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 万分希冀2
“好阿蕴,学琴作画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给阿娘好好读书写字。阿娘回来时若是瞧见你再练不好这几个字的小楷,定然重重责罚。”
“阿娘、阿娘,女儿我已月余未见过你了,这一次离家,阿娘你何时再回来呢......”
一个女人的婀娜身姿愈走愈近,满头珠翠、锦衣华服。翠烟缭绕、瘴气重重,一股莫名熟悉却又难以言说的香气窜入鼻息,震慑得她浑身颤动、骨软筋麻。
“阿娘、阿娘,阿蕴求求你,女儿求求你不要走好吗......”
女人应了话,慢悠悠地转过身子!她的面容惨淡凄白、不成人形,竟、竟然是个眼角渗血、口吐恶臭的玉面罗刹!无脸女人发疯似地挥舞着虚无双臂,如烟瘴气、迷离曲折,竟然是朝她飞奔而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阿娘、阿娘......啊......咳咳......”
“阿娘、阿娘……”
“姚娘子、姚娘子,奴婢在这呢......”
后背岑岑冷汗狂渗,似幽暗江河翻涌欲要将她淹没窒息;周身四肢僵硬冷颤,宛若翻身坠入万丈深渊的极寒冰窟,永世无存,万劫不复。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万分不甘心。
愤恨不甘之时,她使劲全力往前乱拳挥舞,只求抓住点什么!温热滚烫席卷而来,她竟然寻到机会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近在咫尺、坚实可靠,终于回了力气,睁开润泽湿漉的桐色眸子。
“娘子,你终于醒了,幸好幸好清醒了。”
是白露的担忧声音,却不是白露的熟悉温热触感。
“白露......”
“可是要饮水来润润嗓子?”面前之人的嗓音沉稳爽朗却不容抗拒,“白露,将温水茶碗取来。”
竟然是萧承毓?!
“萧、萧承毓!都、都护!”
他轻轻托着她的后背坐起来,替她拢好腰腹处的凌乱锦被,极其顺手地接过白露递来的茶碗。
“可是做噩梦了?喝点温水顺顺心绪。”
“多、多谢都护,我可以自己来。”
姚蕴取了茶碗,咕噜噜地就灌下了几口温水,暖泉入肺,心中焦虑渐渐有所缓解。
“都护,我、我好了,噩梦时常来我这儿讨个赏头,不是什么怪事,都护不必担心。”
她回过神来,察觉他目光灼灼、意味不明,其中竟混杂着几分虎视眈眈的审视。她心底忐忑,虽然这几日趁着空闲早已想好了说辞,不过要顺利瞒过他却不是易事,最后还是起了速速赶客的心思。
”都护——”
“方才听你胡乱喊道阿娘,可是噩梦之中想到你阿娘了?”
姚蕴一怔,若是被他看出来自己身世有异且别有用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苦涩地笑了笑:“都护,我这可是丢大脸了,十八九岁都离不开阿娘,你就莫要再提这些伤心事了。”
她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轻车熟路装作疲倦不堪、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从前就派人打听过,她的阿娘早些年间死于荒灾,随后机缘巧合之下被南州的寡妇姚氏收养,最后定居于西北一隅的凉州。怕是再提起她的伤心事,他亦识趣地不在提及此事。
“你时常做噩梦?”他眉头微蹙,从前竟从未听萧二提起过。
“也、也不算是时常,就是、是偶尔吧,不过近日倒是频繁了些。”
“好,你好好歇着,时候甚早,我就在此处守着。”他复又扶着她躺下,还细心体贴地替她将锦被拢得严实。
姚蕴一怔,侧眼瞅去,才察觉出他如今的衣袍竟然还是今日一早出门时所穿的那件常服宽袍。夜虽已深,他却还未宽衣解带。他面色柔和,烛光映照之下还镀上一层似真似幻的绵软体贴,似是心情颇好。
她睫毛一眨一扑,心思伶俐,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与其忐忑不安地看他人眼色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反客为主才好。她立马下定了决心。
她将白皙柔荑浅浅探出锦被之外,似小猫挠痒那般拂了拂男人倚在床头一角的一点衣袖。
“都护不走,可是有事要问我?”
萧承毓一怔,反倒是吃惊于她的坦率,不知她这张伶牙俐齿能如何将此事掩盖过去。
“都护定然觉得万分古怪,我这小娘子是如何得了李淳这个好帮手和他身后那一群武功高强的侍卫的。”
他直躇躇地盯着她扑腾灵巧的双眸,心中早有考量:“那还请蕴娘说说这到底是何缘故。”
“都护,我与你说实话。我打小就在凉州的偏僻荒凉小村里生活,某一日,我去山里砍柴摘药之时无意救下了李淳和他那身受重伤的主人。都护你可不知,那主人一身黑衣,昏迷不醒,胸口处鲜血淋淋,还戴着个狰狞恐怖的铁质面具,想必也是个面貌丑陋、不敢见人的可怜人。我一时心软便救下了他们二人。”
“哦,然后呢?”他心底冷笑,小娘子这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说谎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而且自己竟还成了这李端的挡箭牌!
“李端与我年纪相仿,很快便成了玩伴好友。也许是阿娘在天之灵显灵,那日慌张逃跑之际,竟然如此幸运遇到了李淳。李淳感念我从前的救命之恩,便急急寻了他主人的侍卫来救我。因此、因此那日就是这般。”
她柔柔弱弱说完了话,还忍不住扯过锦被一角抹了抹清泪,眼波盈盈望穿秋水,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如此说来,本都护不仅不应该责罚他们,还要大力感谢那主人倾囊相助才对了!”
萧承毓笑意愈浓,眼底的阴鸷晦暗之色却隐隐狂冒,有势如破竹之威。她越是要将背后之人深藏于心,他越是苦闷郁悒,自己的一片拳拳心意都被当作了驴肝肺,只剩下虚情假意来糊弄自己。
“都护,其实、其实妾身我这几日都睡得不太安稳,恐是忧思难解,都护可否想办法替妾身解了这苦闷?”
姚蕴娇娇糯糯地说着话,直躇躇地勾着他,粉腮杏眼,泛漫晶莹泪珠,流光溢彩、灼灼其华。
“不知蕴娘有何苦闷?”
嗯,姚蕴现在还是个男二脑恋爱脑,大家不要骂她,很快就会看清楚男二面目了!
一百零七 万念俱灰1
“妾身近日除了梦到阿娘,更是梦到地牢里头的李淳。李淳与我亲厚,他亦是为了救妾身才以身犯险。都护你是大周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宅心仁厚、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暂且放过李淳一人如何?”
她侧过身支起一方玉臂,薄衫起褶,轻摇柔荡的光洁肌肤透着柔然微光,身前的白皙柔荑顺着他的宽大衣袖一路向前。灵巧的五指在宽大袖口处漾荡回转,似在挑逗、又似在撒娇,再欲拒还迎地触碰上的男人的掌心,掌心相贴,柔若无骨。
“都护,你说好不好呀?”
她竟然会为了一个外人,一个不太相熟的男人,放下她的身段面子来向他求情。
萧承毓面色岿然不动,神色淡漠冷然,心底里却是星星之火微燃,燎原之势风雨欲来。
“蕴娘从前还愤慨不已地怒骂本都护是死混蛋老色鬼,今日为了一个陌生男人,本都护却又成了你心底里宅心仁厚的好人,蕴娘这话怕是太过虚情假意、不太妥当吧?”他眉眼轻挑,一抬手就甩开了她的手腕,甚至还满脸嫌弃地往衣袍上掸了掸手,深怕会沾染上某些污秽之物。
姚蕴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住灿然笑意,有些意外他如此记仇,而且这一次还不吃服软求情这一套,话语间阴寒恼意渐显。
“好都护,你就给个准话,到底放不放人?”
“那一伙人来路不明,还是不可轻敌放走。至于这李淳,分别许久都能将蕴娘你一眼认出来,恐怕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更应该严加看守为好。此事无须再议,你且先好好歇着!”
两人四目相对,横眉冷眼,屋子里顿时笼罩上一股令人瑟瑟发抖的灰暗寒气,场面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萧承毓,你从前行事向来公正严明、不偏不倚,这些侍卫皆是良善忠义之辈,你到底是在发哪门子的疯癫?”
萧承毓眼睑微沉,遽猛起身倾身而下,天旋地转之间,如今二人唇齿相近、近在咫尺。
“本都护倒很是意外,从前一向冷静自持、疏离淡漠的娘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多年未见、来路不明的男人,主动成了那春楼风尘女子的作态来放肆勾引我,想来娘子心中还有其它龌蹉心思吧!”
“萧承毓你——”
“娘子既然如此献媚讨好,夫君我定然不能拂了你面子。若是去了春楼都空手而归,岂不是被人不齿。”
话音才落,他拽着她的棉柔手腕高举过头顶,一把掀开了温暖锦被,女子的娇软身姿尽收眼底,骨软筋酥、妩媚动人。蕴藏着淡淡檀木香气的粗糙青须渣子有意无意拂过身下女子脸颊上的细皮嫩肉,扎得她微微刺痛,更是激起她满腔震怒。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那拓跋延都满嘴胡言淫语之下,他骤变的晦暗不悦的神情。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个鬼样,无论如何,都最在乎女子的清白名节。
如今又是这般轻贱折辱她,还当真把她当作那春楼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勾引献媚的烟花女子,随意糟蹋去便算了。
“萧承毓,我不是青楼那般任你随意糟蹋的娘子!”
“你是我光明正大纳回来的妾,服侍夫君的妾,这本就是你的义务,我为何不敢!”
他再次俯下头来,身下小娘子却是不偏不倚地偏过头去,绝然清冷,生生躲开了他的亲昵举动。
“萧承毓,我好心好意放下面子来取悦于你,如今你却如此轻贱于我,甚至还把我看作青楼娘子那般随意糟蹋亵玩,我知你嫌弃我不是清白身子,你又何必假惺惺地委屈自己呢?”
萧承毓怒火中烧,猛地抬手钳住她的下颚,逼得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姚蕴,清不清白又如何,你本就是虚伪无比、真假难辨。方才你为了救他心甘情愿地来与我亲近,如今本都护顺了你的意却是这般抗拒,难道本都护在你心里都还比不上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卫吗?!”
姚蕴身形一震,猩红双眸似小鹿惊慌胡乱撞来,溢出了几分难以置信。侍卫,侍卫,他怎么可能知道李淳是侍卫!
她抬手顶住男人近在咫尺的滚烫胸肌,无所畏惧地回视着他的阴鸷瞳色:“萧承毓,什么侍卫,你怕是气糊涂了吧!”
