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
两仪殿。
李瑾斜倚在上座一边的金丝檀香宝座上,时不时摩挲着手里的两个核桃掌珠,时不时在案桌上的白纸涂涂画画。他听着自家母后端坐于上首,眉飞色舞地处理奏折,倒是乐得一身清闲自在。
“太子以为如何?”刘皇后偏过头来,语气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
李瑾一愣,笑呵呵地看了眼身旁侍从递上来的奏折,随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母后辅佐父皇多年,措置裕如、经纶济世。儿臣年幼,兹事体大,全凭母后做主。”
刘皇后淡然浅笑,随之自行下达了旨意。
二人一来一往,一抛一回,依旧是母慈子孝、敬老慈幼的和谐画面。
当日的那一场叛乱谋逆,幸得北庭大都护萧承毓所带领的萧家军及时赶到,将余下逆贼尽数斩杀或俘虏,顺利攻入大明宫护住了圣人和满朝官员。这场由永安公主主导的叛乱才能如此快就平息下来。
镇国公府又恢复了昔日名望、钟鸣鼎食,如今更是禁暴诛乱、护主有功,来日的恩宠荣耀不可估量啊。
镇国公府,葳蕤院。
刘妈妈端着两盅刚炖好的热腾腾燕窝入了屋子,微微躬身行过一礼:“老夫人,燕窝炖好了,方才已着人送去了大娘子的院子里。”
“嗯。”老夫人周氏放下手中的盘珠,挥手示意她往前来,“九娘身子如何了?”
“周妈妈回禀说,九娘子前几日夜里还是会起梦魇,喝过几幅安神汤药,听闻这两日好了些许。”刘妈妈将汤盅打开,端到了老夫人身旁的矮桌上。
“嗯,如此甚好。秀清嘛,日后只能是富贵显荣之人,一定要给我看好了。”
“是的是的,老奴明白,周妈妈也是个体己人,老夫人尽管放心。”
想起十几日前,镇国公府刚刚解禁之时,是当今太子李瑾亲自送九娘子回来的,如此尊荣唯有萧秀清能够独占这一份。日后的路,周老夫人定会为她好好筹谋的。周妈妈便是她派到秀清身边照顾的。
“老夫人,宫里送了请帖来,而且还特意邀请府中的所有女眷一同前去参加。”
“圣人病重,刘皇后此时竟然还有如此心思?!”老夫人挑了挑眉,似乎对这请帖颇为意外。
“是以晋阳公主李元韵的名讳举办百福宴,听闻正是要为病重的圣人祈福积德的。”
老夫人周氏捻起瓷勺抿了口燕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燕窝方才微微放凉了,温度刚刚好。
“祈福积德是假,立威立尊才为真吧。请帖中写明了是邀请所有的女眷?”
“是的,奴婢特意从大夫人那里亲自瞧了几眼,的确是如此说的。”
“嗯。姚娘子回来了吗?”
“应该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老夫人周氏放下手中的瓷勺,望向一侧温润光泽的盘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啊。”
凉风簌簌,月黯星稀。
“姚娘子,再往前走可能就会遇到下大雨了,前头有个客栈,不如今夜先在此歇息一晚可好?”萧十四笑吟吟地掀开马车帘子,护着她下了马车。
“也好,今夜先歇息好,明日再赶路吧。”姚蕴下了马车,忍不住松了松僵硬疲惫的四肢,终于能够落地休息一夜了。
萧十三牵着马车进了马厩。
她们一行三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今日估摸着已经行至半途,估摸着时间还来得及,今夜能够在山道的客栈里安稳睡上一觉。萧承毓怕她不相信不相熟的侍卫,还特意派了萧十四和十三来亲自接她回长安。
“娘子好,郎君好,里面请!”客栈小二热情地招呼他们二人,“不过今夜客栈生意好,一等厢房都满了!”
“无妨。给我们两间干净客房好了!”
“好咧!还请三位随小人上二楼,一间客房在二楼,一间客房在三楼。”
萧十三眉头一蹙,冷声问道:“没有在同一层楼的客房了吗?”
