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对峙
侍卫本就觉得奇怪,他们早已详细打听过,安插在都护府的细作也是如此回报的,这位妾室早已被冷落多时,却没想到昨日封城的速度快得令人乍舌。如此想来,难道说这位贱妾手中还当真握着什么极其隐蔽重要的信息。
“我死了就死了,恐怕你家公子不舍得我白白死了吧!”她眼角微翘,淡淡笑意漫上惨淡苍白的脸颊,一副似笑又非笑的阴森诡异。
身前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狠狠地瞪她一眼,终于转身退了出去。
姚蕴微微松了口气,她在赌,赌到底谁先沉不住气。
入夜,稚儿孩童的嬉笑打闹隐隐约约漫入耳间,很快便传来妇人娘子唤孩子回家歇息的高呼声。想来如今他们一行人还是被困在这金满城里。
吱吖微响,前头的破旧木门再次被推开。
映入她眼底的先是一身漆黑飞鹰暗纹的貂皮宽袖大袄,脚下的牛皮内缝包边高靴微微琤亮,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莲花雕琢扳指预示着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他的面容清俊整洁,轻挑眉头,此时正目光幽幽地审视着她。
姚蕴目光流萤,媚色如烟,光明正大地回视着身前的男人,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温暖笑意。
“郎君,别来无恙啊!”
男人身形一震,幽幽目光骤变得如毒蛇吐信,毒舌已至,似要将她的周身温血吸干殆尽。
“娘子怕是饿糊涂了,在下未曾见过娘子。”
“哦,是吗?可是郎君手背上的那长疤痕却是掩盖不了的。”
男人一愣,猛地抬手盖住了自己手背上的疤痕。
“你以为自己特意留着一脸浓重粗鲁的胡须,穿着像模像样的波斯衣袍,就能骗过我的眼睛吗?”
啪啪啪!屋子里突然响起突兀阴寒的鼓掌声!
“姚娘子好眼力,不知道在下是在何处露出了破绽。”
“从一开始,你的身上就有一股淡淡飘渺的香气,从前我不知道是何物,后来我就明白了,是从前金满城里最火的桃花香粉。”
男人戏谑一笑,自顾自地朝她迈近一步。姚蕴被逼得直直往后退,小腿后侧磕噔就被绊倒在木板床边。
“看来萧承毓这一回还真是娶了个带点脑子的好娘子,不似从前那个什么出身高贵的文昌侯的蠢货女儿,胆小怕事、愚不可及、了无趣味。”
“你此话何意?”
她挪了挪倚靠在木板床上的后臀,想要尽量离他远一些。
“啧啧啧,原来小娘子不知道啊。不如你说些好话把我哄开心了,我便一五一十地满足你。”
他抬起手来,试探地嵌住她冰凉白皙的下颚。不似北狄女子的粗糙野蛮,她的肌肤如玉如瓷。亦不似那姜氏的胆小懦弱,她坚定无惧地回视他,不曾有丝毫的退缩躲避。
他心底愈发亢奋难耐,不禁挪动粗糙大指来回摩挲亲近,像发情雄狮围守着孱弱猎物那般,贪婪眷恋、势在必得。
姚蕴紧紧抿着唇欲要偏过头去,却被身前的男子蛮力拽了回来。
“我不是那姜氏,出身高贵,有人惦记着。我就是个粗野低贱、意气用事的小娘子。我嫁过人,如今又被迫做了那劳什子无情都护的妾室。我本就身无一物,又有何惧呢?”
她明目张胆地仰头狭眼,目光里竟然一片清明、毫无惧色。就连他心底都隐隐涌出了几分刮目相看。
他猛地甩开了她的脸,颇为嫌弃地掸了掸手,似在甩干净极其污秽之物。
“姚娘子你可不知,那姜氏被我抓到之时,已从将军府逃走了三月有余,可是她却怀了不足两个月的身孕,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就是这出身显贵的镇国公府六爷、驰骋疆场的云麾大将军竟然被戴了大绿帽,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姚蕴瞠目结舌,目光闪烁,如此秘事她竟然完全没有打探出来。当时她就奇怪,文昌侯可是失去了宝贝女儿,为何却一点都没有埋怨怪罪萧承毓,原来是姜氏先做错了事情。
这样有辱家风之事,秘而不宣,对两家而言也算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传闻当年掳走姜氏的就是北狄王庭的四王子的部下。后来萧承毓带领十万大军攻入北狄王庭之时,诸位王子公主皆落网,却唯独少了四王子拓跋延都的踪影。
男人看着小娘子微蹙的小细眉,咕溜溜打转的棕色丽眸,胸前微微起伏喘气的丰盈饱满,言语间越发亢奋神经。
“你可不知啊,那姜氏被威逼利诱了两下,就哭喊着要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女人。”
姚蕴使尽全力压住心底的慌张失神,睁大了水汽氤氲、潮湿水泽的眼眸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上他的当。
姚蕴听着他满嘴的污言秽语,胃下似有腥臭热浪白浊翻涌而出,她只能紧紧抿唇,强行压下忐忑不安。
他仰头癫狂大笑,肆无忌惮,还欲要伸手来拽住她的细瘦胳膊。
“原来延都王子从前倒是有些折磨人的气魄,可惜最后不也成了萧大将军的手下败将、惨败俘虏嘛!”
姚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刹那间就将那盛气凌人、居功自傲的男人打回原形,憔悴惨淡。
他双眸猩红如烈火,嗜血恶魔横空出世,一把锢住她的纤细白颈,失控地怒吼道:“好一张伶牙利嘴,本王子现在就让你……”
姚蕴死死顶着玉齿,哼哼唧唧出声:“你、你既然能逃脱开北庭都护府的严防死守,将、将我困在此地,想必苦心积虑已久。想来我、我于你还有些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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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渺茫希望
男人微微收回了手,却突然反手扯着她的衣领往床板后头狠狠撞去。
“好你个倔脾气的贱妇、死女人……”
剧痛自后颈猛烈袭来,星火滚烫微闪,脑海混沌模糊,她麻利抬起腿顶着他的前胸,薅足了全身力气猛地一踹。
“我呸,有骨气你就把我杀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堂堂的一国王子,欺负威胁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男人没预料到身下的小娘子还有如此力气反抗他,高大身姿摇晃地往后急急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的呼吸促长而急躁,顺手理了理凌乱反折的貂皮衣袍,深邃面庞的笑意不减反增,阴森森地咧扯开了薄唇。
“姚娘子可比那劳什子姜氏有趣多了,萧贼眼光不错。日后日子还长,本王子就与你好好玩玩。来人!”
话音未了,那个哑巴娘子恭恭敬敬地垂首而来。
“给她喂药,饭菜不吃也得让她咽下去,给本王看好了。”
年轻娘子面无表情地点头,半躬着身子提起他的厚重衣摆迎他出去。
哑巴娘子神情焦急,玉唇微启,来来回回做着相同手势求着她吃点热粥,强调吃食是没毒的。若是她还不吃点东西,她们一定会被重重责罚的。
姚蕴于心不忍,此次交锋下来亦明白她一时半会儿还有用处,最终还是软下心来,囫囵吞枣地糊弄了几口热粥。
哑巴娘子见状,欣慰地松了口气。
姚蕴再次被压着脖颈灌下了两颗苦涩的药丸子,虽然四肢松软无力,不过小脑袋瓜还算清醒。
“小娘子,你们这主人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想来必定不是普通之人吧!”
此话一出,哑巴娘子周身一怔,微微颔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天真烂漫。
姚蕴目光微凛,顺口问道:“小女是姚蕴,不知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她面带羞涩,宛若灵巧却胆小的小白兔偷偷将心事藏在一隅。她用手指蘸取茶水,随之在小方桌上勾画水渍,字迹虽歪歪扭扭,却也能看得清楚。
阿奴。
姚蕴目光晦暗,不解地望向她:“你的名字是阿奴?是你家主人给你取的?”
阿奴笑盈盈地使劲颔首,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心满意足。
“看来你很喜欢你家主人?”
她一愣,白皙笑脸红润如樱、娇怯如梦,随之慌慌张张地摆手比叉。
不可说。
这是她留在桌上的水渍印记。她淡然一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一夜又一夜,屋外越发寂寥凄凄。姚蕴不敢吃太多,害怕饱暖思淫欲,温水煮青蛙,不慎误入了迷途。
这一日夜里,屋子里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响。
她下意识弹起了身子,隐隐约约就听到了屋子外头的喧哗吵闹。
她正欲开口,却是被阿奴死死地摁住了唇齿,一大碗冰凉苦涩的汤药猛地灌入她的喉中。
她吞吐着气息,狭促且急迫,本就虚弱无力的四肢宛若瞬间陷入千年冰窟,僵直麻木、动弹不得。她使劲伸了伸舌头,喉中寒刀利割层层袭来,冰冷麻木,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阿阿阿……”
阿奴对她的挣扎置若恍闻,只是略带同情地摇了摇头。
屋子外的喧哗吵闹愈演愈烈,其中混杂着那延都王子带着口音的说话声,似在与对方据理力争。
她侧耳细听,心底骤然狂喜,如新花乱坠、绿枝乱颤。
是萧承毓的声音!不曾想萧承毓竟然亲自来寻她了。
萧承毓的清朗嗓音越来越近,仿佛只在咫尺,随后是层层铜锁晃荡开门。
萧承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再往里走走!萧承毓,求求你了!
姚蕴不停地变换着嘴型,可惜只是一个哑巴在哭演独角戏,鸦雀无声、暗夜荒凉。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再见到萧承毓,心中的什么苦闷什么难过皆在此刻消失殆尽,萧承毓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她那时候就发誓,若是能让她活着再见他一面,就算萧承毓提了什么过分要求,她也会死心塌地从了他的。
“将军请看,这里是个收药材的小仓库……”
“这里是……”
“回将军的话,这里已经废弃多时,结满了蜘蛛网和厚厚尘土,还请将军当心……”
“嗯……”
恍惚之间,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戛然而止,最后就连说话声都荡然无存!
似被当头浇下了一大盆冰水,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咸涩清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滑落,卷翘睫毛沾染上冰凉湿意,更是冷得她结霜挂冰,瑟瑟发颤、不知归处。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就只有那满脸嗤笑、吞吐恶气的拓跋延都了。
“原来姚娘子也是会难过的。”
他阴阳怪气地说话,薄唇倾覆而来,近在咫尺。
姚蕴紧紧拽着身下的薄被,口中的话只能以口型而示。
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能让拓跋延都的暗沉眼眸顿时失了跋扈色彩。
瀚海军!
为何姚蕴偏偏要提起瀚海军呢?
因为瀚海军是北地的三军之首,更是最精锐迅猛的一支铁血军队。欲要知道萧承毓如何防守和抵御北狄鞑虏,就要看瀚海军如何部署了。
“我可不想要一个干巴巴冷冰冰不识风情的傻子哑巴来伺候我!”
