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故事
纵观我的寝殿,确实有点有碍观瞻。
我的床,铺得五颜六色。
我的窗户上,是我们在不同时令节气剪的窗花。
我的一对乌木浮刻柜子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有景德镇的瓷瓶,耀州的黑彩碗,定窑的粉青玉堂春,哥窑青釉耳杯……
都是平日里,小二帮我到内务府淘来的。
我的靠窗的金丝木雕着镂空喜上眉梢图案的小茶几,更是放满了,石头。
深沉的绿松石,五彩的萤石,璀璨的水晶,各色的玛瑙,孔雀石,凤凰石,斑彩石……
这些宝贝,可是花了我的大力气的。
往往是,我从皇帝的御花园的石径上,养心殿的桌腿上,狗皇帝的轿撵上,偷偷薅下来的……
我这喜欢收集小玩意儿的爱好,是从小便养成的。
尤其是亮晶晶,色彩斑斓的小玩意儿,更是让我迈不开腿。
我哥说,我前世大概是只乌鸦。
好吧。
我的寝殿虽然,稍微有那么点有碍观瞻,但是,我也没打算请谁来观瞻啊。
狗皇帝,是根本走不进来的,他只能去西殿。
嫔妃里,除了张美人经常来之外,吴惠妃,是第一个踏进来的。
唉!
还是踏着我的缠枝花纹纯羊毛波斯地毯进来的……
此时,吴惠妃,结束了对我的有碍观瞻的寝殿的观瞻,一脸严肃地道:“庄妃,你的文才书法高超,怎么房内却没有悬挂你的墨宝呢?”
唉!
所以说,没事千万不要随便显摆。
不管是炫富还是炫才艺,都有风险。
现在好了,被人记住了。
被人惦记了。
于是,我连连解释:“您误会了。我不过是认得几个字……我平日里是个连笔都不会拿的人,又怎么会有什么墨宝呢?”
吴惠妃神情复杂地盯着我:“连笔都不会拿?庄妃何必忽悠我呢?”
我还想继续忽悠,只见吴惠妃凑过来,显得阴恻恻地:“庄妃是个草莽英雄,不知道你的文才和书法,是怎么学的呢?”
我见吴惠妃严肃的脸凑过来,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差点从黄花梨木的凳子上摔下去。
我勉强坐定,心有余悸,瑟瑟地道:“我们江南十二杀草木堂堂主,是个文邹邹的秀才,唤作周梓青。就是周堂主,平日里,逼着我……啊……教导我学认字。”
吴惠妃盯着我看了许久:“周堂主?……”
我决定插科打诨:“难道惠妃娘娘认识我们周堂主?”
吴惠妃有点迷惑地自言自语:“不是应该姓宋吗?……”
我暗暗吃惊:“怎么……周堂主,会姓宋呢?惠妃娘娘,您真逗……”
吴惠妃直起身来,又凝视我许久,才幽幽道:“庄妃,那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被吴惠妃盯得发毛,只能胡乱答道:“故事好!我最爱听故事了……”
吴惠妃没有理会我,只清清嗓子,声音如同从遥远的云上飘下来的:“庄妃出生草莽,大概不知道,我朝有十才子,大名鼎鼎。这十人,文才书画,皆非凡品。这十才子之首,唤作南宫生[20],本名姓宋,是个风流俊雅之士,名噪一时。他工于草隶,书法行云流水,大气磅礴,被奉为神品。当时上至官宦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竞相模仿南宫生的书法。南宫生的一幅墨宝,竟能卖到千金。但此人最知名的,还不是书法,而是写竹。他的石竹,雨叠烟生,萧然无尘。连太祖都极其爱重南宫生,封他为嘉议大夫,官拜三品。这南宫生,却是个清冷的性子,不喜欢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很快便辞官回家,每日游山玩水,品茶作画,好不闲逸。”
吴惠妃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我。
我不为所动:“这些文人墨客,大概就是这样的。不合群……”
吴惠妃见我没头没脑,便继续道:“谁知,好景不长,这南宫生赋闲不过两年,竟出了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我还是无波无澜:“什么事?”
