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废后
厚重的墨云吞噬了所有的阳光,粗壮的紫色雷电叫嚣在翻滚的风雨当中。
大风狂作,风雨交加之时,金砖绿瓦,巍峨红墙之内的大宋皇宫中一阵婴儿啼哭划破所有的喧嚣。
嘹亮的婴儿哭声在一阵雷霆之声中丝毫不逊色,声声啼哭极具穿透力,隔着雨击万物的声音都清晰的传到了产房外的每一个人耳中。
大雨瓢泼,从长廊外飘过来的细雨将在场的人都浸湿个彻底。
冒着寒光的刀刃在电闪雷鸣中散发着死寂的气息,那些穿着甲胄的死士紧紧围着中间一个穿着玄色华服的高大男人。
男人生的极好,长发被玉冠束起,额前微长的碎发盖住了那冷若冰霜的眉宇,眼尾狭长迤逦,眸中却带着料峭寒冬的寒意,脸庞斧凿刀削轮廓分明,透着不近人情的冷冽之意。
宛如神造的五官俊美到有一种邪肆的味道,但奈何那人却端着清冷出尘的姿态,浑身上下不染尘埃,冷漠而禁欲。
惨白的闪电将这一片天地打亮,男人冷漠的神色在风雨当中越发令人胆寒,他长眉微蹙,看着宫女端着一盆盆血水鱼贯而出。
她们神色惊恐,颤颤巍巍的低头做事,一股沉闷的死寂随着新生命的哭喊缠绕在这片天地当中。
男人久久不动,而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卷着宽大的袖子,满手鲜血的出现在房间门口,他驮着背,一脸沉痛的跪在男人身前。
“陛下……皇后娘娘……”那老太医话都还没有说完男人就抬脚进入满是血腥味的产房,丝毫没有理会那惶恐担忧的老者。
他眉眼含霜,淡漠的看着躺在床上那脸色惨白的女人,原先明艳灵动的双眼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弯弯,在颤抖的烛火当中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女人长得极其美丽,五官精致大气,周身即使病气连连,也不掩光华无限。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汗湿的长发粘腻在额角,在她旁边,刚刚出生的孩子依旧哭闹不止。
橙黄的烛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狰狞,他冷着眉眼将孩子抱起。
之后不发一言的看着奄奄一息的女人,眼底滚着焦灼的情绪,只是仅仅一瞬,又尽数归于沉寂。
躺着的女人眉头轻皱,长睫颤抖之后渐渐睁开双眼。
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在痛苦之中嘤咛了一声,余光在瞥见长身玉立的男人之后眸中瞬间被爱意充盈。
她艰难的扯着笑容侧头问男人:“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男人回答的很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这样的语气令躺着的女人心中疑惑。
她的阿行是吓坏了吗?怎么这个样子。
平时她磕了碰了都要心疼半天,怎么如今自己去鬼们关一遭他倒还这番冷漠呢。
“你怎么了啊?”游冬带着浓浓笑意问着闻人行,明艳的眉眼带着灼灼暖意,烫在人心头上,让人灼痛不已。
闻人行神色埋没在阴影中,手中的孩子已经没有再哭闹,似乎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温暖,乖巧的扯着闻人行的衣饰睡了过去。
沉默一时让游冬有些心慌,她艰难的维持着笑容,“你说话呀,该不会是吓坏了吧。”
闻人行依旧一言不发,窗外电闪雷鸣,飘着的雨丝又再次大了起来,沉默拉扯着所有的不祥一点点笼罩了游冬。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笑意凝固在爱人的转身离开的身影之上,她张了张嘴,眼中的泪水蓄满,在愣怔中滑落在鬓角。
游冬看着闻人行都背影不解的开口:“阿行……“
带着浓浓委屈意味的话语令男人的步伐一顿,然而也仅仅一瞬,迟疑并没有让闻人行转身。
他的背影徘徊在雨慕之下,惨白的闪电将他所有的模样都照得陌生无比。
游冬模糊着泪眼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酸涩得发不出半分字句。
究竟怎么了?
身下依旧还在刺痛,连带着心神巨耗,游冬视线开始模糊,天地似乎都在旋转,不出一会儿,游冬便不醒人事了。
竖日清晨。
从噩梦当中挣扎着苏醒的游冬咻呼睁开双眼,充斥着惊恐的凤眸瞳孔紧紧缩着,无意识的盯着过于素净的床帐。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额角的汗水将发丝粘腻在脸上,越发显得那张小脸惨白得吓人。
过了好一会儿,游冬才逐渐回神,只是依旧秀眉微蹙,泪眼莹莹。
她呆愣的看着陌生的床帐,心下茫然,而后侧头看向房间,一时更加出神。
简陋而萧瑟的房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少到可怜的家具破烂得似乎随时即将垮塌一般。
角落甚至还有未清扫干净的蛛网,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某些即将脱口而出的事实。
游冬眼里的泪水木木的滑落,她艰难的撑起上半身,微微侧着头,愣愣的看着虚空之处,面上似是不解又似是果然如此的凄凉。
最是帝王无情家,所有年少的情谊就要如此猝不及防的划上句号了吗?
游冬这般想着,外头便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游氏接旨!”
语气趾高气昂,带着嘲讽意味,只是稍稍一听,游冬便能猜出那圣旨的几分大概。
她自嘲一笑,还以为自己有多与众不同呢,可以将全天下都为之钦慕的男人攥在手中,独得恩宠,却不想最终也逃不过一个旧人哭的命运。
游冬撑着床沿,虚弱的弓着腰,笑着泪如雨下,惨白如纸的面庞之上似乎只剩下黑白两色,眼尾挂着嫣红,那病弱绝望之姿,比西子捧心还要艳上几分。
“皇后娘娘,您这般耽搁圣上的恩意,怕是有几分不妥,杂家这时间紧得很,就对娘娘您失礼了。”那外面的太监尖声提醒,连面上都不再愿意装上那么几分。
这话音才落,那褪色的木门便被粗鲁的推开,从外间走进来一个身材臃肿,细眼大嘴的太监来,后边跟着一众侍卫太监,看起来阵仗颇大的样子。
那为首的太监才初初进门便捂嘴嫌弃,细眼迷得更甚,他翘着兰花指扇着风,抬首左右打量一番后颇具意味的“啧”了一声。
游冬撑着身子冷冷的看着他,那近乎睥睨的视线令那气焰极盛的太监心下嘲讽不已。
曾经贵为皇后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下堂妇,被弃掉的女人只会可悲的老去,尤其在这深宫之中,或许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
这般鄙夷的想着,那太监面上的不屑之意越发浓重,他吊着眼瞧着床榻上那病弱之人,尖利而高傲的说道:“娘娘还不接旨?”
游冬没有动作,她全身发热,脑门全是细密的汗珠,就连呼吸也逐渐紧促起来。
但没有人会在意,尤其是最为嚣张的那个太监。
他皱着稀疏的眉毛,向着身后两个粗壮宫女使着眼色。
那两个宫女得到指令之后便匆匆上前,以着粗鲁的方式将游冬给拽下床榻,驾着她的双臂逼迫着她跪下。
没有丝毫力气的游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动作。
她狼狈的跪在地上,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她所有神情。
站在她最前方的那太监享受般的让游冬跪了一会后才施舍似的打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游氏,得沐天恩,贵为皇后,然侍恩而骄,侍宠放旷,德不配位,难立中宫,现黜其后位,打入冷宫,使其悔过静思,以望能循规蹈矩,谨言慎行。钦此!”
太监高声说完之后,施施然的收起圣旨,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拿着那道明黄的圣旨,笑盈盈的递在游冬头顶。
“游氏,接旨吧。”
跪着的游冬缓缓抬头,她盯着那道圣旨,忽然灿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民妇接旨。”
那带着寒潭深意的一笑绝决而凄凉,像是糜烂而开的桃花,春雨一过,便会黯然于枝头。
太监看得嗤笑不已,这凤凰死于烈火,真是百看不厌啊。
最后欣赏了一番他人楼塌的模样,太监心满意足的带着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没了他人看戏般的怜悯眼神,游冬忽然瘫坐在地上,她望着手中的圣旨,笑得大声且肆意。
像是突然被点了笑穴一般,游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游冬啊游冬,真是可笑之极,可笑之极啊!”自己折了自己的翅膀,甘愿做一只笼中鸟,却最终得了这么个下场。
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那个男人,就连自己的亲人都成了他踏上王座的脚下白骨。
可最终呢?
年少的情热终究以这么惨烈的方式收尾,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还是敌不过这深宫的吞噬。
原来一切都是自以为是。
泪珠挂在眼睫之上,游冬趴在床边,嘲讽的举着那道圣旨,看着里面的字字句句,只觉得无一不诛心,无一不刺眼。
当初闻人行为了皇位费尽百般心思哄骗游冬,半强迫性的将游冬身后早已归隐的梅花山庄拖进这朝堂之中。
让游冬的家人成为了他手中最为尖利的一把刀,替他扫清了无数障碍。
但代价却是梅花山庄的覆灭,整整一百零八口人,通通葬送在朝堂风云之中。
那是游冬最不敢想的噩梦。
他那皇位,是踩着自己至亲的血肉之躯登上的,但到头来呢?
不过是成了一枚没有用的弃子,可悲自己始终被他那副蜜糖之态迷了双眼。
可笑,可恨呐……
游冬毫无尊严的跌坐在地上,身下的鲜血开始浸透了衣裳,不消一会儿便蜿蜒了一地,在炙热的阳光下,艳丽到炫目。
那双死寂的眸子已经完全没有了焦距,麻木的低垂着,即使提着长刀的玄六进来也不见有丝毫反应。。
玄六背对着阳光,沉默了一瞬之后长刀一转,寒光冷冽。
“娘娘是想要卑职动手还是自行了断。”
游冬长睫颤了颤,耳边的喧嚣多而闹,在这之中,她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礼乐声,恢弘而壮阔,宛如是最古老的低喃,在诉说着远古的奇幻。
那是封后大典的礼乐声。
她听过的。
“呵。”游冬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此刻的她像极了一朵彻底枯萎的桃花,落在污泥之上,只余下满身憔悴死寂。
“当初梅花山庄的大火是他们做的还是闻人行做的。”
“娘娘不是心中有所明了了吗?”
“对啊,我不是早就明了了吗。”游冬撑起身来,散乱的乌发粘腻在脸颊处,裹着汗水和鲜血,像极了一块破碎的美玉。
可玄六眼神都没有动摇一下,他上前一步,将长剑置于游冬的脖颈处,平静无波的说:“娘娘,您该走了。”
游冬抬头看着已经褪尽青涩的玄六,忽然灿然一笑,只是眸子当中尽是猝了毒汁般的怨恨。
她仰着头一字一句的朝着玄六道:“你们最好祈祷我没有下辈子,不然,我定要毁了闻人行这江山,我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当真是一副要报仇雪恨的狠厉模样。
玄六黑沉的眼中划过嘲讽,在厚重的礼乐声中低低回道:“那卑职可要拭目以待了。”
话落,长刀用力,鲜血喷溅,人头滚落。
荒芜的院落飞来了一只乌鸦,它歪着头看着洒在地上的鲜血,漆黑的眼珠转了几转,随后突兀尖叫着惊飞,带路枯树上为数不多的黄叶。
天光大好,光晕颤晃,鲜血蜿蜒在脏乱的地板之上,像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生生剖开远处那人的心肺。
“冬冬……”似乎泣血一般的嘶哑呢喃,像是短短二字就已经让他伤筋动骨,生不如死一般。
可惜地上那人永远听不到了。
第二章 重生
一年后。
“那贱蹄子醒了没有啊?”
“回姑姑的话,还是那副模样。”
“呵,还是那要死不活的模样?瞧着她再不醒,就将她找个地方丢了吧。”语气毫不在意,声音尖利而又粘腻,像是被糖裹了嗓子一样。
这话刚落又嫌弃的接着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妄想凑到大人面前博得青睐,真是蛤蟆的脸天鹅的心!”
“我警告你们,都给我收敛着点,都是一群低贱的东西,不要再去污了贵人的眼,再落得个糟蹋样。”
“是。”
“还有……”
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直直往着游冬耳朵里面钻,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这声音一吵更是恶心得厉害。
自己没有死吗?
游冬脑子晕晃的厉害,粗喘几息之后才满头大汗的挣醒。
她胸脯急速起伏着,瞳孔依旧还是大大张开着的模样,那副愣怔的模样,像是痴傻了一般。
长刀割裂肌肤的声音似乎还在凌迟着游冬的感官,自己脖颈上喷出的鲜血仿佛还在残留在脸颊之上,灼烫到令人颤栗。
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铺天盖地的恨意瞬间席卷了游冬,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无力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游冬喘息不得。
她无意识的掐住手心,鲜血都在顺着指缝缓缓流下,但游冬像是感受不到一般,她麻木的瞪着双眼,任由泪水大滴大滴的滑落。
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既诡异到极致又似乎脆弱不堪。
外面那个女人终于是训完了话,在一众恭送声中离开。
一阵喧嚣之后,房门被突兀打开了来。
一众叽叽喳喳的少女说着话靠近,最前面的那个姑娘在瞧见游冬的模样之后捂嘴尖声惊叫。
这下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给聚集到了游冬身上,那副怪异的模样着实吓坏了一群小姑娘。
在惊诧之后一个比较稳重的女孩忽然上前来,她神色焦急都一把掐住游冬的肩膀,然后回头大声喊道:“坏了坏了,景阳怕是被鬼上身了,快去拿一件脏衣服来!”