拓跋延都一向不喜欢不会说话、不会反驳的乖巧听话猎物,他端来了汤药粗鲁地给她灌下去。
姚蕴被苦涩药汤糊了一嘴,急急地呛嘴喘气。汤药有奇效,她的喉咙缓缓温热起来,竟然又能沙哑出声了。
拓跋延都冷哼一声,深邃眼睑晦暗不明,如狼似虎。
他解了身上的厚重貂皮外袍,一只手箍住她的玉颈,另一只手往下探去,手指戏谑舞弄挑动,她胸前的衣襟带子便自然松散开来,裸露出一大片的白皙光滑。
她面无表情地侧过脸,手指微颤,咬紧牙关,冰凉如玉的耳垂霎时泛来涓涓温热潮湿。
是他的寒凉薄唇含住了身下女子的粉嫩耳垂,轻舔软舐,潮红旖旎。
他的胸腔闷沉起伏,似已情动。
可惜姚蕴不为所动,目光一片清明。
“啧啧啧,延都王子如此贴心服侍我,不计前嫌爱用萧大都护用过的东西,小娘子我倒是大为失望呀。”
第九十三章 出城
似被扑通倒下满满一池寒水,男人面色阴沉,顿时失了所有逗弄兴趣。
“延都王子何必屈尊降贵地来恐吓威胁我,若是小娘子我心情好了,也许能稍微透露点瀚海军的消息也未可知呢。”
男人揪着她的松散衣领一蹴而起,幽暗深眸直愣愣地刺着她,似要看穿她话语间的真情假意。
“瀚海军乃萧贼的重要心腹,你区区一个贱妾又怎会知道排兵布阵之法?”
她温婉浅笑,纤长柔软的五指轻轻覆盖在他拽在衣领前的宽大手背。她压住手背上的结痂长痕,勾指揉弄,似在宽慰又似在诉情。
“你……”
“延都王子你也是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笑意愈浓,媚眼如烟,粉腮勾人。她抽出了玉颈前的小手,轻轻搭上了男人的坚实如铁的前胸,盘旋摩挲轻触。
“虽然小娘子我不受宠,不过总是会有侍奉都护的时候。床榻之间,意乱情迷之时,都护鬼迷心窍、心满意足,总是会有说漏嘴的时候吧!”
他推开她主动送上前的白玉手腕,满眼嫌弃地撇了撇嘴。
“说!若是当真有用,本王子或许会考虑留你一条贱命,日后能做我那伏低做小的暖床女奴也算是你的福气。”
姚蕴垂眸瞧他,粲然而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猛公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萧承毓最是明白这个道理。近日他从瀚海军中另外调拨了几百人苦练秘密阵法,不知为何所用。”
姚蕴苦思冥想,也只能硬生生憋出来这故弄玄虚轻飘飘的几句话。拓跋延都一向猜忌多疑,只求他半信半疑,亲自派人去军营查看一番。
萧承毓一向警觉,若是提早发现了端倪,便能顺藤摸瓜地寻到她了。
男人面色忽明忽暗,一时拿不定主意,挥了挥衣袖就愤然离去了。
片刻之后,阿奴再次入了屋。她取来了今日的药丸,亲眼看着姚蕴乖乖吞水服下,收拾好床褥,低眉顺眼恭敬垂首离开了。
姚蕴听见铜锁声层层落下,确定她已走远。她目光一凛,将压在舌头底下的药丸子吐出来。
再过了两日,阿奴如往常那般端来吃食,脚步却比从前轻快活泼了许多。
“阿奴今日心情甚好,外头可是有何好事?”
她无欲无求地吃着饭菜,冷冷清清、神色寂寥。
阿奴见她日渐消瘦,有气无力地吃着碗里的白米饭,主动替她多夹了几口菜,对着口型说道:“今日城门解封了!”
姚蕴一怔,刚夹起白米饭的木筷子徒然一颤,手指便颤悠悠地停滞在半空中。
城门若是解封了,他们就要启程了。
翌日清晨,阿奴端来了女子妆匣,先给她灌下一碗熟悉味道的苦涩药汤,替她换过一身波斯娘子的衣裙,给她的脸抹上了厚厚的粉底和浓妆,最后再用宽大丽纱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
马车驰骋,铿锵前行,呼啸而过,卷起了满地的砾土黄沙,更是浸透她心底的凄凄惨惨戚戚。
姚蕴斜倚在马车一隅,圆鼓鼓的小鹿明眸与他相对而视,大眼瞪小眼,马车里弥漫着强烈干涩的低气压。
“好娘子,待会出了金满城,天高任鸟飞,你我便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侬我侬,颠鸾倒凤,不知日夜,再生好几个娇娇儿,一个接着一个送到那萧贼的面前......”
他故意满嘴污言秽语,逗弄恶心她,就是想看她乌青发黑、变幻莫测却有有口难言的生气面容。
她挪着口型怒骂他变态,他却满目柔情地笑出声来,柔情蜜意,缱隽调情。
磕噔一响,马车悠悠停下来,原来是到了金满城的城门关口。
他往前挪脚,极快地喂了她一颗药丸,再将掀起的丽沙稳稳当当地垂放下来。
“马车上是何人?通关文牒拿出来。”
男人下了马车,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了通关文牒,夹杂着浓重的波斯口音恭敬道:“将士大哥好,这是我们来往经商的文牒,车里还有我的娘子,她身子不适,不能受了冷风。还请将士大哥见谅。”
那位将士大哥仔细核对了通关文牒,再往里探头看了眼安然端坐的小娘子,正要开口发问。
他眉眼一挑,颇为识相地往将士手里偷偷塞了一贯铜钱。将士一怔,连忙四周眺望,却是堂堂正正地退回了快要到手的钱财。
“不可不可,近几日查得严。”士兵冷哼了一声,似乎不为所动。
男人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又从衣袖下取出了两个金豆子塞到他手掌下。
“将士大哥客气了,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生意人,大哥尽管查。”
守门士兵见他光明正大的正经模样,再往里多瞅了几眼,一身波斯衣裙的小娘子安睡在一隅。
姚蕴的迷鹿双眸在丽纱后面疯狂打转,欲哭无泪,是她不想哭喊求救吗?不是啊,是她口不能言、手不能移,周身都完全动弹不得啊!
骏马嘶鸣,马车再次顺利启程上路。姚蕴就这样被带着离开了金满城。一行人疾行了一日一夜,终于到达了与北狄领地只相隔几个小城镇的金轮城,趁着天黑之前还寻了个偏僻少人的小客栈住下。
金轮城是大周边境上距离北狄最近的大城镇,地处关口要道,万国来朝,各国商客游人汇集于此再分道扬镳,是名副其实的商路热市。
姚蕴闭眼沉思,先前画北庭都护府地图的时候,她顺带瞄了一眼金满城和金轮城的堪舆地图,幸好还有些印象。
她动了动手脚,还是使不上力气,想来昨日服下的药丸药效蛮厉。不过嗓子缓缓热乎起来,已经能发出细微嘶哑声响了。
客房木门吱吖响起,是阿奴端来了吃食和药丸。
她撑着身子有气无力地端坐在一侧用膳,随后又如法炮制地假意服下药丸。
入夜,除了偶尔的蝉鸣鸟叫、野虫飞蚊,屋外安静得出奇。
突然之间,一道尖锐狭长的女子娇音划破长空,打破了整个院子的宁静。
“阿奴,给我开门!”
“阿奴,你是不是找死,滚开……”
第九十四章 苏勒娘子
“我倒是要瞧瞧,延都哥哥到底藏了个什么貌美勾人的狐狸精在身边……”
“阿奴,你滚开……”
姚蕴坐起了身子,神色平静,静待这一场狂风暴雨。
客房木门被猛地踹开,一个明艳动人、红唇欲滴的年轻娘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年轻娘子身着一身珊瑚赫色的汉人齐胸衫裙,坚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却显而易见是异族样貌。她身姿高大,架势威武,眉眼间尽是锋芒毕露的凌厉敌意。
推搡而入、欲拦难拦的阿奴和两三个侍卫只敢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额间冷汗直渗,既不敢劝诫也不敢动手阻拦。
姚蕴将众人的种种神情尽收眼底,就连拓跋延都身边的一等侍卫都对她毕恭毕敬,恐怕这位红衣女子的身份非富即贵。
“哼,就是你这样一个娇弱如蝼蚁的贱女人啊,长得一般,身子骨也一般嘛。”
“哼,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做个女奴都放不上台面!”
她已将姚蕴从头到脚来回反复仔仔细细地巡视一圈,最后得出了如此结论。
姚蕴听着她满嘴诳语,大概也能猜测出她对那拓跋延都的爱慕心思。她微微扬起头,眼角微翘,媚色傲然,不卑不亢。
“虽然不知姑娘为何如此低看我,不过、不过延都哥哥既然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带我回北狄,想来我在哥哥心中的地位的确不一般呢!”
“延都哥哥待我真真是极好的,体贴温柔、听话顺从。”
阿奴听在耳里,只觉得耳廓油腻得发酸,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姚娘子是在故意激怒苏勒娘子呀!
女子听着她亲密无间、软糯娇羞的话语,气得反复跺脚,挥手就要来打她,可是刚刚抬起的手却被遽然压制在半空中。
“一个贱妇竟然也敢唤延都哥哥,看来不给点教训你就……”
拓跋延都来了!
“苏勒烜容,莫要胡闹。”
那跋扈女子一见到来人,嚣张气焰顿时消了一半,缩了缩酸涩苦胀的小脑袋,娇滴滴柔媚媚地扯着他的衣袖:“延都哥哥,烜容听着这边有古怪动静,一时好奇便、便请阿奴开门看看……”
拓跋延都很不耐烦地甩开了她的手,压抑着满腔怒火冷声道:“请,你若是能请,天都能塌下来了。”
“延都哥哥,我、我不管,你说清楚,她,她到底是何人?”
苏勒烜容还欲要来牵他的手,却是被他不留情面地一把挡开。
“不关你的事,你先回屋好好呆着。”
“怎、怎么就不关我事了!延都哥哥,我们可是在可汗面前定了誓约的。你、你若是有了二心,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大首领……”
拓跋延都眉眼一蹙,满脸不悦道:“把她带走,下次再有如此胡闹,你们这些人皆有重罚。”
“拓跋延都,你──”
就算苏勒烜容再如何嚣张跋扈,在北狄最有希望登基称王的未来君主面前都得乖乖认错。她不情不愿地被带走,回头之时还不忘多瞅几眼乖巧低头的姚蕴,阴鸷沉郁。
阿奴心惊胆战地垂头跪在一侧,忍不住哆嗦了好几下舌头。
木门落下铜锁,屋子里徒留姚蕴和拓跋延都二人。
“哎呦喂,延都哥哥,你可算是来了。”
“延都哥哥,我们何时回北狄呀?”
姚蕴娇音绵绵,故意模仿那红衣娘子撒娇可人的语气神态,灼亮眸子里闪动着几丝妖魅媚色。
拓跋延都浑身一颤,耳朵酸胀,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几秒。
“闭嘴!莫要以为你低头讨好我,本王子就会心软。”
姚蕴见他面上虽有愠色却不及眼底,心情似乎颇为不错。
她突然捂脸轻笑,天真烂漫地摇了摇头,如铃铛清泉般的清脆笑声汱汱而出,其中又似混杂了乌黑粘土泥泞,让人摸不着头脑。
“呃,延都王子多虑了,小娘子我怎么会在讨好,我这是在替你解忧呢!”
“什么意思?”他挑了挑方正粗眉,满眼困惑不解。
“我瞧着那位风风火火的红衣娘子对你颇有情义,可惜你却甚感厌恶,顺带还不喜欢那大首领。如此看来,我不就是在帮你解决大麻烦嘛!延都王子、哦不,延都哥哥,你说是不是要给我当面道声谢呀?”