“姚蕴,你到现在都、都不愿与我说实话吗?”他的嗓音已是低沉压抑到极致,拳头紧握,生怕一不小心就冲动妄为。
姚蕴的灵巧双眸顿时失去了所有神采,惨淡苍白,如残风败柳枯叶残枝了无生机、瑟瑟缩缩。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萧承毓心底悚然惊惧,徒然松开她已被拽得红肿的手腕,恍惚坐起身来。他第一次瞧见她如此疏离淡漠、死灰槁木的绝望神情。
“我唯一的仅仅剩下的这么一点珍贵信念,在你眼中就如尘埃蝼蚁那般卑贱易碎易折,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连这一点点的私心都不能让我保留呢......”
“萧承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人吗?难道你们萧家人就没有私心吗?周老夫人不就是看上了我这身好生养会听话的卑贱穷苦身子,顺手纳来做个贱妾,能替你抵挡住那克妻寡子的谣言罢了。啊,为什么,啊啊啊,为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要如此对我......”
她泪眼模糊,撕心裂肺地扯着他的衣襟痛哭出声,泪干肠断,痛心入骨。
“我的确存有私心,但是姚蕴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我们相处这么久以来,又何曾怪罪过你、责罚于你呢?”他的目光一片清明,倒是一副坦坦荡荡、敢作敢当的正人君子模样。
她呆若木鸡地摇了摇头,就算对他万分厌弃憎恨也于事无补,其实更是对她自己恨其不争哀其不幸。
“事到如今,我也再无必要骗你,我一直爱慕着先生。先生如今能动用身边亲卫来救我,我相信他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他既有我,我心亦还有他。都护,姚蕴我这是犯了七出之罪中的淫佚也,你可以书信一封休了我,姚蕴我毫无怨言,更会感激都护你的良善宽厚之心。”
一百零八 万念俱灰2
萧承毓复又站直了身躯,转过身背对着她,似乎对她的这番话不感意外。
“姚蕴,你给本都护听好了,你既已嫁与本都护为妾,生是本都护的人,死也是本都护的鬼,生生世世、生生死死都只能是萧家人,其余的就莫要肖想了。”
转身离去之时,他才走到门边又顿了顿脚步,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决然离去。
从那一日争吵算来,姚蕴和萧承毓二人已是七八日都未再见过一面。北庭都护府的下人们皆喉尖嘴利眼利得很,对那日二人掀翻屋顶的激烈争执之事了然于心,却很是识相地三缄其口。不过亦有个别胆大八卦的下人们偷偷在私底下议论,好奇这位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还能耀武扬威多久,想来不过多时就会被都护发卖赶走了去,皆是等着看好戏的。
自那日起,姚蕴便再也没踏出过拂云院半步。
下人们端来的一日三膳虽不富足亦能温饱有余,穿衣用度有所扣减亦能安然以对。姚蕴不知道这是萧大都护的命令,还是下人们看人眼色的自作主张。不过只要不见着他本人,她最是舒心畅快。她日日清淡饮食,夜夜安寝好眠,得了空闲便专心作画练字,百般聊赖时就教导几个小辈读书认字,倒也算是乐得个清闲自在。
如此平平淡淡、相安无事度过了十来日后,院子里头还多了个热热闹闹、喜闻乐见的小可爱。正是一只毛色黑白相间、身形娇小可爱、尾巴卷曲摇晃的拂秣狗。拂秣狗是高昌国专门豢养的名贵之物,百年以前甚至还是只有在长安宫廷里才有机会一睹风采的名贵贡品。
就在几日前,萧二领着几个侍卫在院外大大咧咧地高呼道都护无意丢失了一只名贵小狗,便要借此理由往屋子里头去寻,可是才寻到一半突然又说有要事要先行离开了。
她心底冷笑,原来是搁在这儿给她看好戏呢!可惜她偏偏不领情,抱起这只小狗横竖坚定要送回去给他们。
“萧二侍卫,如此名贵之物,我这卑贱小妾可不敢随意拿了去,你快快将她抱走!”
“姚娘子,这、这我们一群大老粗们也照顾不好,还请姚娘子悉心照料,我们便、便不叨扰了!”
“走走走,快都散了吧!”
萧二心底忐忑,连忙匆匆放下两大麻袋子的牲畜吃食就跑了出去。如此一来,这份情,就算她不想领也不得不领了。
外头下人们私下暗骂她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是在骂她不给都护面子,这么多日也不主动前去青松院低头认错。她一点儿都不在意,反正得了这只聪明伶俐、惹人疼爱的小狗,令她满心欢喜。
“唉,姚娘子,今日的吃食还是米粥和面饼,奴婢去时这米粥都凉了,热过之后再取回来的,姚娘子趁热吃了才好。”白露细致摆好了今日的午膳,言语中却流露出几分不满。
姚蕴抬眸望了眼午膳的吃食,竟然还是与前两日的午膳一模一样的,也怪不得白露忍不住吐槽埋怨了。如今府中内宅无人主持中馈,下人们的行事倒是越发嚣张放肆了。
“无妨,将就几口就好。若是吃不饱,晚些时候你出府再买点好吃的回来便可。”
白露摆好了碗筷,无意间想起了今日的热闹事:“姚娘子,今日都护府前厅有些热闹,奴婢听闻是来了个京中之人。”
姚蕴一怔,猛地放下了手中已看过半的《酉阳杂俎》,目光盼切流莹却又有些犹疑。
“白露,你再说一次,从京中来了何人?”
“是、是从京中来的官员。”白露又惊又喜,已是许久未瞧见过姚娘子如此清醒精神的面色。
“你可亲眼瞧见此人?此人是什么模样?”
“回娘子的话,奴婢没有亲眼瞧见,不过听前厅的侍卫说,这位郎君英姿不凡、清雅脱俗,想来必定不是寻常人呢!”
她心思谨慎却又惴惴不安,连忙多问了一句:“那前头的地牢可有动静?”
“奴婢听前头的守门小厮说,好像那官员就是为了那伙侍卫而来的。”
姚蕴大喜,连忙拽着衣裙起身,挥手来让她快快伺候更衣梳妆。
“姚娘子,那这午膳......”白露睁大了眼眸子,全然是一头雾水。
“晚些再吃也无妨,此事最为紧迫。白露快来,你看我梳个流云髻好,还是挽一个双环髻好呢......”
不过一刻钟,姚蕴已经换过一身苏梅色绫纹方格的齐胸衫裙和汉白玉晕染的宽袖刺绣上衫,挽上一个清丽动人的流云髻,最后再别上两只玉烟瑬银青莲纹样的流苏簪子。铜镜中的娇俏娘子媚色烟行,全然恢复了往日的灵动明媚、流光神采。
姚蕴领着白露匆匆往前厅走去,一路上的下人皆垂头行礼,阴暗下的面容皆是目瞪口呆,感慨这妾室终于肯低头前去服个软了。
转过七八处的葱郁回廊和院落,二人终于来到了前厅的另一侧小门。
姚蕴蹙了蹙眉眼,压抑住心底的古怪心思。
她压低了嗓音问道:“不是说前厅很是热闹嘛,如今这处为何如此安静?”
“奴婢方才经过此地时的确很热闹的呀,还是都护亲自接待的呢!”
她目光一沉,连忙领着她转身往地牢方向走去,脚步轻快、欢欣雀跃。也许是去地牢里领人也未可知。
甫一走到那重建过的地牢院子外头,郎君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不绝于耳。她心底激动难耐,看来是先生亲自来此处寻人了,萧承毓再无任何理由胡乱关押住无罪的众人。
《旧唐书·高昌传》记载:“武德七年,高昌王麹文泰献狗雌雄各一,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云本出拂秣国。中国有拂秣狗,自此始也。”
“拂秣狗”属于尖嘴丝毛犬,最早驯养于古希腊。据史料记载,初唐时国内已有人开始豢养“拂秣狗”,并将其称作“康国狷子”“白雪狷儿”或“花子”。唐中期及以前,驯养“拂秣狗”这种时髦而且花费很大的行为还仅限于宫廷,但“拂秣狗”聪慧、可爱的形象却在市井间流传甚广。
一百零九 请君入瓮1
她抬手理了理额间的两缕碎发,深吸口气,笑意煊然,烂漫天真。才刚踏出了一小步,前头就传来了今日自己最为唾弃怨恨的男子声响。
“蕴娘,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清朗自如、云淡风轻,似乎从前的争执亦如过眼云烟、云消雾散。
她对他的话置若恍闻,抬起头仔细去找寻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她目光突变、阴沉不虞,阴阳怪气地瞪着面前眼笑眉舒的萧承毓。
李淳一行人皆已被松了镣铐,换过干净衣裳,整装待发。
前头那处的确站着一位身形健硕的青袍郎君。可惜只需瞧一眼那位官员的背影,一壶冰天雪地的寒水便如当头棒喝倾盆而下,如尖冰锥子冷冽无情扎入她心扉,若魑魅魍魉穷凶极恶勾摄她生魂,冷得她浑身发颤、万念俱灰。
“蕴娘,这位是长安来的礼部陈主事。”萧承毓坦诚直言此人的身份,亦是将她的贪恋心思开膛破肚、赶尽杀绝。
“妾身见过陈主事。陈主事一路奔波,辛苦了!”
“下官见过娘子。”
陈桐知道萧承毓如今只纳了一个妾,想来这位便是那唯一的妾室了。
他得了顶头上司李侍郎的命令奔波千里,不敢再耽误时间,尽快将其交代的任务完成才好:“都护,这文书白纸黑字已写得清清楚楚,下官这就将人带走了。”
姚蕴瞧见他手疾眼快将一册公文收入袖中,想必李淳一伙人已经安然无恙。
“都护,可否许我与李淳说上几句话?”
萧承毓倒也不为难她,很是爽快地应了她的请求。
“李淳,你可有受伤?”她拉着他细细察看了一番,确认无事才放心下来。
“姚娘子,都护不曾苛待过我们,请你放心。先生近日的确是忙于公务、焦头烂耳,才无暇顾及亲自前来寻你的。姚娘子且先放宽心,保重身子。”
“李淳,多谢你以身犯险前来救我,也请你替我跟先生道声安好。”
她不知藏了多少力气才勉强扯出个牵强笑意,眼角的泪珠沾湿了微翘睫蝶,欲滴不滴、强装镇定。她在苦苦忍受,断然不可再让他人瞧出任何古怪。
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们终有一日可以平安顺利到达长安,而她,却依旧归期未定、归途未知。
“你心心念念之人并没有出现在此,可是大失所望了?”耳边再次传来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
“未曾有过希望又怎么会大失所望,只不过是再被抹去些贪恋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如今被萧承毓这厮当面直截搓破了私心,反而得了一身的酣畅淋漓,僝僽郁结竟然一哄而散了。
“无论如何,都护没有再为难他们,我还是感激万分的。不过,堂堂大都护竟然对一个卑贱小娘子使暗计,这就有些令人不耻了吧!”
