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
2020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春节之前,一场席卷全国(现已蔓延至全世界)的疫情,令整个中华民族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艰难之中,但也正是这场疫情,让我们自己,也让全世界再次看到,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在面对大灾大难时,所显现出来的那种巨大的独特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从政府到医疗机构,从军队到普通大众,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力量,参与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抗击疫情的战争之中。
大灾出大爱,大难显真情。
事实上,除了这种大规模的灾难之外,每一个普通的个体,都会遭受不一样的坎坷和艰难。
某位大家曾说过,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克服阻力的一生,身体要运动,就要克服来自空气的、重力的阻力,精神要向上,同样也要克服那些负面的、消极的、阴暗的情绪。
所以,苦难、抗争、向前,是每个人在不自觉之下的人生三部曲,谁都逃离不掉。
宋钱,是一位朋友的化身,这个主角的选择,其实已经是很久之前的决定,当时是开玩笑式地对他说过一句,某一天,或许会将你的人生改成一个故事,因为,你的人生是不平凡的抗争的一个典型。
原本想再多酝酿酝酿,多构思构思,多打磨打磨,再将这个改编之后的故事在起点上发出来,但因为疫情,因为每天看到的新闻报纸中那些关于英雄的抗争的报道,实在迫不及待,想将这个关于抗争的故事呈现给读者,于是,就有了三月份的新书发布,也就有了现在的上架感言。
因为文力的原因,也许,并不能将宋钱原本在心中的精气神完全表达出来,但心之所向,实在难以阻挡自己急于表达的欲望,于是,自己安慰自己一句,只要能表达出其精神之万一,或许,也多少能应付当初的那句誓言了。
新书发布之初,得到了责编青柠大大的肯定,后续也在青柠大大的帮助下不断进行,在此,对青柠大大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因为有您,才有了今天的上架。
一名匿名读者,在评论区给了不多的两条高度评论,这令我本人很是惶恐,自知文笔和故事都未必能报答其肯定评价之万一,但至少能保证,会将这个故事写完,在此也对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成绩和数据,其实每一位作者都会关心,但我知道,那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或许,不断磨练,不放弃自己的写作初心,水到渠成之时,或许会在未来出现。
最后,感谢有缘因为此书隔空相识的朋友,祝起点大平台未来更加辉煌,祝所有逐梦者都能梦想成真。
完本感言
从三月到七月,四个多月的时间,《逆风以翔》终于划上了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
不太圆满,并非是因为成绩的不理想(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而是当初其实想的是或许更短,三十万字左右就可以了,甚至,二十万字左右就可以了,故事讲完了,就是讲完了,当然,这个故事,是之前心中酝酿很久的故事,就是那么短,根本长不了啊。
但是,越写下来,就觉得有不少事,还是要交代的,有不少情节,还是要体现的,有不少人,还是需要冒头的,于是,就写到了现在的字数。
宋钱,一个少言寡语,对家人和朋友却可以倾尽所有的人,在遇到和自己命运同样多舛的崔燕后,灵魂和灵魂之间的沟通,精神和精神的鼓舞,已经超越了自己原来的认知,但也必然会有这样的碰撞。
一个在传统观点看来,是已经残缺不全的女人,在他的眼里,却是生命能够迸发光辉的珍宝,我想,只有真正洞悉了人生和世界一隅的人,才会有那种情感吧。
文中,对宋星和宋月两姐妹的处理,也许有些模糊,也像有读者说的那样,太绝情,太不具人性了(这是网文的毒点啊),但真实的故事就是那样,亲眼所见的,也是那样,本知道这样会让这文显得不能满足大家的心理,但还是抵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那种想法——尽量让真实的情感和个性,在文中呈现出来。
千言万语,此处,竟难以成话,总而言之,还是要感谢。
发文之初,得到了青柠大大的鼎力支持和帮助,再次对大大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生命不息,码字不止,各位,江湖再见。
第一章 一句说错的话
尽管时隔多年,宋钱还是能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和崔燕相遇的情景,虽然那情景难免令人尴尬,但那是开启他们之后一系列难忘记忆的一把钥匙。
再说他们之间的相遇之前,得先说一下关于宋钱去世的奶奶的事。
那是宋钱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夏天,奶奶在熬过了自父母因贩毒进了监狱的五个年头后,终于在一个晚上含着泪永远离开了,他是回家去处理奶奶的后事的。
后事的处理,一向都不是很简单,在林州市的农村地方,就更加不简单,尤其是奶奶的后事,那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林州市的农村,还在实行土葬,土葬就非要将过世的人装进巨大的棺材内,经过至少三天或者七天的甚至更长的在家停灵后,才可以由村里的亲友和邻居们帮忙抬到坟地。
这和林州市的火葬方式是有着很大不同的,火葬的方式下,只需要将骨灰放进一个小小的棺木盒子内,再由孝子贤孙中的一个双手抱着,搭着墓地管理处准备好的灵车送到公墓,在先生念罢几段经文,提着一只公鸡行完几段下葬的标准法式之后,就可以将人下葬,亲友的多少事实上没有严格的标准,哪怕只有一人,只要够钱付费,一切都不是问题。
然而农村的土葬,却并非是钱可以解决的,尤其是抬棺这一项,计算有钱去将外村的人请来抬棺,也会遭到村人的白眼,因而从来没有人这样干过,一开始宋钱是想这样干的,因为在他回到家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他耳边开始说风凉话了。
当然,这风凉话的来源,就是自己才死去不久的奶奶了。
奶奶李友珍曾经在村里的一个老妇吵架时很是桀骜地骂那人是穷鬼,那老妇也是嘴欠之人,说自己儿子多,就算没钱,以后死了抬棺的人也不会少,灵前给哭自己的也多,不像她,死了之后,也就只有一个儿子。
老妇家事有五个儿子的,她这样说的根据是,村里人的抬棺者都是男人,而且,如果自家儿子帮忙抬棺的次数越多,他日轮到儿子们埋葬父母时,前来帮忙抬棺的人也一定不少,相反,如果儿子的数量少且抬棺次数少的话,今后来帮忙的人也一定会大大减少。
另一方面,哭灵的人越多,越是显得这家儿孙满堂,反之,就是这家人人丁不旺,今后会有绝后的危险。
宋钱的奶奶李友珍听到这里时,老太太脸都气红了,但她是嘴上不饶人的人,大骂那位老妇,还说自己虽然儿子孙子都只有一个,但一个可以抵得上她家十个,何况她家没有十个,只有五个,于是,她还是胜利的一方;再者,她的儿子和孙子帮忙少了,抬棺的人一样不会少,还会比老妇家要多,因为她李友珍老太有钱,她可以用钱请人来抬,本村的请不动,她完全可以请外村的,外村的再请不到,她直接请外乡的。
她说到这里时,老妇已经抓到了她话中隐含的巨大的纰漏,这事情要是张扬出去,她李友珍老太得罪的可就不是她一个,而是整个村的人。
村里人在白事方面最忌讳的就是因为贫富而有所差别,这种差别当然不会体现在酒席上,那是不可能完全统一的,村人忌讳的差别,就是抬棺时不论贫富,一定要上前打一把手,而谁家要是因为富裕,就不屑于请那些穷人,或者是不愿意去帮穷人家抬棺,或者与此相关的把富裕和贫穷的事情扯到不需要村人抬棺的事情上,那这家人就是全村人的大敌。
所以,就算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吵架吵到什么程度,也绝不会说以后家里死人了不靠村里人的事,甚至都不敢说不靠和他吵架的那个人的事,因为一旦那个人擅自将范围扩大,那他就有被村里人悄悄记下并在以后拿出来作为他不需要村人抬棺的证据。
老妇嗓门比先前大了许多,如果说刚才她还因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确哪一个都比不上李友珍家的而底气不足的话,现在,她是代表全村人在和李友珍理论和辩解,也是再将全村人的愤怒都对准李友珍。
老妇撒泼耍横的本事在村内本就无人能敌,李友珍却来触她的眉头,这已经是很失算的事了,现在又加上说出了那句全村人都忌讳的话来,她的处境就更加不妙了,她可是第一个在村里说出这句横话的人,前无来者。
很快,李友珍就知道,她所说的那句话中包含的巨大危机了。
很快,不少老少爷们儿和妇孺都凑了上来,先是劝解,其实也是在细细听出其中的缘由,有些一开始听到一句两句的,现在也在进行补充性的吸收和完善,直到老妇一边哭喊着说完李友珍看不起自己家并仗着她家有钱还说出了那句以后不要村人抬棺的话后,围着的一群人从一开始只是看热闹和劝架的状态中迅速地转变过来,他们的心中立刻升腾起一团怒火,那种莫名的愤怒,究竟和那句话间有着怎样魔幻般的联系,他们谁也说不清楚,说它们是自然而然的事,那一定是最正确的也是他们最能理解的其中道理了。
他们从中立的立场渐渐地一边倒向了老妇,男人们不便当面怒斥李友珍,但其他妇人却已经将男人们那边的愤怒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些原本很穷,就只有在要去帮人抬棺的时候,会被不论村里的穷人还是富人的子孙对着自己下跪时,才能把自己的尊严在村里树立起来的人家,更是对李友珍充满了愤怒。
“这句话你说过没有?”
有人质问李友珍,暴脾气的李友珍一听到这声质问,心里更是来了气:“说过了说过了说过了,又怎么样?我和她吵架,关你们什么事?”
