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囚鸟
“喜欢?”薛衡软着声音问着景阳,眉眼之处的温柔之意似乎浓郁快要溢出来一般。
而看着那囚鸟看得入神的景阳被这话一提,稍稍思考了一瞬便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留下吧。”薛衡将手中的荔枝送到景阳的嘴边,笑得如沐春风,温文尔雅,那种人间绝色叫景阳都愣神了一瞬间。
坐在他们对面的李思源眯了眯眼睛,将折扇“唰”的打开遮住了半边脸,似乎对这两人黏黏糊糊的场景感到有些没眼看。
“还有事情吗?”薛衡有些好心情的问道,他没有错过景阳刚刚那一瞬间的愣神,那种惊艳的程度比见到那只鸟时还要深些。
薛衡看着景阳的温柔之意更盛了,他极为享受眼前之人为他停留的目光,仅仅是被那么看着,薛衡就忍不住要颤栗了。
在阳光里,有人在用着最为柔软的模样掩盖着心底最为歇斯底里的欲望。
丑陋肮脏的欲念不会让心爱之人窥探到丝毫,他会永远羞赫而纯情,以此来挟持她的点滴怜惜之情。
薛衡垂着眉眼,波涛汹涌的情绪在叫嚣一瞬之后便褪得干干净净,让在场的两人没有察觉到丝毫。
“有倒是有那么一件事情,得来丞相大人这里寻个法子。”李思源笑得肆意。
他伸手将手中的鸟笼推给景阳,一边动作,一边说道:“昨日的事情反转得如此不同寻常,还连坐了许多人,龙颜大怒,怕会波及到我们这边。”
“呵,闻人行有那个能力吗?”薛衡斜睨了李思源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嘲讽的笑道:“他还有的事情要忙,再来招惹这边,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般嚣张的话语从薛衡口里面说出来,没有人会觉得可笑。
景阳也是,她嚼着薛衡亲自喂过来的荔枝,已经放弃了挣扎了,心安理得的接受着薛衡的投喂。
“可……”李思源收敛了一点笑意,话语之间带上了点迟疑:“陈青阳会死吗?”
“你应该问的是陈家会被诛九族吗?”
薛衡懒懒的说着那话,心思全落到景阳身上,在看到那红润的嘴边的湿意之后,他下意识得便伸手去将她嘴边的汁水抹干净。
指腹摩挲在细腻的肌肤之上时,两人都愣了一瞬。
景阳没多大反应,倒是薛衡,视线慌乱了一瞬后便故作镇定的将视线移开了来,而后装作无事发生的继续剥着荔枝。
被薛衡那一番话吓到的李思源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完全收敛了笑意,凝着眉眼问道:“他不会保下陈青阳吗?”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薛衡抬头看了一眼李思源,残酷的继续将剩下的话说完:“他保不住的,要反咬下去,就只能丢了陈青阳。”
“……没有办法吗?陈青阳……他不该死的。”
薛衡长睫一掀,看着李思源无波无澜的说道:“在这里,没有该不该,只有值不值,若是他死能够带来更大的利益,没有人会犹豫的。”
淡然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薛衡将景阳手中的鸟拿到自己手中,无意间侧身挡住了景阳看向那赤羽鸟的视线。
“走吧。”薛衡柔下声音对着景阳说道。
他挨得极近,骨节分明的大手想要去牵景阳的手,但到了最后又忽然顿了一下,继而转去拉住了景阳的衣袖。
小心翼翼又期待至极,但最后还是止住了冲动。
景阳看得微微挑了挑眉头,反手拉住了起身的薛衡,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大人。“
“既然小侯爷送了礼物,不回礼的话于礼不合啊。”
薛衡动作一顿,偏头看了一眼有些丧气的李思源,在景阳温柔的目光中低低的回了一个“嗯”。
听到肯定回答的景阳眉目之间的暖意更甚了,她借着薛衡的力道起身,却不想因为久坐而脚下不稳了一瞬。
薛衡面色一变,赶忙上前扶住了景阳,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便被拉得极近。
被扶住了的景阳灿然一笑,“多谢大人。”
那笑容晃得薛衡一愣,而后心脏狂跳,移开眼睛轻轻的应了一声。
他带着景阳转身,临走之时背对着李思源说道:“你可以试试去找那本真的账本。”
声音浅淡,但却叫颓丧的李思源猛的抬起了头来。
门外天光正好,花团锦簇之间蝴蝶翩翩,斜斜而来的阳光将景阳裹了进去,她朝着薛衡笑得灿烂,似乎比那阳光还要耀眼一些。
而身体还在暗影处的薛衡痴痴的看着那人,眼神舍不得离开一瞬,随着那人的步伐走入到了光芒之中。
他们一同迎着春花浪漫而去,一人提着囚鸟,一人盛着笑容,拉长的影子纠缠到了一起,似乎紧不可分一般。
李思源看愣了一瞬,不知为何,明明一副极其温馨的场面却叫他看得有些心酸,似乎这种场面极其虚幻一般。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奇怪的想法都甩出去,而后起身疾步离开了薛府。
而离开了的景阳和薛衡慢慢的踱步到了花园之中,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出奇的好。
如果再忽略薛衡那极其有存在感的目光的话,此时的确算得上是岁月静好了。
景阳偏头看了一眼离自己极近的薛衡,先前拉开的距离走了几步之后他又黏了上来。
动作倒是不落下丝毫,但是那表情属实无辜的很。
景阳好笑,在偏头看向薛衡的时候忽然瞥到了他手中的那个鸟笼。
小家伙叽叽喳喳的,吵闹得很,在笼子里面上蹿下跳,朝着可以啄的地方使劲啄着,似乎极想出来。
景阳看着看着忽然出声:“大人,要不……将它放了吧。”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它吗?”薛衡停下了步伐,拉着景阳的衣袖有些奇怪的问道。
他那副求知的表情逗得景阳噗嗤一笑,她指着那只不消停的赤羽鸟,“可它很想出去。”
薛衡顺着景阳的指尖看去,眸光黯淡了下来:“可我也很喜欢它。”
“把它放出去,它就不会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 妥协
那话说得低落,隐隐含着些许别的意味,听得景阳心思沉了一下。
她微微敛住了笑意,“大人,它不喜欢这里的。”
景阳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温软,却让薛衡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提着鸟笼的指尖开始用力,嫩红的指尖有了发白的迹象。
因为薛衡明白,当景阳笑意浅淡下去的时候,他们二人谈论的东西已经不止于这只囚鸟了。
“我会把它照顾好的。”薛衡看着景阳,神色溢上了些许哀伤之意。
他固执的提着那只囚鸟,定定的看着景阳,眉宇之间甚至都有了哀求的意味。
“我们养它好不好。”
景阳叹气一声,她向前走了两步,薛衡便跟着走了两步,那亦步亦趋的模样,似乎生怕一转眼人就会不见了一般。
“大人,你这样圈着它它会死的。”
薛衡眼里面的光芒彻底消失了,他有些愣怔的看着景阳,水光开始蔓延在眼角,“你呢?”
他向着景阳又靠近了一步,红着眼眶问景阳:“那你呢?”
“你是不是已经厌恶了这样的日子,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
薛衡声音沙哑了起来,他忽然伸手一把拥住了景阳,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处闷闷的说道:“景阳……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我真的很害怕,那天找不到你,我真的好害怕你不要我了,我等了那么久,不敢奢求其他的,只是祈求你能够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薛衡近乎于哽咽的说着这话,他将鸟笼扔到了地上,双手死死的抱住了景阳,似乎要将怀中之人揉进骨血才能够罢休一般。
“景阳……景阳……”薛衡哭着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他的情绪上来的极快,似乎只需要景阳的一句话就能让他彻底崩溃一般。
那般狼狈的姿态还是叫景阳心突了一瞬,她的视线落到了那只试图逃脱的赤羽鸟身上,一瞬间便将事情响了个通透。
想必薛衡已经察觉到异常了吧,只是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很清楚自己偷偷的外出。
对于本来就没有多少安全感的薛衡,这样的做法属实是折磨他了。
但很抱歉的是,景阳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大人,束缚只会叫囚鸟痛苦不堪,它有它的自由,还有天空,你囚着它……”
景阳说话之间伸手抚摸了一下薛衡的头发,不带一些杂念,仅仅是安抚于丁点怜惜之意。
她微微侧头,继续将那话说完:“……就是等于杀了它。”
景阳语气很轻,但落到了薛衡的耳朵里面,却像是惊雷一般,让他惯于做戏的面上都有了一丝停顿之意。
“杀了她?”薛衡低低呢喃重复着,眼底的墨色如同暴风雨一般狂躁而不安,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张慌之意。
但这一切景阳都没有看到,她听着薛衡那过于低沉的呢喃,心中还是有些许不忍。
她拍了拍薛衡的脊背,装作轻松的说:“大人,它会回来的。”
“所以呀,不要再伤心了好不好。”景阳将薛衡微微推开,双手捧起哭兮兮的薛衡,像是一个母亲一般,细心的哄着闹脾气的孩子。
景阳伸手将薛衡面上的泪痕都给细心的擦拭干净,仰着头打趣着薛衡:“大人啊,怎么这么爱哭鼻子呢?”
薛衡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一把抓住了景阳的手腕,死死盯着景阳哑着声音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只鸟的。”
景阳面上笑意不变,“鸟都如此了,何况人呢?”
“那若我硬要留住呢?”薛衡还在闪着泪光的眼睛氤氲阴狠与疯狂,却在看到景阳眼角眉梢的淡然之意后又像是被灼烫到了一般,撇开头去掩饰住。
可景阳没有错过面前之人的那抹神色,她唇角一勾,很确信的对着薛衡说道:“大人不会的。”
“呵。”薛衡躲开景阳的目光嗤笑了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着景阳露出这种表情。
稀奇得让景阳都挑了挑眉头,她看着薛衡撇着头不愿意看她的模样,那副倔强之中夹杂着几分孩子性的赌气,让景阳还是生不出什么其他心思来。
她好笑的拉了薛衡一下,“好了,大人,咱们该回去喝药了。”
薛衡还是不说话,景阳没有在意,她弯腰提起了地上的那个鸟笼,拉着薛衡就像拉着她的孩子一般,顺手得奇怪。
景阳在心底哂笑了一下,暗自摇头,自己果然是太想阿宣了,总是下意识得将薛衡当成一个耍脾气的孩子。
这可是整个大宋王朝最为狠辣冷漠的天才丞相啊,到底是怪他总是会露出那种孩子气的模样,让景阳总是不自觉的母爱泛滥。
景阳心下好笑,她用余光看了一眼跟着的薛衡,发现那人还是低着头一副生着气的样子。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乖乖的跟着景阳,硬是没有落下一步。
景阳看得眸子当中的笑意更甚了,“大人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丢下你的。”
“那只鸟不会,我也不会。”
“因为啊,我觉得,大人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先前无论是怎样的心思和想法,在和大人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后,我是真的觉得……”
“……大人很可爱呢。”景阳拉着薛衡,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偏头对着薛衡笑得阳光。
这个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薛衡瞥了一眼,又立马将头转了开来,但是牵着景阳的手却在悄悄的用劲。
景阳任由他动作,她不含一丝杂念,或许是因为做了母亲的缘故,让她对着薛衡总是抱着一种带孩子的奇妙体验。
至于其他的,景阳倒是真没有想法。
回去的一路上,薛衡一反常态的没有和景阳说任何话,那副沉默的模样,连着景阳独自出了房门都没有什么反应。
一直站在门外候着的商秋都有些震惊,他歪头看了一眼门内,又看了看独自出来的景阳,有些迟疑的问道:“景阳小姐不带大人吗?”
