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封妃
我,是一个刺客。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在竹林深处。
一身素衣,长发飘扬。
冷风潇潇。
竹叶翻飞。
剑光森然。
快意江湖,哼哼哈嘿!
长风饮马,哼哼哈嘿!
手起刀落,恩怨了然……
但是。
但可是。
可但是。
我,此时此刻,却锦衣华服,浓墨重彩。
我的脸上,涂着厚得掉渣的粉,画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华贵妆容。
我的头上,顶着十斤重的珠翠华冠。
我的身上,是华丽丽的青色翟衣[1],镶满了重达几公斤的嵌金宝石珍珠。
我负重前行,一步三晃。
走个路,把自己累得半死。
真真是比当年,我手刃七七四十九个江洋大盗,身中九九八十一处刀伤的时候,走得还辛苦。
我的身后,跟着一长串婢女宫人,个个紧盯着我,仿佛怕我跑了一般。
我的前方,端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身着明黄冕服,头戴冕冠,正襟危坐。
女的,身着袆衣[2],头戴九龙四风冠,母仪天下。
没错,那便是据说是真龙转世的天子,和他的老婆。
也就是皇帝和皇后。
莫非我是来行刺皇帝的?
非也。
只听一个娘娘腔的声音,尖利地划破天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庄嫔祁明玉,柔嘉淑顺,风姿雅悦,敬慎居心,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着即册封为庄妃,钦此!
没错,我,便是即将被册封的庄妃。
但是,我心中,却是万马奔腾。
什么狗屁不通的!
什么柔?什么顺?
分明是打胡乱说。
我何时柔顺过?
大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吧?
这样的强行吹捧真的好吗?
我正在思绪万千的时候,我身后的宫女小声提醒:“请娘娘接旨谢恩。”
我忙不迭地一抱拳:“祁明玉在此谢过!”
我身后又传来慌张的提醒声:“娘娘,是下跪,高呼:谢主隆恩。”
我一滞,不情不愿地,吧唧一声跪了下去,含含糊糊地道:“谢,主隆恩。”
被敷衍谢过的皇帝,满意地低吟道:“庄妃柔婉。朕心甚悦。”
切。
我不满地瞟了瞟那甚悦的皇帝。
你心是悦了,我可憋着气。
我们走着瞧。
来日方长……
皇后也想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插上一脚,来刷个存在感。只听她庄重的声音,不怒自威:“庄妃妹妹,进宫不久,便得圣恩隆宠。妹妹才情斐然,本宫喜不自胜。今后妹妹便要谦恭自守,庄静贤良,与本宫共守后宫安宁。”
哼!
我暗暗骂道:又是个文绉绉,假兮兮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才情斐然了?
多了个女人,来与你抢老公,你还喜不自胜?
我身后的狗皮膏药,看我发呆,又粘过来,低声道:“谢皇后娘娘……”
我便阴阳怪气地跟着道:“谢皇后娘娘。”
身后的声音话没说完,好生惊慌,忙不迭地补充道:“的教诲……”
我便也补充道:“的教诲。”
后面的声音,大概想死的心都有了:“臣妾定当尽心竭力,恭顺淑睿,率礼不越……”
我一头雾水,什么乱七八糟的,绕口令啊?
我便哼哼道:“臣妾当守礼,不越……”
皇帝和皇后的脸色如何,我并不知晓。
我只听到,身后的宫人婢女之中,传来隐隐的拼死憋着笑的噗嗤声。
我无可奈何地晃动了一下我十斤重的大脑袋。
天可怜见!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就要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像个洋葱一样地,跪在热辣辣的日头里。
我感觉,我再不到凉快的地方去凉快凉快,我脸上厚得掉渣的粉,就要糊了。
那多有碍观瞻啊!
有损皇家礼仪。
有损我刚刚要守礼,不越的承诺。
正在我万般苦恼的时候,只听那个娘娘腔的声音,又尖利地划破云霄:“庄妃接旨!礼成!”
我只感觉,我被后面的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
那道晦涩难懂的圣旨,被强行塞到我的手里。
哇喔。
终于可以消停了。
累死老子了。
我下意识地拿起手中的圣旨,扇起风来。
只见,两道冷冷的目光,从皇后方向,向我射了过来。
一个激灵,冷不丁地袭来。
这妥妥地,是个死亡的威胁啊。
这皇后,定是个记仇的。
日后指不定有十大酷刑,会等着我。
我吓得立即将手中,正在扇风的圣旨,努力地塞到旁边一个宫人手中。
一个假笑,被我华丽丽地挂到脸上。
正在我惶恐之时,只见众宫人,低头屈膝,齐声高呼:“恭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原来是皇帝和皇后,终于要走了。
万幸!
万幸!
他们再不走,我就要活活憋死在这浩浩荡荡的庄妃册封礼上。
看着皇帝皇后的背影,我简直要流下激动的泪水。
随着大队人马的远去,我的咸阳宫[3],终于恢复了清净。
我急急地给我身边的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身边的宫人,心领神会,便哼哧哼哧地,剥起洋葱皮来。
哦,不。
是给我更衣。
几十斤重的刑具,哦,不,是礼服和礼冠,终于从我弱小,无助的身上拿下来了。
但竹林深处,那一身素衣,终究,是穿不回去了。
我换上了一身便服。
所谓的便服,也是宽袖霞帔,重重叠叠,花团锦簇的。
要怎么华贵,就怎么华贵。
要怎么俗,就怎么俗。
但总归比刑具,哦,不,是礼服,轻松个十万八千里吧。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大喝一声:“爽!”
周围的宫人们又是一惊,大眼瞪小眼。
我的这些宫人,据说是那个狗皇帝,哦,不,是尊敬的皇帝陛下,亲自给我挑选的。
这些宫人,黑压压的,少说有上百人。
我强烈怀疑,这么多宫人,不是为了服侍我,而是,为了看着我。
那狗皇帝,估计是怕我跑了。
哎。
这么多宫人。
记个名字,都让我脑壳疼。
什么静婉啊,云锦啊,妍若啊……
什么小福子啊,小顺子啊,小贵子啊……
就像绕口令一样晦涩难记。
我统统记不住。
于是,我将咸阳宫中的宫人,进行了统一的命名。
宫女,就叫做小一,小二,小三……
太监,就叫做小甲,小乙,小丙……
那个在册封上,频频救我于危难的宫女,是咸阳宫中的掌事宫女,唤作小一。
这个小一,倒是个成熟稳重的人。
她在宫中时日已久,颇为油滑世故。以前服侍过几任太妃太嫔,倒也有衷心护主的美名。
美中不足,就是老气横秋了些。
明明才二十几岁,非要像个恶婆婆一样,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娘娘,您不能吃那么多。”
“娘娘,您走路不能这么大步子,要收着,抬头,小碎步。”
“娘娘,您不能睡在地上。也不能睡在花台里。也不能睡在秋千上。也不能睡在猫窝里。”
“娘娘,您说话不能太大声。要轻言细语的。”
“娘娘……”
“.…..”
我的苍天啊!
到底谁是娘娘?
我忍无可忍,多次威胁她:“小一,你再叽叽歪歪,唠唠叨叨的,我就像打苍蝇一样,弄死你!”
没想到,小一面不改色:“娘娘,您不能用弄死这个词。太不文雅了。”
我的大地啊!
我堆起谄媚的笑脸,对着小一道:“要不,你来当这个娘娘如何?”
小一这才有点惶恐:“娘娘这是折煞奴才了。小一既视娘娘为主,便终生是娘娘的奴婢。即使娘娘将奴婢送给皇上,奴婢也誓死不从,断不会去做那些背叛娘娘,挖娘娘墙角的事情。”
这个……
我几时说要送小一给那个狗皇帝了?
再说了,小一若挖我的墙角,我哪有不愿意的呢?
