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冰窟
我沮丧地回到咸阳宫。
小一惊魂未定。
小二见我俩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她赶紧端来安神的龙眼百合茶，给我压惊。
我哪里需要压惊？
我顺手塞给了小一。接着，我便托着腮，对着窗外，长吁短叹起来。
大概我这副颓废的模样，有点惊悚。
小二吓得，有点不知所措。
门口正打算进来的一个人，也被吓得，进退不得。
我回头望了一眼，门口那个进退不得的，竟是张美人。
我很是高兴，便跳起来，将张美人迎了进来。
张美人，穿着一身糯米白底银线刺绣芙蓉花的襦裙，头上仅仅一支东珠步摇作饰，还是显得淡淡的。
她走进来，对着我轻轻一福，声音也淡淡的：“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翻了个白眼，抱怨道：“何喜之有？”
张美人淡淡一笑：“娘娘今日历经大凶险，却能化险为夷。难道不是可喜可贺？”
我叹了口气：“唉……”
张美人捂嘴一笑：“娘娘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更惆怅了：“不满意。非常不满意。如果我没有化险为夷，此时此刻，说不定我都已经被逐出宫去了呢……”
张美人有些惊讶：“倘若被逐出宫，此生便再无可能，回到皇宫来了。”
我恹恹道：“我才不想回到这破地方来。”
“也再无机会见到皇上。”
“谁稀罕见到狗……啊……皇上。”
“再无荣耀恩宠。”
“我的荣耀，不需要恩宠。”
“……”
张美人细细凝望了我半天，才幽幽道：“看来娘娘，心不在这里。”
我点点头：“你看出来啦？”
张美人吸了口气，认真地道：“娘娘过去闯荡江湖，自然是逍遥快乐。不论娘娘是何缘由，会进入深宫，伴在皇上身侧，娘娘便应该，忘了过去。”
我一脸难色：“忘？怎么可能？我的记性可好了呢！我连小时候隔壁村的王小二欠了我两个铜板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张美人正色道：“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娘娘既然暂时无望回到江湖，就应该安心在这后宫中安身立命。”
我有点不服气：“谁说我无望回到江湖？今日我差一点就要被成功逐出宫去了……”
张美人气得有点结巴：“娘娘……您不会真的以为，皇上能放您全身而退吧？”
我一听，有些担心：“为啥他不会放了我？”
张美人苦口婆心：“娘娘，您已是皇上的妃嫔。皇上怎会再让您流落民间？那样才会真正使皇家蒙尘。如果您真的犯下了了不得的大错，皇上绝对不会让您回到江湖，只会令您悄然无息地，消失在宫中……”
什么？
那狗皇帝不会再放我回去了？
一瞬间，我只觉得，我心中的那一线希望，嘣的一声，断了。
一时间，我万念俱灰。
我的竹林啊！
我的长剑啊！
我的江湖啊！
我如坠冰窟，呆如雕塑。
第三十二章 特别
张美人见我不言不语，有些担心：“娘娘，您，还好吧？”
“不好。”我生无可恋：“如果此生都出不去了。那还不如让那狗皇帝立马把我弄死算了。”
张美人见我有厌世之词，有些不忍，于是语气一软：“娘娘，您千万别这样说。蝼蚁尚且偷生。您只有留得青山在，才有可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一喜：“你是说，我还是有机会的？”
张美人有点言不由衷：“呃……谁说没有可能呢……”
是呀。
为啥没可能呢？
我是谁呀？
我可不是等着命运来玩弄的弱女子。
我可是十二杀清月堂的堂主！
我怎么可能任人宰割？
任人鱼肉？
与其等着狗皇帝弄死我，我不如先弄死他，然后从此亡命天涯。
嘿。
就是这么简单！
于是我噌地站起来，撸起袖子，脸色森然：“好吧。我只能和那狗皇帝拼了！”
说罢，我转头就要夺门而出，去找狗皇帝拼命了。
但是，张美人，和冲进来的小一小二小甲子，将我死死拉住。
小一一边拉着我，一边歉意地向张美人解释道：“张小主，您别介意。我家娘娘就是这样的。想一出是一出……”
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纠正小一：“什么叫想一出是一出？我是顿悟了！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张美人本就娇弱。此时，她已经拉我拉得满头是汗。她气喘吁吁地叫道：“娘娘！您不要冲动！您即使一身武功，也不可能在皇宫三千禁军中全身而退！此事必须从长计议，等待机会！”
我终于从疯狂的挣扎中，平静下来：“从长计议？等待机会？”
张美人喘着气：“正是！张樱不改初衷，愿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大喜。
我仿佛又看到，一线细细的，希望，在不远处飘荡。
张美人有智慧，有谋略，有心计。
我有一腔热血啊。
一身武功啊。
我与她联手，还愁玩不过狗皇帝？
之前，我并不觉得，陪后宫中一堆女人玩一玩，会有什么难度。没想到，今日，我差点折在她们手上。
轻敌了。
轻敌了。
看来，不是张美人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张美人啊。
我立即，换了副真诚可人，礼贤下士的表情：“亲爱的张美人！我觉得，我们实在，太有必要，同呼吸，共命运了！来来来，我们好好谋划谋划……”
张美人舒了口气，将自己散乱的秀发捋了捋，优雅地坐了下来。
我一溜烟地，坐到张美人面前，挤出个谄媚的笑容。
张美人满意地冲我点点头，正色道：“庄嫔娘娘，您可知，今日如果不是皇上出手相救，您很有可能已经被皇后除掉了。”
我万般想不通：“为啥皇后想要除掉我呢？我又没有得罪她……”
张美人眉头微皱：“娘娘，您错了。您可是大大地得罪了皇后娘娘。”
我瞪大眼睛：“不可能啊……我怎么想不起来……我一共见了皇后两次而已……”
张美人叹了口气：“娘娘，问题就在这里。皇后是后宫妃嫔之首。我们其他妃嫔，个个都要到皇后的坤宁宫中早晚请安，晨昏定省。为何娘娘您，入宫至今，只见过皇后两次？”
诶？
这是个好问题。
为啥我这么特别呢？
第三十三章 抬杠
我以前怎么没意识到呢？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企图解释：“我是个下里巴人。你们吃饭走路说话文邹邹的那一套，我，还没有学会。所以，我才不敢到皇后宫中请安，省得皇后看见我心烦，搞不好还要气出病来……”