第六十三章 倾佩
那副惊奇的模样逗得景阳挑眉一笑,看来薛衡一时不黏着自己,连着院里面的侍卫都不习惯了。
“我回房间里面拿一下龙须糖,大人的药煮好了没有?”
“啊……哦煮好了。”
“那麻烦商秋侍卫端上来一下。”
“好的。”
景阳说完这话就要抬脚离开,但还未走上几步,就又被商秋喊住了。
“景阳小姐。”
景阳回头看向商秋,“怎么了吗?”
“我……就……”一向直来直往的商秋忽然之间有些卡壳,他视线慌乱了一阵,抬手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那个……怜心喜欢吃些什么呀。”
“前些日子她帮我缝补了下衣服,一直想着找个机会答谢她,但又不知该买些什么。”
商秋说着说着这话脸上忽然飘起了几多红云,瞧着景阳开始有些意味的视线连忙摆手道:“景阳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就是……我就是感谢一下她而已,没有别的意思的。”
“可我也没说你其他啊。”景阳噗嗤笑出声来,她看着这个大块头手足无措的模样好笑道:“去城西的李氏果脯店里面买一些干果吧,她很喜欢吃的。”
“哦哦,好的,多谢景阳小姐。”
“无碍,举手之劳罢了。”
景阳笑了笑,转身便朝着自己的屋子去了。
等到她再拿着一盒龙须糖到薛衡的屋子里面之时,看到那个空了的鸟笼还是顿了一下。
但是也没有多大的惊讶之感,因为景阳已经预料到了薛衡一定会这么做的。
或许是出自于对他死去的爱人的爱意,对于景阳提出来的要求,薛衡总是会当作圣旨一般去执行。
不,或许圣旨都不一定有她的话有用。
到底是个执着痴情之人。
“我将它放了。”薛衡低垂着眸子,手指百无聊赖的摆弄着那个鸟笼,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任何哀愁来。
“说不定它还会回来的,不是说赤羽鸟有灵智的很吗。”
“它会吗?”
“大人这么好,没有人会舍得的,鸟也是。”景阳蹲下来,摸摸薛衡的脑袋温声哄道。
而原先低着头的薛衡在触碰到景阳的手后,顿了一下便依恋的蹭了蹭景阳的手心。
像是一只讨好主人的大狗狗。
“那你呢?”
薛衡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景阳,“你舍得吗?”
景阳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弯着眉眼对着他说道:“鸟都如此了,何况人呢。”
“总是说谎呢。”薛衡低低喟叹了一声,他声音极小,让景阳只是听到了几个字眼。
但是她聪明的没有多问,低头去认真的剥着糖纸。
竖日清晨。
薛衡披着一件青色的大氅,带着病气的脸在有些昏沉的晨色之中显得有几分阴郁羸弱之感。
他长睫低垂,绝色的眉眼在沾染上冰雪般的冷凝之后越发显得此人傲骨不可攀折。
商秋跟在薛衡身后,今早第三次回头看长路尽头。
那里并没有出现景阳的身影,而薛衡已经在这里踌躇了好一阵了。
“大人,需要我去接景阳小姐吗?”
薛衡闻言顿了一瞬,他回头看向鹿梦院的方向,眸中无悲无喜。
握着手中的香囊,薛衡沉吟了一会儿才极淡的出声:“不必。”
“走吧。”
他登上马车,在窗户落下的那一瞬间,一声清脆的啼叫让薛衡瞬间抬头。
是昨天放走的那只赤羽鸟。
它盘旋在薛衡的马车上空,极为艳丽的颜色似乎一道炙热的阳光一般,将这沉闷的清晨都划开了一道缝隙。
薛衡愣愣的看着,眼底氤氲着的墨色在疯狂涌动着。
那合该是我的。
“大人。”商秋看着薛衡久久没有命令,于是小心的出声提醒道:“若再不出发,怕要耽误了时间的。”
薛衡闻言长睫微垂,将香囊凑到鼻尖之后才淡淡出声:“走。”
“是。”
***
薛衡走后,景阳立马又溜出了薛府,在弯弯绕绕了好大一圈之后景阳才总算是到了一处小巧朴实宅子里面。
“宋兄?宋兄?”景阳推开门没能找到宋无端,于是朝着院子里面高声喊了起来。
喊了几声之后厨房里面传来了一声应答,景阳顺着那声音靠过去。
不过还没走上几步呢,就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哈哈,游兄,你来啦,快坐快坐,我这边马上就把饭做好了。”
宋无端满脸漆黑,像是钻过锅底一般,浑身上下更是狼狈得紧,偏偏这人面上还是一副憨笑,对着景阳一副老实模样。
着实不像是一个栋梁之样。
景阳无奈的撇了撇嘴,她偏头看向那厨房,黑烟滚滚,还有着奇怪的哔啵声传出来。
这做出来的东西……能吃?
景阳深感震惊,她目光从那边拉回来落到眼前这人身上,酝酿了一下之后才试探开口:“那个……要不我们出去吃?”
“可……”宋无端还在有些犹豫,但被景阳三两下就推回到房间之中:“去收拾一下,咱们去外面聚聚,我请客。”
“但……”
“啪!”宋无端还想说话,景阳便将那门猛得关了起来,微微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内之人说道:“听说这两天摘星阁正在举行雅集,咱们一起去凑凑热闹啊。”
“雅集?”
“对呀。”
“那……那游兄你等我一会儿。”
门内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停歇的意味,景阳坐在桌子上喝着清茶,闲适的等待着。
这次出门景阳没了先前几次那么提心吊胆,大概是薛衡那天放走赤羽鸟的神情太过于淡然了吧。
给景阳感觉,似乎他给予自由的,不仅是那只赤羽鸟,还有她。
薛衡已经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戳破,景阳也想着顺势而为。
反正无论如何,薛衡总是不会伤害她的。
这种确信来得莫名其妙,却也让景阳坚信着。
她想着,若是事情能有了结的那一天,景阳倒是极其乐意以真实的模样去面对他的。
毕竟有这样一个朋友,何乐而不为呢?
“薛衡?呵。”景阳眉梢之上带上了肆意的骄矜之意,就连嘴角挂上的那抹笑意都似乎张狂到了极致。
她将手中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像是侠士豪饮烈酒,潇洒而轻狂。
第六十四章 雅集
“游兄,怎会想起来去雅集呢?”
走在路上,宋无端偏着头问景阳,他那明晃晃的疑惑让此时这个大才子多了几分憨憨的意味。
景阳斜斜睨了他一眼,手中的扇子摇得悠闲潇洒,“那不是号称文人雅士都应该去的地方吗,我千里迢迢来到这盛京,不得去见见?”
“游兄何许人也?”
景阳朝着宋无端神秘一笑,“千里之外,蓬莱之间。”
“那是什么地方?”
“呵,那呀……”景阳眸光闪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去,“……是个极好的地方呢。”
“对了,你快要科考了吧。”景阳忽然话锋一转,将话头挑转开来。
宋无端自然知晓她的目的,自己也无意敲击问到底,于是便顺着话头说道:“还有半个月。”
“那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无端谦虚一笑,“马马虎虎吧。”
景阳闻言温雅一笑,她眉目疏朗,合着旁边那个长身玉立的温润青年相视而笑,两人都生得极其俊朗,是以一路上不知扰乱了多少姑娘家的心湖。
待到二人到了那摘星阁之时,不知已经婉转拒绝了多少个姑娘家的香帕了。
那宋无端在瞧见那摘星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之时,也不由自主的长呼了一口气。
他笑着打趣景阳:“游兄实在是太过于风神俊朗了,这么多姑娘家涌上来我还是头一次见。”
景阳面色不变,似乎是习以为常一般,嘴角那抹春风般的笑意没有落下丝毫。
“都是小姐们抬爱罢了。”
语罢,景阳便率先抬脚进了这座装饰极其风雅的阁楼,只是才初初跨进门口,一股极其清淡的墨香便扑面而来。
里面宽阔雅致,挂着的是名师名作,就连周围摆着的饰品都极具艺术性,让人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商人弄出来的东西,若是了解不清楚,景阳还以为是哪个文人墨客手下的东西呢。
这里已经开始有了聚集的人,他们大都一身书卷气息,只是有的人穿着华贵,有的朴素如常。
但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他们都罕见的抛弃了往常的隔阂,只是论道说文,挥洒志气。
景阳视线扫了一圈,发现这些人大都年轻气盛,满腔抱负,在说到国家大事之时,纷纷一副指点江山,豪气冲天的模样。
那种带着稚气的冲动看得景阳眉眼弯了一瞬,她能够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是这些好奇意味越强,她嘴角的那抹笑意便越发盛大。
她要的,就是这种场面,接下来,就让她将这才子宴闹得轰轰烈烈吧。
“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师从何处呢?看着甚是眼生啊。”一声清朗之声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景阳闻声而望,便瞧见一个身量高挑,眉眼疏朗的俊俏青年,他穿的雅致,那种低调的奢华将这青年含笑的眉眼衬托得越发夺人眼目。
“这是摘星阁的主人程文墨,出自盛京最为富贵的皇商程家。”宋无端压低声音靠近景阳的耳边小声的说着这话。
景阳闻言轻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但其实景阳早就清楚眼前这人的身份了,而且她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人。
是以她眸中的笑意浅淡,面上的那副温文尔雅越发浓重,像是一块温润的暖玉,让人看之一眼,就不免被其吸引。
“小生游阳,无师无门,乡下一游子罢了。”景阳利落的收起折扇,笑意盈盈的朝着程文墨行了一个拱手礼。
姿态之间潇洒出尘,一举一动似乎都优雅到了极致,这种人,怎会是一个乡野出身的。
程文墨心下转了一圈,他面上不显,不露痕迹的将景阳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确定了这人绝对不会简单。
他心思落了下来,和气的对着景阳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来者皆是客,今日是这雅聚的最后一天了,希望兄台如愿归去。”
“借你吉言。”景阳没有丝毫慌张的接受了程文墨的礼待,她那副堂而皇之的模样,像是生来便是俯瞰众生的。
嚣张到让人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但在场的人都是一个个心高气傲的主,哪能甘心见到景阳的这副模样。
在愣怔了一瞬后,有人还是不屑出声:“即是乡野出身,怎还有这么大的架子,怎么?游兄是有绝技在身吗?”