拓跋延都眯了眯眼,竟然一下子就被她看穿了心思。不过他破天荒地对她的挖苦嘲讽置之不理,反而淋漓畅快地大笑出声。
“姚娘子也太过高看自己,烜容是本王唯一的妻,而你嘛,做个暖床奴就绰绰有余了。不过本王今日心情好,就不与你计较了。”
她细眉一挑,心思微动,原来他还是承认苏勒娘子是他的妻,倒也不完全是断情绝爱之人。
“你如今春风满面地站在我面前,看来这好心情是与我脱不了关系了。”
“想来日后姚娘子要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本王子的心情就极好。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我许你做个洗脚小妾可好?”
“什、什么意思?”
“那萧贼还真是另外调拨了部分人马去往伊州深山操练,这都多亏了你的这张伶俐小嘴呀!”
卷翘纤长的晶莹睫毛微颤,她扯了扯嘴角,尽力掩饰住心底的恐惧。不会真得如此乌鸦嘴吧,糊蒙瞎猜还被她说中了?!
“哼,背负骂名又如何?活下去才最为重要!”
她冷眼觑他,面色冷淡漠然,看上去还当真就是那样一个寡廉鲜耻、不知好歹的妇人。
拓跋延都狎着细眼,幽深审视的目光中混杂着复杂难说的情愫,冷冽如寒雪却又灼热似春阳。
后来她从阿奴那处得知,这位苏勒烜容是北狄西河部落大首领苏勒塬的爱女。苏勒塬颇有将才,手握北狄重兵,是北狄于贤大可汗的心腹将军。
她亦问起一行人何时才启程回北狄,不过阿奴面露难色,磨磨唧唧难以回答。
其实此地还不算是百分百的平稳安全,难道说拓跋延都有不得不在此地暂时停留的原因。
深夜如晦,星辰烁亮,如火如钜。
才平静了不过两日,屋子外头这时又响起了那苏勒烜容胡搅蛮缠的声音。
第九十五章 请君入瓮
“阿奴,阿奴,我一定不会让你受罚责骂的……”
“阿奴,让我再见那女人一面可好……阿奴!”
姚蕴抻了抻回了力气的手脚,晃了晃手中的银镯子,目光微微暗沉下来。
苏勒烜容怎么来了?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就说明拓跋延都此时不在此处。
“阿奴,请娘子入内,我有话要与她说。”姚蕴的嗓音端庄肃穆,她在恭敬请她进去!
里里外外只静默了一瞬间,苏勒烜容的急躁不耐烦再次响起。
“阿奴,你听见没有,人家娘子请我进去呢!”
“阿奴,我再说最后一遍,给我开门!”
“阿奴,昨日延都王子只是说不可让娘子胡闹私自闯入,如今是我亲自请她进来的,她亦能平和安静相处,无事的。”
屋外静默片刻,厢房的木门再次打开,一身风火红衣跃于门边,还有一道凌厉狠毒的幽幽目光朝她瞟来,似能将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烜容姑娘,未免日后有理说不清,还请阿奴留在屋子里一同看守可好?”
“好!我也怕你这贱蹄子使了什么手段诬陷于我,挑拨离间了我和延都哥哥的情意!阿奴你滚进来!”
阿奴本就心惊胆战,生怕再生事端,若是能在屋子里仔细看着二人,也算是有个交代。
“那就多谢烜容姑娘了。”
姚蕴粲然一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顺手提起茶壶给她们二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烜容姑娘请用茶,阿奴你也坐下润润嗓子,不知姑娘来寻我有何要事?”
苏勒烜容翻了个白眼,鼻子哼着闷气自顾自坐下。阿奴坐在她们二人的一左一右,深怕二人再起争执。
“你、你是何方人氏?多大年龄了?我听说你是被绑来的,你夫家是什么人呀?”
“哦,看来烜容姑娘对我很感兴趣。”
“哼,感兴趣个屁,快快如实招来。”
“烜容姑娘若是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你心心念念的延都哥哥,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或许还能与延都哥哥增进感情呢。”
苏勒烜容很厌恶她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心中唯一的好郎君好夫君。这可是她死皮赖脸才苦苦求来的,怎么能让她如此随意轻浮说出了口。
小娘子挤眉弄眼、横眉怒目,欲要跳起来的身子却被阿奴死死拽住,忙不迭已地给她递来的热茶。
“烜容姑娘莫气莫气,若是再起争执我们二人都会有大麻烦的。”
姚蕴见她们二人微微舒展,重新安坐下来,面上笑意愈浓。隐藏在衣袖下的白皙手指在轻叩,微不可闻、无人察觉。
“我明白烜容姑娘的顾忌,更明白你心底的缱绻眷念。所以啊,小娘子我可有一计能替你解燃眉之急呢。”
“哼,延都哥哥面容英俊、身形魁梧、为人体贴,手握一方大权兵马,天下人都想要嫁给延都哥哥,你的龌蹉心思早已人尽皆知,莫要在此装模作样!你、你,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个黄鼠狼不安好心。”
姚蕴莞尔一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坐在右侧的阿奴。
“阿奴,对不住了!”
阿奴一怔,眼神迷蒙,正要张嘴对着口型询问,却是猛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的某一处刺痛袭来,是姚蕴抬手轻轻盖住了她的手背,手中还刺入了一根微不可见的细长银针!
她的目光渐渐暗淡无光,隐入尘埃,犹如一条误入泥潭的盲眼小鱼,急急喘着气吐白沫却只能任人宰割。直愣愣瘫倒落地后,她的一双眼珠溢出巨大空白,唯独将小娘子那依旧笑意盈盈、天真无邪的单纯模样收入眼底。
苏勒烜容终于反应过来,可惜似灌了泥浆混土的沉重脑袋已容不下她的任何思考和行动,四肢更似被锁在了千层冰窖里头,虽然能略微动弹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你、你……”
姚蕴转过身,扯下床帘撕成布条来绑好她的手腕。再往下摸索她的腰间,心底一喜,竟然还有个铛框作响、圆鼓鼓的钱袋子。
“烜容姑娘,你且放宽心,要死也没那么快死。我会让你死得其所的,你日后还得好好感谢我呢!”
她再次来到阿奴跟前,在她腰间摸索了几下就寻到了钥匙,略带歉意地理了理她搁在眼角的凌乱碎发,抹去了猩红眼角的两滴清泪。
她伏在她耳边呢喃了两句:“阿奴,多谢你这几日的悉心照顾,此毒五个时辰后便可自行缓解。”
她深吸了口气,取下发髻上的银簪子。她在簪头处仔细转了两圈,簪头与簪针竟然分离开来。她将簪尾置于簪头里的小旮旯沾取旋转几回,转瞬之间,那只银簪簪尾就泛上腥臭白沫。
她将簪子杵在苏勒烜容的玉颈前,差之分毫便可见血,目光幽暗、果断决然。
“这个簪子的簪头涂有剧毒,你可想试试睁着眼睛感受肝肠寸断的撕心裂肺之感?”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喜我,我亦不喜你。因此若是我能顺利逃走,你便可独占你的延都哥哥,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话音未了,她已牟足力气一把拽着她起身,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前,解了铜锁,来到了屋子外。
日光明媚灿烂,春风拂面畅然,耀眼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细长卷翘的睫毛沾染上淡淡金光,白皙面容也镀上一层酡红娆色,如梦如幻,如娇如奢。她深吸了口气,很是贪念这样无拘无束又混着青草黄泥的新鲜空气。
守在外头的四位侍卫一愣,纷纷拔出佩剑朝她汹涌而来,可是也仅仅是停留在距离她们二人六尺之外的地方,不敢轻举妄动。
“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把她杀了!”
姚蕴心底冷笑,她还真是赌对了,他们不是怕伤着她,却是怕伤害了她身前的这位大首领爱女。若是苏勒烜容死了,尊贵兵权也就荡然无存了!
姚蕴倚在她耳侧悄声道:“如何?想清楚了没有?”
苏勒烜容那褶皱的两条小眉毛一闪一扑,紧咬着玉唇,郁郁沉沉、不情不愿。
第九十六章 春寒
“你们、你们这群废人都往后退,莫要、莫要让她伤了我,若是我受了伤,我父亲定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提到了威风凌凌、凶残暴戾的大首领,几个侍卫神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你们不可再跟过来!三个时辰后我自会送来解药,若是轻举妄动,你们的好王妃就绝无可能再活着回到北狄。”
“你们、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苏勒烜容见前头的侍卫虽然面色犹豫,挥剑动作却不曾退让,心神渐渐不宁,斑驳红丝泛上眼底,晶莹玉珠微微落泪。
“你们、你们退下去!若是我真死了,我、我父亲也不会让你们活下去的……”
姚蕴目光晦暗微凛,知道不可再浪费时间耽搁拖延,幽然冷声道:“唉,看来拓跋延都的侍卫都不将定过亲的堂堂正正王妃放在眼里。既然如此,烜容姑娘你就去──”
她晃了晃杵在女子颈前的银簪子,寒光闪过,簪针已经刺入了她白皙透亮的锁骨上方,勾出一道绝美的猩红弧度。
簪针与娇嫩肌肤相触,猩红血渍竟然骤变成了铁锈漆黑。
“住手!我们退下便是!”为首侍卫终于冷声喊出来。
“五个时辰,若是敢使什么诡计,她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姚蕴猛地推倒了身前虚弱无力的红衣女子。她紧紧拽着手里的簪子,慌里慌张地逃出了客栈。
脑海中一直回忆着前几日来时的路线和金轮城地图,穿过密密麻麻的东西小巷,七拐八弯,终于跑到了西大街的一头小路上。
她先是用路边柴火炉子里的草木灰糊脏了脸颊,用三个铜钱换了一套农户家的粗布麻衣,扮作脏兮兮皱巴巴的穷苦人家郎君模样。
紧接着寻到了城里最为热闹繁华的那家春楼。她出手阔绰,十几个铜钱就能让那春楼妈妈热心招待、趋之若鹜了。
美娇娘以为遇到了大金主,正准备褪了衣裙精心服侍一番,如今却只能背过身子呆愣愣地坐在一侧研墨,百般无聊地碾磨着手中的十块铜钱。
她来此处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花大价钱借来了文房四宝。春楼富贵繁华,楼里的笔墨纸砚皆质量上乘,是为作画佳物。
时间紧迫,水墨画最为简单抒意。
她蘸取墨水微微提笔,墨色竹叶潇潇垂落,叶之向背,竿之盘曲,幽篁疏影,光影多变,淡浓相宜。最后再有灵巧蜻蜓萦绕于竹间,灵气顿显,活灵活现。
与从前那幅赠与九娘子萧秀清的竹图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此画笔锋更为凌厉,急起从之,振笔直遂,潇洒自如,风骨犹存。
这完完全全就是枕石先生的画法!
顺着那只灵巧蜻蜓的纹路,极其隐秘地刻画上了三座小山的标记。
她眯了眯眼,最后赋诗一首。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如此一来,先生一定知道能在何处寻到她的。
她长舒了口气,饮了几口热茶,豪横地给美娇娘多赏了好几块铜钱。
“好娘子,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从未见过我。”
喝完了花酒,姚蕴麻利地往城南走去。城南有金轮城唯一的一家墨宝铺子。外族商客对汉人的书画墨宝很是感兴趣,铺子里头人头涌动,也无人在意他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乡野贫苦小伙。
“小二好,我要见掌柜一面!”
店家小二瞧他一脸污渍、衣着简陋的模样,满脸不在意。
她连忙给他递了几块铜钱,喜上眉梢道:“好兄弟,我这里可有名家画作,若是不搭理我,你家掌柜定然会后悔的。”
小二麻利收了钱财,虽然满脸不在意,不过还是堆出了个恹恹假笑领着他到了后院。
后院书房里头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文雅男人,两撇细长胡须一左一右挂在上唇,时不时一刹一刹地颤抖着气。
他一时垂眸紧盯书桌上的春竹图,仔细瞅着左下处的名字落款,一时抬头观察身前一身粗布麻衣邋里邋遢的小郎君。垂眸抬首,低头仰头,来回反复,还是难以相信这当真是枕石先生的亲作。
“这、这、这当真是枕石先生的正品?不是赝品?”
