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写信
他和林语通信，是从初二时开始的。
初二上学期的时候，林语从外省转学到了林州第二初级中学，班主任介绍她时说她是杭州那边初中的前五名。
所以，林语就到了林州二中的实验班，就和宋钱在一个班。
林语不愿多说话，对谁都很有礼貌，但也只是礼貌地笑笑当做打招呼，除了和同桌张娜娜会在课间课后聊上几句之外，其他同学，她都不愿走近。
后来，当她看到那个高高帅帅的男生居然真能考全年级第一名，而且比自己这个一向自负的学生还要高出三十几分时，她开始默默关注那个叫宋钱的男生。
一开始，她只是装作要和他讨论问题，后来说过几句话了，上课的时候也一起讨论过老师问出的问题，也一起上体育课打乒乓球，也会说一下自己喜欢看的书喜欢的历史人物。
再后来，张娜娜就拿着一封信交给了宋钱，宋钱看到张娜娜那张诚实得有些呆呆的脸上有些不怀好意的微笑，就猜到这小二货多半是要给自己递情书了。
他本想接过信的那只手快速地闪开，然后迅速转身，就要往外跑。
这样的伪装成信的情书，他从小学就开始收了，到了初中，以自己的身高长相加上成绩，更是收到手抽筋，那些犯花痴的小女孩们，错别字和语病满篇，还好意思写封情书，他一边用笔修改信中的错误，一边无奈地笑。
所以，看到张娜娜手中那封白色的信封时，他就料定：一定不会错，和其他女生递过来的没什么分别，都是那个套路。
他跑出了几步后，就听张娜娜那特别的尖细的声音响起：“宋钱，林语的信你也敢不收？”
好在那时候是放学，并没有多少人能听到四楼的楼道内传来的这声尖细的声音。
宋钱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像被人突然间拉住了他的后心，令他不能再继续向前。
他其实知道，拉住他的，并非张娜娜的那道尖细的特别的声音，而是“林语”那个名字。
他转身从张娜娜手中一把夺过那个白色的信封：“你也不早说。”
张娜娜嘟了嘟嘴，还想再说上一句什么，宋钱却已经跑得没影了。
宋钱心里，其实也已经住进了这个转学过来的叫林语的文静女生，她不是十分漂亮，也只是学生时代那种五官端正体型匀称皮肤白皙的清汤挂面女生而已，但她的气质却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能令那些坏坏的小男生们敬而远之，惊为天人一般不敢靠近，也能令宋钱这般对自己的成绩长相和气质都有几分自信的男生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一种想要走近的冲动。
宋钱跑进男厕所，又觉得在男厕所看信有些对不住人，尤其那人还是林语，于是，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找到教学楼右侧停放自行车的凉棚，看了看四周没人，他隐下身去，坐在一根大柱子的背面，拆开信读起来。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位自己心中的小女神，会不会在心中对自己表白，但他打开信纸后却只看到两行字：宋钱，你好，我觉得你的语文成绩还不错，我想和你通过通信来提高作文水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宋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自言自语道：“就这样？提高作文水平？这什么套路？”
他将这封只有两行字的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试图从这信中找出暗藏的密码，但终于还是失望了，什么也没发现，就真的只是提高作文水平？
那天晚上回去，他认认真真地对他和林语的交往情况进行了一次大梳理，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到她和他第一次说话，再到在操场上无意中看到她时两人对视的那一秒钟……
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拿出磁带，两音乐声开得低低的，想用这样的方式帮助自己进入睡眠，但那些情歌更是令他难以成眠，他一下子关掉了录音机，将自己的头埋在了被子里，还是睡不着。
终于，他起身，什么也不想了，拿过纸笔，很快就写下了回信：我觉得你的提议很好，那我们就通过通信的方式来一起提高吧。
第二天，他乘着一个没人的空隙，叫过张娜娜，然后做贼一般快速地将信给了张娜娜，并压低了声音提醒到：“给林语的信，你不要偷看啊。”
张娜娜哼了一声，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从课桌下方悄悄将信塞给林语，并用她特别的尖细的声音低声笑道：“那人回信了。”
林语脸上立刻也就腾起一片小小的红晕，她接过信，然后快速地装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并对张娜娜说道：“娜娜，谢谢你。”
之后，宋钱和林语通过通信来提高作文水平的长年累月的活动就正式开始了，一开始，他们约定，像写日记一样，每天写上一封，字数不限制，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一句鼓励的话也行，宋钱同意，事实上，每次提议的都是林语，每次同意的，都是宋钱，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这种通信设置一些什么条件，于是都只能答应。
用信纸写了一段时间以后，林语再次提议，改用笔记本通信，这样一来两人都可以随时看到自己写过的过去的信，方便对比着看自己有没有进步，也方便两人分别保管笔记本时，可以看到他们两人通信的历程。
宋钱同意，当他准备好笔记本，想要送给林语写下开篇通信内容时，林语已经请张娜娜递给他一个大大的厚厚的笔记本，张娜娜这次是没有避人地将笔记本拿给宋钱的，还不忘大声说上一句：“宋钱，我和林语不会的题目，都写在上面了，你有时间的时候帮忙解答一下，要写得细一些，不然我看不明白。”
宋钱看了林语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放心吧，帮助同学提高成绩，是应该的，应该的。”
于是，他们开启了通信提高作文水平的第二阶段，笔记本通信。
第十五章 黑夜降临初期
宋钱会将自己看过的一首小诗，或者是自己听过的一曲村人们的山歌，或者是自己偶然间写的关于蚂蚁筑巢的看法之类等在笔记本上对林语写下。
林语也会将自己看的某部电视剧或电影，某本国外的小说中的某个人物，父亲做生意时遇到的某位有意思的客户等等在信中进行分享。
他们两人约定，在通信后没多久的时候，他们可以不论文体，不限话题，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写在信中，那些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通信的内容，绝不会让第三人看到。
后来，初中毕业后，宋钱考上林州市最好的林州一中，而林语因为一分之差，只能进入次一位的林州民中，两所高中所隔的位置尽管不算很远，但坐车也要差不多半个小时，所以，两人的通信载体再次恢复到第一阶段：信纸。
因为高中学业比较重，而且邮寄时间也相对较长，两人约定，每周进行一次通信，可以写得稍微长些。
高中的生活和初中时好像没什么不同，还是一样的上课，一样的和同学谈论关于学习和人生和世界的问题，但某种程度上和初中却又是存在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学习方面，在高中，知识的数量和难度相比于初中时都大大增加，林语的一位老师曾做过大概的调查和估算，为此还建立了数学模型，他得出的结论是，高中的知识总容量是初中的三倍以上，难度也在三倍以上，因此，这位老师将高中和初中的知识差别称作“三三差别”，这项“三三差别”快速地在学校掀起一阵热潮，并快速地向林州市的其他高中蔓延。
许多老师在告诫不知道刻苦的学生时，都会援引这个“三三差别”，以此增强学生努力学习的压力和动力。
林语在初中时一直都保持在前十名，原本是可以考进和宋钱同样的林州一中的，但她自己说，因为中考的考点正好在一中，当她进入一中时，一片梧桐树叶就掉落在她的头顶上，后来，又是一片落叶，接着又有了第三片，她说那是预示着她和一中的缘分已尽，肯定是考不上的。
后来，证明她的迷信的想法是对的，就只差一分而已，而比她成绩差的那后面几名的同学，都超常发挥地进入了一中。
她在信中给宋钱写到：这样也好，让他们能保持一些距离，方便通信，增加看信时的那种惊喜的感觉。
宋钱对“三三差别”的感受和林语的并不相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只是学的只是不一样而已，做题的次数要增加一些而已，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的确如此，他只要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完成作业，并将补充的习题都做上一遍，是没有什么可以难住他的，他的同学们都将这个现象归结为他的基础好，他聪明，他适应能力强，他学习习惯好，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也就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把记不住的记住，把没弄懂的弄懂。
他把他的秘诀分享给林语，林语很是佩服，道理很简单，但学习也好，做事也好，不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吗？
但道理虽然简单，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宋钱是可以在喧闹的操场上背书做作业不受丝毫影响的，也可以在半夜三点精神抖擞地把没做完的作业补完，然后躺在床上几秒钟之内进入睡眠。
这些功夫，林语没有，和她一样的许多高中的学生也没有，所以，她们学起来很吃力，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高中的通信，学习是一个主题，事实上一直都是主题，只是初中时可以因为学习已经够好了而去八卦一下某位同学的头发卷得很自然，某位同学的皮鞋应该是他爹的，高中时，围绕学习主题进行的，就是某位他们都认识的曾经的同学现在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某位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现在竟然是三流高中的实验班的拔尖学生。
直到宋钱家里出事后，通信的内容才发生了一些变化，宋钱似乎长大了，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或者是那段最难熬的时间就像一个长长的夜晚中的噩梦，当他从那个噩梦中清醒过来解脱出来的时候，他也就长大了。
林语在收到他写下的关于他父母的那封信后，只回了很简单的几行字：这不是你一个人孤独的修行，我一直都在陪着你，最寒冷的冬天，也有被阳光驱散的日子，那一天，我会陪着你一起期待。
她打电话来问他，但他拿起电话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到自己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而林语的状况也和他差不多，他们自己都不明白，在信纸上，他们可以千言万语，极尽语言的优美和动人，但当要互相对着电话的话筒说上几句鼓励的和感激的话时，他们却发现，舌头似乎一下子就僵硬了。
后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电话轻声地笑了笑，宋钱说：“我看，我们还是适合用古老的方式来交流，这种太现代的玩意儿，对我们这种古代人来说太时髦，我们跟不上节奏。”
林语也笑了，“其实只要时间允许，我们是可以适应任何交流方式的，不过目前看来，我们还是用信纸更好些，没忘记当初我们通信的目的吧，是要提高作文水平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末了，林语轻声道：“你能挺过去，是吗？”