张美人摇摇头：“娘娘，您不记得，但是我记得。您入宫后，有两日说头疼，三日说肚子痛，一日说全身疼，四日说扭了脚，还有一日说睡过了头。总之到了入宫第十一日，您才勉强去见了皇后一次。”
听张美人给我一梳理吧，我也发现，自己好像挺，懒的。
张美人继续批判道：“您如此行径，根本就是不顾皇后颜面，公然挑衅皇后权威。”
我吃了一惊：“这么严重？”
张美人点点头：“您知道，为何您能如此特殊，不去请安，皇后也没有治您大不敬之罪吗？”
我一脸迷茫：“她想再观察观察？”
张美人摇摇头：“非也。您入宫的第三日，皇后就向皇上抱怨过，您行为失当。结果皇上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说，您就是这么个懒散性子，让皇后特许您，不必每日请安。”
“啥？”我不满地道：“皇帝竟然公然讽刺我懒散？奶奶的……”
此处省略脏话一百个字……
见我气急败坏，张美人有点无可奈何：“皇上如此为您开脱，反而让皇后，更加忌惮您了。”
“忌惮我？”我还是不相信：“我又不会威胁到她……”
“您当然有。”张美人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第一次给皇后请安，您便出手将皇后最信任的心腹黄姑姑给打伤了。这还不算，那日之后，您便推脱说学习宫中礼仪太辛苦，早晨实在起不来床，又一连几日不去皇后宫中。今日第二次觐见皇后，又差点搞得帝后不合……”
“帝后不合，那是狗皇帝自己干的，不关我事。”我还企图为自己开脱。
张美人盯着我，表情有点可怕：“尤其是今日，皇上为了救您，不惜说谎，还斥责了皇后。这足可见，娘娘您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我不以为然：“他是一厢情愿……”
张美人的目光，越来越阴冷：“皇上对您的这份情，便足以威胁到皇后。”
我大概是个喜欢抬杠的。
于是我，还是孜孜不倦地狡辩：“狗皇帝老婆那么多，他对后宫三千佳丽都有情，那不都在威胁皇后？”
张美人摇摇头：“娘娘，您自己意识不到，皇上对您的情意有多深。他何曾对其他人，如此用心过？”
我拍拍张美人的肩膀：“你没看见而已……”
张美人叹了口气：“娘娘，旁的不说，单说您刚入宫，就被封了嫔位，还赐了封号。这可是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的事情。单这一点，就已经让皇后明白，您便是将来有可能动摇她后位的人……”
我大吃一惊，吓得从座榻上蹦了起来，连退两三步。
我结结巴巴道：“开……开什么玩笑？我？我当皇后？我哪里像皇后了？”
第三十四章 姐妹
张美人却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恭敬地向我一福：“娘娘，您福泽深厚，将来必定大有成就！”
我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什么大成就？我才不要……好麻烦哦……我只想回我的竹林，舞剑喝酒打瞌睡……”
张美人轻叹一声：“娘娘，不管您将来是去是留，都要在这宫中暂时安身立命才行。目前的情形看来，您和皇后的梁子，是越结越深了。后宫之中风起云涌，丝毫不逊江湖险恶。您今后要步步小心啊！”
终于，我和张美人，达成了共识。我深以为是地点点头：“这个我已经领教过了。以后，还要请张美人多提点我！我祁明玉，一向恩怨分明！张美人对我有恩，我今日便当你是兄弟……啊……好姐妹！将来我们便一起风里风里来，雨里雨里去，同甘共苦，白首不相离！以后有我祁明玉一口饭吃，就有你张樱一口汤喝！来来来，今日说得兴起，我们俩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啊……姐妹！”
说罢，我便一把拉起张美人，打算跟她歃血为盟了。
张美人，何时见过这等江湖场景。
她被我吓得脸色发白，手都哆嗦了。
小一一把拉住我，嗔怪道：“娘娘！张小主不是江湖中人，您那一套，不适合她……”
哦！
我这才注意到，张美人的一脸惊恐。
我好生歉意，连连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祁明玉，做事情冲动些……”
幸亏张美人，是个温和宽厚的。
她捂嘴一笑：“庄嫔娘娘性情豪爽，张樱很是喜欢呢。”
说罢，张美人轻轻一福，淡淡道：“从今往后，张樱会经常来叨扰娘娘，跟娘娘细细讲讲，这后宫中的形势……”
说完，张美人便转身辞去。
只剩我，为自己据说有大成就的未来，忧心忡忡……
后来几日，张美人果然，日日来我咸阳宫闲话。
后宫的形势，在张美人的梳理下，果然明朗许多。
皇后姓徐，家世显赫[14]，在狗皇帝还是藩王的时候，便以王妃的身份，侍奉左右。按理说，徐皇后身份贵重，应该早已经宠辱不惊。但随着狗皇帝的后宫日益膨胀，徐皇后的内心，可能也起了波澜。
果然，女人会被渣男逼疯。
皇后之下，有三妃。分别是贤妃权氏，丽妃韩氏，惠妃吴氏。
嫔，有两个，分别是锦嫔王氏，和，我。
嫔以下，就是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
据此，我得出两个结论：第一，我的地位，哇哦，还挺高。第二，狗皇帝果然是个好色之徒。
一个男人，混迹在这么多女人里，他不会是个喜欢吃胭脂的吧？
这么多女人里，被渣男逼疯的有多少，我并不知晓。不过听张美人说，此时的后宫，暗流汹涌，拉帮结派，局势诡谲。
唉。
江湖之中，也拉帮结派，局势诡谲。
但没有什么，是一把长剑解决不了的。
面对这么些耍心眼的女人，我真是，兵遇到秀才，长剑无用武之地啊……
[14]徐皇后，徐达长女。
第三十五章 绵羊
据说早年间，徐皇后，很是精明能干，后宫也算风清气正。
但自从皇后被狗皇帝逼疯以后，她便开始默许后宫之中，拉帮结派，局势诡谲了。
这大概是，用了隔岸观火，渔翁得利的办法。
几年争斗下来，皇后屹立不倒，妃子倒是陨落了不少。
唯独一个贤妃，是皇后的死忠铁粉。虽不甚得宠，她却得保平安多年。
吕昭仪和崔美人，是皇后的小迷妹，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我已经领教过了。
那么，除了防火防盗防皇后之外，其实，其他人，也不是善茬。
除了贤妃以外的二妃，哪个不是经过了激烈的宫廷斗争的获胜者？
哪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狠角色？
据说就连和我势均力敌的锦嫔王氏，当年也是用了一出苦肉计，诬陷她的前任恭嫔司马氏毒杀她襁褓中的婴儿，才顺利扳倒了司马氏，自己登上嫔位。