店家小兄弟面露难色:“这、这实在是没有了,客官你自己也能瞧见,这几日客栈里人来人往,生意好着呢!”
“平日里这偏僻山道都没什么人住,最近怎么如此热闹?”
“哎呦,上个月长安城闹了叛乱,如今天下太平官道安稳了,南边东边的商贾游人都着急着去北边做生意或者一家团聚呢!客官你说这能不多人嘛?!”
“也是也是。”姚蕴微微颔首,“无妨,如此安排便好。”
三人虽在不同楼层,不过姚蕴的门前总是会有人轮流守卫的,因此她也不太担心。
姚蕴实在是又累又困,刚躺下床榻糊了糊眼,不过一会就熟睡过去了。
“嗯......”她想要抬手,可是周身无力、浑浑噩噩——
眼前恍过朱红色的衣袖,银光闪闪的流苏簪子,还有一阵阵既熟悉又、又陌生的梅花香气。
“你、你是何人......”她使劲地张了张嘴,可是像是哑了那般,竟然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十四......十三......”她想要拽开身前女人的手,可是于事无补,“救救、救救我......”
哗啦啦哗啦啦——
一大桶冰水当头猛地给灌下来,她清醒过来了,瑟瑟发抖、惴惴不安。
眼前是一片阴阴郁郁的灌木树林,四周站了好几个面目凶狠的黑衣蒙面侍卫。
“醒了?”为首之人走到她的面前,仔细瞧着却是个有些年纪的中年女人,乍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咳咳咳,你、你是何人?”姚蕴颤着牙齿,撑着凹凸不平的砾石泥巴起身,艰难地问出口。
“你无需知道我是何人。”为首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二位蒙面黑衣侍卫将她拉起来,冷声道:“将她的发髻和衣裙都扒了。”
两个黑衣侍卫一怔,顿时有些迟疑。
“姑姑这恐怕——”是女子的清脆嗓音。
被唤作姑姑的女人面目阴鸷地瞪了他们二人一眼:“若是不动手,明日死的就是你们二人。”
身后的两个黑衣侍卫不再犹豫,一人胡乱拉扯下她的发髻发簪,一人粗暴撕扯开了她胸前的系带和衣裙。
一百九十六
光滑的肩头被迫裸露出来,手臂的碎布亦被撕扯得惨不忍睹,一头乌黑秀发随风飘散下来,更是弱柳扶风之感。寒风拂来,吹得她牙齿打滚、颤颤巍巍。
“你们到底要——”姚蕴哑了嗓子,虚虚弱弱毫无力气,想来是方才让她昏睡的迷魂药还在起药效。
被两个黑衣侍卫拽着转过身来,姚蕴看清楚了身后大树树枝上垂下来的粗厚麻绳。麻绳在秋风之下飘飘摇摇,似毒蛇恶鬼在龇牙咧嘴地朝着她招手呼唤。
姚蕴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要伪造成她上吊自尽的假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姚蕴甩开了身前二人的禁锢,破口大笑出来。
为首的姑姑摆了摆手,不留情面道:“姚娘子,不要再锤死挣扎了,若是乖乖你能配合,也能死得痛快些。”
姚蕴转过身来,无所畏惧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冷声道:“阿砺姑姑,我可以死,不过却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身后的几名侍卫皆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姚娘子你怎么会——”为首的女人眉头紧锁,双眸渐渐溢出一丝丝不可思议。
“我怎么会知道?!”姚蕴面目冰冷,打断了她的话,“我在南州呆了如此久,自然也会派人去查,许多记忆就翻涌而来了。”
“镇国公府老夫人周氏曾经夸赞过萧大将军的贵妾,今日奴婢亲眼所见,果真不一般。”
姚蕴将凌乱松散的发髻拨到一边,无所畏惧地与她对视:“母亲就如此不待见我吗?”
“姚娘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姚蕴自嘲地笑了笑:“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还避讳顾忌的?!”
