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她回眸一笑,直愣愣地盯着他,眼底的潮色愈浓,似有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之狂势:“我知道,而且我亦知道都护所想。”
萧承毓眼眸猩红,却掺杂着一层冷冽寒霜,抬手压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猛地钳住她的白皙下颚,逼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如此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男人冷冰冰道:“你可看清楚我是何人?莫要把我认错——”
姚蕴一怔,顿时气红了眼睛:“你是萧承毓,是北庭的大都护,更是我姚蕴的——”
她心里委屈,本是好心好意替他了却了这个心愿,却没想到被他误以为当他做了替身。替身,替身,她这一辈子最恨别人把她当作替身了!
“你若是不信便罢,爱要不要——”
她抬起手欲要推开他,可惜身前的男人更是手疾眼快、身形遽猛,一个反手环住她的细腰,不费吹灰之力就抱起她,转身快步往里头的床榻走去。
“小娘子心甘情愿入了我这狼窝,又岂有让小娘子败兴而归的道理!”
天旋地转间,姚蕴复又睁开眼眸子,看见头顶处黄白的丝绸幔帘,微微摇曳,鬼迷心窍、如醉如梦,不知是风动,还是心动。
“方才你还想要说什么?”
他侧卧在她身侧,起茧的食指和拇指随意捻起了一缕秀发,还特意往鼻尖凑了凑,十足像个纨绔子弟的调戏模样。
姚蕴白了他一眼,闷闷地哼着气却不答话。
萧承毓笑了笑,那双手却不老实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我是你的何人?”
身下的小娘子面色酡红,软软绵绵道:“是、我姚蕴的夫君!好了没?!”
“如此就够了!”
.....
一夜无眠。
醒来之时,晨色薄明,天色暗淡,阴阴沉沉的。
“醒了?”身侧的男人嗓音嘶哑,粗壮手臂再次压上她的温热小腹。
“嗯,都护,我......”
“时候还早,可以再多睡一会。”
萧承毓的粗糙指腹微微发烫,故意在她的光滑小腹上摩挲打圈,惹得怀中的小娘子周身颤栗,娇喘愈浓,才刚平复下来的玉瓷肌肤再次熨上了妩媚潮色。
“萧承毓,我、我累了,可、可不能再那个了。”她拽住他的手臂,难得软了嗓音娇娇求情。
“嗯,我知道。”
“可是还难受?”他突然问道。
“有、有一些。”
萧承毓收回手,极快地翻身落地,还转过身来替她拢好了薄被。那前胸后背都泛着健康的古铜色,肌理分明、结实健壮。
姚蕴抿了抿唇,的确是秀色可餐,只恨自己一时心软贪图男人美色呀!
“躺好,等我一会。”
地上男人女人的衣袍亵衣混在一处,凌乱不堪。他弯下身随意捡起了一件外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随后匆忙走出了屋子。
姚蕴望着他远处的背影,神色不解,亦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之后,再回来时,他的手中便多了一个素色白玉小瓷罐。
“这、这是何物?”
萧承毓眉眼一挑,一脸正经道:“春风化雨膏。”
姚蕴面色赧然,一把扯过锦被盖住了小半张脸。
春风化雨膏,顾名思义,能让女子的不适之处滋润舒适的药膏。
“你从何处得来这不正经的东西的?”
“好娘子,行军打仗讲求未雨绸缪,这闺房艳事,自然也是相同的制胜之法。”
他掀开了床尾锦被的一角,欲要帮她亲自上药。
“萧承毓,我、我自己来!”她急得喊出声。
萧承毓笑了笑,将药罐子放在床头,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好,本都护也不强人所难,娘子你自己来吧!”
姚蕴取过那药瓶子,往鼻间凑了凑,是一股清淡的薄荷藿香气味,煞是好闻呢。
“都护,我自己来,你、你可否先出去?”
萧承毓却不为所动,目光反倒是越发肆无忌惮,如星如炬:“那可不行,我怎知娘子会不会糊弄我呢,我还是亲眼看着娘子上药才安心。”
“萧承毓你——”
“若是还不上药,本都护倒是很乐意手把手教你!”
姚蕴气鼓鼓地蒙上了脸,任由他自作主张去了。
一阵冰凉袭来,果真是缓解了不适感,姚蕴不禁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时候便也不早了。萧承毓望了望窗边,便命屋外的婆子们去备浴桶和热水了。
姚蕴起身之时,还巍巍颤颤了好几下没站稳脚步,她怒瞪了身侧讪笑的男人一眼,才往浴房走去。
待姚蕴沐浴更衣过后,萧承毓也已经梳洗过一番。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玄清色行军袍子,双颊和下颚的胡须渣子荡然无存,此时的他面目清冷、不苟言笑,仿佛是又回到那个清隽冷冽、生人勿近的铁面大将军了。
姚蕴取过摆放在一侧的牛皮暗纹玉扣的革带,环过他的腰身,亲自替他系好玉扣。
“都护,好了,我瞧着萧二已在外头侯了许久,想来都护应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萧承毓轻轻拥住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蕴娘,圣人下了秘旨了,瀚海军不日就要先行出发,恐怕没个半载都回不来。”
姚蕴一怔,还以为这出征之事能稍微缓上一个月,不曾想竟然如此迫不及待。
她闷闷回道:“我知道了。”
“这北庭都护府的表面虽看似平静,但是恐怕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暗箭难防,我已让萧七带着一队人马在暗处监守着,你且放心。”
“我知道了。”
“还有,我已经叮嘱过十四和薛淮了,必要让他们好好守着你。”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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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六 暗流涌1
“还有,我已经叮嘱过十四和薛淮了,必要让他们好好守着你。”
“我知道了。”
“还有九娘,小孩子心性,想个办法让她尽早回长安去吧,母亲和大哥应该都很担心她。而且未出嫁的女子,待在此地总是会有流言蜚语的。”
“我知道了。”
片刻静默后,萧承毓兀地松开她,目光幽黑如炬:“蕴娘,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想要与我交代的?”
姚蕴粲然一笑,爽朗坦诚道:“都护,我可不想再做一次新寡妇了,我就在此处等着你,等着你平安归家可好?”
不说得胜回朝,亦不提功名利禄,只愿平安归家。归家,归家,亦是他心中唯一所念。
他目光微动,心底思绪翻涌,最后便只剩下满腔柔情:“好,我答应你。”
时光荏苒,鸟飞兔走。这两个多月的时日,金满城已然少了不少人,清清冷冷、萧瑟凄凉。
不过也还是有能让人欣慰的消息。北地捷报频传,瀚海军步步为营,直捣北狄东边的两位首领大营,首战大捷,俘虏了北狄将士三千余人,士气大振。
每隔十五日,姚蕴便能准时收到萧承毓送来的家书。
吾安,勿念。
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却能令她万分心安。
另一头的长安,却是传来了令姚蕴和萧秀清二人都极为震惊的消息。
萧秀清心急火燎地跑进了拂云院,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姚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说服萧秀清回长安去,这一下子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圣人竟然允了江南道节度使廖逊与镇国公府庶出的六娘子萧秀盈的婚事,还亲自下旨给他们二人赐婚。
此消息一出,长安城的夫人娘子们皆是瞪目结舌,一个小小的庶出女儿竟然能做称霸一方的节度使的续弦夫人,果真是好手段呀!从前曾经轻贱低看过萧秀盈的贵人娘子们更是惴惴不安了。
“蕴娘,我、我该如何自处呀?我、我如今就是被退婚的娘子了,在、在长安城都成了天大的笑柄了......”
姚蕴无奈叹气,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九娘,莫要哭了,可是要哭瞎眼睛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我问你,你如实说来,你在北庭待了许久,那李家七郎可曾给你送过几封书信?”
萧秀清一愣,被揭穿了心底伤心事,更是哭得越发撕心裂肺:“送倒是送过,不、不过也就只有最前头那个月的一封书信,只让我莫要担心,后、后来也没有来信了。”
“九娘你算算日子,在这府里呆了三个月的时间了,那李家七郎才给你送了一封书信。你可曾想过其中缘由?”
“我、我不知道......”她紧紧拽住姚蕴的手,神色犹疑却又心有不甘,“也许、也许只是他近日在用功读书,比较忙碌罢了,他、他心中肯定是有我的。”
“好了好了,且先不说这些了,你如今胡思乱想也无用。九娘,我先派人去打听一番,也许这里头有古怪内情也未可知。”
萧秀清微微止住了啜泣,不解地望着她:“蕴娘,你这、这是何意啊?”
“九娘,你想想啊,老夫人和大娘子皆是识大体、会谋算的聪慧之人,老夫人更是长辈,又怎么可能直接顺了七娘的意答应这门婚事呢?这里头必有古怪!”
九娘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对她的这番话很是认同受用。
“所以啊,你现在就应该吃好喝好睡好,一切都还有未定之数呢!”
姚蕴将她送走后,眉头紧蹙,这番话也只能暂时哄哄她,还是连忙命萧七派人快马加鞭回长安打听清楚消息才好。
她本计划着让姚薇和姚茂二人跟着九娘平安顺利回长安的,她也能安心独自呆在此处,如今这回长安之事恐怕还要再耽搁上一段时日了。
这一日,姚蕴如往常那般仔细查阅十四送来的信件,翻阅到最后之时,眉头一蹙。
“十四,没有都护送来的信件吗?也没有长安送来的信件吗?”
“姚娘子,目前还没有。属下今日一早已经派人去驿站查探过了,的确是没有的。”
她眉头紧锁,恍惚间某些不安思绪涌上心头。
若是都护的来信没有送达倒也能理解,可能是在行军赶路的途中耽搁了。可是这长安的书信已然过去了二十来日,论着萧七派人亲自送信快马加鞭的速度,理应有了回信才对。
“金满城里近日可有发生什么古怪之事?”
十四一愣,没头没脑地摇了摇头:“回姚娘子的话,崔长史四日前才回报过,城中大半的富庶人家都已往南奔逃而去,城中风平浪静,无甚大事发生。不过属下听闻这两日皆是徐司马去巡城,不知道城中是否有变,属下现在就去——”
姚蕴猛地抬头,压抑着惊诧低声道:“怎么会是徐司马去巡城?徐司马不是被安排去近郊大营运送粮草的事宜了吗?”
“是的,想来应该是回来了。属下昨日出府采买时,偶然遇到了胡参军,是胡参军亲口所说的。”
姚蕴心底越发不安,匆匆起身命他去做准备。
她要亲自出府一趟!
她换过一身白露常穿的梨黄色绢丝齐胸衫裙,戴上了一顶朴素的素色帷帽,领着薛淮匆匆出了门。
薛淮面生,在府中亦少有走动,应该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她命白露和萧十四留在院子里,白露换过衣裙扮成她的模样,以身子不适的理由不便外出见人。
这是时隔两个多月以来,姚蕴第一次踏出这北庭都护府。在府中安逸太久,便会容易松懈。
原本热闹纷繁的东大街上如今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店铺在经营,其中有几家还是官家买办开张的盐铺子、米铺子和铁器铺子等等。
大街上还有些蓬首垢面、奔走流窜的流民,是从北地匆匆涌入到金满城的。路上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出来做小买卖,当真是萧条凄凉、恍如隔世。
姚蕴神色一凌,先是去了官道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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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七 暗流涌2
她细细巡视四周,干活的驿使自然少了许多,不曾想从前还给她送过画的那位小兄弟驿使还在此处干活。
她递给他一封要送出去的信件,再极其隐秘地给他递了一小块金元宝,顺手拉着他到角落一头细细询问。
她掀起帷帽的一角,笑盈盈问道:“小兄弟,你可还记得我?”