把我的墙角,挖塌了才好呢。
反正这墙角,我丝毫不稀罕。
不留念。
不在意。
但是,从这件事情,我也得出了个结论。
小一,不能轻易招惹。
我说一句,她便有十句等着我。
为了我的清净考虑,我还是顺从地听她的唠叨好一些。
小二,倒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
甚得我心。
她入宫不久,更能体会,我的憋屈。
于是乎,在我闲得磨皮擦痒的时候,她会偷偷掩护我,溜出咸阳宫去。
在小一安排我,饿成一道闪电的时候,小二会从御膳房,偷偷给我捎回一个鸡腿。
自然而然的,我和小二,结成了莫逆之交。
小甲子,是咸阳宫中的掌事太监。
他是个年轻人。
看起来很机灵。
做事情很麻溜。
小甲子的话不多,总是恭顺老实的模样。
之所以说,模样。
是因为,虽然他不说,但是,我却看得出来。
这个小甲子,是个武功高手。
他的气息内敛,身形刚劲。
他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被安插在我身边做太监,显然是为了看住我。
以为我看不出来?
当我瞎啊!
老子,哦,不,本姑娘,哦,不,本宫,若是想跑,是你一个小甲子拦得住的吗?
[1]翟衣:明代妃嫔礼服。
[2]袆衣:明朝皇后礼服。
[3]咸阳宫:现钟粹宫。
第二章 萝卜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我没有跑呢?
这个问题,我也很困惑。
这个问题,我和狗皇帝,进行过多次探讨。
就在我册封礼的那天晚上,我又和狗皇帝,进行了友好而热烈的讨论。
咸阳宫的夜晚,在正常情况下,是比较冷清的。
因为,皇帝,晚上很少来咸阳宫。
准确的说,皇帝,晚上基本上不来咸阳宫。
不是因为,我不得君心,难得圣宠。
而是,皇帝,他不敢来。
他不敢来,不是因为我丑。
我虽无倾国倾城之貌,但也好歹明媚得如那三月里的春花。
他不敢来,也不是因为我凶。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揍过皇帝。
虽然,偶尔对他威胁一二。
但是,我对他,基本上,算是极为克制隐忍的。
他的安全,完全能够得到保障。
他不敢来,是因为,但凡他晚上出现在咸阳宫,就会被安排到东殿去住。
那时,我还是庄嫔。
咸阳宫的东殿,是个一言难尽的地方。
咸阳宫,一共有东西两个侧殿。
西暖阁,宽敞,明亮,暖和。
我自然不会安排给狗皇帝住。
于是乎,我将西殿,堆满了东西。
书,各种书。
看起来,我很有学问的样子。
之所以说看起来,是因为,这些书,其实主要是些话本子。
各种有趣的话本子。
我自然,不会在自己的侧殿里,放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书。
我的脑子又没有进水。
摇头晃脑地,读写孔孟之道,那是老学究做的事情。
尊敬的皇帝陛下,对我的这些话本子,是极为恼火的。
首先,他认为,不成体统。
体统是什么呢?
大概深谙孔孟之道的有学问的人,认为赏心悦目的事情,就是体统。
而我的那些神啊,怪啊,公子啊,小姐啊的话本子,在有学问的人看来,是下里巴人才会看的。
我就是下里巴人怎么了?
不服来战!
“你的这些话本子,不成体统!”皇帝晃荡着一本话本子,如是对我说。
我白了皇帝一眼:“您将一个刺客,弄进后宫来,就成体统了?”
皇帝一滞,有些理亏。
他觉得,作为君王,不能在气势上示弱。
于是,他将脸一沉:“你看这些下里巴人的东西,有失嫔妃的身份!”
我立即回怼:“那您把我打入冷宫。麻溜地。”
皇帝往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踮着脚尖逃出去。
为啥是踮着脚尖呢?
因为话本子实在太多,皇帝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他往往是踮着脚尖走进来,又踮着脚尖走出去。
连站都没法站,自然也不能住了。
他想住西殿?
切。
做梦。
所以,自然而然地,他只能住东殿。
这个东殿,嘿嘿嘿。
冬冷夏热。
最适合给渣男住。
更重要的是,东殿闹鬼。
咸阳宫里,据说住过几位不受宠的前朝妃子。
这些妃子,不受宠,就自己待着呗。
又饿不着。
见不着皇帝,就不见呗。
皇帝又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美男子。
哪个皇帝不是长得歪瓜裂枣的?
若不是生而为王,放在普通百姓家里,估计都找不到老婆。
她们偏偏想不通。
非要寻死觅活的。
最后,吊死在了东殿的大梁上。
所以,东殿是个阴气极重的地方。
一到晚上,便有冷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旮旯里吹进来。
阴风,在大殿里回荡,发出呜咽之声。
听起来,就像是女子在哭一般。
因此,大家对东殿是极忌讳的。
连带着咸阳宫,都被妃嫔们,忌讳着。
但是偏偏,皇后娘娘,将这咸阳宫,指给了我。
为了这事,小一还生了好久的气。
她说:“娘娘,皇后娘娘就是在欺负您,您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呀。”我不以为然:“那又咋地?”
我想了想,补充道:“皇后大概,是看我一身正气。想借我,压制那咸阳宫里的冤魂吧?”
小一翻着白眼,仿佛看到了扶不起的阿斗:“娘娘!皇后将您安排在咸阳宫,就是要断了您与皇帝的情分!”
“哦?”我有些惊喜:“皇后果真如此体恤我?”
小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更加浓重:“娘娘!这宫里,人人都忌讳咸阳宫。若是您住在这里,皇帝陛下,必定冷落于您。久而久之,您还怎么在这宫里立足?”
我看到小一焦虑的样子,安抚道:“放心,咱在宫里立不了足,咱就不立呗。咱就立在这咸阳宫中。咱将院子里的土翻一翻,种点胡萝卜小白菜之类的……”
听了我的安抚,小一,显得更焦虑了。
但是,小一的焦虑,很快就自己消失了。
因为,皇帝陛下,仿佛也是个不怕鬼的。
他一点都不忌讳咸阳宫。
跑得可麻溜了。
皇后想用咸阳宫来让皇帝冷落我,估计是没有准确分析到,皇帝不怕鬼的性子。
于是,嘿嘿嘿。
我便将东殿收拾出来。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窗明几净的。
花团锦簇的。
暖暖和和的。
然后,让皇帝陛下,搬进去了。
皇帝,在东殿里,住了几日后,麻溜地跑了。
表面上,他对我说,是因为东殿夜里,风声太大,吵得他睡不着觉。
私下里,宫里便流传出,皇帝在咸阳宫里,撞了鬼,然后伤了神,最后黯然离开的传说。
传说有鼻子有眼。
连鬼的音容笑貌,都被描述得生动活泼。
传说归传说,自此以后,皇帝陛下,晚上再也不来咸阳宫倒是真的。
皇后和众妃嫔,以为设计成功,甚是欣慰。
据说皇后宫中,更是大摆茶会,邀请众妃嫔赏花为乐。
整整乐了三天。
我虽未被皇后邀请参加茶会,但其实,我也乐了三天。
我命宫人,将咸阳宫的大门关起来。然后,小二从御膳房拿来了糕点小菜美酒。最后,我便和宫人们,大吃大喝,欢腾了三天三夜。
本是欢天喜地的三天,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了传说。
这个传说,说的是,我被皇帝冷落,一蹶不振,一病不起,还借酒浇愁,差点一命呜呼。
哇喔。
我莫名地觉得宫里的女人,都好有才啊。
这么有才,怎么不去写话本子呢?
真是可惜。
反正,我这个据说一蹶不振,一病不起,差点一命呜呼的庄嫔,便在咸阳宫里,种起了胡萝卜和小白菜。
而大院被翻了土,种上了胡萝卜和小白菜的咸阳宫,也被认为,几乎等同于冷宫。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庄嫔,快要完犊子了。
结果,皇帝陛下,不知道哪根弦抽抽了。
他又想起我来。
他还下了旨,要封我为庄妃。
这个……
为啥要封妃呢?
就因为,我在咸阳宫里种了胡萝卜和小白菜吗?