吴惠妃叹了口气,幽幽道:“南宫生本是一介文人,才情斐然,为人又是极温润,誉满天下。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竟在一夜之间,遭了灭门之灾。”
“灭门之灾?”我面无表情。
[20]南宫生:宋克,明朝初年书法家,画家,卒年六十一。
第四十七章 文盲
吴惠妃点点头:“长洲南宫大夫府,两百四十一口人,一夕之间,全部死于非命,无一活口。上到老人,下到妇孺,连同南宫生本人,个个身首异处,惨不忍睹……当年此事,令朝野震动,百姓色变。奇的是,南宫生好歹也是昔日朝中三品重臣,横遭灭门之祸,朝廷竟然不闻不问,秘而不发,只轻描淡写,说南宫生得罪了江湖恶徒,才遭此祸。但坊间一时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不绝于耳。有人甚至言之凿凿,说南宫生是得罪了朝中权贵。那一家大小,是死于锦衣卫之手……”
此时此刻,我脸上已无一丝血色。我的一身纯棉软袄,已经被冷汗浸透。
我吸了一口气,想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却发现,我的嗓音,竟止不住地颤抖:“锦衣卫?”
幸亏,吴惠妃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她一脸悲怆:“可不是!除了锦衣卫,还有谁能在顷刻间,让这诺大家族飞灰湮灭?可惜南宫生一代鸿儒,竟落了个凄风惨雨的下场……”
我忍不住发问:“既是朝廷铲除异己,为何吴惠妃又能知道这样的秘事?”
吴惠妃叹了口气:“家父与南宫生,曾是朝中旧友,私交甚密。当年南宫家之事,家父一直耿耿于怀,喟叹至今……”
“哦。”我偷偷地,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挤出个做作的笑容:“多谢惠妃娘娘入夜造访,给我讲了个故事。我真是超爱听故事的。”
吴惠妃盯着我,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庄妃,你很热吗?为何出了如此多汗?”
我立即提溜起前襟的小袄扇了扇,形容夸张地叫起来:“小一,小一,去撤掉两个炭炉,热煞老……啊……本宫了……”
小一莫名其妙地跑进来,边动手撤炭炉,边絮叨:“娘娘,您刚才还说不够热,要我加个鸭绒的大氅。如今怎么又嫌热了?”
我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吴惠妃冷冷地望着我:“庄妃,不必撤炭炉,我看你不是热的,是吓的。”
我立即驳斥:“吓的?怎么可能?老……啊……本宫从小上天逮鸟,下水捉鳖,就从来没有怕过谁……”
吴惠妃幽幽道:“庄妃可知,为何本宫要入夜前来,给你讲个陈年的故事?”
“呃……”我一本正经:“都说人以类聚。惠妃是个读书人。今日您见我写了几个字,就误会我也是个有文化的,便诚意星夜前来结交。惠妃之心,我是颇感动的。但是!惠妃真真是看走眼了!我祁明玉,真的就是个山野之辈,从小不学无术。真是浪费了,惠妃的一片苦心……”
看走眼的惠妃,仔细地看着我这个山野之辈,语气平静:“家父平日最是爱重南宫生的字画。家父书房,就悬挂了南宫生的一副红石竹真迹。本宫是看着这副字画长大的。”
我笑得有点难看:“惠妃蕙质兰心,家教极好,从小耳濡目染,难怪如今这么……有才……”
惠妃不屑地一笑:“我有才?我的才华,远不及庄妃……”
我一惊,委屈地大叫:“怎么可能?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文盲……”
惠妃笑得阴森森地:“不学无术?庄妃今天在沉香木上刻的字,和南宫生的字,一模一样!庄妃还敢说自己不学无术?”
