镶金鎏银的装饰壁画,震惊得嘴都合不拢了,时不时好奇私语,欢欣雀跃。
姚蕴从前虽然也常常出入凉州的高门大户为娘子们作画,可是见到镇国公府里的精致奢华,还是十分诧异。
葳蕤院。
白玉色的瓷灰盅里,檀香烟灰不停燃尽洒落,一根又一根,可惜屋子里依旧是一片静默。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周氏已年过六旬,面容宽厚,两鬓白发隐隐有狂冒之势,不过因为保养得宜,她的气色精神甚好。此时她眉眼微蹙,一只手反复轻轻敲打着一旁的木茶台,另一只手拽住一封信件,几次抬眸看向身前卑微垂头的为首之人,神色不明。
她若有所思,摇摆不定,若是收留她们三人,不知道日后到底是福还是祸。若是用对了,镇国公府或许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若是用错了,那便极有可能是要诛九族的灭门大罪。
姚蕴一直低垂着头,感觉脖子都快要被压断裂了,可是依然未等到老夫人的回应。
许久之后,她忐忑道:“老夫人,姑姑病故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幼的阿弟阿妹。姑姑记念您宽厚仁慈,还请您收留阿弟阿妹二人,让他们二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老夫人蓦然问道:“你喊姚娘子为姑姑?”
姚蕴如实道:“小女是姑姑从深山野岭里捡来的,与姑姑并无血缘关系。若是老夫人您觉得不妥当,小女会尽快离府,还请老夫人您看在阿妹阿弟年幼弱小的份上......”
老夫人摆了摆手,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这诺大的镇国公府难道还养不起你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吗?姚娘子从前曾多次相助于老身,老身一直感念着她的好。你们三人从今日起便是陵阳周氏大房的远房亲戚,从今往后便是这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和表郎君。”
姚蕴如释负重,连忙行礼道谢。
老夫人凝眸注视着三人离开的背影,目光越发深沉。她方才仔细瞧过了她的眉眼,那一双波光粼粼、娇媚百生的棕色丽眸,当真与那人有几分相像。
她命刘妈妈烧掉了褶皱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信件里的一只小银镯子。
姚蕴三人被安置在西边的一处偏僻荒芜的小院里。小院门上的牌匾歪歪扭扭摇摇欲坠,积满了厚重灰尘,上面潦潦草草地雕刻着“隐月阁”三个大字。虽说是一处荒废许久的小院子,不过比起她们在凉州偏僻乡村里的木屋小宅子,已经算得上是宽敞雅致的了。
第三章 先生
姚薇不过四岁,天真烂漫,只知道她们能够留在此处,兴奋地围着院子上窜下跳,四处好奇观望。
姚茂年长一些,已经是九岁的小郎君,他方才懵懵懂懂地听懂了,知道她们能留在此处不是易事。他微微仰着头扯了扯阿姐的衣袖,胆怯问道:“阿姐,我们当真能留在此地吗?当真不会被赶走吗?”
姚蕴连忙安慰道:“阿茂莫要担心,日后阿姐还会让你去私塾上学,你就能日日读你最爱的书了。”
姚茂得了阿姐的承诺,终于大松了口气,开心地跑出院子去寻阿薇。因为阿姐从不食言,只要阿姐答应好的事,阿姐就一定能做到的。
姚蕴望着前头嬉戏打闹的二人,莞尔一笑。
再抬眸望向灰蒙蒙的萧瑟天边,目光顿时幽黑深沉,若有所思。
她自己出生卑微,命途多舛,多赚一些钱财还被村里人讥笑来路不明,年纪轻轻就成了村里名声不好的寡妇。不过她定会守住承诺,不会再让阿妹阿弟受委屈了。寄居在镇国公府下,虽然是徒有虚名的表姑娘和表郎君,不过阿弟和阿妹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会再被外人随意欺辱了,总算是完成了姑姑生前的嘱托。
而且无论如何,她都会想尽办法留在长安和镇国公府。这里,还有她要寻到的真相。
姚蕴安置好阿弟阿妹后,独自一人在外屋收拾行李,恍然间摸到一个碧湖色的刺绣锦囊。
她顺手捏了捏里面的余钱,倏然一愣,荷包底部竟然还有一块硬物。是一块精致小巧的和田玉佩,两条锦鲤对侧相交呼应,作淌水高升飞越龙门之状,鱼跃龙门、栩栩如生,定然是万分珍贵之物。
金银财宝她一向不缺,不过若是要命人隐秘地去凉州取黄金回来,这一来一回必然是要耽搁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决定先用余钱去买些好颜料,尽快作画挣回荷包里的钱。日后再寻人打听此人,尽快当面向那位将军道歉认错才是上上之策。
说到赚钱嘛?当然是要回归她的赚钱老本行了──风俗艳画和前朝名家仿作。
她取出压箱底里仅剩的三幅画卷,取过其中一卷,乔装打扮作一副邋遢破烂小郎君的模样,从后门匆匆出了府。
她早已暗中打听过一番,终于在德安坊的某一处小道上,寻到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一间书肆。
书肆掌柜看见来寄卖画作之人是个衣衫破旧、面容邋遢的小郎君,满眼轻视。等他打开画卷之后,目光猛地琛亮,态度急转而上,恭恭敬敬地招呼着他坐下来饮茶。
此幅画卷,便是出自鼎鼎大名的枕石先生之手的,十二美人图中的第七幅画作——月下美人图。
此幅画作虽是美人艳画,但是笔法别具一格,其强调月夜光影的高低起伏、朦胧暗淡、如幻似真。一明一暗交映之下,美人在弯月下如痴如醉、玉肩微挺的娇憨醉酒姿态展露无遗,风情却不色情,妩媚却不娇腻。枕石先生向来是光影明淡手法的佼佼者,因此此幅画作是世间难得的佳作。
“不知郎君你是从何处得到此画的?”掌柜紧紧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眸里探出几分真假。
姚蕴清了清嗓子,谎话信手拈来:“枕石先生是我家三叔,他近日遇到了难事,从凉州奔走到了长安,便命我取了画作来寄卖。”
“原来如此,不知小郎君欲要卖得多少钱?”掌柜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姚蕴眯了眯眼,朗声道:“三叔说了,他会在长安呆上一段时日,不知掌柜是否愿意与枕石先生有更加长久的合作呢?”
掌柜眼前一亮,可是又很是犹疑:“姚郎君,我们书肆不是长安城里规模最大最火热的书肆,只是一家小小的普通书肆,枕石先生当真愿意与我们书肆合作吗?”
她并未立即回话,假装苦思一番后才艰难开口道:“掌柜有所不知,三叔他也苦思了许久,不过他思前想后、多方打听之下,得知你们这无涯书肆虽然名不见经传,不过向来是信誉极好的,因此才选择了你家书肆。”
掌柜连忙躬身行礼道谢:“能入枕石先生的法眼,是我们的大幸也。日后还请枕石先生多多指教。”
姚蕴豪气地轻拍桌子,笑意盈盈道:“掌柜倒是个爽快人!三叔特意说了,整个长安城只有无涯书肆拥有枕石先生的独家画作。这幅月下美人图,是他的开门礼,可为你们家书肆打响名头,他只收二成的钱。日后若是继续合作,三七分成,书肆三成,枕石先生七成。”
掌柜连连点头,三七分成是最合理的算法,而且单单是独家寄售枕石先生的画作,就已经是无价的宣传和珍宝了。
签字画押,以此为据。
姚蕴小心收好一式两份的字据,离开之时不忘回头抬眸多瞅了一眼门口明晃晃的牌匾,“无涯书肆”。
先生曾与她说过,距离凉州很远很远的长安城里,有一间名不见经传的无涯书肆。何为“无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还说过,虽然身为女子,也定要好好读书写字、练习作画,不可随意消磨时日。
小时候先生总是将她抱在怀里,温声软语地哄着她读书练字。
枕石先生的画作一旦售出,先生定然会知道她来了长安。她隐隐有些忐忑和期待,先生会亲自来寻她吗?
她漫无目的地在西大街上闲逛着,果然不出她所料,掌柜派人在偷偷跟着她。
大周画仙枕石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男还是女。世人都不会想到,鼎鼎大名的枕石先生,竟然就是她这样一位乡野出身、寻常朴素的小娘子。
她慢悠悠地闲逛着,转身走进了一家热闹茶楼,她挤过几群喧嚷人群,从后门而出。随后再走进一家杂货铺子,几经周转再从后门而出。接着又走进一家生意极好的成衣铺子,当她再出门时,她已经换过一身朴素典雅的女装衣裙,摇身一变成了娇羞可人的小娘子。
第四章 敌意
几个粗野的练家子在成衣铺子门前徘徊停滞,四目相对,一脸困惑。
她微微上扬起嘴角,脚步轻快地走回到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萧氏是大周的开国功臣,累世公卿,高门勋贵。老镇国公萧冀在三年前已仙逝,老夫人周氏一共育有三子一女。
如今继承了公府爵位的正是老夫人周氏的嫡长子萧承忠。萧承忠娶了一位大夫人,后来还纳了两位姨娘。大夫人沈朝芸一共生育了二子一女。
二房是嫡次子萧承凛,三房四房五房皆是庶出,六房便是嫡幼子萧承毓,七姑娘萧玥秀已经出嫁。
其中六房最是人丁单薄,只有六爷萧承毓一人。听闻几年前萧承毓的亡妻姜氏意外被北狄人掳了去,活生生被北狄人虐待惨死。从此萧承毓心灰意冷,鳏居伊州,以军营为家,如今年过二十七也未续弦再娶。
姚蕴三人成了老夫人正式收养的表姑娘和表郎君,少不得正式拜见镇国公府如今的当家男主人,镇国公萧承忠。
老夫人和萧承忠坐在正堂中间的上座,而大夫人沈朝芸则坐在左侧上首。
萧承忠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不过常年在军营磨砺厮打,不曾疏于锻炼,因此看上去比寻常人要健壮年轻几分,精神健铄,一身凌然正气,声音浑厚有力。
大夫人沈朝芸是当朝太子太傅沈霖的嫡三女。沈家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是在长安根基牢固的文人清贵人家。虽然沈朝芸已经年过四十,不过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身材丰腴,一副贵气逼人的作态。
不知为何,姚蕴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锐利,似乎还带了些许敌意。
她领着姚薇和姚茂恭敬地朝上座的老夫人和镇国公敬茶。
萧承忠慈眉善目地看着她们,连声道好:“好好好,如今家中的孩子都长大了,有薇姐儿和茂哥儿陪陪母亲,常常给母亲解解闷,也是极好的事情。”
萧承忠赏了姚蕴一支名贵的羊毫毛笔,又给阿薇和阿茂赏了两只金汤匙。众人眉开眼笑,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
此时,沈朝芸阴阳怪气的高傲声音突然响起:“姚大娘子,听闻你如今是寡居之身,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堂内众人皆是微微一怔,萧承忠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像是故意警告给她听的。
姚蕴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夫人为何一直不得宠了,因为不知变通、口不择言呀!听闻萧承忠早与她渐生嫌隙,如今愈发厌弃她,另一边却愈发独宠三姨娘方宜柔。
她恭敬地朝她微微施礼,娇声道:“夫人安康,回夫人的话,小女的夫君在赴京赶考的路上不幸坠河溺亡,如今小女寡居已有两年半的日子了。”
“哦,原来如此,想来姚娘子很快也要再嫁人了吧。”她冷声道。
姚蕴察觉到她意有所指,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难道是在怀疑自己想要爬上萧淳的床榻做个四姨娘吗?