丫鬟们手忙脚乱,赶紧从旁边抽出一件没有洗的衣服递过去。
游冬终于是被这一通阵仗拉出了情绪,她有些愣怔,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件有着浅淡汗味的衣服包住了脑袋。
“再去多拿几件!”
这话刚落,游冬就感觉到被子被拉开,而后便被好几件衣服不轻不重的捶打着。
身上一些被碰到的地方疼痛无比,脑袋又被一件衣服蒙着,那股痛意和窒息感总算让游冬有了活着的感觉。
她心下疑惑,三两下便将衣服给挣脱开,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伏在床沿处大喘着气。
“怜心姐姐,有作用了有作用了!”
最前面那个女孩闻言后缓了一口气,她轻轻抚着游冬,眉眼温柔道:“怎样了?”
游冬有气无力的抬头看向说话的怜心,那女孩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一副娇俏女儿态。
但这副好模样却让游冬皱起了眉头,她气息微弱的问道:“你是谁?”
……………………
距离游冬苏醒已经有好些时日了,或许此时并不适合再叫她游冬,该叫她景阳了。
虽然不可思议,但她就是在死后一年还魂了,还魂的这具身体就叫做景阳。
是丞相府的一个小丫鬟,自诩有几分姿色,便动了些歪心思,想要去搏上一搏那富贵命。
只是那贵人向来冷漠自持,还总是一副病体,哪会对这种小姑娘起心思。
倒是叨扰了那贵人的清净,被好一顿惩罚。
小姑娘体弱,受不住便去了,然后游冬就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还是从那群小丫鬟的嘴中拼凑出来的,她谎骗她们说自己被烧坏了脑子,记不得许多事情。
好一番装傻充楞之后才糊弄了过去,由于身体上的鞭伤,那领头的姑娘怜心便将一些轻巧的活计给了景阳,将本属于景阳那些笨重的活都给揽了去。
那个善心稳重的姑娘让身心疲惫的景阳多了一丝慰藉,即使第一次见面多少有些稀里糊涂的尴尬。
如今几天的缓冲总算是让景阳缓过劲来了,重获一次新生这样莫大的恩赐让景阳欣喜若狂。
她还有机会去找她的孩子,她还有机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她说过的,如果有下辈子,她必定要将闻人行这江山亲手毁掉!
景阳长睫之下的眼眸划过彻骨的狠厉,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便重新恢复如初。
那宛如盛着秋水的眸子干净剔透,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配着那明眸善睐的一副好相貌,当真是姝丽无双,倾国倾城。
“哎,你府上还有这般标志的人儿呢。”长廊那方一个青衣公子开扇揶揄道。
他长得极其俊俏,长挑的眉眼之间尽是一副风流之相,长而卷的睫毛轻轻压着那常年带着戏谑意味的眼眸。
细瘦的腰间尽是美玉配饰,他摇扇而望,像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的逍遥书生。
颇俱兴味的瞧着不远处懒散扫地的小丫鬟。
“你个榆木倒是挺有艳福,瞧瞧这府上尽是一些不可多得的小美人。”青年嬉笑着用扇子挡住半块脸,歪头看向身旁那个青年,眸中尽是些可惜的意味。
他旁边的那个白衣青年坐在一张做工精良的轮椅上,眉眼如墨,沉静淡然,唇色浅淡到近乎没有,姣好的唇形在一张冷白的脸上显得病态而阴郁。
近乎于完美的五官似乎都笼罩在一层阴影当中,肆意叫嚣着绝望之意。他一身病容,就连呼吸都几尽微弱。
像是一个掉在悬崖之上的失足者,只待那最后稻草的断裂,便能彻底堕落于深渊。
这副模样瞧得李思源连连摇头,他将折扇一个利落的动作收起,而后敛了那份不正经的意味,略微皱眉道:“薛丞相,你可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八字呐?”
闻言的薛衡懒散的将长睫微微抬起,那如死水一般的眼眸没有半分涟漪,冷漠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即使李思源和薛衡相处这么久,依旧被他那样的眼神看的下意识胆颤。
那是活人的眼神吗?
不,那不是,薛衡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和着那个女人一起埋葬在了鸢尾花之下。
李思源心下感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走吧。”冷冽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似乎裹了无数寒冰,仿佛光是让人听着就能凉彻心骨。
这话刚落,站在薛衡身后的那个高个青年便上前来推着轮椅向着长廊那头行进。
再次被无视了的李思源叹气一声,“还是做个花花公子好啊。“
语罢,便摇着扇潇洒的跟了上去。
这头的景阳在那两个人离去之后才停下那兢兢业业的扫地,刚才只是余光瞥到了点身影,瞧那身气度,想必出身不凡。
是以景阳才做了一番伪装,如今那三人走了,她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先前的惩罚是一顿鞭打,背后简直没有一块好肉,今天才可以下地。
又被那管院子杂活的向春姑姑拎出来一通臭骂之后打发出来做活,那向春姑姑最是痛恨想要媚主的婢子,所以接下来的刁难必定不会少。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景阳直起身来扶着腰叹气,因为疼痛额头上那细密的冷汗都是密密麻麻的,将发丝都沾湿了一些。
可正在景阳稍作休息的时候,一声尖利而甜腻的声音便不客气的传来。
“偷什么懒呐,丞相府养你就是让你做娇贵小姐的吗?”
景阳无奈摇摇头,抬头看向说话的那个女子。
是先前训话的那个向春姑姑。
虽叫姑姑,但也年华不大,二十多岁的模样,柳眉凤眼,白皮红唇的,长得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
只是那眉目之间总是含着几分刻薄,让人看起来不大舒服。
多好一美人,可惜是个母老虎。
景阳心下腹诽,但面上倒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
那副弱柳扶风,美人如玉的模样更是令向春心火大盛。
她捏着嗓子俯视着景阳道:“哟,行什么礼嘛,您可是要做大贵人的人,怎的向我这种低贱的奴婢行礼呢?”
“姑姑说笑了,奴婢一时被迷惑了心智,做出了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给各位姑姑和姐妹添了那么多麻烦,实在悔恨不已。”
景阳乖顺的低着头,声音温温柔柔的,还带着几分哽咽的停顿,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向春闻言挑了挑眉,刻薄的继续说道:“这被打了一顿倒还开窍了不少,既然苦痛这么有用,那你便去将府上的花都浇了吧。”
“你一个人做,如果再推给怜心,那你就多浇几天!”
这丞相府大到不像话,府上的花丛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平时都是数个身强力壮的花匠负责打理的,如今要自己一个带着伤痛的人去完成。
这刁难倒还真是要人命啊。
种种思绪不过一瞬间,毫无反抗之力的景阳心下叹气,乖巧的称是。
那副波澜不惊,淡雅沉静的气质将少女那本就出彩的相貌衬得更加贵气出尘。
她好像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
向春狐疑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凤眼微眯。
狐媚妖精就是狐媚妖精,整天一副勾男人的模样!
向春忽然气极,她极其不爽的怒瞪着景阳高声吼道:“还杵着干什么?快滚呐!”
景阳:“……”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怎么一下子生气成这种模样?
景阳心下疑惑,伏了伏身之后火速的离开了这里。
她绕向了长廊那边,以最快的速度脱离向春的视线区域,免得待会那人看着自己不爽又是一阵刁难。
几个箭步之后终于是看不到向春的身影了,景阳呼了一口气,扶着旁边的柱子喘气歇息。
“哟,这小美人怎么也一副病弱样呐?”轻佻的声音含着浓浓的揶揄味道,让本来十分悦耳的声音多了几分不正经的意味。
景阳微微皱起眉头抬头看向说话那人,这一抬眼,便见到了先前站在长廊处的那个青衣公子。
他一副风流模样的摇着扇子,笑眼上挑,直白的看着景阳。
在他身后,是逐渐跟上来的薛衡。
景阳只是看了一眼,便颇觉惊诧。
薛衡她前世是见过的,只是当初那个娇矜孤傲的天才怎么会变成这般病弱模样了?
而且那副姿态实在是太过于死气沉沉了,简直和景阳印象中的那个青年判若两人。
这大宋丞相薛衡,是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家世豪华,祖上出了无数王侯将相,是延续了数百年的大家族。
就连大宋皇帝都得看其三分颜色,薛衡更是这个家族数百年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一个,年纪轻轻便登朝拜相,到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
这般惊世之才,怎会在短短一年衰败成这副模样?
景阳心下实在太过于惊讶,一时都忘记了做出了反应。
直到头顶被敲了一下后才猛然惊醒过来,连忙伏身行礼。
李思源“啧”了一声,收起扇子在手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
他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薛衡,没好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对那病秧子这副模样?”
话落便忽然凑近过去,用扇子挑起景阳的下巴,一脸邪肆意味的轻佻道:“怎么?是本侯爷长得不如你们大人俊俏吗?”
景阳神色不变,没有丝毫慌张的直视着李思源,随后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小心道:“侯爷说笑了。”
武安侯李思源,名将李远军的儿子,是盛京鼎鼎有名的浪/荡公子,狐朋狗友一堆,整天招摇过市游手好闲。
这样的人可以和薛衡一道,想必不是像表面那么好糊弄。
但自己就是一个婢子,这人大概也只是手闲想要逗弄一下。
这般想着,景阳也懒得去奉承他,低眉顺眼的退到一边,伏着身子恭候着薛衡的路过。
轮椅辗在木板上的声音很轻,不急不忙,似乎和那主人一般寡淡。
不一会后便靠近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着一股极其浓烈的药味。
不是那种让人闻之皱眉的苦涩味,而是一种极其清苦的味道,让景阳一下子便联想到湿漉漉的林间早晨。
像是浓酒混着苦茶,即涩又烈。
景阳悄悄抬眼一看,正巧薛衡此时到了她的面前。
低垂着的眉眼似墨染一般,晕染在那白的似乎透明一般的肌肤上,浓烈的色彩对比将那本来就姣好的五官映衬得更加惊为天人。
这薛丞相,不愧有大宋第一美人之称。
第三章 争吵
只是匆匆一瞥,景阳就赶紧将视线收了回来。
不过那份模样,到底还是落在了李思源的眼中。
他故作烦恼的叹气,“小美人啊,俊俏郎君在你面前不珍惜,倒是去瞧一个不可能的人,真是愚笨啊。”
李思源边说这话边痛惜的摇了摇头,扇子一开,便大笑着追随着薛衡而去。
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在细风当中越发潇洒,像一颗生长在光晕中的青竹,明明该温良优雅,却肆意的将细枝生长得张牙舞爪。
景阳失笑的摇了摇头,这小侯爷倒是有几分他老子的模样。
早些年见过还在世的李将军,那倒真是一个真性情的好儿郎。
只是可惜了……
联想到往事的景阳将眼皮趿拉下来,盖住了眼中逐渐波涛汹涌的情绪。
细风还在微微吹拂,带来了几缕花香,冲淡了空气中的那股药味。
景阳后退一步靠在栏杆上歇息了一会儿,刚想动作就有人在长廊之下呵斥:“那边那个丫鬟,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去干活!”
“一天天的,尽能吃些干饭!”
骂骂咧咧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景阳提起水桶离开长廊为止。
拐过一个弯后,景阳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人影才长呼了一口气。
怎么薛衡那么个寡淡性子,府上的仆从倒个个一副火气盛得不得了的模样。
景阳撇了撇嘴,提着笨重的木桶便往着水井处走。
因为身上有伤,所以景阳一整天都没有浇完一个院子。
待到夕阳西下之时,满头大汗的景阳还在一个小花圃里面晃荡着,她动作不紧不慢,挪着水桶在花丛中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
还要时不时停下来以免碰坏那些娇贵的花,本来背上就有伤,在汗水的浸湿下,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景阳白着脸,唇色都已经褪到褪无可褪了,映衬着那眉眼和汗湿的头发,一副狼狈虚弱的模样。
路过这方地界的一个丫鬟远远便瞧见了在花丛当中的景阳,看着对方吃力的模样不由得意一笑。
“哟,这不是快要当上姨娘的景阳嘛?怎么几日不见,倒还亲自来侍弄这花草了呢。”
含着浓浓嘲讽意味的话由远及近的传来,景阳抹了一把滴到眼睫上的汗水,扶着膝盖撑起腰来看人。
她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还没有收敛起来就被说话那人看了个彻底,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娇俏着声音说道:“就这副尊容也想要博得大人的青睐?哎呀,还真是不自量力呢。”
景阳发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才清晰了起来,看清楚了眼前小姑娘的模样。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就是这嘴总归是不那么顺眼。
无所谓的瞥了一眼景阳又埋起头来干活,只是那人还在不依不饶,语气趾高气昂道:“也就是怜心那群下贱蹄子会和你这个狐媚妖精走在一起了。”
“果然什么牛就配什么马,这牛马一堆啊,晦气得很。”小姑娘边说着话便嫌弃的伸手捂着嘴,那挤眉弄眼的动作,着实刺眼了一些。
景阳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顺手用水瓢舀起满满一瓢水,照着那张脸便直直泼过去。
那小姑娘一时不查,便被泼了个满头,混杂着一些渣子的井水将她的头发尽数沾湿在脸颊上,敷了些脂粉的小脸也变得花花绿绿的。
姑娘愣怔了一下,随后愤怒的跺脚尖声吼道:“景阳!”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其间怒火满满,瞬间勾起了路过这方地界的李思源的好奇心。
他这人平时最是喜好热闹,若是遇到哪处姑娘家撕架了,恨不得当场搬个凳子抓把瓜子细细观摩。
如今听到这尖利的声音,心知又有好戏看了。
他嘿嘿一笑,扇子一遮,便靠在栏杆那往声源处看去。
透过名贵的花丛间隙,李思源看到了剑拔弩张的两个丫鬟在对峙着。
“哦吼,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李思源眯着双眼,将身子探出去了一点好奇的张望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其中一个丫鬟还是见了两面的那个小美人。
真是好缘分啊,李思源弯着眉眼笑着想道。
“两个小美人打架,妙哉妙哉啊。”李思源颇具兴味的呢喃着,而后回头一看,瞧见薛衡正在往这边过来。
于是连忙招呼着好兄弟过来看好戏,但是薛衡理都没有理他,那压着霜雪的眼眸始终死寂的低垂着,似乎在这天地间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注意的。
李思源失望的撇撇嘴,随后不在意的转过头去,兴致勃勃的看着两个快要动手的丫鬟。
“打起来打起来。”李思源捏着拳头为那两人打气着,那副神色,和着他在街上看斗鸡的模样毫无二至。
而那个小丫鬟也没有辜负李思源的期盼,她瞪着双眼,双手一伸,就要扑过去抓景阳的脸。
景阳皱了皱眉头,往着后面一退,顺手又舀了一瓢水泼在小姑娘脸上。
“景阳!我要杀了你。”
景阳无所谓的“哦”了一声,然后又泼了一瓢过去。
“啊啊啊啊,你个下贱蹄子,没人要的浪货!”小姑娘尖声叫着就要去拽景阳的头发。
但景阳三两步便跨出了花圃,她站在小石子路上对着小丫鬟非常淡定的说道:“你踩着的那朵花叫做碧玉兰,五十两一株,你刚刚绊倒的那株红色的叫做紫琅轩,一百五十两一株。”
她提着水瓢,垂着眸子扫视了一圈,而后抬起头来一脸认真的和小姑娘说道:“你一共毁坏了三株碧玉兰,五株紫琅轩,还有其他不是那么名贵的花朵,嗯……小姑娘,你有八百五十两银钱吗?”