老妇更是哭得火上浇油般痛苦,“你们看到了,这就是富家千金的脾气啊,嫁到这村里委屈她了,她有钱能怎么办啊?她儿子做生意的一个就能顶我们这些人家的十个啊……”
第二章 看她楼塌了
李友珍的那句话,在村里传扬了很久,大家似乎要通过不断的复习,好让自己永远记住她说过的那句话,也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都记住那句话。
在将来某个她去世或者她的老伴去世或者她的儿子辈孙子辈的人去世需要抬棺时,将那句她曾经说过的话通过自己的嘴或者其他知道这句话的人的嘴再复述出来。
然后,再眼睁睁看一出好戏,看她或者她的家人愁眉苦脸跪倒在他们或者她们的男人面前坑求,并诉说李友珍当时的那句话是气话是狂话是大话是屁话,求大家不要放在心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到家里帮忙将李友珍自己或者她家里死去的人抬上坟山。
当然,那种时候,男人们就会很委婉却又大出了一口气地说上一句“你家有钱,到外村或者外乡去请人多方便啊”的话,然后心中很畅快的心情顿时就燃烧起来,只等着跪倒的李友珍家的子孙再继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继续求。
他们终于还是会在大出了一口气之后可怜并同情起来,然后会像做了一回大爷那样去到他家里,吃过饭喝过酒用过茶抽过烟之后,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凌晨到他家操起杠子扁担之类的家伙,用有五厘米左右宽的扁长的绳索栓紧了棺材,将之抬到已经掘好的坟墓内。
女人们就会以那位曾经的老妇为领头人,站到李友珍的子孙后代们听不到的地方,用女人特有的尖细的笑声说着李友珍原来的狂妄和现在死孙们求人时的那种可怜相,然后幸灾乐祸又不无愤怒地对着她家的方向唾上一口唾沫,还不忘说上一句“叫你狂妄,现在还不是要来求我们”。
这些事情只是当初人们的想象,村里人打死也想不到,在他们期待的男人可以装大爷女人可以幸灾乐祸地唾上一口的带给他们快感的事情到来之前,李友珍家的一个小插曲,让他们活脱脱感到意外,当然,是意外的惊喜还是意外的惊吓,或者说是先惊喜后惊吓,他们中的人又是不一样的。
这个令他们或惊喜或惊吓或先惊喜后惊吓的意外,就是李友珍的儿子宋义和儿媳妇钱卉因为贩毒被抓了,这个消息很是劲爆,绝对不亚于村里发生了一场地震或者是一场瘟疫。
宋义是开小货车做猪生意的,媳妇钱卉是跟着丈夫起来买猪、喂猪、卖猪的,他们两人和他们的母亲或者婆婆不同,两人很是低调,绝不会在人前乱说一句话,也绝不会做一件让村人们讨厌的事,村人们知道,他们遭难原本不应该取笑,但在这两个无害的人是李友珍的儿子和儿媳妇的情况下,而且,在这两个人做猪生意已经积攒了比宋义的父亲宋明更多的财富的情况,村人们就不得不做出心理的选择了。
这种选择,首先是从那个和李友珍吵过一架的老妇那里开始的,她还很认真地跟进了后续了解到的情况,她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谁也说不清,但她的消息,总能快速而又大范围地传给几乎所有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们。
她打听到,宋义和钱卉两口子贩毒,其实就只做过这一次,而且,这一次就下了血本,将家里所有的财产全部都投了进去,结果就把整个家全部掏空了,所有的钱还都给国家做了贡献。
她还打听到,宋义和钱卉在局子里的时候,两人都拼命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以为可以让对方逃过一个大劫,回家照顾孩子们,但最后公家的人将两人都一并定了最重的罪,就是要杀头,后来见两人都认罪了,才被改成了无期徒刑。
她说得一板一眼,其中又夹杂了许多的神秘和玄幻,令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女人感到很真实,于是,这些关于宋义和钱卉的消息,就接二连三地口口相传,最后变得村内尽人皆知。
这个消息不断传播,后来,不知是那位老妇还是别的什么人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加工,加工的人认为,都是因为李友珍当年的那句话,所以,才导致儿子和儿媳遭遇了如今的大难,那句话所得罪的,不仅仅是活人,也有无数的村里人的祖宗,他们都是那样过去的,就是死了之后由不分贫富贵贱的村里人抬上山,现在好了,李友珍竟然蔑视祖宗们传下来的这一传统,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的,也就活该她遭难了。
于是,一个因果报应的真实的故事就此一直在村内相传,村人们就更加劝诫自己的子孙,一定要谦虚,不能看不起人,看不起人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随着传进李友珍耳朵内的小话越来越多,她原本倔强的脸上后来就渐渐地失去了那层曾经的盛气凌人,转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和无奈,在村里再遇到村人的时候,尽管村人们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举止,不再张着嘴巴就笑,因为那是怕遭报应,但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就扭开头,不去和见到的人目光接触,然后她就快速地走开。
到了后来,她说,自己根本就不愿再出门了,每次出门回来,一到晚上就做噩梦,梦到有人在戳她的鼻子骂她,她不是怕被别人骂,而是因为在梦里她竟然是哑巴,一句话也还不出来,所以她只能一直听着别人骂她而无法还击,那使她很憋屈。
老伴宋明劝了她很久,一直都没能令她的心绪平复下来,比对儿子和儿媳妇遭难更加令她痛心的事,就是这件一直挥之不去的却眼看已经无力扭转的错话带来的局面。
直到那些人知道她们的孙子高考的分数能上北大,只是孙子选择了不去北大而留在林州大学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听到的村人们的口风似乎又发生了转变,终于才缓过一口气来,但没过多久,话风又发生了转变,说孙子宋钱就是没钱上北大,所以才只能上林州大学,那都是她那句话造的孽。
李友珍听到这些风凉话后,竟然没有在家中破口大骂,而是久久地沉默。
第三章 临终前的最后一句
宋明和老伴的感情很好,尤其是在老伴的李友珍的双眼瞎了以后,他们的感情就更好了,这种好的感情,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宋明对李友珍的宽容和耐心,打工者和小姐之间,打工者一向都会将小姐视为珍宝,这个打工者就是宋义,而这个小姐,就是李友珍。
他们之间的往事,后文再进行叙述,且看眼下,当李友珍沉默着好几天以后,老伴宋明就开始了大幅度的安慰和劝解,说是大幅度,那是之前他事实上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他说的话都没有得到回音,看到老伴沉默了三天以后,他不得不使用自己的杀手锏,这杀手锏,事实上是他观察了多年以后,从李友珍的身上学到的,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服输,想着还有翻本的那一天,用愤怒和希望,让自己身体中的那股气一直都存在下去。
宋明在一天晚上淡淡地对老伴说了一句,“既然是无期徒刑,那就还有放出来的那一天,国家也不可能养他们一辈子不是?”
李友珍听到这句话后,本已迟钝的大脑瞬间就飞快转动了起来,她转动着自己已经彻底看不见光明的双眼,大声说了一句,“不错,儿子还有出来的那一天,只要我不死,就不愁儿子不能花钱替我请人抬棺。”
宋明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谁说不是呢?况且,还有孙子呢,他大学已经毕业了,现在工作还很不错,再过几年,他就该挣大钱了。”
宋明的话再次激起了李友珍的斗志,“不错,还有咱孙子呢,北大都能考上了,只是没去读而已,这点小事,他能处理不好?”
“那是那是,所以啊,你和那些人置什么气呢?没必要啊。”宋明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水烟,将烟雾背过老伴吐了出去。
李友珍笑了,她笑得很是精神,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她满怀斗志的时候,她会在晚上的时候就闭上了双眼。
那天半夜的时候,她一直朝着口渴要喝水,宋明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挺清楚她说的话后,就起身去给她倒水。
他先从保温瓶内倒出了一些开水,再加过一些凉水后端到她的面前,她喝了一口,说,“我要喝凉的,这水太热。”
宋明转身给她再加了些凉水,还试了一下,常温,应该没问题。
但李友珍喝了一口之后,还是说水太热,要更凉些。
宋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往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她是喜欢喝温开水的啊。
他继续加了凉水,来回几次,直到水的温度已经是井水的那种温度时,李友珍终于大口喝完,并咂吧了一下嘴巴,赞道:“这水才真正是凉透到心底啊。”
宋明一下子有些懵:老太婆是不是发烧了?