唯独一个我，横空出世，吧唧就落到这尸横遍野的后宫，白白捡了个嫔位。
怎能不让人气得牙痒痒？
怎能不让人，生出个铲除我而后快的冲动？
听完张美人的局势分析，我，打了个冷战。
感觉我能存活到现在，真是太幸运了。
太吓人了，我还能活到出去的那一天不？
张美人，告诫我，要想活下去，秘诀是，忍，和，狠。
我觉得，狠，我勉强能做到。
争强斗狠，我熟。
忍，就还是，算了。
张美人教了我一个办法。
如果我忍无可忍，就，数绵羊。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
确实，这是个好办法。美中不足，容易打瞌睡。
然后，张美人还提醒了我，不要跟小人纠缠。
小人，的心眼，往往也很小。
小人的手段，往往还很不光明。
蒜蓉排骨和葱油饼，我已经见识过了。
遇到小人，最好是，绕道。
偏偏，小人，总是甩也甩不掉。
以上是和蒜蓉排骨的纠葛回忆，终于说完了。
现在回到正题。
今日，我，庄答应，正喝完了昨日狗皇帝送来的鹿血汤。
蒜蓉排骨，又来咸阳宫了。
我的嘴还没有擦干净，蒜蓉排骨，便杵在了我的面前。
她还是那么瘦。
断手倒是早已经好了。
但是我，对蒜蓉排骨颇为忌惮。
我望着她，脸色变了变：“您，是人是鬼？”
蒜蓉排骨一愣，随即皮笑肉不笑：“娘娘，哦，不不不，老奴糊涂了，忘记了小主已经被降为庄答应了。”
我一笑，也不气。
你说气人不？
蒜蓉排骨见我不答话，也不气恼，有点失望：“小主，老奴自然是人啦，怎么会是鬼呢？”
我眨眨眼睛，一本正经：“蒜……啊……那谁，我跟你讲一个极恐怖极惊悚的故事。我上次见鬼了！还是见了您的鬼魂呢。您的鬼魂还送了好多金子给我，说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后来事实证明，那段时间，您根本不在宫中。所以，我确实见鬼无疑，你说吓人不？”
蒜蓉排骨有点尴尬：“小主，人有相似，您偶尔看走眼也是有的。”
我站起身来，伸出手去，将蒜蓉排骨一拧，问道：“痛不？”
我自幼练剑，手上的功夫，自然不是盖的。
只听蒜蓉排骨哇哇大叫起来：“痛痛痛！”
我放心地点点头：“那个谁，太好了！你不是鬼！”
第三十六章 太妃
蒜蓉排骨满脸通红，仿佛将一腔怒火，强行压在胸中。
她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庄答应，今日硕太妃[15]请众妃嫔，到慈宁宫叙话。皇后娘娘专门让老奴请小主前往。”
“哦？”我有些惊讶：“但是，皇后娘娘不是罚我禁足三个月吗？”
蒜蓉排骨讪笑道：“今日情况特殊，皇后娘娘说，暂时解了您的禁足。”
我更奇了：“情况特殊？啥情况这么特殊？”
蒜蓉排骨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今日是硕太妃娘娘的生辰。所以宫中所有妃嫔都会前去贺寿，连皇上也会参加呢。”
“硕太妃？”我莫名其妙：“一个太妃的生辰，怎么会如此大气派？”
蒜蓉排骨白了我一眼：“反正老奴的话是传到了。参不参加，就请庄答应自己斟酌吧。”
说完，蒜蓉排骨便逃难似地跑掉了。
小一有点担心：“娘娘，您还是不要去了吧。”
“为啥？”我问。
“这黄姑姑是个小人。张美人不是提醒您要提防小人吗？”小一认真地解释道：“黄姑姑与您有旧怨，皇后娘娘让她来给您传话，肯定是不安好心的。说不定又有什么坑在等着您呢。”
小甲子却有不同意见：“娘娘，我觉得您应该去。您想想，为何皇后会让黄姑姑来给您传话？她就是料定您，会认为其中有诈，然后不去参加硕太妃的生辰，然后再治您一个大不敬之罪……”
我好生惆怅：“唉。好麻烦哦……如果张美人在就好了……”
小二也很惆怅：“可惜您被禁足，张美人也不能进来咱们咸阳宫……”
我想到一个问题：“话说这硕太妃，究竟是何方神圣？连狗皇帝都要去参加她的生辰？”
小二很神秘地道：“这个硕太妃，真是个不容小觑之人呢。先太后[16]早逝，这硕太妃便成了宫中身份最尊崇之人。据说皇上，与硕太妃极为亲厚，往往以太后之礼相待呢。怪就怪在，听说先帝在位之时，这硕太妃还是硕妃，却是个不甚得宠之人。”
“太后之礼？”我也有点吃惊：“那不是僭越了？”
小甲子竟也露出八卦的神情：“我倒是听宫中老人传言，这硕太妃，其实，是当今皇帝的，生母。”
小一立即打断了小甲子：“不要胡说八道。你不想要命啦？这些宫中秘闻，岂是我们可以道听途说，随意揣测的？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小甲子吐吐舌头。
我倒是若有所思。
小二有点着急：“娘娘，您倒底去不去呢？时辰快到了……”
我斩钉截铁：“当然去！”
众人问：“您真的去啊？”
我一脸坚毅：“当然！我最喜欢去看八卦了……”
众人：“……”
我补充道：“而且有机会出去走走，为啥不去？这禁足俩月了，我都要憋死了！”
众人：“……”
[15]硕太妃：坊间传闻为朱棣生母。
[16]先太后：马皇后，朱元璋之妻。
第三十七章 生辰
终于，禁足的愁云惨雾，被硕太妃的生辰，打破了。
我，穿上湖蓝色的仙鹤纹蜀锦小袄长裙，梳了个简单的高髻，再插个绿松石的步摇。
显得很素雅。
或者说是低调。
这是小一的意见。
她说我现在正在禁足，不宜花枝招展的。而且如今我的身份不同了。被降为答应，很多嫔位的礼服，都不能再穿。
我倒是无所谓。
若不是今天有人过生日，我都打算穿着一身白衣，披散个长发就去。
潇潇洒洒地，就像个竹林深处的女侠……
唉……
李白说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白你是不是也有什么求之不得的梦想？回不去的地方？
唉……
算了……
我还是不要伤春悲秋的。
有机会出去八卦，就不要愁眉苦脸的。
开心点！
活泼点！
于是，我挽着小一，哼着歌，踏着晨光，走得颇欢愉。
初冬的北国，真是颇不友好的。
冷风，就滋滋滋地往我的脖子里倒灌。
我缩了缩脖子，将高领的小袄拉了拉，吸了吸鼻涕，抱怨道：“唉……早知道这么冷，还不如在宫里裹着被子，喝鹿血汤呢……”
小一安慰道：“娘娘，您放心，硕太妃的慈宁宫，冬暖夏凉，是如今宫里最暖和的地方了呢。”
我点点头：“这狗皇帝，还挺有孝心。”
小一有点惊慌：“娘娘，您可千万不要听小甲子他们乱嚼舌根。这种宫中秘闻，是皇帝所忌讳的。”
我翻了个白眼，安慰道：“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提及此宫中秘闻！”
小一是个焦虑的性子。她还是不消停，又开始操心我们的生辰礼物：“就是不知道，硕太妃，会不会嫌弃，我们送的物件。”
“绝对不会。”我继续安慰道：“硕太妃是狗皇帝生母，什么天下奇珍没见过？我们的东西，她肯定连拆都懒得拆开。必然不会嫌弃。”