她回过头来瞅着他,双眸嫣然、笑眼迷离,嗓音娇软清甜却又掺杂着丝丝寒意,不知其中到底还蕴藏着几分真心。
前厅的确来了个京师官员,却是有人故意让府里下人夸大了陈主事的身份身姿并将此消息传扬出去,还特意让白露听到了半真半假的传闻。如此一来,她便是不加思索、心甘情愿地主动踏出拂云院。萧承毓既要让她亲自看明白李端不会亲身前来的事实,又诱使她主动踏下了他设下的台阶。此计还当真是一箭双雕!
“蕴娘此话大为不妥,外人如此行事的确是阴谋诡计,不过我们二人却是夫妻,夫妻之间便算是情投意合的风雅情趣了。”
我呸,连夫妻都不是,还情投意合风雅情趣你个头呀!她在心底反复暗骂,转念一想,既然如此,有些哑巴亏她也断然不能平白无故受着委屈咽下去。
“都护,昨夜那小白狗闹得慌,恐怕是想念都护了,都护不来妾身院子里饮杯热茶吗?”
萧承毓一怔,明知道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还是对她这一套很是受用。他竟是堂而皇之地拉起她的手腕,直愣愣就往拂云院方向走去。
“萧承毓,你又放肆了......”
“蕴娘,在这北庭都护府里本都护有何不敢的,如狼似虎都可以,不过本都护可是只体贴温柔的好狼......”
“原来都护亲口承认自己是一只畜生,妾身我可真是无福消受了......”
“是人是鬼蕴娘心里不是门儿清嘛,狼可有狼的本性,蕴娘你从前不就是亲自体会过......”
姚蕴听着他这满嘴不害臊不避讳的狼虎之词,面色赧然、耳根子发热滚烫,只能任由着他拉着自己往回走去。
府中的下人低头垂手行礼,更是心惊胆战、不敢多视。不曾想这姚娘子轻而易举的两三句话,便能够将这冷漠寡情的大都护哄得服服帖帖、喜笑颜开的。
回了拂云院,姚蕴见他想径直踏入屋子,她手疾眼快引着他往屋外的凉亭石桌边上入座。这屋子里头嘛,如今可不是如此轻易就进得去的。
小白狗鼻子灵敏,兴许是察觉到贵客迎门,兴冲冲地围在萧承毓身前打曲转圈。
姚蕴一把抱起她放在怀里,揉了揉她柔软温热的背脊毛团,打趣道:“你倒是机灵聪慧,知道你阿耶来了,便是薅足了劲来讨个赏头的是吧!”
萧承毓一愣,一脸的茫然不解:“阿、阿耶?!”
“妾身是她的阿娘,都护是妾身的夫君,如此一来,都护不就是她的阿耶嘛!”她笑意灿然,转瞬之间却露出愁眉苦脸的不悦神情,“难道说都护不想做她的阿耶,唉,那妾身我——”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快来给本都护抱抱。”
萧承毓由不得她说完话,迫不及待抬手过来接过小白狗,虽然面上笑容浅淡,心底却是欢欣雀跃。
“都护,她还没有名字呢,都护亲自给她取个名字如何?”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拨云见日,守得云开。就唤她为小云子如何?”他目光如炬,似烈日骄阳光芒四射,又似茁壮大树顶天立地。
一百一十 请君入瓮2
姚蕴一愣,好像似被什么晃住了双眼,如蜻蜓点水雁过无痕。又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话中似乎意有所指。她与他从前就相识?怎么可能呢?
小娘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娇嗔挪揶道:“都护舞文弄墨了这么多文绉绉的话,转眼就如此简单取了个小云子的名字,还真是与都护你很是不搭。不过嘛,小云子、小云子,还是好听的,那就唤她小云子好了。”
“小云子,你阿耶给你取了个好名字,日后你就唤作小云子啦!”
一听到小云子的名字,小白狗就仰着小脑袋瓜哼哼哈哈地呼着气、扒拉着粉色小舌尖,仿佛通了灵性一般,似是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
她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逗弄男人怀里的小云子,垂下头来不敢正眼瞧他,心底却衍生出了一股浅淡且灰茫茫的迷雾,心绪恍惚、似曾相识、却又不得其解。
才静坐了片刻,白露端着个木质托盘匆匆前来,眉头紧蹙,神色惶然。她手中的托盘不太整洁,有零星的白米溅落,衣摆下也沾染了黏糊的斑驳湿意。
“姚娘子,奴、奴婢做错了事情,还请娘子责罚。”
萧承毓见她一副忐忑不宁、局促不安的模样,顿感不悦:“慌里慌张得成何体统!有事好好说来!”
姚蕴转过身来,眉眼一挑,示意她沉着冷静下来,如实说来便可。
“回、回都护的话,今日姚娘子还未来得及用午膳,奴婢方才就打算先取了这白米粥和胡饼去加热,待姚娘子得了空也能简单裹腹。不曾想这珍贵的小白狗一时调皮打翻了这一碟子的吃食。奴婢怕姚娘子挨饿,所以、所以才如此慌张的。还、还请都护责罚。”
萧承毓眉眼一蹙,倒是听出了些门道来,这府中午膳怎么会是如此简单清淡的米粥和胡饼呢!他抬眸望向身侧一直缄默不语、面色淡漠的小娘子,发现她亦在紧紧地盯着他。
姚蕴欲要从他脸上仔细分辨出几分真假,却是瞧见他懵头转向、一头雾水的神情,难道他当真不知道此事?!
“罢了罢了,既然是为蕴娘着想,倒也算是忠心之人。午膳没了,再去后厨取来新的便好,何必如此愁眉苦脸呢?”
此时白露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拧巴了,小小坑洼都能兜住几大颗米粒那般,她小心翼翼看向身前的姚蕴,一副欲言又止的愁苦模样。
“蕴娘,如实说来,不必隐瞒。”
“那妾身我可就如实说了,妾身我已是连续三天吃了一模一样的米粥和胡饼。白露去后厨取晚膳时,少不得被那后厨的妈妈埋怨嫌弃一番,白露都不想与那后厨之人打交道了,这两日都是去外头买了些吃食来填饱肚子的。都护,你当真是不知此事?”
萧承毓摇了摇头,阴鸷晦暗之色渐渐泛上他的俊脸,鹰扬虎视、目光如火。是他对这后院太过疏于防范了,从前亦没有亲近的内宅之人提点他。这府中后院与前院紧密相贴,一不小心就会殃及池鱼。思及从前地牢着火坍塌之事,也许这后院之中还有细作也未可知。
怒气腾腾欲要起身之时,却是被小娘子一把压住了臂弯。
“都护莫急,虽说府里如今没有正头夫人来主持中馈,可是若是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下去,养虎为患,日后恐会酿成大患。”
“此言不假,蕴娘可有好计策?”
“这内院之事自然是要内院之人出面处理才好。都护可放心交给妾身来处置?”
萧承毓一怔,微不可见的一点笑意爬上眼角,那眼角处的两缕鱼尾纹都霎时暗淡了许多。原来她还是会担心在意他的。他轻轻拍了拍挽在他臂弯处的白皙手背,倚在她耳侧低声说了好些话。
她莞尔一笑,心中顿时已有了计谋。
然而姚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其实她自己吃点苦头、忍忍过去倒也无所谓,不过既然姚薇、姚茂还有薛淮都要在这府中长久生活,那定然是不能苛待牵连了他们的。未雨绸缪、以绝后患才为上上之策。
河东泉城,平遥观。
河东偏南,虽说才是五月底的仲夏时节,这砾土沙石粗糙砌成的石板砖地面早已止不住冒出一层又一层的热气,湿热黏腻,惹人烦心。幸好这平遥观深处半山腰的密林之中,树木葱郁、枝繁叶茂、凉风轻拂,倒也缓解了一大半黏黏腻腻的燥热暑意。
啪啪啪——啪啪啪——
在那平遥观后院的某一处屋子里头,传来了洪亮有力又混杂着女人低声哀泣的古怪声响。
一个年轻女子斜倚在简朴的素色胡榻凉席上,酥胸微伏、身姿妙曼。此时她身上只随意搭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珍珠白广云纱内衫,左手腕一下一下摇曳着手中的碧色小竹扇,更是映得那如水肌肤若隐若现、白嫩光滑,没有一处不是妩媚勾人的。
那双扑闪扑闪的丹凤眼斜瞅着地上的某一处,千娇百媚却又狠戾歹毒,是娇娆楚楚的小狐狸,亦是防不胜防的笑里藏刀,不曾有丝毫的褪色怯意。
一个小娘子跪在地上使劲仰着头,面色惊惧,左右两只手发狠地不停掌掴自己的双颊,一下又一下,次次狠毒,触目惊心。不过多时,原本白皙透亮的小脸颊已糊成两小片肿胀泥泞的艳色残布,混杂着湿漉咸腥的泪水,更是惨不忍睹。
“好了,停下来吧!”胡榻上的妩媚娘子终于娇滴滴地发话,只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小事。
小娘子停下了掌掴自己的动作,猛地俯趴在地上,继续磕头求饶。
“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日后我还如何信任于你!”
“奴婢知、知道错了,奴婢一定再寻机会,还、还请七娘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机会!机会!机会!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机会!宋国公世子英俊风流、为人宽厚,而且还是个鳏夫,如此难能可贵的机会都被你白白断送了,你真是蠢钝如猪、愚不可及!”
萧家七娘萧秀盈再次带着骂骂咧咧闪亮登场!
一百一十一 平遥观1
“七、七娘子,平遥观客似云来,一向最多达官显贵前来修道祈福,定然还会有——”
“哼!”萧秀盈满目阴鸷,怒容满面,“若是再寻不到一个可以让我依靠攀附的男人,你我二人、还有你爱慕的郎君,皆永无翻身之日。”
小娘子身形一震,慌里慌张地挪着膝盖往前来到她身旁,苦苦哀求道:“七娘子,你、你答应过奴婢的,只要奴婢帮你做事情,做了你的耳目,你、你会放过我们二人的。七娘子,奴婢求求你了——”
她猛地挥手锢住身前小娘子的下颚,竟是容不得她动弹分毫。
“好盼夏,只有我好了,你们二人才有机会双宿双飞,明白了吗?”