伸手探她的额头,也没事啊,却听李友珍突然说道:“老头子,拿这空杯子放在床头干嘛?还不拿去放好?一会又给摔了。”
宋明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就像刚刚冲过凉水澡一般清醒,“老太婆,你咋知道我的被子是放在床头?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李友珍被宋明一提醒,当下也大惑不解,眨了几下眼,惊喜道:“咳,真能看见了,咳,真能看见了,你那眼睛里的眼屎我都能看见了。”
宋明用老态龙钟的手拍了几下,“我就说嘛,只要你心情好了,就有生机了。”
这句话才说完,就看到李友珍已经倒在了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困难,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做梦。
“老太婆,你怎么了啊?你不要吓我啊……”
宋明的喊声中带着哭腔,泪水已经悄悄滑落到布满皱纹的脸上。
“老头子,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一定不要去求村里的人给我抬棺,买房子卖地去花钱请人都行,一定不要求人,不要求他们,记住,记住,否则……”
话还没说完,李友珍就咽气了,这令宋明一下子慌了手脚,尽管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做好了心理准备,老伴的那种情况,随时都可能离开,但当这一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手足无措,心中的一大块肉就像突然间被割走了一般。
他缓了不知多久,才慌忙着找手机,打电话通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和孙子孙女们,宋家的家门中还有两个侄子,之前李友珍曾得罪过他们,但眼下这情况,也不能不给他们说一声了。
很快,两位侄子就到了,还带来了他们的两个成年儿子,他们按照村里的规矩,开始准备请人,张罗葬礼。
待到宋钱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大亮,奶奶李友珍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他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一进门就扑倒在已经睡到门板上的奶奶跟前,豆大的泪珠一颗界一颗滚落下来。
宋钱来的时候也送钱来了,他知道,葬礼肯定要花钱,而他留在家里给爷爷奶奶做生活费的钱并不多,于是,他从银行将自己的存款取了两万出来,交给了家门中的大伯,请他代为准备一切。
要用的所有物资在有钱的情况下很快就准备妥当,大伯是个办事利索的人,而且很节约,知道他家的这种情况,能用最便宜的绝不会考虑面子的问题,而且,他内心也自问自答了一句,“面子,他家还有面子吗?”于是,他本着自己一贯节约的习惯,更加为宋钱家节约着置办了所有东西。
村人们盼望着的最后能出口气的机会,终于到了,这时候,那位和李友珍吵架并引发那句大话的老妇还在,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比自己死了老伴还要紧张,她甚至来不及穿上自己的那件夹袄,只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就赶到了李友珍家里,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她心中十分明晰地想起当日她说那句狠话的表情来。
她没有笑,反而哭了,一边哭着还一边大声道,“李老太,你为什么走得这样急,为什么这样急啊……”
她内心的潜台词是:我以为我死了以后到阴间看你的笑话,没想到你竟然要让我先在这阳间看一次。
第四章 迷彩服队伍来了
大家正忙活着的时候,爷爷宋明将宋钱悄悄地喊到了跟前,在房屋的一个其他人听不到说话声的角落里,宋明脸上挂着泪痕,心酸地说:“你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去求村里人抬她上山,你说眼下这情况,我们怎么办?”
宋明知道自己的孙子多年来事实上已经能独立承担事情了,要不是这样,他们老两口也决不能活到现在还吃穿不愁,于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就只能指望这位孙子想出办法来了啊。
“要不,还是去求求?”宋明见孙子宋钱一直没答话,满心以为,孙子这么点年纪,又没在村里干过这些活,他咋能知道怎么办?他还自责,自己是老糊涂了。
谁知孙子一字一句说道:“好,就依奶奶的意思,她这辈子够苦了,决不能让她死了还遭人笑话。”
恰在这时,老妇跑了过来,一把拉过宋钱,用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老嘴不关风不关水地说道:“小钱啊,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请人挖坟和抬棺啊,不能让你奶奶死了还没个地方落脚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哭泣,倒像死的是她的亲人或者朋友。
宋明和宋钱都知道她心中打着的小九九,宋钱迟疑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没忘记原来的一句玩话,活到这把年纪,也真是算白活了。
心中是一种想法,嘴上却还是用感激掩盖了愤怒,“大奶奶,让您费心了,您就安心回家歇着吧,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害您老操心,真是不应该。”
老妇难以从他的话中听出弦外之音,继续鼓动了一阵,宋钱让爷爷继续和这位周旋,转身就出门到了无人的地方,他要打电话给那位五哥。
五哥叫包五,是工地上的包工头,宋钱是在高二打工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原来是小包工头,现在还是小包工头,手底下做工地的工人是三十来号,差不多十几年的时间了,除了做不动的离开了之外,就没有人愿意从他手底下转投别家的。
包五在宋钱跟着他干了差不多一年以后,就将他认作自己的兄弟,和其他的工人一样,只要谁有事了开口,他就算卖了屁股也要帮人还债,当然,让他帮忙还债的人,自他开始收人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
宋钱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包五正带着工人开工,他的大嗓门混合着工地的机械音在电话中响起。
宋钱只哭了一声,接着道:“我奶奶没了,需要人挖坟和抬棺。”
电话那头的包五沉默了一下,只说了“你等着”三个字后,电话就撂了。
老妇见鼓动的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喝下一杯茶水之后,就开始朝着各家大媳妇小女人的家里赶了。
“老头子老了,孙子又还小没什么经验,除了求人这一招,没什么其他的变数。”
“难道李老太的外家那边,就真不管了?那边好像还有不少能人?”
“是啊,他孙子小,但两个女儿女婿还是齐全的啊,难道女儿女婿就不会从各家村里找些亲戚或者朋友来?”
老妇开了话题之后,就听到大媳妇小女人们说了一些可能存在的意外情况,她笑了,很不屑地笑了,“你们真没见识,那两个女婿都是这个镇的人,这个小镇能有多大?谁不知道各个村的规矩都是这样?外村人是不会将葬礼上的杠子和扁担抗在肩上去的,否则,以后要被人戳着鼻梁骨骂。”
大媳妇小女人们一听似乎很有道理,原先就已经腾起的幸灾乐祸,此时再次暴露出来。
男人们经过女人们在耳边说了一阵之后,尽管兵不屑于去传播这些碎话,但在当年被李友珍老太瞧不起的那几户人家的怂恿之下,一下子又将当年听到那话时的愤怒激了起来,大家似乎都已经在没有言明的话中达成了某种一致:在宋钱到各家叩拜着请人修坟抬棺的时候,一定要将当年他奶奶说过的那句话重复一次,然后委婉地嘲讽上几句,看看宋钱会不会做事,如果他继续求,他们也不会见着死人不管的。
但是,到了晌午,也就是村人们几乎都已经达成了协议的时候,也正是大伯已经苦口婆心地让宋钱做好受委屈受气去求人的准备的时候,四辆五菱宏光面包车就从村口缓缓开了进来,在距离宋钱家大概一百米的小晒谷场处停了下来。
村人们是很少见车到村子里来的,当下就远远地围观,搞不清这些车上的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很快,停好的车上陆续跳下来了好几十号人,老妇还用已经不关风的嘴小声念叨着数了一遍,足足有二十九个人,而且,清一色的都是身着迷彩服,迷彩服看起来不算干净,甚至还有一股刚劲混领土的味道。
来人正是包五和他的施工队,除了留下两个人在工地上看守之外,其他的人,全被他叫来了,而且,还都穿上了他给他们买下的迷彩服,头上还带着迷彩帽。
“这些是当兵的吗?有些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啊,那几个小伙子看起来很像。”
老妇和神旁的女人嘀咕了几句,猜测着这伙人的来头。
一群迷彩服很快站好了队伍,共四队,每队八人,站得很是整齐,包五就在队伍的最前面,稍微整了一下队伍之后,就大声道,“四队的最后一人点上爆竹,大家齐步千斤,其他手,把车上的香蜡纸烛都带好,我数到三之后,就点火前进。”
命令有些啰嗦,队伍中的人都开始确认自己有没有执行到位,四支队伍的最后一人,也已经将爆竹扯开,打火机也就为准备,就等着“三”这个数字传进耳朵。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后,围观的众人都急忙捂住了耳朵,整齐的队伍朝着宋钱家中进发,场面看起来很是壮观。
正在家中劝说着宋钱的大伯一听到爆竹声响起,急忙问了一句:“是有亲戚来了,快,赶快出门去接一下。”
第五章 我让你们都失望了
大伯和宋明来到门口时,看到浩浩荡荡步伐整齐的迷彩服队伍后,险些晕了过去,口中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抢尸队吧?”
宋钱急忙搀扶着大伯,大声道:“抢尸队会放着爆竹来抢尸?那些是我朋友。”
大伯缓过神来后,就急忙招呼自己的弟弟和两个儿子过来给人家接香蜡纸烛,二十九份,每份一大袋,几人跑了好几趟,方才将所有的袋子都接过放到了灵堂。
在这之前,宋钱一见到包五和那些他熟悉的黝黑的面孔时,眼珠子打着转,最后还是扑簌簌掉落了下来。
包五只是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住,使劲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大声说道:“走,让这些哥哥们都去拜拜奶奶。”
宋钱带着哭腔答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灵堂准备还礼。
包五早已安排妥当,以他为首,队伍中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到达灵堂后拿起三炷香,点上之后到灵前跪拜,拜完之后缓缓退出,后面的人继续。
整个跪拜很是整齐,没有显示出任何的杂乱,这令跟来的老妇和村里的许多人都看得瞠目结舌:这李老太还成了大领导了?那么多人外地人来拜她,还要排成这样整齐的队伍。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老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心中期盼的那个意外,似乎就要化作泡影了,能请来那么多的男人,看来,这求人挖坟抬棺的事,就算没有村里人,也绝对是足够了啊。
但她还是不死心,装腔作势地上前向李老太的两个女儿打听这些人的来路,两个女儿都摇头说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宋钱的朋友,但究竟是哪里的朋友,谁也不知道。
老妇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希望,待到宋钱已经还礼完毕,并且已经招呼着二十几个迷彩服坐下喝茶抽烟时,她找到她身旁,依然是很焦急的语气,“小钱,这请人的事可不敢耽搁啊,得快些办,三天以后,就要出殡啊。”
宋钱转眼看着这副干枯而丑陋的老脸,心中说不出的厌恶,但还是耐着性子,用不急不缓的语调说道:“我让你们都失望了,不敢惊动劳烦大家,只要村人们赏脸,来喝杯茶上柱香我做小辈的就感激不尽了。”
老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确认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不请人帮忙了?”