小一：“说好的绝对不会再提呢？……”
我：“……”
幸亏很快，传说中冬日里最暖和的慈宁宫，走到了。
掀开厚厚的紫色幔布，我和小一，一头扎进暖烘烘的慈宁宫大殿。
哇哦。
我，又迟到了。
只见整个慈宁宫主殿，都是深紫色调，显得大气雍容。
大殿的各个角落，摆放着铜丝缠枝雕花的银骨炭炉。炭火红红火火的，将殿中人，也映衬得红扑扑的。
红得最扎眼的，便是坐在上首龙椅上的，狗皇帝了。
他一身藏青刺金龙纹长袍，头戴乌纱镶金龙益善冠。他面部轮廓刚硬，飞眉入鬓，双目狭长明朗。
据说狗皇帝的这副嘴脸，让天下人，闻风丧胆。
但是，我却觉得，他不过是个纸老虎。
我随随便便，就能弄死的那种。
果然，狗皇帝虽面目长得凶狠，此时却低眉顺眼。他陪着笑脸，正在与旁边一个妇人低语。
这个妇人，已是知天命之年，却异常的，好看。
她一身紫底玉色纱金织云龙纹翟衣，头戴深青色九龙四凤冠。她眉眼温润，就像是，一池无波无澜的幽潭。
这妇人，言语不多，总是静静地听着狗皇帝闲话，脸上挂着宠溺的微笑。
如果说，这个妇人，就是传说中的硕太妃，那我是颇诧异的。
因为这个温润的硕太妃，和面目英朗的狗皇帝，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第三十八章 东山
俩人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好不啦。
关于生母的宫中秘闻，是从何而来？
太荒谬了。
但是硕太妃头戴九龙四凤冠，又的确是太后的仪制。
看来狗皇帝以太后之礼相待，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我再看向殿中其他人，只见个个微醺，面红耳赤，显然已经酒过三巡了。
看来，我迟到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我一寻摸，便明白蒜蓉排骨的用意了。
她故意等硕太妃的酒宴开席之后，才来告知我前去参加。若是我真的赴宴，便会迟到，当众出丑。
幸亏，我，迟到惯了。
一点都不觉得出丑。
我贼霍霍地，向角落里张望了一下，就迅速地定位成功。
果然，旮旯里，一个水蓝色的身影，正在朝我招手。
正是张美人。
我趁大家不注意，迅速溜到张美人身边。
自从我禁足，就没有机会见到张美人了。
想死我了。
张美人，也拉着我的手，双眼擎着泪光。
“娘娘。”张美人低声道：“您受苦了……张樱无法相救，惭愧，惭愧……”
一旁的小一安慰道：“张美人，我家娘娘在禁足期间，多亏您不时托人送进来些米面炭火，否则我家娘娘的日子更难过呢。我们都记得您的恩情！”
我也颇感动：“张美人！我们是过命的兄……啊……姐妹。我也不言谢了。今后一定相报！”
张美人拍拍我的手：“娘娘，不要说什么相报不相报的。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福祸相依，荣辱与共。”
我有点犯难：“只是我如今被降了位份，只怕会连累你。”
张美人温言道：“娘娘，您眼前的失势，只是暂时的。张樱相信，不久娘娘就能东山再起！”
唉……
东不东山再起的，好麻烦哦……
我虽然心中默默拒绝，但也觉得庆幸。
得金银者易，得人心者难。
荣辱祸福什么的，我倒是不在意。
我如今得到了一个，真心相待的好友，倒是我来这宫中一遭，意外的收获。
当然如果这个好友，稍微淡泊些，就更完美了……
今日出来放风，能与好友相见叙旧，倒也令人心情大好。
当然如果我没有被人发现的话，就更完美了……
我，心情大好的时光，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我很快被人发现了。
发现我的，并不是皇后。
也不是蒜蓉排骨或者葱油饼。
更不是狗皇帝。
竟然，是硕太妃。
这个面容和蔼，无波无澜的妇人，竟然发现了我！
硕太妃，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来狗皇帝的鹿。
只见席间，硕太妃突然拉住皇帝的手，问道：“皇上，听闻昨日冬猎，您猎了一头上好的马鹿？如今何在？哀家可否讨一碗鹿血汤喝？”
听到硕太妃打听昨日的马鹿，皇帝突然脸红了。
也不知道是喝酒喝得尽兴，还是不好意思。
皇帝有点扭捏地道：“儿臣素来知道太妃喜欢喝鹿血汤。只是昨日竟一时忘了。儿臣将那头马鹿，赐给了一个嫔妃……儿臣这几日便再给太妃猎一头来……”
硕太妃有点惊讶：“赐给了一个嫔妃？不知是哪位妃子，如此有福气？”
皇帝更加扭捏了：“不过是个不紧要的人……”
第三十九章 地毯
哼！
果然是狗皇帝！
说我是个不紧要的人。
有本事你就放了我呀！
我气得直哼哼。
只听硕太妃也对这个不紧要有些微词：“不紧要的人？皇上一向喜欢吃马鹿肉，怎会将马鹿赐给一个不紧要的人？”
一旁端坐的皇后，有些尴尬。
皇后今日，也是颇为隆重的。
她身着广袖青底洒金葫芦吉服，头戴凤冠，后髻上三对花丝珐琅点翠东珠步摇，显得大气雍容。
此时，大气雍容的皇后，眉头微皱：“太妃，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此人，是最近犯错禁足的庄答应。”
“庄答应？”硕太妃有点迷茫：“一个小小的答应，也能配赐马鹿？”
皇帝的眉头也皱了皱：“太妃，庄答应有功，所以儿臣赏赐马鹿以示嘉奖。”
“有功？”硕太妃更迷茫了。
皇帝对着硕太妃挤挤眼睛，一本正经地道：“太妃不记得了吗？前几日儿臣进献了一道甜点，唤作庄聪明的？太妃吃了以后，还称赞说有安神效果的？就是这庄答应的点子。”
“哦！”硕太妃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一个糊糊，会取个如此别致的名字？原来是有个有趣的主人。”
皇后的脸色顿时颇为难看。她望了一眼正位上的皇帝，颇有深意地道：“这庄答应，确实颇为有趣。本来她应该有大好前途，可惜此人性格太过刚硬。听说她多次触怒龙颜。前段时间，她还差点在本宫面前行凶。所以本宫才降了她的位份，罚她禁足。本宫也是不想助长了嫔妃恃宠而骄的歪风邪气。”
硕太妃点点头：“皇后做得很好。恭良柔顺是嫔妃的本分。不管多有才华美貌，若是恃宠而骄，便是不容于后宫的。”
看来这个硕太妃，虽面向平和，无波无澜，却也是个颇为较真严厉的人。
皇帝听皇后旁敲侧击，脸色也阴沉下来。碍于硕太妃颜面，他也不好发作，只是闷头饮酒。
只听皇后身后立着的葱油饼，搭腔了：“太妃娘娘，今日是您的大寿，普天同庆的日子。皇后娘娘认为宫中嫔妃，都应该来为太妃娘娘祝寿，所以特别暂时解了这庄答应的禁足，让她来给您贺寿呢！”