那种溢于表面的傲气激得宋无端都面色变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刚想说话便被景阳给拦了下来。
“绝技说不上,只是略懂皮毛而已。”景阳笑得闲适,她眉眼低垂了一瞬,余光瞥见了先前还有些殷勤的程文墨此时却端坐在了一旁。
他端着茶水悠哉悠哉的品着,面上浮着笑意,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呵。
景阳面上的笑意夹杂上了一丝嚣张之意,抬眼朝着说话的那人看去时,眉梢眼角之上尽是如阳骄傲之意。
“懂得不多,毕竟只是一莽夫而已。”景阳说得谦逊,但是那副神态却矛盾得傲气到了极致。
两相对比,越发将眼前这青年的骄矜凸显得无与伦比。
那说话的青年被这模样愣神了一瞬,不过回神过来之后是更加剧烈燃烧的怒火。
他冷哼了一声,朝着桌子上摆着的那些笔墨指去,“能进这地方的,笔墨丹青从来都不差,公子受的住程少爷的这番礼待,想必丹青是差不到哪里去的吧。”
他话落便往着旁边拽过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来,“这是南阳最为盛名的丹青手赵寻,所作之画无一不是价值千金,既然公子说是略懂皮毛,那倒不如让他来教教你。”
被扯过来的那个青年朝着景阳羞赫一笑,他挠了挠脑袋,语速慢慢的说道:“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有多少人求着你指点都没有机会呢。现在有这种时机,这位公子应当抓紧才对。”
景阳笑容不变,她将扇子“哗”的打开,“说得在理。”
而后景阳朝着那赵寻点了点头,“待会还要请赵兄指正了。”
第六十六章 张狂
只是那眉眼之间的傲气依旧显而易见,在“他”肆意挥洒豪气之后,那双星眸更是璀璨到了一种极致的地步。
众人在她这话落下之后才纷纷回神,看着眼前的这副作品惊叹不已。
“涉笔成趣,下笔风雷,真乃一绝迹呀!”
“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的多余,简直完美!”
“真乃奇才呀!”
……
围在此处的众人一改先前模样,目露倾佩之色,啧啧称奇,夸赞之词掩盖了些许不平之声。
连着那个被称为南阳第一丹青手的赵寻都愣怔得说不出话来,他三两步跨过来低头审视着那副画作。
瞪着眼睛的模样哪还有先前那副慢吞吞的气质,在仔细看了再看之后,赵寻吸了一口凉气,转过头来便对着景阳心服口服的行了一个学生礼。
“先生高才,在下甘拜下风,还恳请先生指教在下一二。”
景阳从目瞪口呆的宋无端手中抽过扇子,而后“唰”的打开,笑得儒雅。
“指教说不上,只不过会些雕虫小技罢了,上不得台面的。”
那赵寻听后腰身弓得更甚了,“先生过谦了。”
“哈哈哈。”景阳豪爽一笑,视线从那赵寻身上移开,落到了刚刚口出狂言说要给她一个教训的那个青年身上。
听其他人叫他李澜晨,是以景阳噙着一抹笑意对着这人说道:“不知在下这上不得台面的丹青可否入得了这位李兄的眼呢。”
这话一出,众人的视线便流转到了李澜晨的身上。
青年傲气重,脸皮薄,被那些带着些许其他意味的视线看得脸色涨红。
他错开景阳的视线,有些赌气得说道:“呵,只是会丹青而已,有什么好骄傲的。”
“君子讲究的是六艺齐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哪样不得会得齐全。”
李澜晨越说越有底气,他将目光拉转回来落到景阳身上,带着几分因为羞恼而起的挑衅意味道:“不知这位公子沾染几样呢。”
景阳闻言低头微微一笑,她一手摇扇,一手慢慢拂过了那副展翅翱翔的欲火凤凰。
未干的墨色染上了白嫩的指尖,但景阳丝毫未在意,她笑意盈盈道:“小生不才,刚好……“
这话说到这里,她便抬起笑眼直直的看向李澜晨,勾着一抹张狂的笑意说完了剩下的话:“……都会一点呢。”
这话才落,她手下一动,便就着指尖那未干的的墨迹在那画上的空白之处动作了起来。
以指代笔,豪气冲天,矫若游龙,飘若惊鸿,所写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不可攀折的傲骨。
那遒劲的力道,合着眼前这张狂至极的人莫名相配。
“青年”嘴角的笑意依旧云淡风轻,只是在笔到豪情处之时,才会泄露出丝毫内里的娇矜。
坐在上座喝茶的程文墨看得敛住了浮于表面的笑意,以他的视角,刚好能够看清这人作画的所有细节。
当那只凤凰出现的时候,不可否认的是,程文墨被惊讶了一瞬,那种震撼人心的美实在是太过于刻骨铭心了。
他将茶杯放下,心神聚拢过来,看着景阳手下的那句诗开始浮现。
“烈火重生准瞬间,高歌乱世忘愁眠。江湖不禁人间怨,一样涅槃度九天。”**
站在一旁的宋无端跟着念出了声来,待到那指尖落下最后一笔时,宋无端的呢喃也刚好停下。
霎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
就连一向端着姿态的程文墨面上都不免有了一丝赞叹之意,那种浮于表面的笑意浅淡了下去,换上来的,是最为深沉的打量心思。
大才,此人必定乃是大才。
程文墨心下有了定论,他本来就是奉命举办这雅集的,目的就是搜罗一些被排挤在外的能人贤士。
而如今,这个风姿绰约的绝世天才似乎就在眼前,程文墨有一种直觉,若是得到他,这盛京的局势一定会因为他而改变。
不过这人身份成谜,来这里的目的不会单纯的只是来显摆一番的,他谋求的,必定是更大的东西。
一番思量在程文墨心间转了一圈,他眸光暗沉了一瞬,而后在下一瞬便敛得干干净净。
“好诗!好诗啊!”程文墨换上笑意,一路拍着掌声靠近景阳,面上的赞赏之意毫不掩饰。
“游先生真乃大才,大才啊。”
这话到底是让那群围观的人回过了神,他们已经震惊到麻木了。
眼前这人不仅丹青一绝,而且那书法更是让人佩服,更不用说短短一瞬间所露出来的才气了。
再看这人年纪属实不算大,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连弱冠之年都没有到。
就能拥有如此才气,属实是难得的天才。
众人纷纷自愧不如,对着景阳的佩服之情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了。
连着宋无端都是这样,他只是知道眼前之人有才,但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有才啊。
这还只是临时起意没有经过雕琢的作品,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怕就是惊世之作了。
“游兄。”宋无端愣愣的看着那画作出声:“你乃惊世之才。”
景阳闻声洒脱一笑,扇子摇得优雅自在,“只是一些兴趣爱好罢了,谈不上才气。”
“游先生真是自谦了。”
程文墨来到景阳的跟前,对着她行了一个拱手礼,“不知可否留先生小絮一番?”
景阳将折扇一收,对着程文墨笑得春风暖阳,“今日扰了程少爷的雅集,自是要亲自赔礼道歉一番的。”
“这可万万谈不上打扰的。”程文墨指着那副丹青说道:“今日得以见到先生挥笔洒墨已经是荣幸至极了。”
这话说完,程文墨便往着旁边侧身对着景阳谦卑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景阳笑了一下,扇子往着宋无端方向一指说道:“可否带上我的友人呢?”
“自然可以。”
听到程文墨的肯定之后,景阳便笑着抬脚向着里间而去。
不过走上几步之后,景阳又突然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向李澜晨,压下了眉梢之上的嚣张之意,此时唯独剩下了温雅之感。
第六十七章 憔悴
“今日这六艺怕是没机会让李兄指教了,若是有机会倒是想要李兄指教指教呢。”
景阳笑得如沐春风,但是那眸底的狡黠意味却还是浓重无比。
“毕竟啊,在下对于六艺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这话才落,本就脸色不好的李澜晨更是差点晕厥了过去,他被那“略懂皮毛”四字激得后退了几步。
瞧着那个样子,怕是以后都对着“略懂皮毛”这几个字有阴影了。
景阳看着这副场景笑意更深了,恶劣得如同一只贪玩的小狐狸,她最后瞥了一眼那边,而后笑意盈盈的带着宋无端便到了里间去了。
在转过拐角之后,外间的喧闹之声一下子便寂静了下来,此处除了窗外的鸣鸟和假山上的流水之声便再无其他了。
寂静当中透露着一股雅意,属实是一个极其适合品茶下棋的风雅地方。
景阳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笑意盎然的程文墨,那人极其疏朗的模样也没有掩盖住独属于商人狡猾特质。
就算风雅再盛,骨子里面那贪名逐利的本质也不会改变丝毫的。
景阳眼底的墨色上涌了一瞬,不过长睫一扫,所有的异常都被掩盖得干干净净。
“先生上座。”程文墨姿态放得很低,极尽礼待的对着景阳。
可景阳没有丝毫受之有愧的模样,她施施然落座于上方,带着宋无端一同坐在窗下的矮踏之上。
在他们落坐之后,杨柳细腰,风姿绰约的美人便端着清茶而上,俯身布置之时还带着一股极其雅致的清香气息。
景阳噙着笑意不动如山,任由美人的衣袖划过手背,那副风神俊朗的模样,叫布茶的那美人都微微羞红了脸。
倒是宋无端,和那婢女距离拉开得远远的,生怕失了礼数。
“先生哪里的人士啊?”
程文墨亲自为着景阳布茶,那碧色通透的玉杯被淡绿的茶水映衬得极其好看。
景阳的视线落到了那上面,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又将先前回答宋无端的话拿来回答了一番:“千里之外,蓬莱之间。”
程文墨闻言垂下眸子淡然一笑,“先生说趣了。”
“程少爷请我来这里,想必不是为了寒暄吧。”
“那先生来这雅聚想必也不是为了说文论道的吧。”程文墨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抬起头来直视着景阳。
他笑意浅浅,腰背如同一颗青竹一般挺得笔直,疏朗的眉眼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之感。
“呵,你怎知我不是真的来受指教的呢?”
景阳笑了笑,指尖附上了玉杯,触及的凉意让景阳一下子便想到了薛衡歪头蹭她掌心的触感。
她眸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长睫微微低垂,轻轻抿了一口清茶。
没有察觉到异常的程文墨弯了一下眉眼,“先生说笑了,以您的才华,何人可以指教。”
“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不敢自满。”
“可在我看来,先生就是那山外的山,楼外的楼呢。”
“程少爷谬赞了。”
景阳端着清茶,勾着笑意回答得不紧不慢,她视线落到了程文墨身上,“程少爷倒不如直言坦率。”
“在下稍后还有事情,怕是和少爷耽误不起呢。”
这话说得无礼,让宋无端都在桌下扯了扯景阳的衣袖。
但景阳丝毫没有收敛,反而越发放肆了起来,眉梢眼角的肆意似乎压都压不住。
程文墨看了一眼,暗自压抑下不悦,带着笑意开口道:“我的确有事请教先生。”
“请说。”
“若是龙原先腾跃九州,但苦于锁链与牢笼,不得不卷缩一方,这,是否为一悲?”