“已经请了,这些朋友,就是我请来帮忙的。”宋钱说完这话后,看到老妇那张已经挂不住的老而丑的脸,有一种十足的快感。
正在老妇还懵着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口的时候,包五已经走了过来,拉着宋钱到了一边,问清楚了坟地的选址和抬棺上山的路线,宋钱找来爷爷大概对了一下,包五说清楚了,于是就招呼了一声,众人都踏着整齐的步伐跟着他出门了。
大伙儿从车上拿出了锄头、镰刀、撮箕等工具,有个懂得风水的老哥还手里拿着罗盘,另外几人已经开始打电话要沙子、水泥和砖头、石头。
一群身穿迷彩服,长着一副农民工模样的汉子们,正在井井有条地开展着各自的工作,起初只是女人们围观的村里的人群,此时也有不少大老爷们儿出来凑热闹。
“那口气还没出啊,他竟然跟我说,他要让我们失望了,不敢惊动了我们,他那是什么话?一个村住着,有必要去求外人吗?”回过神来的老妇还愤愤不平,跟大媳妇们说起了刚才和宋钱说话时得到的答复。
有人劝她:“算了,他们一家人,原本就和我们不一样,李老太人都死了,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这怎么可能?哪有这种道理啊?求外人都不愿求村里人,这算什么啊这是?”老妇没有一颗牙齿的嘴不停地动着,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村人们正大大感慨着大仇永远不可能得报,大气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出的时候,包五率领的队伍已经按照事先的分工,挖坟、刻碑、漆棺等等,都在快步进行。
宋钱的姐姐宋星和妹妹宋月在迷彩队伍到达后没多久,也一并赶来了,和宋星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付勇和她们四岁的女儿。
宋钱刚招呼了包五等人出门,就碰到了宋星和宋月她们,宋钱的泪珠又滚落下来,哀鸣一般哭道:“我们的奶奶没了。”
他的情感,其实不需要表现给任何人看,但在这种时候,亲人之间的情感是互通的,只有亲人之间,才明白彼此都失去了共同的亲人时的那种感受。
但是,宋钱本已料想到却不敢相信就是真的事实,的确就在眼前出现了,宋星和宋月并没有从他的语言和表情还有泪水中产生共鸣,或者说,她们的共鸣并不足以令她们和自己一样,哭诉奶奶过世的不幸,她们的表情的确是凝固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接着,她们就如客人一般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相信奶奶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这样。”
宋钱通过泪珠子打量着眼前的姐姐和妹妹,他知道她们的心思,她们是记恨奶奶的,但在奶奶已经离开时,她们竟然能如此平静,这是他打死也想不到的。
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也像招呼客人一般招呼着宋星和宋月,还不忘说了一句,“谢谢你们……”
两姐妹眼神对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接着,她们走到奶奶灵前,并没有如一般亲人那样,到了灵前就痛哭一场,她们只是很自然地点上三炷香,然后学着拜祭朋友逝去的亲人一般,给自己的奶奶磕头,唯一的不同是,这次的跪拜,并没有家属回礼。
宋钱的心猛然间紧了一阵,他对人性的思考,一直都在进行着,此时却才发现,人性的坚硬,绝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处冰山,但从包五他们身上,他又看到了截然相反的现象,人心的温暖,抵得过世界上任何一处温泉,他在那一个间隙,突然间迷茫起来,他不清楚,究竟人性和人心,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运行和改变。
第六章 小同盟
三天的葬礼中,宋钱一直都怀着这种双向的并且截然相反的心情,一方面,是对包五等工友的感激和铭记,另一方面,是对姐姐妹妹们还有那些想要看奶奶的笑话看自己一家人笑话的村里人的不解和愤怒。
包五们尽心尽力地帮着自己,那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令村里人都暗暗失望,并惊叹于宋家这小子就是不一样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发生,唯一多出来的,就是晚上前来拜祭奶奶的人一天比一天还要多,而且,他们帮着守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最后一天,将要出殡的那晚,许多人都守到了抬棺的时候,而且,尽管宋钱已经客气地一再表示,不用太劳烦,但不少人还是在没有扛上杠子的情况下,空着手一路跟着走到了奶奶的坟墓前。
许多人都抢着要给老太太添上几铲土,但发现铲土的迷彩服已经围满了坟堆,根本就插不进去,于是只得作罢,大叫着那我就在这里给李奶奶拔掉杂草啊。
这些情况的改变,是来源于村长的推测,村长召集了好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在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的情况下,得出了一个结论:宋家这小子肯定是在外面做官了,要不,就是在外面发了大财,否则,怎么能够搞出来那么一出?
在这个结论的引领下,大家开始检讨,自己这样对他们,到底今后会遭到那些害处,或者,就算没有遭到害处,今后娃儿读书、儿子娶媳妇、媳妇生娃等等事情,想要让这宋家小子关照关照,那就绝对不可能了。
于是,大家的态度开始发生迅速的转变,原本是想要去找宋钱说清楚,不需要上门去跪拜他们,他们也愿意抬棺,但既然人家都已经安排好了,而且,这村里的规矩就是这样,要抬棺就必须要上门跪拜请求,做得太过了反倒显得别有用心,况且,那些迷彩服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是能干重体力的,都已经来了,就绝对不会轻易了撂下这活儿。
所以,大家思来想去,最后想到,还是做些别的,以弥补先前的那个错误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家都感觉是被那老妇害了,白白得罪了人,因此,大家也都变着法尔挖苦讽刺老妇和她家里的几个儿子,有些人还不无愤怒,倒像是老妇耽误得他没有中了双色球的大奖一般。
这些使得宋钱经不住只是想笑,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的表现时,他就只有一肚子的心酸苦水了。
两个姑妈是在进门的那一刹哭了半天的,看到两个侄女进门下拜时,两个姑妈脸上的表情都显出了几分难看,但两人对视了一会之后,似乎又明白了什么,所以,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各自叹气。
宋星和宋月到了之后没多久,两个姑妈家的孩子们也来了,大姑妈家事两女一男三个成年孩子,小姑妈家是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他们来的时候不是空着手来的,还带来了礼物,那礼物却不是给死去的李友珍的,也不是给死者家属用作安慰的,是两幅麻将。
这两幅麻将的到来,给宋星两口子和宋月带来的福音,一开始她们只是默默地坐着,待到麻将来了之后,她们都突然间感到眼前一亮,随后,九个人带着宋星的小女儿就到了老屋子的小楼上,里面有一张大桌子,还有一个方形茶几,那就是现成的麻将桌啊。
打麻将本是丧礼上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但打麻将的人多半都是非直系的亲属或者朋友,像宋星这些亲孙女和姑妈家的子女们,多是不能上桌子的,因为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们去做,至少,接待亲友这些事,他们是分内的。
但是,宋星等人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意识,或者说,当这种意识萌芽的时候,就被付勇的一句话掐灭了。
“农村丧事,都是亲儿子亲孙子在办,女的插手,让人笑话。”
付勇的话,让宋星和宋月心下更加坚定了,事实上,付勇也是有自己的动机的,两个姑妈家的孩子们,人傻还愿意输钱,打麻将很臭,但好像瘾还不小,这钟赢钱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所以,当本家大伯带着宋钱忙前忙后的时候,宋星和宋月们却在楼上打得热火朝天,似乎今天这只是一次他们之间的聚会,而并不是任何人的葬礼。
本家大伯娘看到洗碗的人都是自己和其他几个本家媳妇女人时,心中窝火,朝着小楼上大喊了几句:“小星,小月,下来帮忙洗碗啊。”
这句话令宋星和宋月震动了一下,但很快也就恢复了镇静,因为付勇此时已经赢了不少,宋星那一桌人中,宋星也是最大的赢家,这赢钱可比干什么事都要重要,于是,付勇又说了一句,“洗碗的事,是本家的活,自家孙女,外加孙子孙女,没理由去参合。”
所以,大伯娘的喊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小楼上的笑声和聊天声稍微低了几分,大伯娘见没人回答,半天也没人下来,于是就到了小楼的门前敲门,却没有人给她开门,小楼上的那两个小小的隔间,像被锁死了一般。
宋星有些坐不住了,“要不,我们还是下去帮帮忙吧,这样也不太好。”她毕竟是长孙女,这点带头的意识还是在大伯娘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声中产生了。
“姐,你想想奶奶原来是怎么对我们的,你还愿意下去?”宋月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似乎奶奶对她不好,就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是啊,我想到她原来对我妈的样子,我就不乐意去给她的事情帮忙。”大姑妈家的长女补充了一句。
“不错,除了舅舅和表哥,他对我们都不好。”小姑妈家的二女儿总结了一句。
“那,我们就还是不去?”
“不去,如果再催得急了,我们干脆就到外面去打,镇上的麻将馆多得很,环境比这里好多了。”
一个小小的由孙女外孙女等亲人组成的抵制为李友珍老太丧事帮忙的同盟,就这样很快建立了起来。
第七章 你已经够累了
楼上和楼下的境地,就这样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光景来。
包五虽然长时间在坟地上干活,但吃饭的时候和其他家里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会到灵堂来,他几乎是每次到来都能听到楼上发出的笑声,一开始他也没在意,以为是亲友们在楼上玩牌,这种老人过世时玩牌的事,本也正常,但当他从楼下正洗碗或做着其他事情的女人男人的口中听到,楼上正玩牌的就是宋钱的姐姐妹妹和姐夫以及表哥表姐表弟等人时,他的确有些坐不住了。
他在一个和宋钱短暂的单独相处机会下,试探着问:“姐姐妹妹们,对老人就这样淡薄?”