小兄弟一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记得记得,没想到娘子到现在都还没有离开这金满城,这城中但凡是有些余钱的人家都拖家带口逃亡出去咯。”
“你如今得了我这块金元宝,今日之后你应该也可以离开此地了吧。”
小兄弟面色赧然,却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多谢娘子,不过小人我还是走不得的,小人的阿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走不动路,小人还要好好守着阿娘呢。”
“那我问你几个事情,你要如实答来,或许我可以送你和你阿娘一架牛车也未可知呢。”
小兄弟的目光顿时一亮,言辞恳切道:“娘子此话当真?小人我定然知无不言。”
“小兄弟,敢问近日可有从长安方向送信来的驿使?”
小兄弟皱着小细眉在沉思,突然间犹犹豫豫道:“回娘子的话,好像还、还真是有从长安来的驿使,不过嘛——”
“不过什么?”
“那一日小人我在这马厩后头洗马时,是无意间瞧见了陈大哥,陈大哥一般都是往返长安来送信的,可是在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小人本以为他匆忙出发了,可是今日他的马匹却依旧还在此处,说来亦是十分古怪。”
“你可还记得这是何时之事?”
“记得记得,是三日前的午时。因为那日正好是我阿娘吃斋念佛的日子,我跟着阿娘一起吃斋饿得慌呢!”
“那你可有察觉到驿站近日还有什么其它的古怪?”
他眯了眯眼,如实道:“娘子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有几分古怪。这几日好像驿站里送来的书信物品都少了一些。小人这几日闲得慌穷得慌咧,以为是城里的人都出城逃难去了!”
姚蕴沉了沉眉眼,心中已有想法。她取过薛淮背在身上的一副卷轴木盒子递给他,仔细叮嘱道:“小兄弟,你替我做件事情,我承诺送你一架牛车送你和你阿娘速速离开这金满城。”
小兄弟目光殷切,听着她的叮嘱,频频点头,不敢再耽搁丝毫时间。
姚蕴派人去查探那小兄弟家中阿娘的情况,还是要亲自确认过他并未说谎才敢放心下来。
她领着薛淮继续往另一处走去,不敢走在引人耳目的东西大街上,而是特意穿过了里头弯弯曲曲的小巷子。
二人疾步行走之时,突然之间,某一个小巷口蹿出来一个似野猴子那般蓬头赤脚的小兄弟,稀里糊涂脚下踉跄就撞在了薛淮身上。
“对、对不起......”
小兄弟慌里慌张地道着歉,面上的双眸却是直愣愣地盯着姚蕴看,目光直白、毫无遮掩。
薛淮反应灵敏,即刻拔出佩剑护在她身前。
“你是何——”
那位小兄弟多看了她几眼,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慢悠悠地往另一处小巷子走去。察觉到身后并无动静,他顿了顿脚步再次转过身来,直憷憷地盯着她。
“跟着他走!”姚蕴低声道。
“可是姚姐姐——”
“无妨,他若是想杀我们,早就可以动手了。”
二人跟着前头的小兄弟慢悠悠地闲逛着,拐过了七角八弯,又继续窜到了另一处的小巷子。眨眼之间,那个小兄弟竟然顿时就不见踪影!
“姚姐姐,现下该如何?”
“你可有察觉到不妙的气息或是杀气?”
薛淮屏气凝神了好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那便无妨,继续往前走。”姚蕴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去。
一步一步前行时,前头不远处,某家铺子门前高高挂着一盏红灯笼,烛火微闪,时明时暗,有些渗人。
她抬眸瞧去,是一家小巧别致的酒铺子,门前还铺设了几块崭新且突兀的白色鹅卵石子。更加令人意外的是,这酒铺子竟然还敞开着大门在经营。
红色幡旗轻揺慢动,赫赫然写着几个白色大字,斜月酒铺。
她沉了沉眼眸子,突然扯了扯薛淮的衣袖:“阿淮,你可知这斜月是何用意?”
薛淮本就因为不爱读书,而且敬仰自己的阿耶,因此才立志习武、从军杀敌的,五大三粗的小郎君,更是不通这些文雅诗墨。
他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姚姐姐,我不懂。”
姚蕴莞尔一笑,领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薛淮一愣,连忙制止住她:“姚姐姐,都护说了不可随意——”
“阿淮,谁说入这酒铺子就一定是要饮酒的,先随我来。”她摆了摆手,亲昵地挽着他入了酒铺子。
酒铺子里没个客官人影,只留着一个瘦削矮小的年轻伙计,伙计在小酒桌前撑着腮打着瞌睡。
“店家的,可有酒买?”
年轻伙计猛地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对于今日的意外来客又惊又喜,小跑来到她们二人身前殷切道:“有、有的,有的,还请二位客官入座!不知二位客官想要买什么酒?”
姚蕴坦然落座在一方的小酒桌,爽快道:“我自然是要买酒的,还要买很多酒,不知你们家掌柜何在?”
“在的、在的,在后头酿酒呢,小人这就去唤掌柜的过来。”
待屋里空无一人后,薛淮四顾茫然,忍不住小声问道:“姚姐姐,这酒铺子怎么如此古怪,这金满城里的有钱人都快跑光了,就剩下些贫民流民,哪里还顾得上饮酒买酒的,怎么这掌柜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处酿酒呢?”
“阿淮莫急,慢慢看着。”她笑意浅淡,似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片刻之后,掌柜的终于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那掌柜郎君身形高瘦,双颊却圆润微红,一身天水碧色的宽袖长袍,迎风而来,缥缈悠然,不似买酒卖酒的市场商人,反倒是更像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一百三十八 暗流涌3
他光明正大地与她对视,眼中平静如水、毫无波澜:“娘子好,在下就是这酒铺子的掌柜,不知娘子找在下有何要事?”
“掌柜好,小女要买酒。”
“哦,请问娘子要买多少酒?”他的嗓音微微上扬,透露出的是满满当当的怀疑与不信任。
“那敢问掌柜这铺子里有多少酒呢?”
那郎君粲然而笑:“娘子豪气,不知娘子这度量有多大?”
姚蕴莞尔一笑,朗声道:“掌柜的,不知这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度量,够不够?”
掌柜一怔,顿时软了嗓音,连忙摆手让外头的年轻伙计关了酒铺子的大门、灭了红灯笼的烛火。
薛淮本欲要拔剑,可是却被姚娘子兀地止住了手。
姚蕴面色不虞,似着了魔那般跟着那陌生郎君一同坐下。她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可是又说不上来在何处见过。
“我最讨厌猜来猜去的,你到底是何人?”
掌柜开怀大笑,抬臂抱拳恭敬一礼,朗声道:“多年未见,姚娘子果真是不记得在下了。”
“我们从前当真见过?”她眉头紧蹙,在冥思苦想。
“姚娘子虽然已不记得在下的面容,却还是能记住先生曾经送给在下的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这样的警醒之句。不是吗?”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先生从前的确很是喜爱张大家的《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那段时日,难道是他!
姚蕴睁大了眼眸子,细细琢磨着他的外表身形,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许文清?当年那个小胖墩?”
“哈哈哈哈,姚娘子终于想起在下来了。”
六年前,元宵佳节之夜,姚蕴与先生一同偶遇这许文清时,他还是个白白胖胖、哭哭唧唧的大胖墩,不曾想今日却是如此高挑瘦削、温文尔雅的文人墨客了。
姚蕴心底欣喜,顿时又皱了皱眉头:“许郎君,你我二人故人重逢,我自是十分欣慰。不过我先与你说好了,我与先生再无瓜葛,你莫要再拿着先生的名号来糊弄我。”
许文清一怔,原来先生提前给他预下的话语还当真全部灵验了。当年一直黏在先生身边撒娇卖俏的小娘子,如今却是一副漠然寡淡、子然独立的疏离模样了,甚至还主动与先生划清界限。
“先生之前已经提醒过在下,在下明白。不过在下今日特意引姚娘子前来此处,却是为了自己的一件私事。”
私事?!于他而言,唯一一件最重要的私事,便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想必姚娘子也想到是何事了。在下多方辗转打听追寻,终于寻到了阿弟的踪迹,收养他的那户人家生活贫苦,阿弟小小年纪便被送进了军营,幸好阿弟争气,听闻如今是在瀚海军里当差了。可惜——”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瀚海军,两个多月前就出征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皆是心酸与无奈。
当年元宵佳节,凉州城里纷繁热闹、火树银花。姚蕴一定要拉着李端去凉州城里看花灯猜灯谜,李端无法,只好带着她出门赏花灯猜灯谜。二人无意间救下了正要被人贩子拐走的许文清。许文清得救了,可是他亲自带着出门的亲弟弟,却是永远走散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云游四海、经商谋生,虽一直没放弃过,可惜终究是一无所获。
与其说是想要寻到唯一的亲弟弟,不如说是想要消磨掉他心中的执念。
“在下便在这里开个酒铺子,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能够等到他回来的。”
“那这斜月酒铺的名讳?”
“先生心软惜才,在下一直与先生保持联系,自然是得了先生的鼎力相助的。”
“所以,先生可有说过是何事?”
“不知。”他摇了摇头,如实道,“先生只说,在下或许可在此处等到姚娘子,甚至还可以请求姚娘子帮个忙,其余之事,只能静观其变。”
“我如何能帮你?”
“在下虽然打听到阿弟入了这瀚海军,可是却也只是半真半假的传闻。因此,在下想请姚娘子替在下打听一番,在下的弟弟是否当真是在那瀚海军之中?”
瀚海军是北地三军之首,更是萧承毓精心栽培的一支精锐队伍。军中将士或有奇术、或身强力壮、或踪迹诡秘,无人能真正完全打探清楚这瀚海军里头的真正情形。
姚蕴见他双眸炯炯、目光殷切,似乎的确不假。
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请求,话锋一转道:“许郎君,你这铺子里可当真有酒可卖?”
他一愣,自信不疑道:“自然是有的,那日听我阿弟的养父母说起过,他从前拼了命去奋勇杀敌,那一次胜战还得过圣人亲赐的小半壶富平石冻春,他高兴坏了,还几日都舍不得喝。因此,我特意重金买来了这十几壶上好的富平石冻春。待他平安归来,我、我这个做阿兄的,一定要让他尽情饮个痛快。”
“许郎君,你可愿意帮我个忙?若是事成,我定然派人去帮你查阅北地三军的士兵名册。”
她目光一凛,这话出自她的口中,不像询问,更像是不容拒绝的要求。
许文清心底亮棠,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金满城,只要能寻到他的阿弟,他必定是万死不辞的。
姚蕴示意他往前来,低声叮嘱了一番。
交代好了事情,姚蕴领着薛淮匆匆出了门。外出的时间久了,只怕府里之人会起疑心。
“姚姐姐,这样当真有用吗?”