景阳闻言笑意收敛了一瞬,她将茶杯放于茶几之上,清脆的碰撞声在一地寂静中尤为明显。
“龙被困于一方,不应该为一悲,而应该为一怒。”
程文墨动作一顿,而后才正了脸色看向景阳,“为何?”
“龙乃天地万物之首,理应傲骨铮铮,不容触犯。”
“那若是触犯呢?”
景阳微微抬起下巴,眉梢之上的傲气似乎足以睥睨天下,那种狂傲让此时这个“青年”似乎耀眼到了极致。
她唇角微勾,红唇微启:“诛之。”
短短二字却像是重锤之音一般,让在场的二人都为这种霸气而震撼了一瞬。
程文墨彻底敛下了浮于表面的那抹笑意,他双手端起玉杯,认真的对着景阳说道:“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景阳笑而不语,单手携茶相碰,“失敬。”
而后将那茶水一饮而尽,那种豪气,如同将军饮酒一般。
明明温良优雅的一个人,周身气质却出奇的洒脱与豪迈,时而暴露出来的傲气与嚣张不会让人觉得丝毫突兀。
仿佛这人生来就应该这样,骄纵而肆意。
喝完那杯茶水之后,景阳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对着程文墨拱了拱手。
“在下待会还有要事,就不在此处叨扰程少爷了。”
程文墨也跟随着起身,他有些想要留住景阳,但看这人的模样,肯定是不会轻易留下的。
“我对先生甚是倾佩,尚有事情想要向先生讨教,不知该从何处去寻先生呢?”
“相逢是缘,不见是命。”景阳玄乎的说了这句话,便不顾程文墨的表情,抬脚转身就走。
她将折扇展开,摇得甚是自在,背对着程文墨高声说道:“程少爷所求之物终有实现的一天,包括你后面的那位。”
“后会有期吧。”说完这话,景阳便大笑着出门,徒留眼神深沉的程文墨在此处。
“少爷,需要拦下吗?”一个黑衣侍卫上前低头对着程文墨问道。
“呵。”程文墨嗤笑了一声,他转头看向景阳先前坐着的地方,那里也恰好正对着阳关。
在那“青年”走后,那份暖阳还留在这里。
程文墨看得眼底墨色翻涌,他低低出声道:“你们拦不住他的。”
而离开这里的景阳自然是知道程文墨不会拦着她的,是以才会明目张胆的来这里搅合一番。
她要做的,只是引起皇权集团的那些人的注意而已。
第六十八章 恩情
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大菜。
景阳微微眯了眯眼睛,在一众注目礼中淡然的出了这摘星阁。
从他们来这,前前后后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似乎景阳到这里只是为了漏个面,展示一下才华就足矣一般。
但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怎么会是来赚取虚名的呢?跟在后面的宋无端眼神暗了下来。
先前景阳和程文墨说的话萦绕在他的脑海当中,再联想到这人与他本萍水相逢,却屡次倾囊相助,其中的弯弯绕绕肯定不会浅。
宋无端低头细细思索着,却见前面走着的人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宋无端抬起头问着景阳。
他顺着景阳的视线看去,便瞧见了旁边那个卖着小玩具的小摊。
那上面摆着许多精致小巧的玩意儿,都是给小孩子玩的,看起来卖相很足。
宋无端压下思绪,好笑的问道:“怎么?游兄是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吗?”
景阳面上的笑意不变,只是长睫掩盖住的眼底却开始氤氲起了思念之意。
那坐于小摊后面的摊主见到有人驻足后便极具热情的凑过来笑着说道:“客官瞧瞧呗,带回去给家里面的孩子玩上一玩,那定是让他高兴的。”
景阳闻言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她将折扇一收,视线在摊上寻找了起来,模样颇为细致。
瞧得宋无端都惊讶得问道:“游兄已经有孩子了吗?”
这话总算是将景阳的视线拉过来了一点,那点缀着如阳暖意的眉眼在听闻宋无端这话之后更是温柔似水。
“嗯。”
“!!!”宋无端讶异的瞪大了眼睛,他看着眼前之人出尘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会足以和这人相配。
景阳没有在意宋无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她仔细的挑选着,脸上的表情带上了慈爱之意。
瞧得那摊贩笑得更加和善了,“看公子这样子,想必家里面的孩子还在很小吧。”
“嗯,一岁多的年纪。”
“啊,这个年纪呀正是闹腾的时候呢,他一定很黏您吧,毕竟小孩子嘛,对着父亲总是黏得不行呢,就像我家那小子,一时不见我呀就和他娘狠命的闹腾。”
那摊贩说着说着便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极其幸福的笑意,嘴上说着抱怨,但那副甜蜜的模样,倒真是丝毫没有落下。
景阳看着眼前这人的笑容恍惚了一瞬,她笑意浅淡下去了,在情绪溢出来之前先行低头去认真的挑选着那些小玩具。
“对啊,很黏人。”景阳在说完这话之后脑子里面莫名闪现出了薛衡的模样。
那副一整天似乎都恨不得别在景阳身上的黏人程度让她一下子便笑出了声来。
“家里的孩子的确很黏人,还动不动就会生闷气撒娇,难弄得很呐。”
景阳含着浓浓的笑意说着这话,联想到薛衡倒是让她心里面的那些浓厚的思念褪下了一些。
不过也只是一点而已,她真的很想她的阿宣。
“就它吧。”景阳拿起一个很漂亮的拨浪鼓和那笑呵呵的摊贩说道。
在结算了银钱之后景阳便小心的带着那个拨浪鼓继续走着,她没有再打开折扇,倒是捧着那个拨浪鼓打量了起来。
在行人眼中,那个俊朗得出奇的青年笑意浅淡温雅,在收起满身的骄矜之意后,他像是一个不黯世事的天真贵公子。
满眼是星辰,连眉梢之间浮动的都是温柔之意。
只是那时而露出来的笑意似乎夹杂着许多说不出来的情绪,让宋无端几次想要说出来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当中。
景阳自然是察觉到了宋无端的欲言又止,她摆弄着那个拨浪鼓,勾着唇角说道:“宋兄若是有疑问尽可直说,不会冒犯的。”
有了景阳的这句话,宋无端神情轻松了一截,他叹口气说道:“想必游兄救我是有所企图的吧。”
“是。”
“但我一身清贫,无所依仗,能有什么可以让游兄高看一眼的呢?”
景阳闻言之后脚步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来,直直看着宋无端,“我看上的,是你的价值。”
这话让宋无端挑了挑眉头,“我能有什么价值?”随后他怆然一笑,“我不过是一个不得志的文若书生罢了。”
“哪里会值得游兄费这般大的力气。”
那般不自信的模样逗弄得景阳噗嗤笑出声来,她将那拨浪鼓拿在宋无端眼前晃了晃。
朗声说道:“国子监一大才子就是这般没有志气的吗?”
而后景阳转身潇洒的向前走着,宋无端看了赶忙跟上,他有些丧气的对着景阳说道:“那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我没有多少才华的,怕是会叫游兄失望了。”
“我失望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你,要做的,只是坚定的去走你的路罢了。”
“我的路?”
“科举,做官。”景阳偏过头来看向宋无端,被压下去的嚣张之意又溢了出来。
她对着宋无端一字一句的说道:“然后……荡涤朝堂!”
那四个字被景阳咬得极重,似乎仅仅四字便含了无数豪情壮志,阴谋诡计和……浓厚的血腥之气。
宋无端被景阳的那副样子震得脚步都停了一瞬,他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拿着拨浪鼓的俊秀“青年”心下叹服。
他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呀,怎会有此般心性呢?那种眼神和狠厉,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吗?
宋无端有些不可置信,他自己也只是双九年华,就已经被国子监那些先生们说为少年英才了。
那眼前这个人呢?
简直可以说是除去那个大宋第一天才的第一人了,但这样的人怎会到现在都岌岌无名呢?
“游兄的目的是什么?”宋无端停下步伐来定定的看着景阳,他此刻正了神色,颇有几分肃穆的意味。
而前面的景阳闻言后顿了一下,随后回头朝着宋无端肆意一笑。
“我要的,只是你的臣服而已。”
这话说得颇为嚣张,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道理可言了,但宋无端瞧着那人娇矜的眉眼,心下忽然一定。
“士为知己者死,琴为伯乐者奏。”
宋无端忽然朝着前方的景阳拜了一个学生礼。
“学生宋无端,愿听先生差遣。”
第六十九章 代价
初夏渐近,刺骨的凉风已经所剩无几了,倒是却有了几分闷热的意味。
尤其现下的这个天气最是变化多端的时候,原先还在晴空万里,转瞬之间便乌云遍布了。
数匹高头大马拱卫着最中间那辆马车行于林间道路之上,他们肃穆而庄严,眼神坚毅而不乏煞气。
腰背挺得笔直,似乎直视都会让人下意识得胆颤不已。
在铁蹄靠近之时,在树梢之上稍作休息的倦鸟都被尽数惊飞,合着那不断闷响的雷声,为着这一片天地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意味。
在行走之时,马车之内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急促而剧烈,似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才会罢休一般。
坐在前方赶车的商秋眉头一紧,赶忙回头朝着里面看去,“大人?”
“咳咳……无碍,继咳咳咳……继续走。”薛衡那带着气音的声音传来,督促着商秋继续赶路。
但他这话才落,柳月生便架马来到车窗旁边,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说道:“犟什么呢?你要是咳死在这里了,那回去我就绑了景阳,让她和我回——”
柳月生话都还没有说完呢,便被突然从自己面前穿刺而过的匕首吓得没了下文。
那匕首的力道极大,划破风声直直擦着柳月生的面庞而过,而后以着最为狠厉的力道死死的钉入到了柳月生侧边的树干之上。
若是慢上那么一秒,那被钉住的,就是柳月生的脑袋了。
“薛衡我说你——”柳月生反应了一秒之后便怒气冲冲的回望过去,他骂骂咧咧的,似乎极其生气,但他的视线在落到薛衡脸上之时又再次卡了壳。
只见那个清雅的薛丞相此时白着一张脸,眼里面尽是血丝,眼尾更是嫣红到了一种迤逦的地步,他唇上带血,呼吸都还在因为刚刚的咳嗽而不稳着。
可那眉眼之间的杀意却浓重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他如恶狼一般狠狠的盯着柳月生,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那是我的!”
那种疯狂的恶意氤氲在薛衡的周围,让一向无法无天的柳月生都下意识得有了一丝惧怕的心思。
他咽了咽唾沫,艰难的露出了一个笑意,将话锋猛得一转:“……也不好好照顾自己,要不然让你家那个小美人该心疼到什么地步呦。”
薛衡却并不受用,他冷冷的瞥了一眼柳月生,“啪”的一声将窗户关得死死的。
吃了一鼻子灰的柳月生摸摸鼻尖撇了撇嘴,恶劣的朝着薛衡关起来的窗户吐了吐舌头,但被那副顽劣模样所掩盖住的是一丝极轻的担忧。
薛衡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稳定了。也不知这次来这里,到底是不是一步错棋。
柳月生眼底晦暗,他驱着马走在马车周围,时刻注意着薛衡的情况。
没有办法,谁叫欠这人恩情呢?