硕太妃听了葱油饼所言，点点头，缓声道：“是吗？那让庄答应过来让哀家瞧瞧。何方神圣，能恃宠而骄？”
二人的声音虽不大，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呢。
皇后那么好心解了我的禁足。
为啥呢？
肯定有坑啊！
原来她是想借硕太妃的手，来整治我？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好吧。
我又一次，成功地掉坑里了。
于是，我瑟瑟地站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挪了出来。
微醺的众人，左右张望了半天，终于看到了旮旯处的我。
连皇帝看到我，都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仿佛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在此地冒出来。
看来今日我的打扮，确实低调，刚才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迟到。
没头没脑地，我就躲过了迟到的一劫。
嘿嘿。
可惜如今又被硕太妃记恨了。
唉！
人生好艰辛哦。
我在众人幸灾乐祸的注视下，一步三晃地，挪到了大殿中央。
看来硕太妃，是个对颜色，有着偏执追求的人。
她的整个慈宁宫主殿，铺着厚厚的波斯纯羊毛地毯，竟然也是深紫色缠枝花纹的。
走在华美的地毯上，如同踩在厚厚的草地上一般。
我顿时，被柔软的地毯吸引了。
我甚至装作提鞋，偷偷用手将地毯狠狠摸了一把。
哇哦。
手感也超好呢。
第四十章 借刀
好不容易，我歪歪扭扭地，走到了主桌前方。
然后，我古怪地一福，高声道：“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吉祥！恭祝硕太妃福寿天齐！”
皇帝脸色阴沉，嘟囔道：“庄答应礼数进步不少。”
而硕太妃，眯着眼睛盯了我好一阵，才幽幽道：“庄答应，你很喜欢哀家的地毯？”
呃……
这……
这硕太妃脑回路清奇。
为啥劈头盖脸就问了这么一句呢？
难不成刚才我偷摸着摸她的地毯，被她发现了？
这硕太妃，真是心思细密，目光如炬啊。
果然，硕太妃话音一落，殿中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仿佛也颇意外。
我倒是不想遮掩。
喜欢就是喜欢。
躲躲藏藏做甚？
于是，我坦然道：“对呀。我超喜欢的。刚才还使劲儿摸了一把呢。”
大概我的下里巴人的行为，又刺激了在场的大家闺秀，深宫贵妇。众人顿时笑成了一锅粥。
硕太妃也将嘴轻捂了捂，缓声道：“庄答应果然是个有趣的人。这是上次波斯进贡的塞尔柱羊毛地毯[17]，甚是难得。哀家还剩下一小块，你既然喜欢，就赏给你吧。”
我大喜：“太好了！我可以铺在床上，毛绒绒的。”
大概是，我土里土气的实话，又刺激了众人。
大殿里的众人，顿时翻白眼的翻白眼，冷哼的冷哼，歪嘴讥笑的歪嘴讥笑，不亦乐乎。
只听硕太妃声调一冷：“庄答应倒是个不做作的性子。怎么你会恃宠而骄呢？”
呃……
这……
硕太妃这个风格，转变得有点让人措手不及啊。
怎么她就是这样先给一颗糖，然后反手就是一巴掌的套路吗？
我摸了摸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旁的皇后向硕太妃侧了侧身，解答了硕太妃的疑问：“庄答应，入宫前，喜欢舞刀弄枪的，因此脾气火爆些。”
硕太妃一听仿佛很有兴趣：“舞刀弄枪？庄答应，莫非你是将门之后？”
“不是。”我朗声道。
“捕快？”硕太妃继续分析。
“不是。”我揉揉鼻子。
“镖师？”硕太妃不死心。
“不是。”我面不改色。
硕太妃面露难色：“哀家猜不出来了。”
皇后又再一次，适时地解答了硕太妃的疑惑：“庄答应，入宫前，是赫赫有名的江南十二杀清月堂堂主。”
硕太妃突然脸一沉，冷声道：“皇帝，你好本事。草莽之辈，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出现在后宫之中。你是想让天下人，看你的笑话吗？”
皇帝已经满脸通红，还是低头不语。
好吧。
果然。
难怪皇后要借刀杀人。
这把刀，果然锋利。
但是，这把锋利的刀，皇后以为会刺死我。
我却以为，这把锋利的刀，可以用来刺断绑住我的绳子。
于是，我站定抱拳，朗声道：“没错！硕太妃娘娘，我确是一介草莽。但是江湖草莽，绝对不是您所说的让人笑话之辈。你们皇家，安坐庙堂之高，何时体会过江湖之中，百姓之苦？干旱洪涝，百姓苦。官商盘剥，百姓苦。百姓之苦，不仅不能上达天听，只能常常埋葬在官官相护的泥沼之中。百姓之苦，只有我们江湖中的草莽，感同身受。我们洗劫贪官，只为百姓安身。我们手刃恶徒，只为百姓立命。提到江南十二杀，天下百姓，绝不是笑话，而是景仰！”
“不过呢。”我的语气一转：“我祁明玉是草莽之辈，确实满手鲜血，浑身戾气。我强烈感觉，我忒不适合待在宫中！我和众位娘娘，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呢，请太妃娘娘开恩，将我祁明玉，逐出宫去吧……”
我话音落了。
大殿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狗皇帝瞪大双眼。
皇后张着大嘴。
其余锦鸡们，也如同被点了穴道。
我有点心虚。
莫不是我说的话太长了，他们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良久，只听硕太妃打破了沉默：“庄答应祁明玉，果然是个有血性之人。难怪皇帝会以马鹿相赠。皇帝，你真是有眼光啊！”
呃……
这……
这是啥意思？
这个硕太妃，怎么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呢？
[17]塞尔柱：波斯塞尔柱王朝。
第四十一章 耍猴
我莫名其妙。
皇帝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皇后的大嘴，张得更大了。
锦鸡们的表情，也更加色彩斑斓。
我自然，不能白白浪费了，这把锋利的刀。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提醒硕太妃：“太妃娘娘，那您看，逐我出宫的事情……”
结果，硕太妃还没有想起来这门子事情，又被皇帝打断了：“太妃，儿臣的眼光不错吧……”