老夫人悠悠然打断她的话,朗声道:“芸娘,秀清今日还发愁着写字的功课呢,你作为阿娘,多上点心收收她的脾气秉性,快去瞧瞧她吧!”
沈朝芸不敢反驳,侧着脸多觑了她两眼,慢悠悠地离开了。
待她离开后,老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近日来,镇国公府日渐热闹起来,听闻久未归家、征战沙场的萧家六爷终于要回家了。萧承毓带领萧家军在伊犁河地区大破北狄,重新收复了三十年前丢失的伊州和西州大片地区,圣人龙心大悦,已经提前给镇国公府送来了重重赏赐。
就连隐月阁也收到了老夫人院里送来的赏赐。
老夫人身边的刘妈妈亲自送来了几样名贵之物。有一套精致的珍珠瑬银耳环和发簪,两匹绢丝布,竟然还有一匹昂贵的菱花纹金丝蜀锦,让她很是惊讶。
刘妈妈笑吟吟说道,老夫人看表姑娘她们几人穿着有些朴素,已经命人去缝制几件新衣裙了。刚好圣人赏赐了新绢布,连忙命她送来,老夫人是真心实意地把他们当做自家的表姑娘和表郎君,都是自家人,尽管收下就好。
姚蕴领着阿薇和阿茂恭敬道谢。她正收拾着几样物品,院子外突然一阵骚动,阿薇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喊道:“阿姐,有、有人来,她很生气......”
姚蕴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一个穿着烟粉色衣裙的年轻娇俏小娘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脸色泱泱不虞,不爽道:“人呢?怎么还不出来迎接我?这传说中矜贵可怜的表姐姐呢?”
姚蕴反应过来,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里,能够如此豪言壮志、放肆无礼之人,应该就只有是大夫人沈氏一把年纪、拼了老命才生下来的,被全府上下都捧在手掌心上呵护疼爱的九娘子萧秀清了。
她站在回廊处,目光一凌,眼中透着莫名的渗人阴寒,不过转瞬即逝。
随即她恭敬地垂手低头行礼:“九娘子安好,正是小女,小女是姚蕴。”
萧秀清睥睨地盯着她,顺道围着她绕了一圈,冷哼道:“你就是祖母莫名其妙收养的娘子,样貌平平,身姿平平,也不过如此嘛?祖母凭什么给你送了一匹蜀锦,就连我都只有一匹如此昂贵的蜀锦?”
姚蕴心下一惊,恭敬胆怯说道:“回九娘子的话,方才刘妈妈确实是送来了几样珍贵之物,可惜小女出身于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世面,并不识得哪一样是名贵的蜀锦。九娘子来得正好,不如请九娘子教导小女好好鉴别一番,九娘子是高贵之人,知书识礼,见多识广,小女定能获益匪浅,感恩戴德。”
此话一出,萧秀清的脸色当即缓和了许多,看在她温和谦卑的份上,便是教教她也无妨。她不自觉地撇撇嘴,骄傲道:“好吧,那本娘子就勉为其难教教你吧,你去把东西都拿出来......”
姚蕴佯装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模样,认真请教她关于首饰和衣料的知识,时不时装傻充愣,哄得她缓一缓脾气。
姚蕴见她面色缓和,麻利地从一侧的木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八角形木盒子,双手往前奉上。木盒子简朴素雅,上面简单镌刻了两朵茉莉花瓣的样式。
第五章 续弦
“多谢九娘子的谆谆教诲,小女获益匪浅。以此礼相赠,还请九娘子莫要嫌弃。”
萧秀清并未接过她手中之物,满脸写满了嫌弃,爱答不理道:“哼,本娘子什么名贵之物没见过,要你这破烂盒子作甚?”
她莞尔一笑,灵巧地打开了八角盒子,里头竟然是白滑滑、清香扑鼻的妆粉。
她柔声道:“九娘子,这是小女自制的白泽珍珠粉,不似市面上寻常的妆粉,小女取祁连深山里的天然益母草和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再以清河里的野生蚌粉入膏,这妆粉的粉质更加细腻光滑、不易黏糊,而且在阳光照映之下,妆面还会微微闪动着珠光色泽、莹莹透亮。九娘子可愿意一试?”
这天底下的女子哪有不爱美的道理!萧秀清目光灼灼,拉着她连忙在一旁的铜镜妆匣前坐下,跃跃一试。
不过片刻,姚蕴亲自为她画好了妆面。她的肌肤更加白泽细腻、吹弹可破。而且在光线映衬下,微微珠光闪烁,流光溢彩,果真比长安最好胭脂铺里的妆粉还要好上好多。
对于这些高门贵府之内矜贵骄傲的小娘子,高高捧着她们阿谀着她们肯定是没错的。萧秀清被她哄得喜笑颜开,甚至得到了长安娘子们目前都还买不到的限量白泽珍珠粉,离开之时热忱地拉着她的手臂,竟然还有些依依不舍。
送走了萧家九娘这尊大佛,姚蕴的丽眸越发深沉,心底五味杂陈。
老夫人周氏此时坐在堂前,目光幽沉。方才刘妈妈已告知她,一向心高气傲的秀清是如何气急败坏地跑进隐月阁,又是如何喜笑颜开、亲昵愉悦地离开那处的。
这姚蕴,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有些手段,看来姚娘子一直都在悉心栽培她,没有辜负那人的托付。她思忖一番,看来要想个名正言顺的法子把她留在府里才好。
她沉声问道:“刘妈妈,你觉得姚大娘子如何?”
刘妈妈是从小跟着她长大嫁人的,最是忠心耿耿、纵横谋略。
刘妈妈站在她身侧,如实回道:“知人善察,心思缜密,谦卑有度,可以留用。”
老夫人微微颔首,颇为认同道:“如何留下她才好?”
“夫人,从古至今,姻亲缔约最为牢固。”
老夫人宛然一笑,却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要不然也能在府里给她寻个好亲事。”
李妈妈走近她身边,附在她耳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夫人沉思片刻,眉头纾解,终于点头首肯。她命刘妈妈亲自去操办此事,也算是解决了大房里的一桩难事。
沈朝芸原本是特意让萧秀清去试探一番姚娘子的态度的,顺道灭灭她的威风,让她不敢有丝毫的痴心妄想。不曾想九娘满心欢喜地回了屋子,滔滔不绝地夸赞手里新得的珍珠妆粉,还不停地替那姚娘子说好话。
沈朝芸暗自心惊,这姚蕴还当真有些厉害。
无涯书肆很快便传来了好消息。月下美人图一经寄售,无涯书肆顿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纷纷前来观赏这一副名作。很多达官贵人出高价竞拍此画作,最终以九百七十钱一锤定音。姚蕴挣得了在长安城的第一桶金。
无涯书肆的掌柜更是对姚蕴这位小郎君爱戴敬羡,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只求他常常送画过来。
姚蕴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枕石先生的画作之所以名贵,不仅是因为画作的手法精巧,别具一格。更是因为枕石先生画作的数量珍稀、不可多得。
她一点都不着急也不贪心,一年卖出一两幅枕石先生的画作,再加上她所作的前朝名家仿画,顺道还有凉州的胭脂铺子生意,已经足够她们三人一年富足畅意的生活了。
九月初六,重阳佳节来临之际,萧家六爷萧承毓终于回到了镇国公府。
老夫人激动万分,早早几日就已命人在前院备好几桌洗尘宴,全府上下整装以待,恭敬迎接六爷凯旋回府。
姚蕴是老夫人周氏这边的远房亲戚,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她乐得个清闲自在。不过她们也是沾了几分喜气的,今日的饭菜格外丰盛,有东大街荣昌楼的烧鸡烧鸭,还有西边钟楼齐芳斋的五色糕点,阿薇和阿茂皆是吃得津津有味。
还未入夜,前院热热闹闹的丝竹之音和人潮喧嚷戛然而止。姚蕴还有些纳闷,这洗尘宴怎么如此早就结束了。
“蕴娘,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姚蕴远远就能听到萧秀清哼哼唧唧的怨言怒火,近日她常常来隐月阁寻她谈心解闷。
“宴席怎么如此早就结束了?又是何人惹恼了我们九娘呀?”
萧秀清随手往大理石桌上扔下了几样物件,自顾自地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骄纵不满道:“哼,我那六叔实在是不解风情,寡淡至极,难怪这么多年都只能做个鳏夫。方才祖母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起续弦之事,他竟然冷着脸回了屋,连公主殿下的脸都不给呢!”