浅淡的声音没有一点恼怒模样,尾音轻轻上扬,听起来似乎在为那小丫鬟担忧似的。
连眉眼处都萦绕着几分忧愁模样,配着那似乎晕染着水光的秋瞳,更是一副诚挚坦然之态。
但李思源眼尖,他明明看到的是景阳毫无痕迹的引着那小丫鬟在花圃中左右乱转,才导致那小丫鬟毁坏了那么多花草。
末了还摆出这副姿态,呵,这薛衡府里面还真是藏着个好东西啊。
李思源挑唇懒懒一笑,他“哗”的一下打开折扇,一手负在腰背处,一手潇洒的摇着那把价值千金的扇子。
背对着缓缓过来的薛衡满含笑意道:“可否要个人呢?”
“随你。”趿拉着眼皮的薛衡无所谓的说道,他一袭服丧般的白衣在火红的残阳下越发飘渺,像是随时即将羽化一般。
他缓缓经过李思源的身边,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像是活着对于他而言都是一场难以承受的酷刑一般。
那边的争吵还在继续着,小丫鬟被那巨额数字吓的脸都白了,但看到景阳一副淡定的模样又急了起来。
她跨过花圃就要去扯景阳,被躲开之后颤着声音指着景阳道:“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哦,那又怎样。”云淡风轻的声音毫不在意,轻轻浅浅却像石子一般被投掷到了薛衡的心湖当中,兀自引出一圈涟漪。
恍惚之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初那个耀眼明亮的女子拿着本属于他的风筝娇矜道:“那又怎样?”
像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狐狸,肆意的露着她的小尖牙,轻而易举的就将少年的一腔情意给掠夺过去。
薛衡忽然心口一窒,本就惨白的脸上更加白到透明,他忽然一手死死按着胸膛处,一手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
手上青筋暴突,就连脖颈处都浸出了些许汗水。
他那副模样吓坏了推着轮椅的商秋,“大人!”
“回去!”薛衡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尾晕染着绯红,在那张几近完美的脸上越发诡异而邪肆。
他微微弓着腰,哑着声音吩咐商秋:“过去!”
商秋不敢多加耽搁,连忙推着轮椅急急向着李思源那个方向过去。
听到动静的李思源回过头来,便瞧见了一脸急切的薛衡,瞬间大感惊讶。
这是见了鬼了,薛衡这小子还能露出这份模样?
“你……”
“闭嘴!”薛衡狠厉的呵斥了一声,粗暴的打断的李思源的话头。
而后将视线移到那个站在霞光当中的少女,眼神一动不动,像是在仔细寻找着什么一样。
李思源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略显深沉的眼神看了薛衡一眼后便也一道落在了远处那两个丫鬟身上。
那个小丫鬟被景阳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激得更加恼怒了,她不管不顾的抄起脚边的花锄就要袭向景阳。
“下贱东西!看我不给你几分颜色看看。”说着便冲着景阳过去。
身体本就虚弱的景阳躲避起来十分艰难,但好歹也是梅花山庄的弟子,应付这么一个小姑娘还是可以的。
她神色无波的伸手拽住那花锄,而后不客气的抬脚。
一脚踹在了那小姑娘的肚子上,直接将她掀翻在地上。
景阳力道控制得很好,没有过于伤了那个小姑娘。
但看着人呻吟倒在地上的模样她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下意识的抬手蹭了一下鼻尖才缓声说道:“我和你有什么过节吗?”
瞧着小姑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不出声,景阳挑了挑眉,无所谓的提着水桶就要走人。
但才转身的那一刻,那小丫鬟突然暴起,弯着手指做爪状便要朝着景阳抓去。
那副狠辣的模样瞧得李思源都敛了敛眼眸,但好在景阳反应的快,几个脚步之间就躲了过去。
那极快的速度和轻简的动作令李思源摇扇的手一顿,他微皱眉头不可置信的道:“梅花山庄的移花接木?”
第四章 异常
这话才出便凝着眉侧头看向薛衡,只见原先还一副死气沉沉人生无望的薛衡双眼惊恐的睁大着。
像是不可置信的狂喜又像是突逢美梦的迷茫,那双狭长好看的眼眸愣愣的看着站在霞光中的少女。
氤氲的水光聚集起来,最终像珍珠一样滑落那带着红意的眼眶。
“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薛衡掐着手心木木的呢喃道,那本就惨白的脸因为突然的激动而染上了几分薄红,在这片赤橙的光尘中,更是一副惊为天人之姿。
那个肩抗落日余晖的少女站在鲜花怒放处,她微微抬着下巴,虽然姿态平和,甚至还透露着几分优雅,但就是能让人从她那副模样当中瞧出几分骄矜来。
像只假装乖巧的小狐狸。
薛衡近乎痴迷的看着景阳,那副癫狂神思不属的模样瞧得李思源长眉凝得更甚。
“薛衡,她不是游冬,你不能因为她会梅花山庄的移花接木就草率的认定一切。”
但薛衡理都没有理他,紧紧攥着的掌心已经落了血滴,溅在霞光中的地板上,艳丽的光泽透露着几分不祥。
他呼吸都急促了些许,在其余两人担忧的目光下双手忽然撑着扶手便想要站起来。
但那副身体到底是虚弱不堪,他才站起来走了几步便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商秋和李思源都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过去扶起狼狈不堪的薛衡。
“薛衡,你清醒点,她已经死了!”含着些许怒火的话语炸在薛衡耳边,让他表情都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死了?”薛衡麻木的重复道,长眸之中尽是浓郁的茫然之意,他似乎在疑惑,手指都在不可抑制的颤抖着。
他愣愣的侧头看着李思源,在那担忧焦急的目光中嘶哑道:“死了,死了……”
而后像是大梦初醒般,浑身颤抖,喉咙里面发出一些无意义的破碎字句。
在漫天似血的残阳当中,薛衡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傍晚。
鲜血横流,尸首分离,那原先灵动明媚的双眼死死瞪着他,里面尽是怨恨和刻骨的哀伤。
他的小狐狸,已经死了,永远的死了!
薛衡忽然彻底崩溃了,像是一年前亲眼看见那个女人死时一样崩溃。
他像是处在梦魇当中一样歇斯底里的嘶吼着,哭泣着,直到声嘶力竭依旧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这番动静自然是惊扰了景阳她们两人,打断了那个暴跳如雷的小丫鬟的纠缠。
景阳疑惑的偏过头来看,便见到曾经那个雅如静水明月的薛衡像个孩子一样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泣着。
洁白如雪的衣裳已经染上了脏污,本来束起的头发也散落了一些下来,凌乱的搭在肩膀处。
在似血的残阳当中,脆弱绝望到似乎一触即碎。
他怎么了?
谁死了?
景阳心下疑惑,看着那个仿佛已经完全疯魔的薛衡又兀自惋惜。
大宋第一才子,全天下最为肆意风光的少年,何时变成这番模样了呢?
那边的变故只是稍稍持续了一瞬,而后就有好几个人将浑噩的薛衡给带走了,那副慌张但有序的阵仗可以瞧出这事肯定不止一次。
是谁死了对薛衡影响这么大呢?
景阳眸中划过深思,但还来不及细想便被一声呵斥给拉回到了现在。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碰坏了这些宝贝?!”
景阳闻声转过头看去,便瞧见一个留着两撇山羊胡的老头脸红脖子粗的指着那些被破坏了的花草问道。
那个小丫鬟瞬间脸都白了,站在一旁抖得像个鹌鹑。
而旁边的景阳长睫低垂敛去了异样的神色,将姿态拿捏到位后才浅淡出声解释”原委“。
山头遮盖去了最后一点余晖,挑白的墨蓝开始铺满了半个天际,最早的星辰也已经开始露面。
景阳疲惫的推开没有丝毫光亮的房门,借着亮白的月光寻到自己的床铺便卷缩了上去。
刚刚那个小丫鬟的尖利叫声吵闹得她脑袋发胀,背后的伤痕又反复发作,这一番作弄让她疲惫不堪。
是以才刚刚粘到枕头便昏睡了过去。
意识昏昏沉沉了许久,在一片晕晃中景阳被摇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一眼便瞧见了面庞隐在烛光当中的怜心。
“景阳,景阳,先别睡觉,起来把背上的药给换了。”
怜心语气温柔,眉梢之间的那股温情像极了她的二师姐。
晃动的烛光晕晃在景阳的眸光当中,眼中的水光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温柔的怜心忽然满腔委屈,连日积在心中的那股恨意顷刻之间尽数喷薄而出,堵塞在心中让她嗓子眼都发涨。
景阳呜咽了一声,趿拉着眼皮便挪到了怜心的怀中,眷恋的伸手抱住她的细腰,哼唧着蹭着脑袋。
像只在外面受到欺负的小兽,缩回到庇护所寻求安慰与怜爱。
这般软糯的模样瞬间就让怜心软了心头,她眉眼都暖了起来,在昏暗的烛光下,越发显得她宽厚温柔。
怜心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景阳的头发,带着浓厚的笑意的问道:“我们的小景阳今天怎么这么爱撒娇呢?”
“对啊对啊,景阳今天好娇哦。”一个年纪较小的小丫鬟弯着腰从侧面探过头来笑着说道。
她笑容阳光,还想说话便被她后边的一个姑娘拍了一下,“季夏。”
季夏闻声回望,便见到兰秋微皱着眉头站在她身后。
看着兰秋这副神色,季夏便知道她是有事情要问了。
是以她乖乖的退开来,将位置让给兰秋。
“景阳,今天我听说菊月被发卖了,是因为你的原因?”兰秋坐过来眉目含忧的问道。
她这话才落,季夏便将话头给抢了过去,“菊月被发卖了?”
“哼!真是活该,那死丫头心肠歹毒,总是嫉妒景阳,现在好了,这下总算是给子春报仇了。”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侯季夏嗓音忽然带上了些许哽咽。
景阳在怜心的怀中埋了那么一会儿,心中突兀涌现的情绪总算是消减了一些。
她抬起头来疑惑问道:“子春?”