第三章 钓鱼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就是因为要封妃,还要在咸阳宫里举行封妃仪式,我的胡萝卜和小白菜,需要被赶走。
传旨的吴公公,一路小跑地,跑进我的咸阳宫。
他一进咸阳宫大门,就被殿前蓬蓬勃勃的胡萝卜和小白菜,震惊了。
小一和小甲子,闻声迎了出来。
吴公公,是皇帝身边,最红的太监。
他将狐假虎威,诠释得淋漓尽致。
平日里,攀高踩低,是他的行事风格。
所以,在我的咸阳宫被称之为冷宫的日子里,吴公公,是从来没有踏进咸阳宫大门半步的。
小一和小甲子,在大白天里,看到了活的吴公公,很是震惊。
“吴公公!”小甲子的头,都快低到胡萝卜地里去了:“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吴公公向四周望了望,露出愤慨的表情:“这帮狗奴才!竟敢克扣庄嫔娘娘的用度!庄嫔娘娘是什么人啊!那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啊!这群狗奴才,看我不回去收拾他们!”
小一有点莫名其妙:“吴公公,您老怎么想起来,看顾我们咸阳宫了呢?”
吴公公的脸上,开着核桃一般的花,甜腻腻地道:“一姑姑,我是来报喜的。”
小一和小甲子,更莫名其妙了:“报喜?”
吴公公笑得花枝乱颤:“皇帝,不日里,就要册封庄嫔娘娘,为庄妃了。”
“真的吗?”小一激动得双眼擎满泪水,一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表情。
小甲子倒是机警,立马引着吴公公到我殿里来传旨。
我刚吃完桂花糕,正舔着手指头,看话本子。
突然一阵娘娘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给娘娘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一惊,差点咬到手指头。
我好不容易,从满脸的褶子中,勉强辨认出吴公公。
“啥喜?”我一脸茫然。
吴公公的头,几乎要贴到地板上去了:“娘娘,皇上有旨,晋升庄嫔娘娘,为庄妃。”
我大惊失色。
我蹦起来,着急忙慌地道:“凭什么?”
吴公公以为我没听懂,便又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
我气得浑身发抖,走到吴公公面前,将他的老脸扯起来,高声道:“吴公公!您是不是老眼昏花,认错人了?我是祁明玉,祁明玉啊!您是不是走错地方,宣错旨了?您是不是要去隔壁的承乾宫,找崔美人?”
“没错!没错!”吴公公虽然老脸被我扯得生疼,却依旧笑得能夹死一只蚊子:“就是庄嫔您,马上就要被册封为庄妃了!册封礼,就在三日后举行。”
完了!
我心如死灰,瘫如烂泥。
吴公公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妥。他继续,叨叨地向我宣布了一个更令我万念俱灰的消息:“册封礼,将在咸阳宫里举行。所以,这三日里,会有宫人,来咸阳宫,修整。娘娘,您是不知道,那些狗奴才,一日不看紧点,就会上房揭瓦。您是不知道,您下面的狗奴才,把您的咸阳宫,都嚯嚯成什么样了哟!看那些萝卜白菜种的。不过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什么!”我暴跳如雷:“你,你还要拔我种的萝卜和白菜?”
吴公公一脸震惊,结结巴巴道:“萝卜和白菜……是您种的啊?娘娘若是,若是喜欢萝卜和白菜,老奴这就去御膳房,给娘娘,送,送一车来……”
说完,吴公公,麻溜地溜了。
只剩下,我,用了三天时间,和我的萝卜白菜诀别。
殿前的土,被填平了。
萝卜,被腌了起来。
白菜,则做成了菜。
炒白菜,溜白菜,糖醋白菜,上汤白菜……
没错,咸阳宫的上上下下,连吃了三天小白菜。
最后,这白菜,还被放到了皇帝的碗里。
册封礼的晚上,许久不曾出现在咸阳宫的皇帝,竟然来用晚膳了。
于是乎,我亲手种的小白菜,出现在了,皇帝的碗里。
皇帝望着,满桌子的小白菜,有点发懵。
皇帝姓朱,我私下里,唤他小朱。
“小朱,怎么了?饭菜不可口?”我停下筷子,关切地望着皇帝。
皇帝皱着眉头:“不要没大没小的。说好了,在奴才面前,你不能唤我小朱。”
我瞥了瞥嘴:“这个好办。叫下人们下去便是了。”
于是,我挥挥手。小一,小甲子,吴公公等人,便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皇帝叹了口气:“明玉,你可是怨朕?”
“当然。”我塞了一口小白菜,含混不清地回答。
皇帝仿佛有点内疚:“我知道这宫里的人,都是些攀高踩低之辈。朕许久不来咸阳宫,那些奴才定是轻贱于你。让你受委屈了。”
我抬起头,莫名其妙:“没有啊。”
“那……”皇帝好生不解:“那你的吃食,为何只有小白菜?”
说到小白菜,正好戳到我的痛处。
我目光一寒:“就是因为你,非要搞什么册封礼,害得我,亲手种的小白菜,被连根拔起。”
皇帝一呆,突然举起筷子,塞了两条小白菜,然后夸张地叫起来:“原来是明玉亲手种的!难怪这么清甜可口!”
太浮夸了吧!
我鄙夷地瞪了皇帝一眼,瘪着嘴。
皇帝向我的方向凑了凑,问道:“明玉,你可知,朕为何这么多日,都不到这咸阳宫来?
我点点头:“据说您,撞了鬼,伤了神。”
皇帝轻笑一声:“自然不是的。朕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皇帝又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其实,朕是恼你,让朕独自一人住在东殿里。”
我嘿嘿一笑,露出个阴谋得逞的表情。
皇帝见我不说话,便凑得更近了些:“明玉,你如今是庄妃了。你可欢喜?”
“当然不喜欢。”我向旁边挪开了些,又夹起一块鱼香白菜,放到嘴里。
皇帝有些尴尬。
他坐直了些,也默默地往嘴里塞白菜。
过了许久,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从刚才的自讨没趣中回过神来。
皇帝,大概是个愈挫愈勇的人。
他又开始自讨没趣了:“明玉,你看,既然你已经封妃。那么……今日,朕就可以住在你的殿中了吧?”
哦。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说呢。
平白地,给我封个妃。
我既无战功赫赫的兄弟,也无权势滔天的家族,更无母凭子贵的龙子,怎的就能封妃?
难道还真的凭我会种个萝卜啊?
原来,给了我块肉,结果,是个鱼饵。
就等着把我钓起来呢。
第四章 金丝雀
我很是不忿:“小朱!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就不怕,我弄死你?”
皇帝一愣,突然有些伤感:“你倒是想弄死我,不也没有弄死我吗?”
我见皇帝伤感,有些不忍:“小朱。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会影响胃口的。”
皇帝却不为所动,他在影响胃口的道路上,愈行愈欢畅。
只听他低声道:“明玉,朕十岁便封王,二十岁就藩,三十岁便大败乃儿不花,一统天下,四十岁称帝[4]。这四十年来,朕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所向披靡。偏偏,在你这里,怎么就毫无头绪呢?”
皇帝的语重心长的感叹,我并无所触动。我只是瞟了他一眼,幽幽道:“小朱,你知道,你为什么毫无头绪吗?”
皇帝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为什么?”
我指了指,这偌大的,华丽的咸阳宫:“你的宫殿虽好,但对我来说,不过是个装金丝雀的笼子。更气人的是,你还给我赐名庄妃!被装起来的金丝雀,能开心吗?”
皇帝一滞,有点委屈:“我不装着你,你就飞走了!”
我叹了口气:“小朱,你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而我不过是个刀口舔血的江湖草莽之辈。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你还是,让我飞走了为好。”
皇帝一听,一把抓住我的手,着急地叫了起来:“不可!你不能走!”
我一把甩开皇帝的手,冷着脸道:“狗皇帝!你要怎样才能放了我?”
皇帝一听,气焰一灭,仿佛冷静了些。他颇委屈地道:“明玉!你且不要唤我狗皇帝。这样,真真伤了朕的心。”
我的语气,也缓和了些:“小朱,你且放了我,同我哥哥,还,还有舜卿大人[5]。从此,我们再不会招惹你!我也不再唤你狗皇帝了!”