“自然有用,在这泱泱天底下,在寻常百姓之间,就没有比送酒的脚夫收集到的消息更快更妥当的了。”
二人匆忙行走之时,前头便迎来了一队巡城的都护府士兵人马,领头之人正好是司马徐泰。
姚蕴侧过头拢好帷帽帘子,拉着薛淮匆匆往前走去。
“等一下!”
二人身形一震,还是被已经越过身后的徐泰唤住。
徐泰转过身来到二人身前,仔细来回打量了二人一番,抬手捋了捋下巴的粗粝短须,眉头微蹙。
“这位小兄弟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
一百三十九 暗流涌4
薛淮蹙了蹙眉,故作苦思冥想之状,突然恍然大悟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原来是徐司马,薛淮见过徐司马。”
“原来是都护身边的小徒弟薛小兄弟,不知小兄弟为何会在此处?嗯,身后的这位小娘子是?”
“回徐司马的话,这是姚姐姐身边的贴身侍女白露。今日姚姐姐身子不舒服,偏偏想要吃上几口顺德斋甜甜腻腻的枣子胡饼,原本前几日这顺德斋还是开门营业的,不曾想今日也是关门大吉了。唉,所以我们二人便只能空手而归了。”
他淡然自若地回话,这一番话是姚姐姐与他提前备好的,听起来的确毫无破绽。
“嗯,原来如此,不过近日北边的流民渐渐涌入城中,恐怕不会像从前那般太平了,还请薛小兄弟和小娘子注意安全、快快回府吧。”
“多谢徐司马提醒,我们二人现下就要回府了。白露姐姐,咱们走吧。”
姚蕴的手轻轻扯了他身后一下,顿时止住了他的步伐。
薛淮一愣,转头望向徐泰,笑盈盈道:“徐司马,敢问如今这城里的流民情形如何了?姚姐姐多日未出过府,昨日还念叨着何时才需要打开济粮仓来救济流民百姓呢?”
“虽说这两日的流民日益渐多,不过还算是在北庭都护府的可控范围内,还请薛小兄弟代为转达,请姚娘子安心。”
“好咧,阿淮定当一五一十转达,这样姚姐姐也能睡个安稳觉了。那阿淮便不叨扰徐司马执行公务了。白露姐姐,我们走吧!”
姚蕴微微施过一礼,跟着他快步离去。
徐泰转过身来,紧紧盯住他们二人匆匆离去的身影,目光越发阴沉不虞。
回到北庭都护府,姚蕴立刻派人将萧七和崔长霖请过来。
她请萧七想尽办法派人再给萧承毓送信,再将那队暗卫排兵布阵好。若是送信之人依旧没有回来,他们便也孤立无援了。她请十四亲自带人去城北的崇善坊暗查,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要抓住一个人。
可惜崔长霖却正好出了城。翌日一大早,下人就来报说,崔长史清晨领着一伙官兵去城外安置动乱的流民了,估摸着要有个七八日才能回到都护府。
这七八日的时日里,都护府中风平浪静,可是她却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萧七难得踏入了院子,却是面目悲痛地摇了摇头,那送信之人没有回来,或许已是死无全尸了。本应该今日就能回府禀告的崔长霖,下人来报说有部分流民暴动,问题颇为棘手,恐怕还要多耽搁些时日才能回城。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金满城岌岌可危,已经是势不可挡了。
这一日午后,姚蕴亲自来到了萧秀清的院子里。
这几日,萧秀清一直住在小院里闭门不出,郁郁寡欢、神形渐消,就连白皙透亮的面容都憔悴了许多。
“蕴娘,可是长安来消息了?可是有转机了?祖母和母亲如何说?”她急迫问道,如今魂牵梦萦的也就只有此事了。
姚蕴示意白露关上了房门,守在门外,不得让任何人靠近入内。
萧秀清一怔,第一次瞧见她如此肃穆冷然、不苟言笑的神色,心底顿时犹如寒风凛冽扫过,满地枯黄瑟瑟落下不知归处。
“蕴娘,你、你这、这是何意?可是再无转机了?”
“九娘,我没有收到长安的回信,而且,已经十日左右都未再收到过都护的来信了。”
萧秀清也听出了如今事态的不寻常之处,忐忑问道:“那、那蕴娘需要我做什么?”
姚蕴有力回握住她冰凉的柔荑,冷静回应道:“我与你说的这些话,你可要听清楚了。”
“蕴、蕴娘,你说,九娘我听着呢!”
“金满城中恐有巨变。今夜子时,你就要速速离去,尽快赶回到长安去。”
“蕴娘,我——”萧秀清的手指微微发颤,面色惨淡,第一次如此如临大敌的慌张惊惧。
“九娘,你听我说,”她压抑着嗓音,眼底已然漫上几分血色晶莹,“我作为大都护的家眷,无论如何必定是要死守在这金满城的。而你却不一样,你的身后还有整个镇国公府为你撑腰。无论如何,你都要顺利回到长安去,然后将这封信亲手交给老夫人,老夫人定会有法子的。”
“蕴娘,就算我回去了,路途遥远,时间恐怕也是来不及的,我、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她双眸红肿,泪珠如断了线那般倾泻而下,低声啜泣道。
姚蕴猛地压住她的掌心,凛然无惧地望着她。
“萧秀清,你的祖父可是铮铮铁骨的护国大将军萧冀,你的祖母可是武将世家、累世公卿的衡山公的嫡女,你的阿耶是当今镇国公,你的阿娘是屹立百年不倒的高门贵府的嫡女,这世上多少人都要给你几分薄面,你又有何惧?!”
“蕴娘,一定、一定还会有其它法子的,从前阿耶、二叔还有六叔都会帮忙的——”
“九娘啊九娘,你还不明白吗?”姚蕴松开了她的手,无奈道:“无论是七娘萧秀盈她处心积虑求来的婚事,或还是你心心念念的婚事,事在人为,终究能相信依靠的,唯有我们自己的呀!”
萧秀清一怔,眼底泪珠似泄了闸那般翻涌而出,泣不成声:“蕴、蕴娘,你、我、不会的、不会的——”
“若是你再不走,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我死了,不过是这世上多了一只孤魂野鬼,若是你出了事,这镇国公府会如何闹翻天?你又让你的祖母、阿耶和阿娘如何自处?”
姚蕴语气强硬,目光凛然,绝情无情至极。
萧秀清抹了抹眼角的咸涩泪水,鼓足勇气道:“蕴娘,我、我明白了,我今夜就走!”
得了她的应允,姚蕴微微松了口气。
“好!九娘,蕴娘我还有一事相求。”
“蕴娘你说。”
话音未落,姚蕴已经起身,朝她屈膝拱手,欲要给她行过一个大礼。
“阿薇和阿茂年纪还小,本不应该遭受如此苦难,还请九娘护他们一世周全,蕴娘我感激不尽。”
一百四十 浮水面1
萧秀清连忙抬手制止住她的动作:“万万不可,姚娘子从前待我这般好,我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娘子这话我记下了,我必定会护他们二人周全的,却不是一世,一定会等到姚娘子你回来的。”
“多谢九娘!”
姚蕴目送着她离去的身影,神色惨淡。
当夜子时,萧七派下四位侍卫,乔装打扮成寻常的小宅家丁模样,护着一架简陋朴素的马车匆匆出了金满城。
萧秀清面色阴沉,手中还不忘轻轻安抚着枕在腿上快要安睡的薇姐儿。
薇姐儿舔了舔唇,软软糯糯地咿呀了两声,沉浸在甜津津的梦乡中。
姚茂微微掀起车帘子的一角,似被风沙糊了眼睛,氤氲泪水在眼眸子里咕噜打转。他遥遥望着渐行渐模糊的金满城城门方向,城墙边上的火把子嗜血摇曳、吞噬万物,直至那处再也不见踪影,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帐帘子,坐正了身子。
“秀清姐姐,我和阿薇会认真读书认真练字的。到时候,我还要写字给阿姐看,还要念书给阿姐听。”
萧秀清抬眸看他,欣慰地笑了笑:“那就好,我们一起等姚姐姐回来。”
前路多坎坷,不知归路是何时。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翌日清晨,姚蕴取来大都护留给她的令牌,当即下命打开了金轮城的北边城门,理由正是北庭都护府要开放济粮仓来救济涌入城内的流民百姓。金满城里顿时涌入了上千个逃难的流民,东西大街上人来人往、你争我抢,皆是混乱一片。
这一声令下,同时还让巡城的官府兵马措手不及,几位焦头烂耳的参军不得不急急求见徐泰,匆忙调集了几队兵马,分散在东西大街的各处巡查人员、维持秩序。
可惜这大开城门的命令才不过下达了两个时辰,北庭都护府又传来了新的命令,金满城的北城门再次强行关闭了。此外,日后但凡是要入城乞食安居的北地流民,必须要从南城门排队入内,而且必定要严格仔细检查每个人的过所通牒。如若过所有异,当即抓捕进都护府大牢。
官衙后堂处。
一位中年武将正翘着二郎腿,闲情逸致地品着一碗新茶,轻酌慢吞,再配上两口雅致的咸点心,吃得很是津津有味。
一个小士兵匆匆小跑进来,慌张禀告道:“主人,不好了不好了......”
上座之人蹙了蹙眉头,砰地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碗,不悦道:“慌里慌张个屁,那贱女人不是厉害得很嘛?让她打开城门,开开开,看她能嚣张跋扈到什么时候?还心怀慈悲救济流民,到时候倒是要看看,她如何哭着求我放过她哈哈哈哈......”
这没头没脑、蒙昧无知的小娘子胡乱开了城门,随意放着流民进来,正好正中他下怀!这金满城越混乱不安,便是越方便于他们行事!
“回、回主人的话,那、那位娘子方才又下了新的命令,关闭了北边的城门,只让流民从南边的城门进入,而且每个人都还、还要仔细检查过所。”
徐泰一怔,眉头微蹙,正要说话,屋外又有一个士兵匆匆前来。
“见过主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又有何事?”他的语气甚是不悦。
“回主人的话,夫人派人送来了信件,还说要请主人亲眼过目。”
徐泰满脸不耐烦,那老女人王氏又要催他回家了?!
那士兵将信件递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守在一侧。
“你过来,帮我把信拆了!”
那士兵巍巍颤颤地往前而去,冒着冷汗拆开了信件,当他看见信中内容时,不禁吓得匍匐在地,倒吸了口寒气!
“小、小人不敢越举,还、还请主人亲自过目。”
“哼!没胆子的废物!”徐泰骂骂咧咧地打开信件,当他看清楚信中文字时,眉头一紧,眼中烈焰燃起。
妾在都护府,相谈甚欢,请夫君同来品茶。
王氏在北庭都护府!难道说他们的计划,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过是想借着北庭都护府的面子来苦苦哀求见他一面罢了!