姚蕴可没有时间跟他耗着,她抬手扶额,无奈叹气道:“我家三叔欠了妓馆一千钱,那妓馆看护要打要杀的,三叔迫于无奈才要卖掉此画作。三叔说了,先将此画寄卖,能卖得多少钱就分多少钱。唉,掌柜若是不信失了赚钱的机会,我便要另寻他处了。”
姚蕴装作愁眉苦脸的悲痛模样,欲要抬手收回画作,手都还没有碰到画轴边缘,那掌柜就猛地压住了平铺的画作。
“卖,现在就卖!”
“掌柜爽快,这笔买卖定会让掌柜你满意的!”
“不知小郎君可有心仪的价钱?”
“自然是越贵越好了!”
掌柜心底明白,不用提前预支定金,这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能拱手让人呢!既然是越贵越好,他特意派人大肆宣扬枕石先生的画作。一传十十传百,只要传闻四起,越传越远,游人愈多,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才过了一刻钟,这幅春竹图就被挂上了铺子前头公开寄卖。
商贾游客听闻是枕石先生的真迹,纷纷涌到前头一睹风采。其中个别人慧眼识珠的,禁不住连连赞叹、出口成章。其余人凑热闹的,见到那两三位文雅先生的赞不绝口,也跟着一同啧啧称奇、感慨不已。
姚蕴见传闻已散播开来,略微松了口气,也不再此处继续停留。她特意叮嘱那掌柜七日后再来收钱。
离开了书墨铺子,她在先前那家春楼的对面寻了客栈房间入住。她不再随意走出客房,一日三餐皆在屋子里头解决。
客房的小窗斜对着染月楼的迎客大门,人来人往,能够时刻关注着春楼和大街的动向。
虽是春日好时节,可惜料峭寒风起,满地白沙落。
一大清早,人来人往的大街却要比昨日荒凉冷清几分。路上多了许多乔装打扮成寻常汉人却神情严肃、手持佩刀的北狄大汗,而路边的汉人郎君娘子已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第九十七章 追捕1
姚蕴暗自心惊,这金轮城明明还在大周境内,却已经渗透了如此多的北狄人,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呀。
木门轻叩,姚蕴立马拽紧昨日新买的藏在衣袖下的匕首,翘起二郎腿坐个粗鲁坐姿,特意压低了嗓音。
“何人啊?”
“郎君好,小人给您端来早饭了。”是店家小二的恭敬说话声。
店家小二端来了吃食,恭恭敬敬地在前头胡桌上摆放好。
“小兄弟辛苦了!”
姚蕴赏给他两枚铜钱,粗粗咧咧地扒拉了几口饭菜,笑吟吟试探道:“小兄弟,今日这大街怎么如此冷清?可是发生了何事?”
“多谢郎君,小人不辛苦!”
小兄弟收好了奖赏,嘻皮笑脸地扯着嘴角笑开来,转头往身后的木门多瞅了几眼才压着嗓音小心翼翼开口。
“郎君有所不知,听闻北狄人昨夜不知咋地就弄丢了一个小娘子,如今正全城搜捕呢!唉,看来那可怜小娘子也很难幸免于难了。”
姚蕴微微皱起眉头,一脸的迷惑不解:“这金轮城不是大周的领土嘛?怎能容许那北狄贼人在此胡作非为呢!”
那小兄弟双手一抖,连忙捂住嘴示意他小点儿声说话,还将外侧的小窗稍微往里拢上。
“郎君可要小心说话,北狄人的眼线无处不在,稍一不慎就会被抓走了。”
“小兄弟,金轮城的县衙难道都不管这事儿吗?”
一提到这县衙,小兄弟更是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泪叹气:“唉,那陈县令是出了名的胆小怯懦贪生怕死,早就当个缩头乌龟不管事了,如今我们汉人也不过是在夹缝里苟且偷生罢了。”
“唉,就是可怜萧家军死伤无数、历经劫难才苦苦打回来的大周领土,看来不日又要拱手让人被轻易夺去了。”
店家小二一怔,也只能无奈垂头叹气。
姚蕴心底隐隐涌起不安忐忑,看来这金轮城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也不知道这三四日是否能再坚持下去。
“敢问小兄弟可知道那伙人寻到那小娘子没有?弄得满城都人心惶惶的。”
“听说今日一早那北狄首领还在大街上大发雷霆,应该是还未寻到呢!”
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大街上竟然又多了一大队乔装打扮的北狄将士,如今已经张狂放肆到每家铺子门前,堂而皇之推门而入粗暴搜查。
姚蕴拽紧手中的匕首,大感不妙,绝对不可坐以待毙。她又唤来了店家小二,往他手里塞了好些钱财让他帮忙从外头捎带些东西。
店家小伙子收了钱财,记好了要捎带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头雾水地匆匆小跑出了客栈。
虽然是短短的三日时间,姚蕴心底却是万分煎熬僝僽、心神不宁。她呆在这小小客房里捣鼓着手里的东西,双手皆沾染上竹子碎屑,食指和中指亦不慎被铁揪子划破了好几处伤口。
天边微暗,春寒料峭,鸟鸣鸡叫。
姚蕴本就睡得不安稳,翻来覆辙之时就被楼下传来的极其细微的争执声给吵醒了。
她理了理未曾脱下的粗麻布衣袍,紧拽着手中的匕首来到门边侧耳细听。
“上官,小人们确实没瞧见过什么汉人娘子,客栈里头入住的都是清一色的汉子郎君,定然不会有什么娘子单独出行的。”
“上官威武,这入住的每一位客官都是小人亲自带着入住的,绝对不会藏着什么娘子女人。”
是客栈掌柜和那位店家小二在楼梯口下处小心翼翼地回话。他们二人半躬着脊背,额间冷汗直渗,语气中都透露着瑟瑟发抖和卑躬屈膝。
上官?他们唤对面之人为上官?
姚蕴眉头微蹙,再小心推开房门略微往前探去,背对她之人玉冠束发,身穿一身浅青色官袍,腰间佩戴鍮石带,竟然是大周的九品官员!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眼熟!
“这四日以来,客栈入住的住客有多少人?”
那店家小二一向机灵,爽快回应道:“回上官的话,总共有四人,不过都是粗鄙毛糙的汉子,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四人可有什么古怪之处?”那青袍官员冷声问道。
店家小二身形微震,眼神流转,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欣然畅快:“没、没什么异常,都是寻常的汉人住客。”
那青袍官员猛地挥剑抵住了小兄弟的脖颈,满脸的阴鸷不悦威胁道:“说实话!否则你必死无疑!”
店家小二面色愈发煞白,脚步踉跄好几步,噗通一下跪地求饶,音量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就连二楼的住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小人不敢欺瞒上官,小人愚钝眼拙,日夜忙活端茶倒水的,当真没瞧出过什么异样,还请上官明察呀。”
那青袍官员见他一副卑躬屈膝的粗鄙嘴脸,倒也毫不在意。
“这四个人,本官要分别仔细检查过所和搜查行囊,带路!”
客栈掌柜抹过额间密集渗出的冷汗,不敢反驳亦不敢推脱,半弓着身子迎着那位官员和身后的一队将士入内。
她轻手轻脚地退回到屋子里头,将前两日捣鼓的东西准备好。静心等待,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刻钟后,木头楼梯传来了踢踢踏踏的沉重脚步声,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客栈二楼。一行人先是去往前头的一处屋子,骂骂咧咧的吵闹声传来,随之又是“砰”的一声关门巨响。
“上官,最后一位客官入住的就是这间屋子了!”客栈掌柜正迎着一行人往这边走来。
叩叩叩——
“郎君好,郎君起身了吗?”
姚蕴故意发出极其不悦的闷哼声,压着嗓音怒骂道:“吵吵吵,天都还没亮吵什么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莫要废话,官府追捕朝廷要犯,速速开门!”为首的青袍官员幽幽打断他的话。
“哦......哦,好、好好,请上官稍等,小人马上就来......”
屋子里头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碎声响,突然之间戛然而止。
青袍官员顿感不妙,连忙怒骂命身后的将士撞开木门。
第九十八章 追捕2
“中计了!快给老子我撞开门!”
木门甫一被撞开,冲在最前头的三位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眨眼之间轰然发软倒地,胸口或下腹处皆插着一只竹制短箭,鲜血如红苕艳汁喷涌而出,顷刻间浸透一身官衙军袍,再无任何生还气息。
门外的一行人才反应过来,心惊胆战地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可惜目之所及的简陋屋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青袍官员推搡着身前的两位将士,如缩头乌龟那般躲在几人身后往前挪步,随之再下命令:“快、快快!你们几个都给本官进去!”
身前几位将士害怕还会有其它机关暗箭,皆不敢再轻易往前迈步。
“上官、这、这......”
“若是能活抓此人,赏银五百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前头的四位将士精神一振,顿时多了满腔的底气和冲动。
“走!怕什么怕,还怕一个贱女人不成!”
“对对对!怕什么怕!”
为首的四位将士再次往前迈步,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眼神闪躲步伐小心。四人顺利到达落下了层层帐幔的床铺前,才敢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掀起帐幔往里头一探究竟。
其中一人低头探勘脚下,眼色顿时由疑成惊,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咔噔一声巨响,幽暗高处遽然镖来冷飕飕的三支利箭,似毒蛇吐信让人闪躲不及。锋利短箭直插天灵盖,底下三人七窍流血、血肉淋漓,竟然就当场断气了。
站在边上的将士恰好侧身躲过了利箭,成了唯一存活下来的,见到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同伴如今血肉模糊的惨状,吓得劈头盖脸连滚带爬跑回到门后边。
“天啊,都、都死了啊,上官啊,属下不、不敢啊......”
“一群没用的废物!本官今日把话撂在这儿了,只要能够活抓此人,赏银一千钱!”
后头的将士们又是一阵喧哗,很快便有几个不怕死的将士趾高气扬地涌到最前头,特意排成了五行阵,一步一步地缓缓朝另一头走去。另一头的破旧发黄屏风摇摇欲坠、欲动不动,还有一股古怪浓烈味道飘散开来,似是藏了人的模样。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一阵淡然爽朗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微风吹拂的白玉铃铛,似乎后头之人只是在事不关己地围观一场好戏。
姚蕴撮了撮缠好两根丝线的白皙手指,那两处早已被提前设置好的机关丝线绑紧勒出了好几道潋滟红痕。她侧过身从屏风后头探出半个头来,愤慨质问道:“吃里扒外、通敌叛国的逆臣贼子,怎敢在此口出狂言?”
青袍官员终于瞧清楚屏风之后的郎君容貌,咋看上去虽然是灰头土脸的男人外貌,可是“男人”的眉毛弯弯如月,玉唇明丽如樱,细瞧之下就会发现他的五官面容处处透着不和谐。
他挥手命前头众人停下,神色晦暗阴鸷,嘴角却带着阴冷笑意:“姚娘子,下官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让下官找着你了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门外的掌柜和店家小二更是目瞪口呆、一头雾水,不敢退亦不敢进,大气都不敢喘。这邋里邋遢的郎君怎么就成小娘子了呢?
店家小二挠了挠头,终于解开了自己先前的困惑猜疑。
姚蕴目光微凝,面色却依旧从容镇定,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你认得我?我们在北庭都护府见过?”