柳月生叹气一声,任命的赶起路来。
一队人马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天色稍晚之时到了一个道观之前,那里早早便有人在等候了,此时见到人马,立刻便有人前来恭敬的引路。
“见过丞相大人。”一个年纪稍大的道士带着后面一众弟子向着薛衡弓腰行李。
“师傅已经在观里等候多时了,还请丞相大人这边走。”
薛衡淡漠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他有些瘦削的身子在暗沉的天色下更是单薄得惊人。
即使此时天气因为即将下雨而闷热不已,他也是大氅裹身,似乎是怕极了寒冷一般。
他唇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露出了原先没有丝毫血色的模样。
在那道士的带领下,薛衡进入到了一个极其清幽的院子里面。
而跟来的那些侍卫纷纷守卫在各个地方,严谨到似乎一只蚊虫都不会放其进入。
薛衡将柳月生和商秋放于院子之外,独自白着一张脸推开房间。
“大人来了。”门内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个香炉之前眯着眼看着进来的薛衡。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褶皱的皮肤像是树皮一般,连着眼睛都被趿拉着的眼皮遮盖住了大半。
薛衡看着清静子淡淡的“嗯”了一声,他没有过去,反而是懒懒的垂下眼睫淡漠的说道:“开始吧。”
但这一回的清净子却没有像前几次那般听从命令,他罕见的有了几分犹豫之意。
“大人,你的身体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我知道。”
这般回答让清净子叹气了一声,他和无恨大师是多年老友,而且这痴儿在这里蹉跎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也明白这人异于常人的偏执与爱意。
但是清净子还是想要再劝说劝说这个妄人。
“你已经为了她丢了大半条命了,现在她回来了,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何必再执着于长久呢?”
薛衡闻言抬起头来,那双死寂的双眼没有任何生机的意味,他看着清净子冷着声音问道:“她还能存在多久?”
清净子看着这人执着的模样,最终还是叹气一声,“本就有违天理,她存在这个世间的时间,是不会长久的。”
这话说得薛衡瞳孔猛得紧缩了起来,他藏在大氅之下的手忽然死死的攥紧,声音不复先前平淡,倒是带上了丝丝颤抖之意。
“我到底要该怎么做?”
薛衡眼里面的血色逐渐浓郁,他盯着清净子,一字一句的泣血问道:“我究竟要该怎么做呀?”
“那应该是我的啊!那本来应该是我的!”薛衡忽然崩溃了来,他再次咳嗽了起来,抓着胸口跪在地上咳得连喘息都难以维持。
清净子一惊,连忙从座位上起来,拿着药丸就冲向薛衡。
吃了药的薛衡咳嗽声终于是歇了下去,他唇上又再次沾染上了血迹,狼狈得朝着清净子说道:“再献祭一次吧。”
“不,一直献祭下去,直到我死,不要停止。”
“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
薛衡近乎于在用着气音说着这话,他看着清净子,生平第二次对着除却景阳外的人卑微祈求道:“救她,求求你。”
“何必强求呢,本就无果,这般索求,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知道,可我想要拥有她的时间再多一点,只要再多一点就好……”
不求结果,不问将来,只是贪恋现在而已。
第七十章
清净子闭起眼睛叹气一声,“罢了,来吧。”
窗外的惊雷已经开始震彻,惨白的闪电接二连三的出现,将这本就暗沉的地方添了几分瑟缩之感。
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的薛衡抬起头来瞥了外头一眼,恰好看见倦鸟归林,风起云涌的一幕。
他怆然一笑,拒绝了清净子的搀扶之后自己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
“我还能再献祭多少次呢?”薛衡哑着嗓子问道。
他唇角含血,面色惨白,眉眼如同浸润在绝望之中一般让人看之一眼都会为其心颤。
清净子转过身来,声音还是多了几分可惜之感:“加上这一次三次而已。”
“三次?”薛衡垂下眼睫,他将大氅脱下来,先行一步走向后院:“开始吧。”
……
而在另一边的景阳不知为何,忽然一整心慌,她身体一顿,似乎连呼吸都在扯着胸口疼。
“游公子怎么了吗?”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来,景阳低着头将异常敛去,笑意重新挂上脸之后这才抬头看向陈青月。
“无碍,只是老毛病而已。”景阳说得云淡风轻,面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不适之色。
今日和那宋无端说完那话之恰巧遇到了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卫青。
身为曾经成功帮助过这卫小将军讨妻欢心的成功人士,景阳的身影一出现便让卫青如获至宝。
他当街就拉着景阳急匆匆的往着将军府赶,用他的话说,若是再不来个人解了这个局,他早晚要成为一个鳏夫。
先前景阳还以为那人是夸张了说,但等见到了陈青月,景阳才知这卫青还是保守着说这话了。
她眼前这个女孩脸色憔悴,眉眼含愁,那一副积郁在心的模样明显到了不能再明显。
也是,陈青阳现在危在旦夕,甚至就连他们陈家都可能在一夕之间覆灭,现下陈青月这般忧愁倒也在理。
若是自己顺着帮了这个忙,倒是有个很好的机会介入这朝堂之中,而且还能借助这件事情让这卫小将军欠自己一个人情……
景阳若有所思的看了陈青月一眼,而后又低头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夫人到底不必过于忧心,陈大人自是齐人自有天福,必定不会出事的。”
这话一出,陈青月那双星眸瞬间便氤氲起了泪花,看着景阳欲言又止,最后百般言语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这副模样可是把卫青给心疼坏了,他立马就忘记了先前被陈青月气到话都说不出来。
现下一副心疼模样的凑过去笨拙的安抚道:“不哭不哭,我会想办法的好吗,我们不哭不哭。”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当着这两人的面抱人,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让景阳看得叹气一声,借着喝茶的姿势不断朝着卫青使着眼色——你倒是抱她呀!
——我……我害怕。
——害怕你个头哦,给我抱!
景阳借着茶杯的掩饰白了卫青一眼,现下总算知道了这榆木嘎达为什么总是会去睡书房了。
连薛衡都比他会惹女孩子的芳心,真是的,在外面看起来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怎么在心爱之人面前倒是怂成了这种模样。
被景阳嫌弃的卫青在犹豫了一瞬之后正要去抱抱陈青月之时,却不想人家姑娘此刻已经将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了。
她抬起头来正视着景阳,努力的挤出了一个笑容,“让公子见笑了。”
“无碍,人之常情罢了。”景阳咽下了口中的清茶,面色沉静,动作优雅的将茶杯置于桌子之上。
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丧气的卫青,景阳沉吟了一瞬便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陈大人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也了解一些其中的弯弯道道。”
“这事,倒是可以帮上一帮。”
这话已经有些越界了,因为陈青阳那件事情牵扯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却被眼前这个风雅潇洒的青年以着那种轻松的口吻说出来。
他了解朝堂?一个乡野出身的书生在这说了解其中的弯弯道道,这事,可不简单啊。
卫青敛住了表面上的丁点委屈之意,第一次以着打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两人。
“你可知,你刚刚那一句话代表着什么?”
卫青挨着陈青月坐了下来,他将刚刚那副无措烦恼模样换下去,让那双黑沉的眸子在此刻看上去多了几分深沉之意。
景阳对着卫青勾唇一笑,眉眼之间的风华与自信似乎都足以划破此刻的沉闷天气。
“代表什么?”景阳状似疑惑一问,而后她笑意陡然寒冷,“代表着如今朝堂三足鼎立,抱团取暖,朝纲混乱。”
景阳眼神凛傲了起来,她将折扇“哗”的打开,笑意浅淡了一瞬之后继续说道:“代表着陈大人即将快要成为一枚弃子,也代表着……”
“陈氏即将会诛连九族。”说到最后一句之时,景阳淡漠的视线忽然转到了陈青月身上。
那种似乎来自掌权者的漠视让陈青月都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她视线移开来,竟然都不敢和景阳去对视。
而在一旁的卫青还以为陈青月是被那“诛连九族”几个字眼吓到了,这次他没有犹豫,长臂一伸,便将人给圈到了自己怀中。
“我本以为你是一个闲云野鹤,没想到是想要扶摇直上的鲲鹏。”卫青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他没了先前对景阳的那几分诚挚,倒是语气都有几分凌冽之意来。
“我卫青还不想和意欲摇上九天的人有过多接触,游公子还是请离开吧。”
景阳听闻这话之后没有任何局促之意,她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那卫小将军要如何保住爱妻呢?”
“那是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我只是求名而已。”景阳挂起了一抹笑意,一手摇扇一手添茶,端的是一副谦谦雅致公子的模样。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人温雅的表面之下是腾跃九天的野心,那种尖利被儒雅所包裹,变得嚣张而肆意。
当真是夺人眼目极了。
宋无端端着清茶看着眼前之人运筹帷幄的模样,不知为何,埋藏在心底的野心也被挑了起来,此刻叫嚣着热血,妄图在这浊浊天下之中闯出一片天地来。
第七十一章 联合
宋无端腰背挺得愈发直了起来,他将茶杯放到桌子上,正了神色和景阳一同看着卫青。
“在下求名,而卫小将军……”景阳停顿了一下,她饶有兴趣的将视线落到了埋在卫青怀中的陈青月身上。
而后接着说完了最后的那句话:“……所求的,可是命呐。”
卫青闻言皱起眉头,警惕的看着景阳,“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一个乡野村夫而已。”
“呵。”卫青冷笑了一声,“若是一个乡野村夫能有公子这番气度,怕是我大宋也不必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景阳闻言灿然一笑,她利落干净的收起了扇子,看着卫青笃定的说道:“卫小将军会相信在下的,对吗?”
“若是不然,你便不会将我俩带入这将军府了。”
景阳起身来踱步到这凉亭的栏杆处,周身气度温文尔雅,说出来的话却有着几分淡漠之意。
“你没有选择的,你不是知道吗?”
墨色已经渲染了整个天际,惊雷开始有了出现的趋势,闪电一阵接着一阵,将景阳面上的表情照得多了几分森然的意味。
“将军府向来中立,本就如雨中浮萍一般摇摇欲坠了,而卫小将军又娶了陈家的女儿,那些门阀世家自是会将你视为保皇党。那么……”
景阳回过头来,此时她完全敛住了笑意,看着卫青残忍的继续将真相挑开了来。
“……这次他们必定会借着陈大人之事将将军府拖下水。”
“届时,鲜血怕是会将将军府淹没吧。”
景阳优雅的站在栏杆之处,她没有看向脸色剧变的卫青,反而将视线落到了滚滚墨云之上。
她在等待,等待卫青孤注一掷的信任,将事情的转机交到她手中来。
长风开始呼啸,将池塘之中的荷花吹得摇摇欲坠,有些凉意的风打在景阳身上,让她分神了一瞬。
薛衡带的衣服够多吗?他是最受不住冷的,这样的天气,于他而言,不亚于寒冬腊月,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又犯病。
这样一连串的担忧在景阳脑海当中过了一遍,让她摇扇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
“你拿什么筹码让我信你?”卫青那冷冷的声音拉回了景阳的思绪,她转瞬之间便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重新端起先前那副姿态。
“卫小将军,我想你得明白一件事情。”景阳偏过头去看着卫青,笑意盈盈的说完了剩下的话:“不是我有什么筹码让你相信我,而是你有什么筹码让我来全心全意的帮助你。”
“呵,你一个无权无势的江湖浪子,拿什么和他们斗,拿什么让我将整个将军府的人命押给你?”