看到宋钱无奈的笑时,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紧接着,他又问出一句:“姐姐妹妹们,对你就这样淡薄?”
再次看到宋钱无奈的苦笑时,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又对了。
“好吧,不过,如果我的姐姐们都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这样。”包五说得很坚定,也说得很伤感,这种伤感,不仅是对于自己的姐姐们的,也是对此刻的宋钱而言的。
宋钱的家事,他也知道一些,他们毕竟已经相处了好多年,只言片语之间,也是能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话语中没有明显表露出的信息的。
包五继续上坟地干活,宋钱抬头看了看小楼,还能依稀听到笑声传来,那笑声和此刻他悲凉的心情是那样格格不入,却又那样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死结。
每一次稍微能停下来歇上一口气的空档,他都会抽上一根烟,不经意地向小楼看上一眼,每次看到和听到的,都会令他的心情发生不一样的悲哀,但都是一样的悲哀。
包五们将奶奶李友珍的棺木抬上坟地并垒好粪堆以后,又踏着整齐的步伐回到家里,大伙都累了好几天,那天的酒,喝得也较平时要多些,除了那四个开车的司机之外,几乎都有了八九分酒。
当包五看到宋钱的姐姐宋星正端着几个大餐盘走上楼时,他已经醉了九分的大脑抑制不住自己,走上前去,很礼貌地问到:“姐,我有个问题一直都想请教。”
宋星已经见过这个穿着迷彩服的队长一般的包五,她笑了笑,很礼貌地道:“请说。”
“对弟弟宋钱,你们真就没有半点姐弟的情分?”
这个问题,令宋星身体震颤了一下,她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喊声叫走了,“宋星,饭菜还不来吗?快要开场了啊。”
丈夫付勇的喊声,令宋星一下子回过神来,刚才的问题,似乎太过深奥,她正绞尽脑汁准备着答案,但现在看来,将餐盘端上去,吃上一顿白事上的自助餐,然后,继续打麻将挣钱,那才是更要紧的事情,所以,她脚步匆匆急着赶往楼上,在即将进门的那一刹,她回头对包五笑了笑,招呼了一句:“包哥,你们吃好喝好,招呼不周啊。”
包五的酒劲迅速地往上涌,直涌到了头皮处,他本想一拳将眼前的桌子砸个粉碎,但他看到宋钱忙前忙后的因为连续的劳累而佝偻着的腰背时,他只对着地上唾了一口,随后就到了桌前,将被子中的酒一口灌下,对众人说道:“回……”
这支来时浩浩荡荡的步伐整齐的队伍,走的时候尽管带着醉意,但还是基本保持了队形,在村人们带着复杂心情的议论声中纷纷登上那四辆面包车,然后启动发动机,一辆跟着一辆,缓缓地开出了村子。
宋钱劝过了,让他们多留一会,但包五只撂下一句:“兄弟,再待下去,只怕一会忍不住伤害到你的亲友,所以,我们还是尽早回去,以后再聚,你已经够累了,不要再管我们了。”
包五的话从宋钱耳中穿过,宋钱尽管疲惫,但还是保持了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他话中的含义,那话中“亲友”的范围,就是自己的姐姐妹妹姐夫等正在小楼上吃着白事上的“自助餐”并打着麻将的那伙人了。
他不好再挽留也不敢再挽留,包五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曾经因为手下一位弟兄收到混混欺负,带着人找到那个混混,直接将那人的手脚废了,为此,他赔偿了一大笔钱和那人家里和解,才免除了牢狱之灾,当然,对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来说,要和人发生争执的事情,实在太少,但就这一件事情,他已经被弟兄们记在了心里,成为他仗义的明证。
宋钱送走了包五,并将后续的事情全部处理完后,将多买的那些香烟、酒、饮料以及猪肉、鸡蛋等等生的熟的菜食,按照那些帮忙的人数进行了分类,并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真诚的态度一一上门,分别送给本家大伯、二伯以及堂兄堂弟以及村里其他帮忙的少数男人女人们。
之后,他独自一人陪着爷爷过了一周,并劝爷爷和他到林州,就住他租的那房子,当做散心,也方便他照顾,但爷爷拒绝了,实在没法,补习班的假期也差不多了,负责人已经给他来了好几次电话,说再不由他亲自去教学生,只怕退课的人会越来越多,催他赶快赶回去。
爷爷宋明也是个硬汉,他知道自己的孙子是放心不下自己,也知道孙子是有许多工作要做的,于是,他显示出了比以往更加坚强的状态,他甚至微笑着宽慰自己的孙子:“你奶奶走了,只有我等你父母回来,我还不敢出事情。”
宋钱听到爷爷说的这句话时,心头又是一紧,眼眶中的泪水一直在打转,对这位在父母进监狱后一直都在支撑着奶奶、支撑着这个家的男人——至少在精神上是这样的,他一直都保持着敬畏,现在,他支撑着也支撑着他的老伴走了,如果还有什么可以支撑着他自己和他需要支撑着的人的话,就一定是自己和父母了。
他安排好了爷爷的吃饭和衣服之类的事情,说是安排,其实也就是都给爷爷说了一遍要注意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的话,这位硬汉在奶奶生病以后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照顾老伴,基本的生活问题,是难不倒他的。
第八章 我见过你
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林州的出租屋后,宋钱本想就这样长长地睡上一觉,但一闭上眼睛,就又想到奶奶李友珍的脸,还有爷爷宋明的脸,接着就是姐姐宋星和妹妹宋月的脸,好多张脸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他的大脑中飞转着,这令他尽管疲惫,却一直难以成眠。
“出去走走吧,或许会好点。”他对自己说,于是,他穿上风衣,随便整理了一下床铺,喝下一杯温开水,走出门去。
以往,他出去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到补习班上课,到工地搬砖,到哪家小饭馆炒上两个小菜改善生活,在晚上回到家后小酌两杯等等,但眼下,他自己感觉到,行尸走肉的那种没有任何目的的漫游状态,就然就是此刻的自己。
走到林州东小巷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有些商家已经开启了商店门外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好像天上的星星。
各种衣服和裤子的叫卖声,以及面包店打折促销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这令他大脑中刚才始终挥之不去的那些奶奶的爷爷的姐姐妹妹的姐夫的等人或高兴或悲伤的脸,都在一刹那间消失不见了,他开始感觉到,此时看到的听到的小街上的这些实体的图像和声音,已经将那些自己不愿见到的人脸和声音都暂时驱散出去,他的心得到了暂时的忘却和安宁。
走到一家衣服店面门口的角落时,他从一阵阵夹杂着音响声和人声的噪音中听到一声招呼,“先生,您好。”
是不是叫他,他并不敢确定,也许,那声音也不过是众多噪音般人声中的一道而已。
“先生,您看起来很累,我想,您需要休息。”
听到这句话时,他知道,这声音和刚才那句问好的声音是同一个人发出的,并且,它们的对象都是指向自己,因为,说话的人正站在自己跟前。
那是一张洁白如玉的女人的脸,女人大概二十岁上下,看起来很年轻,藏青色薄风衣穿在身上,显得很是匀称,下身的牛仔短裙和丝袜,似乎就是为了配得上这样袖长而美丽的双腿才存在的。
“您是在和我说话?”宋钱用手指着自己,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您的双眼布满血丝,最近应该休息得很不好,所以,您需要休息一下了。”美丽的年轻女人脸上挂着一阵淡淡的微笑,那微笑看起来像冬日的暖阳,令人感到温和而且不敢拒绝。
“哦,也许,是的。”宋钱本不愿答话,但他却被她的笑容融化得不忍拒绝。
“我是风尘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走,我会带你去休息休息,当然,我并不是自甘堕落之人,我是为了救人,所以……”
女人的话令宋钱张大了嘴巴,如果前面的话还是冬日暖阳般温暖的话,现在的这句话,就不亚于春天里的一声惊雷了。
“风尘女?”宋钱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看不起风尘女?”女人的脸上红了一大片,这和宋钱往日听到的这种女人的脸皮的描述是不一样的。
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宋钱竟然从这张娇羞的脸上,看出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没有急着回答女人的问题,而是一转眼间看到了“林州东小巷”的路牌,他原来就听人说过,林州东小巷是林州的红灯区,他一开始甚至都不知道红灯区究竟是什么概念,直到看到新闻上播报了一些关于扫黄打非的信息里面提到了这个名词时,他才清楚,红灯区和风尘女之间存在的密切的联系。
“不,我不会。”宋钱对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说道,他再次确认,自己究竟见没见过眼前的这个人,很快,他就确定了,这个人他的确没见过,但就是这样的一瞥,他也确定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位美女给他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是那样强烈,而且每看一次,或者细细思考一下,那种感觉就越加强烈。
这就像贾宝玉看到林黛玉时说的那句“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一样,尽管旁人都笑他胡说,但那是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感觉,别人或许会骗他,他自己却不会骗自己。
此时的宋钱也是一样,眼前的这位姑娘,他是见过的,但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或者是在前世还是在今生,他不能准确地确定时间和地点,甚至不能确定究竟是以怎样的状态和她相识,但是“见过的”这个事实,的的确确就是存在的。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女人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那种羞怯的有些不太自然的神态,和宋钱心中风尘女的形象再次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好吧。”
说出这句话后的宋钱,表面上依然平静如死水,但内心已经大大惊讶于自己的反应,此时,那些酒托、抢劫、摘器官等等新闻上常常看到的被骗财骗器官的报道,纷至沓来,在大脑中上演了一次剧烈的火拼和飞转。
他心中一直都个主题在旋转:她就是属于哪一种人?