“公主,这与公主有何关系?”她好奇问道,顺道倒了杯温茶给她顺顺气。
“蕴娘,你有所不知呀。听闻我那六叔曾在伊州救过永安公主一命,永安公主如今年过二十五,正好也是寡居之身,便私下里派嬷嬷来探探祖母的口风。不曾想祖母还未把话说完,六叔他就拂了脸走了,这宴席也就不欢而散了。”
永安公主李玉岚是当今圣人的同胞妹妹,天资聪颖,行事果敢,待人亲善,听闻世人皆称其“有则天圣帝之才智,无则天圣帝之野心”,在朝廷和民间皆颇得名声。
“罢了罢了,不提公主也罢。而且六叔多年未归家,他竟然就送我一堆字画书帛。什么胭脂水粉、地道美食都不给我带回来些,真是气死我了。”
姚蕴温声软语地哄着她,顺手拿起散落一桌子的书画卷轴,目光一亮。
在卷轴下边竟然有一摞白色帛锦。她轻轻揉捏了一番,灰丝杂质少,走线整齐,用料上乘,是专门用来作画的名贵帛锦,她顿时有些手痒。
第六章 婚配
其中一幅卷轴竟然还是吴道子的《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三百里的旖旎山水风光,被他描绘得恢弘大气、气势绝然,果真是大家手笔。传闻《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在平史之乱时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不曾想竟然是落到了这位萧家六爷的手里。
“九娘子从前可是爱绘画的?”
“当然会,夫子从前还夸过我颇有绘画天赋呢,不过我就是懒得画,不想画。”
姚蕴取过帛锦,莞尔一笑:“你六叔还是很挂念你的。此帛锦金贵,是画画的上称布料,应该是你六叔特意为你挑选的。”
萧秀清撇了撇嘴,娇声道:“蕴娘,你到底是站我这边还是我六叔那边的?”
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宽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好九娘,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若是不愿画,可愿让我试上一试?”
萧秀清倏然抬眸,满脸震惊道:“蕴娘,你还会作画?”
姚蕴不禁抬眸望向前头灯火通明的前院,若有所思,悠悠说道:“从前的某一日,我们村里来了一位隐居的先生,我见识浅薄,听他讲古论文、书法绘画,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学识渊博、光风霁月之人,我敬仰他,死缠烂打地跟着他,缠着他教我读书写字、鉴书作画,所以我也学了几手,不过笔法拙劣粗鄙,还请九娘多多海涵。”
萧秀清万分好奇,命下人速速取来丹青颜料和画笔。
姚蕴卷起双臂的衣袖,取过桌子上的一只全新的名贵羊毫画笔,手感轻便顺手,果真不同凡响。
“你的六叔可有喜欢之物?”
萧秀清冥思苦想一番,无奈地摇头晃脑:“六叔他向来沉默寡言、不近女色,应该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吧,若真的要说喜欢,应该也只能是行军打仗、骑马杀敌了。”
姚蕴思忖一番,用画笔沾过丹青颜料,从容下笔。
寥寥几笔,挺拔修长、清风道骨的竹子跃于帛锦之上,竹子上的细短枝叶微微摆动,宛若清风徐来、傲然独立。
她眯了眯眼,又顺带在竹子一侧添上了几笔。是一只灵动小巧的金甲虫子,此时这只小虫子歪歪斜斜地伏趴在竹子上,蠢蠢欲动,更为竹子增添了几分生机灵动之气。
萧秀清虽然不是书画大家,也能看出她的笔法苍劲有力,绘画线条灵动自然,画功的确不错。
姚蕴放下画笔,满意地笑了笑:“九娘,你可愿来提个字?若是你亲自送给六叔,他定然会很欢喜。”
萧秀清撇了撇嘴,勉为其难道:“好的吧,蕴娘,那你说写什么比较好?”
她想了想,双眸有些黯淡,恍惚低声道:“何须问生死,有竹报平安。”
何须问生死,有竹报平安。
她曾经也是这样亲自送别她的先生的,可是她爱慕眷念的先生却抛下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萧秀清目光一亮,连忙认真下笔。她满意地笑了笑,六叔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镇国公府内谣言渐起,传闻那位新进府的表姑娘就要成了国公爷的四姨娘了。国公爷四十多岁,表姑娘不过十七岁,当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谁恨谁羡呐!
府里的下人们心底里既唾弃辱骂姚蕴,面上又不得不对她多了几分敬重。
这一日,大夫人沈朝芸红肿着双眸,哭哭啼啼地领着帕子,装模作样楚楚可怜地进了葳蕤院。
“母亲,我当真、当真不愿再为大郎纳妾。若是再为他纳妾,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沈朝芸听了自家覃妈妈的话,决定先下手为强,佯装撕心裂肺的惨苦模样先告状,欲要堵死老夫人的路,让老夫人无路可走。
老夫人周氏看见她如此模样,面色顿时不虞。
刘妈妈见状,连忙扶着身前哭丧着脸的沈朝芸起身,温声宽慰道:“大娘子这是作甚,莫要着急,老夫人这是在为大娘子解决最焦心的难题呢。”
沈朝芸一怔,连忙起身,假惺惺地抹了把泪,悻悻然坐在一侧的胡椅上:“母亲,是、是儿媳唐突了。不知母亲有何妙计能为儿媳解决难题?”
老夫人周氏抚了抚额,叹了口气道:“芸娘,你如实回答我,你觉得姚大娘子如何?”
沈朝芸身形一怔,拽着锦帕的肉乎乎肥手生硬地滞留在半空中,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只能磕磕巴巴道:“好、挺好的,可、可是母亲呀......”
老夫人不留给她丝毫反问质疑的余地,断然道:“你莫要打断我的话。我思前想后了许久,姚娘子性子温顺、谦卑有度,而且最重要的是身段也不错,生养应该不是难事。嫁入我们国公府也是件稳妥的事......芸娘呀你看如何?”
沈朝芸慢悠悠地反应过来,紧蹙的八字眉终于舒展开来,笑盈盈道:“母亲,此事、此事甚好甚好,儿媳都听母亲您的。”
沈朝芸哭哭啼啼地进了葳蕤院,却是喜笑盈腮地回到了栖云院。此时就轮到三姨娘方宜柔有些惴惴不安了。
翌日午后,沈朝芸即可派人来寻姚蕴过去。
姚蕴换过一身烟灰蝴蝶兰的素色衣裙,跟着一位小丫鬟来到栖云院。
沈朝芸已经在院子凉亭里饮着茶,品着点心,赏着明媚的金黄秋景,甚是悠闲自在。
她甫一看见姚蕴款步而来,不似从前那般敌意,反而粲然而笑,热情地招呼着她坐下来。
“姚娘子,快快坐下,这是新到的武夷红袍新茶,快尝尝味道如何?”
姚蕴恭敬行过一礼,举止端庄得体。她轻轻取过茶碗,抿了两口温茶,谦逊说道:“小女第一次饮这武夷红袍,虽然不善品茶,只觉得茶香清冽,顺滑不涩,饮后唇齿留香,想来应当是好茶。大夫人您一向是品茶的高手,小女菲薄,还请夫人您多多指教。”
沈朝芸细细地打量了她两圈,满意地点点头,她是母亲家的人,定然是会向着自己这边的。而且她态度谦卑,举止得体,应该不会是惹是生非之人。
“姚娘子,你过谦了。捣茶品茶皆是有模有版的道艺,日后有机会努力学习便好。姚娘子呀,我听母亲提起过,你也是个可怜人,如今你已经快守了三年的寡,不知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第七章 登场
姚蕴在心底冷冷讪笑,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么快就在她身上打主意了。
她乖巧地垂下头,佯装成懵懵懂懂的天真无邪模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女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如今小女别无他求,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守在阿弟阿妹身边,看着她们平安长大便好。”
沈朝芸过分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姚娘子呀,如今你也不过是十七年华,还年轻着呢,日后还有很多的好日子。我这不就给你带来好消息了嘛?”
姚蕴抬眸看她,面色微红,宛若小白兔那般惊慌失措地红了双眸,使劲挤出两滴玉泪,娇弱道:“小女、小女不明白,还请大夫人您明示。”
她笑盈盈道:“母亲可怜你孤苦一人,还要劳心劳力抚养弟妹长大,这不是长久之事。正好大爷的第四子泓哥儿也是鳏夫,泓哥儿两年前亡了妻,可怜的孟氏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泓哥儿的年纪只比你大了三岁,二人最是相衬的。虽说泓哥儿是庶出,不过他如今已是八品的宣节校尉,日后若有国公府的一路提携,这升迁也不是什么难事。姚娘子,你看这门亲事如何?”
姚蕴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让她嫁给萧淳做他的的四姨娘,她微微安心下来。
她取过绣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佯装激动且娇柔的模样,柔声道:“大夫人,小女出身卑微、寄人篱下,本就不敢再奢求什么,老夫人和大夫人您还亲自为小女拣择了这门好亲事,小女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请受小女......”
她连忙起身要跪下行礼,生生被沈朝芸拉住手臂。
“哎呦,莫要行此大礼,日后你可就是我的好儿媳了。”
“多、多谢大夫人。”
待姚蕴离开后,沈朝芸复又坐回到檀香木椅子上,面容却不似先前那般慈眉善目,嘴角反而噙起一抹得意洋洋的阴寒笑意。
这萧时泓可是三姨娘的宝贝儿子。方宜柔那贱人一直都最得国公爷的宠爱,自从萧时泓的原配难产而亡,方姨娘便费尽心思要为他另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顺带可以提携那庶出小子一番,萧承忠也是如此期盼的。如今老夫人亲自定下了此婚事,任凭那贱人再怎么折腾也得老实接受着。
这姚蕴出身乡野,身份卑微,若是嫁给萧时泓,定能好好将那贱蹄子气得折腾一番,若是在国公爷面前闹了脾气,甚至失了宠就更好了。而且母亲说这姚娘子还有些手段,若是婆媳二人吵得不可开交,这狐媚子便是再也没有心思来勾引国公爷了。这门亲事真是一箭三雕,全合她心意呀!
回到了隐月阁,姚蕴的温柔脸色才阴沉下来。她早已听闻这萧时泓的生母方姨娘是萧淳的宠妾,向来与大夫人不和,这是要把她推出去成了出头鸟,被迫成了他人手里的利剑棋子呀!
不过目前最要紧的是要长久地留在镇国公府。嫁人,还是嫁给萧家人,如此一来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留在镇国公府了,阿薇和阿茂也能一直留在镇国公府。于她而言,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九月初九,重阳家宴。
大夫人亲自邀请她出席今夜的家宴,而且还命下人送来了三套新衣袍。
姚蕴明白她的用意,若是有幸入得了萧时泓的眼,她嫁进去也会轻松一些。
她主动换上了一套烟粉色菱花纹的齐胸襦裙,略施粉黛,梳了个近日长安娘子间流行的垂云髻,还在发髻上别了一只瑬银珍珠蝴蝶样式的发簪。姚薇和姚茂也换上了新衣袍,两人安定下来,吃得好睡得好,不过半个月就已经白胖圆润了三四斤。
她领着姚薇、姚茂和婢女绿芍前往前院正堂,行至半路,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古怪的声音。有人在唤她,而且是一个男人!