“明、明白,奴婢明白。”
这盼夏姑娘原本是周老夫人亲自派来监视萧秀盈一举一动的亲信。不曾想竟然被萧秀盈意外撞破她与青梅竹马郎君的私情。萧秀盈便以此要挟她来隐瞒事实,每月都只给镇国公府传达她洗心革面、不问世事、潜心修道的消息。周老夫人行事谨慎,亦不会完全单独信任于盼夏。因此每隔六个月亦会派来其它亲信来细查一番。
可是萧秀盈最是善于伪装、收买人心,在这观里竟能挣得个贤良淑德、宽厚慈爱的好名声。而且她总是能提前得到风声有所防范,如此便也是顺顺当当地掩盖过去了。
前一个月,那宋国公世子严闳携着自家亡妻的牌位来平遥观,为亡妻诵经祈福、潜心修道。萧秀盈在外头扫洒时,远远就瞧见了这宋国公世子的丰俊神往的面貌。宋国公世子正值风华,而且一向谦恭仁厚、心慈面软。屋内的两房侍妾皆有所出。她早已暗自下定决心,就算做不成妻,也要成了他的爱妾。
她日日殷勤,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更是亲身为他的过世夫人点灯诵经祈福。如此才不过十来日,她就与严闳日渐亲近起来了。
黄昏时分,落日长圆。暮景斜晖映照之下,点点斑驳余光撒落在百福堂的窗匣内,满室幽寂。
男人双膝折跪在案几前,垂头合眼,潜心诵经。
萧秀盈今日换过一身崭新的素色白衣道袍,淡妆相宜,出门前还特意熏了一身她特制的藿香黄梨花香。黄梨花香粉有能使人意乱情迷的药效,再以清雅的藿香气味掩盖住黄梨花的独特气息,便能安然蒙混过关。
她端着祈福的烛台推门而入,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腰背宽广,对亡妻的后事亦是处处上心、关怀备至,无论如何都是让她找不着任何错处的。
“小公爷,贫道取来了新烛台,还请小公爷亲手点灯。”
“多谢慧空女冠多日来的操苦劳累,我家夫人定然能行满功圆、得道升天的。”
“小公爷客气了,小公爷如此虔诚用心,夫人在天之灵也定会保佑的。”
严闳正要起身,可惜跪坐的时间太久,起身之时忍不住踉跄了几下,萧秀盈自然而然抬手扶住了他。
“小公爷当心,腿骨可是都僵硬了?”她的嗓音极尽娇软妩媚,语气中还透着万分关切焦心。
“多、多谢慧空女冠。”
宋国公世子晃了晃神,不知为何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心旷神怡之感。这一次,他没再推开小道姑扶着自己手臂的柔荑,任由她扶着一同前去点灯。
灯台位于集福堂堂前入门处的左侧。供奉灯台的是一座九层莲花状金光宝塔。宝塔以鎏金熨烫,每层的锻金架子皆雕刻了纷繁莲花莲子莲叶纹样与《道德真经》的经典要义。架子上处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精致灯台。香烟袅袅,沉香入神,莲花宝塔似有腾云驾鹤之状,乘风而去,得道升天。
里头都是河东以内高门望族以千金日夜供奉的矜贵灯台,有富贵灯、文曲灯、求子灯等等。宋国公世子的这盏灯台是长生灯,七日前已在至尊三清面前点化过,是以告慰故人在天之灵的。
小公爷从她手里取过长生灯,抬手之时却触碰到小娘子柔若无骨的光滑手背。
两人皆是一怔!
萧秀盈故作娇怯地收回了手,再次抬眸望向身前男人,一双勾人丹凤眼似小鹿乱撞那般妩媚动人却又楚楚可怜,只消一瞬间便恭敬垂头、随侍在侧。
只是这一颦一簇的绰约风姿,正好被身前的男人尽收眼底。他心潮翻涌,似有什么欲望破土而出,却偏偏是在这天地神明之间起了如此歹念。
他紧紧抿唇,安置好灯台,重新回到正堂的案几前默诵经文。
萧秀盈见他完全沉浸在经文之中,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隐秘地朝外头挥了挥,是在给一直守在堂外的盼夏示意。
盼夏得了示意,蹑手蹑脚地进了集福堂,毫不犹豫便站在了莲花宝座前。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一瓶毫不起眼的白瓷瓶子,麻利地往宝塔上的好几座灯台都浇了指甲间大小的油量。
转眼之间,那几座灯台愈发明亮,还有一股极其淡雅的清香飘来。这是曼陀罗花籽特制而成的香油,淹没在烛火后,其味道便能融于沉香烟气之中,微不可闻、无迹可寻,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吸入体内,随之心生燥热、情不知所起。
严闳喉头一紧,耳廓似被笼罩上了一层桃林迷雾,压着书册的食指和中指亦在微微发颤。
萧秀盈跪坐在一侧,顿时察觉出他的异样,一副懵懂无知的天真模样,怯生生地关切问道:“小公爷,可是、可是何处不舒服,贫道我——”
他一把拽住她伸过来的柔荑,嗓音暗哑了好几分:“慧空女冠,夫人才过世了三个月,我亦是许久未近女色,我、我不应该对你起了如此龌蹉心思的。所以才、才,对、对不起。”
萧秀盈面上羞怯忐忑、双眸迷茫,心底却早已乐开了花。
她决然推开了男人的手腕,顿了顿,又于心不忍地贴上了他的健壮肩膀。一冷一热,更是撩起了男人心底里的那一池微波荡漾、山雨欲来的春水,将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很是得心应手。
“小公爷,其实小女——”
嘭!!!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百一十二 平遥观2
小公爷吓得一个激灵回了神,猛地转头望身后看去,更是呆愣在原地!
不知何时,一座大灯台竟然摔落在那莲花宝塔的下方,可是那宝塔四周恰好放置了祈福常用的一大摞经文幡布和两大箱厚实道经冥纸。
皆是易燃之物!
地上的斑驳火苗四处飞溅、来势汹涌,霎时翻滚成了燎原之势,火光如无首巨蟒直冲而上,攀上木头窗檐,蹿上房梁幕帘,肆意妄为、如泣如血,转眼间快要将整个堂前大门牢牢封死。
严闳回过神来,一把拉起身旁不知所措的小道姑,欲要一同往屋外跑去。
嘭嘭嘭——
爆炸轰塌声此起彼伏,熏黑冥纸漫天乱舞,又有两块烧焦的木柱子从头顶飞坠下,就连那莲花宝塔也开始摇摇欲坠。他转过头去,犹豫不决,最终还是转身再往那宝塔方向跑去,举手要将放在高处的亡妻灯台取下来。
“小公爷,性命要紧,我们......”
“不、不可以,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可以将她抛下不管的......”
星火飞溅、烈焰灼烧,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取下灯台,见灯台无恙才敢喘过口气。
“小公爷,我们快走......”
“啊......”严闳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万分庆幸手中的灯台无事。他抱紧怀中灯台欲要起身,脚腕处却传来一阵刺痛,竟然是崴了脚腕。
“小公爷,若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萧秀盈多瞅了几眼门边,神色已然有些犹疑退缩,使劲扒拉着他要往外走,却是使不出一丁点儿力气。
眼见那门前大火愈燃愈烈,再不走怕是真得来不及了。她忍无可忍,若是为了一个还未确定的男人而白白丢了性命,那可就是万分不值当了。
她眉眼一沉,使出吃奶的劲掰扯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慌里慌张往后退了好几步。
对不住了,小公爷!她还是抛下了他,独自一人,逃出了集福堂。
回头之时,那狭窄木门轰然坍塌,已是再无出路。
后来,昏迷过去的严闳终于被侍卫救出,却是神志不清了整整七日才渐渐苏醒过来。从那以后,他亦是再未踏入过这平遥观一步。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而失去了嫁入高门的机会,失去了宋国公世子如此仁厚温柔的好郎君,而且还被牵连关了大半个月的禁闭。萧秀盈气得咬牙切齿,口吐污秽、满脸晦色,甚至将这股怨气全盘发泄在那奴婢盼夏的身上都还难以消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的年轻美貌、妩媚身段可不能就这样被白白蹉跎了去!
盼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下药离开之时,还特意细致查看过一番,那座灯台宝塔分明就是完好无缺的,怎么突然就掉了一座灯台,难道当真是自己疏忽了吗?!
叩叩叩——
屋子外头的轻声敲门声骤然将二人的苦闷思绪拉回。萧秀盈重新坐直了腰背,盼夏亦恭敬垂首随侍左右。
“是何人?”
“慧空师姐,是我,慧明。”
她眉眼一挑,连忙示意盼夏为她系好外袍、穿好鞋袜,眨眼间就转变了一副恭敬温顺、慈眉善目的文静模样。
“原来是慧明师妹啊,快请进来。”
慧明是平遥观玄灵真人亲收的弟子,与玄灵真人的关系最为要好。萧秀盈看得出来她们二人关系的不同寻常,自然而然会与她亲近几分,也将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慧明方才还担心会叨扰师姐午歇呢,慧明这就进来。”
萧秀盈亲自为她沏了一壶新茶,还特意端出来一小碟子的精致点心。
“你快尝尝,这是我按照从前在长安生活时的样式口味做的,可能会有些生疏,你多多担待。”
慧明从小就生活在这平遥观之中,天真单纯,没瞧见过世间太多的新鲜古怪玩意儿,而且还特别爱馋嘴。她目光一亮,连声道过感谢,迫不及待就捻起一块酥香点心品尝起来。
“真好吃,这红彤彤的小果子酸酸甜甜的,慧空师姐,这是何物呀?”
“你喜欢吃就好,这个唤做樱桃,然后混着面团就可以做成樱桃毕罗,其实与你从前吃过的香梨毕罗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原来如此,慧空师姐你的手真是太巧了,这样样吃食都是如此精致可口,果然长安是个人人向往的好地方。”
“喜欢就多吃一个,莫要跟姐姐我客气。”
萧秀盈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舔指撮唇,似在余味回甘、念念不舍。她扯了扯嘴角,满眼都是嫌弃厌恶之色。这几个樱桃果子可是她花了大价钱才偷偷买到的,如今倒是被如此粗鄙不识货的乡下人给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吃了去。果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真是寒碜落魄得很呀!
“哎呀,瞧我这记性,”慧明往道袍一角抹干净沾了油渍的几根手指,拉过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慧空师姐,玄灵真人唤你过去呢,听说明日会有一个贵客入观修行。”
她本是很嫌弃她那油渍渍的双手弄脏了自己的道袍,甫一听到此话,闪电那般收回了嫌恶眼色,面色惭愧,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慧明,我做错了事情,理应还要继续受惩罚的,恐怕会......”
慧明亲昵地抱住她的手臂,天真烂漫地说道:“师姐,你可不知,听闻明日前来的贵人是带着重病的爱妻一同来求神问天的,玄灵真人就想起你从前照顾流民病患时最为体贴细心,而且还略懂些药理知识,因此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由师姐你亲自照料最为妥当呢。”
“可我之前犯了如此大错,若是如此快就解了禁闭,玄德真人那处......”