和这个主题一直并行的,是“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姑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小步向前走着,宋钱慢慢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保持了大概一米左右的距离。
“我们是要去哪里?”宋钱低声问道,并不合时宜地补充了一句,“我竟然会选择说了两句话后就相信你并跟你走。”
姑娘略略回头,却一直保持着小步向前走的状态,“世界上的人太多,许许多多的人,终此一生,也没有和多少人有过一面之缘,并将那一面之缘的人在心中存放一天,所以,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是连一面之缘的缘分都没有的陌生人,也许,我们是注定会有一面之缘的少数的人,不论对你而言,还是对我而言,都是这样。”
宋钱对他的答非所问非但没有觉得丝毫不对,相反,就在她的这几句话中,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位姑娘,他的确是见过的。
“你说话的方式,并不像一般的风尘人。”宋钱忍不住问道。
姑娘没有说话,甚至连头也没回,婀娜的身体,正朝着前方缓缓移动。
第九章 我真的就是来休息的
很快,也就是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宋钱就跟着那位姑娘到了酒店的房间,酒店的名字他记得,是一家林州市东小巷的名叫“小巷”的酒店,据说这是东小巷十分古老的一家酒店,已经有了至少三十年的历史,房子还是那种青砖结构的,里面的装修很是一般。
门牌号他也记得,是“666”,至于二楼的房间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房号,他一直都感到很诧异。
他诧异的远不止这些,还有他为什么会跟着这位姑娘一路走来,又为什么会到了这家酒店,为什么到了这个房间,为什么会在听到这位风尘姑娘的自我介绍后还会到这里,这在当时的宋钱那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就算是到了后来,当他回忆起这桩事情时,他自己依然弄不明白,当时会那样做的理由,最后,他将原因归结成一句抽象的话:因为,感觉见过她,不想就这样错过了他们的似曾相识和眼下的那一面之缘。
他问自己,是不是当时有过什么龌蹉的想法,他自己很清楚,他绝对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当时,他的确没有半点想法,原因,也就是那个抽象的总结。
在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所用的词是“风尘”,而不是其他直白的或者有着某种特指的听起来很有隐蔽性的那些词,这或许也是令宋钱感到,她时有别于其他类似人员的原因,因此,他就这样去了,跟着她一步步走进了房间。
“你说得很对,也许,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进了房间后没几分钟,宋钱和她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说道。
“嗯,我应该先去洗个澡。”姑娘的脸上,又腾起之前那种娇羞的红。
宋钱没有答话,就这样躺倒在了床上,没有见到风尘女的那种心猿意马和抛却了多年底线原则的内心的肆意和放浪,他甚至在不合时宜地怀疑,此刻的自己其实是身在梦中,也许,这个梦正需要一个沉沉的睡眠,能彻底醒来。
他就这样睡了过去,似乎跟着那位姑娘来到这个房间,目的就只是休息而已,而且是简单的自己闭上眼睛就休息的那种。
和在出租屋的感觉不一样,躺在软软的席梦思床上,闻着房间内那股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香水味,他竟然在短暂的几分钟以后就睡了过去。
姑娘在卫生间淋浴的声音,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就这样进入沉沉的睡眠中,或许,那声音恰好成为了一首催眠曲,此刻正好帮助到了他进入真正的梦境。
也不知睡了多久,宋钱的大脑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闭上眼睛,脑中却飞快会议在进入睡眠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身上的被子被他快速的起身推到了床下。
他的眼前出现的,是那个披上睡袍的进入梦乡之前赶到似曾相识的姑娘。
她竟然没走?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宋钱最想问出的问题,不外乎就是这两个了,但他终于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真的就是来休息的。”
本以为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会让姑娘打开话匣子,但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娇羞的神态一如从前,“你的确是累了,而且,看得出,不仅仅是身体的疲劳,当然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觉,心理的疲惫,或许更多些。”
宋钱一下子站起身来,双眼怔怔地看着姑娘,似曾相似的脸上,此刻更加有了几分过去很相熟的感觉,“我想,我应该付钱的,就冲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也应该付钱。”
姑娘诧异了一下,随即又快速恢复了镇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开始。”
宋钱尴尬地笑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能你觉得我只是花言巧语,但其实我没有,我们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面,真的,但是,我真的感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而且,你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的内心,至少,看出了内心的疲惫状态,就这一点来说,至少,此时我们也可以算得上是知音,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为此感到抱歉,至少浪费了你的时间,而且,好像还是不少时间。”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他的脸一下子竟然也感到有些灼热,这对于一向稳重的他来说,似乎不是很常见的事。
“不,我相信你不是在说假话,但是,你什么也没做,或者说,我什么也没做,所以,你不需要付钱。”姑娘的脸上还是挂着红晕,“我看到你在休息,也不忍心吵醒你,所以,就这样一直看着你,等你醒来……”
宋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他仅有的听过的那些关于红灯区的事情来说,他是从未听到过类似这样的事情的,或者,眼前这姑娘只是新手,还没适应过来应该采取怎样的手段去唤醒客人以能顺利拿到交易的款项?但看起来不像,至少他丝毫感觉不到那种迹象。
“你做这行多久了?”他问出这句话后,双眼不敢直视她,他担心这句话或许会伤害到害羞的女孩。
“快三年了,嗯,差不多三年了。”她没有避讳,直言相告,而且还似乎做着很努力地在回想的样子。
这幅毫不掩饰的神态,又令宋钱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道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宋钱再次低声问道,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手足无措,难道,害羞也是会传染的吗?
“我叫崔燕。”
“崔燕?崔燕,崔燕……”宋钱小声重复了几句,他的心中却蓦然间想到了“崔莺莺”,这两个人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急忙作罢。
“真名?”
“真名。”
“你对每个客人,都会说自己的真名?”
“有人问的时候,我都会这样说,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再见到第二次,所以,真名和假名,再没有其他更多信息的情况下,其实没什么分别。”
宋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真的只是来休息的,刚才那一觉,我真的睡得很好,所以,不需要再做什么,你说一下你的收费标准吧,我愿意按最高的给。”宋钱说完这一句之后,就立刻后悔自己的直白可能会伤害到她,于是急忙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感谢,或者只是不想白白浪费你的时间,咳,我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准确地说。”
第十章 再见的机会也许会有
宋钱没有丝毫矫揉造作,要真是矫揉造作,他自己想要那样也不行,他自认为天生就是没有表演天赋的人,实际上也的确是如此,尤其是在真实的生活面前,他从来就不愿也不屑于去那样做。
所以,他的手忙脚乱和他微微颤抖着的说话的声音,都是真实的,也是他自己能够准确感觉到的,如果说,刚才他因为认为她是新手所以会脸红,因而对她增加了那么一丝好感的话,现在,他自己认为,其实自己才真是十足的一个新手,一个就像没见过女人,或者说是没见过美丽女人的新手。
崔燕突然间噗嗤一声笑了,“你是我见过的不多的有意思的人之一。”
她的玩笑稍微缓解了一下他的尴尬,此刻,他不是她的客人,倒像是上门认错的孩子。
“你说,我们如果就这样分开了,以后还会再见面吗?”崔燕的话有些煽情,对于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语气和神态也显得十足的不恰当。
但宋钱却感觉到,这种感性的和眼下的这个环境和氛围都不是很搭配的话,却是很自然的,就像流水缓缓地从他童年时代的小河中流过那样,很是顺畅,没有半点不和谐的地方。
“这应该问天,一切都是天意,嗯,我想,看天意,是对的。”宋钱的尴尬没有完全缓解,他自己说话有些略略结巴的方式,把他自己都搞得有些懵了:为什么会这样?