宋钱眼眶湿润了，喉咙一下子有些发堵，他急忙用手蒙住了电话的话筒，缓了大概五秒钟后，他重新对着话筒说道：“是的，我能挺过去。”
那段起初的黑暗，就在一次电话和后来的多次通信中被林语和宋钱静静地抗了下来，林语已经试过无数次，想要在信纸中夹上一张百元的纸币，还想过好多理由，说是邮费也好，说是请他吃饭的钱也好，说是感谢他教给自己破解“三三差别”的方法也好，但没有一个理由最终能在心底站得住脚，她将那张准备放进去的纸币扔出老远，轻声道：“我不能侮辱他。”
第十六章 最好的状态
宋钱在包五的工地上坚持干完了第一个月，周一到周五晚上干八个小时，周末白天干八个小时，他争分夺秒，用中午的时间和下午放学后不多的时间尽快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偶尔因为作业过多赶不及的时候，他会在晚上收工之后再将作业补完，以便第二天能顺利交给老师。
第一天地狱般的煎熬之后，第二天就是炼狱般的折磨，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过了多少天以后，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台机器，按照既定的方式进行运转，那些奢侈的寝室的卧谈会和议论某个女孩漂亮某个同学最大某个同学皮肤就像黑炭之类的话题，和他是无缘的。
他是向班主任特别申请可以半夜回到寝室的，除此以外，他还向同寝室的同学深深鞠躬，对他半夜回来可能会吵到他们表示歉意，当然，事实上吵醒人的事情基本没有发生过，他每次回去都小心翼翼，并在收工之后就用工地上的水龙头先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并将脏衣服也一并洗好，回去之后就轻手轻脚地晾到阳台。
班主任听完他所说的申请半夜回寝室的理由后，老教师那金丝眼镜之后的眼睛一下子滚出了泪水：“如果你需要的话，老师可以帮你。”
但他婉言谢绝了，班主任能帮自己一个，但妹妹宋月怎么办？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不可能靠任何人接济自己，他要救的人，放在自己前面的还有家人。
他遭受的家庭变故，通过小道消息传进了班上同学的耳朵，毕竟有些同学是他初中的校友，而且和他是一个村或者隔壁村的，这些消息要想完全封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况且，他也没想过要去封锁。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鞠躬得到了寝室同学们的接受，有位关系很好的寝室兄弟，愿意为他付学费和生活费，并建议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帮助他解决问题，但他还是拒绝了，他还引用了姐夫不久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救急不救穷，我现在是穷人。”
包五发工资是按照三十天为一个月发的，当他走进包五的那个工地上的小小的简易板房时，他浑身都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己和妹妹的学费以及生活费，还有爷爷奶奶在家里的用费，就指望这打了折扣的工资了。
其他工人每天的工资是一百五，他自己所能得的，是每天七十五，尽管这样，三十天算下来，也足足有二千多元，这已经令他惊异的一笔小小的巨款了。
包五数钱数得很快，哗啦啦一下子就数到了二千，他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再过一秒钟或者两秒钟，包五数过的二千多元钱就会到自己手上，但包五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继续专心又快速地数，当数到四千五百元的时候，包五终于将一整沓钱抽了出来，递在他手里。
宋钱有些懵了，怔怔地看着包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算再傻，他也知道包五根本就没有将他说过的那句“只要一半工钱”的话当真。
“五哥，你是不是弄错了？”宋钱还是要讲原则，尽管他看到钱时的确闪过了发了一笔小横财的惊喜。
“算错？我会算错？妈的我每个月都要给工人发工资我会算错？每天一百五，三十天四千五，怎么？你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就看不起我这个初中生了？赶快滚蛋，干活去，活还多得很呢。”
宋钱听完包五的一阵喝骂，他本不想感动到哭，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想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但喉咙还是堵着，一下子发不出声音来。
只听包五又说道：“星期六晚上，全队聚餐，我请客，一定要来，这是集体活动，不能少。”
“嗯……”他终于只是说出了这个字。
他将钱放好，第二天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学费都给了班主任，还有那些借给他生活费的同学兄弟，他也挨着赶快将钱还了，他又给自己的妹妹宋月打电话，说是星期天晚上会到家里给她学费和生活费，让她到时在家里多待一会。
给爷爷奶奶要买的大米、菜油、猪肉、水果等等，他都在心中大大盘算了一回，这笔巨款，对此时的他而言，无异于久旱之后所得到的甘霖。
他在当天晚上收工之后，第一次没有直接倒下就睡，他给林语写信，打着手电筒趴在床上，信纸下面垫上了一本硬硬的笔记本。
他本来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林语说，但最后却只是简单地写到：你知道吗？这个月，我在工地上挣到了四千多元，我能把自己和家人的经济问题都解决掉，而且，我相信，今后，我也一定能保持这样的状态，继续挺下去。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这个月以来，我发现，人生所要去往的，或许就是一种状态，而现在的我，感觉就到了目前为止最好的状态，对，是最好的状态。
林语看到信的时候，是在某个晚自习的时候，她看完之后就将信拿在手中，转身走出教室，在楼下已经没人的那两颗松树之间无声地哭泣。
她的大脑中，一直在回荡着他信中所说的在工地上挣到四千多元钱，然后，就是他半夜还在工地上佝偻着身体担着泥浆和砖块的身影。
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直到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她才从对他的无限同情和伤感中渐渐地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她走进教室，拿上书包，走到学校操场的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抽出信纸，用她那娟秀的字体写到：你的最好的状态，就是对家人最大的安慰，也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乌云已经慢慢散去，就像工地上的那些飞扬的尘土，终究会有雨过天晴的尘埃落定之时，最好的状态，这句短语我很喜欢，人生，就是在不断探寻最好的状态，我想，我也要努力地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最好的状态了。
第十七章 包五
包五请客是在星期六晚上下班之后，周末原本也有夜班，但那天，包五专门给所有人都放假，只提出一个要求，谁要是不喝醉，就不准回去睡觉。
聚餐的地方，就在工地上，工地上有专门的人做饭，那天，包五出钱，让食堂做饭的大妈买了几十斤鱼，做了三大锅汤，大块大块的鱼就煮到大锅里，大酒桶被打开，里面传来一阵浓烈的白酒香味。
包五是个很会调节气氛的人，这一点，宋钱在之前已经看了出来，他虽然说话流里流气，但却能令人心服口服，而且，和哪个人说那句话说到哪种程度，他都一清二楚。
他招呼着一众灰头土脸的汉子们喝过三巡，又将大块大块的鱼肉夹给老王，说老王你再不补一下，嫂子对你有意见了，然后是汉子们一阵哄笑。
他又给小张添酒，说小张你娃儿胆子小，喜欢的那姑娘一直都不愿意搭理你，今天喝了酒就给人家打电话，就说想娶人家回家里做媳妇儿。
小张害羞一笑，黝黑的脸上泛起的红晕不易被察觉，却又引来了一阵附和声。
他对每个人都很熟悉，谁家的母猪要生仔，谁家的大黄狗凶得很，谁家母亲生病住院了还有多久要回家，谁家父亲摔断了腿他已经问过了中医，过不久就要将药拿过来让人拿回家给父亲包扎。
他的记忆像是永远都在进行着动态的更新和刻录，手底下近三十号人，他能每个人都照顾到，说上几句玩话或者关心的话，玩话令人捧腹，关心的话又会让大家都低头思考，被关心的人眼中就会含着当时宋钱领钱时的那种泪光，然后包五又快速地转移开话题，或者只是一连串响屁放出来，并快速绕着众人跑，说是要驱散味道。
他能玩闹能喝酒，有时天真如孩子，有时深刻如饱经沧桑的老人，他几乎每个人都开了玩笑也都给予了适度的绝不矫情的关心，但对宋钱是例外的，他没有开他的玩笑，甚至也谈不上对他的关心，他只是拍着宋钱的肩膀连连喝下三大口酒，然后竖起大拇指对着已有些昏沉的宋钱说道：“小子长大了，才一个月就酒量见长啊，来，喝。”
这话说得宋钱有些摸不着头脑，酒量见长的话纯粹是扯淡，他们这是第一次喝酒，他的酒量是多少，根本就不是包五见过的。
但他还是没反对，只当他是说了一通醉话。
老实巴交的一群人中，也免不了有那些能玩能闹的，在包五的带领下，划拳的，唱山歌喝酒的，讲笑话的等等游戏轮番上演，锅里的汤没了，管伙食的大妈会加上一些开水和盐，鱼肉没了，大妈又会将剩下的猪肉和豆腐加进去一些，后来包五就让大妈先回去休息，他们自己加水，自己加肉加豆腐。
宋钱是第一次过这样的集体活动，在夜晚安静下来的大工地上，就和那么一帮忙活了一天灰头土脸的人，他一开始还不是很适应，后来就慢慢习惯了，老王也好，小张也好，老孙小李也好，都没有将他当做外人，也没有将一起吃饭的任何人当做外人，他们就像一帮亲生兄弟，围着桌子和大锅，在诉说着各自的过去和未来。
宋钱在半醉半醒之间发现，这个包五的确不简单，他竟然能令那么一帮几乎是属于顶尖位置的受益人就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直到听到老王和小张等人向他诉说了关于包五的更多一些的事情后，他对包五这个泥腿子的敬佩就越加增加了几分。
“我儿子得绝症的时候，我只跟着他干了一个月，但他给了我一年的工钱，好号召大家给我捐款，之后儿子的病总算治好了，但他一直没提过还钱的事情，只是每个月会在我的工资里面扣上几百元，扣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我欠他的钱都还没还完，我对他就是一个字，服。”老王喘着酒气，说到最后还不忘竖起大拇指，这番话，也许他已经对不少人说过，但再次说起来时，依然没有半点腻味的感觉。
“我是高考落榜之后跟五个一起干活的，那时候我啥都不会，也跟宋钱你一样，而且我还身体单薄，干重体力或简直就像要命，但那时我父母都生病躺在床上，我的情况，比老王哥那时也好不了多少，姐姐要照顾父母，能借钱的亲戚和朋友都找遍了，也都找怕了，一开始人家还可怜可怜我们姐弟俩，给个三百五百的进行周转，后来直接不提钱的事情，一提人家就推说还有事情，直接连门都不让进，直到遇到五哥，当我把自己的情况给他说了之后，他二话没说，就给我预支了半年的工钱，我实在不好意思说我自己干不下去，咬着牙拼命干，这就是我唯一能报恩的方式啊。”
宋钱听得心一阵暖和，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整天脏话漫天的包五，竟然还有这样善良和仗义的一面。
后来，宋钱听老王半醉着说道：“小宋啊，五哥为什么会要你，你自己其实都不是很清楚，他无意中给我提了一嘴，说你小子像他，年轻是后也倔强，也不求人，就冲你这点脾气，哪怕你一天活不干，他也照样给你钱上学。”
宋钱大张着嘴巴，这有些玄幻，和他已经慢慢见识到的社会的现实很不一样。
只听老王几乎闭上眼睛说道：“五哥是个靠得住的，只要跟着他，就算有天大的事，他也不会扔下你不管。”
领袖的力量，在很早的时候宋钱就已经在树上看到过，领袖所应该具有的素质和品格，他也已经烂熟于胸，但当他在包五的身上看到这个小小的团队竟然能那样发自真诚地对待自己的头时，他还是禁不住内心颤动了一下：他只是一个初中都没好好上完的农村娃，凭什么他可以做到？