“姚、姚娘子,请、请留步。”
她回过头去,将阿薇、阿茂和绿芍护在身后,往前探身,只见一侧的斑驳幽黑树荫下,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郎君。
此时树荫下的郎君也往前迈了一步,半暗半明的清秀脸庞豁然开朗。虽然不是风清月朗、皎若明月之貌,不过他的长相端正凌然,也是堂堂中人之姿。他此时似乎有些忐忑不安,脸色微红。
姚蕴朝他微微施过一礼,柔声道:“郎君好,不知郎君有何要事?”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脑勺,面容娇憨可亲,低声道:“姚、姚娘子,我、我是萧家四、四郎萧时泓。”
她微微一愣,低下头娇软问候道:“见过四郎,四郎安好。”
他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只觉得她面若桃花、粉腮玉颊,比起亡妻孟氏好看许多,不似孟氏那般蛮横无理,声音也很是清冽悦耳。
“大、大夫人已经与、与我说了婚事,我、我有些好奇,便想着或许、许能够在、在此处等到你。”
姚蕴莞尔一笑,柔声问道:“四郎,小女脸上可是有何污渍,你为何一直盯着小女看?”
萧时泓呆怔住,有些意外她会如此大胆回问他,激动道:“好、好看,姚、姚娘子真好看!”
她娇羞地低下头,故意拎着秀帕子,欲盖弥彰地遮住半张脸,娇软笑道:“四郎,如若再不走,我们可是要迟到了。”
他才反应过来几人已在此处呆了许久,怕是要晚入席了。
他面上又酡红了几分,老实巴交道:“好、好的,姚娘子,我们快、快走吧!”
姚蕴笑了笑,先行一步。她有些意外,原来这位萧时泓还是位娇憨老实的校尉,可惜说话有些结巴。嫁给他也许不是什么坏事,或许能过上相敬如宾、以礼相待的和顺日子。
姚蕴领着阿弟阿妹落座于堂中的最后一桌。她时不时能感受到左前侧传来的灼热目光,她微微抬眸,只见前头的萧时泓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面容酡红。可是同一侧也有另一道刺眼的寒光,是方姨娘在冷眼发狠瞪她。
她淡定从容地侧过身,不再理会前头的纷纷扰扰,忙着喂阿薇吃热乎乎的鲍鱼粥。
后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位活泼好动的小娘子小郎君低声念叨道着六叔什么的,想来应该是萧家六爷来了。
第八章 重逢
身旁有一高大健壮的人影巍然走过,片刻之后,便听到前方响起男子清朗泠然的声音。
“母亲安康。”
老夫人周氏很是欢欣雀跃,安心道:“六郎来了,快快坐下来......”
姚蕴不禁蹙了蹙眉眼,只觉得这郎君的声音似乎似曾相识。
她微微抬眸,往前眺望去,握着瓷勺子和瓷碗的玉手猛地一抖,热粥洒落,烫得她的手指红肿,更是烫得她胆颤心惊。
竟然是那一夜,红烛暖帐下的那位邋遢粗野的将军!
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缬织祥云暗纹锦袍,腰间系着暗橄榄绿的白脂节腰带,体型挺秀高颀。他面上的厚重胡须荡然无存,面容整洁清冽,一双朗目如双瞳剪水,当真是风清俊朗、威风凛凛的神武将军。
“阿、阿姐,喂我......”
姚薇的稚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连忙低下头。
“好,阿薇莫急......”
姚蕴尽量侧过身低着头,只希望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此处就好了。
可惜她并没有看见,前头正襟危坐的萧承毓已经往此处多觑了两眼,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谑笑。
前几日,九娘兴高采烈地带着帛锦来送给他,还说是她亲手所作。他一眼便看出端倪,虽说九娘的书画笔法不错,可是能够画出如此清冽之竹的人的技艺必定更高一层,心思灵巧,手法精妙。他稍一打听,便知这画出自这位新入府的表姑娘之手。
昨日午后,他往老夫人屋里去时,远远便瞧见一位小娘子急匆匆地往栖云院走去,他目光一凌,惊觉竟然是她。
老夫人身旁的刘妈妈忽然来到她身侧,笑吟吟道:“姚娘子,老夫人寻你过去呢。”
姚蕴一怔,自知无法逃过此劫。她净了净手,深吸了口气,端庄起身跟着她前去。
老夫人周氏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朗声说道:“阿蕴,快来,你到府上来的时候六叔还未归家,这应是你第一次见到六叔,与六叔道声好。”
姚蕴恭敬地低着头,嘴角使劲挤出一个娇柔纯真的笑容,恭敬道:“六叔安好,小女是姚蕴。早已听闻六叔是杀北狄驱鞑虏的真英雄,今日有幸亲眼所见,小女当真万分景仰敬佩。”
萧承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经意多瞅了一眼她那双白皙修长的玉手。一想到这一双妙手既能爽利作画,也曾为他做过那种极乐之事,竟然莫名让他心驰神往。
他面色不变,漠然道:“姚娘子好。”
老夫人周氏向来不喜他冷漠寡言的态度,加上从前北狄掳走和残忍杀害姜氏的噩耗,长安城里与他门当户对的娘子们都不敢再嫁给他。如今永安公主有意,却还是被他断然回绝。
她无奈道:“六郎,姚娘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是个可怜人,你可要好好关照才好。”
好好关照,这是肯定的。他朗声回道:“母亲放宽心,母亲家里的亲戚,六郎必定好好关照。”
这寻常普通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姚蕴却觉得听出了些古怪不明的意味。她心底冷得发颤,脸上的假笑僵硬得无法动弹,头更是疼得厉害。
一场重阳宴席,吃得她索然无味、心惊胆战。
翌日午后,姚蕴打听过萧承毓已经下朝回了褚玉院,她换过一身素色衣裙,特意抹了个黯淡憔悴的妆容,拎着装着点心的食盒,慨然前往,决定负荆请罪。
褚玉院的小厮萧安正好在院子里的草堆打瞌睡,突然被一个小娘子给轻轻拍醒。
“小郎君安好,小女想求见六叔一面,还劳烦请小郎君通传一声。”
萧安打了个哈欠清醒过来,记起来这位小娘子是昨夜刚与六爷打过照面之人,昨夜老夫人还特意叮嘱过,他不敢耽搁,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片刻之后,萧安笑吟吟地跑了出来,热情地迎着她进去。
姚蕴微微垂下头走进了屋子,便看见穿着青玉色宽袖常袍的俊秀郎君斜倚在贵妃榻上,慵懒随意地翻着一本兵书,眉眼都不曾抬起过。
她往前走了几步,屈膝跪地,恭敬地行过一礼,坦然道:“多谢六叔愿意见小女一面,小女不胜感激。”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拿出第一层光滑如雪的白玉酥。紧接着打开第二层,从中取出一个碧湖色的刺绣锦囊,她双手举过头顶,言辞恳切道:“六叔,小女今日是亲自来请罪的。当时是形势所迫,小女不愿阿妹阿弟流离失所、受苦挨饿,情急之下偷了六叔您的银两和玉佩。请六叔您再宽限小女一些时日,小女定会将银两双倍奉还。”
身前的男人并未回话,随手取过她递过来的锦囊。萧承毓掂量了了几下锦囊里的玉佩,眯了眯眼盯着身下之人,沉声问道:“可有别人见过此物?”
她恭敬回道:“回六叔的话,小女此前被盗贼偷走了所有钱财,因此这个锦囊小女一直收得严严实实的,未有他人见过。”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这里面共有四百贯钱,不知姚娘子如何还给我?”
“一个月内,小女必双倍奉还。”
萧承毓伸出大掌,再次触上她白皙光洁的下颚,顺手摩挲回转了几下,这温热娇软的触感竟然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一双如小鹿乱撞般楚楚可怜的棕色丽眸正被迫抬眸与他对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可以原谅你,十五日内,八百钱,一分不可少。”
“好、好的,多谢六叔。”她只能暂且答应下来。
八百钱,若是在凉州,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如今在长安,却是一笔大数目。她有些后悔月下美人图是二八分成了,她手里头如今只有两百贯左右的余钱。
待小娘子出了院子,他的眼眸越发深沉狠厉,当即命人隐秘地跟着她。
这位小娘子虽然出身卑微,可是望向他的眼神却坚定自持,谈吐举止间毫无惧色。还有那一幅独竹图,笔法苍劲、清冽有力,定然是有高人教导、苦练多年的高深绘画功力。
第九章 难堪
姚蕴匆匆回到了隐月阁,觉得还是亲自去一趟无涯书肆为好。不过这一次,她却是直接穿着女装衣裙出了门。
她慢悠悠地在东大街上闲逛着,时而看看眼花缭乱的胭脂水粉,时而看看稀奇古怪的街头杂耍,甚是悠哉悠哉。
来到一处人潮密集的胡人杂技地盘,她故意钻进汹涌呐喊的人潮之中,霎时就不见了人影。
两位武功高深的侍卫呆愣在原地,不曾想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给糊弄了。
无涯书肆。
“掌柜的,不知近日什么画作比较值钱,我有些手痒,欲要找点活计练练手。虽然比不上我家三叔的技法,不过也是绰绰有余的。”一身邋遢男装打扮的姚蕴悠闲地喝着茶,坦然问道。
掌柜当即明白过来,他往前贴了贴,小心翼翼地多觑了几眼门外,低声说道:“小郎君,你有所不知,圣人的寿辰将至,圣人一向喜爱文墨笔画,近来朝中之人纷纷重金求画,都想要一博圣人的欢心呢!”
她眯了眯眼,往前侧过脸低声道:“掌柜,不知前朝顾恺之的《庐山图》如何?”