结果,皇帝大怒。
他站了起来,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可怜我的酸辣小白菜,糖醋小白菜,鱼香小白菜,豆腐白菜汤啊!
洒了一地!
皇帝暴怒道:“祁明玉!你费尽心思,想要离开这里,根本不是因为不想当金丝雀!你的心里,是挂念着舜卿!”
我也怒了,蹦起来,跳着脚地骂道:“狗皇帝!你捉了我哥哥和舜卿大人来要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我们单打独斗!”
门外的小一,小甲子,吴公公,听到响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他们看到一地的小白菜,有点发懵。
他们看到暴怒的皇帝,吓得一溜儿排开,跪了下来。
他们又看到,跳着脚叫骂的我,又惊又吓,又跳起来,拉住我。
他们的一顿操作,行云流水。
我被他们几人拉住,还不甘心,继续大声嚷嚷:“你们放开我!给我把剑!我要弄死这个狗皇帝!”
小一和小甲子大惊,慌手慌脚地上前来捂我的嘴。
而吴公公,趴在地上,牢牢地抱着我的脚,让我动弹不得。
只听吴公公用颤抖的声音道:“庄妃娘娘,您定是喝醉了,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只见皇帝一挥手,阴沉沉地道:“庄妃醉了。你们且好生伺候着!”
说罢,皇帝一个转身,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一轮明月,幽幽然地升起来。
如水的月光,铺在咸阳宫的殿前院子里。
想必,这又是个不眠之夜。
几家欢乐几家愁。
而我,走到窗前,望着月光下的院子,盘算着,大概,又可以种萝卜和小白菜了。
[4]明成祖朱棣的生平。
[5]舜卿:陈懋,1379-1463,朱棣的大将,征西将军,太子太保。
第五章 十二杀
果然,小朱那厮,消停了。
他又许久没有出现在咸阳宫。
我又开始,将咸阳宫院子里的土,翻开,种上萝卜和小白菜。
而小一,又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中。
一日,她一边帮我捉着萝卜叶子上的虫,一边偷偷瞄着我,欲言又止。
我瘪了瘪嘴:“有什么就说,憋在心里,会憋死的。”
小一向我的方向靠过来,低声道:“娘娘,您真的不担心?”
“担心啥?”我挥舞着手中的小锄头,挖出一个水萝卜。
小一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简直可以活活夹死一只苍蝇。她压低声音道:“娘娘,若无圣宠,我们很快,又会被人践踏了。”
“践踏?”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谁敢践踏我?”
小一语重心长:“娘娘,您虽然是妃位,但是,册封礼上,您,您惹恼了皇上。如今,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您的妃位,皇上早晚会褫夺了去。而内务府那些狗奴才,惯是会见风使舵的。如今,他们给我们咸阳宫,还是嫔位的用度。吃穿之物,不但没有增加,比以前,还更少了呢。”
我觉得有些好笑:“小一,你跟我在一起久了,竟也会说狗奴才了。”
小一嗔怒道:“娘娘,您怎么抓不住重点呢?这京城里,一入秋,便是一天比一天凉了。过冬的物件,我们若不早点准备着,怕是冬日里,就难熬了。但那内务府狗眼看人低。小二她们去了几次,都没有领回来过冬的物器呢。”
我一呆,喃喃自语:“入秋了?不知道哥哥和舜卿,大人,他们可还安好?”
小一担心地道:“娘娘,您不要再提那位舜卿大人。您,如今,都自身难保了。”
我不以为然:“有什么自身难保的?我种着萝卜白菜,定饿不死你们。”
小一气得想笑:“娘娘!我听说,册封礼那天的事情,皇上虽然没有追究。但是不知是哪个长舌的,将此事传到了皇后那里。皇后大为恼怒,说,说您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要重罚您,以正宫规呢。”
“重罚?”我冷笑一声:“我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一个女人,能奈我何?”
小一见我油盐不进,气得声音都颤了两颤:“娘娘,皇后怎么会是一般的女人呢?她手眼通天,作风狠厉,不能不防啊!”
刚说完,只听见,一阵威严低沉的女声,出现在咸阳宫的门口:“不错。本宫确实手眼通天,作风狠厉。”
哎。
所以说。
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
一说曹操,曹操都能从地底下,蹦起来。
更何况,皇后呢。
只见,那个手眼通天,作风狠厉的皇后娘娘,已经从小一的传说中,活生生地杵在了,我的面前。
我懒洋洋地,从萝卜地里站起身来。
然后,我搓了搓满手的泥,一个抱拳:“皇后娘娘!”
皇后姓徐,据说与皇帝,是结发夫妻。
按理说,皇后,母仪天下,应该是,天下,最能吃哑巴亏的女人。
为啥这样说呢?
身为女人,都有嫉妒之心。
但凡真心爱重自己的丈夫,便会有从一而终之心。
任何分享自己丈夫的女人,都会被妻子,恨之刻骨。
但是,偏偏皇后,不行。
她只能吃哑巴亏。
她不但要默许,成千上万的女人,爬上龙床。
她还要表现出欢喜,欣慰。
她,不能对嫔妃,有任何明面上的妒忌和憎恨。
即使手底下,做着杀人不见血的勾当,她的脸上,都应该,挂着圣洁的笑容。
但是,很奇怪。
皇后娘娘,偏偏对我,表现出了浓重的,直白的,毫不遮掩的,恨意。
从我入宫开始,她便把我自动归到,敌人的行列,对我处处提防打压。
为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甲子曾经替我分析过。
他说,山中难容二虎。
尤其是两只母老虎。
额。
这个……
说我是母老虎,还是不太好吧。
但是,他的意思,我还是大致明白了。
皇后称霸后宫,自然容不下威胁她的人。
难道,我长得有皇后之相?
呜呼哀哉!
天地良心!
要我去当这个天下最能吃哑巴亏的人,我可做不到。
不管皇后为何产生了,与我斗,其乐无穷的心思。
今日,她都应该是,抓住了一个打压我的好机会。
此时,她正站在院中,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庄妃,祁明玉。”皇后微笑着,缓声道:“听说你,曾经是江南十二杀的头领。”
我礼貌地纠正道:“不是头领,只是第十二堂清月堂的堂主。”
第六章 答应
皇后冷哼一声:“江南十二杀,赫赫有名,天下人,无不闻风丧胆。据说为首的十二人,上杀贪官,下杀流寇,是一代草莽英雄。”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当,不敢当。混口饭吃……”
皇后面色一沉:“祁明玉!你一个江湖中人,竟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我大明妃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在入宫之前,就曾经行刺过皇上。没想到你贼心不改,前些日子,竟口出狂言,要致皇上于死地。皇上受你蒙蔽,处处宽容与你。但我身为后宫之主,断不能容你!”
说完,竟有大批的禁军,手持长刀,将我团团围住。
我一呆:“皇后,你是要痛下杀手?”、
皇后冷冷一笑:“皇帝出宫围猎。我如今杀了你,也无人再护你周全。即使皇上回宫,你已身死。皇帝最多痛苦几日,便会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我点点头:“你对皇帝,倒是认识深刻。”
我向周围的持刀兵士望了望,笑了起来:“皇后,你以为,凭这些人,就能杀了我?”
皇后冷笑道:“祁明玉,本宫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人物。但是,这些禁军,不比那些江湖流寇。”
我深以为是地点点头:“皇后娘娘说得好有道理。既然如此,你还好意思,人多欺负人少吗?”
皇后的脸上,又升腾起,圣洁的笑容:“那庄妃,你不如束手就擒。本宫可以保你体面。”
我苦着脸:“束手就擒,也不体面吧……”
皇后一滞:“你赤手空拳。本宫就不信,你还能逃出生天?”
我一伸手,便击向离我最近的一个兵士。
这个兵士,傻头傻脑的,正举着把长刀,对着我。
我的手,正击在他的手腕上。
他只觉得手腕一麻。
然后他的长刀,就跑到我的手中了。
我对着皇后眨眨眼睛:“这样不就不是赤手空拳了?”
皇后脸上一白,高声道:“祁明玉!你敢造反?”