那个王家女是他的夫人又如何?是琅琊王氏女又如何?不过是个极其偏房远门的小女儿!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永远都是不值一提的废物!待他取而代之这萧承毓的位置,广纳天下美人,放歌纵酒,好不畅快啊!
如今大事将成,他也没必要再在这又蠢又老的女人面前忍气吞声、虚情假意了!
“你去回话,本官今日忙于公务,不得空去。”
“好、好的,属下这就去回话。”那士兵急急退出了屋内,后背浸出一身冷汗,这两头都讨不得好处的活真是难做。
才过了一个时辰,先前的那位士兵再次匆匆入了后堂。这一次,士兵满头大汗狂冒,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徐泰此时正在用膳,胡吞海咽,吃得满嘴油腻。这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是官衙中的私厨单独做的,色香味俱全。随侍在侧的另外两个小士兵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皆是垂涎不已。
他扯过面巾抹了抹油橙橙的大嘴,大咧粗鄙道:“又、又、又、又怎么了?那蠢女人还在催吗?”
“回徐司马的话,这一次,是、是都护府送来了一幅画,还特意叮嘱说,请、请徐司马一定要亲启。”
“都护府?画什么画,烦不烦人!拿来!”
这一次,他亲自打开了画轴,满脸狂妄笑意顿时停滞在半空中。
这不是什么文雅风流的山水写意之作,却是丑不拉几、粗糙潦草的几个圈圈点点,像个鬼画符。外人看不出门道,他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拂云院。
院中的石桌子上摆放着两三碟小点心,紫砂茶炉子底座的碳团子熏燃着,偶有几声细微噼啪响声,能将上头的茶壶温度烘得恰到实在处,不冷不烫,不甘不涩,温热顺口。
左右两侧皆端坐着娘子,可惜此时二人皆是静默不语。
姚蕴顺手饮了两口温茶,神闲气淡地看着对面娘子。
一百四十一 浮水面2
徐夫人王氏面色难堪、一阵青黑,对方才那位士兵的传话虽倍感不虞,却似乎不甚意外。
他不愿意来见她。就连信件都不愿意写一封,甚至连北庭都护府的面子都不给,只让一个小兵来传了话。
外头看来他们二人夫妻恩爱、相互扶持,只有她知道,他近日变了,变得冷漠寡淡、不留情面,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想着,也许日后不忙了,他总是会跟她重修旧好的。
其实她心底还是抱着希望的。
“夫人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吗?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来见你。”姚蕴冷冰冰的一句话,顿时将她打回了原形。
徐夫人沉了沉眼,有些固执道:“他近日的确是忙于公务,这是寻常的。我与他识于微时,他不嫌弃我做过寡妇,亦不嫌弃我年龄比他大五岁,他、他待我,一、一向是温柔体贴的。”
“哈哈哈哈,徐夫人今日还如此自欺欺人、不愿承认,不正是因为没有明明白白的证据吗”
“你、你莫要再挑拨离间我们夫妻二人的感情,你从前提点我那崇善坊的谣言,我后来去查过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你莫要再血口喷人、胡言乱语!”
姚蕴无所谓地笑了笑,朝院子外头拍了拍手。
片刻之后,院子门口就多了几个人影,是萧十四推着一大一小的二人前来。
那年轻娘子一看见姚蕴和徐夫人,似寻到了救命恩人那般激动难抑,猛地跑到前头匍匐在地,梨花带泪、磕头求饶。
另一个人,是个不过四岁的稚儿小童。小童面色懵懂,欲要紧紧跟在那年轻娘子的身后。
萧十四一把拉住了他,抱起他转过身去,再往后退了好几步,不让他瞧见前头的三人,亦不让他听见前头的话语。
姚蕴冷声道:“闭嘴!抬起头来!”
那年轻娘子哭得双眸红肿、气喘吁吁,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目光闪躲。
“徐夫人,这女人,你可是觉得面熟?”
徐夫人死死地瞪着那娘子,嘴角抽筋似的一点点耷拉下来,眼底仅存的一丝欣慰希冀如秋风扫落叶那般荡然无存。
“徐夫人,这女人可曾是贵府的常客?可是升平阁最受欢迎的琵琶歌女?”
“你、你为何会在此处?”她紧咬着牙关质问跪在地上的娘子,冷冷冰冰且极尽憎恨。
“我、徐、徐夫人,奴家不、不知呀!还请徐夫人明察......”
姚蕴冷哼一声,冷眼觑着她。
“你若是当真不知,又怎么会在情急之下,如此自然地唤她为徐夫人!”
年轻娘子一怔,顿时闭上了嘴,只怕是会说多错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祸上身。
“你不肯说嘛,没关系。”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十四和他怀中的四岁小童,二人那处时不时传来嬉笑声,是十四将那小童哄得咿咿呀呀大笑出来。
她笑意盈盈,可惜笑意却不及眼底,似在观赏着一件好玩却低贱的物件。
“啧啧啧,就是可惜这只有四岁的可爱小童了,若是就这么死了,该多可惜呀!我也不忍亲娘亲眼目睹爱子的惨烈死状,来人,把陆娘子拖走!”
此话一出,徐夫人身形一震,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徐夫人见她虽然面带笑意,这笑意却有些阴森渗人,话语间不似有假。
陆娘子一愣,耗尽全力一把推开要来抓住她的两个侍卫,连滚带爬地跪在她脚下,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
“姚娘子,奴、奴家说、奴家说,斌哥儿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的呀!都、都是奴家的错,不不不,都是奴家和徐郎的错啊,姚娘子求求你放过斌哥儿......”
姚蕴的英眉一挑,猛地抬手钳住了她沾染泪水的下颚。她的五官精致,那樱桃红唇水光潋滟,周身还飘来沁人心脾的玉露玫瑰香气,的确是很会勾人的烟花女子。
这玉露玫瑰香粉出自她的九万里脂粉铺子,价格不菲,徐泰那厮还真是舍得下血本来养小情人。不过若是仅凭着他那一点绵薄的俸禄,定然是没法支撑如此庞大的开销的。
“如实说来,如有半句虚言,你的好儿子定然是活不了了。”
“奴家说,奴家一定如实说来。徐郎,不不、不是,是徐司马将奴家养在崇善坊的一处私宅里,斌哥儿便是他的孩子。徐、徐司马说过的,斌哥儿是他唯一的儿子,便是将他当做嫡子来精心培养的,日后徐府的荣华富贵、高门贵户,皆、皆是斌哥儿一人的。”
“嫡子,哈哈哈哈,好一个嫡子呀!”徐夫人冷笑出声,满目悲怆凄楚。
从前,为了替夫君在堂伯父面前求个小功名,阿娘带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她,顶着当空烈日,硬生生地在堂伯父的书房门前跪了整整一个午后。堂伯父于心不忍,终于还是答应了她们母女二人的请求。
她本以为五个月的胎儿已然稳定,不曾想,不曾想几日后,她腹部不适,终究是落了胎,从此以往便是再也无法生育了。可怜啊,可怜啊,那可是个四肢健全、面容可爱的小男婴啊!
“他后来将你藏在何处?”她幽幽问道。
“徐司马察觉到夫人你有所怀疑,便立刻将奴家安置在了徐府对门的一处小宅子里头。徐司马不归家之时,一般都、都是在奴家的宅子里歇着的。”
好一出灯下黑遮人眼的好把戏!
姚蕴原本是请许文清派出铺子里的伙计,伙计们表面上是去崇善坊送酒卖酒,实则暗地里打探那女人消息。可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徐泰在崇善坊金屋藏娇的消息。
可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的!她灵机一动,想到也许这徐泰爱子心切,为了保护这唯一一个可以延绵香火的好儿子,定然是要放在身边近处悉心照顾才安心的。
于是她传信给许文清,让他派伙计去徐府周边方圆五里内的宅子铺子送酒卖酒,挨家挨户地敲门核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她寻到了这位陆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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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儿子,男人嘛,终究是为了这传宗接代的香火罢了。
“他、他在你面前,是如何说我的?”徐夫人艰难地问出这句话,仿佛是在苟延残喘欲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郎、徐司马说、说夫人温柔贤惠、贤良淑德——”
砰!!!
一声巨响,徐夫人手中的瓷茶碗落地开花、碎片飞溅。她仅存的那一丝奢望,也犹如这满地碎片那般难以重圆。
“你这混账骚货,大难临头了还不说实话,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割了你的脸,再送你去那吃人的窑子里,你这个满嘴胡话的贼胚——”
“徐、徐夫人奴家我——”
她已经起身掐住了陆娘子的脖颈,满眼阴鸷渗人、茹毛饮血,誓要杀了她才肯罢休。
另外两个侍卫纵身一跃,手疾眼快地拉开了她们二人。
姚蕴起身虚扶住徐夫人的手臂,不留情面道:“哎呀,看来娘子是不想自己好孩儿活命了,如此我也不能再给你面子了,十四——”
“咳咳咳......”陆娘子使劲捂着脖子急急喘过气,强忍住咳嗽,使劲拽住她的衣裙下摆。
“姚娘子,奴家、奴家错了、奴家知错了,奴家说,奴家都说出来。徐司马说、说徐夫人半老徐娘、愚昧无知,还是个、是个不会下蛋的贱货废物。”
“噢?还有呢?”
“还、还有那劳什子琅琊王氏就是个累赘,什么鬼屁不通的高门大族,一丁点儿都没助力。徐司马还、还说,待他日后成了大事,必先休了徐夫人,再娶回来七八九个娇媚侍妾,做、做那快快活活、欲仙欲死的活神仙。”
她嘶哑着嗓音说完了话,周身颤抖,不敢再抬头多看身侧的徐夫人一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挫骨扬灰了。
徐夫人巍巍颤颤地蹒跚了几步,幸亏还有姚蕴扶稳了她。
姚蕴命十四将陆娘子和斌哥儿带下去,严加看守,现下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与徐夫人两人了。
姚蕴替她换上了一盏新茶,坦然问道:“如何?徐夫人可是看清楚想明白了?”
片刻之后,她饮完了一整碗的热茶,慢悠悠地抬眸与她对视。不似先前的柔软温情,如今却是锋芒凌厉。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徐夫人,方才陆娘子的那一番话语,你没有听出来什么其它门道吗?”
“什么意思?”
“方才陆娘子可是说了,徐泰打算要做成一件大事。连琅琊王氏都可以抛之脑后、弃之不顾的大事,徐夫人难道不好奇吗?”
她眉头微蹙,眉心扭成了团团浓雾,随之眼眸子里的胆丧魂惊渐渐显露出来,最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目瞪口呆。
“怎、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敢......”
“穷途末路之时,自然便会铤而走险,以至于道尽途殚、兽穷则啮。”
“你为何愿意帮我?”她不解问道。
姚蕴摇头,自嘲似地笑了笑:“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在帮萧承毓,更是在帮整个金满城的无辜百姓。”
“徐泰造反谋逆,是灭九族的大罪,我定然是逃脱不了关系的,到头来都是死路一条,我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地帮你呢?”