掌柜当然欣喜万分,万分赞许道:“必然是极好的,长康先生的这幅真迹已佚,若是小郎君能描摹得惟妙惟肖,就算不是枕石先生的画作,应当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前朝画绝顾恺之的几幅真迹早已遗失多年,不知所踪。那是因为都藏在她凉州的小山村里了。每一年的生辰,先生都会亲自送她一幅名家画作作为她的生辰礼。
回到了镇国公府,姚蕴便开始潜心作画了。她过目不忘,反复品鉴过此画,何况《庐山图》是先生送给她的及笄礼,她自然珍爱万分,一笔一画都记忆犹新。
长安城里,秋风萧瑟,月明当空。
某一处偏僻荒凉的私宅。
屋中之人坦然安坐,左手握住茶杯,右手轻敲石桌缄默不语,似在沉思考量。男人穿着一身烟灰色的素色宽袖道袍长衫,他的面容清朗俊逸,目光温润如玉,自然增添了几分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神仙气息。
许久之后,他终于幽幽道:“李淳,查明她近日为何急需用钱。再寻个识货惜画的人买下她的画作,若是事出有异,速速来报。”
前头的下属得了指令,轻轻一跃便再无踪影。
屋中之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亲手养育、悉心教导的小娘子,羽翼渐丰,似乎要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这一日,云揺院递来了请帖,是方姨娘亲自邀请她前去饮茶。
第一次见未来的亲婆婆,姚蕴换过一身淡色的新衣裙以示尊重,领着绿芍一同前去。
快到云揺院时,不知从何处突然跑出来了两位冒失小婢女,其中一位婢女没拿稳手中的污水桶子,脚一踉跄,满满一桶的肮脏污水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精明无情地朝姚蕴二人倾泻而下,姚蕴的半身衣裙都沾满了淤泥黄水和惨败枯叶,甚是狼狈。
姚蕴看着跪在地上惊慌失措、苦苦求饶的两位小婢女,心底冷笑,原来是这一出好戏在等着她呢!
两位小婢女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她还未正式过门,若是她当真拿着身份严厉责罚了二人,怕是会在府里落下个刻薄阴损的名声。
她重新挂上了一个明媚温和的笑容,宽声安慰道:“我无事,你们二人快起来去清理一番,冬日寒冷,若是不甚感染了风寒可就糟了。”
两位小婢女听了话,眼神闪烁,胆战心惊地跑开了。
绿芍看着她半身的污迹,慌张道:“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呀?”
姚蕴笑了笑,伏在她耳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姚蕴挺直腰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云揺院,方姨娘已在院子里恭候她许久,一副看好戏的猴腮嘴脸。
院子里的下人看见她衣裙上大半身都是污秽之物,忍不住掩面轻笑,面露俾倪不屑。
“哎哟喂,我还以为姚娘子不愿给我这个姨娘一个面子呢?时间都过了多久了,怎么如今才来呀?”她的朱唇微启,娇声软语中却格外透着阴酸刺耳。
姚蕴恭敬地俯首行礼道歉:“方姨娘安好,方才在路上突遭意外,小女不愿耽搁时间,只好先前来问安。小女能与姨娘相识是小女天大的福气,小女自然是万分敬仰姨娘的。”
方姨娘撇了撇嘴,不悦道:“哼,姚娘子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说你迟到就算了,还穿着满身污渍的衣裙来看我,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姨娘放在眼里吧?唉,今晚我就要告知大爷......”
姚蕴瞥见绿芍已来到她身旁,她打断身前之人怒气腾腾的絮叨,柔声道:“姨娘,小女自愿脱簪请罪,还请姨娘消气。”
她抬起双手,毫不迟疑地摘下了发髻上的两只素色发簪,随后脱下了鞋袜,双膝匍匐在地,静默请罪。绿芍亲自为她后背搭上了一件黑色斗篷。
周围看热闹的几位下人皆是大吃一惊,识趣地咽了笑意垂下了头。这姚娘子态度谦卑,恭敬诚恳。而且作为一位女子,当着院子里下人的面脱下鞋袜已经是极具侮辱性的惩罚。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了。
姚蕴镇定自若,淡然处之,就像是在做一件最寻常普通的事情。姑姑刚收养她的时候,家中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带着她四处奔波讨生活,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多了去了。这些高门大户里娘子间的明争暗斗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丝毫不足为惧。
方宜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只想让她出个丑,坏掉她宽厚温顺的名声,在萧承忠面前顺道哭诉她不敬长辈的大罪。
没想到这姚娘子竟然能够如此放下身段和面子,若是她仍旧不依不饶地让她跪着,便成了她霸道蛮横不讲理的错了。日后老夫人或者沈朝芸都可以拿此事来大做文章,得不偿失呀!
她尴尬地轻咳了几声,冷漠道:“看在姚娘子知错能改、诚心诚意的份上,这次姨娘我就不追究了。你赶紧回去吧,若是感染了风寒,姨娘我可担待不起。”
第十章 遇险
方宜柔取过手帕抹了抹嘴,扭着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腰肢进了屋子,不再搭理跪在屋外的姚蕴。
姚蕴被绿芍搀扶着起身,楚楚可怜地倚在她身上,一瘸一拐地慢悠悠走回去。她故意放慢了步子,踉踉跄跄的,若是越多的人瞧见她如此可怜模样,谣言越大,她的把握才会更大几分。
翌日,姚蕴命绿芍将她感染风寒、重病在床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将昨日方姨娘的种种作为散布出去,特别是要在云栖院添油加醋一番。
一大清早,沈朝芸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笑得她腰上的赘肉都跟着颤颤抖抖。她终于拿捏住了方宜柔的把柄,当然要借此由头好好管制一番那骄纵无礼的贱女人。
这一日,待萧承忠下朝归家,沈朝芸主动前来国公府大门迎接他,体贴入微地迎着他入了云栖院。
她难得主动替他更衣,见缝插针娇柔道:“大爷,你可有听闻姚娘子今日感染了风寒,郎中说病得有些严重,定要好好修养才好。”
萧承忠皱了皱眉,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思及母亲很是喜欢姚娘子,而且不日也将成了自己的儿媳,他顺口关心问道:“怎么会病得如此重?你可有送些补品过去?”
沈朝芸这一次认真听了覃妈妈的话,故作忧思难解的模样,看向他的深情目光里多了几分犹疑,欲言有止。
萧承忠看出了她的为难,不假思索道:“怎么?姚娘子重病难道事出有异?”
她终于为难吞吐道:“大爷,其实、其实此事与方姨娘有些关系。不知姚娘子因何得罪了方姨娘,方姨娘竟然、竟然......”
他轻挑眉头,不耐烦道:“把话说清楚。”
“方姨娘竟然要姚娘子脱簪请罪。听闻姚娘子被逼着当着众人的面解了簪子、脱了鞋袜,在冰冷的石子地板上硬生生跪了一个多时辰。母亲知道此事后也有些恼怒,若是国公府的姨娘都如此嚣张,日后传出去,怕是会有损国公府娘子们的声誉。我不敢擅自责罚,特意前来问问大爷,这可该如何处置?”
萧承忠抿了抿唇,面色不虞,若是连母亲都插手了,他也不好再放纵不管。
“内宅之事你做主,柔娘的确是做错了,略施小罚就好。”他理了理新换好的长袍,正要迈步往云摇院走去,可是想到方才自己才做的决定,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还是回头往书房走去了。
今日一大清早,云揺院就被沈朝芸带来的人马给牢牢封住了,就连七娘萧秀盈都无法出门向阿耶哭诉求情。待到月上中天,责罚就爽利下来了。方宜柔被罚关禁闭五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还得潜心抄写三遍《女戒》以示诚心改正。
她愤愤不平地抄写着《女戒》,心中对沈朝芸和姚蕴的埋怨憎恨又堆积了几分。
而此时,姚蕴正在屋子里如痴如醉地作画。她以感染了风寒为借口,连日来卧榻修养,闭门不出。其实她精神好得很,不出八日,描摹的《庐山图》已经跃然于画纸之上。
《庐山图》是历朝历代以来山水画的始祖,蕴育了前朝魏晋时代文人墨客的傲然风度与独立情怀。描绘青山的丹青色彩层层叠加,逐层渲染,笔法流畅自然。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姚蕴深谙画绝顾恺的画技精髓,将他“以形写神”的手法特征表达得惟妙惟肖、如临其境。
这一次,她没有亲自出府送画,而是命绿芍将这个装着画卷的包裹送到平康坊的某处私宅。私宅里的某个娇俏小娘子得了画卷,再将此画转交给无涯书肆的掌柜。
不出四日,她便收到了好消息,此幅临摹的《庐山图》已被朝中的某个富贵流油的伯爵府买去了,她正好挣到了足足七八百贯钱。
十五日还钱之约已到,她的风寒自然好了,身子也无甚大碍。
待到萧承毓下朝回府之时,她再次拎着食盒前往褚玉院。可惜萧安却通传六爷不在院子里,去云栖院与大爷下棋了。
她道过谢,拎着食盒蹲守在距离褚玉院不远处小湖泊边上的凉亭里,时时刻刻盯着院子门口的动向。她今日必定要见到萧承毓,若是过了约定的时间,不知道他又会使出什么阴险花招来为难她。
天色渐暗,寒风渐起。褚玉院外已经挂起了两座明澄澄的烛火灯盏,可是主人仍然未归家。
姚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单手倚在石桌子上打瞌睡,突然冷不丁地被惊醒。
凉亭后头的小湖子里突然传来了娘子们惊慌失措的呼喊求救。
她未曾多想,借着小路两侧灯盏的微弱烛光,循着湖边的呼救声小跑过去。
“快来人啊,小少爷掉水里去了......”
竟然是泽兰和佩兰在惊慌求救,她们二人皆是国公府嫡长孙萧嘉佑的贴身婢女。
而身后站着的四位家丁还在犹疑不决,迟迟不敢下水。如今深秋时节,天寒地冻,而且湖面幽深莫测,的确是有几分凶险。
水面扑通一声巨响,泽兰和佩兰皆大吃一惊,只见一个娘子模样的黑影奋不顾身跃下了水,遽猛地往佑哥儿溺水挣扎的方向游去。两人屏气凝神,焦急祈祷,只求佑哥儿能安然无恙上岸。
姚蕴自幼在山头里疯野惯了,最是擅长游泳洑水,这浅浅的湖泊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她很快便触到了萧嘉佑的衣袖,再猛地一把拽住他的两只瘦小胳膊,一只手臂轻轻顶住他的脖子以免他再次呛水。她使劲拖着不停挣扎乱动的小郎君一步一步朝岸边游去。
快到岸边之时,她使力一推,岸上的家丁们已然触到小郎君湿冷的手臂衣袍,齐齐拉着他往岸上提。
姚蕴刚抬起手想要岸上的人拉她一把,不曾想众人早已转过身将小郎君围得严严实实,完全将她抛之脑后。
她无奈地扒拉着阴寒刺骨的水面,只能借着自己仅剩的力气奋力游上岸了,身形猛地一震,右脚使不上劲。
该死的!应该是被什么水草杂物给死死缠住了!