“哎呦,慧空姐姐你呀就是太过谦虚宽厚,既然玄灵真人都发话了,肯定是无事的。”
“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定然不辜负玄灵真人的嘱托和期待。”
她温婉浅笑,面上一片云淡风轻,心底却是激起千层浪。
真是老天有眼、天助她也,没想到另一个机会竟然如此快就出现在她面前,无论如何她都要紧紧抓住眼前的唯一机会!
一百一十三 平遥观3
翌日午后,平遥观大门前。
萧秀盈与另外几位被亲自钦点随侍在侧的女冠也一同前来迎接。几人纷纷抬眸往前探望,自入观以来都没瞧见过如此威武气势的阵仗,皆是忍不住窃窃私语、满眼好奇。
平日里贵客临门时,玄灵真人前来迎接是常事,可是今日竟然连甚少露面、不理俗事的玄德真人都亲自前来了,恐怕今日之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非富即贵。
不过多时,前头终于驶来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紧随其后的还有让人实在挪不开眼的一架马车。马车外帐的布料精美华丽,用料厚实,帘子顶部的窗幔随着车架轻轻摇曳,金光微闪,想来这一处定然用上了极其名贵的织金蜀锦缎子,帐顶的右侧一角还系着一个镶嵌方形碧玉的鎏金大铃铛,是道家的某种名贵法器。
身后的女冠们纷纷重新低下了头、恭敬垂手,不敢再随意冒犯直视。萧秀盈却冷眼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目之所及都欲要搜刮殆尽。
最前头的中年郎君终于跃下了红骢骏马。郎君不是往真人面前来,而是迫不及待地往后头的马车走去,体贴扶起一位娘子下了马车。娘子身形孱弱、面如枯槁,走路都已有几分不稳当,想来这就是传闻中病入膏肓的爱妻了。
“贫道恭迎江南道节度使和节度使夫人。”玄灵道长和玄德道长一同恭敬拱手行礼,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怠慢。
此话一出,后头的十几位女冠更是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喘,就连眼睛都不敢再随意多眨几下。
江南道节度使廖逊是统领整个江南道的一方霸主,更是平遥观经年累月的财大气粗的香火主人。他本是草莽出身,二十年前意外得了机会参军打仗,拼死拼活为大周收复了闽州、漳州和泉州三州的谋逆叛乱,立下了赫赫大功。当时大周内忧外患,先帝急于安抚民心、稳定军心,便下旨封他为江南道节度使。
年轻时的廖逊的确有几分行军用兵的才华本领。不过十几年来东南地区长久无战事,百姓太平喜乐,他亦是越发刚愎自用、疏于政务、倦怠松懈,得了空闲就往这江南道内的香火盛地去问天求神、祈求平安。另一方面,他为人行事粗枝大叶、笨嘴拙腮的,因此当今圣人是愈发不喜他,进京面圣的机会亦是越发稀少了。
如今他年过四十,已是不惑之年,因着常年习武练兵的缘故,还能保持着一身魁梧扎实的身材,不过他面容粗旷,肤色古铜,乍看之下若说他是一个从乡野来的粗鄙莽汉亦不足为奇。
萧秀盈暗自发憷,虽说这廖逊位高权重,可是他都是可以做她阿耶阿公的老男人了,亦不是丰神俊貌的皎皎郎君,她到底还值不值得冒险一试呢!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
节度使与节度使夫人已经入观住了十来日,观中众人皆是慎小谨微地伺候着。
万事开头难,萧秀盈自然也学会收起野心和脾气,尽心竭力地照顾服侍卧病在床的节度使夫人,暂时先静观其变。
原本有两位女冠对如此轻易就破除了慧空女冠的惩罚颇有怨言,不过见她诚心认错的谦虚模样,还主动替她们扛上了几件劳苦差事,而且就连玄灵真人都夸她做事稳妥,她们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节度使夫人崔氏病魔缠身已有两三年的日子,寻遍天下名医皆道药石无功,如今之计唯有求助于缥缈虚无的神明显灵。
崔氏如今一日偶有两三次清醒说话的时候,每次都恰好见到慧空女冠在身前悉心照料,心中更是感念万分。在她难得清醒之时,节度使廖逊也会前来关怀备至,说些体己话。
“廖郎,你、你来了......咳咳咳......”
崔氏见到男人前来,艰难吃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身侧的萧秀盈扶她起身。
“夫人,不必勉强......”
廖逊见她仍要固执地坐起身来问安,连忙走到跟前欲要接过她摇摇欲坠的惨白手腕。
抬眸之时,他目光一怔,才终于扶住了崔氏的瘦削手臂。
“来,我亲自喂你饮几口汤药如何?”他的嗓音轻柔细语,似脱胎换骨那般完全沥去了上阵杀敌的粗莽蛮横。
“太苦了,而且、而且也无用,咳咳咳......我、我实在是咳咳咳......”
“好夫人,听我的,若是能多活几日,我们二人便能长相厮守多几日......”
崔氏被他好声好语哄了几句,终究还是答应喝药:“我、我想要慧空女冠的、咳咳咳、的蜜饯粉子,这样就不会太难受了、咳咳咳......”
萧秀盈原是一直跪在床尾边的,垂头拱手、端庄稳重,毫无出头之意。
甫一听到崔氏唤她的法号,她小心冀冀地往前挪了两步,恭恭敬敬道:“贫道这就将蜜饯粉子取来,还请节度使和夫人稍等。”
片刻之后,崔氏强忍着酸涩服下汤药,嘴馋多尝了几口蜜饯粉子,很快就安稳入睡了。
廖逊看着桌上的一小盒橘黄色的甜味粉末,再转头望向内间胡榻帐帘内安睡的娘子,似在若有所思。
萧秀盈见他眉眼微蹙,以为是自己自作主张做错了事情,连忙跪地求情,不过嗓音却依旧娇软,还带着点点勾人羞怯。
“回、回节度使的话,贫道知道夫人一直不愿意喝这苦涩的汤药,可是蜜饯果子太大太硬,夫人亦是嚼不动咽不下,因此贫道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哄夫人喝下汤药的。这蜜饯粉子是由山药、山楂和枸杞等温补药材研磨制成了粉末,入口即化、滋阴温补。若是贫道妄为了,还请节度使责罚。”
身前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无妨无妨,你亦是为了夫人着想,有什么好责罚的,快起来吧。”
“多、多谢都护。”
“这蜜饯粉子对重病卧榻、难以咬嚼之人来说的确大有用处。你怎么会想到用这山药、山楂和枸杞做成甜果子再磨成粉呢?”
一百一十四 平遥观4
“回都护的话,贫道儿时亦不爱喝药,贫道的阿娘就是这样将蜜饯果子研磨成小细块给贫道服下的。贫道见夫人常受此苦,心生悲悯,苦思冥想便想出了这个方法。”
“你就是夫人从前夸赞过的慧空女冠吧,有心了。”
“能让夫人舒心养病,本就是贫道应该做的,节度使这话可莫要折煞贫道了。”
廖逊抬眸多瞅了她几眼,复又回过头望向里间床榻,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屋子。
这一日,正好轮到慧明和慧空二人一同当值,夫人安歇后得了空闲,慧明便百般聊赖地拉着萧秀盈在回廊下处闲聊。
慧明见当下四下无人,拉过她的宽袖道袍小声道:“慧空师姐,我看着这节度使夫人是越发不行了,不知道还能有几日光阴呢?”
萧秀盈知道她的嘴一向没个把门的,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再往四周探查过一番,确认四周的确无人才敢放心下来。
“慧明,此话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我们尽管尽心伺候着就好。”
“嗯嗯嗯!师姐,我瞧着节度使与夫人如此恩爱,节度使为了夫人的病情好转,连日来都在师父那处诵经祈福,若是三尊有眼,能将夫人的沉疴痼疾治好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萧秀盈面色同情、笑意浅淡,心底却是万分不屑的。
若是这些个佛祖观音、三尊上神当真有用的话,这泱泱人世间又怎么会还有这么多病死饿死的可怜人。她阿娘日日潜心求神拜佛,母家又怎会家道中落而做了侍妾,她有怎么还是沦落到被赶到这落魄荒凉的道观里头呢!
“不过啊,我瞧着师父似乎与节度使是从前就相识的呢。”
“哦,慧明是如何得知的?”
“那日我正好在师父的书房里奉茶,是无意间听到的。而且啊我还听到那节度使——”
她突然收了声,神色闪躲,才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
“怎么了慧明?”提到了节度使廖逊,她目光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哎呀,我觉得还是不说了吧,也许是我听错了也不一定。”
“好慧明,你若是说出来,姐姐我还能帮你解答心中困惑呢!说来听听嘛!昨日我又正好做了新的香梨毕罗,要不然我.....”
“好啦好啦,我说便是,那香梨毕罗师姐可要多留我几块呢。”
她侧过身来倚在耳边,小心翼翼道:“我听节度使说什么若是夫人当真殁了,他的好命数也要到头了,还说要请师父赶紧再寻人来做些什么的。我寻思着不对啊,这夫人逝世怎么还会与节度使的命数扯上关系呢?”
萧秀盈目光微沉,心底竟有股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
慧明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师姐,你在想什么呢?”
“无、无事,恐怕节度使只是担心夫人病逝后,家中无人主持料理,忧心出了岔子罢了。莫要多想了,而且你本就是偷听,可不能让师父知道了,否则这责罚可就严重了。”
只有让她乖乖闭嘴,她们二人才会平安无事。也许,她还能借着这件怪事纵横谋略呢!
“我、我知道的。”一想起师父的严厉责罚,她就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这些怪话可是不敢再乱说了。
“说起节度使夫人,我还有个事情想与师姐你说呢!”不过她觉得慧空师姐一向最是与她亲近,这个浑话说说也无妨。
“嗯,什么事?”
“师姐,你、我、我总觉得你的眉眼间似乎还与那节度使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萧秀盈一愣,那股翻涌不甘的念头,隐隐间欲要有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的嗜望妄念了。
“说、说什么糊涂话,节度使夫人可是博陵崔氏之后,可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可随意攀附比拟的。”
“师姐,我真没在说浑话,特别是你这双明丽可人的丹凤眼,我想夫人年轻时应该也是如此妩媚多姿、风华正茂,因此才能留得住节度使的一颗真心吧。”
“慧明,你还在说什么胡话,你......”
“师姐,我还真是羡慕你呢,不像我这双单眼皮的小眼睛,唉,我还想寻个法子将它拉扯得大些......”