“徐夫人妄言了,虽然我身单力薄救不了你,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你一直无所出,寻个断了关系的理由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若是整个镇国公府,还有你的堂伯父昱山公愿意出面求情,保下你和你的阿娘二人,应当还是绰绰有余的。你阿娘近年来重病缠身,身子早已大不如从前,你不在乎自己,也应当想想你那可怜的母亲吧。”
徐夫人紧紧抿着唇,灿若桃花的红唇早已失了颜色,惨淡凄凉、犹豫不决。
许久之后,她终于舒展眉眼,无念无想,坦然自若道:“姚娘子,妾身不求还能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只求姚娘子日后能施以援手,救济我那孤苦无依的阿娘和两位难成大事的弟弟,妾身感激不尽。”
姚蕴一怔,倒是有些意外这自视出身名门、高人一等的王大娘子终于愿意对她改了称呼。
“徐夫人言重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是生是死都还未可知。”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姚蕴莞尔一笑,压低了嗓音与她娓娓道来。
夜幕降临,凉风徐来。不远处的树木高枝处,偶有乌鸦栖落低鸣,聒聒噪噪,莫然多了几分秋日萧瑟的凄败之感。
院子里头,如今唯有姚蕴一人静坐在石桌前了。她不疾不徐地舀起一盅热汤喝起来,舒心润肺、四肢温暖,的确是老火慢炖的温补汤药。
不过多时,外头响起了一阵骚动吵闹,还掺杂着某个男人骂骂咧咧的粗鄙骂声。
那男人被萧七等侍卫押入了院子,看见身前闲情逸致似在看着他笑话的姚蕴,顿时止住了满嘴的恶言恶语,只剩下满目狰狞的噬血愤恨。
姚蕴笑意粲然,仿佛就是在与多日未见的朋友轻松自在地闲聊开来。
“徐司马,别来无恙呀?姚娘子我可总算是把你这个大忙人给请来了。”
说是请来,其实却是被萧七几个侍卫强行押解来的。
徐泰冷眼觑她,无所畏惧道:“就你这样一个蠢女贱妇,以为能奈我何哈哈哈哈?你抓走我之时,幕后之人早已得到了消息,他们早已据守在两百里之外的天山脚下,不日、不日便会率领大军踏平这金满城!想当年萧承毓那亡妻姜氏的凄凉惨状哈哈哈哈,很快便是你这贱女人的下场!”
“徐司马,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如今我手中多了两颗棋子,变数便多了几分,这输赢还未可知呢!你说是不是,徐司马?”
徐泰一怔,犹疑道:“你、你到底是何时发现的?”
“其实都护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现你的异样了。当年都护府牢狱里的那一场大火,在场的大小官员皆是惊慌失措、奔走逃窜,恨不得早些离开都护府。可是唯有你,唯有你主动前来询问情形,之后才扶着王氏速速回了贵府。你不忐忑、不震惊,因为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惨事。”
一百四十三 浮水面4
他目色渐深,似有滔天大海在悲怆不甘,原来是被说穿了心中事。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察觉出异样,而是后来派人去打听徐夫人送画之事,不曾想那幅画被你爱护得如此好、毫发无损。因此我便想明白了,那一日,你根本无所畏惧,只求这幅枕石先生的名作能替你向昱山公求得更好更高的官职名声。”
“本以为老子我也算是半个执棋之人,原来我早已是局中被人赏玩的一颗棋子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满腔哀怨倾泻而出、不吐不快。
“幕后之人到底是何人?”
徐泰一怔,转过头去,避而不谈此事:“贱女人,我的好儿子在何处?”
“徐司马若是如实告知我,我便留着斌哥儿一条小命,如你所愿让你有个香火延绵后代如何?”
徐泰面色惨淡,嗓音却依旧坚定不移:“我若是说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就不怕我当真杀了他吗?”姚蕴神色一凌,颇有些不耐烦。她虽然已有几分猜测,可是还是想听到他亲口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冷笑了几声,毫无忌惮道:“姚娘子终究是妇人之仁,是不会妄杀无辜之人的。”
“你——”
“我话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姚蕴有些意外,不曾想这徐泰为了自家儿子的性命心志还颇为坚定,如此质问定然再问不出什么内里的话。她抬手示意萧七将他带下去,必定要严加看管,不得再与外人有任何接触。
转身之时,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徐司马,你从前可曾真心爱过王大娘子?”
徐泰身形一震,没有转过身来,果断决然道:“不曾爱过她,娶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琅琊王氏的助力。”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徐泰被抓了之后,那幕后之人无法再得到来自官衙官员的最新确切消息,如今应当也会有几分慌张。只是不知道在这不大不小的金满城中,那幕后之人还会不会有其它的耳目。若是当真如他所言,估量着健壮士兵步行的脚程速度,最多不出五日,那北狄军队便会兵临城下。
金满城中如今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流民百姓,孱弱得毫无缚鸡之力,如此看来,他们是毫无胜算、死路一条!
她命徐文清继续派伙计去城里流民的聚集地打探消息,若是有打听到那些古怪有异、不符身份的流民,便会让萧七派人在暗中监视。不是赶尽杀绝,却是要将计就计、瞒天过海。
天山脚下,北狄西山大营。
“此话当真?”
上座为首是一个彪野大汉怒目而视,那两根粗眉猛地往上一耸,将手中的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他的羊皮大貂衫斜跨在胸脯前,随着他抬头饮酒的动作一抖一抖的,油腻腻、浑噩噩,四肢发达又粗俗。
“回、回首领的话,的确是小人躲在暗处亲眼所见。那徐司马被一伙士兵抓进了北庭都护府,随后便再也没消息了。”
“哼!愚蠢得很,不过无妨,我们的大事将成,这无用的废物死了就死了!”
那彪野大汉转过头来望了望身侧的一个文雅郎君,颇为不屑地轻笑出声:“军师啊,你看看,这汉人司马虽是无用了,不过我们还有北狄暗探呀!说清楚,如今城中情形如何了?”
那文雅郎君面无表情,慢悠悠地饮完一碗小酒,对他的话置若恍闻。
暗探笑吟吟地朝那被唤作军师的郎君一拱手,恭敬道:“小人仔细打听过,是瀚海军座下虎威营中最精锐的两支队伍,前两日就已在城中来回巡视了两趟,将士皆人高马大,手握银光长剑,威风凌凌,的、的确是瀚海军无疑。”
说完了这些话,跪在地上的暗探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哼,就算留了些精壮的人马又如何,最后都只能是本首领的刀下亡魂。大概有多少人马?”
“应该、应该有一百人左右。”
“哈哈哈哈,区区一百人不足为惧,本首领便带着两千北狄健将踏平这金满城!来人,传令下去,拨营出发!”
“是!”
北狄的西山军大首领,拓跋献,原本只是北狄王庭中极其偏远的穷苦宗室,在当年萧承毓率兵大破王庭的北园之变中力助拓跋延都顺利逃出北狄皇城,一步一步爬到统领一方大军的西山大首领的位置,如今便成了拓跋延都最信任的心腹之人。
金满城。
姚蕴听着萧七的禀告,眉头紧蹙,这金满城是危在旦夕了。
萧七的人马一直送不出去消息,就算送信之人历尽艰险出了城,可是在半途依旧会断了消息。不过南城边的大门却查的严密,偶有流民入城安歇。
此举一方面是为了安抚流民,另一方面,更是故意给那些伪装成流民的北狄暗探顺利入城而不起疑的机会。萧七派人寻着那伪装成流民的北狄暗探的踪迹,一路隐秘地跟踪追寻,从他们的口中总是能得出些北狄军队的蛛丝马迹。
这两日,在这城中来回巡视着的高大威猛的瀚海军士兵,人数不过百,却人人都看着威风凌凌、威慑十足。他们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强兵猛将,而是姚蕴派人从流民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给了他们银两,梳洗过一番,再换过一身军袍,微微稍加训练,也能装出来有模有样的将士神采。
“姚娘子,属下现下该如何做?”
“大概还有几日他们便会到达城下?”姚蕴幽幽问道。
“据那细作的回报,大概还有三日。”
她抬头望向天边,暗无天际,凉风阵阵袭来,吹得她彻骨冰寒。
她冷不丁地念叨了一句:“萧七,起风了。”
“秋分将至,夜晚的风的确是有些寒意了。还请姚娘子保重身子。”
“萧七,从今夜起,派人去各家各户收集羊油、猪油、干草和干芦苇,重金酬谢。然后明日今夜子时,领一百人将士,登记好每位将士的名册,一同随你到漠山山脚去。”
一百四十四
“姚娘子,这是——”
她莞尔一笑道:“反正四五日后皆是一死,不放手一搏,怎知会不会寻到一线生机呢!”
这后院地底下还埋着两大箱金灿灿的黄金呢,不用白不用,物尽其用、用之于民,也算是感谢薛大将军慷慨送礼的救命之恩了。
翌日子时,不多不少一百人的暗卫隐秘地出了这金满城,直奔西北方向的漠山山脚而去。漠山山脚下有一条耗尽千万人力、历尽千辛万苦才挖掘出来的险峻官道。峡谷内的官道狭隘细长,前后左右皆是崇山峻岭,是西北地区百姓前往金满城和中原地区的唯一一条通路。
一百人马兵分两路,一波人马在官道两侧的半山腰上设置好机关,备好抹了羊油猪油的火箭子,做好姿势躲在暗处观察。另一波人马则在前头不远处的官道口子上设置了好几处扎马钉、干草和干芦苇的障碍物。
忙活了整整整一个深夜,直至天边微吐鱼白,众人才得了微微喘息的机会。五十人马顺利完成任务,匆匆往金满城的方向飞奔回去。而另外的五十人马,则是留在了半山腰的密林之中。他们是自愿留下来的,早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必死决心。
天色渐暗,山路漆黑。
前头终于传来了轰轰隆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官道下处已有绰绰人影和高大良马蓦然出现。
萧七神色一凌,猛地举起右拳,命五十人全神贯注、持箭待命。
“回大首领的话,前方畅通无阻,并无任何大周士兵人影的踪迹。”一个斥候匆匆回报。
“嗯,如此甚好!”拓跋献勒主了马绳,舒心自得道:“他们自己都分身乏术,又岂还有兵力敢来拦截,而且也没那个胆子。今日一路走来都是如此狭长的小路,这大周忒小气了真是不得劲。”
身侧的一个郎君调转马头,往两侧的高山密林多瞅了几眼,抿了抿唇谨慎道:“大首领,此地虽然狭小,不过两侧高耸,是极其容易藏人的高山密林。大首领,我们还是速速继续前进为好。”
拓跋献向来不爽他这一身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而且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年轻汉人!也不知道小王爷到底是被他如何蛊惑的,竟然还如此重用他!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哼,别以为你颇得王爷宠爱,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可不怕你。”
郎君恭敬拱手一礼,不卑不亢道:“大首领多虑了,在下也是为大首领着想,这金满城虽城小兵少,不过那位传闻中的姚娘子却不是寻常的懦弱妇人,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拓跋献吐了吐两嗓子,不再搭理他,转过头望向身前的小斥候:“前头路况如何呀?”