“姚娘子心思通透,是个明白人。贵人成就帝王霸业,自然少不了清除掉一些不必要的软肋或污点。姚娘子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她冷笑了几声,原来在母亲心里,她是一个恨不得立马铲除的污点。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当年不是母亲因为战乱逃难而被迫放弃了她,而是直接将她抛弃在了红袖阁里的那场大火之中。幸得老镇国公及时出手相救,她才能苟且偷生活了下来。
“视人命如草芥而强求的帝王霸业,又能稳固多久呢!”
“姚娘子你——”
身后的几名黑衣侍卫皆拔剑而出、动作阴狠。
姚蕴无所谓地笑了笑:“姑姑莫要气急败坏呀,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成为母亲的绊脚石的,从前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临死之前,只是有几句话想要请姑姑帮忙传达。”
阿砺姑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那坚毅又冷漠的面容,仿佛早已准备好赴死。
“姚娘子,既然你无防抗之心,奴婢暂且做一个好人。奴婢会一五一十传达给贵人的。”
“多谢姑姑。”姚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眸望了望幽暗无垠的天边,“其一,客栈马车底下有一个暗盒,里面收着一副我一直想要送给母亲的画作,就当做是报答她从前那短暂四年养育之恩的礼物了。”
她顿了顿,眼中早已没了昔日光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冷淡模样:“其二,还请姑姑替我给萧将军转达,感谢萧将军的爱护与照顾,姚蕴我爱之珍之。如此便足够了。”
“奴婢明白了。姚娘子,时候不早了,请吧。”阿砺姑姑朝她摆了摆手。
姚蕴转过身来,看见近处树枝上显眼寒碜的粗麻绳,脸上笑意渐浓,却徒增刺眼的惨淡凄凉。
“阿砺姑姑,你说若是上吊自尽,在上面晃了又晃,死后会不会面貌恐怖、死不瞑目?”
“姚娘子,都死到临头了,就不要——”
“好!”姚蕴勾了勾唇,径直往麻绳处走去,忽然她停下步伐。
“姚娘子——”
“十四!”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密林隐晦之处同时窜出三四支银光闪闪、冷风凌凌的利箭,直直飞奔向阿砺姑姑的四周。无数只利箭划擦而过她的头顶,又接二连三地刺破她双肩的朱红色绫纹坎肩披风。
几位黑衣侍卫顿时慌了神:“保护姑姑!保护姑姑!”
借着这股势不可挡的箭阵,姚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至树林一侧后方的湖边,笑意嫣然、如沐春风。
比起眼前凌乱飞射、奔涌而来的冷风利箭,阿砺姑姑更是焦急众人没有顺利完成贵人交代的任务:“不要管我,誓要将姚娘子抓住,贵人说了——”
为首的黑衣侍卫惊呼道:“姑姑,我们进了他们的箭阵,出、出不去了——”
“你、你们这一群废物——”
“阿砺姑姑,你听清楚了!”姚蕴冷声喊道,“我姚蕴从来都不是谁的棋子,亦不是谁的附庸,我姚蕴的命,我自己做主!”
眨眼之间,她已经一步一步退守到深不见底的湖岸的最边缘处。
“十三、十四,多谢你们!”她抬眸望向密林身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话锋一转道,“不过,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姚蕴一手捻好衣裙,转过头纵身一跃,落入到了幽暗无际的湖里,幽暗水声哗啦作响、湖面泛起层层波澜。半晌之后,湖面再次恢复一片寂寥宁静,竟是再也没了女子的身影。
萧十三和萧十四隐没在密林之中,簌簌而落的飞箭也停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这已远远脱离了他们几人原先的筹谋!
阿砺姑姑犹在惊疑之中,随后派出一批批人马洑水去寻,可惜终究是一无所获。
姚蕴,萧大将军曾经盛宠一时的爱妾,还有传说中的枕石先生,从此都销声匿迹、随风消散了。
泰康十四年,圣人病逝,太子年幼多病、难当大任,刘皇后顺利独掌大权。其后刘皇后得到以右仆射李端为首的部分官员的大力拥护,力排众议,临朝称制,史称“建和之治”。
不过这昙花一现却名流千古的“建和之治”,又掺杂了多少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呢!
全文终。
读者大大们,后面应该还会更新几个番外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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