萧秀盈生怕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说漏了话,很快便将话头转移到了其它地方,还将她哄得服服贴贴的。这丫头自己得了责罚倒无所谓,可不能牵连到她的身上去。
如此几日下来,节度使夫人的病状是越发严重,如今更是浑浑噩噩起不来床了。估摸着日子,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这一日,廖逊亲自来探望夫人,在胡桌前坐了许久,偶尔抿了几口清茶,更是眉头紧蹙、积郁难解。
“节度使,茶凉了,贫道为您换壶茶吧。”
“嗯,去吧。”
小娘子的芊芊玉手已轻握上了茶托木盘子,而男人的手掌正要离开茶杯。一上一下交错之间,男人的粗糙指尖与女人的软白手背肌肤相贴,灼热相通,两人四目相对,皆是呆滞发愣。
萧秀盈率先反应过来,面色胆怯却又娇羞,如惊慌小白兔那般怯生生道:“节度使,是、是贫道手拙了,还请节度使责罚。”
“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多责罚,快去端来新茶吧!”廖逊并没有责罚于她,反而温声软语地让她出去了。
待屋内空无一人后,他抬起了方才才被小娘子触碰过的那一寸手指肌肤,拇指揉了揉似温存。再往鼻尖一凑,酥香温软,还泛着淡淡的藿香气味,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他心底一惊,竟然在夫人的卧榻之侧有了如此念头。
这年轻女冠红唇皓齿、冰清玉洁,眉目间亦有几分似夫人年轻时的模样。她常年在这平遥观里修行祈福,体贴照顾,想来定然也是良善宽厚之人。
如此这般想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唐突了,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萧秀盈却并未离开换茶,而是守在门外窥探,仔细瞧清楚屋内男人的一举一动。
在入V前写给读者大大们的一些真心话
亲爱的读者大大们,你们好呀!非常感谢你们一路以来的真切支持与爱护。作为一位萌新作家,这其实只是我的第二本作品。看到越来越多的读者收藏我的作品、给我投推荐票,而且还第一次收到了读者大大的打赏,我打从心底里高兴,谢谢你们!
这本作品是我灵机一动的一个想法,之后就涌现出了更多的新奇想法。这一次呢,我打算走得更加长远些,故事的宏观框架会更加深远悠长。其中肯定还有许多的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读者大大们可以继续支持我,共读此书,感受书中人物所经历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最后的结局,一定会是大家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
感谢你们花了一点点珍贵的时间来听我的真心话!爱你们呦!
一百一十五 平遥观5
她扯了扯胭脂色的嘴角,笑意泫然却不达眼底,很是满意自己的这一出试探。不曾想威风凌凌、常年习武的廖节度使也躲不开这曼陀罗花粉的勾人毒性,看来那个人的确有些本事。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她又怎么会愿意白白拱手于人呢!
这一日,廖逊如往常那般在颐养堂中念经祈福,眉眼紧蹙,只求家中爱妻可以再苟延残喘多一些时日,夫妻恩爱的缘分能够延续下去。不过今日却又与平常有些不同,这堂外并无显眼的将士把守,独留廖逊一人在屋内静坐。
许久之后,身后终于有了细微动静。
“节度使,贫道来替您换过一杯温茶。”
身后传来小娘子熟悉又莞尔的娇娇软音,他抬眸一瞧,目光一凌,竟然是她。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雅藿香再次扑鼻而来、荡入心间,香气虽不浓烈却清新久远,勾得人心潮澎湃、心思翻涌。
“怎、怎么是你?”
萧秀盈面色懵懂,无辜天真的一双丽眸不解地望着他:“是、是贫道。回节度使的话,方才玄灵道长正好有事,便唤贫道亲自来此处替节度使奉茶,不敢怠慢了节度使。”
“多、多谢慧空女冠。”
萧秀盈得了廖逊的回应,淡然浅笑。见他并不恼怒,眼底反而渐渐浮起一层旖旎桃色。
她轻轻放下新茶碗,往前探出身子,伸手压住男人身前的书卷,主动替他翻过两页纸张。
顺着她探身抬手的动作,衣袖摆动而牵动了她胸前的道袍领子,衣领微微松垮开来,便荡漾出她玉颈下微微透光的白皙丰盈。
她欲要起身之时,竟是扑通一声踉跄摔落在地!
不!不!不!
其实是正好跌入了身前健硕男人的怀里!
廖逊虽已上了年纪,不过身手还算矫健,遒劲有力的双臂稳稳托住了小娘子的后背,柔软温热扑面而来,直撞四肢百骸,撞得他似有热浪席卷而来,呛得他喘不过气。
“多、多谢节度使了。”
萧秀盈的白皙柔荑推了推身前男人的坚实胸膛,手指轻颤,当真是一只娇娇弱弱却又无路可逃的小白兔,妩媚勾人又不知所措。
“节、节度使,小女无、无事了,可否请节度使松开——”
小娘子的娇音软绵,如纯白翎毛飘飘然然落入他的心间,一下又一下的,泛起微荡涟漪,更是挠得他心思发痒、头晕脑胀的。
他猛地抬手将她拽入怀中,粗糙的大掌紧紧抚摸上她的玉背。虽然隔着松散的绢丝道袍,他也能清晰感知到身前女人的光滑柔软、淡雅清香,还有年轻女子独有的朝气蓬勃、羞涩胆怯。更重要的是,是男人最为在乎的处子之身。
是他所向往的,亦是他所贪恋的。
“节度使,小、小女我......”
她的纤细长指不知不觉蜷成了拳头,想要挡住男人的滚烫胸腔,却又不是完全的疏离淡漠,欲拒还迎,让人捉摸不定。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的胆怯娇羞,便能将这老男人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在男人看来,她是天真烂漫的、又是胆怯忐忑的,更是害得他浴火浑身的罪魁祸首。他很想要好好惩罚她才解气,却又想马不停蹄地疼爱怀中的小女人!
“慧空女冠,你可愿意与我交心?”
“交、交心?节、节度使是此地的贵人,更是江南道的一方霸主,手握重兵、贵极人臣,岂是、是像小女这样的卑贱之人可以、可以随意肖想的,小、小女不敢。”
她再次推了推身前男人的粗壮臂膀,勾人眼角处已是落下两滴晶莹香泪。
廖逊本就欲火烧身,周身隐隐有了骨腾肉飞、飘飘欲仙之快感,听到身前小娘子如此仰视夸赞他,更是激动得面红耳赤:“好娘子,你喜欢我,我亦心悦于你,我们二人便是两情相悦,这有何不敢呢?本节度使日后定会好好待你的——”
他迫不及待地说完了话,长满褶子的古铜色面庞已然兴冲冲地往她的娇唇贴去,欲要遽猛汲取怀中花苞儿的清冽芳香。
萧秀盈微微侧过头去,倒是让身上的男人扑了个空。
“节度使当、当真会、会好好待小女吗?若是小女从了您,日后小女的身子和心便都只能是您的了。”
“好娘子,本节度使何曾亏待辜负过家中的女眷。你就是我的宝贝,就是我的好娘子,好不好,快让我——”
“节度使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本节度使对天发誓,若是有负于你,本节度使必定会遭天打雷劈......”
萧秀盈猛地支棱起食指压住了他的厚唇,止住了他欲要接着说出口的浑话,娇嗔道:“节度使威武雄健,小女自是仰慕不已的。如今得了节度使的承诺,小女我......”
她倚在男人的耳侧,娇滴滴地低语轻吟,随后更是主动抬手抚上了他的双肩、古铜色的脖颈、耷拉下来的凌乱发尾......
平遥观后院。
每每想起那日在道堂内的荒唐行事,她对自己都颇为嫌弃,忍不住再去净身沐浴过一遍又一遍。想到自己日后要绞尽脑汁去曲意迎合那快要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周身都忍不住一阵战栗恶寒。
不过她倒是也能自圆其说。她这样一个卑贱的小娘子又能如何呢?唯有抓住眼前这唯一的一棵参天大树,她才有可能会被镇国公府再高看一眼。若是自己还在这偏院道观里头呆上个两三年,色衰而爱弛,阿耶会渐渐轻视淡忘她,府中那死老太婆也会将她随意打发嫁到河东老家的寒门士子中去。
她不要,终有一日,她一定要再回到长安城去,而且还要成为长安城中人人称羡敬重的高门贵妇。
事到如今就只差最后一步了!就是那病入膏肓却还又留着几口残喘之气的崔氏。她嘴角微翘,心中已有了想法。
下一章会再次回归到姚娘子和萧大都护啦,这一部分会比较甜哈!(真的假的?!)
一百一十六 却有情1
庭州,北庭都护府。
暗夜无边,万籁寂静。偶有不远处的飞鸟兽鸣,咿咿呀呀地似在欣喜私语。时有夏日微风拂来,但也扫不尽仲夏时节的干热燥意。
一个矫捷精悍的黑衣人影轻轻一跃,如无影傀儡那般伶俐翻过都护府的黄土高墙,往后院的某一处直奔而去,熟门熟路、健步如飞。
黑衣郎君身形一顿,虽说一年有余都未回来过这大都护的青松院,可是怎么瞧着这院中屋子竟然是大变了样。
这主屋的木门和左右两扇木头窗框都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得不成样子了,似乎是经历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激烈打斗。
他摇了摇头,面色迷茫,随之轻叩房门推门而入,终于摘下了一个铜制的半边面具。
“属下见过都护。”
说话之人正是贴身近卫中排行第十的萧十。萧十虽然身形短小精悍、其貌不扬,不过轻功高强,极擅长改头换脸的易容之法和千里寻踪的追踪之术,常年穿梭于市井乡野之中打探消息。
“嗯,有消息了?”萧承毓放下手里的茶碗,那碧色茶碗还在冒着热气,想来他是在等人的。
“回都护的话,属下先是去查探那几日发生在金轮城的古怪之事。多方打听得知,那几日之前,金轮城中唯一的一家书画铺子格外热闹,恰好是突然展出了枕石先生的画作。”
他眉眼微蹙,枕石先生,久居中原的枕石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枕石先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远在荒蛮北地的金轮城中!
“属下仔细与那铺子掌柜打听过,那一日是有一位邋里邋遢、身形瘦削的小郎君带着枕石先生的画作来变卖,说那枕石先生是他的三叔,近日正好欠了风流债,因此才托他将画作变卖挣钱的。不过此时之后就更是怪异了。”
“哦?何事古怪?”