“回大首领的话,前头不远处就有一处平地较为宽广,可以驻地扎营。”
“好!那就去那处扎营修整吧!”
两千人马再次出发,浩浩荡荡、气势磅礴。
转瞬之间,那文雅郎君猛地止住了身下马头,朗声道:“大首领且慢,你可有闻到什么古怪的气味?”
拓跋献周身疲倦,很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什么古怪的,只是你太过小心谨慎!走!”
他策马狂奔而去,遥遥便瞧见前头一里开外渐渐开阔的空旷平地,心底大喜,正要挥起长鞭狂奔而去。
咻——
身下的骏马躁动不安,马蹄纵身而起,似发狂了那般东倒西窜、毫无章法。他紧紧拽住手中马鞭,只怕稍不小心大意松了手,便会直直坠下马去,被那刚硬铁蹄剁踩个稀碎如泥。
“来人!”
身后众人一惊,虽是一头雾水,凭着本能反应连忙拔出身侧大刀,朝着四面八方戒备!
嗖!嗖!嗖!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十几道数不清的银光自山谷两侧的幽暗密林间飞跃而下,似银光游龙现世,又如魑魅魍魉索命而来。倏然之间,那十几道寒光扎入路毫不显眼的杂草堆之时,顿时涌起了汹涌火光。
拓跋献终于反应过来,急忙高呼道:“全军戒备!全军戒备!”
那汹涌肆掠的火光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着了魔那般勾勒出一条两条延绵不绝的火线!有几位士兵闪躲不及,只觉得脚下滚烫,眨眼间已被无情火势吞噬而去,满地求饶打滚灭火!
“救、救命啊......”
“全军、全军戒备......来人啊......”
拓跋献的良马铁蹄也不慎沾染了火球,良马癫狂、嘶鸣踉跄,他一头急得要稳住身下的骏马,一头又要号令全军,满目涨红,情急之下他的粗糙嗓音都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闪着火光的寒箭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源源不绝,狭窄的官道转眼便翻涌成了漫天火海,红浪滔天、如嗜血修罗场,人人皆入地狱。
那文雅郎君还算镇定,使尽全力挥着马鞭,领着身下马匹急急往后退了好几十米,终于寻到一暂时无火的方圆狭隘之处,凝望着面前的混乱火光,目光幽深、眉头紧蹙。
“大军师,快救救、救救我们呀......”
“大首领,我们、我们怎么办呀......”
他抬眸望了望幽暗天边,火光映照之下,天边的薄云悠悠然地朝这某个方向漂浮移动着,今日风大,还是吹得瑟瑟狂妄的好东风!
山谷两侧时有飞箭依旧奔射而来,可惜力度却比先头的弱了许多,飞箭所射出的弧度亦是缩小了许多。
文雅郎君一怔,大呼道:“盾牌阵,速速突破重围!那些大周士兵肯定还未走远!”
话音才落,部分回过神来的士兵连忙围在他身前,组成一个宛若盾牌那般的三角阵型,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步而去!
所谓盾牌阵,便是以士兵的血肉之躯为盾,以人之脚步踏踏实实地翻越过前头的层层火墙,就算是被活活烧死也在所不辞。
萧七带领五十士兵放完了手中沾染了火油的长箭,启动早已安置好的射箭机关后,兵分三路,往金满城的方向匆匆奔走而去。
一百四十五
射箭的机关能帮助他们拖延一些时间,后面的扎马钉也能拖延一些时间。他们乔装打扮成寻常流民百姓,若是幸运的话,在第二日午后极有可能能够顺利回到金满城。
文雅郎君带领着盾牌阵顺利杀出火墙,终于与在前头喘着大气、面目通红的拓跋献汇合。
“大首领,想来那些士兵还未跑远,若是派人去追,极有可能能追得上!”
“气死老子了,混账东西,一群混账,来人!速速去追,杀无赦!”
最先突出重围的一大伙北狄将士跃上了马,长鞭一挥,急急往前头奔跑而去!
百来号人马气势汹汹地行至半途,却是突然勒住了马绳!
正前头的小路上,正好出现一伙身穿寻常粗布麻衣、手持长剑的汉人郎君。一行大约有二十人,手持长剑、飘然而立,明目张胆地向前头众人昭告着,他们就是在此地等着这些北狄贼人的!
“北狄贼人,欲要过此路,就先从我们萧家军的尸首上踏过去!”为首的汉人郎君一声高呼,满眼鄙视无畏,身形坚如磐石、稳如铁壁。
“好!那本将军便如你们所愿!众将听令,杀光他们!”
两方人马拔剑而出,刀光剑影、刀刀见血。可惜区区血肉之躯又怎能抵挡住烈马铁蹄的蹂躏践踏,更何况是仅存的二十人拼死抵抗那百来号的残虐铁骑。
那二十位汉人郎君纵使武功再高强,可惜寡不敌众,终究是败下阵来。凉风萧瑟,鲜血飞溅,断壁残垣,最终不得不埋葬在这漫天黄土之中。
不过,他们也完成了唯一的使命,为剩下的三十位将士争取了更多逃回到金满城的时间。
两方人马如此争斗纠缠一番,追兵时间耽搁已久,北狄的领头将军瞧着自己的人马中也死伤了二十几人,不敢再继续贸然前行,只能折返而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许久之后,这漫天火势才渐渐消亡,北狄士兵回过神来,死的死伤的伤,满地狼藉、东倒西歪。
拓跋献气得蹬鼻子瞪眼哑了嘴巴,接连狠狠砍了十几刀那死去的汉人将士的尸首,定要碎尸万段方才稍微解气。
北狄这边共有死伤三百余人,另外还被烧毁了两车粮食,破损了百余把大刀铁器。虽然从士兵人数上来说,北狄大军还是能够完全压制这孤立无援的金满城的,可是北狄士气却是大伤。另一方面,北狄军队就地整顿伤患,不得不拖延了一日再继续出发前进。
萧七逃出生天,带着满身泥泞污渍回到了金满城,未来得及饮口水就直奔都护府而去。
姚蕴听着萧七的回禀,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那为首的是何人?”
“是拓跋延都的心腹拓跋献,属下从前在萧家军编纂的北狄人物名册上瞧见过他的模样,应该是他无误。不过他身边还有一个汉人模样的年轻郎君,属下听见那些将士皆唤他为军师。”
“汉人军师,这倒是有些古怪!”
她沉了沉眼,无奈道:“萧七,将这二十位战死的将士名册收好,日后安置好他们的家属。”
“属下明白,请姚娘子放心。”
“接下来,我们再来演一场好戏吧!”
两日后,北狄大军终于浩浩荡荡抵达在金满城二十里之外的一处平地上。此地平坦无垠、一览无余,不再会有敌军埋伏偷袭的可能。想来经过前夜的突袭,拓跋献不得不接纳了那位军师的提议,行事更为谨慎小心了。
这一次,他们得了斥候回报的消息,二人皆是一怔,面色犹豫不决,不敢继续动身贸然前行。
文雅郎君幽幽问道:“可有看清楚城墙之上有多少人?”
“回军师的话,看仔细了,小人仔细数过三遍,估摸着约有二百余人,人人手持长剑,身形挺拔高大,不似有假。”
拓跋献不耐烦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之前探子明明回报过只有一百人左右,难道是被骗了?不可能的呀,如今我们该如何?”
“大首领莫急。”文雅郎君摆了摆手,顿时调转了马头,“还请大首领就地扎营,在下亲自去探查一番。”
金满城的北城门和南城门的两个城门,早在前日就光明正大地重新敞开来,姚蕴更是下令撤走了所有检查过所的士兵。每个城门处只派出了十来个将士值守。
除此之后,更有穿着布衣的寻常百姓在城门处洒水扫街、自在闲聊。姚蕴还特意在南北两个城门处设置了粥摊子,各有几个孱弱妇孺在摊子前分发粥食,看上去当真是一片祥和、无忧无虑呀!
姚蕴此时便站在北城门的高墙之上,目光阴鸷,仔细聆听着斥候的回禀。
“回姚娘子的话,北狄军队一直守在二十里开外的平地,现下已经是就地扎营,暂无前进的动作。”
“嗯,再探再报!”
她转过身去,朝萧七眼神示意。萧七得了指令,再次匆匆下了城门去做准备。
这空城计虽然能震慑住他们一时,可是却是无法抵挡住一世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一个时辰后,不远处果真有一队人马渐渐逼近。不过不是两千大军,却是两百人左右的北狄士兵!
姚蕴站在城门之上,取过长箭架在肩膀上,迎风而立、傲骨生花,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清冷决然。
“姚娘子,这里有属下就好——”
“无妨,我要亲眼会会他!”
北狄人马步步逼近,最终停留在距离城门三十丈之外黄泥土地上,前头亦有两列将士持刀成盾,做严防死守之状。
为首之人抬眸仰视,目光似钉子那般戳在城门上的那个女人身上,只为了将那女人如烙铁那般刻在脑海里,到死都不能忘记。
姚蕴一怔,只觉得为首之人目光嗜血阴鸷却略带探究之意,似在细细琢磨着什么阴森之事,他的五官模样和眼眸神色却还有些眼熟。
“你就是那位汉人模样的北狄大军师?身为大周子民,却甘愿为北狄鞑虏行龌蹉之事,当真是给大周丢尽了脸面!”
一百四十六
“哼,姚娘子还是如从前那般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姚娘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姚蕴表面神色未变,心底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竟然是旧相识?!他竟然认识她!?
“好郎君,姚娘子我向来行事狂妄、直言直语,得罪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郎君你虽面容清秀、不过身形孱弱,看起来实在是弱不禁、毫不起眼,入不了姚娘子我的法眼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你、你这个贱妇——”
“你什么你,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既然是对她恨之入骨、迫不及待来报仇血恨的,用这一出激将法定然不会出错!
“你、你这个贱女人,杀了我的阿娘,杀了我的姨娘,还、还杀了抚养我长大的叔叔们,这一次,我必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姚蕴恍然大悟,竟然是他!当年那个唯唯诺诺地小郎君,竟然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是那深山老林里人肉客栈的小兄弟!你的阿娘和叔叔们杀了那么多的无辜之人,你竟然没有丝毫的悔意,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哼,那又如何,我们都是为了生计而不得已为之,我们才是可怜人。可是我、我却成了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孤儿。”
“你啊你啊,执迷不悟就罢了,如今竟还成了那伙北狄贼子的帮凶和走狗。”
“废话少说,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哦,明日便是我的死期吗?”姚蕴笑了笑,坦坦荡荡道:“这话我倒是不太相信了,只为了攻打下这微不足道的金满城,那拓跋延都甚至都派出了自己的心腹拓跋献前来带兵出征,想来我还是有些珍贵用处的吧。”
“你这个贱女——”
话音未了,一股寒风自他的耳垂擦拭而过,随之再直直插入他马蹄子旁边的一方荒地上。是一直利箭飞奔而来,落地之时还中气十足地晃了晃银光脑袋,似在胆粗气壮地挑衅他。
“废话少说,要打就打!不过我这金满城也不一定会落败!若是你这两千人马白白葬送在这金满城外,不知那位拓跋王子会作何想呢?!会不会气得把你们都生吞活剥了去哈哈哈哈!”