第十一章 落水
她苦苦挣扎了几番,不曾想越是挣扎,密麻强韧的水草竟然搅着她的腿越往下陷,冰冷腥臭的湖水肆无忌惮地灌入她的五脏六腑,似乎就要被这深黑无情的寒冷黏腻魔物包裹、窒息、最后侵吞入腹,再也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满心怆然不甘,怎么能就这样被淹死了呢?她费尽心思才来到了长安,进了镇国公府,她发誓定要亲眼见见抛弃了她的阿耶和阿娘,她不甘心,不甘心呀......
“姚娘子,姚娘子......”
啪啪啪......
暖,很暖,暖流潺潺。
她的心肺早已冰冷得如残霜败雪,倏忽之间,滚烫坚实的涓涓热流自后背猛地涌入其中,她忍不住轻咳出声,紧紧拽住身前之人的衣袍,无比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咦,怎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咦,怎么还有人在使劲打她的脸!
她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眸的竟然是他!
“咳咳,咳咳,六、六叔......”她猛咳急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缓过神来。
“嗯,既然能够把我认出来,应该是无事了。”身前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漠然道。
迷迷糊糊之间,姚蕴终于清醒过来,霍地抬手抚向腰间四周,天杀的,她的食盒不见了,她的钱袋子不见了!
她猛地拽住近在咫尺的男子衣领,双眸猩红润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哑声哽咽道:“呜呜,六叔,我、我的钱袋子掉、掉水里,里面有足足八百贯钱呢!怎、怎么办呀......”
萧承毓一怔,这竟然是她死而复生后想到的第一件事。
他看着怀中梨花带雨、粉腮玉脸的小娘子。
“不行,我、我定要把钱袋子寻回来,不能欠六叔你的......”
姚蕴兀地松开他的衣领正要起身,却被身侧的男人霸道地按住白嫩柔荑:“天寒地冻的,你不要命了?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她愣了愣,委屈地抿了抿唇,低声啜泣道:“命重要,钱也重要,六叔若是要、要将我的丑事说出去,小女也定然没脸面活下去了,不如一死了之......”
萧承毓很不耐烦女人的求情,此时她的衣裙尽湿发髻凌乱,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又要感染风寒了。他冷着脸道:“区区八百贯钱,算我施舍与你,从此一笔勾销。”
她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六叔,此、此话当真?”
他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若是你再问,方才的话就不作数了。”
姚蕴一向最会看眼色,连声道过谢,耷拉着脑袋瓜子娇娇弱弱地离开了。转身之时,无人瞧见她嘴角噙起的一抹调皮得意的笑意。
萧承毓看着她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离去的身影,目光越发幽黑深沉,意味不明。他转头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塞得满满当当的钱袋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八百贯钱。
他派出的人马竟然跟丢了她。后来监守在隐月阁的人回禀说姚娘子的确重病卧榻,未曾踏出过厢房半步。那这八百贯钱,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萧嘉佑年纪小,病得昏昏沉沉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镇国公府的嫡长孙萧嘉佑差一点就在自家花园后院的池塘里溺水身亡,萧承忠大发雷霆,下令定要彻查此事。
这一次寒夜落水,姚蕴就真得感染了重风寒。张郎中每日都先去云栖院问诊,有时若是走得晚也来不了她这小小的隐月阁了,府中众人更是顾不上她这卑微的表姑娘了。病了十来日,门庭冷落,惨淡凄凉。
她原本还隐隐期待着萧时泓会来看望她。没想到这一日,竟然是九娘子萧秀清先来看望她了。
“蕴娘,快来尝尝我给你带的鸡汤。”萧秀清热情地招呼着她起身喝汤。
姚蕴无奈地笑了笑,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起身坐在胡榻一侧。鸡汤还是热乎的,想来她也是趁热拿来的,实在是有心了。
“蕴娘,好喝吗?”
“好喝,谢谢九娘。”她惨淡地扯了一抹笑意,没想到这矜贵的小娘子也会惦记着她。
萧秀清满心欢喜地念叨着:“我方才去寻六叔说事,正好下人端给他新熬的鸡汤,我便借花献佛拿来送来给你了。你快把身子养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骊山围场冬猎呢!”
姚蕴握着汤勺子的手顿时凝结在半空中,只觉得这热乎清香的鸡汤有些如鲠在喉、索然无味了,竟然是萧承毓院子里的毒鸡汤。
她努力保持着面上的淡淡笑意,柔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要麻烦九娘替我向六叔道声谢。”
“哎呦,蕴娘不用客气。方才我与六叔说了,他答应想办法让你与我一同前去骊山围场呢......”
姚蕴听着她兴高采烈地说着骊山围场每年发生的种种趣事,要拉着她去某处赏雪又要去某处观赛,心底越发拔凉。
每年十二月初,圣人都会在骊山举办皇家冬猎盛事。长安城里高门贵户的官员郎君和夫人娘子,以及各国使臣质子都会应邀前往骊山北麓山脚下的万庆园小住几日,旨在与天家李氏共赏冬猎盛事,祈求来年丰收富足、国泰民安。
若是年轻郎君和娘子们看对了眼,门当户对,也许还能请求圣人亲自赐婚,也算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当今太子李元瑾刚刚过了十五生辰,将要到了议亲的时候,不知道刘皇后最意属哪一家的小娘子。
褚玉院。
一个小郎君急匆匆从外面小跑回来,手脚麻利地进了屋子。
“如何了?”
说话之人正是萧承毓,此时他正悠哉悠哉地翻阅着一本兵书。
萧安笑吟吟道:“六爷,九娘子直接拎着食盒去了隐月阁,姚娘子喝下了鸡汤。小人还打听到姚娘子的身子虽然有些虚弱,不过已无大碍。”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翻动手中的兵书,风平浪静,不为所动。
第十二章 疯箭
萧安见主人再无其它吩咐,恭敬地退了出来。他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只觉得风也不冷了,树也不晃了,褚玉院似乎要迎来一个不一样的明媚春天了。
佑哥儿的身子日渐好转起来,众人皆大松了口气。经过这次大病,从前不愿练武的佑哥儿也被老夫人周氏强制下令要好好练武。可惜落水之事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当夜天色幽黑且无明确人证,也许只是佑哥儿不慎脚滑落水而致的,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了。
姚蕴和萧时泓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两人交换了八字庚帖。老夫人周氏还特意命刘妈妈亲自去一趟相国寺,请了相国寺的高僧来谋算好黄道吉日。
明空大师掐指一算,算到娘子姚氏的生辰八字时,目光微凛,摇摆不定。
娘子的命格明明为贵人之命,可惜前半生却颠沛流离、命途悲惨,只有遇到命格极硬的天玑星之人,才能帮她顺利化解厄运,扭转运势,后半生平安顺遂。
然而如今这位郎君的命格疲软无力,不是她的良人,或许还会再次克死夫君。
他苦思冥想,然而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违,那便只能赠予他们二人一道吉祥改运符了,冥冥之中或许有机缘能扭转乾坤、逆天改命。
婚期就定在了翌年七月。
方姨娘亲自领了云栖院覃姑姑送来的婚书,气得砸坏了屋子里的两个名贵花瓶,粗鄙骂声不绝于耳。
“气死老娘我了,凭什么我的宝贝泓哥儿就要娶那乡野出身、身份卑贱的寡妇续弦了?凭什么?”
她看着坐在一侧喝着茶、冷眼旁观的好女儿萧秀盈,满腔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喝喝喝,还有啥子好喝的?你在长安的贵妇娘子之中混得如鱼得水又如何?有个屁用,家世决定一切,若是你大哥娶了这么一个卑贱之人,你也妄想高嫁了。”
七娘子萧秀盈置若恍闻,冷冷盯着发凉的茶水,目光愈发阴鸷狠厉。她费尽心思苦心经营多年,在长安的贵妇娘子之间长袖善舞,知书识礼,博得了个好名声。她绝不能被阿兄拖累而无法嫁入高门。
十二月初六,正是骊山冬猎的好日子。
前一夜下过一场大雪,满地白雪,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似乎意味着来年的好丰收。
今日本应是出门游玩的欢乐日子,沈朝芸此时的面色却极其阴郁。
除了九娘萧秀清,她还得带着六娘子萧秀婉和七娘子萧秀盈两位庶女一同前去。不知方宜柔那贱人给大爷吹了什么枕边风,大爷竟然毫不犹豫答应了。
原本上报给礼部的名单里是有姚蕴名字的,可是上头的人却说镇国公府的女眷超了额数,直接将远房亲戚表姑娘的名字划掉了。可是萧秀清要死要活地求着她一同前往,她只好扮作九娘子的贴身侍女一同前行。
她换过一身鹅黄色的单色衣裙,梳着两摞牛角发髻,灵动俊俏,还当真是一副娇俏小丫鬟的模样。
万庆园位于骊山北麓的山脚下,是别致秀丽的皇家行宫,冬暖夏凉,风景独好。镇国公府的女眷被安置在东苑的潇湘阁,距离圣人和皇后所在的俪苑很近,除了那两位碍眼的庶出女儿,沈大娘子对这些安排都颇为满意。
山林间的狩猎开始了!郎君们早已换过一身挺拔威武的打猎服,兴致高涨,跃跃欲试。若是能拔得头筹,不仅能获得圣人的赏赐,也许还能谋求个一官半职呢。
另一头,万庆园里的娘子们也好奇激动不已,众人皆收到了管事姑姑送来的皇后亲赐的簪花盒子。
听闻当今皇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心思灵巧,喜爱热闹,每一年都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宴会。今年便想出了以“簪花”为题的簪花宴,不过不是以明艳生动的鲜花作簪,而是以纸、丝和竹作簪来设计簪花。第二日的簪花宴上,拔得头筹的娘子会亲自获得皇后娘娘的赏赐。
若是能入得了刘皇后的利眼,得了刘皇后的称赞,日后嫁入高门便是轻而易举之事。娘子们绞尽脑汁要别出心裁,定要给刘皇后留个好印象。
萧秀清对此事不太关心,随手将簪花盒子扔给了身后的婢女,见屋外无人,神神秘秘地拉着姚蕴入了屋子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秀盈看着面前云淡风轻地入了屋子的二人,目光愈发阴沉。
“蕴娘,你、你嫁过人,对儿女情事甚是了解,你可愿意帮帮我?”踌躇犹豫之间她终于问道。
姚蕴瞧见她脸红娇羞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打趣问道:“原来如此,九娘莫不是有什么意中人在此处?”