硕太妃完全，将逐我出宫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她正色道：“不过皇帝，刚才庄答应所说的百姓之苦，可是你的失职啊！”
皇帝连忙道：“太妃所言极是。贪官恶匪之事，困扰儿臣已久。儿臣定当竭尽所能，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切。
说得比唱的好听。
我还会说呢。
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谁信啊？
切！
我正在不忿中，只见硕太妃，向着我招招手：“庄答应，哀家对你那个糊糊庄聪明，尤为感兴趣，你家乡还有什么有趣的菜品，过来给哀家讲讲。”
说完，硕太妃往她跟前一指，立马便有宫人，在硕太妃眼皮子底下的位置上，加了个紫檀木的小巧桌椅，再摆上驴打滚儿，莲子蒸奶酪，蜂糖桂花糕之类的小食。
好吧。
又坐到狗皇帝眼皮子底下去了。
上次坐在他眼前，就没有什么好事儿。
这次又鬼使神差……
我叫苦不迭。
这些皇家贵胄，个个都这么阴晴不定的吗？
宠辱都没个准主意的是吗？
唉！
都说伴君如伴虎。
其实伴个太妃皇后什么的，更是猛于虎。
压力好大……
但我转念一想，这些个虎豹豺狼什么的，其实是危险与机遇共存嘛。
虽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咬我一口，但是，我多在他们面前晃悠晃悠，说不定，他们冲冠一怒，就把我逐出宫去了呢！
完美！
于是我便喜滋滋地往紫檀木的桌椅一坐，煞有介事地跟硕太妃聊起了酒酿馍馍的做法。
我和硕太妃聊得旁若无人，唾沫横飞，完全忘记了坐在一旁的皇帝和皇后。
皇后大概对借刀杀人的效果不甚满意，眉头紧锁。
而皇帝见没人理他，甚是无聊，便唤来年轻的锦鸡们献舞。
一说到要献舞，众锦鸡们，立马开启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模式。
锦鸡们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跃跃欲试。
我有点惊讶。
一是，原来宫里的锦鸡们，这么多才多艺啊。
二是，不就是跳个舞吗，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很快，我就明白了，众锦鸡激动的原因。
狗皇帝，原来是个喜欢看跳舞的。
硕太妃，也是个喜欢热闹的。
这母子二人，唯独这一点，有些相似。
这就导致了，锦鸡们，使出浑身解数，只求搏皇帝和太妃一个青眼。
嘿嘿。
幸亏我不会跳舞。
不用像耍猴一般来取悦这母子二人。
只见众妃嫔，依次上场，表演耍猴……啊……舞蹈。
吴惠妃，一曲七盘舞，大气磅礴。
陆婕妤，大概是个辣妹子，一曲巴渝舞，辣椒味浓郁。
崔美人，是高句丽人。她的一曲五羊仙，手击长鼓，极具异域风情。
才人齐佳氏，是女真族，一曲胡腾舞，狂野彪悍。
连还抱着孩子的王锦嫔，虽赘肉缠身，也不甘落后，一曲霓裳羽衣舞，跳得人眼花缭乱。
……
这些个多才多艺的锦鸡，跳完了舞，还要跑到硕太妃面前献礼，然后又是寿比南山之类的祝词，马屁拍得啪啪的。
皇帝和硕太妃，笑得花枝乱颤。
这二人，越看越像母子了。
到了后来，上场的锦鸡，不再局限于跳舞，各种惊人的才艺也轮番亮相。
有写书法的，有画画的，有抚琴的，有上台七步就作出一首诗的……
哇哦，皇帝这一窝老婆，拉出去就是一个杂耍团啊。
有才！
有才！
我在一旁，吃着糕点，也看得花枝乱颤，不亦乐乎。
我不亦乐乎，就不亦乐乎呗。
又没有招谁惹谁。
谁知，我又被注意到了。
硕太妃望着不亦乐乎的我，微笑道：“庄答应，众妃嫔都为哀家祝过寿了，你有什么精彩的绝活儿？快拿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
我？
绝活儿？
我咋不知道呢？
不亦乐乎的我，顿时惊在原地，大张着嘴。
原来，一屋子的锦鸡，皆已经表演完毕，唯独剩下一个我了。
大家的目光，又直愣愣地，注视在了不亦乐乎的我的身上。
唉！
硕太妃啊！
真是伴太妃如伴虎啊！
你怎么这么阴晴不定呢？
你刚才不是还与我把酒论酒酿馍馍吗？
怎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呢？
第四十二章 杀人
果然是有其皇帝就有其太妃。
我还呆在原地，只见瞪着我的众人，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韩丽妃，是个面相颇妖艳的人。她用手捋了捋自己插得像盆景的头，幽幽道：“庄答应长年混迹在江湖，大概她是没有心情做些唱歌跳舞抚琴吟诗的高雅之事吧？”
吴惠妃，是个面目颇冷清的人，据说是内阁大学士之女。只见她柳眉一挑，高傲地道：“这些高雅之事，大怕是庄答应，不会吧？”
吕昭仪捂嘴轻笑：“大概庄答应的绝活儿，就是杀人吧？”
“……”
众锦鸡，你一句，我一言，简直比刚才的献舞祝寿还要欢乐。
啥意思？
讽刺我不高雅是吧？
讽刺我没文化是吧？
讽刺我不会琴棋书画是吧？
讽刺我是下里巴人是吧？
我大怒。
我噌地一声站起来，对着吕昭仪道：“没错！我的绝活儿就是杀人。吕昭仪要不要见识一下？”
吕昭仪，穿着一身水红色海棠花烧丝小袄，头上是一堆红艳艳的红色玛瑙珠钗，整个人还是显得极喜庆。
她听见我发怒，似乎被震住了，一脸委屈。接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出现在她的眼眶里。然后，随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吕昭仪对着硕太妃哀怨地道：“太妃……都是臣妾不好……在您寿辰之日，我竟引庄答应说出杀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臣妾罪该万死……”
硕太妃似乎也被吕昭仪的哀怨感染了，眉头微皱。
皇帝大概是个孝子。他见硕太妃不高兴，便心疼起来。他瞪了我一眼，厉声道：“太妃的寿辰，打打杀杀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打打杀杀，应该是在骂我。
哭哭啼啼，应该是顺便骂了吕昭仪。
果然，吕昭仪一惊，哭声戛然而止。
我叹了口气。
唉！
好麻烦哦……
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让我安安静静地吃个瓜，围个观吗？
非要让我也去耍个猴……啊……祝个寿？