周围的禁军一听,全都如同打了鸡血,横刀冷对。
就仿佛,一群龇着牙,马上要跳起来撕碎猎物的狼。
空气,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刀锋,会升腾起,浓重的血腥之气。
咸阳宫中,立即有心理素质薄弱的宫女,吓得开始低声啜泣。
但是我。
嘿嘿。
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去了。
我何曾不是,刀光里来,剑影里去。
我本以为,一进了宫,这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只能诚待可追忆了。
没想到啊!
在深宫之中,我还能见到这么熟悉的场景!
我简直要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我正打算,借此痛快一下,我的一颗江湖心。
突然,我身后小甲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将我手中的长刀,夺了去。
哦豁。
我的一颗江湖心啊!
还没痛快,就碎了一地。
我怒道:“小甲子!我早知道你是藏着功夫的。没想到,你竟要背主求荣!”
小甲子紧紧握着长刀,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低声道:“娘娘,不可造次啊!在皇帝皇后面前动刀剑,是谋反之罪!皇后娘娘本不敢杀您。但是只要您一动手,就坐实谋反之罪,她就能顺理成章地除掉您。皇后娘娘故意激您夺刀,就是想引您入套啊!”
我心中一沉。
原来如此。
皇后的心机好深沉啊。
我深深感觉,我是玩不过她的。
幸亏,我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于是,我向着旁边那个傻头傻脑的军士,夸张地大叫一声:“壮士!真是一把好刀啊!本宫平日里,最喜欢收集些刀刀剑剑的。因此,适才本宫一见壮士手中的宝刀,就忍不住,要拿过来看一看……”
傻头傻脑的军士,尴尬地空着两只手,忍不住用眼睛去瞟那把传说中的宝刀。
皇后冷笑一声:“清月堂堂主,也有认怂的时候?”
我讪笑道:“好说,好说。这个叫江湖权谋。”
皇后突然脸色一变,沉声道:“庄妃祁明玉,以下犯上,出言不逊。褫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三月。”
说完,皇后冷冷一笑,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黑压压的禁军,也呼呼啦啦追随皇后的背影而去。
浓重的冰冷血腥感一松。
咸阳宫,陷入一片死寂。
而我,脸色苍白,冷汗淋漓。
小一小二见状,跑过来,一把扶住我。
小一满脸担忧:“娘娘,您别伤心。您一定还有东山再起之时。”
我没听进去,只是瑟瑟发抖:“禁足啊?三个月啊?岂不是憋死老子了?”
小一:“……”
小二:“……”
小甲子:“……”
第七章 禁足
令我瑟瑟发抖的禁足,我终于体会到了。
咸阳宫的大门,被封得死死的。
一堆傻头傻脑的禁军,守在大门口。
其实,这点小把戏,是根本困不住我的。
在江南十二杀里面,不是我吹,我的轻功,那是最好的。
逃命的技术,我是一流。
咳咳……
能屈能伸,是江湖智慧。
要知道,培养一个英雄好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如果英雄好汉,动不动就要英勇就义,慨以当慷的话,很快就会死光光了。
千山万壑,我祁明玉,如履平地。
所以,区区一扇门,几个傻头傻脑的兵士,怎么会困住我呢?
这是个好问题。
既然我,答应了小朱,要当一只金丝雀,那就应该敬业些。
信用,对于草莽英雄来说,是个顶重要的东西。
就在我,为不能溜出咸阳宫而苦恼的时候,小一小二小甲子也在苦恼。
但是,他们苦恼的着眼点不一样。
他们苦恼的是,咸阳宫,又变成冷宫了。
曾经黑压压的宫人,突然少了不少。
咸阳宫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
剩下的人,也变得死气沉沉的。
当然,除了我。
我哼着歌,种着萝卜,逗着猫。
“来,高兴点!不要像个苦瓜一样。”我对于小一她们的死气沉沉很不满。
小一却高兴不起来:“娘娘!奴婢是为您忧愁啊……”
我觉得忧愁这个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
只有自己觉得自己忧愁。
还要为赋新词强说愁。
你说矫情不?
因此,我坚决地打断了小一:“把大家都叫出来,小二去御膳房偷点好吃的,我们乐呵三天三夜!”
但是,我发现,周围的人,并未动弹。
小一,小二,小甲子,像三个木头人。
我皱皱眉头:“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了吗?”
小甲子摇摇头:“娘娘,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您被降了位份,宫里的其他人,都被内务府的人,领走了。我们三个,是拼死留下来的。”
小二也苦着脸:“娘娘,不要说奴婢根本出不去这咸阳宫的大门。即使奴婢到了御膳房,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也不会给我们任何吃食的。这几天,送进来的吃食,都是些残羹冷炙……”
我一愣。
哇喔。
这些人好现实呀。
难怪大家在这深宫里面,都要奋力向上爬。
就像江湖之中,争名夺利。
权势的背后,其实是滔天的利益。
宫中女人,隆宠的背后,是一宫人,一族人,的福祉。
唉。
好累啊。
幸亏,我没有庞大的家族,需要荣耀,现在宫人也不多了,也无甚温饱的压力。
于是,我又振奋起来。
我欢快地安慰大家:“刚好四个人,我们可以打马吊[6]!我的腌萝卜,吃到明年都吃不完。”
说完,我从萝卜地里,捡起个小石子。
小石子,被我一个漂亮的翻花,飞了出去。
一个站在宫墙上,偷听我们讲话的无聊鸽子,应声而倒。
“看!”我挤挤眼睛:“今晚还有烤鸽子。”
小甲子飞快地将鸽子捡回来,试探道:“娘娘,要不不要打马吊了,推牌九吧。上次您把我的月钱,都赢光了……”
[6]:打马吊:明朝开始流行的打麻将。
第八章 信鸽
小一说得对。
京城里,秋天一过,便一天冷过一天。
我愈加怀念江南了。
青烟缭绕,呢喃软语的。
四季都有绿叶繁花。
不像这破北方,一入了秋,不要说花,就连叶子,都争先恐后,落了个干干净净。
仿佛宁愿死,都不想看到那冬天一般。
我望着咸阳宫中,光秃秃的大树,有点纳闷:北方的冬天,真的这般可怕?
果然,一夜北风过后,我便开始瑟瑟发抖了。
我赖在被窝里,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冬个眠,比较好。
小一走进来,给我递了个汤婆子。
我深知,小一走进来,递汤婆子是其次,主要是来抱怨的。
果然,她又絮叨开了:“内务府的狗东西,催了好几次,也没有把取暖用的银骨炭给咱们。只有些不能用的烟煤,勉强做点热食。只是娘娘,您受苦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裹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你看,我热得都要中暑了!”
小一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太好了!
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穿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宫服,也不用花上一个时辰来梳个繁复的发髻,戴上九翟冠[7],再不要钱般地往上插上若干的簪子。
活像个孔雀。
我有点不明白。
我打扮成这样,有啥用呢?
给皇帝看吗?
但是他又不曾来。
再说,我为啥要给他看呢?
那个狗皇帝,便宜他干啥?
我早就想,不梳头,不穿霞帔。
就一身素衣,一头长发,就如同在竹林深处一样。
简简单单,舒舒服服的,晃来晃去。
但是,小一,强烈反对。
她说,妃嫔要有妃嫔的样子。
她说,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她说,哪怕皇帝永远不来了,我们也要假装他马上就要来的样子。
好吧。
说得好冠冕堂皇。
莫名有点心酸是肿么肥事?
于是,为了安抚小一那颗焦虑的心,我咬着牙,每天把自己,往孔雀的方向倒腾。
但是。
但可是。
可但是。
如今,我终于,逮到机会,放飞自我啦!
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终日裹在被子里。
哇哦。
心情大好。
人生,瞬间达到了巅峰。
这天,我又裹着被子,坐在桌子旁,一边啃着昨日剩下的鸽子腿,一边看着话本子。
正殿的门,被推开。
一阵冷风,被带了进来。
我打了个哆嗦,抱怨道:“快!快关门!”
随着大门被关上,只听一阵沉重的叹息声传来:“你居然胖了。”
我一惊,抬头望向正殿大门。
狗皇帝!