她身形一震,颤着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酡红脸蛋,赧然地点点头。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会凌峰的山林小道上,两旁皆是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树林灌木,棕黑枯黄的干枝沾染上点点白雪,棕白相映,别有一番超然之感。再细细瞧去,已有不少郎君在山林里狩猎。
萧秀清兴奋地四处观望,眼眸蹭然一亮,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娇声道:“是他,他、他是兵部尚书家的七郎李琸。”
萧秀清急匆匆小跑到那位郎君的身侧,娇羞软笑地从怀里取出个精致香囊送给他。可惜她已在李琸这里吃过很多次灰,不出她所料,那位郎君漠然地转过身取过弓箭,不再搭理她。
萧秀清灰头土脸地走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拉着她的衣袖。
姚蕴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过脸正要说话之际,耳边只剩下嗖的一声凛冽巨响!
她的耳垂一阵刺痛,温热黏腻的液体就顺着玉色脖颈流淌下来,沾染了衣领一片猩红,连带着截断了耳垂边的几缕秀发。
她反应迅猛,终于看清楚飒飒落地的,竟然是一支沾了血的白羽杜鹃纹利箭。是女子常用的弓箭呀!
萧秀清吓得拉着她蹲坐在泥雪地上,胆怯慌张道:“蕴娘,你、你耳朵流血了,你可是......”
“我无事......”姚蕴连忙推开她的手臂,想要看清楚前头是何人朝她射箭,可惜前来围观安慰的武将和郎君纷至沓来,她的视线已被完全遮挡住了。
第十三章 陷害
几个郎君见她无性命之忧,简单地宽慰了几句。随后转过头纷纷殷勤安慰呆愣在一侧的萧秀清,要在镇国公府的九娘子面前刷刷存在感,其实才是他们的根本打算。
姚蕴在心底讥笑了一番,淡定地退了几步,抬眸瞧见不远处的一位郎君也皱着眉头盯着九娘这边,可是却没有再往前一步。此人正是萧秀清的心仪之人李琸。
姚蕴猛地呆怔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他!
不!不是!
是盯着他的身后之人!
原本明丽有神的一双棕色清眸顿时红肿湿泽,眼前模糊一片。她的右手微微发颤,紧紧剐蹭着左手掌心,就连划破了皮、渗出了血也未曾察觉。
她深深爱慕眷念却不告而别的先生,此时就活生生地站在李竑身后。他穿着一身素色白衣长袍,白冠傲然如玉树,明眸灿耀若星辰,依旧是三年前皎若明月、皓如星辰的正已先生。
她微微抬起脚,艰难地挪到他身前,压抑着满腔的忐忑与期待,低声道:“先、先生......”
李端回望着她,目光流转,如星辰般耀眼的明眸里蕴含着千万种难于明说的情绪,似不安又似安心,似欣慰又似煎熬。他漠然道:“娘子你认错人了。”
“七郎,阿耶正在寻你,快走吧!”
“好、好的,四哥。”李琸不明所以地多看了几眼四哥,只觉得古怪得很,阿耶怎么会在此时寻他呢。他懵懵懂懂地挠了挠脑袋瓜子,还是老实跟着他离开了。
耳垂的刺痛再次涌上心头,钻心穿骨,疼得她如坠冰窟,疼得她终于回神过来,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委屈的泪水,匆忙护着九娘回了院子。
姚蕴简单包扎过耳垂的伤口,故作娇弱可怜的模样,引着萧秀清说出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九娘,你可当真想要嫁给李家七郎?我可以帮你,不过我得先知道李家......”姚蕴一脸真诚地问道。
萧秀清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听到她提到李琸,终于回过神来与她细细说来。
她与先生同吃同住了十年,到如今才终于知道正已先生的大名。李端,李端,是当今兵部尚书李虞仲的第四子,人称长安明月李四郎。虽然他早已年过三十有余,可惜至今仍未娶妻,是长安娘子们心目中唯一的明月夫君。
十年前,李端不知为何突然问道修仙,从此不知所踪。三年前又突然回了长安,圣人很是器重他,如今已经官至礼部左侍郎的位置。
李端回到了屋子里头,勃然大怒道:“怎么回事?她为何还会出现在此处?”
李淳心惊胆战地匍匐在地,发着抖哆嗦道:“回主公的话,属下反复确认过,礼部的名单的确已经没有姚娘子的名字,姚娘子是、是被萧家九娘偷偷带进来的。”
“把那胆大妄为的射箭之人找出来!”李端注视着远处,目光阴鸷幽深,寒若冰锥,誓要把人千刀万剐才解气。
此时在西边的另一处院子里,也有两位娘子惊慌失措、惊悸不安。
宋国公府的十娘子白慕青紧紧地拽着身旁娘子的衣袖,惶恐道:“七娘,你说、说她有没有看到是、是我射伤了她?”
萧秀盈体贴地轻抚她发颤的手,眉头微蹙,满眼皆是焦急担心她的真切模样。
然而她的担扰和体贴却不达眼底,心底很是嫌弃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白娘子。她很是惋惜,只恨姚蕴当时微微偏了头,那把利箭若是能够直接毁了她的那张白皙脸蛋该多好。
“可是、可是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小心摔倒松手了,我、我真得不是故意的。”
当时是萧秀盈故意在背后用力推她,使她手滑松了弓箭。不过真正射伤姚蕴之人,却是她暗地里另外安排在近处的人手。
她假惺惺地故作担忧道:“十娘,当时山林里人很多,场面如此混乱,应该是无人看到的,你且先放宽心。”
萧秀盈宽慰了她几句,很快便寻了借口回到了潇湘院的屋子。见到贴身丫鬟茯苓笑吟吟地迎着她,她便知此事已成,幸好她还留有二手。明晚的簪花宴,必能看上一场好戏。
姚蕴再次进屋之时,便看见屋子里满地狼藉,九娘的两个贴身丫鬟茴香和沉香正在翻箱倒柜,焦头烂耳。
“茴香姐姐,你那边有吗?”沉香焦急问道。
茴香眉眼紧蹙地摇了摇头,只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你们二人在寻什么呀?”姚蕴不解问道。
茴香哭丧着脸,都快要哭出来了,哑声道:“姚娘子,不好了,九娘子的簪花盒子不见了。”
姚蕴目光一沉,冷静问道:“是何时不见的?”
“用过晚膳后,九娘子说要试一试制作簪花,女婢便来取簪花盒子,可是就是不见了。下午的时候女婢明明还看见的。”
姚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她回了自己屋,细细观察屋中的陈设,一物一件,果然不出她所料,床头下方的柜子微微打开着,似被人打开过的痕迹。
她轻轻拉开柜门,一个熟悉的簪花盒子赫然躺在木柜子里。可是盒子里的彩纸、金丝和萱草早已被撕破揉碎,满是污迹,残破不堪,定然是用不上了。
“咚”的一声巨响,厢房木门被猛地踹开,是沈朝芸怒气腾腾地冲了进来。
她一眼瞧见柜子里的簪花盒子,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姚娘子,原来真的是你。你不仅偷了九娘的簪花盒子,还蓄意毁了它,你到底欲意何为?好狠的心呀,来人......”
姚蕴淡然自若地抬眸与她对视,无畏道:“大娘子且慢。其一,今日小女一直与九娘待在一起,方才才回了屋子,又怎么有时间能够毁坏簪花盒子。其二,若是小女当真做了如此龌龊之事,又怎么会蠢到明目张胆地将簪花盒子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惹人怀疑呢!此事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大娘子您一向聪慧果敢,还请大娘子明察秋毫。”
沈朝芸尴尬地轻咳几声,其实覃妈妈方才已经提点过她,此事的嫌疑的确是完完全全指向了姚蕴,甚是古怪。可是簪花盒子被蓄意毁坏是大不敬之大罪,定是要推一个人来承担责罚的,最合适的背锅人选就只有她了。
第十四章 白布
沈朝芸发狠地瞪着她,冷声道:“簪花盒子被毁坏,皇后娘娘定是有责罚的。如今这盒子就是在此处发现的,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替九娘受罚。”
她再次抬眸,粲然而笑道:“大娘子请听小女一言,小女有法子能免于责罚,而且还能让皇后娘娘对九娘子刮目相看。不知大娘子是否愿意一试?”
沈朝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底已然很是心动。
“若是不成该如何?”
她自信地笑了笑,坚定道:“若是不成功,小女愿独自一人承受所有责罚,任凭大夫人您处置。”
得了大娘子的许可,姚蕴命下人速速取来精美的丝绸白布、丹青颜料和家常食醋。
翌日傍晚,娘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誓要在簪花宴上挣得个面子,多得皇后娘娘的垂怜喜爱。
姚蕴却让萧秀清换过一身碧湖色的素雅衣裙,白玉芝兰的梅花发簪点缀在垂云发髻上,再配上淡淡的娇俏妆容。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娘子们之间,如此打扮更显得清丽淡雅、风姿绰约。
殿外宫人的声音郎朗响起,是皇后娘娘和十公主晋阳公主来了。
姚蕴跟着前头的一众娘子恭敬半蹲行礼。她站在后头,看不清身前明丽高贵女子的模样,眼底瞥见一身牡丹色名贵衣裙端庄走过,女子的侧脸白皙迤逦,似有沉鱼落雁之貌。听闻皇后娘娘如今不过三十五岁,保养得宜,明艳动人,十五年来一直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跟在她身后的,应该就是众星拱月的十公主晋阳公主李元韵了。
听闻刘皇后生育晋阳公主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是那一年百姓丰收,天下太平,仙道更称她是万福厚德之相。从此这位晋阳公主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的封地富庶殷实,甚至比起几位庶出皇子都要大了好几倍。
众人把酒言欢,宴席过半,簪花宴的重头戏终于来了。娘子们期待万分,小心冀冀地从盒子里取出精心制作的簪花。管事姑姑捧着满载簪花的托盘到前头去,请刘皇后和晋阳公主一一过目赏评。
皇后娘娘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拿取一两个簪花细看,不过一会又放下了手里的簪花,似乎都不太满意。
终于轮到萧秀清献上簪花了。
管事姑姑和两侧的娘子们皆不禁大吃一惊,甚至已有几位娘子开始窃窃私语,暗自讥笑嘲讽她。
萧秀盈冷眼看着她,心底哂笑,就等着看她如何丢脸和受罚了。
萧秀清竟然取出了一叠崭新的长条丝绸白布放在托盘上!