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在硕太妃面前真诚地鞠了个躬：“太妃娘娘，在您大喜的日子里，我又惹您不高兴了。真是对不住……为了给您祝寿，我真的给您表演个杀人吧……”
“庄答应放肆！”皇后听了我言，立即大声训斥。
谁知，硕太妃伸出手来摇了摇，阻止了皇后：“这丫头，鬼点子多，不妨一看。”
我冲着硕太妃点点头，便开始指挥宫人，忙活起来。
忙活的主要内容，是清场。
大殿中央，被宫人清理出来一个十米见方的空地。
我给了小一一个眼神，小一立即搬上来个三尺来长的盒子。
盒子拆开，是一块木板。
木板两寸来厚，颜色黝黑，暗香阵阵。
殿中有人惊呼：“是沉香木？”
坐在不远处的贤妃嘴角一撇：“沉香木即使名贵，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宫中大把。庄答应不会就拿块木头给太妃娘娘祝寿吧？”
皇帝也奇道：“你拿块木头来杀人？”
我瞪了皇帝一眼：“杀人自然是用剑啦。狗……啊……皇帝陛下，借您的长剑一用！”
皇帝有些好奇，立即让侍卫递给我一把剑。
皇后想站起来规劝：“皇上，宫中不能使用武器。如果庄答应起了歹心……”
皇帝正在兴头上，便摆摆手：“无妨。庄答应不敢在宫中行凶。”
这句话我是不同意的。
凭什么我就不敢在宫中行凶？
我可是好几次，都有弄死这狗皇帝的心的。
但是，我是有原则的。
讲承诺的。
目前我还是要克制。
冷静。
冷静。
……
我接过长剑，心中立即又涌上了一股熟悉的豪情。
仗剑江湖，意气风发……
我站定横剑，刷的一声，长剑出鞘。
我向前两步，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
长剑在空中化为一道寒光，上下翻飞。
凌空刺剑，如长虹贯日。
横空扫剑，如惊涛拍岸。
破空劈剑，如泰山压顶。
……
我的身如惊鸿，剑似游龙，犹如乱花渐欲迷人眼。
不但剑势如虹，大殿中，还响起了我的低吟：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18]。
我的低吟，与长剑的破空之声，混在一起，余音绕梁。
低吟声完了，剑鸣声依旧悠长不绝。
[18]：李白，侠客行。
第四十三章 书法
我翩然落地，将手中长剑一收，向着硕太妃一个抱拳。
奇怪的是，主位上，硕太妃，狗皇帝，皇后，纹丝不动。
大殿里，众锦鸡，鸦雀无声。
众人的表情相当一致。
个个张着大嘴，眼神游离，如同一群傻鹅伸长脖子，等待投喂。
过了良久，首位上的狗皇帝，才轻咳了一声：“庄答应，你的剑法卓绝。朕倒是小瞧你了……”
我嘿嘿一笑：“知道怕了吧……”
皇帝似乎打了个冷战。
我这稍微露两手，也是为了震慑他。
他以为我平时说弄死他，是说着玩的？
嘿嘿。
我取狗皇帝的项上人头，就是随随便便的事儿。
哼哼……
正在我得意洋洋之时，硕太妃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由衷地赞叹起来：“庄答应好身手！好文才！好书法！”
殿中看得心惊胆战的众锦鸡，听硕太妃之言，好生惊讶：“书法？”
只见小一将手中的沉香木抬上前去，呈在硕太妃面前。
沉香木上，赫然是我刚才用长剑剑尖，刻上了李白的侠客行。
侠客行，一共一百二十个字，行文流畅，潇洒飘逸，入木三分。
哇哦。
这样的自吹自擂，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硕太妃和皇帝站起身来，围在沉香木前，仔细看了许久。
好奇的众锦鸡，也纷纷挤上去围观。
一时间，大殿中纷至沓来，不亦乐乎。
众人不亦乐乎了好久，终于听到小一大叫了起来：“众位娘娘，沉香木太沉了，小一……小一抬不住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哐当一声，沉香木便摔在地上。
硕太妃好生心疼：“大胆奴才！胆敢摔坏了哀家的寿礼！”
皇帝也有点慌：“快快快，快去抬起来，看看有没有摔坏？”
宫人七手八脚地将沉香木抬起来，硕太妃和皇帝又细细用手摩挲了半天，确定没有摔坏，才又安坐下来。
小一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太妃娘娘！皇帝陛下！这块沉香木太沉。小一力气小，所以才不小心砸了沉香木。小一罪该万死！请太妃娘娘，皇帝陛下高抬贵手，饶了小一吧……”
硕太妃嗔怪道：“你一个小宫女，若是抬不动，就不要逞强。为何不多叫几人抬？”
小一哭丧着脸：“今日，只有我一人伴着我家小主前来，所以再无旁人帮我抬……”
皇帝的脸沉了下来：“你家娘娘外出贺寿，你们咸阳宫竟然就你一个宫女随行？万一你家娘娘磕着碰着，如何是好？你们这些狗奴才，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见狗皇帝欺负小一，好生忿忿不平。我怼道：“我会磕着碰着？万水千山，我都如履平地……”
狗皇帝却没有理会我。他转身向着皇后道：“皇后，你治理后宫，咸阳宫中的奴才如此懒散，你也放任不管吗？”
皇后平白地，被皇帝一阵数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无言以对。
小一又磕了几个头，瑟瑟道：“回皇上，并非我们咸阳宫宫人懒散。而是我家娘娘两月前已被降为答应。按照内务府的安排，我咸阳宫原来的百来个宫人，已被尽数调离咸阳宫。现在咸阳宫中，只剩下管事太监小甲子，我和小二两个宫女勉强伺候着我家娘娘。今日硕太妃娘娘大寿，小甲子和小二守着宫门，也只有我一人，能陪我家娘娘前来。再找不出旁的人了……”
小一说得辛酸，竟低低抽泣起来。
皇帝的脸色阴沉，简直要下雨了：“就三个宫人？荒唐！”
一旁的皇后有点坐不住了：“皇上，按照仪制来说，答应身边，赐配三名宫人，也无不妥……”
皇帝有点烦躁地打断了皇后：“昨日朕不是说复了庄答应的位份吗？”
硕太妃问道：“庄答应本来是什么位份？”
皇帝语气一缓：“之前已封为庄妃。”
硕太妃点点头：“庄妃好！庄妃好！皇后赶紧将此事办了吧……”
皇后一阵错愕，却只能胡乱答道：“臣妾谨遵懿旨……”
第四十四章 竹子
硕太妃满意地点点头，对我招招手：“庄妃，快来，坐下来，陪哀家叙叙话。”
这……
一顿操作猛于虎……
怎么我，又莫名其妙变成庄妃了？
只见宫人们，又麻溜地，将我的紫檀木小桌椅摆了回来。宫人们，还满脸挂着谄媚的笑容，恭敬地道：“请庄妃娘娘落坐。”
我迟疑地，摸到我的紫檀木小椅子上，如坐针毡。
主子们的阴晴不定，下人们的攀高踩低，在后宫之中，肆无忌惮，毫无遮掩。
我们江湖之中，恶人，至少还会打扮成伪君子，敷衍一下。
这宫廷之中，宠辱祸福，竟是那么直白和坦荡。
比我还坦荡……
我真是有点惶恐……