第四十八章 露馅
我急得结巴起来:“怎么会一模一样?我……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南宫生。我不过是跟着周堂主学了几个字而已。大概……哦……绝对是周堂主,是南宫生的……忠实崇拜者!”
吴惠妃轻描淡写地反驳:“庄妃写的几个字,刚劲磅礴,入木三分,这可不是随便认识几个字就能做到的。如果不是南宫生的真传,绝对做不到如斯。”
我:“……”
吴惠妃又补充道:“其实我能认出庄妃的字,想必硕太妃和皇帝那里,也是遮掩不过去的。今日硕太妃还问庄妃会不会画竹子呢。”
我:“……”
说完,吴惠妃粲然一笑,看戏般地望着我。
我自然不是戏子。
我演技拙劣。
但,我还是奋力地表演起来。我夸张地一拍脑袋,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周堂主,是长洲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以前便同我说,他曾经在一个大户人家当私塾先生,当了许久。那大户人家的主公,确实与周堂主私交甚密。现在一琢磨,那神秘的主公,想必就是南宫……什么生的……周堂主那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书法,大概也就是从那里偷学来的。而我,不过就是蹭学了一二……”
吴惠妃见我演技拙劣,果然有些失望。
她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盯着我许久。
等我被盯得有些发毛了,她才幽幽叹了口气:“庄妃不愿直言,本宫也不多强求。但家父与南宫生素有情意,本宫自然也不会为难南宫生的后人。”
我连连摆手:“后人……我……我不是……”
吴惠妃不等我摆完手。她已经站起身来,用她的凤头锦缎高鞋,在我的缠枝花纹纯羊毛的波斯地毯上,狠狠地踩了两踩,翩然而去。
吴惠妃远去,我却还在发懵。
小一上前怼了怼我:“娘娘,您怎么了?怎的脸色如此吓人?”
我抹了一把脸上细密的冷汗,好生后悔:“小一,我玩砸了……”
小一不解道:“玩砸了?”
我苦着脸:“我露馅儿了……”
“露馅儿?”小一更迷惑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怪硕太妃!你说祝寿就祝寿,还要表演什么才艺!这下好了吧……惹出麻烦来了吧……”
小一莫名其妙:“麻烦?”
我也不搭理小一,只是气呼呼地抱起我的鸭绒大氅,爬到床上去,闷头就睡。
果然,麻烦不断。
第二日我还没睁开眼睛,小一便来薅我了。
她哇哇大叫:“娘娘,娘娘!快起来!”
我迷迷糊糊:“怎么了?鹿血汤热好了?”
小一动手把我薅起来:“是吴公公刚才来传旨,说皇帝要来用早膳。”
我还是迷迷糊糊:“我们的鹿血汤不够他的份儿了……”
小一有点着急:“皇帝不喝鹿血汤。娘娘您赶紧醒一醒。”
我这才睁大眼睛。
“用早膳?”我大叫起来:“他自己没有早膳吗?为什么要来蹭我们的早膳?”
小一没好气地道:“娘娘,皇帝来咸阳宫用早膳,是我们的福分。说明娘娘正蒙盛宠。”
“盛宠?”我不服气:“蹭吃蹭喝就是盛宠?切……”
小一已经给我取来了淡湖蓝色夹棉素罗长裙,并将我囫囵套起来。
深蓝色天河石的珠钗来一套。
宝蓝色的孔雀石步摇插一支。
碧玉手镯套一对。
祖母绿耳坠挂一双。
哇哦。
又喜提蓝绿色锦鸡一只!
我翻着白眼,叮铃哐啷地走进正殿。
狗皇帝,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紫榆木束腰马蹄方桌前面,举着筷子,望着我。
第四十九章 招贼
紫榆木的束腰马蹄方桌上,摆着红枣松糕,茯苓饼,蟹黄千层酥,虾仁水晶饺子,金丝燕窝粥,乌鸡鲅鱼汤,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
应有尽有。
腐败奢侈至极。
一个早膳,糜烂至斯!