刘皇后看着一个又一个样式相似、设计陈旧的纸簪花,无聊地叹了口气。倏然之间,一块巨大丝绸白布映入了她的一双丽眸,顿时勾起了她的兴趣。
“何姑姑,这是何物?”
身旁的何姑姑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此物是镇国公府家的萧九娘奉上的。”
刘皇后笑盈盈道:“哦,有点意思,唤她往前来,本宫要好好问问她。”
片刻之后,前头的宫人便来唤萧秀清前去。萧秀清多觑了几眼身后寻常丫鬟打扮模样的姚蕴,深吸了口气,跟着宫人往前去了。
沈朝芸看在眼里,紧紧拽着手里的锦帕子,大气都不敢喘。
“萧家九娘秀清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刘皇后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好奇问道:“萧娘子,今日是簪花宴,不见簪花,却只见这白嫖嫖的丝绸白布,这是何用意呀?”
萧秀清反复思忖着蕴娘给她对好的台词,深吸了口气柔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此白布并非寻常白布,其中大有玄机。在展示白布的神妙之处前,小女想要先向娘娘您请罪。”
“噢,不知萧娘子何罪之有?”
萧秀清恭敬地垂着头,坦诚请罪:“小女一时手忙脚乱,不幸将皇后娘娘亲赐的簪花盒子浸湿了茶水,那些彩纸和萱草皆是用不得了。小女粗心大意,还请娘娘您责罚。后来小女灵机一动,便想出了更加神妙有趣的簪花。”
“原来如此,既然你已经坦然认错,本宫不会重罚你的。不过你说这更加神妙有趣的簪花,本宫却没有看见在何处。”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请娘娘稍安勿躁,小女亲自为娘娘您变个法术。”
萧秀清命两位宫人摊开一大块丝绸白布,又让一旁的小宫女提起一处的蜡烛:“请娘娘取过蜡烛,亲自为这幅画卷作画。”
刘皇后满脸好奇,取过蜡烛,任由着萧秀清领着她的白皙手腕,在白布前井然有序地轻轻挥动。
微热火光与丝绸白布缓缓相触,从右到左,原本洁白如新的丝绸白布竟然开始慢慢变色,由淡转浓,忽明忽暗,有浅有深,万物尽显。
刘皇后的双眸愈发明亮,艳丽朱唇惊讶得合不拢嘴。丝绸白布上的画作完全显现出来,竟然是一幅水墨风格的风雪夜寒梅图。
萧秀清松开她的手腕,取过蜡烛,乖乖地退避在一侧。
刘皇后心满意足地赏着面前的风雪夜寒梅图,只觉得此图与她的心境十分契合。画中的梅花忍受着凛冽的风雪,却依旧傲然挺立、不屈不挠。风雪的笔法栩栩如生,宛若有萧瑟之风从她面前吹拂而过,而且画卷上沾染了淡淡的梅花香气,清香扑鼻,当真有身临其境之感。
萧秀清见她沉醉其中,娓娓道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遗世而独立、孤芳不自赏的梅花,才是小女心中最敬仰的名花。”
众人不禁连连点头赞叹,萧家九娘果真是心灵手巧。当今圣人与皇后娘娘识于微时,历经磨难、同甘共苦,如今才能伉俪情深、鸾凤和鸣。而且皇后娘娘一向最爱梅花,御花园中还有圣人亲手为娘娘所凿刻修建的倚梅园。
“此幅画卷画得栩栩如生,当真有如临其境之感,本宫很是喜欢。萧娘子,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本宫都可以答应你。”刘皇后唤着她到跟前来,欣慰道。
第十五章 私情
萧秀清来到她跟前,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小女不慎沾湿了簪花盒子,原本已是大不敬之罪。小女不敢再有所奢求,只愿皇后娘娘和圣人身体康健,大周国泰民安、来年丰收,小女便已心满意足。”
刘皇后微微颔首,满眼皆是赞誉惊叹,欣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过萧娘子既然是今日拔得头筹之人,本宫定然还是要履行约定的,本宫便将自己喜爱的金镶玉手镯赠与你。”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震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投来艳羡嫉妒的目光。就连李元韵也微微侧目,这金镶玉手镯可是母后的珍爱之物,竟然就这样赠给了萧家九娘,看来萧九娘当真入了母后的眼呀!
沈朝芸乐呵呵地合不拢嘴,她的好女儿,日后定能嫁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家了。
回到了潇湘院,沈朝芸命所有的婢女和娘子都站在了院子里,就连萧秀婉和萧秀盈也不例外,她誓要将罪魁祸首揪出来。
“九娘子的簪花盒子被蓄意毁坏,定是你们其中一人所为。姚娘子,把神器取来。”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左顾右盼,忐忑不安。
姚蕴端来了一个刻满道家经文的方形盒子,狠厉地扫了一圈院内惶恐不安的众人,冷声道:“此物是大夫人特意从青云观求来的千古法器,内外左右皆是道家经文护法,可辨真假虚实。待会每一个人都会被蒙上双眼,伸手入盒子内上下左右沾染神气,潜心祈祷,若是清白之人,盒子并无异样,若是作恶多端之人,此盒子便会发出警示。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惶恐地垂着头被蒙上眼睛,轮流伸手进入到盒子里,等待着道家灵器的验证。
许久之后,众人摘下了眼睛的布条,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掌和手指,皆不禁微微一怔,因为大家的手指和掌心都黑糊糊的,唯独有一人除外。
唯一的那个手掌和五指干干净净的小娘子,竟然是六娘子萧秀婉身后的小丫鬟冬葵。
冬葵心虚,经不起试探,不假思索地跪地哭喊求饶。
萧秀婉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冬葵,怎么、怎么会是你......”
沈朝芸怒喊道:“好你个萧秀婉和死奴婢,竟然敢如此谋害我的秀清,来人啊......”
三四个侍卫粗鲁地将萧秀婉和冬葵死死地摁在地上,萧秀婉苦苦求饶却无济于事:“大夫人,六娘不知道啊,六娘真是冤枉的啊.......”
冬葵神色慌张地往一侧多瞅了几眼,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大、大夫人,奴婢、奴婢说,不、不关六娘子的事,是、是奴婢自己一时起了贪念.....”
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染玉唇,死不瞑目。
姚蕴连忙前去查看,可惜已经是来不及了,冬葵身中剧毒,气绝身亡。
萧秀婉被捆住双手双脚,嘴巴也被塞着厚实布条,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关进了暗无天日的柴房里,以免家丑外扬,只等着后日回了府再做处置。
偏房里。
碧桃谨小慎微地替萧秀盈沐浴更衣,生怕一不小心就再被牵连责罚。
萧秀盈冷冷地盯着铜镜,咬牙切齿地哼着气。
“阮郎还没有消息吗?”
碧桃握着木梳子的手微微颤栗,正为她梳着一头漆黑顺滑的秀发,小声道:“还、还没有,明早奴婢再去打探一番。”
萧秀盈抿了抿唇,心底大感不妙,若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三日,狩猎盛事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今夜圣人会在骊山围场设宴,犒劳行赏武将郎君和夫人娘子们,众人齐聚一堂,共赏皇家乐事。
姚蕴怂恿萧秀清再去会凌峰小逛,看看能否再寻到李七郎的身影,其实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到先生一面。
她附在萧秀清耳后私语一番,萧秀清顿时面色酡红,频频点头。
会凌峰。
前几日的皑皑冰雪已经消融得七七八八,枯枝灰叶渐显,白棕交相辉映,徒增一番潋滟清冷之感,别有一番风味。而且白雪掩去,郎君们的视野更加清晰,收获颇丰。
两人寻到半山腰处,很快便看见李琸正威风凌凌地挥着弓箭,鲜衣怒马,少年气盛,气质颇为出众。
萧秀清鼓足勇气,坦然走到他身侧,朝他伸出了手,手上安安稳稳躺着的,正是她昨日被拒绝的那只精致香囊。
可是她已不是昨日那个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小娘子了。
她堂堂正正地抬眸看他,大胆且坚信道:“李七郎,我与你实说,我萧九娘心悦于你,这个香囊是我赠予你的,你若是不喜它,随你处置,不过我的心意传达了,还望七郎珍之惜之。”
她甫一说完话,粲然而笑,一双丽眸如汪汪秋水、明媚动人。随后不再耽搁,淡然自若地往回走去。
李竑木楞地抻着手掌,小娘子指尖徒留的温热让他微微失神,香囊沉沉躺在他的手掌上,万般滚烫。他的心猛地狂跳难抑,不是风动树摇,不是弦动物灭,却是万般心动。
姚蕴看着前头不远处年轻郎君呆滞赧然的模样,会心一笑,忍不住自卖自夸一番,她还真是天赐小红娘,此事可成可成呀!
萧秀清强忍着心中忐忑回到她身旁,不敢回过头去,好奇道:“蕴娘,如何了?此法当真可行?”
她爽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尽管放宽心。
两人正往回走着下山,萧秀清突然欣喜地朝前方挥手,顺道拉着她往那个方向急急走去。
姚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一沉。
萧承毓正好侧首握着漆黑色弓箭,目光凛凛地回望着她们。
“六叔!”萧秀清看他正好握着弓箭,一副跃跃欲试的好奇模样,撒娇道:“六叔,阿清也想试一下,六叔教教阿清可好?”
萧承毓欲要回绝,眼角突然瞟见不远处树下的一位女子,朗声道:“过来,六叔教你。”
萧秀清一怔,很是意外六叔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她了,从前可是要磨叽好久六叔才会答应呢!
她兴致勃勃地拿起弓箭,有模有样地摆起架子来:“六叔,这样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