抱着景阳的怜心叹气一声,原先温柔的眉眼刹时晕染上了悲哀。
“当初菊月贪心偷了向春姑姑的首饰,被发现后她设法嫁祸给了子春,还将自己之前做的一些糟心事都推到了子春身上,害的子春被发卖到了烟花之地。”
怜心停顿了一下,那双好看的凤眸逐渐氤氲上水光。
“子春还在那么小,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被一群畜生给生生折磨致死,就连尸首都残破不堪。”
哑着嗓子的怜心被勾起陈年旧事的悲伤,一时更加泣不成声,连带着季夏和兰秋都哀伤了起来。
景阳知道,原身和兰秋以及季夏差不多都是怜心带大的,被卖到这个偌大的丞相府后,怜心就像是一个小母亲,护着三人一路磕磕碰碰的走来。
数百年的大府邸,其间的腌臜事必然数不胜数,想要在里面活下去,对于一群低贱的婢子来说还是太难了。
贵人一个不顺心,便能轻易结束一个丫鬟的生命。
残暴而专横,令人喘息不得。
景阳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哽咽住。
该说些什么呢?总归人都没有在了,所有一切都是徒劳罢了。
景阳眸色低沉了下去,心绪起起伏伏之间便听到怜心故作开心的说道:“还好我们的景阳一下子便懂事了。”
“对啊,自从景阳醒来之后性子总算是平顺了一些。”季夏抢过话头说道。
怜心笑着,眼睫上的泪珠都还在挂着些许,她欣慰的摸摸景阳的发顶,温柔的说道:“景阳啊,长大了,不像之前那么骄躁了。”
“景阳,以后啊,不要再想那些飘渺的富贵梦了,我们就是一群命贱的婢子,再如何蹦跶,也逃不过这惨淡的一生。”
“我们啊,只是期盼平安便好。”
怜心语气低沉,苦口婆心的劝阻着景阳,显然被原身之前那一副动作给作弄得忧心不已。
景阳心下苦涩,看着围在周围三个亲人般的朋友努力的笑了笑,轻轻的“嗯”了一声。
“你还是要小心,清客院里的那个小厮高商是菊月的姘头,现在菊月因为你被发卖了,他肯定要找机会报仇的。”兰秋担忧道。
景阳趴在怜心的腿上,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认真的“嗯”了一声。
“先别说了,赶紧起来换药,听说你今天又被向春姑姑给罚了?”怜心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动作麻利的扶起景阳。
大概是因为太劳累了,导致景阳现在看起来呆呆愣愣的,一副软萌模样,别人问她什么她也就是安安静静的回答个“嗯”。
眼神始终依恋的黏在怜心身上,像是一个刚刚断奶的奶孩子,又乖又安静。
兰秋瞧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起身过去拿了一个馒头过来塞给景阳。
让她侧坐着,怜心帮她小心翼翼的换药,而景阳就乖乖的坐着啃那个白面馒头。
她一嘴一嘴认真的吃着馒头,时不时还要回头瞧一眼怜心,那副乖巧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奶猫。
季夏在一旁看的满心开兴,她弯着眉眼道:“景阳,你好可爱哦。”
景阳一愣,而后不可控制的耳尖发红,眼神不自然的从季夏身上移开,低低应了一声:“嗯。”
很久没有如此直白的夸赞了,景阳已经快要记不清当初那个骄纵肆意的游冬了。
自从闻人行登上皇位后,他就很少有温情对待自己的时候。
那个骄傲如暖阳的少女已经被闻人行杀死在那吃人的深宫当中了。
第五章 刁难
景阳她们这种下等丫鬟睡得是平常那种大通铺,五六个丫鬟一间房。
待所有人都睡下后不免会有各种声响。
原先景阳还有些不习惯,但几天下来倒是能够勉强入睡了。
尤其是今晚,怜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景阳的头发,那副温柔的模样,直直勾起了景阳最心底的柔软。
好像是师姐啊。
景阳下意识用头顶蹭了蹭怜心的手掌心,而后不可抑制的陷入了沉睡。
久违的一夜无梦。
卯时三刻,门外便有着些许动静了。
景阳一向浅眠,更不用说房内已经有丫鬟开始起身,其间衣服摩挲的声音更是明显,将处在混沌当中的景阳给拖了出来。
身边的怜心也开始动作,不出一会儿,所有人都开始了洗漱准备工作。
瞧着这番场景,景阳即使再累也不好再继续躺着,跟着她们一起动作起来。
所有东西收拾好的时候已经是卯正时刻了,天边墨蓝开始往后退,翻白的鱼肚白逐渐铺满半个天际。
怜心瞧瞧天色又回头来看景阳,眉梢还是布满担忧。
“景阳,你先寻着一些轻巧的活计做着,待我……“怜心话都还没有说完便被一道尖利的嗓音给突兀打断。
“景阳那个贱蹄子哪去了?”向春那满是戾气的声音大清早便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
在扑腾声众众人循声而望,看着气势汹汹的向春扭着细腰而来,她面覆脂粉,脸色看起来红润而康健。
只是眉目之间满是火气,在众人的问候声中趾高气昂,像是一只斗志昂扬的鸡崽,耀武扬威的耍着威风。
景阳靠在门框上叹了一口气,刚想有所动作便被向春那怒气冲冲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下贱东西,还想躲着?”向春骂骂咧咧的上前来,靠近景阳就想伸手去掐她的手臂。
景阳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的借着行礼躲开。
“姑姑想必是来催我去浇花的吧,我现在就去。”景阳快速有礼的将话说完便想要转身离开。
可她还未走上几步便被向春呵斥住:“站住!”
向春面上尽是嘲讽意味,只是此刻的她故作沉稳,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翘着兰花指捏着手帕轻轻在鼻尖上一点。
端的是大家闺秀端庄文雅之相。
这是她从那些大户小姐们身上学来的。
只是模样像了三分,气质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景阳好笑的眯了眯眼睛,故作乖顺的低着头听从吩咐。
“我让你昨天浇完花,可没让你几天浇完。”向春踱着步子过来,在鸦雀无声的院子里那甜腻的声音稍显刺耳。
她边走边拖着嗓音说:“昨日事昨日毕,事事堆积,耽误了府里面的进度你担待的起吗?”
这般无理硬泼脏水的话激得怜心几人气愤不已,性子最急躁的季夏立刻便跳出来说道:“姑姑,府上那些花怎么可能一日浇得完?”
语气有些冲,惊得兰秋立刻拽住了季夏的手腕。
但为时已晚,向春那刀子般的眼神已经咻呼转到季夏身上,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的推开拦在自己前面的人。
瞧着那副阵仗,怜心下意识的挺身站在季夏的身前。
“姑姑,您……”怜心想要求情,却不想向春一把将怜心给推搡到地上,瞪着双眼狠厉的扇了季夏一巴掌。
“啪”的一声,直直将季夏给甩到了地上。
向春居高临下的对着季夏尖声呵斥道:“我说话何时轮到你这么个贱蹄子插话了?”
“没规矩的东西!”
所发生的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待景阳想要阻止时季夏已经被打趴在地上了。
看着小姑娘娇俏的脸上布满的巴掌印和迅速高高涨起的侧脸,景阳眸色冷了下来,她寒着眉眼抬首。
还在有些萧瑟的北风呼啸而过,清晨独有的凄冷在一时压抑的院子当中尤为刺人。
余下的那些丫鬟一时瑟瑟发抖,不敢稍有动作,深怕再次触了这位的霉头。
在这一瞬的僵持当中,景阳沉默的走过来,先前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被凛冽的冷漠代替。
黑沉的眸子当中没有一点情绪,她双手还是规矩的放在腹部的位置,昂首挺胸。
那种从骨子里面散发出的优雅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息,不由自主的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怜心也愣了一瞬,但是下一刻她立刻伸手拉住了景阳。
待景阳看过去之时怜心白着脸摇了摇头,示意景阳不要冲动。
但看似温软的景阳此刻却扬唇一笑,嘴角是阳春三月的暖意,眼里却是数九寒冬的冷漠之色。
两相矛盾,更是让此刻的景阳有着一种别样的肃杀之气。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教训了人的向春此刻回转过头来,便一眼瞧见了似乎处在视线中心的景阳。
暖阳初上,斜斜笼罩了少女的上半身,她低垂着眉眼,嘴角微勾,那副姿态,比向春所见的世家小姐还要贵气上几分。
向春看的怒火大盛,连呼吸都急促了那么几分。
“景阳!你给我滚过来!”
景阳低着头不屑的笑了笑,将怜心的手给挣脱开来,不卑不亢的回望着向春。
“怎么?聋了吗?!”向春怒视着她,声音尖利,连姿态都快要端不住了。
“果然是个下贱婢子!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棠阳,去将我的鞭子给我拿来!”
向春恶狠狠的看着景阳,那副模样,恨不得当场手撕了她。
向春这话才落,人群中就有一个小姑娘软声应答,而后转头就往着别处去。
只是还未多久,便听见那小姑娘颤声高呼:“见过丞相大人。”
一语激起千层浪,院子里面的丫鬟脸色瞬间剧变,就连景阳都意外的挑了挑眉。
向春最先反应过来,她喜上眉梢,迅速将那一副怒容换下。
三两步便跨到最前面,端着最顺眼的模样朝着薛衡行了一个礼。
柔媚而乖顺,平静而自然,似乎刚刚在高声嘶吼的人不是她一般。
“奴婢见过丞相大人。”
之后是呼啦啦的行礼场面,景阳趁着人多立马过去扶起了季夏,带着季夏一同隐在众人身后行礼。
“让开。”薛衡冷然的声音似乎带着寒气一般,冻得人心尖发颤。
鸦色的长睫淡漠的低垂着,没有施舍半分眼神给身前这些人。
第六章 突兀
向春被那样的语气吓得脸色一变,眼底蔓延上了些许嫉恨之色,而后还是小心翼翼的曲身退到一边来。
后面的丫鬟也同样照做,战战兢兢的为薛衡让出一条道路来。
推着轮椅的商秋沉默着,一时有些不明白大人的做法。
昨日大人被带回去之后像平常发病那般陷入了沉睡,通常这种情况之下大人都会昏迷一天左右。
但是这一次在卯时便挣扎着醒来,急匆匆的便来到这丫鬟的院子里面。
难道是开窍了?
商秋满腹疑问,自从宫里那个女人死后大人也一起跟着丢了命,从未见过有如此张慌的模样。
他有些好奇,可以让大人再次有情绪的女人究竟是谁。
这般想着,便见到薛衡抬手示意,于是商秋赶忙停止,略带惊奇的目光也一道落在了眼前这人身上。
“抬起头来。”薛衡不带情绪的说道。
明明已经时值暖春,他依旧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膝上盖着一张青色的兽毯。
眉眼如墨,面色如雪,长睫弯翘,带着病容的一副样貌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景阳惊疑不定的抬头,心下打量着这个大宋第一人。
疑惑的同时不免有着稍许惊艳之感,这副病弱之姿令景阳越发好奇。
能够让薛衡这样的天之骄子为之憔悴到这副模样的女人,到底是有多么惊才绝艳,倾国倾城。
只是那些探究意味被尽数敛住,景阳眼神惶恐,神情慌张,面色微红,尽可能的将一个怀春少女的害怕和憧憬表现出来。
但这副模样却让面前之人那眉眼之间的寒霜之意更重,薛衡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跪着的景阳。
他眼底的墨色逐渐浓郁,翻搅着景阳看不懂的狂乱,只是稍稍一会儿,便又尽数被按捺住,只余下古井般的幽深。
薛衡微微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起了景阳的下巴。
那寒玉似的指尖轻触到景阳的肌肤时,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毒蛇死死缠绕住的窒息感,刹那之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疯狂往外冒。
“名字?”薛衡薄唇轻启,缓缓凑近景阳,直至鼻尖相差毫厘之时才将就停下。
鼻息之间的缠绕外加距离之间的暧昧让此刻的两人显得缠绵难以分离,美貌的少女被俊俏的郎君如此孟浪的对待,想当然的红霞晕染上脸颊。
眸中秋水潋滟,春色撩人,顾盼流转之间尽是风华无限。
立在一旁的商秋惊讶得瞪圆了眼睛,这个女人分明就是前几天那个不长眼的丫鬟。
但是谁能预料到,才因为心怀鬼胎而被惩罚的人转眼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般转变,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在后面瞧着这一切的向春更是差点将一口细牙咬碎,她狠狠的捏着拳头,心里面发了疯的嫉妒。
她就知道!这是个狐媚妖精下贱东西!不知道用了什么迷魂药勾的大人这般模样!
真是应该早点将这祸害丢到勾栏院子里面去,让她烂在那种见鬼的地方!
向春恶毒的想着,那似乎要将景阳生吞了的视线粘腻在她的身上,引得景阳向那边瞥了一眼。
只是眼神才稍稍离开了一瞬便被薛衡捏着下巴强制拖了回来。
“名字?”这次薛衡眉梢都有些微微蹙起,似乎是在不满景阳的走神,连带着语气都开始森然起来。
“景阳,奴婢叫做景阳。”
景阳垂下长睫,略微惶恐的回答着薛衡。
在低垂眸子的时候,景阳无意间瞥到了薛衡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紧紧攥着,像是紧张般的发着抖,指甲都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手背上的青筋更是暴突而狰狞。
他很痛吗?景阳满腹狐疑。
“景阳?景阳。”薛衡迟疑的重复道,语气之间奇特的带着一丝茫然之意。
而后他突然像是没了神智一般疯狂大笑着,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让这清朗的笑声带着一股悚然的意味。
景阳吃惊的抬起头,却见薛衡突兀的停下了笑声,眼角还在挂着嫣红,带着水润的眼眸忽然锁在景阳身上。
他喃喃自语般的死死盯着景阳说道:“我的……”
后面的几字轻到难以听闻,却莫名让景阳从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薛衡深深的看了一眼景阳,而后不发一言的转身便离开了这个院子。
突兀到没有一丝预示,像是临时兴起而来一般,但这番模样,却让景阳眸色渐布暗沉。
为什么?是他发现了什么吗?
还没等她细细思索身前便站了一个人,是昨天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听她们说是这丞相府的管家张自成。
那张管家眯着笑眼一脸和煦的瞧着景阳,亲自弯腰将景阳给虚伏起来。
他一扫昨日恼怒形象,像是一个和蔼的领家爷爷般对着景阳说道:“景阳是吧,从今个起你便贴身服侍大人去吧,收拾收拾东西去鹿梦院吧。”
景阳闻言心下惊骇,面上倒是及时做出了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
为什么?景阳满腹疑问,她刚想试图套话,便被一道甜腻的声音给突兀打断。
“凭什么?!”向春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紧紧攥着帕子冲到张管家身前,横眉怒目道:“她就是一个下贱东西,还心怀不轨,这到大人身边不是害了大人吗?”
管家闻言斜斜睨了一眼向春,眸中的凉意透彻心骨,他平了嘴角,凛冽着声音道:“主子的决定还轮不到你个婢子来质疑,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这一番话瞬间就让向春白了脸颊,在这偌大的丞相府中,像她这样资历的婢女数不胜数,连和管家的小厮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如今这般顶撞张管家,是她被嫉恨冲昏了头脑了,若是管家一个不高兴,将她发卖了都是轻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向春立马跪在地上抖着身子认错:“张管家息怒,奴婢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还请张管家责罚。”
“那便去将府上的花都浇了吧。”张管家轻飘飘的说道。
向春呼吸一窒,低垂着的脸扭曲了一瞬,正在她无可奈何的想要答应时,景阳忽然出声。
“张管家,现在我是大人的贴身婢女了吗?”