当他看到正窝在简易板房内的折叠沙发上打着呼噜的天真的脸时，他明白了，善良，发自内心的善良，那就是他之所以能够吸引到这些人并将他们留下的原因。
第十八章 回家
从林州市区到山花县溪水镇平阳村的家里，要坐上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客车，加上等车时间的话，需要大概两个小时左右。
宋钱星期天上的是早班，早班是从凌晨三点开始，到上午十一点结束，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工地上找到无人的地方，打开水龙头就随便洗了个凉水澡，顺便将做工的衣服洗干净挂起来，然后就拿上请食堂大妈帮自己买的猪肉、鸡蛋、大米、菜油等等出了工地，坐上郊区通往市区的公交车，然后进车站买好车票，等到十几分钟以后上车。
他插上耳机，手中的复读机是初中时候父母给他买下的，放上一盒朴树的磁带，就可以听上差不多半个小时，事实上，此时需要睡觉的他，音乐不过是遮盖噪音的另一层声音而已，他在车子启动两分钟后，就用双腿夹着一大袋买回家的食物睡着了。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
随着那阵熟悉的歌声，他在睡眠中进入了一个淡淡的甜甜的梦境中，那里只有他和林语两人，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天边的夕阳。
师傅提醒平阳村到了的时候，他的手表的闹钟也刚刚响过，他提上大袋子下车，从村口往家里赶。
尽管因为昨晚的酒和半夜开始做工的缘故，身体还是有那么一阵疲乏，但也许是刚才的梦境太甜，也许是自己在两分钟之后就进入了深度睡眠，加上刚才在公交车上睡过的二十几分钟，身体尽管疲乏，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许，还有一层原因就是，自己手中沉甸甸的袋子，以及口袋中装着的交完自己学费之后还剩下的差不多三千块钱。
回到家里的时候，爷爷正在生火，那个有些锈迹的铁炉子内冒出银灰色的烟雾，宋月并不在楼下，一问爷爷奶奶，才知道她在小楼上看书。
爷爷奶奶看到已经好久没有回家的孙子，脸上本来很阴郁的神色一下子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激动的欢笑声和问候声。
“你姐给你生活费了没啊？在学校吃得饱吃不饱啊？学习不要太拼命了晚上要早些睡觉……”
奶奶拉着他的手说了半天，宋月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下楼来了，就坐在宋钱的对面。
宋钱接过爷爷手中的木柴和火钳，帮爷爷把火烧燃，然后把米饭煮上，将买来的猪肉鸡蛋等都给爷爷奶奶说了，放进柜子，还笑着说晚上由他做大厨，做一顿好吃的。
忙完那一切后，他把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宋月叫上楼去，从口袋内掏出钱来，给了宋月五百，宋月看到钱的那一刹，双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哪里来的钱？”宋月的话语有些冰冷，和只是初二的她的年纪所能说出的话的口气不是很相称。
“抢的，拿着。”宋钱将钱放在她手上。
宋月看到，她的哥哥原本白净的双手，此时竟然满是老茧，而且黑黢黢的就如在白纸上洒下了一沉浓浓的墨汁。
“你究竟是干什么挣的钱？”宋月还是问出了口，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因为她此时也闻到了宋星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浓烈的刚劲混凝土的味道，“工地？”宋月几乎是吼出来的。
“嘘……”宋钱急忙对着她做了噤声手势，接着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让爷爷奶奶知道，记住了。”
宋月的学费是每半个学期交一次，一次是二百五十元，宋钱给了她五百，交完学费之后，宋月还有二百五十元的生活费，按照初中学生的生活标准，每周的生活费大概也就是三十元左右，如果节省些的话，二十五元也差不多可以。
“省着些花，但实在需要用的时候，也一定不要省，一定要吃饱，我现在能靠自己挣钱，今后的生活问题和学习问题，你都不用担心，专心去读书就可以了。”宋钱有几分得意，他本想对自己的妹妹细细诉说自己到工地的一些细节，他并不想再她的面前卖苦卖惨，他已经想好自己要给她说的，一定都是那些轻松的或者搞笑的，但妹妹宋月的一句话却将他所有的热情都打回去了。
“那是我应该得的。”宋月冷冷地说了一句，之后，她气喘吁吁地看着宋钱，似乎正等待着也许比明白她话中意思的宋钱向自己再次发问。
“宋月，你的话，我不明白。”一向很少和妹妹沟通的宋钱，真就发问了，他本来想以现在已经长大了能挣钱了能照顾妹妹了的哥哥的身份和妹妹多一些沟通，让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不至于会发展到像和宋星那样，但他才开始，似乎就已经被宋月拒绝了。
“父母原来给了你太多，爷爷奶奶也给了你太多，那些给你的精神的和物资的东西中，有很多是属于我和姐姐宋星的，宋星不争，她自己放弃了自己，那是她自己愚蠢，但我不会，我不会放弃读书的机会，我不会放弃以后有能耐了要远远地离开这个家的机会，我不会放弃你将原来那些本应该由我得到的东西还给我的机会……”宋月滔滔不绝，语声不大，她不想让爷爷奶奶知道她们正在争论，但她的思路很清晰，话语很是准确，宋钱几乎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妹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令他感到内心受伤之余，却又感到震惊。
“你这是恨我吗？”宋钱总结了一下宋月的话，“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原来对我太偏心，这我知道，但他们也没有完全不管你啊，况且，现在，他们都不在家，我也已经要挑起做大哥的担子，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面对难关，一起闯出去，而不是这时候搞分裂，来清算父母和祖父母的不是，你觉得呢？”
宋钱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很温柔也很动人了，宋月应该会感动，然后放下自己的负面情绪，和他这位哥哥一起面对未来的生活。
但宋钱将宋月和宋星同等看待了，宋星是宋星，可以没心没肺过去的一切都会因为眼前的一颗甜枣而忘记，但宋月不是，她是记仇的，而且，她的心里有一本计算着各种失去和得到的账本，在那本账本中，就有宋钱和她之间谁欠了谁多少的账。
第十九章 宋月的账本
宋月的账本分为两个部分，一本是实体的笔记本，那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像是日记一样的文字和数字，另一本就在自己心中，有些她不愿意写下来的，或者是还没有清理出具体的事项的那些，她就将之放在心里的账本上。
宋钱和她之间的账，就分别被记在了笔记本和心里的账本上，过去那些她已经理清楚了的，诸如父母让她洗碗的那些事情，而每次她将宋钱拉上但被父亲宋义大声斥责的事，她和宋钱吵架的时候，奶奶拉着她教训一顿却护住哥哥的时候，这些事她都认真记下。
而现在这下，宋钱将五百块钱给了她的事，她已经在心里先扣除了一部分宋钱欠她的债务，她也决定，这笔账，她会很快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所以，在宋钱说完一番动情的话后，宋月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欠我的债务中少了五百元，放心，我会记住的。”
这句莫名其妙的回答，令宋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记住，只要你……”
他的话没说完，宋月就打断了他：“你欠我的还有很多，这五百元，连零头也算不上。”
如果说宋钱之前还不明白宋月话中意思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宋月对他没有半点感激，他们之间只有仇恨，而且是在他不知不觉之间或者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宋月就在心中种下了对他的仇恨，不仅仅是对他的仇恨，还有对爷爷奶奶和父母的仇恨，只有宋星作为和她同病相怜的人，或许才不会令她产生仇恨。
“你对我们，就只有这种仇恨的感情？没有半点亲情？”宋钱刚才还有些激动的心情现在已经完全冷却了。
“亲情？难道他们对我有吗？”宋月冷笑，“你知道爷爷在之前每周给我的生活费是多少钱吗？”
宋钱摇头，他的确不知道，在父母进去之后直到自己将眼下的这五百元给她的这段时间，她的生活费是如何解决的，他只当她那边可以从家里带饭和带菜，所以生活应该不需要额外的费用，因为她所在的初中，距离家里是很近的，走路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但他不清楚的是，家里只有蔬菜，甚至连咸菜之类能够长期保存的食物都没有，所以，宋月就只能给爷爷要生活费，到学校买上一两个最简单最便宜的菜。
“两块钱，两块钱做一周的生活费，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宋月看着沉默不言的宋钱，继续压低声音却撕心裂肺地说道，“最便宜的菜都要五毛钱一个，两块钱，哪怕我每顿只打一个菜，也就只够两天，你知道这段每周只有两块钱的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
宋月说到这里时，已经哭成了泪人，她那年少的双眸中，闪动着宋钱之前从未看到过的悲哀和愤怒。
宋钱掏出纸巾递给她一张，宋月接过纸巾，抽咽了好一阵之后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我知道，其实你现在完全可以对我视而不见，你可以不管我读书，甚至不管我的死活，但我还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会认为我是愚蠢的，但我还是要跟你把话说清楚。”
宋月所说的，宋钱没想过，至少到此时为止，他也没想过会不管自己的妹妹，但当宋月自己说出这种可能性时，他其实也很好奇，如果自己真的选择对她不管不顾，在这种情况下，她会采取哪种应对措施。
“你要相信，我从来就没想过会不管你，就算我自己不念书了，我也肯定会优先考虑让你念下去。”宋钱轻声说道，他知道，宋月一定会接着自己的话将她自己的应对措施说出来。
但宋月只是抬头略微看了看他，然后又换上那种倔强的眼神说道：“那样的话，你欠我的就有多了，因为还有利息存在，而且，还有巨大的机会成本，我也会一并算在你的身上。”
宋钱其实是想笑的，听着那小模小样妹妹将这些深沉的话说出来，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只有十四岁的妹妹。
“但是你就这样一直等待着我去良心发现？然后再慢慢还那些你认为我欠你的债？”
“当然不是，我会靠自己，靠自己继续念书，至少会在今后可能的情况下完成学业，我要过得很好，好到今后让你都嫉妒我，然后，我再向你说明一切，看你愿不愿意归还你欠我的那些你可能已经还不清的债。”宋月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她似乎已经憋在心中很久了，现在能够一下子说完，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如果我这一辈子都耍无赖不还呢？”宋钱在那一刹那是想要戏弄戏弄自己的妹妹的。
宋月却丝毫也不惊慌，她冷笑了几下，成熟的表情和语气，令宋钱都有些感到发毛，“那样的话，就算下辈子，我也会缠着你，直到你还清为止。”