“天意?嗯,天意,对。”崔燕低声说了一句,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很确认,他说的那个词是自己内心已经完全接受了的。
“我还有个问题,”宋钱一下子站起身来,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像是如果没有问出这个问题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一样,“你说的救人的事,能给我细说一下吗?”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崔燕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如果天意让我们再相遇的话,我想,我应该会和你好好说一下关于救人的事情。”
“救人,是真的?”宋钱小心翼翼地问,也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回答。
“嗯。”她点头,眉目之间,闪过一丝任何人看到都会感到一阵悲凉的苦笑。
“是你的亲人?或者,是朋友?”宋钱不是想要拆穿她的谎言,因此要去抠一下这些细节,至少在内心,他已经相信她了,不论她说的是什么,尽管她说过的话不多,信息量一点也不大,但他的内心都是无条件的信任,就如他信任那个和他已经通信十几年的初中同学林语一般。
想到林语,他突然间恍然大悟:怪不得会觉得在哪里见过,不错,她和林语的眉宇之间,的确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地方,尽管两个人的神情和样貌是那样的不同。
“先看看天意吧,现在,我的确不能再继续和你说下去了,我得走了。”她收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裤,在刚才谈话的空余时间,她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将衣裤都换好了,当时,宋钱也急忙转过身去,看向窗外,也许,这正是她会和他多说上几句的缘故。
“嗯,我也得走了。”宋钱说着,从衣服口袋中掏出钱夹,从里面拿出了十张百元大钞递给她,“或许,我也可以为你救人出一分力。”
她没有立刻接住他递过来的钱,而是整个身体震颤了一下,眼眶似乎有了几分湿润,转眼间又显示出了十分的倔强:“有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想要挽救我这个失足女,但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我不会做小三,不会做任何人专属的工具般的情人,我们之间,除了偶然性的交易之外,不可能会有其他。”
她的这番话和刚才她和他说的那些有些玄却有真诚的话很是不同,这令宋钱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毕竟,我占用了你的时间,所以,这是交易的费用,我没有别的意思。”宋钱觉得自己说的话并没有将自己心里的意思表达清楚,至少,表达得不够准确,但她已经将钱收下了。
“这样的话,我也就能接受了,天意如何,就只能看以后了,所以,有缘再见。”她收起刚才的倔强,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门。
宋钱一个人傻呆呆地看着门口,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刚才,他的确睡了最近半个月以来最好的一觉,尽管也只有四个小时或者更少的睡眠,但已经长期没有失眠过的人,一旦能睡着,并且起来之后还能精神抖擞,这种感觉,是令他兴奋的。
然而,真实的睡眠之前和之后,和这个叫崔燕的姑娘的对话和接触,就像是一个长长的无厘头的梦,如果是原来的自己来对此进行判断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评价自己和崔燕都是疯子。
但仔细回想发生的短短的这段时间,再细细斟酌现在的自己和原来的自己究竟存在怎样的差别,他就笑了,自己和原来的自己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巨大的差别,所以,如果真要进行评价的话,的确是疯子,但他也会觉得,疯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走近洗手间,对着镜子冲了把脸,然后给了自己一个无奈的苦笑,转身走了出去,今天,是他答应包五要去工地干活的日子,也是晚上七点开始要到补习班开始帮学生补习的日子。
关上房门的那一刹,他闻到房内被门关上时推出的那股淡淡的香味,那是洗发水的味道,对,是洗发水,而且,是在头发上被揉成泡之后长存于人的头发上混合了头发本身味道的那种,那是专属于某个女人的味道。
他心中暗暗记下她说的那句关于天意的话,某种强烈的但又黯然没有前途的期待,就在心中深深地种了下去,他伸手将房门紧紧关上,走出了酒店。
回到出租屋换好迷彩服,又带上晚上上课要穿的西装和皮鞋,开上他在一年前买下的五菱宏光面包车,走到村口小街上买了一盒糯米饭,随手甩到副驾驶上,松开手刹挂上前进挡,看着路边的行人的车辆,他的生活就如此刻正缓缓驶向郊区工地的车,正慢慢地回归正轨。
第十一章 问题
工地是在林州市的郊区,最近几年,林州大兴住房建设,房地产的走势越来越旺,房价并没有随着楼盘的增多而减少,相反,房价令许多人越来越恐慌。
“买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就这点工资?”
这句话成为许多刚踏入工作岗位的年轻人们无奈的明证。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包五率领的施工队也游走于林州市的各大楼盘工地,他们之中,有最好的贴砖师傅,不仅速度最快,而且横平竖直的精巧功夫,在行业内也一直为人称道;他们之中,也有最好的搬砖和担水泥灰浆的师傅,这个人就是宋钱,他的力气之大算计之准,可以让贴砖师傅们不用多费一句唇舌,就可以安心进行自己贴砖的活儿。
还有不同工种之中的“王”,都被包五集中到这个施工队中,因此,承包工程方一旦选中包五的施工队,是可以安心睡大觉的,因为,工期定的是多久,包五都可以精准地计算出来,如果工期的时间他算出来是三个月,那就任凭任何施工队来做,也一定不会少一天,当然,多出多少天来,那就要看施工队的人员数量了。
正是因为如此,包五的施工队是业界的神话,受到许多承包方的青睐,哪怕他要的价格要比其他施工队高上一成甚至两成,但承包方也会卖出笑脸请他帮忙,还美其名曰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兄弟情谊。
所以,包五率队给宋钱奶奶修坟抬棺时,撂了三天的挑子,承包方尽管内心在滴血,害怕因为合同违约而要承受大笔的赔偿,但包五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每天干上二十四小时,也一定不会让工程延期时,承包方只好在不情愿之下依然陪着笑脸答应了。
宋钱的面包车进入工地时,包五正招呼着砼车操作员搅拌混凝土,宋钱走上前去,冲着包五的耳朵大声喊了一句,“糯米饭,还是热的,加了脆勺。”
包五转头一看,拉下脸来,大声冲着砼车上的人吼了一嗓子后,往回走向宋钱,一把躲过宋钱手中的糯米饭,拿出一次性筷子,大口大口吃着,嘴里还包着食物大声道:“我气还没消呢,不要用糯米饭来贿赂我。”
宋钱将手套带上,嘿嘿傻笑,“吃你的吧,吃多了这个容易放屁,我看你那气消还是不消。”
“合着你小子这是来给我消气来了?那我就藏着掖着就是不放,憋死了我也愿意。”
“得了吧你,晚上我就让老王他们好好招待你喝,你自己不知道,你喝酒之后喜欢放屁,说是放屁了酒精浓度会降低,你就能多喝上二两,这是你说的没错吧?”
“那我就少喝二两,屁就是不放,看你能怎样?”
“到时候由不得你,仔细看好了,我可开工去了,我这搬砖小能手的金牌,可不能落后。”
宋钱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揣到包五上衣口袋里,然后大笑着走开了。
“你家里人太过分,我就是气不顺。”宋钱已经走了很远,包五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了起来,口中的糯米饭没有完全包住,喷出来好几粒。
宋钱头也没回,只是挥了挥手,继续走进了那幢已经修了一半的建筑内。
他挨个儿给工友们发了烟,衣服和裤子的口袋渐渐空了,工友们也不客气,拿上烟就是傻笑,然后打开盒子就掏出来就先抽上一根。
工地上许多货车、挖掘机、手推车、搅拌车等等发出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杂乱无章着轰鸣着工人们的耳膜,这种杂乱无章的噪音,在宋钱听来,却无异于最动听的乐章,他从高二的时候就开始听着这种声音度过,尽管不是每天都能听到,但每周最少也会有一两次,这种声音有时是在艳阳高照的白天,有时是在繁星灿烂的黑夜,不论哪种天气哪个时间,这种乐章,能给他最大的安全感,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能记得,在高二时,父母带着家中所有的积蓄要做一次“大买卖”最后却在半途被截获接着因为人赃并获并判刑时,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一下子就断了,他找到姐姐宋星,希望她能供自己和妹妹上完学,哪怕只是供他这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等放假之后他自己想办法挣钱,再由他解决自己和妹妹的费用问题,宋星一口气就答应了,并立刻将钱拿了出来,但也就是在那一口气之后,他对姐姐和未来姐夫的印象,就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巨大转折,姐姐拿出的钱还没到他的手上,就被当时的未来姐夫付勇一把夺过了。
付勇没有一点尴尬,他很是镇静地说道:“宋钱,我想问你一句话。”
宋钱以为姐夫是要考自己功课,如果觉得自己书读得还不错的话就会给自己学费和生活费,他对自己的成绩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学过的语数外理化生等科目,甚至还将是政史地等文科的科目也回忆了一下,做好以往万一的准备。
但姐夫的问题,很快就将他已经开始的猜测完全打乱了。
“你说‘救急不救穷’这句话是否有道理?”付勇很是认真地问道,双眼直视着宋钱,似乎怕他对这个问题出老千耍手段。
“当然,从大多数的角度看来,这句话都是有道理的。”宋钱隐隐感到,这句话是来者不善,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最后一点希望,事实上,他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猜测,所以,他认为,未来姐夫付勇的这句话,是在对他出一个开放式的问题,要考校考校他看问题的全面性和客观性。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自己要怎样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来全面地主观和客观相结合地回答姐夫的这个问题,以得到他的认可,并最后将无异于救命钱的那些红色绿色的票子递给自己。
但付勇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接着问道:“那你现在是急还是穷?”
还是连续性的问题,这就是面试了,但宋钱心中那隐隐的不安,此时已经不断加深了程度,他知道,姐夫的意思,似乎和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
第十二章 你能做什么
正当宋钱犹豫的时候,宋星插嘴道:“付勇,我弟还在读书,他的学费已经不能再拖了。”
宋星的插嘴并没有引来付勇的退步,相反,他更加咄咄逼人地看着宋钱,补充道:“或者,我这样说,你现在是又急又穷,这个你同意吗?”