她冷声高喊,随即转身往里走去,不再搭理他。
城门外洒水扫街的百姓亦没有惊慌失措地退避逃走,一脸镇定地继续干着活。前头施粥的几位老婆子更是一脸咸淡,悠哉悠哉地分发着热粥食。沿着城门高墙望去,城门上头守卫的将士人数众多,身形高大、目光如炬,毫无退缩恐惧之意。
他抿了抿唇,心中疑虑甚多,终究是调转了马头,灰头土脸地折返而去。
姚蕴躲在暗处细细查看,直到将士来回禀消息,她才大松了口气。
“都护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萧七摇了摇头,如实道:“还是没有。”
“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做准备吧!”
一连三日,斥候皆来报,那三千人的北狄军队一直驻守在原地,没有丝毫的动作。
姚蕴却是明白的,那大首领拓跋献和汉人军师都不敢贸然攻打过来,应该是当夜连忙送信给了拓跋延都,只有得了他的亲传命令,才敢真正有所行动。
第四日,那北狄军队终于有所动静,秣马厉兵、茹毛饮血,朝金满城的北门方向前来了。
金满城南北两处的城门再次紧闭,城中来回巡视的军士都换过一身不同寻常的窄袖军袍,穿戴上竹节编制而成的铠甲头盔,人人皆神色凛然。
若说城中的百姓原本还稀里糊涂的,如今见到如此阵仗,自然也能猜测出大事不妙了。人人忐忑不安,抛下活计跑回家中,门窗紧闭。可是这北狄贼人向来凶残暴虐,听闻几个月前那边境被侵袭的小村庄无一人生还,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若是当真破了城,又岂会还有活命的道理,如此想着,更是悲从中来、凄入肝脾。
悲怆哀思、六神无主之间,屋外忽有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响起。锣鼓声越来越响,躲在屋内的众人纷纷开了扇小窗,探出头来欲要一探究竟。
“父老乡亲们,都护府有令,如今北狄贼人侵犯,金满城危在旦夕,无论出生贵贱、富贵贫穷,更要同仇敌忾、抵御外敌,不可再让无辜妇孺落入贼人之手,重蹈三年前一败涂地的悲惨覆辙。”
稍一提及三年前的惨事,城中百姓皆是倒吸了口寒气,满目悲痛、凄怆惘然。城中百姓皆是听闻过三年前的那一件惨事的。
三年前,驻守在金轮城的官衙士兵不战而退,满城无辜百姓被迫成了北狄贼人的活靶子,烧杀劫掠,满城尸首无一幸免。
更何况,当年的怀化大将军、如今的北庭大都护,萧承毓的夫人不知何故被贼人掳了去,尸首被剥衣剖肠、赤身裸体,高挂于西城门城楼之上示众整整三日,直至萧家军破城而入,将士们才解下了那惨不忍睹的娘子尸首。
这一场败战,亦被称作金轮之耻。
“父老乡亲们,还请各家将家中的耕地黄牛送至北边城门处,都护府会一一记录在册,当场重金酬谢。此外,还请各家中的老弱妇孺速速前往北庭都护府的后山避险......”
城中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男丁和部分流民心思微动。这十几日以来,北庭都护府一直在救济他们粥食,至少不让他们白白饿死。如此想来,无论如何皆是一死,若是能护住家中的母亲、妻子和儿女,倒也不算白白枉死了。
最先响应都护府诏令的,便是那斜月酒铺子的老板许文清了。他不仅领着四五个酒铺子的伙计前来,而且还送来了三四车的好酒。
“姚娘子、崔长史,想来这几十壶好酒也许还能派得上用场。”
“多谢许老板,雪中送炭,感激不尽。”
前方的郎君汉子渐多,闹闹囔囔的。不少仍在观望犹豫的郎君汉子听闻北城门处已经堆积了不少人,也不得不跟随大流前来听令。
一百四十七
崔长霖派人给新来的郎君汉子们派发一些将就用得上的装备。有些磨损起线缝了补丁的破旧军袍、用竹子木头赶制出来的铠甲头盔,还有各式各样的铁器,就连耕地的铁耙子和磨铁用的铁锥子都不得不派上了用场。
“敢问姚娘子,不知在下可有尽绵薄之力的地方?”
姚蕴本就忙得一头雾水,突然想起来这许文清也是读书写字的书生,连忙回应道:“的确有许老板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许老板帮我一一登记好那些送来黄牛人家的主人姓名,日后定是要重金酬谢的。”
再往城门边上望去,便能瞧见密密麻麻的二三十头哼着粗气、摇头晃脑的粗壮黄牛。皆是城中百姓自愿送来此处的。
“不知这些黄牛可做何用处?”
“行军打仗,最是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和地利我们皆不占上风,那么这人和便是要充分利用的。我们的将士人数本就不占优势,若是能利用上这些凶猛的活物,或许会大有不同呢!”
姚蕴命令一伙士兵扎好了一束束大小相近的干草堆,又命另一伙士兵将这一大车的黄酒搬到黄牛的近处去小心安置好。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北狄军队兵临城下。拓跋献和那汉人军师自然是盛气凌人地高坐于马背之上,胸有成竹地望着孤立无援的城墙。
高墙之上,姚蕴、崔长霖和萧七三人迎风而立。
姚蕴今日换过一身男子款式的漆色菱花纹胡装,束起了冠发,腰间的玉节腰带扎得严实,显露出她纤细挺直的腰身。她身后背着一把弓箭,身形如青松,目光若凌风,遗世而独立、无畏亦无惧。
拓跋献看清楚了那城墙上的女子模样,不禁捧腹大笑不屑高喊道:“哈哈哈哈,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王爷信中所说的那位娘子!?不过美娇娘就算是穿了男装也改变不了是个任人戏弄享乐的女人事实。娇娇美人,喊我一声好老爷如何哈哈哈哈?”
“你——”
崔长霖满腔怒火,正要抬手射箭,却是被一旁的小娘子止住了手。
“崔长史莫要着急,区区口头污言秽语,伤不了我半分。”
拓跋献见楼上的娘子面色无惧、不为所动,骂骂咧咧地继续呼喊道:“你这个贱女人听好了,王爷特意传信来说,若是小美人愿意主动投降,主动跪在我们二人的马下哭喊求饶,我们便饶了这金满城里老弱妇孺的一条贱命!”
“哼,你们北狄人最爱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能杀多你们几个北狄贼人,姚蕴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拓跋献目光阴冷,猛地调转马头往回奔走而去。一声令下,战鼓轰鸣,震天动地。
最前头的北狄步兵快速变换队形,风驰电掣之间,后头已经出现了三架云梯。北狄将士兵分三路,推着巨大厚重的云梯迅猛奔来。
姚蕴目光一凌,挥了挥手。
此时,北城门的大门微微打开,若隐若现地透出了斑驳微光,闪闪烁烁、如梦如幻。
北狄士兵先是一怔,只觉得有十来只面目不明的庞然巨物朝他们疯癫飞奔而来,可是这些大物的身后都在发光。
待他们终于看清楚眼前是何物之时,已然是来不及闪躲,被前头疯癫发狂的巨物顶撞翻滚,不过片刻,最先在前头冲锋陷阵的一排士兵轰然倒下,被践踏剁碎成了血泥肉糊。
原来这些庞然大物皆是城中收集出来的耕地黄牛。黄牛的尾部和牛角处都被系上了干草堆。在他们飞奔出来之时,士兵们就速速将这些杂草点燃。这些黄牛被热气熏染灼烧得疼痛难忍,便会发狂了那般横冲直撞、无头乱冲,肆意践踏前头的血肉之躯。
推着云梯的先锋兵很快便乱了阵型,前头有士兵被踩碎被踏平,后头便有新的士兵不要命地补上漏缺,誓要将云梯推至城门脚下才肯善罢甘休。
眼瞧着云梯越来越近,北狄人气焰嚣张,城门口处再次涌出了十来只疯癫发狂的野牛,攻势遽猛凶残。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北狄将士折损了许多,不过总算是来到了北边的城门边上。
拓跋献杀红了眼,一声令下,再次有源源不绝的将士冲上前去,誓要踏上云梯攀登上这座高墙,征服整个金满城。
“备酒!”
姚蕴沉着下令,城墙后头处顿时涌现出一排高大将士,人人抬起了一大壶黄酒。对着这三把云梯的方向,稳稳当当的猛灌下了一大壶酒,一壶接着一壶。那城墙边上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气味,不是豪情壮志的把酒言欢,却是凄凉惨淡的肃杀之意。
不仅仅是云梯上沾满了酒水,就连艰难爬上云梯的北狄士兵也沾染了一身腥臭酒气。
“点火!”
火把齐刷刷地出现,点燃了三把云梯的头柄!火势再顺势蔓延而下,火光冲天、熏天赫地,那本就在云梯上的北狄将士上下不得、无路可退,有的被灼烧得抱头痛哭,被大火活活侵蚀烧死的;有的是灼烧着四肢摔下了云梯,粉身碎骨而亡!犹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嗜血罗刹现身都不为过!
哭喊求饶不绝于耳、厮杀逃窜来来往往......
拓跋献杀红了眼,大手一挥,一大波北狄将士再次赴汤蹈火!将士们猩红着眼睛冲上前去,如狼似虎地就往云梯爬去!
那汉人军师本想制止住他,却已然是来不及了,如此如无头苍蝇冲撞上去,恐怕是得不偿失!
姚蕴心底一沉,这便是最后一招了!
“萧七,命弓箭手做好准备!”
萧七得了命令,不过片刻,城墙边上又多了一排威风凌凌的弓箭手。这一队弓箭手,便是萧承毓留给她的唯一一支来自瀚海军虎威营的精兵强将了!
“放箭!”
风驰电掣间,冷冽寒箭如寒针冷雨飞洒而出,不仅快,而且又准又狠,箭无虚发!
这一下,愤慨激昂、满目通红的拓跋献回了理智,终于看出些门道来。这些射箭将士的确不容小觑!
“大军师,我们今日——”
一百四十八
汉人军师很是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怒喊道:“收兵,整军,撤退!”
北狄士兵灰头土脸地败退归来,重新退守至十里之外的漠河边上,死的死伤的伤,毁了两架云梯又折损了五百余人,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城上将士见敌军大势已去暂时撤退,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城下的百姓听闻敌军暂时撤退离去,更是抱头痛哭、涕泪交垂。
姚蕴急急喘过几口气,双腿发软,稀里糊涂的一个踉跄就要往身后倒去。幸亏崔长霖眼疾手快扶稳了她。
“姚娘子小心!”
“多、多谢催长史!”
如今这北狄军队暂时败退,虽能暂时支撑一会,不过却依旧不是长久之计。
她已为萧承毓拖延了五日时间,若是再无援兵,他们便只能作困兽之斗,末路穷途之时了。
第一日安然无恙,第二日风平浪静,第三日却又有变故横生!