这句话就把宋钱给逗笑了，“合着你下辈子还想做我妹妹呢？”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人有生死轮回，这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并不代表不存在，我相信，只要是债，无论到多久，都一定要还清，就像宇宙中的任何一个物体，终究都会回复到平衡的状态，否则就一直会保持运动下去，当一切都终结时，肯定是最本源的也是最平衡的那种状态。”
宋月说得很认真，她的这套理论，宋钱有不赞同的地方，但他不想继续和年少的妹妹争论下去，那样的话，这一场讨论将会无休无止，他站起身来，装作很诚恳的样子对宋月鞠下躬去，“宋月妹妹，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还你的债，如果有一天还清了，请你务必告诉我一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做一对没有债务关系的兄妹了，好吗？”
他的动作和言语越是认真，宋月看起来就越是觉得他是在故意滑稽，但她却也并不在乎，只淡淡说道：“不管你怎么看待我今天给你说的，但我会一直坚持自己的这种想法，我的账本，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第二十章 裂纹
和宋月结束了谈话之后，宋钱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尽管自有记忆开始，爷爷奶奶和父母都将自己视为珍宝，就像自己的祖爷爷祖奶奶和爷爷奶奶当年也将自己的父亲宋义视为珍宝那般，他们都是两代之中唯一的男孩，他们的受宠，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至少在这个家庭中是这样。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家庭是和谐的美满的，就算当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被父亲和母亲呵斥着轮流洗碗和打扫卫生，而自己只需要在姐姐和妹妹干活的时候不捣乱即可，那时候他没觉得，自己和姐姐妹妹的关系会被因为这些事情而产生隔阂，他以为，姐姐和妹妹会干活，他们干活多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妥。
爷爷奶奶在许多言行举止上都会偏向自己，对姐姐和妹妹就没有那种独特的呵护，这些他当时也微微觉得不妥，但他没有料想到，这些他自己认为不过小孩子时期的不懂事，竟然会令他和妹妹宋月之间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情感裂纹，尽管这些裂纹他知道今天才从宋月口中听到。
那么，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姑妈之间，是否也存在这样的裂纹呢？自己和姐姐宋星之间，是否也一样有着这种裂纹呢？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绝不仅仅是给家里人提供经济上的支援，那些情感上的裂纹，他和她们之间的，以及爷爷奶奶、父母和姑妈们以及姐姐和妹妹之间的，他都很有必要要尽自己的力量去进行缝合，因为，那些裂纹的制造者，或者说罪魁祸首，其实是父亲和他两个人，上一代之间的裂纹，他可以作为父亲的协助者去进行缝合，但他和姐姐妹妹这代人之间的，就只能靠他自己。
他一边和爷爷奶奶说着话，一边学着工地食堂大妈炒菜的方式，很快就炒好了青椒肉丝和西红柿鸡蛋，还炒了土豆丝和蒜泥白菜，他将饭菜都端上桌子时，爷爷奶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奶奶又大声斥责了几句宋月，说她看着哥哥在忙，也不知道去帮上一把，就知道在楼上看书，女孩子看那么多书以后还不是要嫁人做家务养孩子。
宋钱急忙说了几句话帮助解围，奶奶因为看到孙子回家十分高兴，似乎也不愿意再去纠结宋月的事情。
宋月脸上的表情很是平淡，似乎对于奶奶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她的内心根本就不会升起哪怕一丝波澜。
她很快就吃完饭，给爷爷奶奶说晚上还有自习，现在就得走之后，完全不在意爷爷奶奶接下来说的是什么话，就上楼背上自己的书包，走出门去。
宋钱在她出门之后，从厨房拿着一个罐头瓶子追了出去，“这是我学着炒的花生肉，你可以试试，炒得比较干，可以放一周没问题。”
宋月接过罐头瓶，双眼顿时有些湿润，她急忙转过头去，说了声“你自己保重”，就转身跑了，跑出好几十米后，她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宋钱喊道：“宋钱，你欠我的还远远没有还完，你一定要继续还下去。”
宋钱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放心吧，我一定会的。”
回到家中又和爷爷奶奶聊了一阵，将剩下的猪肉都炒好放进碗柜，并嘱托好爷爷奶奶不要吃剩饭剩菜，拉拉杂杂一大堆讲完之后，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六点，最后一班车是六点半，他是时候要出门了。
爷爷奶奶看着自己的孙子要走，和之前看到宋月要走的表现很不相同，爷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要送他到村口，奶奶的双腿已经很难直立，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站立，她都会感到难受，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双手一直都在抹眼泪，“钱不够用了就找宋星，她是你姐，她会帮你的。”
宋钱连连答应，并将五百元递给了爷爷，说是姐姐宋星给他们的生活费，爷爷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五张钞票，眼神中满是复杂。
他背上来时的书包，到村口等了十几分钟，班车准时到来，他上车买了车票，找到靠窗的位置，插上耳机，看着路边不停向后退去的风景，大脑中不断闪现着爷爷奶奶还有宋月的脸。
回到学校后，他很利索地收拾好课本，到了教室内坐下，用最快的速度将周末的作业全部做完，又快速地将自己领到工钱并回家见了爷爷奶奶和妹妹的消息都写在信纸上，他要让林语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可以照顾家里的男子汉了。
说实话，他并非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林语对自己高看一眼，他不过是在找这个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倾听一下自己的心声而已，在信的末尾，他也大概写了一下，关于宋月所说的那个账本的事情，他很困惑，妹妹对自己的那深深的裂缝，究竟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被缝合。
晚自习的铃声在十点半时响起，他回到寝室，用最快的速度将冲凉，然后就躺到床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和书本，开始复习那些他自己已经标记过的没记住的和不理解的知识。
他为自己总结的那句学习的箴言感到自豪，“把没记住的都记住，把没弄懂的都弄懂”，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学习的天才，至少是学习理论上的天才，他就在这种简单道理的指引下，专心将那些标注过的知识一个个地翻看，搞懂的记住的，他就会将原来的标记划掉，然后在旁边打上一个勾。
同寝室的都是学习卖力的人，大多数人都会打着手电筒学到凌晨两点甚至三点，偶尔会有人说上一句笑话，但大家都把时间控制得很好，聊天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十分钟，甚至有一个专门计时的同学，他会在十分钟时进行及时预警，然后大家就都自觉地闭嘴，哪怕是正说得兴高采烈的人，也会用手在嘴上做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今天的讨论告一段落，第二天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再继续。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环境，所以，宋钱的学习几乎没有因为到工地打工而受到影响，当然，这还要得益于他能在倒床之后一分钟之内进入睡眠，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趴在桌子上也是一样的效果，而且，他的注意力能高度集中，这就令他的上课效率和自学效率都很高，他自己总结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的脑子太单边，只能进行单向运动，所以不容易受到其他事情的影响。
第二十一章 补课
时光荏苒，岁月在真实和迷糊中如梦似幻地走过了七个年头，此时的宋钱，工作日的白天和周末的晚上依旧在工地上跟着包五挥汗如雨，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的白天就在补习机构给高中的学生补习数学。
他补习的诀窍和是他自己学习诀窍的发展，“把记不住的让学生记住，把搞不懂的让学生搞懂”，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他从测验的试卷上看出学生的薄弱环节，然后会针对性地讲解那些学生记不住和没搞懂的知识。
他发现学生记不住和搞不懂知识点的能力，和发现曾经的自己记不住搞不懂知识点的能力都同样强大，而且，他针对性的讲解能力和针对性的学习能力也同样强大，正是在这两个强大的支撑下，他从一名没有任何教学经验的大学毕业生，一跃成为这家林州市补习机构的金牌老师，而时间仅仅用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他所教的学生进步最快，学生和家长对他的赞扬也最多，那些被介绍来补课的学生，都会指名要上宋钱老师那个班。
“补王”这个称号，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何人之口传出，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在补习机构和补习学生以及未参加补习的学生之间流传。
补习机构的负责人秦无恙知道他改不了要去工地上做苦力的习惯，多次表示要给他加工资并且也的确兑现了诺言，但宋钱认为，那不是钱的事情，做工是他生活甚至是人生能够平衡的一部分，如果没有那部分的存在，他补习的诀窍也就荡然无存。
对他很是玄乎的解释，秦无恙十分怀疑，但多次劝诫的效果都是一样，多次得到的理由也是一样，在宋钱没有想要跳槽或者辞职也没有影响到补习教学的情况下，老秦也只能默默接受这个玄乎的解释。
他现在已经不差钱，至少，在满足自己较高质量的生活并满足家中爷爷生活以及妹妹读书和生活方面，他已经没有丝毫压力，他的积蓄，甚至已经可以在房价不断上涨的林州市买下一套大房子，他也正有这种打算，但为了预防家中突然到来的变故，就像奶奶过世那样的事情，他还是决定再存下一年左右的钱，毕业两年买房，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收入表现了。
但对于买车这一项，他却是很坚决也很果断的，他买下的车，是和包五所开的一样的五菱宏光面包车，经济适用耐用还空间大，这是能满足拉人拉货等日常需求的车辆。
从包五的工地上下班以后，他开上自己的车赶往补习机构，对于备课的事情，他一直都在进行，却又似乎从未看到过他认真备课的过程，他这是从宋月的账本上得到的启示，他的记忆力也很好，他能准确地记住，哪天的哪个班级哪位学生的那两个“记不住”“搞不懂”的弊端，并在讲解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让学生听到自己的重复或者分析。
因此，他几乎是可以从工地无缝连接地进行课堂教学，而且学生丝毫也不会感觉到宋钱老师准备得不充分，相反，每一堂这样无缝连接的课，学生都会在课后表示，收获了很多，学到了很多，还好今天没有逃课，否则，那些没记住的也许这辈子都记不住，那些没搞懂的也许这辈子都搞不懂。