宋钱将刚才的关于考校的猜测抛到九霄云外,他此刻才意识到,原来,未来姐夫付勇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拒绝周济自己,也拒绝让即将成为他老婆的姐姐周济自己。
他本想发火,想大声斥责付勇,那是他和他姐姐宋星之间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来插嘴和多管闲事,但他晃眼间看到了宋星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他在不久之前就看到,姐姐宋星已经有了孕吐反应,他料想得不错,宋星的确是怀孕了,腹中的孩子,就是她和付勇的。
他终于一句话也没再继续回答,他想就这样告辞出门算了,读书的事,或许,找找学校的老师,应该会更加容易一些。
但付勇却并没有要让他就这样负气离开的打算,他的脸上换上了一种近乎微笑的表情,“宋钱,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但你也是读书人,你应该知道,君子有所谓有所不为,眼下这个时候,读书,是件奢侈的事情,这世界上,有许多一天书都没有读过的人,他们的生活照样要继续,他们的家庭,照样要去照顾,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姐的鞋店还在招人,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还能好好照顾到你家里的人,爷爷奶奶现在就是需要你这样的男子汉来顶门立户啊。”
付勇苦口婆心地说着,宋钱差一点就要被他感动了,而付勇自己已经把自己感动了,他甚至还擦着眼泪,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已经不是小孩了,有些问题,你在书本上未必能学到,现实这本大书,才应该是此时的你最应该学习的。”
宋钱看着他那张肥嘟嘟的脸,那语重心长的神态和他本身的敦厚形象有些不相适应,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一句,“勇哥,你说得对,对不起你们,打扰了。”
他的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此时似乎就要滴落下来,他拼着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将泪水忍住,然后露出了一个笑脸,抬头给了付勇和宋星一个微笑,随后走出了门去。
付勇没有叫他,姐姐宋星想要开口,却被付勇拦住了,“爷爷奶奶和你爸妈都已经将多年的爱都大半给了他,现在,是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宋星本不忍心,但见付勇很是坚持,于是,她还是没有打开房门,叫住自己已经有些绝望的弟弟。
宋钱一口气跑出了老远,到了无人的街角,他才无声地哭泣起来,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静静地滑落。
十几年来,他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和父母眼中的宝,受到重男轻女思想影响的父辈和祖父辈,的确就像付勇所说的那样,将大部分的爱和资源都倾注到他的身上,所以,不用说钱的事情根本不用他愁,就算是在家里打扫卫生洗碗喂猪之类的日常活,他也几乎没有正正经经地干过一次,那些事情,都是由姐姐和妹妹两人在分担,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少爷。
后来,因为他成绩好,学校的老师们对他寄予厚望,他在家里就更加得宠,爷爷奶奶和父母都巴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他,只要他开心,哪怕是要他们的命,似乎也在所不惜。
但此一时彼一时,人说乐极生悲,福兮祸之所倚,这些话他原来还只当是圣贤们的无病呻吟,现在看来,这些话就是他人生的最真实写照。
他仔细回想姐夫付勇的话,他说得是很赤裸裸,但要说他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那也不是,他不喜欢姐夫,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不喜欢,当时他还只是觉得,是因为他那敦厚的身材和他不苟言笑的哭丧的脸很令人不爽,后来他发现,他如葛朗台般吝啬的个性,以及从这种个性衍生出来的配套的心理和行为,都十分让人讨厌。
但眼下的唯一的现实是,爷爷奶奶在家里的口粮要靠自己挣,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要靠自己挣,甚至宋月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应该要自己挣,他喜欢读书,宋月受他的影响,也喜欢读书,而且宋月的成绩和他当年一样好,他听过曾经的初中班主任说过,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打破他所在那所初中的中考成绩,那宋月的希望一定是最大的。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宋月是不能放弃的,就像不能放弃自己一样,一定要读书,他们姐弟两个都要读书,就算他原来没有丝毫的要对宋月的任何费用负责的打算,但就班主任的那句话,他也应该要在此时开始对她负责。
下决心是容易的,进行虚幻的梦想也是容易的,但一切要落实在行动上,要用实际行动来解决现实问题时,一切看起来又都是那样艰难。
他能做什么呢?
他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看到不远处的工地上正升腾起一阵阵浓烈的泥沙尘埃,它们就像一团团黑色的云,遮盖了建筑之下那些形色匆匆的看起来很是渺小的人。
他自己问自己的问题,就是他到了工地后,工地的施工队负责人包五问他的问题。
他是爬起来之后就走向那片被如乌云般的泥沙遮盖的工地的,他问了好几个人,那些黝黑的皮肤上露出的笑脸都在说着同样一个名字,“找包五”。
他找到了包五,包五正在简易板房内喝茶,双眼扫视了一圈工地,然后漫不经意地回到了他的脸上,但也没作多少停留,就继续向手里的茶杯看去。
“你满了十六岁了?”包五以十分惫懒的神态问道。
“满了,今年十七岁。”
“你能做什么?”包五抽出一根烟,像看猴子一般再看了他一眼。
“我,我会写字,我会算数,我是林州市重点高中的学生,我会……”
“得了,学生就好好去上课,不要跑来添乱。”包五说着,已经站起身来,作势就要出门。
第十三章 同病相怜
宋钱看着包五挺拔的身体即将走出门外,他似乎看到,那不是包五,那是自己的希望,也是家人的希望,他一把抓住包五,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声音低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什么都会做,为了救我的家人,也为了救我自己。”
也许是他坚毅的眼神,也许是他稚嫩的脸上显示出那份令包五十分熟悉的倔强,也许是他的那句就如钉子一般的话,包五停下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今天我就可以试一试,如果可以,你再请我,而且,我只要一半工钱,但我可以和他们做得一样多。”他知道,自己只是得到了一个机会,但这机会会不会因为现实的钱的问题而溜走,他不敢确定,于是,他又补充了一下自己降低一半的要求。
“嗯?”包五不置可否,轻声问了一句。
“但是我有个要求,星期一到星期五我白天上课,晚上可以过来,周末就可以白天上工,我打听过了,你这里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做工。”
的确,在过来找包五的途中,他已经问过工人这里的工作时间。
“白天上课,晚上做工?你确定没开玩笑?”包五轻蔑地笑了,他觉得这孩子太过天真。
“晚上七点开始,到半夜三点结束,我有时间休息,只需要休息三到四个小时就行,中午的时间还可以补一下睡眠,没问题。”
他仔细解释自己方案的可行性,他知道,在大家的眼中,这种事情是不太可能的,至少是会充满艰难的。
“那就去试试吧。”包五终于松口了,并打了一声唿哨,叫来一个年级稍大些的年轻汉子,给他交代了几句后,那汉子就领着宋钱走向尘土飞扬的工地。
那一天的事情,他在日记本中写到:简直就是地狱般的折磨。
从搬砖到担水泥,他从来就没干过这些活,而且是连续不断地进行,原来在家里帮爷爷奶奶担上一担水,爷爷奶奶都会表扬半天并担心半天,还拉过他的肩膀看看有没有红了肿了,那时候他自己也慢慢认识到,自己的肩膀,绝不是干这些活的。
现在干这些活的时候,他才知道,没有人是天生干苦力的,都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年长的汉子似乎是被包五特别交代了什么,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宋钱,给他准备了所有的工具,头盔、手套等等都是齐全的,而且,他自己干活的时候,一直都在宋钱的周围,当时宋钱感觉不到,但后来熟悉之后,那汉子酒后说了真话:“五哥当时是小题大做,让我一定要把你看好了,如果你受看一点伤,他就收拾我,你看你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看吗?”
知道那个消息后,宋钱对包五的感激之情,一下子就到了一个新高度,原来,粗鲁不堪的包五,心地之善良,就算是对他这个初来乍到没有一丝一毫感情的人,也是一样的。
他问包五,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对他,其实也就把他赶走或者给他安排些重活累活让他自己受不了自己滚蛋就行。
包五的回答,充满了侠骨柔情,他说,自己有三个姐姐,小时候,因为家里粮食快没了,实在没办法,父母为了保住他和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只能先给小的吃,就这样,三个姐姐都给饿死了。
包五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那种沧桑感和无奈无力依然会在脸上显现,似乎那些悲惨的画面一直就埋藏在大脑,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一般令人印象深刻。
当包五听到宋钱那句“为了救家人,也为了救自己”的话时,他的内心其实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听到,宋钱是将家人放在了自己前面,而且,看他忍住的泪水,他就已经彻底心软了:如果不帮这个少年,他的三个姐姐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习惯于用姐姐们来为自己做事时提供标准,三个姐姐在他年幼的记忆中,都是善良的,他记得当时已经饿得连话都说不清的大姐,在母亲含泪将一碗很稀的稀饭端到她面前时,姐姐用尽全力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弟弟和妹妹,母亲忍不住大哭起来,端着稀饭的手都在颤抖,她怕稀饭洒了,急忙稳住自己的身体,将碗放了回去。
二姐和三姐年级尽管还小,但和大姐的做法也都差不多,所以,如果说当时保住自己和弟弟妹妹们是父母的无奈之举,姐姐们的自我牺牲,也是其中一个重大的原因。
因此,看到如同自己当年十六岁时一般大小的宋钱要出来打工养活家人和自己,宋钱就如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不论是用三个姐姐的眼光来看待,还是用自己当时出门打工的心态来判断,他都没有理由拒绝宋钱。
那一天地狱般的煎熬,令宋钱的心态脱胎换骨,在不堪重负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再走一步,进近了一步,继续走,直到终点。
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干完活后,包五问他:“你还敢来吗?”
他用了“敢”这个字,这就越加激发了宋钱的斗志,“我敢来,你敢请我吗?”
包五笑了,黝黑健康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小子,你才只干了一天,以后的罪,看你受得了多久。”
“干一辈子都可以。”宋钱体力大量透支之后有些虚弱的口气坚定地回答。
那天晚上,他给林语写信,信中,他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和遭遇都告诉了她,林语破了原则,没有等到一周之后才回信,信是在两天之后就到了他的手上的。
她在信中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那就话的后面,她打上了许多的惊叹号和问好,她的心情,在纸上已经完全体现出来。
宋钱看到信的时候,是在那天晚上干完活之后的半夜三点半,他看到那娟秀的已经看了差不多四年的字体,眼泪划过沾满泥土的脸,低落在同样沾满泥土的手背上。他是带着信去工地的,就想一干完活就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林语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