恩宠，莫名其妙。
祸端，也往往防不胜防。
真不知道，下一秒，是忧是喜，是福是祸……
我的心啊……
就在这一惊一乍之中，惶恐不安……
在后宫之中的心理素质，真要比江湖之中的要求还高。
果然，我正在惶恐间，就听吴惠妃发话了：“庄妃深藏不露，令人佩服！”
这位内阁大学士之女，难不成，要文人相轻嘛？
嘿。
我又没说我是个文盲。
是你们自己觉得我是草莽之辈，就推断我没文化的吧？
现在又来说我深藏不露？
于是我客气地假笑道：“不敢，不敢。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
吴惠妃不愧是文人之后。她穿着青色广袖如意纹苏绣翟衣，牡丹头，两侧以青金石流苏簪钗作饰，显得庄重雅致。她的眉眼很冷清，说起话来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她瞟了我一眼，冷声道：“庄妃以剑刻字，字体雄浑大气，章法严谨，这可不是认识几个字这么简单。”
我讪笑道：“我一个山野粗人，也不懂什么章不章法的。可能就是误打误撞，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吧……”
吴惠妃不服气，还想争辩，忽然听到硕太妃道：“庄妃是长洲[19]人吧？”
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对呀，硕太妃咋知道的？”
硕太妃沉吟道：“那，庄妃会画竹子吗？”
我突然心中一沉。
这老太太，实在是太聪明，陪她玩，搞不好会玩砸。
于是，我形容夸张地将肚子一捂，大叫起来：“不得了，不得了，今日我大概是吃了鹿血汤，坏了肚子了。硕太妃，皇上，皇后，我……我要告退了……”
说罢，我便拉起小一，胡乱地一福，飞一般地跑了。
只留下，一屋子锦鸡，大眼瞪小眼。
狗皇帝，若有所思。
硕太妃，意犹未尽。
……
[19]：长洲：现江苏苏州。
第四十五章 入夜
入夜。
我疲倦地趴在毛绒绒的深紫色羊毛缠枝花纹的波斯地毯上，长吁短叹。
这块毛绒绒的地毯，正是硕太妃赏赐的。
那老太太口中的一小块，其实是好大一块。
足足将我的寝殿，铺了个密密实实。
现在我的寝殿，也显得暖暖和和的。
我惬意地打了个滚儿，又叹了口气。
一旁的小一听了，有些不解：“娘娘，您得了这么个好物件，如今又复了位份，今晚又吃得饱饱的，为啥还要叹气呢？”
我瞪了小一一眼：“今日你差点被狗皇帝弄死，你还高兴得起来？”
小一倒是豁达：“伴君如伴虎。君王喜怒无常是常有的事。但是我们的皇上倒也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相反，皇上还挺体恤我们这些下人呢……”
我又狠狠瞪了她一眼：“体恤？那狗皇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要这么拍他马屁？”
小一一本正经：“是真的。娘娘，上次永寿宫中的小喜子公公，父母在乡下得了重病，小喜子在给皇帝递茶的时候精神恍惚打翻了茶碗。皇帝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赏了银两让小喜子回乡探病呢。”
我嗤之以鼻：“小恩小惠的，就把你们收买啦？狗皇帝的老婆们，对他拍马屁也就算了。你们怎么也拍得啪啪响？”
只听见一阵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什么拍得啪啪响？”
所以说，不能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一说坏话，人家指定就会蹦出来。
我一脸错愕地往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寒气森森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此人一身暗蓝色华缎常服。虽已入夜，她的头发却依旧梳得一丝不苟。青金石珠钗大气磅礴。
正是吴惠妃。
我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严肃的人，颇有惧意。
主要是，我不知道怎么严肃地回话。
手脚都不知道怎么严肃地摆放。
大概是，小的时候，严肃的私塾先生，给我留下了，童年阴影。
我搓着手，结结巴巴：“吴……吴惠妃，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我光着脚，踩在毛绒绒的缠枝花纹地毯上，尴尬地想把自己的脚藏起来。
小一倒是机灵。她已经笑吟吟地迎了出去：“给惠妃娘娘请安！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了？请快些进来落坐……”
吴惠妃身边，跟了两个灵光的小宫女，唤作月儿和青儿的，正扑闪着眼睛，羡慕地盯着我的羊毛地毯。
吴惠妃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我的地毯，不屑一顾：“哟！这么快就把硕太妃赏给你的地毯铺上了？我怎么记得庄妃今日还说，这个波斯地毯你要铺在床上呢？”
我讪笑道：“太大了，铺不下……”
吴惠妃冷笑一声，施施然就抬脚踏上了我的缠枝花纹纯羊毛波斯地毯。
我的毛绒绒的深紫色缠枝花纹纯羊毛波斯地毯啊！
就这样被人踩了？
我好生心痛。
但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我猜，要是我让吴惠妃脱了她的凤头绸缎高鞋，再踏上我的地毯，她肯定会严肃地训斥我。
为了避免聆听一段严肃的训话，我还是默默地心痛算了。
只见吴惠妃，仿佛走进自己家一般，一点也不认生。
她翩然地走到寝殿中的黄花梨木八角雕花镂空桌前坐下，开始打量我的寝殿。
而我，只能瑟瑟地跟在她身后，恭敬地立在一旁，仿佛等待训话的私塾小童。
吴惠妃望了我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凳子：“坐。”
我温顺地点点头，滋溜一声坐下了。
吴惠妃的声音，和私塾先生，也很相似：“庄妃，你的咸阳宫，还挺有趣的。”
我下意识地答道：“我错了……”
吴惠妃有点诧异：“嗯？”
我意识到自己嘴瓢了，纠正道：“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把寝殿弄得乱糟糟的，有碍观瞻，有碍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