他在补习机构是独来独往的人，和任何人都会很客气地打招呼，有讨论的时候他很少发言，总是听那些业内前辈们滔滔不绝地兜售自己的多年教学经验，除了秦无恙会不时走到他上课的班级门口听上几分钟，并在结束下课的时候会客气地请他到办公室坐坐，喝上一杯茶以外，他和其他老师同事的交流几乎没有。
今天上课时，他的大脑中暂时将奶奶过世的悲痛藏下，事实上这在白天就已经开始了，重体力活是能让人的身体和心理都出于紧绷状态并暂时忘却身后身旁的不幸遭遇的，上课的时候也是一样，至少对宋钱来说就是如此，他不苟言笑的日常此时会得到戏剧性的扭转，他会和颜悦色地和学生交流，然后仔细聆听学生的问题，他就如一个兄长，在认真对待着自己弟弟妹妹的学习。
下课铃声响起后，学生们都热情都给他说了再见，有两个学生有小问题要请教，他很耐心却又很有效率地帮他们迅速解答。
朝着门外走去的时候，奶奶过世时的种种悲哀的情绪又萦绕心间，一分钟之内就可以进入睡眠的他，今天多半又要出现异常表现了，昨天，想到昨天，他就很自然地想起那个说他看起来很疲惫需要休息的似曾相识的姑娘。
“今天不可能再去找她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用出声的语言提醒自己。
“宋老师。”秦无恙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他一贯的招牌式微笑，“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得还顺利吧？”
“嗯，”宋钱点头，并报以一个无奈的礼貌的笑，“让您费心了，都挺顺利的。”
“那天只是匆匆赶去了一趟，也没能留下来帮忙，你不要介意啊，你也知道，这边一直都很忙，我不在了不行。”老秦有些抱歉。
“没关系，您太客气了，您能去看一趟，我感激不敬，本来打算今天请大伙吃饭表示感谢的，但今天第一天开工，我看不如就明天吧。”宋钱的话倒也是发自真心，以他在补习机构的时间和资历，秦无恙能亲自赶去一趟，并将消息告诉了补习机构的所有老师，甚至还做了一些动员，让老师们都安心上课，只由一位没课的老师陪同他一起去拜祭奶奶，那已经是令他十分感动的事情。
“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不论工作上还是生活上的，都尽管开口，能帮忙的，我一定不会推辞。”
“谢谢您！”
“好，看你忙了一天，也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宋钱告辞，转身离开，到车库开上自己的车，就往出租屋开去。
第二十二章 是你
他所租下的房子，是林州市城中村的农民自建房，说是农民，其实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农民，因为多少年来，房东张芸阿姨和她的丈夫就已经不干活了。
房子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很小，好在一应俱全，什么设备都不缺，张芸阿姨的老公原来就是搞建筑设计的，买下这块相对独立的宅基地建成四层高的小楼，就是为了二人养老用的。
张芸所住的是连着出租房的另一片四层的楼房，背面的四层楼，每层有两套，四楼的屋顶很开阔，有差不多五十个平方。
因为房子是修建在山顶，所以，站在楼顶，可以俯瞰小半个林州市的城区风景。
每层楼之间都有铁门隔开，楼梯是公用，每层的租户在租下房子的时候，都会拿到三把钥匙，一把是进入小楼的大门钥匙，第二把是进入楼层的钥匙，第三把才是打开自己房门的钥匙。
宋钱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四楼那个巨大的屋顶的，因为保险的问题，也因为公平的问题，只有四楼的租户才能上到楼顶，为此，在租房的时候，张芸已经明确表示过，四楼的价钱要比其他楼层的高上那么一些。
因为只是象征性的高上那么一点，在宋钱的承受范围之内，事实上，比起租用林州同样地段的商品房，这里已经是白菜价了，所以，他就选择了住四楼一号房。
二号房的房客他一直都没见过，只是偶尔的时候会听到有人开门关门的声音，从脚步声判断，应该是女人，因为经常听到开门声响起之前或者关门声响起之后，就能听到一阵高跟皮鞋踩踏地面的声音。
他也不想关心这个，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一开始租这个地方，就是考察过也深思熟虑过甚至还进行了简单的实验，证明这地方是隔音比较好而且比较清静的，他才很果断地将租金交给了房东。
将车停在楼下，打开大门又打开了楼层门再打开房门，他本已有些疲惫，但洗漱好之后躺在床上，心里想着要将所有事情都清除掉，并如从前一样在一分钟之内进入睡眠，但他失败了，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他还是没有要睡的意思。
他爬起身来，穿好衣服，拿上一罐啤酒，将门锁好后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夜风有些凉，进进入天台，风就更大了些，天台是没有任何杂物的地方，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方圆五十米的范围内的大片空旷。
但他走上去时，因为有些迷糊，竟然没发现，此时的天台上，竟然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正对着东方，看着天上的星星愣神，他就走向了西方，举目眺望林州市的夜景。
“唉……”
“唉……”
两声长叹同时响起，两人同时转身，也同时回头。
“你是谁？！！！”
距离大概只有十几米，在昏暗的星光之下，两人同时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宋钱能看清，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女人，那头长发和那道有些熟悉的动听的女人嗓音。
“我是四楼的住户。”
两人的声音再次同时响起。
“哦……”
“我是一号房的。”
“我是二号房的。”
“对不起，没吓到你吧？”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似乎是应该首先表明自己的无害性的，“我睡不着，所以到天台喝杯啤酒，刚才没看到你，真不好意思。”
女人听宋钱如此说，放下心来，只要是这里的住户，那就相对安全多了，“没关系，刚才我也没看到你。”
两人此时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说了几句，似乎已经确认了对方都是无害的，因此，也就慢慢走近了。
“是你？！！！”
“是你？！！！”
两人完全看清对方时的诧异，相比于刚才听到同样的叹息声时还要吃惊。
“崔燕？”宋钱拿着啤酒罐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罐子中的啤酒因为摇晃而发出了小声的震荡。
“天啊，不过才一天的时间，我居然能遇到你。”崔燕似乎也对眼前的宋钱感到莫名的惊喜。
“难道真的是缘分？”宋钱轻声问了一句，这句可深可浅的玩笑，他自己感觉对崔燕是无害的。
“一定是，我刚才看到流星，还说今天一定会在梦中遇到令自己惊喜的事情，还真的是，只是并不在梦中。”崔燕说完，星光照耀着的脸上，隐隐显出了几分宋钱昨天才见过的那种娇羞之下的红晕。
“惊喜？”宋钱重复了一下崔燕所用的那个词。
崔燕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用词，似乎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不是很妥当，尽管他们在昨天曾半开玩笑地说了一通关于缘分和再相见的话。
见崔燕有些尴尬，宋钱急忙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现在请你喝杯啤酒表达我的惊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崔燕凝神看了他几眼，似乎再确认和他喝酒是不是妥当的安全的，从他的双眸中，她再次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种疲惫和淡淡的忧郁，“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
“稍等一下。”宋钱微笑，转身走下楼去，很快就将一罐啤酒拿了上来，当着崔燕的面打开之后，递给她。
对这个小小的举动，崔燕很是欣慰地笑了，她道谢着接过啤酒，“那边的星星很好看。”她说着，已经转身走向东方。
宋钱缓步跟了过去，举目望向夜空，繁星在天空眨着眼睛，像一个个小小的美丽的精灵，他喝下一口啤酒，不知道是否准确，却还是低声赞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尽管是在山区，但我始终向往着那种广袤无垠的自由自在。”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之后，又对着啤酒罐子喝下一口，接着掏出香烟，礼貌地问了崔燕一句，崔燕接过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稍微用力吸了一口，香烟的亮光在一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十分动人。
“是啊，平野，大江，星光，月亮，多美的意境，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到。”崔燕悠悠说道，说完又是一阵叹息。
那叹息并非矫揉造作，宋钱听得出来，那是一个人满是绝望和无奈之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曾经的他也有过。
第二十三章 崔燕
“我记得你上次好像说过，是要救人，究竟是要救谁？”宋钱轻声问道。
他这句话是有根据的，当然，根据不是崔燕要救人的事，而是崔燕上次说的如果有缘再见的话，再告诉他关于救人的事情。
崔燕似乎也想起来了，摇头笑了笑，“你说上次，听起来时间好久远，但其实也不过是昨天，准确地说是差不多今天凌晨的事。”
宋钱略略皱眉，可不是吗？也就只是二十几个小时之前。
“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你不是坏人，也愿意和你说些平时不想对人说的话，是不是好奇怪？”崔燕放下啤酒，将手中拿着的烟又抽了一口。
“是吗？如果我说我自己也是这种感觉，不知道你会不会认为我这人轻浮，是想要和你套近乎？”宋钱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很远，她能看清楚他那灼热的眼神正透着很真诚的光。
“当然不会，昨天，哦，不，今天凌晨，我见到你第一次的时候，我几乎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独特的客人，没有毛手毛脚，只是睡了一个好觉之后就要给钱，言语之间也没有半点轻蔑或者高高在上，这些，都是我选择信任你的理由，至少，三年以来，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崔燕也很认真，而且说话的时候双眼一直都正视着宋钱，似乎再表明自己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吗？”宋钱拿起啤酒，和她的啤酒罐子碰了一下，“你是多久到二号房的？”
“差不多有两年了，原来是在学校附近，但因为距离医院太远，所以就搬过来了，你呢？原来我一直都没见过你，你该不是最近才来的吧？”
“我来这里已经有近一年了，大学毕业之后就来的，这边空气好，清静，很适合我这样的人住。”
“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崔燕轻声笑了起来。
“喜欢安静的人，我想大概是这样的，我一直都挺喜欢安静。”宋钱做思考状。
“对了，大学毕业能找到的工作应该不错吧？”崔燕看着星空，将啤酒罐放下，夜风撩起她的秀发，一阵香味快速地掠过宋钱鼻尖，他感到大脑一阵清爽。