这些王侯将相,朱门酒肉臭!
我一脸鄙夷。
接着,我便麻溜地蹿到方桌前坐好,差点就要流出哈喇子了。
狗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醒了?”
我终于想起来宫廷礼节,于是试探道:“小朱,需要我给你请安不?”
狗皇帝正了正颜色:“当然应该给朕请安。”
我点点头:“还是算了吧。好麻烦哦……”
狗皇帝有些郁闷:“庄妃,朕如此容忍你,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举起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来一个水晶饺子,塞在嘴里,含混不清地道:“小朱,我没有唤你狗皇帝,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狗皇帝无可奈何地盯着我:“你昨天才复了位份,难道还是吃不饱吗?”
“饱的,饱的……”我已经又塞进一个红枣松糕,哼哼道:“我还以为你是来蹭吃蹭喝。没想到你还自带了御膳房的早膳。我自然不能浪费食物啦……”
狗皇帝也举起筷子,慢慢品了一个蟹黄千层酥。他幽幽道:“那,朕每日都来陪你用早膳如何?”
“好的,好的……”我头也不抬:“欢迎,欢迎……”
狗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朕以后便住在你的寝殿里。”
我停下了往嘴里塞东西,抬起头,脸色一变:“你住在我寝殿里干什么?”
狗皇帝突然变得有些扭捏:“我……我是想看一看昨日硕太妃送给你的波斯地毯……”
“哦。”我点点头,又夹住一个茯苓糕:“不行。”
狗皇帝有些受打击:“看一眼都不行?你也忒小气了。”
我循循善诱起来:“小朱,你若是想看纯羊毛波斯地毯,可以去你母妃……啊……硕太妃那里啊。你干嘛非要赖在我这里呢?”
狗皇帝皱皱眉头:“硕太妃宫里的,和你这里的,不一样。”
我哧溜哧溜地喝起乌鸡鲅鱼汤来,含糊道:“有啥不一样?硕太妃宫里的宝贝,比我这里多了去了……”
狗皇帝若有所思:“宝贝?不错。硕太妃宫里,确实宝贝太多,以至于招了贼。”
我停下了哧溜哧溜的声音,却没有抬头:“贼?”
狗皇帝盯着我:“就在昨晚,硕太妃宫里失窃。这个贼,却是蹊跷。那么多珍宝,他都看不上眼,偏偏偷了个奇怪之物。”
“奇怪之物?”我重复了一遍。
狗皇帝还是盯着我:“这个奇怪之物,就是昨日你送给硕太妃的沉香木侠客行书匾。”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筷子。
我有些遗憾地道:“太可惜了。浪费了我的一片祝寿之心……”
狗皇帝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你也觉得可惜?”
我肯定地点点头:“当然。毕竟是我自己写……啊……刻的。”
皇帝望着我的眼睛,眯了起来:“庄妃亲自所写之物,当然珍贵非常。这个贼也是有眼光。”
我深以为是:“有眼光!有眼光!”
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刚好昨夜,有人看到了这个贼。”
“谁看到了?”我脱口而出。
我自觉不妥,连忙弥补:“我的意思是,大晚上的,谁还能看到贼?真是好眼力。”
皇帝幽幽道:“不错。是个坤宁宫的小太监,昨夜正好值守。据他说,这个贼,身形苗条,动作轻盈,身手敏捷,轻功了得,倒像是个,女人……”
第五十章 登徒子
“女人?我神色有些不自然。
皇帝向我的方向凑了凑:“你说,在这后宫之中,还有谁,能身手敏捷,轻功了得?”
我脸色一冷:“小朱,你啥意思?你是在暗示,我?”
皇帝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我一脸委屈:“昨夜我裹着我的鸭绒大氅,睡得可香了呢。小一小二小甲子可以作证!”