我突然意识到,小一的睿智。
果然即使皇帝永远不来了,我们也要假装他马上就要来了。
为啥呢?
因为皇帝这厮,就是个让人拿不准的人。
我有点尴尬。
我还顶着个蓬松的发型。
还举着个油乎乎的爪子。
我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打了个招呼:“哟,小朱!”
皇帝有点气呼呼地:“你应该给朕叩拜,呼:万岁。”
我懒洋洋地:“好麻烦哦。”
皇帝阴沉着脸:“我本来可以治你的罪。”
我翻了个白眼:“要治就治,麻溜的。冷宫也行,宗人府也可以。”
皇帝又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见他落坐,我把鸽子腿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吃不?”
皇帝仔细端详了啃得七七八八的鸽子腿,问道:“哪儿来的?”
我眉飞色舞:“我打的。”
“哪儿打的?”皇帝不相信。
“院子里打的。”我努力证明。
“难怪朕的信鸽越来越少。”皇帝皱着眉头。
[7]九翟冠:明朝妃子的发冠。黑纱为框,其上翡翠山鸡九只,金凤四只。
第九章 冬猎
我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大概是,说漏了嘴。
于是,我又开始努力地弥补:“这些是野鸽子。不是信鸽。”
“你怎么知道?”皇帝眯着眼睛,望着我。
“看出来的。”我一本正经:“您养的鸽子,应该训练有素,哪能这么轻易地,被我打下来呢?您说是不是?”
皇帝一愣,竟被我忽悠得无言以对。
我暗暗高兴。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物降一物。
皇后欺负我,我就来欺负皇帝。
公平!
果然,皇帝叹了口气。
他幽幽地道:“明玉,你,你想我吗?”
我的天!
这么没羞没臊的话,这狗皇帝,居然说的出口!
我立即开始打击他:“当然不想。”
皇帝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他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我。但是,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放不下你。”
我舔了舔,我油乎乎的爪子,点点头:“小朱,你知道,你这个,是为什么吗?”
皇帝有些惊讶,望着我道:“为什么?”
“因为你犯贱。”我煞有介事。
“四嫂曾经跟我说过。”我解释道:“她说,男人都这样。妻不如妾,妾不如……”
“行了,行了……”皇帝打断了我,生怕我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
好吧。
我冲他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小朱,今天怎么来了?”
皇帝似乎觉得有点冷,缩了缩脖子,搓搓手道:“今日冬猎。我打了只鹿。想到你大概没有吃过鹿血,便给你送来了。”
听到这里,我噌的一声,从被子里蹿了出来,拉住皇帝道:“鹿啊?没吃过,没吃过。鹿肉也没吃过,鹿血也没吃过。在哪里?我去看看。”
皇帝见我穿得单薄,便站起身来,将被子披到我身上。
我突然想起来,我正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长衫,顿时也觉得有点不成体统,脸红了红。
看见我扭捏的样子,皇帝觉得有些好笑:“明玉,你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瞪了他一眼,将被子一裹,脸一沉:“走,看鹿。”
皇帝将我拦了下来:“外面冷,且不要出去了。鹿已经送去厨房,让小甲子他们处理便是。血腥得很,不适合你看。”
我失望地坐下来,抱怨道:“这点血腥算什么。我以前,那是杀人不眨眼的。”
皇帝一呆,仿佛有点发怵。
我见他似乎害怕,便趁热打铁:“你若是怕我弄死你,不如,你趁早放了我吧。”
皇帝微微一笑:“朕十几岁便上了战场。如今,朕经历过的战争,不下百次。死在朕剑下的,何止千人。比起你来,朕更加,杀人不眨眼。”
说完,他还将脸,向我的方向凑了凑:“女侠,应该是你怕朕,而不是朕怕你。”
莫名的,我的心,还真的颤了两颤。
完了。
万一留下心理阴影,可怎生是好?
万一我以后不敢欺负他了,我岂不是没有人生乐趣了?
看我沮丧,皇帝的语气柔和了不少:“朕知道你们十二杀杀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你的剑下,没有冤魂。朕,也是如此。朕的剑,是为了保家卫国。”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颇有点遇到知音的感觉是怎么肥事?
皇帝也不等我回答,站起身来,拉了拉领子,抱怨道:“你这里也忒冷了。皇后这件事情,失了分寸。”
第十章 鹿肉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要赶紧,复了你的位份才是正经。”
我大惊:“不可!”
皇帝奇道:“为何?”
我一本正经:“小朱,亏你还还治理天下。树大招风这个道理难道你不知?你把我推到个招人记恨的位置,敢情你是想弄死我。我觉得做个答应挺好。”
皇帝一滞:“你知道什么是答应吗?”
我一呆。
这个简单的问题,好复杂啊。
于是,我试探道:“就是小朱你,百无聊赖之际,想要找人聊天,答应就在旁边吱个声儿,的吧?”
皇帝深吸了口气,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
我便安慰道:“答应这个活儿,忒适合我。不用去看你那堆女人的脸色,只用偶尔答应两声就行了,多好!”
皇帝认真地道:“答应,是朕身边的近身宫女。你得寸步不离地跟随朕。除了跟朕聊天,还得伺候朕用膳,更衣,沐浴。还要……还要为朕暖床……”
我一听,脸上立马露出肃然之色:“皇上,不用说了。马上复了我的位份吧。答应这个活儿,忒不适合我!”
皇帝忍着笑:“甚好。”
当夜,我们将鹿肉,鹿血和腌萝卜一锅炖了。
甚是好吃。
所有人,都心满意足。
据说鹿血大热。
果然,我吃了以后,便不用裹着被子到处走了。
我很满意。
其实根本用不着我裹被子了。
因为被恶毒诅咒过若干次的内务府,不出意外地,因为皇帝的出现,也一并出现了。
内务府的总管,刘公公,胖得像个球。
他将从各宫那里,偷偷克扣的份例,都长在了自己的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算是个老实人。
不会藏着掖着。
皇帝前脚刚到咸阳宫,刘公公,就滚到了咸阳宫。
这个球,弹跳着,气急败坏。
他的手段,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无非是那么几招。
首先,大惊失色,怎么咸阳宫里破败凋零,缺衣少食至此。主子要裹着棉被,每日里要以腌萝卜和皇上的信鸽果脯。
其次,就是高度赞扬我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然后,再随便找个倒霉的零时工,嫁祸了去。
最后,信誓旦旦要惩治坏人,并差点要当场剖心以示对我的忠心。
我打着哈欠,看完了刘公公,没什么新意的表演,示意小一去处理。
小一一边骂骂咧咧,数落着内务府的凉薄,一边麻溜地将刘公公带来的冬衣棉被银骨炭等物收好了。
小一也很满意。
皇上和我们一并吃了鹿血和鹿肉。
他认为,从今往后,他的信鸽便保住了。
皇帝也很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是在大吃大喝完毕之后,我和皇帝又发生了友好而又激烈的讨论。
“朕要住正殿。”皇帝如是说。
“那我就弄死你。”我微笑而不失礼貌。
“你怎么忘恩负义呢?如果不是朕惦记着你,给你带来鹿肉,你早就饿死了。”皇帝提醒我要感恩。
“饿死?不会吧!你刚才还说我长胖了!”我毫不领情。
“如果不是朕对你有情意,处处看顾你,别人现在还在践踏你。”皇帝开始利诱。
“如果不是皇帝陛下,莫名其妙的情意,我如今也不会困在这破地方。”我针锋相对。
“如果今日朕从你的咸阳宫里走出去,外面的人,就会以为你,失宠了。”皇帝转而威胁。
“怎么我有受宠过吗?”我翻着白眼。
皇帝一滞,低声道:“明玉,只要你愿意,从今日开始,朕便独宠你一人。”
“滚!”我横眉冷对。
终于,皇帝还是连夜从咸阳宫离开了。
我曲折而波澜起伏的经历,大概,让后宫里各型各色的人,看得一头雾水。
倒底是失宠了还是得宠了?
倒底应该打压还是巴结?