景阳闻言后傲然一笑,她眼角眉梢之上的狂傲之气没了遮掩之后彻底暴露了出来,合着那温雅的姿态矛盾到了极致。
但却叫在场的人都愣怔了一下,景阳没有在意他们眼中的那抹惊艳。
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张狂至极的说道:“拿我的野心,拿我的……身家性命。”
在景阳说到最后一句时,一道闪电恰巧将这片天地打亮了起来。
让那立于风云变化之下的“青年”多了几分宿命的沧桑感,似乎藏于那俊朗出奇的面貌之下的,是一个在泣血的灵魂。
卫青的神情忽然顿了下来,没了先前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近乎于平静的回望过去。
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开始响了起来,而后在转瞬之间,大雨便开始倾盆而下了。
“那便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卫青的话说得很轻,他微微低下头来看着在自己怀中憔悴不堪的妻子,言语之间罕见的多了几分无奈之意。
曾经的沙场豪气儿朗,终究在这朝堂之中被磨平了棱角。
这不是景阳乐意看到的东西,她微微敛了敛眼眸,跨步回去单手拿起茶杯朝着卫青说道:“必不辜负信任。”
卫青闻言抬头一看,在瞧见正了神色的景阳之后愣了一下,而后叹气一声,露出了一个有些苍凉的笑意。
他也从桌子上端起了那杯清茶,和着景阳对撞了一下。
“砰。”
一声极其清脆的声音在雨声之中也异常清晰,砸在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上。
他们都知道,这场赌局若是失败,便是三百多条人命。
所以,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
夜色已经开始了浓重,大雨滂沱总算是有了停歇的意味,但是那股泥腥味混杂着青草香的味道倒是弥漫到了角角落落。
柳月生吊儿郎当的坐在栏杆之上,他背靠圆柱,一脚曲起来踩在栏杆上,一脚散漫的垂落着。
就着那圆月,有了几分侠客的潇洒寂寥之感。
他眼神落到外面浓稠的夜色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着商秋说着话。
“你说薛衡那小子到底在执着个什么呢?”
商秋闻言依旧不动如山,他视线斜斜瞥了一眼没个正形的柳月生,认真的提醒道:“请不要直呼大人的名讳。”
柳月生“嘶”了一声,他皱着眉头不满的转过头来看着商秋,“现在重要的是这个吗?”
“大人的事情我没权干扰,但对待大人该有的礼仪,我必须维护。”
商秋那眸光之中没有丝毫玩笑之意,黑沉沉的盯着柳月生,“虽然柳公子是我们大人的大夫,但是该有礼仪还是希望柳公子遵守。”
“切。”柳月生翻了一个白眼,“那你怎么不说景阳呢?那不是丫鬟吗?”
“你看看平时的那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主子呢。”
商秋闻言眉头一凌,严肃的说道:“景阳小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柳月生忽然恶劣的一笑,他翻身下来凑近商秋,“就因为她是个合乎眼缘的替身?”
“柳公子,慎言!”
“慎什么慎啊?薛……”柳月生不耐烦的说话,但说到一半之时背后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下子便将柳月生的话卡到了喉咙当中,他眼神一动,便将面上那副讨嫌的模样换下去,嬉皮笑脸的转身。
只是才看清薛衡的模样之时,那副顽劣的笑意忽然顿住了。
第七十二章 虚弱
只见先前还有着丁点生气的人进了这门再出来之后,面上已经没有半分人色了。
薛衡弯着腰扶着门框艰难的喘着粗气,他垂着的那只手还在留着鲜血,滴落在地上之时溅起点点血花。
在这沉闷死寂的夜里,不详到了极致。
“大人!”商秋一惊,立马上前扶住了薛衡。
就连原先嬉笑着的柳月生也跟着眉头一皱,三两步便跨过去捏住了薛衡的手腕,深可见骨的伤口骇人得横梗在雪白的肌肤之上。
更严重的是,此刻的薛衡浑身上下冰冷到了极致,柳月生只是轻轻一碰,都被凉得手顿了一下。
那似乎根本就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虽然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但柳月生和商秋依旧对这种场面习惯不了。
“回府。”薛衡声音很轻的命令着,他额头满是冷汗,连着发丝都沾湿了一些。
但此刻显然不是回府的时机,毕竟薛衡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先包扎你的伤口,然后歇一晚再赶路吧。”柳月生罕见的正了神色说道。
他这话一出,商秋也连忙跟着附和道:“是啊大人,您这样回去不仅身子受不住,还会让景阳小姐担忧不已,她不是最见不得你受伤的吗?”
商秋将话尽量往着景阳身上引,薛衡原本疲懒的眼皮微微掀起来看了商秋一眼,那里面的凉意看得商秋心下一惊。
他刚好要请罪,薛衡便淡漠的继续说道:“罢了。”
吝啬的两个字倒是让在场的两个人心下一安,商秋小心翼翼的扶着薛衡去到了客房。
他们在过去的一年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少,是以这里备着的东西都很齐全。
只是每来这里一次,大人的身体便会虚弱一些,阻拦从来没有作用,大人仿佛魔愣了一般。
他似乎在固执的救一个人,至于是谁,商秋也能够猜到一二。
只是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吗?商秋是不信的,但是总是有人为着丁点渺茫的希望而疯魔不已。
不知道该说是可怜还是可叹。
竖日清晨。
天色才稍微有了亮光,薛衡便命令回府。
就算是歇息了一晚上,薛衡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于眼下都出现了点点青黑。
他大概昨天晚上都是没睡的。
商秋看了一眼,心下叹气,还是希望赶紧回府吧,见到景阳小姐的大人总是会好上很多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商秋赶着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起来。
而坐在马车之内的薛衡双眼生机似乎都消耗殆尽了,他懒懒的趿拉着眼睫,手里面把玩着那个不离身的香囊。
在沉默之中,薛衡又想到了昨晚清净子所说的话。
“逆天而为,你要付出的代价要惨烈的多。”
“她的命数诡异而不可预估,不是天下的大幸就是天下的大难。”
“大人,她终究会消失的,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你们二人无缘无份,命中注定不能相携到老,甚至,你们都不该相交。”
……
“无缘无份?不该相交?”薛衡低低呢喃着这话,忽然之间,他扯出了一个薄凉的笑容。
眼里面的死寂完全褪去,余下的是惊涛骇浪般的占有欲和那份刻骨的偏执。
薛衡将手中的香囊凑到鼻尖之上,他微微闭起了眼睛,近乎于虔诚的去轻吻了那个香囊。
而后低语出声:“那是我的,那一定会是我的。”
***
等到薛衡他们赶回到薛府的时候,景阳早就准备好在府门口迎接了。
昨天晚上奔波了一晚,天色微亮之时才赶着回来,而后又被管家急急忙忙的喊出来等着薛衡。
在这一站,便站了有好些个时辰。
在景阳昏昏欲睡之时,护送薛衡的车马总算是见到了点身影。
“景阳小姐?景阳小姐?”张管家连着低声喊了好几声才将景阳从困顿中拉了出来。
她现下有些迷迷糊糊的,转过来头问着张管家,“怎么了吗?”
“大人回来了。”张管家说得喜滋滋的,似乎薛衡回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般。
景阳被那样的神情逗得一笑,她挑了挑眉头,将一脸疲惫的模样换下,重新端起一如既往的笑容。
只是这份笑意在见到薛衡之时还是有些顿住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薛衡面如白纸,唇上也毫无血色,他被商秋扶着坐上了轮椅,似乎连站立都成了问题。
一呼一吸之间,景阳都害怕这人如纸片一般被风吹走。
怎么会孱弱到这种地步?
景阳眉头微微皱起,她三两步便跨过去凑近了薛衡,“大人怎么会病成这种模样?”
在说着这话的时候,景阳还瞥到了薛衡被包扎的手腕,一时之间,心尖上不自觉的溢出了点点怜惜之意。
但还未等她有动作,薛衡便伸手极其温柔的将景阳的眉头抚平,他满眼温柔,眼里面除了景阳似乎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了。
“我没事,不要担心。”而后薛衡的手滑下来,扯着景阳的衣袖垂着眉眼说道:“回去吧。”
只是还未走上几步,便被一道焦急的声音给叫停了来。
“薛丞相。”
景阳闻声而望,便瞧见了疾步而来的李思源,那人失了往常的风度,健步如飞的朝着他们而来。
李思源眉目之间满是焦急,看到薛衡就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薛衡没有情绪的瞥了他一眼,在人来到跟前之后便冷着声音说道:“进去说。”
还在喘着粗气的李思源呼吸都还在没有平缓过来,便见薛衡先行进了府。
他顿了一下,连忙跟了过去。
鹿梦院的会客厅当中,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浓郁的围绕在这里,就连开窗都不能驱散殆尽。
景阳倒是已经很习惯这股味道了,她面色不变的剥着手中的糖纸,似乎对着薛衡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在意一般。
“昨天晚上吏部尚书李鸿越被刺杀了。”
李思源眉头紧缩,他不解的看着薛衡,“李鸿越向来中立,杀他有什么作用?”
一直盯着景阳剥糖的薛衡闻言之后掀开疲懒的眼睫看了李思源一眼,“吏部都快要被闻人明月吃空了,你还觉得李鸿越能够保持住中立?”
第七十三章 算计
“他投了闻人明月?那杀他的是保皇党吗?”
薛衡没有理会李思源的疑问,他低头去含了景阳喂上来的龙须糖之后才淡漠的继续说道:“他投不投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以为他投了。”
“他只是用来嫁祸的棋子罢了。”
李思源低头沉吟了一瞬,才斟酌着开口:“我找到了一些线索,顺着摸到了李鸿越那里,只是还未有动作,他就被人刺杀了,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呵。”薛衡讽刺一笑,“你以为你找到的线索闻人行找不到吗?”
淡漠的声音却叫李思源瞪大了眼睛,“是他杀了李鸿越,为什么,找到真的账本不是对他更有利吗?”