“只是打工的而已，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的其中一份工作就是在工地上干活，是做苦力的那种，不是做什么管理或者技术之类的那种，今天白天就是这样。”宋钱尽量解释清楚自己工作的事情，当然，细节的问题太多了，一下子也说不完。
他没有想过要对她隐瞒些什么，甚至是最隐秘的事情，他觉得就这样对她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他也能感觉得出，崔燕对他也是一样的感觉，似乎也没有保留也不需要保留。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就是对一个陌生姑娘而已，而且是一个自己已经知道身份的姑娘，但就如当初和林语开始通信时一般，那种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一见面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整天，当然，他和林语是用书信的方式，也不会没完没了地写下去，但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却感觉要说的话永远都没有说完也永远都不可能说完。
“除做苦力之外的另外一部分工作呢？”崔燕似乎对另外的那部分比较感兴趣。
“在补习机构做数学老师。”
“嗯，有文有武，而且相对都比较自由，是两份好工作。”她竖起大拇指，话语缓慢，是真心的赞扬。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为了生活而已。”宋钱显然并没有多少得意，“那你呢？三年之前，你做什么？”
崔燕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坚定了决心，的确，她的心中，也是不想对他隐瞒什么的，似乎完全没有必要，隐瞒只是多此一举，“三年前，我正在读大一，如果没有辍学的话，今年，我恰好就快毕业了。”
宋钱并没有感到很奇怪，他自己也经历过差不多的事，一般都是家庭的变故引起的，或者是自身出现了什么不适合再继续上学的原因，“就是因为救人？”
问出这句话时，他微微感到震惊：自己当年对包五说的那句话，竟然会在这时候就转换成了一个问题。
“对，”崔燕点了点头，“那人就是我妹妹。”
她说完之后喝下一大口啤酒，他能感受到，她话中暗含着某种莫大的悲哀，那种悲哀，是难以言说的，似乎只有身处其中的她才能够感受到。
“妹妹生病了？”他是在没有任何思考的情况下就说出这句话的，感觉有些不妥，但一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崔燕看着他，点了点头，眼眶中闪动着泪光。
她抽泣的声音并不大，宋钱急忙从自己口袋中抽出至今递给她。
“她现在还好吧？”
“还好，现在稳定多了，但还需要继续长时间在医院治疗。”她缓了好一会之后，慢慢地停止了抽泣。
“你是为了她，才去……”宋钱想了解这个问题的真实性，但问出这句话后，他又在内心敲打着自己，这就失在揭人伤疤啊。
崔燕却似不在意，“不错，就是为了妹妹，我实在没办法，才和风尘女打上了等号。”
她说话的方式有些特别，一些不雅的话经过她巧妙的加工以后，会变得截然不同。
“那你现在？”
宋钱却好像并没有学会她的那种变通的表达，所以，他会的只是省略，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去进行补充和变通。
“还是那样，没办法，也只能那样，妹妹那边一直都在急用钱，根本容不得我花时间去打拼，所以，做这个是最快速也最不需要学习的工作。”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因为她对他的绝对的信任，她现在说话的方式和上一次那娇羞的神态很不一样，这令宋钱也感到一阵不解。
“你不介意？”宋钱小心翼翼地问。
“介意能当饭吃？能变成医药费？”崔燕不以为然地回答。
“但是，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宋钱是想说找人包养或者找个有钱的男朋友之类的，也许，就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但那些话太过露骨也太过伤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变通地进行表达。
第二十四章 守护者和被守护者
“我知道你的意思。”崔燕微微低头，随即又抬头仰望星空，此时，一颗流星正坠落到天际，她急忙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祷着什么。
“你也信那个？”宋钱轻声问道，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对，只是对她竟然相信这种已经有些老气的祈祷方式感到好奇。
“如果没有哪怕一丁点形而上的信仰，只怕这残酷的现实会让人活不下去的。”
宋钱不以为然，形而上的信仰也好，形而下的实实在在也罢，只要心中有着某种希望，都能活下去，他自己就是一个明证，而他自己所信仰的和所践行的，就是那些实实在在的形而下的实践。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看了看她，接着将目光投向了有些虚幻的星空。
“还是说说你刚才的问题吧，”崔燕将自己的思路折回来，继续道，“我一直都将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守护者，另一类是守护者，守护者和被守护者的身份是可以互换的，守护者可以很轻易地找到自己的被守护者，但被守护者却不能，除非被守护者首先发现，否则被守护者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的守护者身在何方。”
“很有意思的分类方法。”宋钱赞了一句，然后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弟弟是被守护者，他的守护者就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被守护者，她的守护者，就是她现在找的那位叔叔，我的妹妹是被守护者，她的守护者，就是我……”她所了一连串的关于守护者和被守护者的实实在在的事例，有些人的名字说出来后，她觉得宋钱未必能理解，就会补充说明。
当她说完了一大串的事例以后，宋钱在心中已经慢慢地认同起她的说法来，初看之下，这种分类方式似乎破洞百出，但仔细想想，却又似乎严丝合缝，自己原来不就是有着好几位守护者的被守护者吗？而现在的自己，不就是自己妹妹宋月的守护者吗？
“你可能会觉得我有些发傻，这种分类方式也有些愚蠢和好笑，但这的确就是我观察到的关于人的一个秘密。”崔燕满不在乎地说道，似乎宋钱信或者不信，她都无所谓，她说这些，不过是想要引出下一个问题而已。
“不，真的，我真心觉得你这种分类方式很特别很有趣，而且也很有道理。”宋钱真心赞叹道，还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要将自己发自内心的性质通过动作和语言一起表达出来。
“被人包养，就是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中的一部分，那不是守护和被守护，是一种赤裸裸的灵魂和身体的践踏，是一种要将女人私有化和商品化的最为卑鄙的行径。”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宋钱还是听出了无限的愤怒和无尽的讽刺，“这比不得我现在这样的状态，至少，在尊严上，我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听到问题的答案，宋钱全身都不自觉地震动了一下，这种逻辑，和她所说的守护者和被守护者一般，乍听起来很是没有道理，但听她说完并细细一想，她的观点是很能令人心服口服的，至少以他自己的判断是这样的。
“所以，为了自己的尊严，你拒绝了所有想要私有化和商品化你的那些人，而选择了现在的状态？”宋钱接着她的话说的，但说完之后又觉得很不对，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种意思……”
“不用那么紧张，我自己会和你说这些，想起来都觉得奇怪，但既然都已经说出口了，我就不在意了，你也不用一直都惦记着我的身份，所以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她倒显得很轻松，第二次见面的两个人，在说话之前只是隐隐感觉到对方是自己似曾相识的人，一番交谈后，感觉彼此就是多年的老友，真没什么可以避讳的。
“那你今天为什么没去？”宋钱听完她的话之后，心中已经较之前更为坦然，也不太因她的职业而小心翼翼，但有些话他还是说不出口。
他能感觉得到，她之所以敞开心扉随意地谈论自己的职业和不分身世，绝不是那种失足女一味买惨，也不是没心没肺破罐子破摔那种肆无忌惮，她的坦诚，只是因为他们之间都存在的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就如当初林语给他说过的，他们似乎在某个时空正在做着最好的朋友，当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在遇见时，根本不需要什么基础，一下子就可以进入那种最好的挚友的状态。
她沉默了好一阵，突然抬起头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很直接地没有顾忌地回答宋钱的问题，“起风了，你明天还要去工地，我看，你还是下去休息吧。”
宋钱纳闷了那么几秒钟，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他尽管不愿意就这样错过了他们第二次见面的聊天，但缘分既然已经来了，而且，她就住在自己隔壁，今后想要说话的机会应该不少，况且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赶到工地，实在不敢耽搁。
他微笑道：“不错，是该下去了，”他顿了一下，话已经到了喉咙处，却一直没能说出来，他想说的是，“如果你真觉得我们就是朋友的话，我想你有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
但他终于没能说出来，毕竟是在短时间之内见过两次面的人，那种挚友般的感觉再强烈，如果就这样快速地掺杂进物质的经济的话题，这种情感是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的。
“谢谢你听我说完我的理论，晚安！”她说完，转身走下楼去，没有要和宋钱结伴走过这一小段路程的意思。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宋钱缓缓地挪动自己的步子，他是要和她保持一种尊重的也是保险的距离，这是为自己着想还是单纯为她着想，宋钱自己也分不清楚。
临近天台门口的时候，宋钱忽然转身看向东方的星空，一颗流星正快速划过天际，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的双手合在一起，心中祈祷道：希望她的情况越来越好。
第二十五章 包五受伤
朝霞总是很迷人，尤其是在路途中慢慢地就看到她悄悄从天际显现出来时的那种状态。
宋钱昨晚睡得很好，原本昨晚和她的谈话是极容易令他想多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越是在这种他理不清的感情困局的面前，而他又最终说服了自己可以用以后的时光去慢慢理清的时候，他反而是容易安眠的。
到工地的时候，包五正大声吆喝着施工队的弟兄们今天要攻下的工程进度。
“老王你今天就给我卯足了劲儿就顶住了承重墙，小李你就给我使劲往老孙那边供料，小张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要保证那大家伙正常运转八个小时……”
他分配任务的方式很简单，下达命令的形式也很特别，只是一句话，他绝不会重复，但那一句话所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每个人都会暗暗将那句话刻在心上。
宋钱尽管晚到了差不多一分钟，不了解整个任务的全貌，但丝毫也不会影响到他自己领到任务。