“鸭绒大氅?”皇帝皱皱眉:“朕送给你的鸭绒大氅,你居然拿来当被子了?”
见皇帝也是个抓不住重点的,我松了口气。
结果,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又拐回了正题:“朕来猜一猜,那块沉香木书匾,此时应该被你,藏在寝殿中。朕只需要,让吴公公进去一搜,便可明了。”
我一慌。
我将手中筷子一甩,强装镇定道:“我就知道,你请我吃什么早膳,一定是不安好心!”
皇帝见我生气,竟陪着笑脸,语气一软:“庄妃,朕是真心想与你一同进膳,只是顺便问一问昨夜之事。”
“顺便?”我低低一哼:“就是老子做的,你要如何?”
皇帝嘴角一勾,也低声道:“你是怎么骗过小一小二小甲子的?朕很好奇。你来给朕讲一讲。”
我见皇帝好奇,便也来了兴致。我向他的方向凑了凑,低声道:“这个简单。不用骗。只用在这个位置,轻轻一点,他们便能沉沉入睡……”
说完,我伸出手,摸到皇帝的颌下三寸之处,得意地向他演示。
哪知,狗皇帝,竟然一伸手,便将我的手,牢牢握住。
他的手,宽厚而有力,微微有些发烫。
我一惊,下意识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这厮的手,就像个铁钳,我竟挣脱不得。
我怒目圆睁,瞪着狗皇帝,龇着牙威胁道:“你放开!找死是吧?”
狗皇帝正望着我,眼神好生古怪。不但神色古怪,这厮还没头没脑地低声唤了一句:“明玉……”
小一正进来奉茶,刚好撞见皇帝抓着我的手,而我在奋力挣脱。
小一以为我和皇帝又要打起来了,吓得将茶碗一扔,跪在地上,颤声道:“皇上请息怒!庄妃娘娘她不是故意的……”
狗皇帝被人撞破,也是一惊,登时放开了我的手。他满脸通红,不自然地道:“朕与庄妃叙话,你们就退下去吧。”
小一焦急地抬起头,还想替我分辩:“皇上开恩!庄妃娘娘不是有心顶撞您的……”
皇帝彻底黑了脸,冷声道:“滚……”
小一被呵斥,吓得不轻,只能爬起来,不安地向我望了一眼,瑟瑟地退出去了。
待小一退出去,皇帝也冷静了些许。他吸了口气,幽幽道:“庄妃,你为何要三番四次,顶撞朕?”
我冷冷地敲着一支筷子,斜着眼睛:“登徒子!是我顶撞你?还是你顶撞我?”
皇帝一滞,语气又软下来:“你是朕的妃子,怎么能唤朕登徒子呢?”
我不置可否:“呸!”
皇帝拿我没办法,只能坐直了身体,发起呆来。
我也不耽误,又开始哼哧哼哧吃起早膳来。
第五十一章 狐狸
太奢侈了!
太糜烂了!
太过分了!
如此公然的炫富,如此高调的挥霍,我是极反感的!
于是,我只能化反感为食欲,吃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皇帝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我热火朝天。
他幽幽地问:“好吃吗?”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点头如捣蒜:“好吃!”
皇帝苦笑了一下:“明玉,朕真的,没办法生你的气……”
我递给皇帝一个珍珠丸子,开导道:“这风和日丽的,生什么气啊……”
皇帝接过珍珠丸子,嘴角勾了起来:“明玉,以后的日子,我们都这样好吗?”
我摇摇头:“那怎么行?我还要回我的江湖呢……”
皇帝大叫起来:“你要离开朕?”
我白了他一眼:“自然……”
皇帝难掩失望:“明玉,你不要走……”
“要走。”
“朕不要你走。”
“你不要我走我就不走啊?切……”
“朕喜欢你。”
“……”
“你留在朕的身边,朕会真心待你。”
“你老婆这么多,你有多少真心?”