这些问题,又要困扰后宫的女人们了。
对于给她们带来困扰,我毫无愧疚。
我睡得很香。
梦到了竹林深处。
……
第十一章 蒜蓉排骨
第二天,我在暖烘烘的银骨炭的余温中,醒来。
哇哦。
这就是得宠的赶脚吗?
得宠就是暖暖和和,吃得饱饱的赶脚吗?
突然有点享受怎么办?
啊呸。
我一咕噜坐起身来。
女人啊!
确实容易安于现实。
容易被满足。
头发长。
见识短。
容易产生某种希望被别人饲养的冲动。
这种危险的想法,千百年来,让女人,轻而易举地,被男人奴役,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
上斩贪官,下斩流寇的清月堂堂主。
岂能随波逐流?
岂能仰人鼻息?
岂能被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
想到这里,我,顿时一股浩然正气,熊熊燃烧在胸膛。
我愤然地摇摇头。
仿佛想赶走刚才那些靡靡之音,享乐之调。
这时,小二端着一个釉里红的汤盅进来了。
见我神情沮丧,小二笑着问道:“娘娘,昨日剩下的鹿血汤,喝吗?”
“喝,喝,喝…..”我忙不迭地回答。
吃饱了才有力气愤然嘛。
小二对我挤挤眼睛:“娘娘,皇后宫里黄姑姑来了。”
“哪个黄姑姑?”我连自己宫里的宫人尚且记不住,其他宫里的,那就更是一片浮云了。
“就是那个,你说,长得像排骨的?”小二努力地启发我。
哦。
你早说嘛。
就是那个蒜蓉排骨啊!
懒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
因为懒得动脑子,于是我有我自己的生存方式。
其他宫的人,我也按照我的方式,进行了记忆。
比如皇帝身边的吴公公,因为满脸褶子,得名核桃。
内务府的刘公公,因为胖成球,被我唤作红烧狮子头。
而那个黄姑姑,因为瘦骨嶙峋,贼眉鼠眼,被我冠名蒜蓉排骨。
不要问我,为什么都是吃的。
这个原因很神秘。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万事都浑浑噩噩的时候。
偏偏,各种美食的名字,我记得尤为清晰。
这种神奇的天赋,不用白不用。
但当我听到这个蒜蓉排骨来了,我的胃,抽了两抽。
为啥是胃呢?
不是因为,我产生了食欲。
而是,我的食欲,被严重影响了。
连鹿血汤,都喝不下去了。
莫非,这个蒜蓉排骨有毒?
嗯哼。
确实有毒。
这个排骨,是皇后娘娘身边两大护法之一。
是皇后的爪牙。
而且是毒牙。
为皇后铲除异己,荡平道路。
据说,排骨最拿手的,便是下毒。
曾经顶撞过皇后的王美人,是被排骨毒哑的。
恃宠而骄的秦贵人,是被排骨下毒落了胎。
御花园里,夜夜啼叫的花猫小玉,是被排骨下毒害死的。
……
凶残啊!
凶残啊!
排骨在这深宫中的传说,比我当年的江湖传说,还多。
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刚进宫的时候,便被排骨盯上过。
那是我第一次,去参加八婆会。
第十二章 八婆会
什么叫八婆会呢?
就是每天早上,各宫妃嫔,吃饱了撑的,跑到皇后的坤宁宫里去请安,顺便搬弄点是非,聊点东宫长,西宫短的事情。
我刚入宫不久,便被告知,必须参加。
卿本佳人,奈何做八婆?
所以,我极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地,向坤宁宫走去。
我磨磨蹭蹭的结果就是,我迟到了。
我出现在坤宁宫正殿的时候,八婆会议,哦,不,向皇后娘娘的请安,已经快要结束了。
众妃嫔,正站起来,齐齐向着皇后一福:“臣妾告退,皇后娘娘千……”
吉祥如意的话,还含在众八婆,哦,不,众妃嫔的嘴里,只听一声刺喇喇的声音,划破天际:“祁明玉,见过皇后娘娘!”
大殿中的众人,吓了一跳,齐齐向门口看去。
没错,就是我,大踏步地走近来,立足站定,双手抱拳,好不英姿飒爽。
众人看到我,脸上表情,五花八门。
五颜六色。
有震惊的,错愕的,鄙夷的,不屑的……
有红的,白的,绿的,黑的……
我,也在震惊错愕中,久久不能自拔。
我的天啊。
这个好色之徒!
这个狗皇帝!
居然有这么多老婆!
这一屋子,少说有二十几个娘娘。
加上婢女,上百个女人,浩浩荡荡。
据说一个女人,就是三千只鸭子。
这么多女人……
看来这个狗皇帝,是个不怕吵的人。
或者耳朵不好。
这一群鸭子,哦,不,这一屋子女人,的品味,也一言难尽。
二十余位娘娘,个个着红挂绿,云鬓高耸。珠宝和金钗,泼水一般地往头上堆。
活像一群锦鸡。
这群锦鸡,彼此之间,笑脸相迎,称姐唤妹。背地里,却憋着气,咬着牙,争奇斗艳,互相攀比着穿戴在身上的锦衣华服,珠宝首饰。
这些金灿灿,亮闪闪的钗啊,镯啊,让整个大殿,明如白昼,简直要亮瞎我的眼。
我又莫名地担心起那狗皇帝来。
他的眼睛还好吧?
莫名地有点同情那狗皇帝是怎么肥事?
除了搔首作姿的锦鸡,哦,不,娘娘以外,最吸引我的,便是跟在身后的大批宫婢。
这些宫婢,竟比前面的娘娘,还要趾高气扬。
这些五光十色的宫婢,个个都斜挑着眼睛,高高地望着屋顶方向,用余光瞟着我。
仿佛,我是只配用个白眼来看的,小人物。
看到这些齐刷刷的白眼,我也忍不住回赠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但回赠白眼,我还忍不住加了个冷哼:“哼!”
这个冷哼,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尤为清晰。
简直是震耳欲聋。
应该听到的人,都听见了。
这些齐刷刷的白眼,蓦然虚了虚。
而不应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
那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正端坐在大殿的主位上。
皇后娘娘,不愧是母仪天下之人。
果然雍容华贵。
她头戴凤冠,身着玄色翟衣,脸施珠翠面花,耳挂珠排环,腰束玉革带,两侧悬挂凤飞玉挂,手持玉骨圭。
比起满屋子锦鸡,皇后娘娘显得沉稳端庄大气多了。
但又过分端庄了些。
甚至有点,沉闷。
阴沉。
让人心生,恐惧。
第十三章 大妈
果然,端庄大气的皇后,听到我的冷哼,颇有些不满。
她沉声道:“谁人失仪?”
常年的江湖道义熏陶,让我养成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性子。
于是乎,我向前一步,一个抱拳,朗声道:“皇后娘娘,在下祁明玉。您刚才说有人失仪,我猜,应该是我。”
我的一番敢作敢当的磊落说辞,却引来一声厉喝:“庄嫔大胆!”
这声厉喝,尖利高亢。
怒气中夹杂着泼辣。
阴森中透出点强横。
简而言之,就是和菜市口的卖肉大妈的吆喝极其神似。
大妈,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女人,从来逆来顺受,乖巧可爱,任男权世界搓扁捏圆。但一过中年,女人便摇身一变,成为与乖巧可爱毫无关系的可怕大妈。
大妈!
大妈!!
大妈!!!
粗鲁,嚣张,蛮横,无法无天。
她们不修边幅。
到处惹是生非。
大概是,常年的男权压抑,让大妈们产生了苦媳妇的怨气。一旦到了熬成婆的年纪,这些怨气,便会集中爆发。
大妈们的战斗力,惊人。
喋喋不休,是她们的基本技能。
撒泼打滚,是她们的拿手好戏。
哪个皇后嫔妃座下,没有几个厉害的大妈?