“自然。”
“那不知我可否有权利去做些什么呢?”
“你是大人身边的人,身份地位等同于商秋侍卫了,自然可以随意进行赏罚。”张管家笑眯眯的朝着景阳说道。
昨天大人好像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小丫头犯病的,今日又这么提点一番,想必麻雀一朝变凤凰也是指日可待的。
张管家三代人都在这薛府当中当差,浸淫其中数年,除了忠心耿耿外,这站队的速度也是他们能坐稳管家之位的原因。
他瞧着眼前这小姑娘,眉目之间的那股沉静娇矜之气不凡,即使浑身素净,也不掩骨子里面的那股优雅贵气。
必定不会普通。
张官家眯着眼思索一番,他笑呵呵的和景阳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给景阳留下了足够的施展空间。
第七章 威胁
待张管家离开之后,怜心担忧的过来拉住景阳。
她眉目含愁,没有丝毫因为景阳的机遇而感到欣喜,反而是越发惶惶不能安起来。
因为怜心太过于明白,飘渺而不可及的虚幻到底多能够啃食人心。
景阳多少也能够猜到怜心的担忧,她安抚似的拍拍怜心的手背,乖巧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像是三月暖风,到底是稍许抚平了怜心那一颗颤抖的心。
她将怜心拉到自己身后,鸦色的眼睫低垂一瞬后迅速抬起,其中的暖意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寒冬腊月的凛冽之意。
她沉默的看着跪地的向春,向前三两步弯腰,神色不明的抬起向春的下巴。
在后者惊慌的眼神下狠厉的扇了她两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院子里面尤为响亮,震慑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丫鬟。
今早这大戏唱得属实戏剧性,反转发生得猝不及防,这些丫鬟艳羡的同时不免有些眼红。
但就是没有人为向春捱的那两巴掌感到难过,甚至有的丫鬟还在私底下雀跃不已。
这向春平时便总是寻着法子去惩治那些出挑的丫鬟,间接或直接惨死在她手上的丫鬟没有五六个也是有着三四个的。
但向春好歹是待在这丞相府有些年头的人,关系还是摆在那儿的。
若是要使些什么绊子还是防不胜防。
兰秋思索着这些,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皱着眉头轻轻拉住景阳,示意景阳不要闹得太过。
但景阳只是回头淡淡一笑,她拍拍兰秋的手背,眼神在院子里面的丫鬟身上扫视了一圈。
而后又转回到兰秋身上,慢条斯理的说道:“兰秋姐姐不要担心,如今我好歹也是大人身边的人了,虽说不敢生杀予夺,但是小施惩戒还是可以的。”
“若是不动作一下,某些畜生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分了,敢朝着主人乱吠,你说是吧,向春,姑,姑。”
景阳挑着笑,秋眸微微眯着,眼角的风情混杂着冷雅之气。
她昂首挺胸的立在阳光之下,双手依旧规矩的放在腹部位置,稍许侧着头睥睨着跪地狼狈不堪的向春。
那眸中的嘲讽之意像是针尖一般,戳在向春的脊梁骨上,让她又痛又怒。
“景阳!”向春爬起来指着景阳怒不可歇,她眸中含泪,愤恨的死死盯着景阳。
仿佛口中那两个字眼都生生将她舌尖刮烂一般,吐露出来的尽是些血气与恨意。
但这般模样却忽然将景阳给逗笑了来,她笑容肆意了一瞬,随着长睫一掀,转眼之间便尽数敛住那浮于表面的笑意,连带着眼神都瞬间狠厉了起来。
景阳忽然扬手再次给了向春一巴掌,将人一下子便甩到了地上。
“谁准许你这么放肆了?没规矩的东西!”
景阳沉着声音呵斥道,那眉目之间的锋利像是见过血的长剑,虽未见煞气,却依旧有着见血封喉的决然之意。
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怜心,瞧着景阳这副模样更是心惊胆战。
现如今就是这种模样了,那再过不久景阳是不是就要变得和那些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坏奴才一般了。
想到此处,怜心那孱弱的柳眉蹙起,又多了几分哀婉之意。
与怜心不同的是,兰秋就十分清楚景阳如今这一番大张旗鼓的做法。
她是想要杀鸡儆猴,顺道搓搓向春的锐气,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得给她们留一个靠山。
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就是在告诉那些打着心思的人,景阳会护着她们。
心思剔透的兰秋扶着季夏,没有再过多阻拦景阳。
而这边的景阳在甩了向春一巴掌之后,淡漠的将眼神抬起,无意间忽然见到了院门口的薛衡。
他沉默的坐在轮椅之上,低垂着眼睫,脸色竟然比着先前好了一些,都带上了丝丝红艳之气。
他怎么还没有走?
景阳低下头疑惑的想到,对着门外的薛衡行了个礼后便回头扶着季夏回去房间涂药了。
“怎么?开窍了?”带着浓浓揶揄味道的清朗声音响起。
但薛衡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在景阳视线错开之后他便死死盯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没有半分离开之意。
这副痴态瞧得李思源挑了挑眉,他“哗”的一下将折扇打开。
一手潇洒的摇着扇子,一手负于后腰之处,挂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带着三分嗜杀之意。
“他似乎快要抓住那些老家伙的辫子了。”
李思源眯了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面上还是习惯性的带着如沐春风般的风流之气,只是那惯有戏谑意味的眼眸此时只余下了冷冽。
“这狗咬狗的大戏倒是有些看头,只是疯狗不通人性,总是想着从主人身上撕下块肉来。”
李思源嗤笑了一声,侧过头来看薛衡,敛去了所有情绪,淡漠的说道:“薛丞相,这坐山观狗斗可看够了?”
薛衡闻言长睫一掀,凉薄的看了李思源一眼,眸中还有着未退却的狂热之意,说出来的话倒是带着几分冰寒之气。
“这戏,开场了吗?”
李思源会心一笑,他将折扇收起,向着薛衡微微弯腰。
“武安侯李思源,愿听差遣。”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薛丞相要开始了吗?
不。
他早就开始搅弄这朝堂了,漫不经心的将所有工于心计的老狐狸玩弄于掌心,肆无忌惮的生杀予夺,步步紧逼。
没有谁比薛衡更残酷无情,但也没有谁比他更懂谋略了。
这大宋的第一天才,在那个女人披上凤冠霞帔走入皇宫之时便丢了大半条命。
如今,他似乎开始有救命稻草了……
李思源瞥了一眼卷着阳光过来的少女,眸中意味深长,夹杂些许冷漠的算计,但面上依旧是风流倜傥,笑意盈盈。
“给我收起你的那些心思,若是动她一下,你碎尸万断都不为过。”
薛衡懒懒的趿拉着眼皮,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都还带着病弱之气。
但却让李思源浑身一僵,因为他明白,这不是威胁……
第八章 奇怪
暖阳已经挂上了枝头,将天际的墨蓝逼退,大肆的染画了半个天空的霞光。
一树开得正茂的桃花矗立在光晕之中,一面迎接着太阳,一面亲吻着暗影。
北风温柔的掠过,带落了枝头繁花。
落英缤纷之间,那一身病容的青年淡漠着眉眼,任由桃花缀满鬓角,扫过如玉面庞。
灼灼桃花艳丽而灿然,但在那如玉的俊俏郎君面前,也被比下了三分颜色。
真是好奇这样漠然的人眉目含情的模样。
那必定春色无边,惑人心神,会是难以一见的美色。
景阳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倒是不露声色,规规矩矩的上前向着薛衡行了一个礼。
“走吧。”薛衡淡淡的说完之后便兀自转身,从始至终都未再抬首看一眼景阳。
景阳也没有在意,待薛衡转过身后才起身来。
她瞥到了站在一旁的李思源,先前远远见着的时候他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对。
但当她临近了些的时候,这小侯爷又恢复了以往那副风流模样。
长身玉立,转盼多情,端的是一副潇洒贵公子的模样。
景阳向李思源行了一礼,在后者玩味的视线下淡然的跟上了薛衡。
“你不用对除我以外的人行礼。”
景阳跟上去的时候薛衡哑着嗓子忽然说了这一句,这话才落,紧凑的咳嗽声便随之响起。
那剧烈的程度似乎要将心肺一道咳出来才肯罢休,薛衡弯着腰,拿着帕子捂住嘴不间断的咳嗽着。
“大人!”商秋焦急的掏出一颗药丸,急急忙忙的喂给了薛衡。
深重的喘息声持续了一会儿才有减轻的意味,薛衡那苍白的手死死握住轮椅的扶手。
暴突的青筋横亘在瘦削的手背上,在玄色大氅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病弱不堪。
景阳眉梢微微皱起,看着薛衡手中那带血的帕子一时心中更为疑惑。
薛衡到底发生了什么?
旁边的李思源对这剧烈的咳嗽声淡然处之,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一下,可以看得出来这肯定不是什么稀罕事。
景阳看着那个孱弱的背影眸色深沉,她第一次遇见薛衡好像是在一次踏春的时候。
那时候的薛衡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是景阳见过最为恣意狂放的少年。
那股孤高冷漠的模样,在一张还在稍显稚嫩的脸上显得骄纵嚣张。
大概因为是大宋第一才子,又有着极为华贵的家世,是以那时候的薛衡极为高傲。
让同去踏春的景阳看的很不顺眼。
那个年纪的景阳刚刚和闻人行结识,正是被疼宠到极致的时候。
同样娇矜肆意的两个人见面必定不会太平,在诸般冲突之下结下了些许仇怨。
十四五岁的少年眸中带着恼意的瞧着少女手中的风筝,白净的脸面被气到发红,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虽是一副嗔怒的模样,却也如列松积玉般让人赏心悦目。
只是数年不见,当初那个俊俏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一身沉疴,病痛不断。
而那个娇矜的少女也同样死在了那金砖绿瓦的富贵地,不复从前。
景阳心下叹息一声,将翻涌出来的恨意悄悄埋藏下,用长睫低垂掩饰着过于汹涌的情绪。
“景阳。”
薛衡喊了景阳一声,带着气音的声音连区区两个字似乎都是费力的。
一时处在情绪当中的景阳心下一凛,迅速调整好表情后乖顺的上前听候。
她规矩的低着头等待吩咐,却不想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响,耳边余下的似乎只有薛衡那有些艰难的喘息声。
若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那强烈的视线,景阳都快要认为薛衡是昏睡过去了。
“过来。”薛衡突然出声。
声音很轻,但语气里面似乎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仿佛只是在等一个契机来彻底爆发一样。
景阳心下留意,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模样,低着头凑近了一些。
却不想才近一步便被薛衡突然拉住了手腕,在景阳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她扯到他的怀中。
这一突兀的动作扯动了景阳背后的伤,撕裂的疼痛一瞬间便让她白了脸。
但薛衡的双手依旧死死箍住景阳的腰,令她动弹不得。
明明身体看起来那么孱弱,此刻却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般
景阳僵硬着身子,略微皱眉。
伏在她身上的薛衡像是在吸食什么致命上瘾的毒药一般,埋在景阳的脖颈处不动。
肌肤上是一阵灼热的呼吸,伴随着逐渐沉重的喘息声,令此时的场面变得有些靡艳。
推着轮椅的商秋早就退到一旁,规矩老实的低着头不敢乱看。
就连一向孟浪的李思源都促狭的笑着打开折扇遮住了半块脸,眼眸当中尽是看戏的意味。
“大人……”景阳压抑着不悦装作慌张的说道。
声音一落,薛衡动作一顿,迟疑了一瞬后才才勉强将景阳放开。
他眼尾还在挂着颓乱的嫣红,眸底尽数是翻滚的情绪,却依旧还在粉饰太平般的故作淡定。
但扫视到景阳那惨白的脸时藏在袖子下的双手忽然死死攥紧,将掌心都生生扣出血痕来。
处在疼痛之中的景阳额头都冒出来了些许冷汗,在晕乎的同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寒冬腊月的凉意。
她疑惑的抬头,便瞧见面无人色的薛衡低垂着眼睫,两腮紧紧绷着,似乎在愤恨恼怒着什么。
这弄得景阳更是一头雾水,明明被轻薄的人是她,怎么薛衡反倒委屈成这番模样。
“走。”薛衡冷冷的出声,不知为何,连话语之间似乎都带着凛冽的杀气。
商秋心下一惊,不懂大人为什么会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但他丝毫不敢耽搁,过来推着轮椅便往着鹿梦院走。
景阳也没有多加纠结,规规矩矩的跟在商秋后面,忍受着背上的疼痛,没有哼出半分声响。
李思源跟在最后面,瞧着这一切眼里若有所思,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折扇。
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被尽数敛住,瞧着景阳娇小的背影眸中划过暗沉。
薛衡这番模样他只在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见过。
那个叫游冬的女人就像是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毒药一般,将薛衡的生死轻而易举的拿捏在手心当中。
第九章 鹿梦
但最可悲的是,只有薛衡一个人在这欲海当中沉沦,而那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至死都不知道有一个爱她成魔的男人。
可现在,那个被杀死一遍的薛衡似乎又回来了。
李思源瞧着景阳的背影暗暗打量着,仔细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思索着景阳和那个女人之间的相似之处,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丫鬟的行为举止似曾相识。
薛衡这是将她当成替身了?