“宋钱就负责西墙那边的砖块，你一个人要供上那边三个人贴砖的速度。”
包五看到宋钱走了过来，立刻就将最后一项任务布置给他。
施工队的执行力不亚于任何一支军队中的工程兵，他们不只是在质量上可以在林州市的建筑工人中称雄，他们执行命令的坚决、果断和效率也绝对算的算是一流。
大家按照已经领到的任务开始忙碌起来，走路是不存在的，都是小跑着前进，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也就算了，那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大叔们也偏殿屁颠跑向指定位置就位的姿势，看起来就有几分滑稽了。
宋钱是施工队的搬砖和担混凝土能手，那谁任何人都服气的，他接到命令之后，也和其他人一样，像给自己上了发条，立刻在砖堆、混凝土和贴砖师傅之间马不停蹄地奔跑。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各项任务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这和平时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人感到奇怪，也没有任何人感到了额外的负担，这就类似于军队的演习，家常便饭的事情。
中午吃饭加上休息总共是一个小时，时间一到，闹钟和包五的大嗓门同时响起，都起来了，起来撒尿了好干活。
包五连续大喝了几声，施工队快速地从简易板房中涌出来，很快又都分散到各自的岗位上去。
宋钱正担着一担装满混凝土装满的大号泥水桶向西墙处小跑着过去时，只听一声剧烈的喊声响起：“小张小心，啊……”
那声音中气十足，大伙都能听出来，那是包五的喊声。
“五哥，五哥……”
小张的声音充满了夸张的凄厉，他急忙抱住了已经倒在地上的包五。
此时，宋钱一把将肩上的混凝土扔掉，没命似得冲向了小张蹲着的地方。
“五哥，五哥，你怎么了？”宋钱急得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一般。
所有的施工队员都快速地围拢上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问着包五和小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小张是照管搅拌机的，混凝土搅拌机在卸下斗车的时候，吊着斗车的绳索断了，包五是距离小张最近的人，小张那时正转身换空斗车，根本没注意到装满混凝土的斗车就要朝着自己的头顶砸下，包五一看不对，急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将小张扑开，他自己也倒在了地上，那斗车就直直地掉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脚上。
小张将事情的大概说了出来，其实他自己也没完全看清楚，到从包五当时的叫声和扑倒他的动作以及现在的结果看来，整个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有人指责小张：“小张啊小张，你干这个都多久了？还会有这样的疏忽，真是的，要是五哥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小子这辈子还不内疚死？”
“是啊是啊……”
不少人都在气愤地附和。
“得了，你们不要在啰嗦了，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没注意跳远点，这根该死的吊绳，立马找人换下来，不能再出事了。”包五忍者疼痛，在帮已经滴落出眼泪的校长解围。
“五哥，我马上送你到医院。”宋钱此时最关心的，就是包五的伤势。
他已经招呼中人将那辆斗车抬开，然后叫小张跟着自己，立刻送包五到医院。
包五对他的安排没有反对，临走前让老王做现场指挥。、
宋钱和校长分别抬起包五的手脚，将他送到面包车上，宋钱快速打火启动车子，然后一路呼啸着赶往医院。
“小张，不关你的事，记住了，是我自己没注意让人检查吊绳，还差点害了你。”看到一路上始终低头垂泪的小张，包五又将话说了一遍。
“五哥，要是你的脚废了，我就把我自己一只脚打废了。”小张呜咽着说。
“傻小子，打废你的脚，能把老子的脚治好？你要是再有这种想法，你就给我滚蛋。”包五想伸手敲小张的头，一下子动到了痛脚，哎哟一声，又乖乖躺在了座椅上。
“五哥，快到了，你再忍忍。”宋钱此时心急如焚，尽管他不怪小张，他也知道这件事其实就是小张引起的，但包五救下他的兄弟，那几乎是出于本能，所以，不论是谁，他都会救，所以，责任并不完全在小张身上，要怪，最应该怪的就是包五自己，是他自己就喜欢管这帮兄弟的事。
“得了，看你们都急得更新姑爷进洞房一样，不就一点小伤嘛，死不了，也残不了，放心放心。”包五满不在乎地开起了玩笑。
若论大将风度，真正的大将，宋钱没见过，但每次一想到这个词，他的大脑中就会慢慢地盘旋起包五的那种轮廓分明的黝黑的脸来。
“大将，也许就是他这种毛样吧？”宋钱无数次感慨。
“喂，我说宋钱，你这是要送我到北京的医院去看脚啊？”包五发现路线越走越远，忍不住问了一句，“就找附近的随便一家小医院看看就得了，又不是绝症，你还真把我往北京拉啊？”
第二十六章 林州一医
“废话，你这还还是小伤啊？小心残废了嫂子嫌弃你改嫁。”宋钱大声嘟囔了一句，“脚都已经肿得像猪蹄了，一定要去大医院，现在也不堵车，到林州一医。”
“哎，你小子那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跟我一样了，你是大学毕业生，不要一天就跟着我学些坏习惯，还林州一医，我看有个小诊所包上两贴药就不错。”包五脚上的疼痛其实一点也不轻，宋钱说他的脚肿得像猪蹄也不是全无根据，他已经从后视镜看到，包五的那条放着的腿，已经是小腿和大腿差不多一样粗了。
“得得得，你说了算，但是现在去那家医院我说了算。”宋钱知道包五就是嘴皮子硬，其实也是怕花钱，他自己的钱每个月都是给家里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还有老婆，虽然是个大包工头，但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就是偶尔和工友们打打小牌，输赢十几二十块那种。
“是啊五哥，还是去大医院保险点，你的医药费我来出，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沉默了半晌的小张，似乎也意识到了包五对钱的顾虑。
“哟，你小子长能耐了，什么时候我做老板的上个医院还要你掏钱？你他娘的这是长本事了，还不出钱要内疚一辈子？你钱多得发慌啊？滚犊子，还给我充老板？”包五大骂，心中却也是一阵感动。
“五哥，我……”小张还想争取。
“得了，你要是再给我充老板，以后你就不是我兄弟，是我包五的敌人。”包五一句话压了下来，小张顿时不说话了。
“小张，五哥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张嘴还有一屋子的钱，你和他争这个，没必要。”宋钱知道包五的心思，出言替他劝慰小张。
“要觉得内疚，以后干活的时候多长长眼，干活的时候卖力点就行了，小兔崽子一个，还装大老板充愣。”包五继续以他管用的方式骂人，事实上是在劝服人。
小张此时也不再争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哪怕自己害得包五成了全身残废，他也一定不会让自己给他付什么医药费，这就是包五，这也就是他要死心塌地跟着他干活的原因。
“五哥，放心吧，我会的……”小张说到这里，竟然不再避讳，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包五一见这架势，急忙叫宋钱和他一起劝回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说歹说了半天，小张才终于忍住了哭声。
而此时，林州一医也到了。
宋钱将车停好，和小张一齐抬上包五，径直赶往医院的急诊科。
小张负责跟床，宋钱负责办理各种手续，很快，包五就被急诊科的医生接手，送到病房挨着进行各种检查。
宋钱到收费处交钱，林州一医的收费处都集中在几个地方，不是按照科室划分。
还没走到收费窗口，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医生，我求求你了，我真的只有那么多钱了，您先帮我妹妹做化疗，差的那些钱，我一定会想办法交上的。”
宋钱微微回头，就看到了崔燕的左脸，她的脸上挂着泪痕，正跟身前的医生急切地说着。
“医生，当我求你了，真的，我真的目前没有那么多钱，我妹妹还小，她真的不能停止治疗啊……”崔燕有些凄厉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下，宋钱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对不起，崔小姐，这是医院的规定，事实上，我们已经帮你们延期好几次了，这一次，延期的时间已经到了医院规定的极限，我也无能为力。”医生很是坚决，他轻轻甩开了崔燕拉着他的那只手，转手向后走去。
“医生，医生……”崔燕大叫了几声，但医生听而不闻，转眼间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崔燕还在呜咽着哭道：“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没办法了……”
宋钱本想走过去，但他看到，一位女护士已经走到了崔燕身旁，轻声道：“崔小姐，你妹妹叫你。”
崔燕道了一声谢，就转身走了出去，她此时的状态和昨晚的她判若两人，昨天，她在可以谈论关于流星关于守护者和被守护者关于私有化和商品化等哲学范式的问题，现在，才短短的十几个小时而已，她的面容看起来就已经憔悴成那样，精神状态也如已经被抽空了的病人。
宋钱一下子忘记了要给包五交钱的事情，缓步追了上去，紧紧地跟着她。
他想要看看，被崔燕说成是她的被守护者的妹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到了住院部的门口不远处时，看到崔燕用双手抹了几下脸，然后换上了一种强打着精神的笑意，推门走了进去。
透过病房那长长的窗户，宋钱看到，崔燕微笑着坐到了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姑娘身旁，那姑娘面色很是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穿在身上的病服显得很是宽大，衣服的袖口露出两只像鸡爪一般纤细的手，戴着帽子的头上，没有一丝头发丝垂落下来，宋钱猜想，那一定是化疗的巨大副作用导致的结果。
他听不到崔燕和妹妹在说什么，但从两人洋溢着温柔的笑脸上，他能猜到，她们并没有因为钱的事情伤心，她们也许正说着和钱无关的其他的趣事。
宋钱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好像真是在某种时空和自己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要不然，以他的理智，是不会一下子就觉得想要帮她们做些什么的。
他自己的逻辑是，这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作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他所能做的是很有限的，能做到不拖累别人，已经是对别人最大的关切了，就不需要再去额外就做什么英雄了。
因为有了这种逻辑，面对那些沿街乞讨或者跪地乞讨的人，他不厌恶，但至少不会像别人一样向他们的盘子或者碗里扔下一块或者两块钱，他不是舍不得，也不是不愿意有那么一点同情心，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能帮他们一辈子，就算帮了他们这一阵子，今后自己遇不到他们了，或者他们已经不能出门了，他们的问题依然不能解决。
第二十七章 神奇的表哥
和过去遇到的那些人不同是，宋钱此时在面对这两姐妹时，心中就有一种必须要打破自己原则的冲动。
恰在此时，从病房内走出来一位大妈，宋钱急忙闪身在墙壁边上，拿着手中的单子假装在看着什么，只听大妈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还好儿子得的是轻症，要是也像她一样，又没钱，那可真是没办法了。”