“朕的真心,从来没有给过旁的人。”
“……”
“朕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朕?”
“怎样都不能。”
皇帝望着我,面色有一丝痛苦:“明玉,如果,朕,帮你查当年南宫生的事情,你能不能留在朕身边?”
我突然一惊:“南宫生?什么南宫生?”
皇帝叹了口气:“你无意间,显露了你的书法,已经让朕怀疑你同南宫生的关系了。结果你为了不让人怀疑你,连夜盗走了沉香木书匾。刚好不打自招,坐实了你是南宫生的后人。”
我:“……”
皇帝又道:“当年南宫生之事,朕也有耳闻。彼时朕尚未登基,其中牵连,朕并不清楚。如今朕自然有了一查之力。”
我皱着眉头,思量半天:“皇上,此事,不管你查,与不查,都不能作为筹码来要挟我。”
皇帝突然展颜一笑:“明玉,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皇上。”
看这厮,还是个抓不住重点的,我不禁龇了龇牙。
皇帝的语气欢快起来:“明玉,你放心。朕答应过你,绝不勉强你,朕就不会食言。南宫生之事,朕会全力追查。至于你将来是去是留,随你心意吧……”
说真的,狗皇帝这一席话,我听了,是有一点感动的。
但从来帝王,都是狡猾得像狐狸一样。
我断不能轻信了去。
于是我拍了拍皇帝的肩膀:“小朱,你能如此说,我是很欣慰的。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皇帝凑到我面前,贼兮兮地道:“那如果我帮了你,你怎么谢我?”
我往后一躲,正色道:“当然是结拜成好兄弟!将来风里风里来,雨里雨里去!”
皇帝直起身,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他叹了口气:“明玉,那你跟朕讲一讲,你和南宫生的事情吧。”
我试探道:“如果我说,我不过是认识南宫生府上的私塾先生,你信不?”
“不信。”皇帝面无表情。
我苦着脸:“一定要说吗?”
皇帝点点头:“一定要说。”
我吸了口气,轻声道:“好吧……
第五十二章 小气鬼
说起我和南宫生的关系,其实真的是,我认识他家的私塾先生。
我怎么可能说瞎话呢?
我一向是个诚实的人!
咳咳……
低调。
低调。
我不但认识南宫生家里的私塾先生,我,还和这个先生很熟。
我是这个先生的学生。
这个私塾先生,也确确实实,就是十二杀草木堂的堂主周梓青。
只不过,这位周先生,一共只有两个学生。
就是我,和我哥。
周先生,受聘于南宫生,负责教导南宫生的一双儿女。
就是我,和我哥。
那时候,我只有不到十岁。
我哥十三岁。
我们正是上房揭瓦,上树逮鸟,下水捉鳖的年纪。
因此,周先生很头痛。
他多次向南宫生,也就是我父亲,提出辞职。
周先生,说他宁愿饿死,也不想再留在我家,不想再看到我和我哥了……
我觉得周先生,也有点太夸张了。
我们不过就是偶尔捉弄了一下周先生。
我们不过是,偶尔在周先生的书案上,放只蛤蟆。
偶尔在周先生的衣服上,摆条毛毛虫。
偶尔在周先生睡着的时候,给他贴上些许胡子而已。
……
这些小把戏,就能把周先生气得宁愿饿死,也永不相见?