所以,轻易不要招惹她们。
最好是,赔着笑脸,绕着道。
果然,我定睛一看,这个呵斥我的人,就是个大妈。
此大妈,正是蒜蓉排骨,黄姑姑。
所谓姑姑,是对一些经验老到的大宫女的尊称。
结果,这些被尊称的宫人,竟真以为自己的地位很尊崇,不由得开始盛气凌人,目空一切起来。
这个黄姑姑,把那啥仗人势,发挥到了极致。
黄姑姑是瓜子脸,颧骨很高。由于太瘦,她的瓜子脸,几乎变成了锥子脸。每每看到她那尖利的下巴,我总是担心,她会用锥子来戳我。她的双眼深凹,白眼仁很多,显得她总是在翻白眼。总而言之,这个蒜蓉排骨,长相稍显刻薄。
不但长相刻薄,黄姑姑也是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性子。
从这个角度来讲,她倒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此刻,蒜蓉排骨,正瞪着她的大白眼,对着我咆哮:“庄嫔,觐见皇后娘娘,为何不下跪?你藐视宫中礼仪,该当何罪?”
我一愣,被大妈的气势汹汹震慑了。
蒜蓉排骨见我发呆,更加恼火。
她两三步向我冲过来。
她扬着她的锥子脸,仿佛立马就会扎在我的身上……
我一阵毛骨悚然。
好可怕呀!
小时候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哥,就会把我抓住扔给大夫。
大夫手中的暴雨梨花针啊,是我的童年阴影。
而我的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和不顾一切的垂死挣扎,也是大夫的职业阴影。
相看两相厌。
这就是我和大夫们的恩怨纠葛。
所以,看到尖利的东西,向我扎过来,我的童年阴影啊,就会让我瞬间抓狂。
我见锥子脸向我逼近,我的热血,噌地一声,涌上脑壳,冲散了,我本来就为数不多的,理智。
我下意识地一伸手,将那尖利的锥子一挡。
但锥子不离不弃,百折不挠,被我一挡之后,依旧坚定地扑过来。
不但扑过来,蒜蓉排骨还伸出她阴森森的干柴般的爪子,将我的肩膀牢牢锁住。
第十四章 清月堂
嘿,这个蒜蓉排骨。
居然敢锁我的肩膀!
我,从小习武,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扬名立万?
独步江湖?
当然不是!
我怎么可能是这么虚荣浅薄的人?
咳咳……
当然,一丁点虚荣心还是有的……
我,从小习武,是为了,不用受制于人!
所以,锁我肩膀之类的事情,简直,就是,找死。
只听咔嚓一声,之后便是,杀猪般的哀嚎。
我定睛一看。
只见蒜蓉排骨,锁着我肩膀的手,已经被我轻轻一个小擒拿,反架在了她自己的背上。
我的这个小擒拿,明明是个入门级别的招式。
而我用的力度,也是出于友好外交,打狗看主人的慎重考虑的。
但是。
这个蒜蓉排骨,也太不经揍了。
在我这么个轻飘飘的花拳绣腿中,蒜蓉排骨的手,竟然,骨折了。
她的瘦骨嶙峋的爪子,软软地垂下来,随风飘摇。
我一惊。
我立马放开蒜蓉排骨,有点内疚地解释起来:“大妈,我平生最讨厌别人离我太近。您刚才伸手抓我肩膀,我呢,是习惯了,才会将您的手别开。对不住,对不住啊……”
我的一番忏悔,似乎引来了蒜蓉排骨的满腔委屈。只见她扑倒在皇后娘娘的脚下,嚎啕大哭起来:“皇后娘娘……庄嫔欺人太甚,目无尊长。她动手打老奴,就是在打皇后娘娘您的脸面啊……此等恶人,今日不除,何以正宫纪?何以立宫威?呜呜呜……”
这一番肺腑哀陈,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我差点就信了。
我有点沮丧,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点罪恶滔天。
只听,皇后娘娘,轻哼一声:“庄嫔,你可认罪?”
这句话,好耳熟啊。
到不是说,我经常犯错需要认罪。
而是,我经常说这句话。
我,十二杀的清月堂堂主,曾经上杀贪官,下斩流寇。
折在我手中的恶人,可真不少。
当然,我个人认为,以暴制暴,并不是个妥善的办法。
最妥善的办法,就是教化人心。全民良善,一团和气,歌舞升平,哪里还需要十二杀的存在。
但是,世界和平之类的,只能作为愿望,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许一下罢了。
但凡有人,就有欲望,就有霸凌,就有不公。
以暴制暴,被人非议,却又不得不存在。
而以暴制暴的权利,也很微妙。
按常理说,衙门和东西厂里,高手如云。
个个都是以暴制暴的好手。
咳咳……
我的意思是说,捕快和锦衣卫们,其实可以冠冕堂皇地惩奸除恶。
但是,艳阳之下,还是有阳光所不能及的阴暗。
而且,老百姓的疾苦,容易被官方忽略。
这就导致了,十二杀这样的民间组织大行其道。
我们这些人,不是身负武功又嫉恶如仇,就是心怀天下却报国无门。
因此,劫富济贫,惩奸除恶的十二杀,应运而生。
虽然,我们并不被官方承认。
但是,这并不妨碍,老百姓对我们的认可。
在百姓的眼里,十二杀,比官府还靠谱。
比庙里的菩萨还灵验。
公正。
严明。
颜值还高。
咳咳……
第十五章 大侠
我的自吹自擂,好像有点跑题。
我的意思是,我,经常惩奸除恶。
每当我痛打贪官,或者手刃流寇之时,我便会似模似样地,让恶人忏悔一番。
我经常问的问题便是:你可认罪?
恶人,通常被我踩在脚下,或者如烂泥般瘫在地下。被我问及这个经典的问题,他们往往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大侠,饶命啊……我认罪……我下次不敢了……”
因此,今日,我听到皇后娘娘,问我这个经典的问题,我嘴一瓢,脑袋一抽,脱口而出:“大侠……”
皇后娘娘正在凤椅上正襟危坐,突然听我唤她大侠,有些莫名其妙,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发现自己嘴瓢,有些不好意思,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皇后娘娘,这个大侠吧,是我们江湖中人对身份尊贵之人的尊称。我真心敬重您,所以才称呼您为大侠。”
皇后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祁明玉,你伤我宫人,作何解释?”
我想了想,解释道:“我祁明玉行走江湖多年,防卫能力一流。不是我自夸,一般人,根本不能近我身两尺以内。所以,刚才,嘿,也是我大意了,才让您宫中的大妈贼霍霍地拍我肩膀。我也是手重了些。皇后娘娘,我这个完全是习惯性的反应。对不住,对不住……”
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没有让皇后娘娘的脸色缓和些。只听皇后的声音,四平八稳,不怒自威:“庄嫔,你恃宠而骄,无视宫中礼仪,公然行凶,理应重罚……”
皇后娘娘的话音未落,只听一阵轻柔的声音,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响了起来:“皇后娘娘,庄嫔初入深宫,不懂宫中礼仪,情有可原。她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确实不应该。但究其根本,想必是庄嫔宫中的教引姑姑偷懒了。所以,理应由教引姑姑受罚,小惩大诫。”
呃?
听起来,这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好像在替我开脱。
我顿时心情大好。
我们江湖中人,最是恩怨分明。
有人有恩于我,我自然是要知恩图报的。
于是我,开始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这个出手相助的柔弱声音。
只见,混迹在人群中,一个身着淡绿色锦缎宫装的女子,款款走了出来,对着皇后娘娘,盈盈一福。
这个女子,细眉细眼,很是娟秀。
她梳着高高的桃花髻,发髻之上,别着一只碧玉的步摇。与其他妃嫔插得像开屏的孔雀相比,这个女子,却是少有的素净。
但这抹素净,在满屋子的珠光宝气之中,显得,很淡。
正如她整个人,显得,淡淡的。
瞬间就被埋没了。
这个淡淡的女子,说着细声细语的话。但她的话,却掷地有声:“皇后娘娘,您母仪天下,最是公正,却也不失仁厚,定能还庄嫔清白!”
嘿。
这个女子,长得虽不夺目,但言语却尖锐。
我喜欢!
她的言语虽尖锐,却也不得罪人。
不但不得罪人,还不露山,不显水地,将人奉承得妥妥贴贴。
有智谋!
我更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