“哈哈哈哈,姚娘子贵人多忘事,当然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九品芝麻小官。可是下官我却不会忘记,北庭都护府大牢轰然倒塌,你紧紧拽着萧承毓那厮痛哭流涕的娇娇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千娇百媚啊!”
“你既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来寻我,看来是知道我再无机会能够活着回去了。”
“姚娘子啊,你那好都护当真是无情冷血至极。金满城重新开关后,萧承毓那厮便自顾自回军营操练兵马去了,你如今也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弃子罢了。”
姚蕴心底一沉,暗自纠结他话中真假,莫名有些黯然伤神。不过她面色沉着不变,反倒是无所谓地叹了口气。
她前半生颠沛流离,见识多了男人的冷漠绝情,本来就没打算要两手空空等着萧承毓来救她。自古以来女子低贱卑微,儿女没了可以续弦,妻妾没了可以再娶,唯有自己独立求生,才最为实在之法。
“那想必你也知道是我算计了那思思和念念姑娘,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也算计了吗?”
“哼,我手中官兵无数,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又有何难?来人把她拿下!”
姚蕴猛地推倒身前的破旧小屏风,一把小弓箭遽然跃于身前。却不是一把寻常的小弓箭,那箭头镞部微微闪动,竟然呲咧着小火花。
小娘子眉眼一凌,却是转身将弓箭对准倒下屏风的右上角。利箭飞出,火星微闪,原本还是一片漆白的绢丝屏风顿时窜起汹涌烈焰,如猛虎吞吐越燃越烈。
俯趴在地、肆意翻滚的火苗霎时勾勒出地面上一根微不可见的白丝银线。斑驳火苗顺着银线一蹿而起,狂涛骇浪,自然而然在众人面前隔起了一道浩浩荡荡的火墙,烟气弥漫,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原来这破旧屏风早被涂抹上了松脂油,外头一大片的木板砖头上亦被洒下白磷和硫磺。白磷易燃,硫磺助燃,火势喷薄潮涌,一发不可收拾!
前头的几位将士来不及闪躲,手臂和小腿上皆被熊熊烈火一点一点吞噬,猩红了眼眶,拉扯住痛苦面容,来回翻滚灭火。
姚蕴取过早已备好的湿巾捂住口鼻,背起小行囊,半个娇小身子麻利地跃出了窗外,正准备顺着提前绑好的麻绳往下爬去。
才爬到中途,有人似在使劲拉扯住手中的麻绳。她抬眸一瞧,一个士兵打扮的男人竟然捂着脸极其迅猛爬出小窗,随后一把拽住她,轻轻一跃就往大街狂奔而去。姚蕴大惊,欲要挣脱开他的束缚。
“姚娘子,是我!”
第九十九章 抓捕3
姚蕴看清楚身前人的面容,终于松了手任由他领着自己一路狂奔。
男人不敢耽搁,紧紧拽着她穿过喧嚣人群一路狂奔,穿过左拐右转的东西小巷,二人跑进到了某一处的偏僻私宅里。
“姚娘子,属下来迟,姚娘子可有受伤?”
姚蕴知道他已经尽力,连忙拉着他起身查看伤势:“李淳,你快起来,我一切安好。方才火势汹涌,你可还好?”
李淳微微摇头,大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辜负先生的叮嘱寄托。
“李淳,你是何时潜入到官兵之中的?”
“回姚娘子的话,属下快马加鞭,昨夜就已到城中寻到了所有有丝竹之乐的春楼,恰好那贪官在此处停留多时,属下察觉有异,便扮作官衙府役混在队伍之中,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娘子你。”
“知我者莫若先生也。我知道先生定会来救我的。如今我们二身份人皆已曝露,北地贼人肯定会穷追不舍,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姚蕴曾经听萧承毓提起过,军中皆有极其擅长追踪术之人,要追上他们二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李淳面色无奈,沉声回应:“姚娘子,先生一收到枕石先生画作在此地出现的消息,未曾多想就派属下来寻,暂时还未有下一步的计策。我们再想办法拖延两日,先生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姚蕴心底大喜,脱口而出率先问道:“那、那先生会亲自来吗?”
李淳神色微暗,面露难色,害怕自己一时情急而说错话,幸好没有说漏嘴。
“姚娘子,先生如今有、有公务在身,一时半会离不开身。不过你是知道先生的,他定然会有法子救你的。”
姚蕴一怔,清明目光定格在对面之人的面容神色上,只觉得他神情僵硬,目光骤变,话语间透着些许古怪,可是又说不出是何处古怪。
“李淳,你——”
李淳猛地抬手示意安静,屋子外头似乎有异响。
姚蕴暂时先将疑虑存于心底,麻利地取出小布包里的短弓箭。
李淳见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架好弓箭,动作行云流水、手到拈来,手指和虎口握柄压箭的位置亦是精确无误,心底更是震惊万分。
屋外是一阵有一阵稚儿孩童的嬉笑打闹,片刻之后才渐渐恢复安静,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二人在屋外设好了机关,再次入了屋子,暂时在窗前的干净软榻上闭目养神。
“姚娘子,属下很是意外,先生从前一向不喜欢你学这些粗鲁蛮横的玩意儿,不知娘子是何时学会射箭的?”
姚蕴一怔,不禁微微哑笑出来。亦是想起先生从前一向都不让她碰刀枪剑弓、舞枪弄剑的这些玩意,生怕她受了伤,也觉得这些是粗鄙武将才爱摆弄的粗糙物件,不曾想如今自己却算是被迫学有所成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李淳,先生近来可好?”
姚蕴朝他侧过身来斜躺,单手倚在耳廓下方,笑意盈盈地抬眸瞧他。一提到正已先生,她的目光总是闪烁流萤,明丽动人,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子就像是镀上了一层明澄澄的潋滟波光,让人难以抗拒割舍。
李淳心底一紧,偏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自己无意露出了胆怯和歉意。
“姚娘子,先生一切安好,就是近日忙于公务、分身乏术,还请姚娘子放心。”
停顿了许久,身后终于再次传来小娘子淡雅温婉的嗓音:“那就好。李淳,你说我还有机会回长安再见先生一面吗?”
“自然是有机会的,待到大都护任期一满,姚娘子自然可以回到长安。”
“嗯,也是,总是能见到的。”她自顾自地应了话,嗓音中却多了几丝苦涩沉闷,随后闭了眼独自安歇。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又是一夜无眠。
姚蕴醒来时,李淳已经出了趟门打探消息,还买回些新鲜热乎的胡饼和米糊。
“外头情形如何了?可有先生的消息了?”
李淳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守巡视的将士已比昨日多了一倍,形势不容乐观。”
姚蕴见他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逗弄般地戳了戳他的一侧肩膀,朗声笑道:“马到山前必有路,莫愁莫愁,填饱肚子要紧。”
和煦日光渐渐伸出调皮毛皮和尾巴攀上石墙小屋,在小院里洒下满地的柔软金黄,温馨舒适,自在自如。
可惜如此平平淡淡的好时光却是无福消受了。站在小屋门前的两人与如此温馨宁静的场景格格不入。前头的郎君紧握佩剑、眉头紧蹙,身后的小娘子手握弓箭、冷眼相望。
因为此时正是赶集逛圩的好时间,可惜宅子外头却阒然无声,就连路过的乌鸦喜鹊都颇有眼力见地哑了声,退避三舍。
“拓跋延都,本娘子已在此恭候多时。莫要像做贼心虚那般闪闪躲躲、偷偷摸摸,速速现身!”姚蕴率先高喊道。
砰!砰!砰!
那瘦削残旧的小木门如秋风扫落叶那般撩起一地黄土,孱弱轰然倒塌,同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大块厚重结实、铜光闪烁的大铁盾。
四五只短箭随着木门打开而从里头飞射而去,划过铁盾再轻轻反弹落地。短箭无力瘫倒在泥地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似在目光讥讽地看着二人笑话。
一行汉人将士围成了坚实肉墙,轰轰隆隆齐头并进地往前朝他们而去。
姚蕴微不可闻地动了动手中的银丝线,浓重难闻的松木脂油飘散而来。火苗霎时从左右两侧同时蹿起,愈加汹涌,正要在正前头汇合围成一道严密火墙。
突然之间,那一行坚实人肉围墙阵型突变,极有默契地朝左右两侧列阵半蹲,后头涌现出另一群汉人将士。人人手中都提着水桶和泥沙盆子,一个接着一个胡呲哗啦地倾倒而下,前头汹涌火势霎时就被浇灭了一大半,硬生生开辟出了一条灭了火的细长通路。
“唉,吃一堑,长一智,他们也长见识了!”姚蕴抬手抚了抚额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第一百章 抓捕4
举目眺望,人肉石墙的后头多了一个身形挺拔、微风凛凛的高大郎君。他还是穿着那件厚重华丽的漆黑貂皮斗篷,可惜那双漆黑眼眸子却急转突变,似毒蛇狰狞、如猎豹尖锐。
“姚娘子,你可还记住昨夜属下跟你说过的路线?若是能再拖延一日,你——”
姚蕴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嗓音坚定且不容置疑:“你闭嘴,若我能丢下你一个人逃走,也枉费先生这小半辈子对我的谆谆教诲了。”
“可是、可是姚娘子,先生说了定要护你周全的,李淳我就算是死也要守住承诺......”
“好了,莫要提什么生生死死的。”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下来。
她抿了抿唇,紧紧拽住手下的短弓箭,使劲往脸上堆出个温婉笑意:“延度王子,别来无恙啊!”
“姚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拓跋延都面目狰狞,说出的每个字都在紧咬牙关,誓要将她咬碎剁匀、拆骨剖腹。
“延都王子,今日是不是我的死期还未可知,不过估摸着时日,恐怕苏勒娘子时日无多呀!苏勒姑娘昏迷多日、高温不退,日夜呓语,就连汉人郎中都束手无策了吧!”
“一个女人罢了,死了就死了,我还怕她不成!”
拓跋延冷眼相觑,挥了挥手,身后的一众汉人将士精神抖擞、跃跃欲试。方才他们已经得了命令,若是谁能率先活捉面前二人,重重有赏。
“苏勒大首领手握北狄重兵,他的宝贝女儿无辜惨死,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不受牵连吗?”
姚蕴心底愈发慌张,见他神色淡定从容,似乎当真不为所动。
“姚蕴啊姚蕴,你的确有些手段,本王也很喜欢你这些小门小户的小伎俩,不过若是失了分寸,你也就如泥地蝼蚁那般不值一提了。”
“呸呸呸,能得你的喜欢,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污点。”
“哼,苏勒大首领是我的表叔父,表叔父妻妾成群,独独是女儿就有十六人,死了个苏勒娘子亦会有第二个苏勒娘子,我又有何惧!来人──”
“且慢──”
姚蕴粲然一笑,往前迈了好几大步,左手悄无声息地背在身后,将李淳的身影完完全全挡在了自己后头。
“延都王子,不入虎穴,焉得虎──”
话音一落,姚蕴猛地蹲下身子,一支铁质长箭自她身后头顶狂奔而出,似寒冽银龙划破长空,磐蜒吟啸,直插云霄。
转瞬之间,冷冽银龙擦破他的左侧肩膀衣袖,潋滟鲜红的液体顺着黑色大衣顺流而下,浸湿了他原本洁白无瑕的手腕和手掌。
拓跋延都抬手压住左侧肩膀的伤处,眉头紧蹙,终于是忍无可忍,猛地挥手下令:“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活抓到这个贱女人,重重有赏!”