拓跋献派出各有一百人的两伙队伍,不攻打不行动,却是守株待兔、严防死守。两队人马分别紧紧围守在南北两处城门脚下,就连一只苍蝇都再也飞不出金满城。
每日辰时与昏时,那拓跋献便派人来北门城墙前喊话,每日的说辞皆是情真意切的。若是北庭都护府愿意投诚,城中的老弱妇孺皆会安然无恙,只为了抓住北庭都护府里的那位姚娘子。
金满城中云遮雾障、愁云惨淡,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城。不仅是因为众人被围困在此,更是因为城中的存粮不够了。
城中的百姓吃得越来越少,周身疲倦、心思烦躁。听着这北狄人看似真挚诚心的承诺,不少人已然很是心动。
“北狄军队向来以冒进猛攻为名,这一次却是采取避守攻心的策略,听上去不像是他们的作风!”董长霖眉头紧蹙,他向来爱读圣贤书,对这些行军用兵的诡秘之道却颇为陌生。
姚蕴抿了抿唇,大概是因为那军队中多了一位汉人军师,颇为懂得以退为进、攻心为上的道理!
“萧七,城里留下来的那两位北狄暗探,这两日可有什么消息或是古怪嘛?”
“回姚娘子的话,那两位暗探依旧呆在那小宅中,不过这两日却是不怎么出门了。”
不出门了?那他们二人这两日如何与外头交换消息?
她目光一凌,命萧七去做准备,她要亲自出府会一会这二人。
城北流民聚集地的崇善坊,西北处的一间破旧小宅中,两个郎君正在打着叶子戏,嬉嬉笑笑、好不畅快,似乎完全不被城中的惨淡愁云所影响。
两个郎君年纪不大,矮矮瘦瘦、畏畏缩缩的,打扮成流民走在大街上的确是毫不起眼。
咚——
一位蓄了短须的郎君目光微闪,猛地抬手示意另一人安静下来。二人拿好身侧的杀猪刀,起身谨慎戒备起来。
短须郎君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破旧不堪的院子里头,四处观望巡视了一番。
“喵——”
屋顶的一只棕色野猫一跃而下,在他们二人面前耀武扬威地舒展了一个懒腰,再慵懒翘臀踱步离去。
“嗨,大哥,只是一只猫而已。”
“嗯,不过还是——”
年长大哥的话音戛然而止,已然瞧见面前之人的脖颈处横着一把银刀,只差分毫便可见血。他的大刀甚至还未来得及拔出刀鞘,脖颈处亦覆上了一层如履薄冰的阴寒之意。
残破漏风的小屋内。
两位北狄暗探被几位乔装打扮的侍卫强行按压在地上,口中被塞满了布条。他们面目涨得通红、脖颈青筋勃发,虽然拼尽全力挣扎却是无能为力。
前头的娘子穿着一身男子胡服,面容清秀,不过其眉眼凌厉如炬,恍惚间觉得比起他们的大首领都多了几分果断决然的英气。她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镌刻匕首,时而握在手中摩挲刀背,时而用指尖夹着刀柄之处前后翻转,手中的匕首便是她的万物,一副气淡神闲的娇娇模样。
“说吧,你们这两日都得到了什么新消息?”
两位郎君一怔,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随之那位短须郎君不解道:“这位娘子在说什么,我们兄弟二人听、听不懂。”
“装傻?!不说是吧?!”
她直憷憷地打量着面前的二人,笑意愈发粲然,偏过头望向年纪稍小的那位兄弟,朗声说道,“你应该年纪小一些,那我便先从这位小兄弟身上下手了。萧七,把他压在地上!”
萧七得了命令,命另外两个侍卫一同托起他,粗鲁地将其踢翻在地上。那小兄弟便如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那般,一个大字的模样被迫仰躺在冰冷寒碜的泥地上。
姚蕴起身来到他身前,轻轻握住手中的匕首,明丽的眼眸子连眨都没眨一下,猛地就往他那小臂处刺入了一刀。鲜血如溪流涓涓渗出,宛若她执起了画笔在做一幅红衣舞女随风而动、婀娜摇曳的艳俗之作。
那小兄弟紧咬着牙关,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姚蕴笑盈盈地望着他,似乎很是满意他的这一幅倔强又不甘的模样。
“你们北狄人还有几分骨气!”
话音一落,她手中的匕首锋刃再次毫不留情地往下刺入三刀,那小臂赫赫然又多了三道血痕。
“我这三刀虽刺得不深,不过若是周身都被如此利器刺得如红肿筛子,血流不止,不出两个时辰便会血流而亡。”
那小兄弟身形一震,猛地偏过头看向一侧的大哥,欲言又止。
姚蕴起身退了几步,自顾自地坐在后头的一张破旧胡椅上,胸有成竹道:“两位兄弟在这金满城也盘踞了三月有余,想来也能打听出关于我的一些消息。我可以答应你们二人,若是如实供出了消息,我必定会给你们二人留一条活路。不过,若是不从,今日便是你们二人的死期。”
叶子戏,是扑克牌的雏形,最早出现于唐朝。到唐朝末年,民间还出现了有关这种娱乐方式的专著《叶子格戏》,可见,“叶子戏”在当时已经逐渐发展成熟。
自叶子戏诞生后,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寻常百姓都是深受喜爱,人们在茶余饭后都喜欢玩上两把。
一百四十九
短须大哥眉头紧蹙,看了看地上动弹不得、欲哭无泪的搭档,再看看面前淡然自若的小娘子,一下子难以抉择。
这位姚娘子虽是女子,可是手段决然果断,而且阴险狡诈,她这话不似有假。
姚蕴不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冷冷出声道:“你可想清楚了,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萧七,把那万箭穿心的刑具取来。”
片刻之后,两个侍卫便将一把铁质制成的菱形盒子搬了进来。那菱形盒子宛若一个成年娘子那般高大,可是这盒子的正前头,皆特意开凿出大小均匀的幽深暗孔,估摸着至少也有三四十个小孔。
那位大哥一怔,忍不住周身微微战栗起来。这名为万箭穿心的杀人器具,可是北狄重犯大牢里才会独有的刑罚工具。
只要一拨动这个机关,盒子里三四十根小短箭便会齐齐射出,虽然是无数根短箭插入到受罚之人的五脏六腑,可是它的力道却不会伤及根本即可毙命,而是慢慢地流血发冷,受刑之人能够完全在清醒状态下感受到皮开肉绽、堕指裂肤之剧痛,可惜却无能为力,直至周身的血液慢慢流尽、僵硬冰冷、死不瞑目。
“你们北狄人最爱用这些古怪之物来折磨我们汉人,本本娘子也让你们切身体会一下如何?”
那位兄弟闭上了眼,太阳穴微微颤栗着,绝望地点了点头。
出了这崇善坊,回到了都护府,姚蕴才微微缓过神来,原本以为能得到她想要的消息,如今倒是不知是喜是忧了!
那暗探说是昨日才收到那红隼鸟送进城里的密报,五日前,北庭大都护萧承毓被东河大营的苏勒大首领重创,如今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因此那拓跋献非常乐意听从那汉人军师的用兵之策,以围困为先,力求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逼得金满城主动投降。
“姚娘子,这已经是五日前的消息了,或许大都护已有好转也未可知,还请姚娘子莫要忧思过重。”萧七立在一旁,虽然心底忐忑也只能如此安慰了。
在第四日的烈日当空之下,北城门内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暴乱。
城中不少饥寒交迫的流民聚在一处,胡乱往北城门口拥挤推搡而去,前头的流民更是如洪水猛兽那般翻涌而出,欲要撞开北城门,城门前成了热锅煮油、一片混乱。
姚蕴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之时,好几个流民更是激愤而起,也不再敬重她是否是北庭都护府的官员娘子,不管不顾她前几日击退北狄人所作的辛勤好事,就似无头苍蝇那般急急往她身上拉扯冲撞,口中还骂骂咧咧、满嘴恶语。
“你这蠢妇,那北狄贼人只是要抓你而已,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就是就是,凭什么要拉着我们一起陪葬、凭什么......”
“就是一个卑贱妾室罢了,我们这些男人凭什么要听你一个人的......”
“开门!开门!要死你自己死,我们可不要跟你一起死......”
那几个流民大喊大骂。还怂恿其它胆怯地百姓一同起哄,满嘴的唾沫星子就往脸上喷去!
姚蕴一直被推挤着往后退,发髻上了的一个素色发簪被不知哪儿来的手臂拽落,还有些孟浪之人欲要来摸她的脸、抓她的手腕。
幸亏萧七和另外三位侍卫紧紧护着她,他们几人才能越过重重人群,终于登上了北城城墙。
“姚娘子,属下这就去——”
姚蕴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抬手理了理方才被扯落的一束发髻,重新简单地挽上去。她的双眸微微泛红,不过眨眼间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她垂眸俯眺,目光阴冷,望见城楼下依旧推搡拥挤、口出恶言的流民百姓,还徒增了几分悲悯恻然。
“萧七,让弓箭手做好准备!开城门!”
“姚娘子,若是正面迎战——”
“谁说要迎战了,他们要去送死,我凭什么拦着他们,便让他们去死个尽兴!”
萧七一怔,姚娘子这性子的确别具一格!
“他们当真以为这北狄人只抓我而不杀他们,这天底下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好事?不让他们切身体会一番,又怎么能够制止住这身后的一群乌合之众?”
不过一刻钟,这北城门当真是光明正大地敞开了大门。
围在最前头的众人你瞥瞥我、我瞅瞅你,顿时呆若木鸡、心底发愁,不知到底是何意。
萧七高声喊道:“北庭都护府聆听百姓心声,现打开城门,愿意出城的百姓尽管出城。”
话音刚落,前头众人交头接耳、人声鼎沸,有人跃跃欲试却被拉住了衣袖,有人面色犹疑欲要往后退却又被身后人推搡前去,却依旧无一人敢率先踏出这北城门。
“这、这有这样的好事......”
“这、这莫不是什么糊弄人的手段......”
姚蕴面无表情地望着城楼下心思各异的众人,暗骂了一声愚不可及!
再往城门外望去,那原本安守在外面的北狄将士,纷纷站直了身子,挥出大刀做防备状,虽然没有继续有所行动,不过个别将士的双眸精光闪现、大嘴垂涎欲滴,恨不得撕咬扯破眼前的猎物,以1汲取他们迫切需要的养分!
终于有人穿过重重人群,主动来做这一只出头鸟:“走就走!老子我待不下去了,就是要走!”
此人身形一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甚至穿过了北狄将士的冷刀之下也安然无恙。
后头的郎君见此一幕,心底忐忑,见他越走越远却依旧无事,更是心动万分。几个、甚至十几个郎君便照葫芦画瓢那般走出了北城门。
才行至十尺之外,那北狄为首的一个将士猛地摆了摆手,两侧的北狄士兵顿时龇牙咧嘴,挥起大刀就朝那些汉人郎君随意砍去,似在戏弄玩耍那般以见血为趣、以杀人为乐。
那十几个汉人郎君神色焦急、哭天抢地,急急地东逃西窜开来,欲要往回跑却是来不及了。鲜血飞溅、断臂残尸,他们自然成了北狄人嬉笑打闹、松筋活骨的人肉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