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那家伙自己都快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李思源暗暗思索这些,再抬头之时三人已经接近了鹿梦院。
这里是薛衡的院子,是整个府邸最为华贵清幽的地方。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主人这副寡淡性子的原因,整个地方虽然被名贵的花卉与绿植装点得典雅宜人,但就是莫名透露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尤其在一片浓郁的药味里,更是将整个地方衬托得沉寂与孤独无比。
景阳心下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借此来转移背上的疼痛。
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背上的衣服也有了一些濡湿的感觉。
应该是渗血了。
景阳眉头微皱,她老实的跟着薛衡进入了鹿梦院,心里在想着找机会去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但进入鹿梦院后,即使是见过诸般美景的景阳还是不可避免的震撼了一瞬。
琼楼玉宇,亭台楼阁,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典雅。
假山湖泊,名花贵竹,每一点都恰到好处,在最微小的细节都在彰显着这个家族的兴盛与繁荣。
一身白衣的薛衡行于其中之时,像是最为尊贵清傲的仙人,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景衬托人还是人成就了景。
随着逐渐深入,景阳发现自己视野里面出现的鸢尾花越来越多,直至后面,所有的花卉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摇曳在微风当中的鸢尾花,成片的洁白点染着花心的那点微黄,让整个场景看起来梦幻而又震撼。
花色不同的蝴蝶立在花瓣上吸食花蜜,待人走过旁边之后,惊飞了一群小蝴蝶,从而带出了成片的蝴蝶雨。
为什么薛衡这里会有这么多鸢尾花?
景阳心下疑惑。
这种花并不是一种很名贵的物种,乡下野间到处都是。
当初梅花山庄里里外外都是成片成片的鸢尾花,师傅表面嫌弃,实则都将这些花照顾得很好。
上辈子景阳自出生以来几乎就是在鸢尾花之间长大的。
但这种花在盛京这种地方,鲜有哪户人家会花大心思去栽种这么多。
而且看这花长的这么肥沃,想必都被照顾得很好。
薛衡很喜欢鸢尾花吗?
景阳用余光扫视着这大片的鸢尾花,忽然之间发现花丛之间有一个很突兀的土堆。
上面同样是开满了鸢尾花,不同的是那块地方的鸢尾花开得最盛,在一片热烈的花海中都极其打眼。
景阳观察着那周围,发现所有的花海似乎都在围绕着那个小土堆,像是众星捧月般将其置于最中心的位置。
从长廊处看,像是以它为中心,衍生出十里花海一般,似乎这里存在的所有美丽,只是为了那突兀而别扭的存在。
那是什么?在整个场景中极其不搭的存在却占据着最好的位置。
瞧着那土堆的模样,倒像极了一尊没有墓碑的坟墓。
这样的想法才出现在脑海里面,景阳就立刻想到了昨日薛衡那状若癫狂的模样。
“薛衡,你清醒点,她已经死了!”
李思源带着怒气的声音又回荡在景阳的耳边,再去瞧那个土堆之时,似乎一切的真相都呼之欲出了。
那是薛衡的爱人吗?
没有墓碑,没有衣冠冢,有的只是至死不渝的浪漫和痴情人的愁肠。
想不到心高气傲的薛丞相有一天也会走到“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地步吗。
一时景阳不知道该做何种表达。
有情人在生死两望,绝情郎却在把酒言欢。
到底是情深不寿,恩爱难堪。
“你在看什么?”李思源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将景阳的思绪咻呼打乱。
她三两下理好情绪,调整好表情才抬头,朝着李思源柔和一笑。
“奴婢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场景,一时忍不住,便多瞧了两眼。”
说话之间那眉梢上的喜意似乎都快浓郁成了实质,在一张迤逦娇俏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的纯真恬淡。
李思源心下好笑,若不是先前见过这小家伙坑人的模样,恐怕连他自己都会被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给骗过去。
“我府上还有更好看的呢,改天带你去看呀。”
李思源语气轻佻,在那副美人娇态面前潇洒摇扇,一时不查,便将平时那副纨绔子弟的言论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李思源便动作一顿,暗叫糟糕。
“李思源,给我滚出去。”
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薛衡直接出声赶人,声音依旧带着病气,但那森然的语调,在明晃晃的告诉李思源。
他怒了。
“哎,别呀,刚刚只是……”
“滚!”
薛衡转过头来,眉梢间已经挂上了杀意,眼底更是翻滚着滔天的怒火。
他冷冷的睥睨着李思源,薄唇轻启:“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李思源被那样的眼神看的一阵鸡皮疙瘩,他差点忘记了,这人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到底有多强。
更不用说这个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替身丫鬟了。
刚刚自己那是在薛衡的逆鳞处蹦跶呀。
意识到这里的李思源对着薛衡讪笑一声,连声说着告辞,随后转身拔腿就跑。
不出一会儿,便一溜烟的不见了。
处在情况之外的景阳站在一旁莫名其妙,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迅速且没有道理。
薛衡为什么生气?
景阳实在想不通。
“景阳。”
“是。”
“以后不准对着外人笑。”薛衡声音淡淡的,丝毫没有因为这一句话有多奇怪而感到不自然。
他眉眼之处的煞意如潮水一般褪去,余下的只是像湖面一样的平静。
但景阳总是觉得,这就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宁静,即使寂静无波,也难掩波涛汹涌的事实。
薛衡他在压抑着什么。
景阳低垂着头暗自想道,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是并不妨碍景阳俯首称是。
她琢磨不通薛衡异常的原因,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跟在薛衡身边,总会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毕竟他可是这大宋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握着的大权足以让任何人胆颤,包括闻人行……
第十章 替身
景阳还在豆蔻年华的时候也很痴迷于风月话本,曾经还搜罗了整个盛京的书铺,将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通通搬了回去。
而后在后面整整三月,景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先跳脱的她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话本当中。
连闻人行来了都是敷衍了之。
那段时间景阳将所有的话本类型都瞧了个遍。
其实那些故事都很老套,无一不是书生与狐狸,富家小姐与穷小子,虽说乏善可陈,但也莫名其妙的吸引人。
那时通宵达旦看话本的景阳从未想过,那种烂俗虐心的替身故事会真的发生。
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还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虽说已经经历了一次重生这样离奇的事情,但是猛然遭遇到这种情况,景阳还是呆愣了一瞬。
不过她本身就是有求于薛衡的,倘若薛衡在不越界的情况之下将她当作思念的寄托倒也无妨。
景阳点着蜡烛坐在桌子旁边,昏黄的烛光将赤/裸的手臂照的莹润而光滑。
染血的绷带裹挟着娇小的脊背,在光与影的交织下显示出一种脆弱的美感。
她眉眼之间俱是雅淡,百无聊赖的转着手心的茶杯。
距离她搬过来这边已经足足有了一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景阳没有离开过薛衡一步,在他的要求下,景阳时时刻刻要处在他的视线当中。
就连守夜都必须在他的床榻之下的那个软榻上,保证时刻让薛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现在这片刻的清闲还是景阳费尽百般力气才得来的,但薛衡也只允许半刻钟的休息时间而已。
替身那件事情是景阳今天早上才猛然发现的。
起初的两天,景阳其实是不太顺手的,毕竟上辈子至死都是锦衣玉食,哪有伺候人的经验。
但好歹也是吃过苦头的人,对于基本的事务还是有一定的解决能力的。
更不用说薛衡总是支使她做一些杂事,越发熟练的同时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因为在景阳做事的时候薛衡会一动不动的盯着她,那份仔细模样,像是要把景阳的模样给生生刻入骨头似的,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在今天早上给薛衡束发的时候,薛衡在镜子中那露骨的眼神更是翻涌着景阳看不懂的情绪。
那种压抑的疯狂像是藤曼一般,死死裹挟住景阳,让她不能够动弹分毫。
“大人为何这般看我?”景阳忍无可忍,终于是淡淡的问出了声。
薛衡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将长睫垂下。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答非所问的问话却瞬间让景阳心下惊骇,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最初的表情。
甚至还适宜的表现出几分疑惑,“不是您让我来贴身伺候您的吗?”
薛衡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天色还早,烛光依旧颤颤巍巍的燃着,将他那又长又卷的睫毛阴影投在如玉的面庞之上。
令此时的薛衡看上去温良而文雅。
他沉默的伸手,示意景阳扶着他。
薛衡的腿脚没有问题,只是因为生了病所以平时才会借助轮椅来移动。
由此可见,这薛衡究竟有多孱弱。
一番思量不过一瞬之间,在薛衡伸手的下一秒,景阳就立刻过去搀扶起了他。
薛衡生的本就高大,只是清瘦了些。
被景阳扶起来之后高了景阳几乎一个半脑袋。
薛衡站起来后没有说话,只是向着门外走去,景阳也没有多问。
生怕多说一个字又被薛衡的一通话给弄得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原先景阳以为薛衡是要出去乘坐马车去上朝,谁知他竟然直奔离他卧房不远处的那个土堆而去。
月亮依旧挂在枝头,清辉洒在一片鸢尾花中,间或穿插着数只萤火虫,使得这番夜色多了几分诗意。
景阳看着那凸起的小山包,一时眼神有些复杂。
薛衡他的卧房就在不远处,若这真是一个坟墓,那薛衡就是一个守墓人。
日日夜夜守着自己的爱人,既是凌迟自己,也是放纵思念的嚣张。
“我的爱人在这里。”
“我看到了。”
“好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能够让大人如此深爱的女人,必定是一个倾国倾城,温良贤淑的美人吧。”
景阳说的很诚恳,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因为天上的月亮太过于沉寂,导致一种别样的悲伤在缓缓流淌。
也或许是薛衡此时那副哀毁骨立的模样太过于震彻人心,让景阳想要纯粹的去做一个倾听者。
倾听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将一腔情谊尽数给那个人的。
但薛衡本人似乎并不想吐露,他听到景阳的这番描述之后忽然轻笑了一声。
“温良贤淑?”薛衡看着那片鸢尾花笑了起来。
一瞬间冰雪尽褪,春回大地,似乎整片天地都有些不一样了。
合着那天上的月亮比起来,竟一时不知道究竟谁更绝色一些。
望着那盛着柔情的眉眼,景阳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
她侧过头来问薛衡:“奴婢说错了吗?”
“对啊。”薛衡近乎于呢喃的答道。
“她怎么可能温良贤淑呢?”
“明明就是一只露着尖牙的小狐狸,张狂至极,还不知天高地厚。”
薛衡笑着说这话,眼底的哀伤却浓郁得近乎于实质,那形销骨立的模样透露着几分绝望之意。
让见者怜惜,闻者哀叹。
景阳看着薛衡的眉眼,脑中滑过了数件事情,而后串联在一起后便灵光一闪。
她似乎知道薛衡所有异样举止的原因了。
怪不得瞧着自己的眼神会如此奇怪,还突兀的将自己调到身边侍候。
想必是自己很像他死去的爱人吧。
悬崖之上的失足者,在濒死的时候抓到一颗救命稻草,即使知道生机渺茫,也会自欺欺人的渴望片刻的救赎。
所以,薛衡这是将自己当成她爱人的替身了吗?
景阳垂下眸子,心中开始有了计量。
“大人一定很爱她吧。”
“爱?”薛衡回过头来直视着景阳,眼尾带上了绮丽的嫣红,使得面色惨白的他在此刻有一种妖异的美。
他带着浓浓自嘲意味对着景阳说道:“我的爱廉价到不配称之为爱。”
“她从未回头看过我,从未。”
第十一章 机会
那一天早上薛衡的脆弱与可怜像是幻梦一般,待天际那墨蓝褪尽,那个骄傲自负的大宋第一才子所有的绝望与思念也连同被一身沉疴所掩盖。
众人只会知道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却不知思念成疾,执念成殇。
景阳在昏暗中叹气一声,既是哀叹多情人,也是惋惜红颜薄命。
夜晚的凉风从窗户的间隙中探了进来,吹醒了一时多愁善感的景阳。
她起身将衣服給穿上,才系好腰带之时门外就传来了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
商秋那粗厚的声音随之响起:“景阳小姐,大人有请。”
景阳闻言挑了挑眉,开门见到商秋后便笑着说道:“商护卫不必叫我小姐,我只是一个丫鬟,按照资历来说还在你之后哩。”
“你是大人身边唯一一个贴身丫鬟,理应得到礼待。”
商秋一本正经的说道,这话才落,他便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给足了景阳排场。
见状景阳也没有多加勉强,她朝商秋点了点头后便朝着薛衡的卧房方向走。
在后面的商秋瞧着那个端庄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丫鬟身份背景干净,但不知为何,感觉和第一次见到的总是有些不同。
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丫鬟没有这身气质,那种从骨子里面透露出来的优雅与骄矜连大户家的小姐都少有。
但是她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而且若是有问题,大人早就发现了,怎么可能还让她进去卧房之内守夜呢。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除非那人是自己的媳妇。
商秋一脸认真的想着,他觉得大人绝对是对这个丫鬟有意思。
只是为什么不娶景阳商秋就有些想不通了,但是他相信大人所有的决定。
这边的商秋心里面纠结成一团又自己解决了问题,而在前面走着的景阳没有注意到丝毫。
她的房间就被安排在薛衡卧房的不远处,随便走几步便能到达目的地了。
她熟练的将门推开,一股熟悉的药味便扑鼻而来。
怪不得薛衡身上那股药味会那么重,整日呆在这种屋子里药气都快入味了。
起先景阳还想要打开窗子通通风,但她发现根本没用,薛衡要喝的药实在太多了。
而且大多都是一些味道极苦涩的汤药,景阳在旁边闻着那股味道都忍不住皱起眉头,但薛衡犹豫都没有,抬起便将之一饮而尽。
好像喝的只是碗普普通通的白水一般。
景阳看的心下叹气,而后在薛衡喝药的时候便会准备一些蜜饯或者糖点。
几次下来,薛衡倒是越发习惯了这般喝药方法。
若是景阳不在身边便不会去喝药,硬是要等到景阳回来了才会开始慢条斯理的喝,而后再吃景阳亲手喂的糖点。
这次也亦然,景阳才进门便瞧见了放在小茶几上的药。
应该是端进来了好久了,连热气都没有丝毫了。
景阳径直过去摸摸碗沿,果然已经凉了。
她将药端起来,对着薛衡说道:“大人,药凉了,我去重新换一碗吧。”
薛衡坐在书桌前,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握着茶杯,低垂着眸子在一片烛光中的模样俊朗到了极致。
听到景阳说要去换药之时才掀起了长睫看向她,“不必,让商秋去就行,你过来帮我研墨。”
他这话才落,商秋便及时的出现,将景阳手中的药给接了过去。
“过来。”薛衡又催促了一声。
景阳只好过去书桌面前,装作不熟练的模样捣鼓着砚台。
薛衡瞥了一眼,“不会吗?”