“自那日后,那小郎君便再也没回去过那书画铺子,就连卖了画作挣得的五百钱都还没去拿呢!因此属下继续多方打听,终于让属下寻到了这幅画作。”
萧十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长条形六边菱角箱子,转开箱子开口,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之物:“还请都护过目。”
一副画卷在书桌上缓缓平铺开来,由白泛青,蜻蜓萦绕,微风拂面,竹叶摇曳,一副苍劲有力的青竹图跃然于眼前。
萧承毓目光一沉,只是呆滞了一瞬间,随之茅塞顿开。
这幅青竹图与从前九娘萧秀清送给他的那副平安送竹图有异曲同工之妙,就连构图和点缀都很是相像。不过从前那副的笔法柔软温顺、甚至还沾染几分生涩疏离,而今日的这一幅,每次落笔却是凌厉尽显、锋芒毕露。
“这幅画作当真出自枕石先生之手?”
“属下已亲自找过三位大家品鉴,三位大家都对此作赞不绝口,还欲要重金买下此画作,想来的确是枕石先生的亲笔画作无疑。”
想来这就是李端那厮能够与自家小娘子沟通传信的绝妙手段了。他恍然想起,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亦是那一家无涯书肆公开售卖了一副枕石先生的画作,不久之后旧未归京的李端再次大张旗鼓现身。他对她,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枕石先生,枕石先生。枕石漱流,吟咏缊袍。原来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
世人皆不会想得到,在大周如此赫赫有名、备受推崇的风俗画大家枕石先生,竟然只是一位二九年华的年轻娘子,还是他的枕边人。
他冁然而笑,抬手将画作重新收好,小心谨慎地置入后头的书画架子之上。既然是她的画作,必然是珍之爱之。
萧十一怔,他从前被派去北狄腹地打探消息,已是许久未回来,更是许久都未见过自家将军如此开怀畅笑了。
他一向气粗胆壮,直率地问出了口:“都护,属下可是许久未见您如此开心了,可是遇上了何乐事呀?”
萧承毓抬眸瞅了他一眼,冷不丁道:“本都护知道你近日会回来,早已命人将你家夫人接来都护府小住,你若是不想赶紧回去,本都护倒是还可以给你指派其它的任务,要不然......”
“别别别啊,都护,属下这就走、这就走!”
才走到门边,萧十忍不住多瞅了几眼破破烂烂的门框,瞧着萧二一脸淡定的模样,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正想与萧二搭个话,不曾想后头再次传来男人的幽幽声响。
“若是还不走——”
萧十很是识趣地抿了抿唇,赶紧闭上自己这张八卦却怂货的嘴巴。不管不管咯,还是赶紧回去与夫人温存一番才好呀!
萧承毓处理完手头的公务,起身离开书房,却不是回自己的屋子里歇息,反而领着萧二又往另一处走去了。
拂云院。
“姚娘子,想来今日夜深了,也许都护今夜不会过来了。”
白露在一旁拧干了洗脸巾子,正准备服侍姚蕴梳妆更衣。
一提起这萧大都护,姚蕴心底就末莫名来气。
那一日,萧承毓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竟然允许萧十四与薛淮二人在院子里比武打斗,二人年轻气盛、精力充沛,便是打了个酣畅淋漓、满怀舒畅。可是好不赶巧呀,却偏偏是将萧承毓主屋的大门和窗户都撞坏砍破打碎了。
如此一来,萧承毓便顺利成章地住进了她的屋子里。这下就轮到姚蕴忐忑了,每到夜里都是心惊胆战、不知所措的。
“姚娘子,都护回来了。”是萧二在院子里头传了话。
姚蕴洗净了面妆,解了发髻,再次套回一件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外袍,才重新往脸上挂上个温婉笑意。
男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屏风后头,姚蕴自然也跟在他的身后。
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如手足。姚蕴自然明白他抬起手臂是何意了。
她抬手触上男人腰间的蹀躞带,纤细玉指熟练地压住某一处玉质佩环,如今倒是轻轻一碰便能轻松解开这系扣了。随后再走到他身后替他解了外袍,随手掸了掸灰,最后置于屏风架子之上。
一百一十七 却有情2
萧承毓仔细瞧着她越发熟练趁手、行云流水的动作,倒是一脸心满意足的痴汉模样。无妨无妨,只要日日夜夜都习惯了,以后一切就好说了。
她抬眸瞧他,见他笑意煊然、神色放松,看来今日的心情很是不错。
“都护今夜来得更晚了,不过脚步却是比从前轻快许多,想来定是遇到什么欣喜事了。”
姚蕴替他端来了一碗热乎着的甜汤,复又斜倚在胡榻上。她眯了眯眼,似是不太满意眼前的微弱光线,又将烛台往前挪了挪以照亮书页上的字迹。
“好事自然是有的,蕴娘可是想知道?”
她不咸不淡地笑了笑,继续翻阅手中的话本,对此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你愿说便说,不愿说便不说,我且洗耳恭听。”
萧承毓见她一脸的泰然自得,对他亦是不闻不问,心底顿时有些不悦。
“近日李端回长安了,听闻他在浙江西道率先开办的两所女学略有成效、备受百姓推崇,圣人和永安公主皆对他赞许有加。”
姚蕴一怔,正要翻转书页的纤细手指猛地一颤,偏偏要在她面前提起先生,将她的软肋紧紧拿捏住了。
这十几日下来,二人总是能寻到间隙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无人愿意偃旗息鼓,有时是他输了,有时亦是她赢了。如此相处下来,二人却还能共处一室,就连白露和萧二都看得心惊胆战的。
她停下手中翻书的动作,抬起头来,嫣红眼角微微卷翘,笑意烂漫,在她的白皙面容上点缀得恰到好处。
“都护,先生饱读圣贤书却不迂腐顽固,虽为男子亦不会轻贱女子。如今推行了女子学堂,女子也能读书识字、敢思敢做,不至于被男人白白欺负折辱了去,的确算是女子之大幸也。我也曾蒙先生恩佑,自是感激不尽的。而且,亦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
她还特意将最后几个字眼说得特别重,就是在他面前明晃晃炫耀的。
“啪”地一声刺耳响动,是身前男人故意掷下了手中的瓷勺子。甜汤碗中的汤水飞溅而出,沾湿了小半张胡桌面。男人目光阴沉,满脸都写着不虞不爽快。
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谋略,他倒是有些后悔了。
姚蕴捂脸一笑,随之娇嗔道:“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都护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都护你虽成了长安娘子人人敬而远之的铁面将军,可是在西北,你可是令北狄贼子闻风丧胆、屁股尿流的大将军,更是西北百姓敬仰爱戴的守护神呀。二者怎可相提并论呢?”
难得从小娘子的口中听到几句夸奖,他的面色果真缓和了许多:“此话当真?”
姚蕴起身来到他身前,取出方巾擦拭干净胡桌面,同时将甜汤瓷碗再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都护可不知,我从前还给写都护你的话本子画过风俗画呢!那执笔之人将你描述得似神如虎,英勇健硕,天神降世,既有朗朗乾坤之威仪,亦有皎皎明月之清姿。我当时还想这是何等英雄好汉,如今自己亲眼看来嘛——”
“如今看来如何?”他目光凌凌,溢出几分期待。
“那执笔之人诚不欺我,大都护果真英俊潇洒!”
她的笑眼如弯弯一轮晶莹明月,粉腮似初开绽放的桃花瓣儿,媚色烟行,一时分不清她的话语中掺着几分真假。
“那、那话本子你可还留着?”他倒是想看看她的他是什么模样的。
姚蕴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是没有,不过去寻一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都护,甜汤都要凉了。”
他已是消了一大半的气,低头去饮甜汤,抬眸时才瞧清楚她手中的书册封面,赫赫然写着霍什么的几个大字。
“你在看霍去病大将军的话本?”
姚蕴一愣,如实地微微颔首。今日她看的正是一本英雄人物志,《霍去病传》。
“霍大将军年少成名,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实在是令人敬仰万分。”
“没想到你倒是会看这些男人才喜爱的话本,女子们都觉得这些是枯燥无聊的打打杀杀的故事。”
他年少时就很是仰慕冠军侯的行军用兵之法。成婚之后,他亦努力过,亦曾尝试着与姜氏促膝而谈,不过姜氏总是厌恶这些粗鄙之物,还嫌弃这霍大将军是头撞南墙的个短命鬼,说不上几句话就面露愁容了。长此以往,二人自然便是生分了。
“这些故事可不枯燥无聊,从前先——”她愣了愣,讪笑着继续说道,“姑姑就喜欢给我讲这些故事,而我最是喜欢霍大将军了。”
说到这话本故事,她顿时来了精神,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想来她的确是真心喜欢。
“哦,古往今来英勇将军人辈出,蕴娘为何独独最喜欢冠军侯呢?”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应该顶天立地、抗击外敌。而且霍大将军虽然出身卑贱,却不自轻自贱,反而靠自己挣下了一份功名。若我是男子,我定然也会像他那般自告奋勇、上阵杀敌的。”
萧承毓望着她波光潋滟的丽眸,只觉得心中一股热气蓦然腾起,灼灼其华、难以熄灭。
“都护,从前姑姑还给我讲过老镇国公围剿南州水贼以少胜多的传奇呢……”
“都护,传闻老镇国公带领人马潜入水下时还发现了湖底的古城,城门口竟然还有珍奇异兽牢牢把手着,那你可知这是真是假……”
“都护,那你说这水下的水雷到底要如何引爆呢……”
入夜,明月当空,一室静谧。
姚蕴一直缠着萧承毓聊行军打仗中所遇的种种鬼神怪事,直至三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上了床榻,一夜安眠。
不过这宽大的床榻上,如今还是她一人占地为王!
萧大都护何曾没尝试过想要与小娘子同床共枕,可惜是被绝然凶猛的小娘子狠狠地赶下了床。两人各退一步,如今便只能安居于外间的一隅了。
萧承毓老老实实地睡在外间的胡榻上,如今却是越发夜不能寐、心燎如火了!
助攻要来咯!(一脸兴奋!)
一百一十八 荒唐事1
“姚娘子、姚娘子,快醒醒──”
昨夜本就入睡得晚,今日一大清早,却是被白露这慌慌张张的呼喊声给吵醒。她能如此呼喊,想来萧承毓已经动身去军营了。
姚蕴扯过锦被蒙住了头,哼哼唧唧地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
“好白露,我困啊,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姚娘子,此时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了,出大事了。”
“好白露,能有什么大事重要过我宝贵的养颜觉呢?”
白露使劲扯了扯被子,万分焦急道:“姚娘子,你可要抓紧了,都护府外来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娘子,怒气腾腾地说是来寻都护府主人的。”
姚蕴一愣,顿时恢复了些精神,再次掀开被子的一角:“谁?来了何人?来寻何人?!”
“姚娘子,是来了两个娘子,下人禀报说瞧着像是一主一仆,两人都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不过那主人娘子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呢。这、这不会是都护在外欠下的风流债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呀?”