“跑!”
李淳得了示意,麻利地背起姚蕴蹬着栏杆越过房檐。
甫一夸过房檐,姚蕴将房檐外头一角的三个机关推倒,几大罐松木脂油齐头并进,顺着房檐脊背哗哗啦啦倾泻而下,整个屋檐霎时被烈火吞咽,火光冲天,隔起了一座坚实高耸的天然火墙。
最前头爬上了房檐的一众将士或是被大火吞噬痛苦翻滚,或是为了逃脱火势自顾自地翻倒在地。无论如何,这一队将士已成了强弩之末。
“追!”
拓跋延都面色不改,再命身后的另一群士兵穷追不舍!
寒风凛冽,耳边萧瑟,面如刀割,手如覆冰。她忍不住拽紧发红柔荑,吸了吸泛红湿润的鼻子,眼前泛起了涟漪迷雾。
她用余光回头扫望而去,心底愈发寒凉无望。一拨又一拨的将士汹涌而来,有完没完。而且这一群将士气势凌厉,身形比起从前亦更为魁梧高大,恐怕还是那拓跋延都的一队北狄亲兵。
“姚娘子,我们往何处去?”李淳没有感知到身后小娘子的示意,回过头来焦心问道。
姚蕴沉了沉眼,无计可施,唯有最后赌一把了。是死是活,那就听天由命吧!
“李淳,对不住了!”
“姚娘子,我们不可……”
可惜李淳再无力气说完余下的话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明丽双眸红肿迷蒙,神色暗淡,其中夹杂着欣慰无畏亦有无可奈何。
是姚蕴将手中仅剩的最后一支细微银针插入到他耳廓边上的天柱穴,如此一来他便完全动弹不得了。
“李淳,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何必徒然让你与我一同白白赴死。这寒索针的毒渍半个时辰后便可自行解开。”
“姚娘子,不、不可……”
姚蕴耷拉起草堆将他掩盖好,亦将手里的那把短弓箭埋于身下的杂草堆之下。
“你、你一定要替我向先生转达,无论如何,多谢先生这么多年来的谆谆教诲,来、来生我一定要出生在富贵好人家,能、能够配得上名门勋爵之家的李家四郎。还、还要请先生替我照顾好姚茂和姚薇。李淳,谢谢你。”
她抬眸望了望明媚天边,天色湛蓝,微风拂面,偶有一两只乌鸦吱吱喳喳叫嚣着划过天边。
咄咄逼人的北狄士兵已将她层层围困住,寒刀利剑茹毛饮血,如今她就是实实在在的瓮中之鳖了。
姚蕴神色平静,漠然道:“拓跋延都,姚蕴我虽为卑贱女子,却也是铮铮铁骨的大周子民,更不会自轻自贱委身于你。”
她看向北狄将士身后的一群汉人衙役将士,满脸嘲讽地大笑道:“你们这一群为虎作伥、通敌叛国的窝囊废物,枉为大周子民,真是可悲可笑至极。”
其中的汉人衙役将士也有身不由己之人,为了生计求生不得不屈服于北狄贼人,个别将士面色发红,不禁惭愧地低下了头。
拓跋延都不怒反笑,更是笑得猖狂肆意:“哈哈哈哈,本王就爱你这身不认命的硬骨头,怎么舍得让你如此轻易就死了呢。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前头的千万道凛冽寒光似狂啸海浪翻涌疯飙,又似漫天冰渣乱坠颠狂落,却独独是朝她一人而来。一人的长刀稳稳抵住了她的玉颈,一人的短剑紧紧横跨在她的前腹,还有一人的长枪架在的她的小腿后处……
一百零一 逃出生天1
姚蕴如今倒是能感同身受被架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是何等痛苦煎熬滋味了。
嗖——
只在眨眼之间,姚蕴的耳旁拂来一股萧瑟寒风,竟是六只利箭从四面八方齐齐飞射而来!
她呆愣在原地,这六只利箭皆狠戾利落地稳稳插入围在她身前一列敌将的胸膛,不多不少,精确无误,却没有伤及她半分。顺着利箭的方向往高处望去,破旧零落的两侧宅子屋檐顶上冒然涌现出了两团长长的黑影浓雾。
她睁大眼眸子细瞧过去,竟然是一群人!
“换!”是一道熟悉的男人声音。
两边皆是蹲守着的前后两排手持利箭、目光凌厉的汉人将士。原本蹲守在前排的一列将士利落收弓,遽猛转身后退。后排早已备好射箭姿势的将士麻利越身来接替他们的位置,手中利箭再次冷冽无情地朝她的方向飞射而来。两排将士一前一后,配合密切,动作利落,天衣无缝。
如此默契的配合,反复了五个来回,竟是让屋檐底下的北狄将士寻不到一丝一毫逃脱躲难的机会,顿时作鸟兽散惊恐慌张地逃散开来,原本还有些气势的凌厉阵型被混乱践踏成了不堪一击的残兵败将、一锅乱粥。
姚蕴眉眼微动,似难以置信又讶异万分。
那些将士皆穿着北庭都护府去年才派发的新制军袍,他们的腕臂绑带上皆绣着细微却不同寻常的孔雀蓝刺绣暗纹样结带。他们不仅是北庭都护府的三军兵马,更是萧承毓精心栽培、苦心历练的一队精壮近卫!
“来人!列阵!”
拓跋延都反应极快,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却也顾不上姚蕴如何了,转眼间已有一队身强力壮的北狄亲兵重新布阵,霎时排列成坚固石墙牢牢抵挡在他面前,三大块铁盾同时巍然挺立,将他的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透过寒光烁烁的铁盾缝隙,拓跋延都的狠毒目光往远处扫视而去,时时观察着外头的情形,只需要一眼就瞪住了他这一辈子都恨不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仇人!
混杂在杂乱无章、四处崩散的将士人群之中,姚蕴回过神来,顺手拿起了被扔弃在一旁地上的一把短刀,她拽紧短刀护身,往拓跋延都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利落跑去,只求能离他远一些,能再坚持住一些时间,自己一定能得救的。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一时要避开朝她冲撞而来、慌里慌张的衙役将士。
“啊......”她忍不住吃痛惊呼出声,竟然还有人在拼命拉拽住她的脚踝。
她回头望去,竟然是一个已经身中数箭、苟延残喘的北狄将士伸手来抓她脚腕。鲜血淋淋,惨不忍睹,亦是染红了她的衣摆和方头鞋。
她铆足力气挥出手中的短刀,砍下了那士兵的手腕才得以挣脱开来。
鲜血飞溅,猩红氤氲了她的双手和半边脸颊。她紧抿着唇喘着粗气,潦草地抹掉手中血渍。转身之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何物,摇摇晃晃欲要摔倒之际,却是跌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姚蕴来不及多想,握刀抬手往身后就是一顿胡乱狂挥,她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再被人抓走了去。
可惜手腕处传来一阵闷痛,动弹不得,她手中的短刀徒然落地,随之而来的还有身后男人很是不悦的沉闷嗓音:“好蕴娘,看清楚我是何人!”
“萧、萧承毓?”
怎么、怎么可能是萧承毓!萧承毓怎么可能会亲自前来救她,此时他不是应该远在北地军营操练兵马嘛!
身后男人的一只手轻贴住她的单侧肩膀,另一只手环住她的细腰,微微使力一拽就将满脸震惊的小娘子转过身拥抱进了怀里。他轻轻拥住她,只觉得怀中的小娘子又瘦了不少。
“是我!”
姚蕴一怔,本就瘦削的玉肩止不住轻颤,忐忑不安的一双柔荑紧紧拽着他胸前的黛蓝暗纹军袍,衣褶皱起,传来鼻间的那股熟悉檀香气息却让她微微安心下来。
她仰起头望他,他的双颊及下颚那处还是一如既往的邋里邋遢的胡须渣子,双眸幽黑如炬不曾动摇。可是若是再细瞧几眼,在他的凌厉神色之下,眼睑下方却莫然多了几层淡淡乌青,比起从前增添了几分憔悴惙惙、形销骨立的苦闷凄凉。
“萧、萧承毓,不不不,都、都护,原来果真是你!”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姚蕴亲眼见到了他摸着了他,心底那颗一个多月以来摇摇欲坠、寝食难安的沉重石头终于安然落地。她长舒了口气,冰凉手指试探地抚上男人的粗糙脸颊,还不安分地扯扯拉拉他面容上粗长硌手的乌青渣子,温热厚实,是真真实实的体贴触感和烫手灼热。
见到他眉头微蹙的气恼模样,她才终于完全安心。
萧承毓无奈叹气,轻轻压下她在自己脸庞上胡作非为的双手,沉重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柔软了几分,似在责备又似在逗趣:“不曾想蕴娘离家一月有余,如今都敢直呼本都护的大名了,看来蕴娘主要是把胆子都历练肥了。”
“哼,都护还当真冷血无情至极,我便真心实意地给那拓跋贼子做妾如何?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做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妾室,如此一来我这壮胆雄心怕是连大周百姓都感慨不已,怕是连圣人都要给我——”
身前的男人猛地将她拥入怀里,坚实胸膛贴住她的冰凉额头,压得她微微喘不过气来了,吞吐而出的话语却还带着几分欣慰愉悦。
“好了,能如此爽快贫嘴,就知道蕴娘当真无事了。”
姚蕴一怔,正欲开口反驳却突然想起更为人命攸关的事情,她轻轻踮起脚,仰头在他耳后轻声吟语了几句话。
他低下头来,满脸宠溺地捏了捏她的粉嫩冰凉耳垂:“我知道了。蕴娘可想要亲眼瞧瞧这拓跋王子屁股尿流仓皇逃走的模样?”
“都护所想,亦是蕴娘所想。”姚蕴天真烂漫一笑,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一百零二 逃出生天2
萧承毓冷眼觑着前头依旧围得严实却完全逃离不得的铁盾人墙,轻轻握住姚蕴的手腕,领着她一同走到坚硬铁盾的正前头。
他抬手一挥,两侧房檐上还在汹涌飞射的千万只利箭戛然而止、翕然长消。他便是这一寸天地中杀人不眨眼的阎罗王,是死是活,全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躲在铁盾之后的男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双眼猩红,头顶冒烟,愤恨难解。
“拓跋延都,你还要如从前那般当个不见天日、藏藏躱躱的混蛋王八吗?”萧承毓神色淡漠,率先朗声高喊道。
“啧啧啧,拓跋延都,你还自诩为北狄百年来唯一天神降世的铁血大将军,其实世人皆耻笑你是最会临阵脱逃、见风使舵的孱弱王八罢了。”
姚蕴恨不得火上浇油、添油加醋一番,她本就很是不屑于拓跋延都如此枉顾他人性命、只求自己活下去的卑鄙做法。
不仅卑鄙无耻,还不得民心。
听闻当年萧承毓率领五万大军直破北狄大明城之时,顺利剿灭北狄王庭、俘虏北狄皇室成员,却唯独抓不住七王子拓跋延都。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雄才伟略,亦不是因为他深受前北狄王的重用爱护,而是因为他逃跑得最为麻利,而且凭着一张伶牙利嘴说服了手握重兵的表叔父,顺手牵羊带着本应守护王庭城门的部分精健兵马奔走逃窜到千里之外。
因此如今的北狄王庭孱弱式微,可名正言顺登上王位之人也只剩下寥寥几人。拓跋延都手段狠毒,很快便暗杀了偏远但手握重兵的几位重要首领,毒杀了余下的几位年幼王子,重新招兵买马操练军队。不过两年的时间,北狄死而复生,已经隐隐有狂冒势头。
许久之后,中间的坚固铁盾才犹犹豫豫往外推开了小半尺距离,里头的男人测过身姿,颇为谨慎地往前迈了两步。
“哼,临阵脱逃又如何?言而无信又如何?如今能够东山再起、重振北狄之人,不是也只有我拓跋延都了吗?不是吗!?”