“真假账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先拿到了先机,谁将谁先置于死地。”
薛衡那寡淡的眉眼没有任何波动,长睫低垂的模样有一种寂寥的意味,景阳侧头看了一眼。
不过视线才落过去之时便被薛衡一瞬间逮住了,两道视线才初初相交之时,薛衡眼中的荒凉便尽数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最心底的欢欣鼓舞。
那种转变叫景阳都看楞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惹得李思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景阳赶忙将笑意压下去,对着李思源说了一声“抱歉”。
“无碍。”李思源洒脱一笑,他将视线拉回到薛衡身上,又继续着刚刚的话题说道:“那真的账本会不会已经落到了那人手中呢?”
“你的线索都是从哪里来的?”
“从那几个买官的人的口供,还有从章启年家搜出来的证据找到的。”
薛衡低着头去喝了一口药,喉结滚动了几番之后才抬眼看向李思源,“你觉得以闻人明月的谨慎程度,你能找到证据?”
“若是这样,那闻人行也不必和他苦斗这么多年了。”
李思源眉头蹙得更甚了,他手下转弄着茶杯,“那是闻人明月故意放的东西?”
这样的疑问一出,李思源便猛得瞪大了眼睛,背后的冷汗更是一阵接着一阵。
那是饵料,闻人明月在钓大鱼。
而差一点点,李思源便是那条上钩的大鱼,即使最后没能伤到闻人行,那也会给薛衡这一边造成一定损失。
想到这里,李思源一阵后怕,他有些歉然的看着薛衡,言语之间有些涩然:“抱歉。”
薛衡没有在意,他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似乎在他的世界里面,除了景阳的事情其他一律都会被淡然视之。
“去找和章启年经常会面的那个人,从那里下手会简单得多。”薛衡最后瞥了一眼李思源,而后喝完最后一口药之后便将碗放到了桌子上。
那副赶人的意味倒是明显得不行。
薛衡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多管闲事,他现下能够和李思源说这么多已经是他的耐心极限了。
在这朝堂之中,任何的烂好心都要做好彻底覆灭的觉悟。
李思源看到薛衡的这副模样,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现下自己目的也达到了,是以在说了一句“告辞”之后便急匆匆的离去了。
景阳瞥了那身影一眼便将心思落回到薛衡身上,看着这人明显的疲惫之意便出声提醒道:“大人还是休息一下吧。”
“嗯。”薛衡乖巧的答应了一声,他眷恋的看着景阳,而后忽然伸手去拉住了景阳的手腕,将她指尖的那颗糖拉过来,然后一口吞了进去。
惹得景阳无奈一笑,“大人就这么爱吃糖吗?”
那含笑的视线看得薛衡耳尖一热,他侧过了头,感受着舌尖上的甜意,回味着刚刚嘴唇擦过景阳指尖的触感。
眸中的某些意味越发强盛,他低垂着眼睫掩饰住,而后低低回了一声“嗯”。
景阳笑意盈盈,为薛衡紧了紧大氅后饶到轮椅后边,推着薛衡便往着内院而去。
“大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景阳边推着薛衡边随意的说道。
“嗯。”
“有很烦心的事情吗?”
“……嗯。”
薛衡忽然将视线落到了路旁的鸢尾花上,带着些许迷茫之意的说道:“我留不住很多东西。”
“儿时留不住我的父母,长大之后留不住爱人,他们说我得到的很多,可其实……我一直在失去。”
薛衡语气没有多少起伏,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鲜血淋漓。这个自幼便被称为大宋的第一天才的人,似乎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多少纯粹的爱意。
景阳心下叹息,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薛衡的头发,“既然他们离开了,那大人就要活得更加自在些才是啊,他们都是天上的星星,在大人前方的路上闪烁着呢。”
“可我不想要星星。”薛衡叹气一声,他顺手折了一支开得极盛的月季,尖刺都划破了指尖,冒出点点血滴来。
可薛衡立马便将这血滴给抹去了,没有叫景阳发现丝毫。
他看着那艳丽的月季,低低出声:“可我不想要星星,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人。”
景阳挑了挑眉,“生老病死,分分合合,很多时候都是不如意的。”
“你也信命中注定吗?”薛衡将那月季凑到鼻尖处,无波无澜的问着景阳。
听到这话的景阳愣怔了一瞬,她眼底的墨色涌动着,却在转瞬之间就被她压了下去。
“命中注定吗?”景阳跟着呢喃了一句,而后忽然展颜一笑,不过那笑意却没有多少开心的意味,倒是满是荒凉。
“我原先是不信的,但是时间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我便信了。”
景阳侧头看了一眼在阳光下开得极为绚烂的花圃,言语之间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都疲惫之意。
“大概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多了,才会开始相信命中注定吧。”
这话才落,薛衡便将那月季拿到了手中,语气不明的说道:“若我硬要逆天而行呢?”
“那便一走到底吧。”
“你会陪着我吗?”
景阳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薛衡自嘲一笑,他手下用力,便将开的极好的月季捏碎在自己手中。
嫣红的花液从指缝中留下,像是鲜血一般艳丽得逼人。
第七十四章 锋芒
他的视线落于其上,翻涌着的情绪被尽数掩盖在一身沉疴之下。
而推着轮椅的景阳自是见到了这番场景,她不回答只是因为她不喜欢随意给承诺,即使这只需要随口一说而已。
她的前路迷茫而不可知,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性,在尖刀上行走的人,要如何开口给诺言呢?
“大人,您是要扶摇直上的鲲鹏,而我只是会晚归的倦鸟,两者天差地别,本不该相交,只是您的抬举,我才有机会来侍奉您。”
“这本就是莫大的荣幸了,又岂敢贪图其他的呢?”
景阳语调平平的说着这些话,她低垂着眉眼,眼角之处的冷漠之意尖利而伤人。
“天差地别?不该相交?”薛衡冷笑着重复着景阳的话,他眼神落在手中残破不堪的花瓣上。
那些被揉碎的娇嫩花瓣此刻只剩下狼狈,它们肆意叫嚣着绝望,却连挣扎都无能为力。
薛衡叹气一声,轻轻闭起了眼睛将头往后靠着,呼吸之间多了景阳身上的那股清香,这才止住了心底在挣扎咆哮的嗜杀之意。
那种来自灵魂的震颤和不甘拉扯本就生机不多的躯壳,让他在一呼一吸之间似乎都是铁锈般的血腥气味。
“景阳。”薛衡忽然沙哑着声音出声,他手臂垂在一侧,鲜艳的花汁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像是鲜血一般,迤逦到了极致。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着我吗?”
景阳闻言动作一顿,她低头看着病气连连的薛衡,敛下了浮于表面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大概是不会的吧。”
“所以,大人要活着,一直活着,不要让我忘记了你。”
薛衡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景阳,他眼底燃着滚烫的烈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不会让你忘记我的。”
那笑意像是纯真的欣喜,又带着最为混乱的恶意,细看之下还带着几分病态的意味,叫景阳心下忽然一突。
只是眨眼之间,薛衡便收敛了所有的异常,他直起身来,从商秋手中拿过帕子。
在细致的擦拭指缝之间的花液之时,一声高昂的鸣叫忽然从景阳他们头顶传来,而后在下一秒那只原先放走的赤羽鸟便落到了景阳的肩膀上。
在站稳之后,还不忘歪头蹭了蹭景阳的脸颊,那副亲密的模样,瞧得薛衡眼里面的墨色又浓郁了些。
“它倒是和你亲近。”说着这话的时候薛衡便将视线给移开,眉眼不动的模样让人瞧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景阳笑了笑,“昨天早上给它喂了些东西,就黏上我了。”景阳说着这话的时候,还腾出手去摸了摸那赤羽鸟的头顶。
霎时之间,那赤羽鸟叫得更欢了。
薛衡状似不在意的瞥了一眼,在瞧见景阳那副欢欣的模样之后眼睫颤了颤。
“一个小畜生而已,不要给它太多的关注,要不然它都分不清谁才是主子了。”
那酸溜溜的语气听得景阳眉头一挑,她停止了逗弄那赤羽鸟,眼神落到了薛衡身上来,带着笑意说了一声“嗯。”
夜晚。
景阳看着薛衡卧房里面的灯光熄灭了之后才火速换装出去,只是她前脚刚走,后脚薛衡便得到了消息。
“大人,需要卑职去保护景阳小姐吗?”商文单膝跪在地上询问着薛衡。
正在拿着一封密信的薛衡闻言之后视线扫过了商文,不带情绪的说道:“不必。”
而后将那份带着点点血迹的密信放在桌子上,明亮的烛光将那信上的内容照射得极为清晰
“将军府有异动,一个青衣谋士或成变故……”
薛衡眸色暗沉,眼神落在了“青衣谋士”身上,他手里摩挲着那个香囊的花纹,低声呢喃道:“即是如此,那便如你所愿吧。”
而飞奔向将军府的景阳并不知道这些,她也有所察觉,薛衡在隐隐约约放纵着自己。
但他没有戳破,景阳自然也不会去多加言语的。
夜色凉如水,满月挂于清空,景阳脚尖点在屋檐之上,脚下用力,不费吹灰之力便飞出了好远的距离。
是以没有花费多长时间,景阳便到了将军府,等到那里之时,卫青他们都一切准备好了。
“真的要这么做吗?”陈青月有些担忧问道,她看着整装待发的景阳几人还是放不下心来。
她轻轻扯着卫青的袖子说道:“李尚书昨天晚上才遇刺,那尚书府正是守卫森严的时候,你们这时候去,是不是太过于危险了些。”
正在藏暗器的景阳听闻这话之后抬眼看着陈青月,眉眼疏朗,笑意坦荡。
“夫人不必担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这件事情还在没有发酵,那里的守卫还是有着空隙可钻的。”
“那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吧。”卫青抱了一下陈青月,而后转头对着景阳说道:“走吧。”
“嗯。”
尚书府离着将军府的距离并不算远,是以景阳和卫青没花多少力气便潜到了尚书府的附近。
他们没有带着宋无端,毕竟宋无端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属实起不到什么作用。
而景阳和卫青二人武力并不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高手级别的了。
尤其是景阳,上辈子打小开始练武,她又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可以战胜她的大部分师哥师姐了。
是以看到了戒备森严的尚书府,景阳和卫青两人面色都变化一下,二人动作极其敏捷,在暗影之中如同最为敏捷的豹子,动作迅速而利落。
在清辉下,景阳和卫青趴在房顶之上,在看清里面大部分的兵力之后,景阳回头朝着卫青做了一个手势。
卫青看了几眼,立刻便明白了景阳的意思,他们二人转眼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咔擦。”
一道极其明显的断裂声响起,瞬间便叫那些草木皆兵的护卫警惕了起来,他们朝着声源看去,便瞧见了身穿夜行服的卫青。
随即立刻有人大喊:“有刺客!”