姚蕴瞧着她心急如焚的模样,比她还要忐忑不安,当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莫慌莫慌──”
她话还没说完,又有下人匆匆来禀告,说是那门外的娘子很是不耐烦,欲要一头冲进府里头,还吵吵闹闹地说要见什么蕴娘、叔母的。
姚蕴一愣,突然大笑出来,连忙命人将人迎进来,切莫要怠慢了她们一行人。
白露在一旁伺候着她梳洗,一头雾水地不解道:“姚娘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那小娘子如此嚣张跋扈,若是当真让她入了府,恐怕娘子你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呀!”
姚蕴更是灿然而笑,朝她摇了摇头:“白露,你随我来就知道了。”
二人才行到回廊下处,便已能听见那小娘子不耐烦的娇娇嗓音。
“怎么还没有人来呀……”
“你们当真是去叫人了吗……”
“你们知道我是谁嘛……”
她听见这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熟悉嗓音,终于长舒了口气。
正堂的年轻娘子原本还满脸不虞,只见到门边的半个熟悉人影,顿时扯开嘴角红了眼睛,满腔的不耐烦都已化成了一滩滩咸涩泪水。
“蕴娘,你、你可算来了!”她急急小跑前来,一把就拥住了她的双臂倚在她怀里。
“好了好了,九娘,无事了,在这北庭都护府里,你很安全的。”
姚蕴毫不吝啬地回抱住她,想来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奔波千里才来到这都护府,路上定然是吃了好些苦头的。萧承毓肯定也是还被蒙在鼓里的。幸好她平安无事,若是在途中出了意外,可就麻烦大了。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独自一人前来?那大夫人和周老夫人又怎会允许呢?可是府中出了大事?
“蕴娘啊,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呀?你说我、我怎么办呀?”
姚蕴连忙抬手压了压她的掌心,示意她慎言,此地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九娘你先喘口气缓缓,无论何时我都会听你说的。你看你这一身臭汗衣裙啊。你不嫌弃,六叔都嫌弃你脏了……”
“也、也是、是有点臭,我想先沐浴一番。可、可是不能惹六叔生气了。”
姚蕴领着她入了拂云院安置好,命人替她沐浴更衣,再烹煮好清茶,请她润润嗓子。
白露得知这位正是当今镇国公的嫡出爱女,顿时没了敌意,幸亏自己没当着面小娘子的面做错事说错话。
萧秀清终于露出了原本的娟秀面容,才饮过两大碗茶水,清了清沙哑嗓子。原本已经干涸的微红眼角再次蒙上一层腥粉雾色,愈演愈烈,泪如泉涌。她的手紧紧握住姚蕴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断了这唯一的依靠。
“蕴娘,我这辈子都没法活了,这辈子都没法再嫁出去了呀……”
“九娘莫急,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都护和我定会想法子帮你的!”
她给身侧泪眼婆娑的小娘子递了方巾,先是安抚平定她的情绪为好。
“蕴娘,你、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祖母和阿娘听到这消息时,都气得、气得要晕死过去了。”
她心底一惊,到底是发生了何事,若是发生了如此惊恐之事,萧承毓应该也会告知她的。
“嗯嗯,你说,我仔细听着。”
“蕴娘,你、你知道萧秀盈那贱人做了什么龌蹉肮脏事吗?真、真得是不堪入目、难以启齿呀!”
萧秀清虽然日常骄纵任性了些,可是决不是会如此口出狂言恶语之人。
“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她在那平遥观修行之时,竟然与江南道节度使廖逊白日淫宣,二人不知为何就情投意合了。那廖逊已经向镇国公府送来了庚贴,要求、要求求娶她为妻了。你说这、这、我们镇国公府日后还如何自处呀?”
这江南道节度使廖逊手握重兵,却不得圣心,颇被圣人所忌惮。镇国公府亦是武将世家,镇国公萧承忠三个月前已领兵前往剑南道西南平定山匪叛乱。萧承毓如今亦是坐镇北庭都护府。
武将世家向来只有与文官清流联姻,才能消除掉圣人的猜忌。如此一来,圣人只会越发猜忌和不信任镇国公府。
“还、还有我与李家七郎的婚事,本来、本来我们两家已经准备交换婚书了,此事一发生,那李尚书顿时就撤回了婚书,说、说是要看看情形再做打算。呜呜呜……若是我当真被退了婚,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没法活了呀......”
“好好好,九娘,都护如今可是知道此事了?”
“应该还、还不知道,我是一气之下带着婢女连夜跑出来的。后来这两个侍卫才追上来的。”
“好了好了,天无绝人之路,等今夜都护回来了再细说。”
姚蕴花了好些心思才安抚她睡下,回到了屋子里,亦是眉头紧蹙、心绪纷扰。
周老夫人已是如此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没想到这萧秀盈竟然还能寻到机会逃脱开她的耳目和监视,防不胜防。
一百一十九 荒唐事2
恐怕此女的心机比想象中更加深沉莫测,此事甚是棘手呀!
青松院,书房。
姚蕴已经跟萧承毓一五一十通了消息,上座的男人面目阴沉,粗糙指腹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
“九娘今夜如何了?”
“九娘缓和了些许,已是安睡下了。不过这李尚书竟如此见风使舵,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姚蕴心中困惑,李尚书是先生的亲生阿耶,想来亦是傲然潇洒、自在逍遥的大人物才是,怎么像是霎时间畏头畏脑地换了个陌生人似的。
“李端与他父亲李荣一向是不合的,而且李家能屹立三朝不倒,李荣如今更是正得圣心,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她仔细听着他的话,似颇为理解地点点头。此话亦是不假,她从前很少听过先生会主动提及他的阿耶。
“蕴娘可是有什么想法?”
“若是不考虑镇国公府的得失,我还真是有些佩服这七娘子呢,也算是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男人眉头一蹙,对她的这番话颇为不认同。
“哎呦,都护,听我把话说完可好?我虽是佩服她的胆大妄为,可是还是对此不认同的。为了一己私欲,她心甘情愿将整个都护府置于险境之中,如此自私自利之人,日后是个大麻烦。”
“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男人的目光灼灼,似审犯人那般直愣愣地盯着她。
“都护、都护可要听我说实话?”
“嗯,听你的真心话。”
她站在一侧替他研好了墨,淡然道:“那我可就如实说了,若是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嫁入江南道节度使府中的。圣人多猜忌,这就是在将整个镇国公府置于萎弱浮萍之上,不值得,完全不值得。都护可是会觉得我过于无情无义?”
萧承毓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舒展,语气也洋洋洒洒了好几个度:“原来蕴娘还是真心为我着想的,本都护倒是有几分欣慰。”
她一怔,毫不在意地转过头去,喉间却是忍不住咽了咽:“哼!我才不是关心都护呢,只是感念老夫人收养我们三人的恩惠。”
萧承毓无奈浅笑,抬手压了压眉间。他既是想听听她是如何决断的,更想看看她的一颗真心。
“你既然是如此打算,想来母亲也会有她自己的考量的。母亲行事稳妥,你无需太过担心了。”
“那九娘的婚事可是会受影响?”她感激萧秀清从前对她的真心爱护,在府中时与她也算最为亲近。
“难说。若是李荣因为此事而断了两家的姻亲,那李竑也是个窝囊无用之人,这个婚事不要也罢。”
“这话倒是没毛病。”她盈盈一笑,对他这话很是认可。
无垠浩瀚的夜空微光闪烁,偶有几颗星星眨着眼,似在讪笑着地上总是哀思忧愁的凡夫俗子。
他抬首眺望,无奈叹了口气,其实此时他更是担忧自家大哥在剑南道西南的平叛之事。
萧承忠为人宅心仁厚,有时偶有妇人之仁。自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以来,他已是许久未亲自领兵作战,此战恐怕不会太过顺利。
姚蕴离开之时,见他已取了宣纸,眉头轻蹙,下笔犹豫,想来棘手的事情还不只这独独一样呢!
翌日清晨,萧承毓便往三军大本营赶去了。
在这北庭都护府中歇息了一两日,吃了爱吃的炙烤羊排和脐橙鱼烩,无忧无虑、酒足饭饱的,萧秀清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儿。
“蕴娘,这七郎定然是要紧我的,可是他怎么还没有送信于我呢……”
“蕴娘,这北庭都护府的确没长安富贵繁华呀,你看看我这皮肤都干燥了许多,要不然我还是回去吧……”
“唉,别了别了,在这里挺好的,也不用听到萧秀盈那蹄子的腌脏事……”
“好九娘,快尝尝这从大食国商人手里买来的千年枣,甘甜似糖,很是好吃。”
萧秀清捻指取了一小颗棕灿灿的长形枣子,细细咬嚼开来,当真是软软糯糯、甜甜滋滋的,方才的苦闷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九娘,莫要想这些忧愁事了,可要与我说说近日长安都发生了什么盛事?”
“那还不容易嘛,蕴娘,你可还记得从前救过我们二人一命的慕容玥,他半年前就已经入了鸿胪寺,如今是个九品官职的小小录事了。”
姚蕴倒也不觉得奇怪,鸿胪寺本就负责外宾接待、朝会仪节之事,如此信任附属国家的贵族子弟,更能永固两国之好,朝廷何乐而不为呢!
“还有啊,三个月前圣人亲自东巡泰山,封禅祭祀,就连永安公主都一同前往登山了。你说这永安公主有勇有谋、行事凌厉,众人都传言隐隐有当年武帝的风范,你说日后会不会……”
“九娘,这皇家秘事可不能妄议,私底下说说就好了。”
“是是是,我明白,不是因为蕴娘你是我的六叔母,我才敢如实与你说的嘛!”她咧着嘴吐了吐舌头。
想来这小娘子都能如此逗弄她了,心情自然是好了一大半了。
“哎呀!”她突然轻轻拍了拍石桌面,满脸兴奋道,“我怎么能忘记如此大喜事呢!”
姚蕴刚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小茶碗,笑盈盈道:“到底是什么大喜事值得我们九娘如此兴奋呀?”
“你可还记得长安娘子们都思思念念的明月郎君?”
她一怔,手指微颤,呼吸顿时停滞在胸腔之间,似铜墙铁壁狂坠而下,直直插入心间,前进不住、后退不了。
“记、记得,这、这有何大喜可言?”
“蕴娘,你一定想象不到,十几年来一直孜然一身的明月郎君李端,竟然成亲了!你说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成、成亲了?”
“而且啊,他的夫人还是英国公的爱女宋颍芝呢!男俊女美、才子佳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呀!”
扑通一声,她手中的小茶碗微微摇晃,随之轰然落地,碎落成了一桌子的败落颓废。
终究是她输了,输了,而且还输得彻彻底底。
“蕴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