拓跋延都的嗓音越发尖锐癫狂,神情却万分愉悦,烈焰般的眼眸子里流露出肆无忌惮的洋洋自得。
“这次是本王大意才中了萧贼你的诡计。你故意让本王的探子以为你回了北地军营练兵,实则是金蝉脱壳一路追踪而来。好一个声东击西,本王佩服!”
萧承毓无奈地摇了摇头。
“拓跋王子当真愚钝无知,原来到如今都还不明白是何时露了馅中了计。”
拓跋延都一怔,阴晦瞳孔左右摇晃不定,意味不明、若有所思。
“拓跋延都,你当真以为我一介妇孺能够偷听到什么瀚海军操练兵马的绝密消息吗?那些话那些阵法都是我诓你的,没想到你还当真上当了。”
姚蕴笑意盈盈地说着话,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不过寻常普通的玩笑话儿,风轻云淡、淡然处之。
他猛地抬头瞪她,纵横谋略如此久,到头来竟然是他小瞧了萧承毓这位新妾室的手段。
他从前遇见过的汉人女子皆是畏惧胆怯、弱不禁风的娇娇模样,只要威逼利诱几下就哭哭啼啼,轻易成了任人揉捏的木偶棋子。从一开始他就轻视了那贱妇,被她迷得鬼迷心窍,最终跌进了那贱妇设下的狠戾陷阱。
“拓跋延都,栽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卑贱妇人手里,当真是有辱你铁血大将军北狄七王子的高贵名讳呀!”
姚蕴捂脸轻笑,还特意矫揉造作地拔高了娇嗔嗓音,让四周不远处的北狄将士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此时暂时杀不了他,也要让他颜面尽失、身败名裂才好。
拓跋延都的面色一阵青紫,不过嗜血神色已然松散了许多,眉眼微挑,似乎手中还有坚固筹码。
她忍不住在心底暗骂那北狄鞑虏千百回合,真是个厚颜无耻、死皮赖脸的窝囊废!
“姚娘子,何必浪费时间来侮辱责骂本王呢。本王如今倒是自在得很,谅你这小小都护和卑贱妾室也不敢当面杀了本王。若是本王当真死了,北狄和大周两国的和谈恐怕化为虚妄,到时候圣人再怪罪下来......”
“拓跋王子多虑了,本都护今日不会杀了你。一刀毙命有何乐趣可言,还不如像从前那般一刀一刀地折磨流血,苟延残喘、痛不欲生才为乐事。”
萧承毓幽幽打断了他的话,唇角微挑泛起笑意,舒畅自在却又阴森凛凛。
大周和北狄两国的确是在和谈,可是一年多的时间里和谈使者来来往往,争执吵闹从未停歇,两国和谈却依旧没有丝毫进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北狄恐生异心、不能安分守己。
圣人是宽厚仁慈的圣人,却不是独揽大权的圣人。和谈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
“你、你到底要如何?”
“拓跋延都,今日你自然可以活着走出这金轮城,不过嘛,你必须要给我家娘子做一次箭靶!”
此话一出,四周众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守卫在侧的北狄将士更是挥出手中利器作防卫之状。
萧承毓的眉眼都不曾有丝毫的动摇闪躲,背在身后的手掌还舒心畅意地揉捏着小娘子温热软绵的指节。
“拓跋延都,是留着一条贱命回到北狄,还是被官衙乱箭射死在这穷乡僻壤里,你自会做选择的。来人,去把蕴娘用得最趁手的那把弓箭取来。”
片刻之后,一把熟悉的弓箭完好无缺地放在了她身前,正好就是除夕夜时萧承毓亲自送给她的那把白羽弓箭。
她取过弓箭抻了抻手臂,当时被迫练箭的苦涩感慢慢涌上心头,此时却顿时消散不少,反而更是怡然自得、跃跃欲试。
“都护,妾身准备好了!”
“好,蕴娘莫急。”萧承毓复又侧过身来,原本的欢欣笑意荡然无存,徒留满眼得阴鸷狠毒,“拓跋延都,本都护可没有如此耐心,这就是你苟活下来的最后机会——”
前头的冰冷铁盾再次朝左右两侧轰鸣推开,这次便是挪出了三尺半的宽度,不多不少,恰好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的高大身姿。
一百零三 逃出生天3
半明半晦的铁盾之后,男人严峻冷冽的面容渐渐浮现于眼前,虽然还是瞧不清他的神色是悲是怒,可惜此时的他周身都散发着阴沉难忍的乌云雾霾,想必是恨极了身前的萧承毓和姚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拓跋延都的本性就是如此,为了苟且偷生,宁愿没了廉耻、不惜放下尊严。
“拓跋王子果真是能屈能伸,本都护倒是对你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蕴娘,你说说该如何来练手才尽兴呢?”
萧承毓笑意渐浓,可惜这浓烈粲然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都护,妾身如今正在兴头上呢,而且已有多日未曾练功,想来手法必定生疏不少,不如就先使个三箭来松松筋骨如何?”
萧承毓未曾多想,极其爽快地答应下来,甚至还主动替她取来了另外两只新制的白羽箭,亲手替她擦拭干净。
三支利箭,手法生疏,而且只是为了松松筋骨?!
这出身卑贱的小小妾室竟然胆敢如此出口不逊,前头守卫的北狄将士浑身不得劲,手中本已稍微放下的长刀短箭纷纷一蹴而起,欲要前来动手捉拿她。
萧承毓目光一凌,左手都还未抬至半空中,前头众人都倒吸了口寒气,低头耷脑地往后退了两步,花里胡哨的汹涌烈焰顿时就消歇了好一大半。
“若是再胆敢往前一步,你们的好主子必定死无全尸!”萧承毓的语气阴鸷,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是当真恼怒不耐烦了。
拓跋延都沉着眼仔细观察面前的一切,更加明确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看来这一趟也不算是白白忙活一场。他冷哼了一声,挥手让众人收起手中利器。
“罢了罢了,萧贼虽然奸诈无耻,却是出了名的信守承诺,本王便再信你一回。三箭又何妨?如此说来啊,唉,萧贼你有所不知啊——”
“这娇娇软软的小贱妾曾委身于本王怀里柔情蜜意、苦苦哀求,本王就算是给她赔罪,当做再玩些男人女人喜爱的闺房乐趣好了。”
他将这讳莫如深的闺房秘事说出来,如此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面色不改,在外人看来倒是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感了。
众人霎时齐齐将目光望向另一侧的姚蕴,目光里头更是流溢着淫荡放肆、恣情纵欲,仿佛像在青楼观赏放荡娼妓那般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其中有人在心底非议唾弃,没想到这堂堂大都护被戴了绿帽还能如此淡定。甚至有个别将士巴滋着嘴巴子咋咋作响,心底想着的便是这娇美娼妇如何娇软妩媚地勾搭男人,就连视女人为粪土的主人都被勾去了七魂六魄。目光之所及,皆无耻下流至极。
萧承毓眉头微蹙,抬眸看向拓跋延都和姚蕴二人,却是默不作声。
姚蕴面无表情地望着前头众人,自然也将萧承毓那变得阴鸷狠戾的面色收入眼里。
她扯了扯嘴角,冷笑高声道:“拓跋延都,小娘子我本还想给你几分面子,不曾想你竟然如此口无遮拦捏造事实,如此我倒是不必有所顾虑了。”
她目光一凌,决然撑起了手中的白羽短弓和白羽长箭。她眯了眯眼,摒足了一口气。
一道锐利白光自女子身前猛地飞射而出,电闪雷鸣间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刀凌厉弧度,随之稳稳落在了男人的左脚下。
看似气势汹涌的白羽长箭竟然都没有触碰到拓跋延都的一丝一发,如同孱弱小猫那般卑微怂然落地,似在看身前之人天大的笑话。
前头的北狄士兵忍不住松开手中利器捂脸讥笑,只觉得这外强中干、徒有其表的小娘子丝毫不足为惧,严防死守的紧张气势顿时湮没了三四成。
“一日夫妻百日恩,原来姚娘子还是心疼本王这个一夜恩爱夫君的,舍不得让本王受伤呀。萧贼啊萧贼,这就是你暴虐无道、杀人不眨眼的报应啊,一个又——”
拓跋延都最会动嘴皮子,趁着这样的好气势,继续口无遮拦地大放厥词。
话音刚落,一道暗晦阴沉却冒着瘴气的傀儡暗影从她身旁扑闪过,似嗜血狂魔电石火光往正前方飞飚而去,随后竟然是直直插入了某人的铁制雕花纹样的名贵发冠!
那阴森恐怖、嗜血索命的漆色长箭恰好扣在了他的发冠之上,摇摇欲坠却不上不下,扎好的汉人发髻同时散乱开来。远远瞧过去,还当真是像是一只怒发冲冠却畏手畏脚的红眼白面老公鸡!
姚蕴捂了捂脸,还是忍不住轻笑出来。
“萧、萧贼,你、你言而无信,你、你......”拓跋延都气得面色煞白、惨淡无力,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就连说话都磕碜结巴了。
“拓跋延都,其一,在这北庭都护府所管辖的领地内,没有人可以随意诋毁本都护和本都护的娘子,此举已是大不敬之罪。其二,方才明明说好了是三箭,亦不曾明说是何人所持箭弓,又怎么可以说是言而无信呢?”
“你、你、你......”
萧承毓转过身去,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取过一侧擦拭好的白羽箭递给身前的小娘子。
“蕴娘,这最后一箭,你亲自来试。”
姚蕴一怔,沉沉闷闷地哼了口气,重新走到他身侧取过白羽箭。
他微微压制住她的手腕,温声道:“蕴娘莫急,细细回想我是如何教你的。及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
她手腕微颤,似有一股澈冽清泉流淌而来,涓涓漫入浑浊的心扉和眼眸。原来自己是被这拙劣的激将法给乱了心神。
她深吸了口气,再次仔细调整握箭的姿势和指法,灼灼目光已比先前清冽几许。
萧承毓松开她的手腕,宽声安慰道:“蕴娘,相信你自己。”
“多、多谢都护。”
姚蕴莞尔一笑,挺直了身姿,瞄准了身前的目标。松手之时,利箭遽猛飞射而出,越过冷冽寒气,穿过凌然的铁盾门户,直奔那男子的狰狞面容而去。
“嘶——”
男人忍不住痛疼嘤咛出声,猛地抬手捂住了左侧脸颊。一点点斑驳血迹从他粗健的左侧手腕蜿蜒而下,沾染上了腥臭怪诞的嫣红残印。
一百零四 逃出生天4
“我的耳朵、本王的耳朵......呀呀呀,流血了,来人啊,流血了......”
他的左侧耳廓被利箭戳破,不过嘛,其实只是擦破了一丁点儿皮肉罢了!
姚蕴看他矫情造作、大惊小怪的忐忑模样,不禁在心底翻了无数个睥睨白眼。
“一个大男人的,就只是擦破耳垂的一点儿小伤口罢了,有必要如此哭天抢地要生要死的吗?”