宋钱一听这话，似乎说的就是崔燕的妹妹，因为他看到病房内就只有两张床。
他上前几步，走到大妈跟前，微笑着道：“大姐，不好意思，这间病房内住的那位姑娘是我表妹，我想要帮她，但她姐姐，哦，也就是我的大表妹，她什么情况也不给我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谢谢了啊。”
宋钱虽然身着迷彩服，但那迷人的微笑和英俊的面孔，看起来就不像是坏人，果然，大妈看了他几眼，确定他似乎是个好人之后，才叹息了几声之后说道：“那小姑娘啊，得的是急性白血病，在这医院里都已经快三年了，要不是医院一直都在进行急症治疗，可能早就……唉，她也真是苦命，父母都不管，也就只有那个叫崔燕的姐姐管，也不知道崔燕是做什么的，居然能负担这样沉重的医疗费那么久，刚才听医生说，小姑娘的病情又发生了大变化，说要做手术，费用好像很高，我刚才还听到她姐姐崔燕在求医生呢。”
大妈将自己知道的都和盘托出，说完之后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对了，你不是她表哥吗？那么长时间了都不来，你们这些亲戚也真是可以。”
大妈显然发现了问题所在，眼神中满是鄙夷，宋钱已经确认了崔燕所说的话都是真的，至少这位同病房的大妈不会乱说。
他急忙道歉，说自己一直都在外地做工，几年没回家了，也没听家里说过，所以也就不知道。
大妈又唠叨了几句，宋钱一直都微笑着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多。
“那她的主治医生在哪个办公室啊？我想帮她，但我那崔燕表妹倔强得很，就怕她不肯接受，所以，我想找医生拿一下单子，先帮她把费用交上。”宋钱说得很真诚，他自己说完之后都有些惊讶，自己的思路怎么就没跟着自己的理智走，一下子就顺从了感觉，然后就要帮她了呢。
大妈告诉了他崔燕妹妹的主治医生办公室，事实上他也已经在病房的门口看到了崔燕妹妹的名字叫崔莺，也看到了主治医生的姓名，之所以会问上一句办公室，纯粹是不想再继续到处打听，因为包五那边或许现在正急着等自己缴费。
他找到主治医生时，很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表明了自己要给崔莺交手术费的打算。
“医生，不知道她的手术费需要多少？”
“前期可能需要十万，加上后续的观察和小范围的补充手术，大概会在二十万左右。”医生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一边很简洁地将费用问题说给他听。
“那您看，我刚才也说过了，就不想让她知道，我给她交了手术费，您看，要不给我张单子，我悄悄去交可以吧？”宋钱带着温暖的能令人信任的微笑。
医生同意了，看了他足足一分钟，心中也猜想这这人是要做神秘英雄呢还是因为欠了人家什么债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
“好吧，我现在就给你打单子。”
宋钱将自己多年的积蓄就这样一下子交到了医院，交到了崔莺治疗费用的账户内，二十万，以他现在的双份工的情况，要不了一年就能挣回来，只是，就这样帮助素不相识只是和她的姐姐见过两次面的人是不是值得，这个问题他还是在付款的那一刹那犹豫了那么几秒钟，当身后排队缴费的人大声催问究竟要不要交时，他猛然间想到宋月所说的她的账本，他释然地笑了：“也许她上辈子就是我的妹妹，而且也带着一个小账本。”
他交了钱又急忙赶回去找包五，包五的检查已经开始，小张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仿佛里面检查的人就是自己待产的老婆。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主治医生已经到了崔莺的病房，他用很是低沉的男中音对崔燕和崔莺说道：“你们的手术费已经交了，现在，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手术的具体时间。”
听到这个消息时，崔燕一下子懵了，她看着自己的妹妹，妹妹事实上也知道手术费用的事情，她知道，姐姐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了，三年以来，她多有的积蓄都已经花光了，她不愿增加姐姐的负担，刚才，她就在安慰姐姐，说自己其实已经感觉好多了，应该可以回家修养。
崔燕也知道，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妹妹回到家里，能好好照顾她一天，让她走完剩下的日子，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大的极限了。
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将父母以及所有的亲戚都找遍了，但是并没有谁愿意借钱给她，就算是一万两万，大家也都推脱。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昨晚才会跑上天台，在哭诉自己和妹妹可怜的身世。
“医生，手术费交了？”崔燕还是回过了神来，双眼之中透着无尽疑虑。
“是的，是崔莺的表哥交的，但是他也说了，不想让你们知道，不过我想了想，认为还是应该要给你们说清楚。”医生看着崔燕，话语中其实还藏着一些担忧。
“是啊，你那表哥穿一身迷彩服，说自己在外地做工好几年了，一直都没听到消息，一知道你这里需要手术费，马上就赶过来缴费了。”隔壁病房的大妈似乎很喜欢也很庆幸这样的大团圆结局，将之前见到宋钱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表哥？”崔燕和崔莺两姐妹异口同声喊道，她们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懵的，因为她们的表亲中，并没有男孩，只有表姐表妹，连那些稍微远些的母亲那边的亲戚中能称得上是表哥的人也没有。
第二十八章 你喜欢上她了
包五有一种能通过人的眼神判断这个人是否经历过内心挣扎的能力，他的检查已经做完，此时正躺在床上输液。
宋钱已经先让小张回去，由他自己留下来照顾包五，小张一开始打死都不愿意走，说是要看到包五出院了才一起走。
包五刚硬地骂了他一顿软钉子后，小张没办法，只得先行离开。
“说罢，刚才出了什么事？”只剩下宋钱后，包五直接冲着宋钱就问。
宋钱双眼移开他的视线，“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给你交费吗？”
“给我交个费，你还不至于会有这种眼神，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包五老谋深算地打量着宋钱，就和当初宋钱找他要工做的时候的眼神一样。
他的眼神似乎能把人的内心看穿，宋钱摇头苦笑，“我啥都不怕，就怕你这双眼睛。”
“既然知道怕，那最好从实招来。”也许是受到宋钱的影响，包五有时说话也会用上几个成语。
宋钱见周围都没熟人，又看了看门口，确认崔燕是否和自己刚才一样在门口偷看，发现没有异常后，他一五一十地将崔燕的事情给包五说了。
听完宋钱的介绍后，包五倒并没有太多惊讶，“像你小子的风格，哈哈，二十万，多年的血汗钱，就这样都给了见过两次面的女人的妹妹，哦，不，是三次面，今天是第三次，而且见面的时间还只有短短两天，哈哈，小子有能耐啊。”
宋钱从他的话中听不出究竟是真心还是讽刺，以他自己的理智来看，讽刺应该会多一些，但也不排除有真诚的一面，“我就当自己做善事了，不行吗？”
“这医院里有那么多需要钱治病的人，你谁都不去打听，谁都不去帮，就单单帮一个崔燕？”包五的双眼如鹰爪，牢牢地将宋钱的心抓住，“你小子是完蛋了。”
“什么完蛋？我只是觉得有缘，你能理解，就像你帮我，帮老王帮小张小李他们一样，我们当时还只是见一次面，你就会有那种感情存在，这里面的道理，我想是一样的。”
“少给我乱比较，我帮你们，那是从你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文章，而且，我也只是给你们靠自己养活自己的机会，并没有像你一样，二话不说，还默默无名地就给人家一笔巨款。”
“五哥，那你觉得，我是做错了？”
包五沉默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这医院麻烦的是不能抽烟，这可就恼火了。”
“等一会点滴打完了，我可以扶你到露台那边去抽上两根。”
包五摆了摆手，“算了，不抽最好，就当坐牢了，能戒几天的烟也好，倒是你，你可能戒不掉那叫崔燕的姑娘了。”
“……”
“你们经常说的那些酸溜溜的爱情，就是你现在这种，小子，我不敢保证那姑娘像你说的那样对你有那种感觉，但你这里我就敢保证，你一定是喜欢上人家了。”
“才两天的时间，我就会喜欢上一个人？你没事吧？我会喜欢上才见过两天的人？开玩笑。”宋钱佯装着滑稽地将话说出来。
“你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就像被传染了一样，自己毫无知觉，但慢慢地就已经病入膏肓。”包五贼兮兮地盯着宋钱，一番文绉绉的话说得宋钱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才不至于，不至于，我只是对她有个大概的了解，也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喜欢？不存在。”
“得了吧小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只不过，她的身份你既然清楚，那你就要想好，以后和她如果没什么可能的话，就不要陷得太深，否则以后有你痛苦的日子。”
包五的话像一根巨棒，敲打在宋钱的心上，崔燕是风尘女，尽管她有令人同情的理由，但毕竟身份是无法改变的，自己真能接纳她吗？如果真的有什么以后，真的会幸福吗？
宋钱自己对自己进行着灵魂的拷问，包五已经躺在床上睡了过去，也许是麻药的原因，他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
而在同一家医院的另一个病房，崔燕和崔莺两姐妹已经推测了很久，还不断回想医生和大妈说的那些话，医生那边她们不敢过度耽误时间，但大妈只是照顾自己的儿子，儿子睡下后，她是喜欢和人聊天的，崔燕姐妹问了大妈一遍又一遍，大妈将那人的特征说了许多，有些是她记得住的，有些是她记不住但因为缠不住崔燕姐妹而自己加上去的。
最后，崔燕们得到的一个“表哥”的形象是：身穿迷彩服，个子大概一米七五左右，很英俊，英俊得像明星一样，很喜欢笑，笑起来很阳光，那双眼睛很迷人，好像会说话……
一系列的特征由大妈的嘴里说出来，崔燕两姐妹都不太相信，后来才知道，大妈是喜欢看韩剧的，终于理解了当初形容帅哥的那些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但是除了“身穿迷彩服”这点比较具体之外，其他的特征，根本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崔莺是肯定不知道，崔燕其实也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们都在仔细回忆，和自己有个一点点接触的男人之中，有没有身穿迷彩服而且还有可能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帮助她们的人，但两人想了好久，始终没有一个有可能的人出现。
晚上九点多，宋钱帮着包五吃完晚饭，看着他打完点滴之后，原本是坚持要在床边照顾他上厕所之类的，但包五那身旁的拐杖将他赶走了，“我又不是废人，明天早上给我带糯米饭来就行。”
“糯米饭现在不能吃，还是吃米粉吧。”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炒糯米饭，还是算了，就米粉吧。”包五妥协得很快，他自己清楚，要赶快好起来，才能不再继续麻烦宋钱，也能早些赶到工地去，“明天你嫂子就会过来，你早上接她一起来，然后你继续去工地。”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
“甭废话，赶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