“奴婢之前没有接触过。”的确,按照原身的经历,她确实不应该会这些东西。
薛衡闻言之后放下了手中的书,他瞧的那一页不知为何有些很明显的褶皱,像是被人大力摩挲过一样。
景阳瞥了那书一眼,心下留意。
“识字?”薛衡淡淡的问出声。
景阳羞赫的笑着摇了摇头,手下的动作有了些拘谨的意味。
“以后我教你吧。”
景阳愣了一瞬,而后装作不好意思的低头怯懦道:“奴婢愚笨,恐会辜负大人的一片苦心。”
薛衡闻言将眸子垂了下来,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景阳捣鼓的那个砚台拿到了手中,没什么情绪的说道:“你会学会的。”
这般肯定的语句倒让景阳找不到什么话来接了,她索性低着头状似认真的瞧着薛衡的动作,没再说什么言语。
稍稍一会儿,换药的商秋便重新抬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甫一进入,那股浓郁的药味便刹那之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但薛衡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慢条斯理的研着磨。
“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多亏大人给的药,现在好多了。”景阳说着这话的时候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眉眼弯弯,唇角轻扬。
明明是一副温婉的乖巧,在此时的烛光之中却有着一种别样的蛊惑。
薛衡掀起长睫看着景阳,面上淡雅沉静,眼底却在翻滚着浓郁的恶欲。
捏着墨锭的手指逐渐发白,最后更是指甲都开始褪色。
他愣愣的出声:“是吗。”
“嗯。”
景阳抬起头来点头,恰巧见到了薛衡移开目光的模样。
没了那股灼热的视线让她轻松了一大截。
或许是薛衡实在太过于思念他的爱人了,在平时很多事情上景阳都能感觉到薛衡在她身上找某个人的影子。
而看周围人和薛衡的表现,景阳猜测可能只是自己的某些行为习惯和那人有些相似,而不是外貌。
景阳有必须留在薛衡身边的理由,所以平时便不会多加掩饰自己真实的小细节。
从而导致了薛衡总是下意识的将她当成他的爱人,不过在景阳提醒之后,薛衡往往能够收敛自己的异常。
一番思绪不过转瞬之间,待商秋过来之后景阳已经收拾好了表情,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
“大人。”商秋微微弯着腰,恭敬的将那碗药递给薛衡。
“嗯。”薛衡动作不停,只是低垂着眸子懒懒的应了一声。
“放在桌子上吧。”
“是。”
商秋小心的将药放在桌子上之后便看了薛衡一眼,那副模样,显然就是有事禀报。
第十二章 不安
“有事?”薛衡研着墨慢条斯理的问着商秋。
后者看了一眼景阳,而后才低声称是。
“说。”
薛衡的声音冷了下来,在商秋一瞬间的犹豫后不耐的抬头瞥了一眼商秋。
那带着寒意的眼神落在商秋的身上之后冻得他一哆嗦,随后连忙低头说道:“章启年恐有异动。”
“他接连几次秘见一个黑衣人,且防备极重,那种程度的戒备,不是他一个小官能够拥有的。”
薛衡没有理会商秋的这番言论,反而停了研墨的动作,将砚台缓缓推向景阳。
“会了吗?”
景阳低着头听着商秋的话,突兀被薛衡这样一问,一时便脱口而出:“会了。”
薛衡趿拉着眼皮,弯翘的眼睫在惨白的脸上打出阴影,听到景阳的回话之后嘴角轻轻上扬了一瞬。
连带着语气都似乎平缓了起来,“国子监那批补贴下来了吧。”
“是。”
“呵。”薛衡懒懒抬起头来,他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大氅,白色的绒毛围着瘦削的下巴,使得这个令朝堂胆颤的狠辣丞相有了一种温文尔雅的错觉。
那双狭长好看的眼眸在所有情热都退散之后只余下了黑沉的冷冽,他靠在椅子上,端庄着坐姿,带着嘲讽意味说道:“不必动作,有的人可是比我们要着急啊。”
商秋迟疑了一瞬,还是俯首称是,对着薛衡拜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站在旁边的景阳低着头研墨,看似毫不关心,实则心底早就将刚刚那一袭话给来来回回的品味了几遍了。
国子监补贴?章启年?
景阳低垂着的眸子划过深思,这会是一个机会。
只是还需要更多的消息。
景阳看了一眼薛衡,心下在计划着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时瞥到了摆一旁的药。
“大人,您该喝药了。”
薛衡闻言懒懒的看了一眼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没什么情绪的说道:“你的糖呢?”
景阳好笑,先前还眼都不眨的一饮而尽,现在吃到糖了倒是一刻都离不开这东西。
看着薛衡那一脸认真的问着糖在哪里,景阳便不由自主的弯了眉眼,从锦袋中掏出来几颗包装完好的龙须糖。
“给您备着呢。”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像是钩子一般,挂住人的心尖,从此之后,便成为了那个无处逃脱的猎物。
薛衡在大氅之下的双手一下子便紧紧捏住了,他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尽量将声音放得平稳,”嗯。“
而后他伸手便将那碗药给端了过来,喝了两口之后就转头看向景阳。
那双似乎蕴藏着无限空寂的眼眸当中只有景阳一个人的身影,仿佛在他的世界中就只有景阳一般。
但这副模样在景阳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的撒娇,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满怀期待的翘首以盼。
我的阿宣以后会不会也这么可爱呢?
景阳眉目温柔的想着,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连带着笑容都莫名带上了母性的光辉。
她低头将那龙须糖的糖纸给剥开,而后自然无比的喂给薛衡。
眼巴巴等着的薛衡看着那双嫩白的小手拿着淡黄的龙须糖伸向他,心中一动,张嘴就将那颗糖给裹了进去。
还乘机伸了舌尖轻轻滑过了景阳的指尖,温热的触感让景阳的指尖麻了一瞬。
而后她低头若无其事的准备剥第二颗。
怀着心思的薛衡眯了眯眼,看着景阳白皙的脖颈伸出舌头舔干净了嘴角的糖屑,眸中意味深长。
猩红的舌尖在略微发白的嘴唇上有一种颓靡的美艳,混杂着薛衡那稍显迷离的眼神,使得这普通的喂糖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但景阳却对这副活色生香的场景视而不见,依旧维持着最初的笑脸对着薛衡道:“大人,药。”
薛衡闻言之后慵懒的转过了眸子,抬起药喝了一口后又回头看着景阳。
景阳:“……”
先前不是挺能的吗?怎么现在这么娇了呢?
景阳在心底笑着摇了摇头,顺从的再喂了薛衡一颗糖。
一整碗药下来,薛衡吃了一整天的量,最后还是在景阳的坚持下才没有继续吃糖的。
不然按着他那个架势,恐怕还能吃更多。
嚼着糖的薛衡脸颊有一些鼓起,他低垂着眉眼捧着那碗喝空的药碗,近乎于乖巧的坐在椅子上对着景阳。
这大宋丞相,出了名的狠辣无情,年少轻狂。
虽是一身病体的模样,但从不妨碍他搅弄朝堂,玩弄权术的本领。
若是让人瞧见了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不知要令多少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这些景阳都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此刻的薛衡让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怜爱之意。
想要摸摸他的头,想要温声细雨像是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他。
但是现如今的身份是不允许她这样做的,是以景阳压抑下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只是眉眼之间的温情倒是越发浓重,像是可以从中舀出一瓢温柔来一样。
“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该洗漱休息了。”
薛衡咽下口中的糖,喉结跟着上下滑动了几番,在那瘦削的脖颈上,有一种色/气的魅惑。
他乖顺的点了点头,便在景阳的搀扶之下去耳房洗漱。
待所有都弄好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亥时三刻了,景阳弯着腰给薛衡盖好被子,将所有可能会漏风的角落都仔仔细细的掩好。
这期间薛衡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景阳,始终盯着景阳的脸,生怕她下一秒便消失不见一般。
经过几天的锻炼,景阳已经能够很好的适应这样的目光了。
她熟视无睹般的做好所有事情,而后站在床榻边上对着薛衡轻声道:“大人,要熄灯吗?“
“不用。”
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知道为什么,薛衡睡觉从来不熄灯,而且极度容易惊醒。
在惊醒之后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慌张的去瞧在矮塌上歇息的景阳,反反复复,一夜之间要醒很多次才会捱过那个夜晚。
像是一个守护至宝的野狼,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严阵以待。
景阳心下叹气,这样不安惶恐的薛衡实在是太过于让人怜惜了。
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天之骄子跌落凡尘满身彷徨而更加令人唏嘘的了。
第十三章 错认
窗外的鸣虫还在喋喋不休,细风从窗户飘荡进来,用着鸢尾花的清香来荡涤了满室的药味。
景阳过去将窗户仔仔细细的关上之后便回到了塌下的软榻之上。
这软榻被布置得极好,金丝楠木为底,蚕丝软被盖于其上,其配置和薛衡那床榻豪华的毫无二致。
景阳躺在上面的时候不过稍稍一会儿就困了,在眼皮打架的时候,床榻上的薛衡忽然出声。
“你不要去找他好不好?”嗓音清朗柔和,带着与他相符的病弱之感,仔细听上去又有那么几分恳求的意味。
听到这样的话景阳就知道薛衡又将她当成他的爱人了。
那样的语气让景阳愣怔了一瞬,短短一句话似乎就将那段刻骨铭心的遗憾揭露了冰山一角。
在景阳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薛衡又接着说道:“我会替你做完所有事情的,你不要去找他好不好。”
过于卑微的语气却像狂风一般掀起了景阳内心的滔天大浪。
薛衡是谁?
全天下最举世无双的天才,年少傲气嚣张,恣意妄为,绝顶的家世样貌,品性孤高雅洁,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现在呢?
这般徨徨不可安的模样像极了风雨当中的浮萍一般,狼狈而脆弱。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才能叫这样的一个人颓靡成这种模样呢。
景阳越发好奇了起来,她偏过头去看薛衡,发现那个孱弱的丞相痴缠的目光已经早早的落在她身上了。
如玉郎君长睫微颤,眉眼处俱是哀伤,眼尾带着嫣红的艳丽,近乎于祈求的看着景阳。
那样的目光令景阳心中一颤,怜惜之情如浩荡江水般涌来,她不由自主的软下了声音:“嗯,不找。”
这话刚落,薛衡瞳孔便猛的睁大开来,他一把掀开被子了坐起来,颤着声音继续追问道:“当真?”
景阳失笑,她也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自下而上的仰视着薛衡,眉眼弯弯,像是哄骗孩子一般软着声音答道:“嗯。”
可她这般顺从却不知踩到了薛衡的哪只痛脚,他眉眼之间瞬间锋利,连带着眼底汹涌的怒色都开始涌动不歇。
“撒谎!你根本就是在撒谎!”薛衡情绪一下子便上来了,他红着眼睛忽然弯腰一把抓住了景阳的肩膀。
不断的凑近景阳,直至鼻尖相抵时才堪堪停下,他哑着声音死死盯住景阳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看我!”
“你看看呀!我真的好喜欢你。”
说道最后一句时,薛衡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含着无尽委屈的一字一句的吐露自己的欢喜。
他说话之时的鼻息尽数吐露于景阳的脸庞之上,独属于他那股清苦的药味将景阳团团裹住。
薛衡眼里面已经开始有了湿意,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
“喜欢你喜欢得都快发疯了啊。”
他轻轻说着这话,眼睫下坠又上扬,而后便挂落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薛衡擦着景阳的耳尖而下,炙热的呼吸即将触碰到白嫩的脖颈之时,那滴滚烫的热泪先落到了她的锁骨上,烫得她瞬间回神。
景阳秀眉微皱,伸手推住了薛衡的肩膀,微微仰着头沉下声音提醒薛衡:“大人。”
“奴婢是景阳。”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却让薛衡僵住了身子,他似乎愣怔在了原地,维持了那个姿势好一会才有动作。
景阳一直有耐心的等着,她看着薛衡冷静了下来,将狼狈收敛之后眉眼之处又缀满了霜寒。
“景阳?”