“你、你、你这个贱妇,本王我——”
拓跋延都的满腔怒气都还未发作出来,两侧屋顶上本已垂下手的弓箭手顿时齐刷刷挺立起手中弓箭,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地盯着屋下的敌人。
萧承毓对此置若罔闻,转身取下小娘子手中的白羽弓箭并且亲自包扎好,还欲要伸手来握住她的手腕,可惜面色却依旧昏沉阴翳。
“蕴娘可解气了?过来——”
姚蕴猜不透他在作何想,不露痕迹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掌心,顺势将双手收回到衣袖之下,淡然笑之。
“大庭广众之下,都护可要谨言慎行。先前妾身的确很是怨恨,如今出了气倒是觉得甚感无趣。快结束了这事端,我们二人一同归家去吧!”
萧承毓一怔,原本是不爽快她回绝了自己的亲昵好意,但是一听闻“一同归家”几个字,心中闷气顿时又消了一大半。
他转过身来,冷眼望向铁盾后的狰狞男人,颇为不耐烦道:“三箭已落毕,拓拔王子还不走,如今是想主动送死吗?”
拓跋延都频频抬头紧盯两侧的弓箭手,神色犹疑,身姿微倾,金边刺绣长靴欲迈不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贼,你、你最好先把那屋顶的弓箭手都撤掉,本王我自会......”拓跋延都的语气突转急下,倏然像个长满了利刺的滚地刺猬,转眼就命前头众人肃然戒备,慌里慌张、进退不得。
“萧承毓!你、你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萧承毓和姚蕴回头望去,皆是一愣!萧承毓看向姚蕴的目光暗沉下来,更是掺杂了燎燎燃起的愠恼不悦。
眨眼之间,小巷前头倏然涌现出了两队密密麻麻的府衙官兵!乍眼一看是金轮城的官衙官兵,细瞧之下却会发现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稳健有力,比起寻常府衙官兵更加气势汹涌、杀气腾腾。为首领兵之人先是望向姚蕴,随之瞅向一旁面色不虞的都护,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姚、姚娘子,属下来迟!”
姚蕴无奈地捂了捂额头,是她心软大意只下了小剂量的迷药,不曾想李淳如此快清醒过来甚至还搬来了救兵!这下可就惹来大麻烦了!
朝中位高权重的文官豢养私兵本就已是死罪,更何况是萧承毓本就不待见的李端。若是被萧承毓拿捏住了把柄,先生恐怕会有危险。
“李淳,你可是连夜赶路都糊涂了,都护在此,还不快快先跟家主行礼问安!”她眯了眯眼朝他使个眼色,苦思冥想着如何自圆其说才好。
李淳从小就与姚蕴玩闹打成一片,自然明白她意有所指。他立马半蹲下身恭敬行礼道:“李、属、属下见过都护,属下来迟,还请都护责罚。”
姚蕴侧过身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娇嗔道:“都护,李淳自小跟着我讨食玩耍长大,您也才收了他不久,难免行事会出差错纰漏,如今妾身安然无恙,这折辱之气也出了,责罚下人之事回府后再细说可好?”
萧承毓冷眼瞅她,漆黑眸子晦暗不明,只是淡漠地应了声好。
姚蕴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畏头畏脑、横眉怒目的拓跋延都。
“拓跋延都,莫怪妾身没有提醒你,方才都护已派侍卫将解药送去给苏勒家在金轮城的暗哨处,若是苏勒大首领知晓了你早有解药却依旧对苏勒娘子见死不救,不知大首领会作何想呢?”
拓跋延都心底一惊,苏勒娘子没了可以再娶,苏勒大首领手中的精兵强将却是求之不得的。而且瞧着这萧贼的面色愈发阴鸷难看,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生怕他出尔反尔,再晚些恐怕是再难逃脱了。
“姚娘子,日后我们必定会再相见的。列阵,走!”
此话一出,紧紧戒备着的北狄将士立马变换阵型,组成五角阵护佑着中间牢不可破的三面铁盾,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往后退去。
不过片刻,那簇拥着的五角阵型渐行渐远,先是慢慢挪行,随后慌张奔窜,再也见不着任何踪影。
姚蕴目光远盼,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朝萧承毓转过身来,面色如变色龙般自在变换,温婉笑意漫上唇角,亲昵地拉住萧承毓绑着军袍袖带的手臂,温声软语道:“都护救命之恩,妾身感激不尽。妾身还有一事要向都护坦白,这李淳啊其实是妾身的旧时玩伴......”
萧承毓挑了挑眉,神色淡漠,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在众人面前倒是一点情面都没留给她。只有在她有事相求的时候,她才会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地称自己为妾身、唤他为都护。能屈能伸、狡黠伶俐,这股狠劲倒是一点都不输给那拓跋贼人!
“来路不明的一群官衙将士,只怕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了。来人,把他们都关进北庭都护府大牢,日后再审问!”
李淳眉眼紧蹙,发觉萧承毓对姚娘子粗鲁野蛮的行径本就不悦,如今更是不禁气势汹汹地一跃而起:“都护,我们并无杀烧抢掠犯了罪责,却要堂而皇之关押我们,都护这就有点不饶人了——”
姚蕴猛地抬手拉住他的肩膀,冷声打断了他的冲动话语:“李淳闭嘴,日后我们姐弟二人还有多多仰仗都护呢!”
“姚娘子,我......”
李淳被她死死压制着动弹不得,不得不将满腔怒火吞入腹中,日后只好等着先生来救他们了。可惜先生如今正忙着重要事情,不知会不会还要拖延上十几日呢。
萧承毓将他们二人的亲密动作收入眼底,心底一股怒火莫然而生,却又不能当面发作出来,似厚重乌云笼罩头顶,积郁难散、阴冷至极。
一百零五 万分希冀1
“都护、都护、都护何须为了如此微不足道之人大动干戈,李淳他们的确有错,日后再好好责罚便是。都护,妾身我......”
“莫要废话!上马车!”
萧承毓转过头不再正眼瞧她,冷声下了命令,便到前头去指挥回程的兵马。
姚蕴望着他决然离去的淡漠背影,一头雾水地嚅了嚅玉唇,不知又在何处得罪了他,这次的脾气似乎还来势汹汹。
李淳带来的暗卫皆被收入到队伍后头,被北庭都护府的一队精健将士严防死守着。
姚蕴寻了空隙机会宽慰提醒李淳一嘴,一定要沉住气莫要慌,日后定有脱困之计。
其实姚蕴亦是藏了私心的,若是先生亲自来北庭都护府要人,她能亲眼瞧上一眼先生,便是心满意足了。
回到了北庭都护府,萧承毓还当真马不停蹄地着人将李淳一队人马关进了都护府地牢里,面无表情地驳了姚娘子难得一见的求情,一副铁面无私、油盐不进的铮铮模样,在外人看来还当真是秉公执法、刚正不阿。
可惜只有姚蕴心底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公器私用、公报私仇,就是特意来膈应她的。
不过萧承毓并没有苛待李淳一行人,给他们寻了个阳光充沛的牢房,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还算他有点良心。
青松院。月明如水,月圆如轮。
萧承毓正仔细翻阅着案桌上的文书,时而眉眼微蹙。他跟着那细作的脚步去寻姚蕴,匆忙外出了十来日,此时书桌上已经堆满了两大叠大大小小的文书案卷。萧二亦在一旁沏茶研磨,看见自家将军四五日来疲倦熬夜的愁苦模样,心里亦是心疼。
“姚娘子今日都做了何事?”萧承毓手不停笔,眼不离字,嘴上却很是关心。
自那日回府后,两人就没再主动见过一面,相看两厌,话不投机。
“回都护的话,今日姚娘子依旧是安睡到巳时才起身,起身用过早膳后,便到画房里埋头作画,其后便是领着姚茂、姚蕴和萧安三人读书写字。”
他眉眼一挑,抬眸多瞅了他一眼:“就这?她没去地牢里?”
“当真没有,除第一日外就再也没去过了。”
“可还有什么古怪之处?”
萧二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确没瞧出什么古怪之处。
“当真没有。”
萧二见他心情不错,思忖片刻还是大胆提问出来:“都护,其实属下有一事不明白,还请都护指教。”
萧承毓才刚翻阅完手里的文书,不徐不疾地继续取过下一本文书,似乎对他的提问毫不意外:“你是觉得我一直关押住李侍郎的近卫人马,有些小题大作了?”
“都护,属下不敢妄议,不过李淳一伙人本就是为救姚娘子才如此尽心尽力,也是忠诚良善之辈,恐怕日后李侍郎会有异议。”
“嗯,我本就无意责罚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萧二此时更是一头雾水,更加听不懂都护在说什么了。
“莫急,日后你就明白了。”
萧承毓已经翻阅完了一小沓的文书,侧过身继续拿取另一侧的文书。他身形一怔,突然压低嗓音问道:“这本文书是何时送来的?”
萧二垂眸细瞧,如实回应道:“回都护的话,应该是今日午后送来的,是属下亲自送来的,未曾有他人接触过。”
“嗯,如此甚好。”
这本文书咋看之下与其它文书无异,大小寻常,不过其右下角处却不知何时沾染上了分毫昏黄泥土。京师送来的文书本就矜贵,又怎么可能会被轻易弄脏了呢!
他命萧二取来一盆温热清水,取过白绢布来细细擦拭,不过多时,那右下角竟然浮现出了一朵微小淡雅的藕丝色梅花烙印。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文书读完其中字句,目光晦暗不明,心底愈发薄凉。
这份文书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字,可是前两句和后两句的字迹却截然不同。那后头的女子字迹竟然比前头的男子字迹更为遒劲有力、果断决然。
“这、这、这是......都护你当真想清楚了......”萧二压低了嗓音,却还是万分心惊。
“嗯,我自有决断。此事不曾发生过,莫要再提。”
他冷声叮嘱完话,坦荡荡地将手中文书置于烛火之上,那本肆意妄为的文书内容就此销声匿迹、不复存在了。
烛火微闪,时明时暗,今夜才换上的新烛都已经快燃尽了好一大半。
萧承毓抬手按了按微微刺痛的两侧太阳穴,忙活了五六日,这堆积成山的文书案卷终于快要见底了。
他继续取过下一本文书仔细翻阅,读到最后几行时,眉眼一蹙,手指竟然忍不住轻颤了好几下。
萧二心底一惊,这葱倩色文书封面是萧家军密探传信的花色样式。他难得见到自家都护流露出如此怪异神色,以为是长安城中发生了何种大事,连忙关心问道:“都护,可是长安城中有大事发生?”
萧承毓微微抬起手臂,厚茧手指轻敲胡桌木面,若有所思。
拂云院。
姚蕴百般聊赖地躺在胡榻上,反复松了松酸软僵硬的双臂。她知道萧承毓不会平白无故责罚无辜之人的,因此李淳耐心等待就好,她亦不担心。心中一想到或许先生会亲自前来北庭都护府,心思翻涌,更是一时兴奋得难以入眠。
白露端来了宵夜和温水,服侍着她沐浴更衣。
“娘子可是又遇到什么好事了?怎么今夜又如此欢欣?”
“平安顺利回到了北庭都护府,自然是欣慰愉悦。”
她这几日埋头苦练、勤奋作画,三四日光景就分别作了一副山水画、一副簪花仕女图、还有一副礼佛观音图。无论如何,只要先生来了,总有一副画作会合先生心意的。
如今已是五月光景,天气回暖,蝉鸣鸟叫,微风轻拂。她换过一身水云色薄衫,看了好一会话本小说,很快便入榻歇息。
“阿娘,我今日可以与你一同去学琴吗......”
“阿娘,我昨日仿着你画画的笔迹,你瞧着像不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