这一声吼下去,瞬间便打破了这番地界的冷清之意,灯火逐一而起,侍卫纷纷朝着那个身影追去。
第七十五章 线索
此处的守卫一瞬间便松懈了下来,景阳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乘着那几个侍卫交接的时候潜入到了李鸿越的书房当中。
她像是一只极其敏捷的猫,一起一动之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动作鬼魅到叫人发现不了任何痕迹。
李鸿越的书房已经被打扫得差不多了,该有的证据怕是都被破坏得所剩无几了。
本不应该这么快的,而收拾得这么快,怕是有人担心会泄露一些什么。
景阳眼里面的暗沉起起伏伏,她借着明亮的月光在房间里面搜寻起来,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痕迹。
先前她就怀疑李鸿越是那个对接章启年的黑衣人,在章启年死后李鸿越便紧接着被杀,里面的光系怕是千丝万缕的。
当初章启年就是将那真的账本和名册给了那个黑衣人,若是能够找到,就能省略很多繁杂的步骤。
想到这里的景阳动作越发细致了起来,而这一细致,当真让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只见先前那排列整齐的书架此刻顺序却是有着问题的,景阳定睛一看,发现这书架上许多地方都是有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于其上的。
但唯一一小块地方,却异常的赶紧,而且那个地方的书籍顺序的排列也是杂乱无章的。
这般异常的地方瞬间就叫景阳起了警惕的心思,她猫着腰,小心翼翼的将那几本书给移开。
果不其然,里面有一个暗格。
景阳眸光一闪,下意识的摒起了呼吸。
她缓慢的将那个暗格给拉开了来,但令人失望的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被别人给抢先了。
景阳眉头一皱,将一切复位之后视线落在了书房的其他位置。
在扫视了一圈之后,书架旁边的一件东西忽然引起了景阳的注意,那是一块极其微小的布料,此时正巧在月光底下,是以才明显不已。
而这块布料又是在这样的一个拐角之处,白日里他们没有发觉也在常理之中。
景阳看了一眼,而后迅速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将这块布料极其小心的收在其中。
而后她站在原地动作比划了一瞬,猜想着那偷偷进来的人下一步会往哪里去。
在踌躇了一会后,景阳便往着窗边而去,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之后她又退回到了原地。
没有从窗边逃走,那就是往着正门出去的。
而在事情发生之后,进来这里还能大摇大摆的往着正门出去的,怕是就是这府中的人。
景阳沉思了一会儿,明白了只有先找出刺杀的凶手才有可能找出那真的账本来。
而且景阳有预感,找到凶手可以牵扯出来的东西可是不止那真假账本的事情。
再环顾了一圈之后,景阳再没有找到其他有用的东西,于是便想着离开。
只是出去的时候发现书房周围的侍卫又增加了许多,怕是因为刚刚的事情让他们又警惕了些许。
别无选择,景阳只好往着内院而去,那里的守卫要轻松得多。
在几番周旋之后,景阳总算是借着夜色进入了这尚书府的内院。
她警戒着周围,灵巧窜入花圃之中,在临近高墙之时,景阳忽然想要动作跳上高墙,却忽然瞥见了暗影处来了一个人影。
景阳心下一惊,立刻便缩回到了花丛之中,连呼吸都被刻意放慢了来。
从那边过来的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妇人,她背对着景阳,叫景阳看不出她的面貌如何。
只能借着那身段和衣饰判断,这大概是尚书府里面地位不凡的妇人。
此刻见她动作有些慌张,抱着怀里面的包裹就往着墙角跑,在那里动作了好一会儿才有停歇的意味。
她似乎在埋些什么东西。
景阳敛了敛眼眸,在那妇人起身的时候呼吸又紧了一下,虽然二人此刻的距离并不算远,但是在夜色的掩饰下,加之那妇人一副慌张姿态。
是以即使挨得近了她也没有发现景阳的踪迹。
待到她离开之时,景阳都没有机会去瞧见她的正脸,不过依照那人周身的打扮,景阳也能够将她的身份猜出一二。
只是此刻显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景阳猫着腰过去,将那妇人埋着的东西又挖了出来。
那是一双鞋子,是一双沾着血迹的鞋子。
而且看这做工,普通女子是绝对用不起的,只有正二品以上的官员正妻才有资格穿。
呵,果然是她。
景阳心下有了定论,她没有拿走那双鞋子,反而将之继续埋了回去。
在踏上石板铺着的小径时,她将自己的鞋给脱下来,赤脚踏在地板上。
而后左脚后撤,一个用力,景阳便拿着鞋子等上了高墙。
在越下之后,景阳跑出好大一段距离之后才蹲到一个小巷子之中穿起了鞋子。
在整装完毕之后,景阳将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声音尖利而大声,像是鸟叫,传得很远。
景阳接连吹了三声,才在不远处听到了些许动静。
不出一会儿,卫青便出现在了景阳的面前他大汗淋漓,连着喘息都有些不稳,看来是真的是费了些功夫的。
但景阳却没有给他多少休息的时间,在卫青过来之后便说道:“走,去大理寺。”
卫青动作一顿,看着景阳有些欲言又止,但是面前这个“青年”眉目之间尽是决然,一副势去不可的模样。
但卫青还是有些犹豫,“大理寺戒备可不像这里,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怎可贸然前去呢。”
这话一出,惹得景阳瞥了他一眼,“谁跟你说没有准备的?”
在调整着呼吸的卫青忽然瞪圆了眼睛,他还想再说话,便被景阳拉住了衣领。
“废话少说,赶紧找个地方换衣服,我马上就要没有时间了。”
这话说得奇怪,若是准备得充足,白日更是方便行事,但看这人的模样,他怕是只有晚上有时间。
前次也是如此,计划到一半之时,他忽然要急着回去,像是家里面忽然出事了一般。
而他似乎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会出现,其他的时候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叫卫青想要彻查此人都无从下手。
第七十六章 令牌
夜色到了最为浓稠的时候,连着月亮也攀爬到了天际的正中央,清辉洒落,婆娑的树影相互交错,多了几分墨挑的诗意。
景阳一身青色的长袍,得体合适的衣服将那腰身勾勒得极其曼妙,像是一颗昂扬向上的青竹,那通身的气质更是出尘无比。
她嘴角一如既往的挂着一抹极其温雅的笑意,但是那眸中流转的狡黠意味倒是也没有落下丝毫。
卫青偏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人一手潇洒的摇着扇子,一手背在腰间,那副闲适的样子,哪里是要去夜探,这明明就是给人光明正大的送菜去啊。
“哎哎,我说,我们真的要这么去吗?”卫青拖住景阳,他看了一眼大理寺门前的重重守卫,又看了一眼面前潇洒不羁的人,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一遍。
被拉住的景阳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她将扇子“唰”的收起来,在卫青拉着她袖子的手上敲了几下。
看着人松手了这才慢悠悠的继续说道:“跟着我来就好,待会的气势足一点,明白吗?”
“咱们去闯人家的老窝,还要气势足一点?”卫青压低声音不可置信的说道。
但他这话才落,景阳便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拿着扇子将人从自己面前给扒拉开来,独自上前说道:“谁告诉你我们要硬闯的?”
“不闯怎么进去。”
景阳脚步停了下来,她“哗”的一下将折扇给打开,而后转过身来看着卫青,红唇轻启:“当然……靠个大人物啊。”
说完便肆意一笑,原本被压下去的嚣张之意又开始崭露头角,那个站在月光下的“青年”,眉梢眼角尽是娇矜之意。
如同年少得志的探花儿郎,在打马过街的时候不知得引起多少姑娘爱慕成殇。
这样的绝色和少年傲气叫卫青愣怔了一瞬,在反应过来之后景阳已经先行走过去了。
卫青无奈,只得赶紧跟了过去。
“站住!闲杂人等不可踏足之地,速速离开!”
景阳他们二人才初初靠近之时,大理寺门前的守卫便将手中的长枪交错在一起,虎目瞪圆看着景阳他们,看起来气势足得不得了。
“两位不要紧张,我们只是……”卫青笑着上前说话,不过话到一半便被景阳给打断了来。
“丞相令牌在此,公事出办,尔等敢阻拦?”景阳微微扬着下巴说着这话,态度嚣张到一种理所当然的地步。
叫守在门口的那些侍卫都有了一瞬间的迟疑,而旁边的卫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在景阳说了这句话后下意识的跟着重复了一下:“就是,我们是公事公办,是有丞……”
话头到了这里卫青才反应过来景阳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瞪大了眼睛将头转过去,愣愣的说完了剩下的话:“……相大人的令牌。”
景阳瞥了卫青一眼下,眼中的警告意味瞬间吓得卫青调整好了表情,缩回到了景阳的身后没有再说话。
守着的那几个侍卫迟疑了一下,在商量了几句之后便去叫了一个领头的出来。
景阳神色开始蔓延上了不耐,她皱起眉头,状似气恼的说道:“怎么回事?你们想要违抗丞相大人的命令吗?”
这话说得极重,若是真的要追究,这里的守卫怕是都逃不过一顿责罚。
是以刚刚说话的那人连忙解释道:“大人稍等,这次朝廷命官被刺杀,尸体还在被保存在大理寺里面等待仵作查验呢,是以要严上了许多。”
“等我们教头来了亲自查验一番才可放大人进去,这是卑职的职责,还请大人见谅。”
那守卫姿态放得很低,说话也拿捏得准,景阳看了他一眼,刻意端着架子,像是一个被宠坏的世家少爷,让那些守卫越发不想要得罪了。
“快一点,耽误了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景阳面上尽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连着语气都开始趾高气昂了起来,似乎下一秒便要开始使性子了一般。
这贵人撒泼最是难办了,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守卫给一个小兵使了使眼色,让他再去催一催。
那小兵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去催人,只是还没走上几步呢,就见一个急色匆匆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见谅见谅,小的来晚了一些,大人见谅哈。”一个将军肚的大胡子男人笑眯眯的小跑过来。
他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嘴上说着见谅的话语,那一颠一颠的将军肚倒是有喜感极了。
景阳看得眉头一挑,将手中的令牌毫不在意的丢给那个教头,语气颇为嚣张无礼:“赶紧给我看,小爷我还在赶时间。”
这样似乎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少年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养得出来吧,想到此处,教头的速度又快了些许。
他潦草的看了几眼,就连忙将令牌还给景阳,弯着腰谄媚的说道:“大人这么晚还来此处办公,必定是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吧,不知小的可以为大人做些什么?”
景阳高傲的瞥了他一眼,将那令牌拿回来之后便淡淡的说道:“丞相大人说那尸体还在有些线索,叫我等连夜彻查一番,你带着我去吧。”
“若是真要有个什么线索,倒时候也给你提上一嘴。”
这话说得那教头眼睛眯得更甚了,他侧身对着景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嘴上倒是连连说着:“举手之劳而已,不劳记挂不劳记挂。”
这话听得景阳勾唇一笑,而后她便大摇大摆的走在那教头前面,倒是跟在后面的卫青一脸沉思之意。
这人还跟丞相府有关,而且那身贵气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偏偏还要说自己只是一个闲云野鹤,乡野村夫。
呵,这个游阳究竟是谁?
带着这样的疑问,卫青一路都没有说话。
他回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又没有经常在这盛京溜达,是以刚刚那群人都没将他给认出来。
加之景阳实在太夺人眼目了,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了跟在后面刻意掩饰自己的卫青。
看着那个在月色下长身玉立的身影,卫青眸色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