“是,大人。”
薛衡凌乱着头发,盯着景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低低笑了几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恼怒之时的无奈。
薛衡摇晃着身子站起来,阴影模糊了他的表情,站在光与影的交织处让他显得鬼魅而冷漠。
“出去吧。”薛衡背对着景阳淡淡的出声,像是死水一般的语调令景阳有些心突。
但她抬头看着薛衡过于单薄的背影又将所有的话咽了下去,她起身对着薛衡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临出去之时,景阳回头关门,便看到薛衡依旧站在原地,只是腰背不再那么挺直,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中,显得萧瑟而孤独。
她在心下叹息一声,执着的人终究是痛苦的,但就是因为这份痛苦,才会令这份执着刻骨铭心。
和薛衡一样,景阳也同样有放不下的执着,只是不同的是,景阳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执着的是粉身碎骨。
门关上的那一刻,鸢尾花的香气便将那股苦涩的药味给尽数冲淡。
景阳看着那片在月光下摇曳的鸢尾花眸色深沉,她才转身走上了几步,后面屋子里面就传来了好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景阳有些惊愕的回头去看,发现商秋已经规矩的守在一旁了。
见到景阳回看的眼神后对着景阳摇了摇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景阳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便顺从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面。
折腾到这种时候她已经很困了,是以才粘到枕头便沉睡了过去。
翌日。
晨光才初初照耀之时景阳就已经在薛衡房间外等待了,今天休沐,薛衡不必上朝。
景阳瞧着天色上前轻轻敲门,“大人?”
“进来。”带着些疲倦的声音传来,景阳挑了挑眉,顺从的推门进了去。
之后的程序平常而死寂,薛衡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生的迹象。
景阳看着也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直至早膳的时候,商秋过来道:“大人,小侯爷来了。”
薛衡闻言便停了玉箸,压着长睫懒懒的说道:“让他进来。”
“是。”商秋奉命出去请人。
而一旁的景阳看着几乎没动的早膳皱了皱眉,温和着声音说道:“大人,还是再吃点吧。”
这话刚落薛衡便斜睨了景阳一眼,他的眼下有些青黑,但完全不影响那过于俊朗的面庞。
他轻轻的靠在椅背上,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喂我。”
第十四章 气恼
景阳指尖一颤,原本低垂着的眸子轻轻掀开眼睫瞥了薛衡一眼。
瞧着那个如谪仙一般的人物趿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的缩在轮椅当中。
大氅上的绒毛将那瘦削的下巴掩了一部分,倒是将薛衡的冷冽盖住了三分,平白无故的露出些许懵懂意味来。
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无声的表达着他的不满。
景阳用着余光看着那个委屈成一团的丞相大人,心下好笑。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便伸手端起了那碗卖相很好的瘦肉粥。
玉白的手指搭着那碧色的玉碗,其中的色彩对比越发显得那双小手莹润而可爱。
嫩白如葱尖的手指动作优雅的搅拌着肉粥,随后便舀起一勺向着薛衡而来。
他看着逐渐接近的白粥,眼神忽然从那指尖之上撕了下来移向别处,藏在大氅下的手指也突然攥紧。
但种种反应都被掩饰得很好,景阳只是注意到薛衡那漠然的眉眼稍微缓和了一瞬,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她看着薛衡眼神当中的怜爱之意越发浓厚,心中那股母爱无处发泄。现下这薛衡这副模样,倒正好填补了景阳孩子的空缺。
对儿子的思念越重,景阳对着薛衡动作便越发温柔,因为在她心里,她是很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能如薛衡一般举世无双的。
景阳想着自己的孩子,眉目之间的那股温情便越发醉人,看得薛衡神情有些愣怔,就连看着景阳的眼神都有些呆滞。
景阳喂他什么他便吃什么,乖巧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李思源进门便瞧见这一幕,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那个乖巧认真吃饭的是他印象中那个杀伐果决,狠辣冷漠的薛丞相?
他连摇扇的动作都停了,稀奇的看着这一幕。
这薛衡可是很久时间没如这般吃饭了,往常吃饭的时候几乎不动筷子,还挑食得要死,李思源都在奇怪他是怎样活到现在的。
如今有小美人来喂,倒是老实到了这种模样。
当真是秀色可餐,美色诱人啊。
李思源挑起一个风流的笑意,眼里的戏谑被弯着的眉眼掩盖了大半,他抬脚大步走了进去,毫不客气的坐在薛衡的对面。
“哟,这般好艳福?”李思源没个正形的坐着,他一手撑在竹席之上,屈膝吊儿郎当的坐着,那番粗鲁的动作在他身上倒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流潇洒之气。
景阳看了一眼,心下感叹,到底是李将军的儿子,这副神态果真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她好笑的挑起了一丝笑容,但这副模样落在了薛衡的眼中却变了味道,他眉峰之间刹时落满了冰霜,看着景阳的眼神都变得幽深黑暗。
“看到他你很开心?”薛衡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只是闲暇无意之问。
只是他说话的这个内容到底是和他的语气太过于违和,景阳闻言好笑的扬了扬眉。
倒真是和个孩子没有区别。
“没有,我只是因为小侯爷的到来会让大人开心一点才笑的。”景阳柔着声音哄到。
那副神色,像是慈母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
这种既视感让李思源笑容一僵,一时有些无言起来。
这两人的相处怎么透露着一种奇奇怪怪的氛围呢?李思源皱着眉峰看看薛衡又看看景阳,最后到底是将自己的别扭给藏了起来不出声。
这一边的薛衡听到景阳的话后不耐的瞥了李思源一眼,语气森然道:“我何时因为他来而高兴了?”
“你为什么观察得那般清楚?”
“是我是你的主子还是他是?”
连着的盘问像是丈夫诘问妻子为何对其他男人多看一眼一般,而且愈来愈没有道理逻辑。
景阳一时被这样的话问得找不到词来答,一时的卡壳却更让薛衡气恼,他将头偏向一边,冷冷的说道:“不吃了。”
景阳:“……”这孩子脾气怎么说来就来啊。
看着薛衡那坚决的模样景阳也没有勉强,将肉粥放下后就起身候在一旁,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副模样瞧得薛衡火气更大了,他自顾自的生着闷气,而后没好气的抬头冷着声音问李思源:“什么事?”
李思源敛了表情上的不自然,笑得灿烂,看了景阳一眼后懒洋洋的对着薛衡说道:“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这个时候茶几上的饭菜已经尽数被撤下去了,商秋侍上了茶水。
薛衡长睫微垂,慢条斯理的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兀自压下不耐,“说。”
李思源挑了挑眉,看来薛衡对这小美人的信任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啊。
他放下腿跪坐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之后才说道:“章启年那件事情怕是不小。”
李思源那浮于表面的不正经都收敛了起来,先前的风流尽数化为了似乎要见血的锋利,就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他极其雅致的品了一口茶,把玩着那精致的茶杯,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意。
“陈青阳已经快要抓住章启年的把柄了,再过不久,恐怕就要开始反咬了。”
“呵,秋后蚂蚱的蹦跶罢了。”薛衡无所谓的点评了一声,他靠在椅背上,轻轻阖住眼睛,淡淡的继续说道:“章启年不过是一个弃子,那群老家伙要钓鱼了。”
李思源喝茶的动作一顿,他轻微皱眉,“这种赔本的买卖他们会做?”
“用一个区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来换一个正一品的太傅,这种买卖,你会不做?”
薛衡睥睨着李思源,语气淡然到没有一丝起伏,却生生让李思源惊得瞪圆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薛衡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目标不是陈青阳,而是朱明?”
薛衡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他们断了章启年这条财路仅仅是为了一个大理寺少卿?”
“呵,那群老家伙的胃口可是大得很呐。”
薛衡的一番话不仅让李思源感到震惊,也让景阳心下撼然。
一年之前景阳对官场上的形势还是有所了解的,太傅朱明是闻人行的恩师,几乎是看着闻人行长大的。
在皇权集团当中,是一位举重若轻的存在,而一直对皇权集团虎视眈眈的门阀世家与闻人行斗了数年。
如今竟是胃口大到了这种地步,想要一口咬掉闻人行的左膀。
更让景阳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薛衡那看透一切的目光,在重重迷雾之中直指要害,居高临下的看着所有的权谋。
像是一个旁观者更像是一个掌控者。
第十五章 夜探
只是薛家世代中立,对着皇权与门阀的斗争一直持着观望态度,从不参与。
很多时候,薛家都像是一个平衡掌控者一样,既不会让皇权衰微又不允许门阀独大,比起皇家来,薛氏一族更像是统治者。
所以闻人行才会一直忌惮着薛家,但是薛氏一族存在的时间比这个王朝存在的时间还长,根基厚大而不可动摇。
而且薛氏一族向来英才出众,进退有度,让皇权又爱又恨,舍弃不得。
因为现在这番局面,任何一方都需要薛氏来压制平衡住,否则轻则朝纲动荡,外戚猖狂,重则国破家亡,战乱不堪。
但现在听着薛衡这番语气,他是打算去打破这家族里面数百年来的规矩了吗?
景阳低垂着眉眼,将薛衡的话来来回回的品味了几番,心下一动,便生了些心思。
做官是最能拉拢权势的方式,对于景阳来说,现在去科考是在太浪费时间了,倒不如抓住机会,直接让那些达官贵族亲自来请她。
毕竟端着架子的世外高人最为难得了。
景阳这里弯弯绕绕想了一堆,薛衡那边已经说了许多信息,在记下的同时景阳还知道薛衡今天晚上要赴一个约,可能会晚一点才会回来。
薛衡出去向来不会带着景阳,所以今晚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那么,今晚便去那国子监祭酒家看看。
打定了主意的景阳心下安定了些许,在暗自思索夜探的东西时,这边已经聊得差不多了。
薛衡将茶杯放在小茶几上,清脆的声音在一番肃静的环境当中像是敲在人心头一般。
他没有看向李思源,反而颇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刚刚放下去的精致茶杯,语气淡淡的说道:“问题问完了吗?”
那副寡淡的模样,仿佛和李思源说这几句话都耗光了他的耐心一般。
而对面的李思源还在没有从薛衡那番话中走出来,他长眉微凝,带着恍然大悟的释然,眸光看向薛衡时,显而易见的钦佩之意似乎都快溢满而出了。
此时的他收敛了所有浮于表面的风流之气,在和薛衡谈论风云变化之时,不时透露出来那副睥睨天下的霸气和虚心求教的模样倒是让他有了一种朗月谋士的感觉。
倒也真没辜负了李将军那副好儿郎的气质面貌。
“商秋,送客。”
薛衡将手缩回到大氅之中,靠回到椅子上淡声吩咐。
站在门外面的商秋闻言之后便进来朝着李思源弯腰行礼,恭敬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思源倒也没有计较薛衡这般无礼的举动,他也不敢计较,这薛衡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身后的薛家,整个盛京没有谁能够有资格跟其叫板的。
薛衡愿意待见他只是因为他爹救过那个女人罢了,不然就以他那种眼界和身家,怕是连进这薛府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百年府邸,荣华不衰,里面出的王侯将相,无一不都是惊世之才。
薛氏一族,实乃繁华富贵。
更不用说在薛氏一族中被奉为天才的薛衡了。
李思源笑了笑,优雅的起身,眼里的戏谑意味尽数退却,余下的只是春风暖阳般的笑意。
他将合上的扇子朝下,拿在手心向着薛衡拜了一个学生礼。
“受教了。”语罢便负手摇扇而去,比起先前那副潇洒风流之气,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悲凉之意。
对于李思源来说,当年李将军之死一直都是一根难以拔除的刺,当初的忠心耿耿尽数成为了一场笑话。
树倒猢狲散,忠良热血洒在了大内皇宫之中,凉透了少年那颗精忠报国的心,而后数年,只是拈花惹草,风流成性,成为了人人口中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
曾经朗月舒星的少年终究是笑着嬉戏人间,违背先训,走入红尘,背负起血海深仇,家仇愤恨。
那些苦恨被尽数掩埋在嬉笑怒骂之下,一举一动之间,尽是裹了蜜糖的冷箭。
只是被困在皇宫之中的景阳并不清楚这些,但当初闻人行赐死李将军一事倒是略有耳闻,等到她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李将军的尸体都已经被领回家去了。
虽说最后沉冤得雪,封侯加爵,但是人已西去,裂痕已存。
这忠良之心,还是有了罅隙。
景阳心下叹息,余光瞥到那个高挑如青竹的背影走向光尘之中,明明坦荡清朗,却有一种奔赴深渊的错觉。
是夜。
干净雅致的府邸坐落在一众奢华大气的宅邸当中极为打眼,这是盛京的富贵街,十里之间,住得无一不是达官显贵。
随意指出一家,都是在朝中有名有姓的在籍官员。
月光衰微,树影婆娑狰狞,在一片稍显暗沉的阴影中,一道黑影闪现而过,速度极快,几乎叫人看不出身形来。
在几个蹦跳之间,便窜到了那处雅致的府邸,确定左右无人之后,便脚尖轻点,跃上墙头。
脱离阴影之时,那黑影的面貌便尽数展露了出来,马尾高束,额前碎发飘逸而柔顺,不分雌雄的五官平庸大众,是丢在人群当中便再也找不到的类型。
但绝得是那双眼睛,冷冽而沉静,如天上之月,清朗而透彻。
那是景阳,她运用梅花山庄独有的易容术随意易了一个容,而后乘着薛衡出去的机会便往着这边而来。
她要去搜集一些东西,在这浑水当中乘机摸一条大鱼。
景阳眸光一敛,极其小心的行动于戒备森严的府邸当中,她身形如同鬼魅,在牢固如同铁桶一般的守卫当中也如履平地。
但在行动之时,不免奇怪,这章启年只是一个从四品的祭酒,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精兵。
景阳躲在假山之后屏息躲过一轮巡逻,脑海当中忽然响起商说的那话。
“他接连几次密见一个黑衣人。”
景阳抬眉,如今这阵仗,怕是那个所谓的黑衣人光临了。
呵,还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啊。
景阳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几个动作之间,便闪进了府邸的更里面。
她专门朝着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走,不出一会儿,便寻到了一处雅致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