我真是不理解。
小气鬼的世界,真是难以揣摩。
不过无所谓。
因为周先生的辞职,被我父亲一口回绝了。
父亲为了挽留周先生,郑重地将自己的一套书帖,送给了他。
我父亲,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学士。尤其父亲的墨宝,更是千金难求。
所以父亲的这套书帖,是极为,值钱的。
值不值钱,我估计周先生是不计较的。
不过周先生是我父亲的忠实崇拜者。他对我父亲的书法,更是极为推崇。
所以,周先生将这套书帖,视为珍宝。
他含着热泪,颤抖着双手,从我父亲手中接过书帖,并指天发誓,坚决不会离开我家,并且绝不会辜负父亲的殷切期望,将他的一双儿女教导成才。
我和我哥有没有成才,我不得而知。
但是,我和我哥,因为周先生而屁股开花倒是真的。
我父亲,为了表示诚意,当着周先生的面,把我和我哥的屁股,打了个开花。
我和我哥,发出雷动的嚎叫,将整个南宫府的人,都吓出来了。
我的母亲,我的六十多岁的奶奶,我的八十多岁的太奶奶,都互相扶持着,跑出来围观,我和我哥,屁股开花。
我的母亲,六十岁的奶奶,八十岁的太奶奶,流着泪,围观了全程。
同时,她们还为父亲,加油助威:“这两个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看你们下次还敢不敢欺负周先生……”
唉!
人生好艰辛啊……
我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虽然我的屁股开花之后,我的母亲,我的六十岁的奶奶,八十岁的太奶奶,都来慰问了我。
虽然她们给我熬了银耳汤,做了油炸馍馍,卤了鸽子,天天来安抚我。
但是,我开花的屁股和受伤的心灵,是安抚不好了。
我和我哥,对最不喜欢的人,进行了排名。
排第一的,就是周梓青周先生。
排第二的,是我父亲。
……
虽然不喜欢,但是我和我哥,屁股好了以后,只能乖乖地坐在私塾里,跟着周先生写字念书。
我猜我的出卖了我的书法,就是在那段时间,被周先生逼迫……啊……教导出来的。
第五十三章 平江
除了捉弄……呃……与周先生友好地玩耍之外,我和我哥,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平江河里去捉鱼。
一个猛子扎下去,整个世界都清凉了。
平江河的水,碧绿通透,悠哉悠哉地在长洲城里弯弯绕绕。
我和我哥,便像平江河里的两条鱼一样,顺着碧绿通透的河水,也悠哉悠哉地在长洲城里弯弯绕绕。
平江河里,除了美味的黄尾鱼之外,就是乌篷船,特别多。
船桨在水里一打,便悠哉悠哉地划出去。
船上的人,也大多气定神闲,聊着天,听着评弹,看着景。
我和我哥,喜欢游到乌篷船边上,再突然从水里冒出个头来。
船上气定神闲的人,往往被我和我哥,吓一大跳。
这个时候,他们喜欢恼火地大声嚷嚷:“哪里来的野孩子!”
当然,我和我哥自然不是野孩子。
我们也算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长大的。
但不是野孩子,胜似野孩子。
我们俩上蹿下跳,在长洲城里,是出了名的。
其中的缘由不得而知。
按理说,我是官家的大小姐,应该是身穿绫罗绸缎,头戴金银珠宝,十指不沾泥,整日里娇滴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是,我却混成了野孩子。
每日里,我头发蓬松,花着脸,十指沾着泥,撒着蹄子,到处疯跑。绫罗绸缎在我的身上,不出半盏茶,就会花儿胡稍。金银珠宝戴在我的头上,不过半柱香,就会不知踪影。
其中的缘由,又不得而知。
整日里,我和我哥,埋伏在南宫府的各个角落,像两只小野猫。一逮住机会,比如大门口的家丁打瞌睡了,胡管家走开了,我哥会一声令下。我俩便一跃而起,向大门冲过去,再避开重重的家丁的围追堵截,一路狂奔,跑到平江河边去。
直到夕阳西去,我俩才会意犹未尽地,浑身脏兮兮湿漉漉地回到南宫府。
南宫府的家丁,被父亲换了一拨又一拨。
胖乎乎的胡管家,一次次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这些依旧阻挡不了我和我哥,向往自由……啊……快乐的脚步。
所以,后来,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奶奶,太奶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母亲会叹着气,拎着我去洗洗干净。
奶奶会皱着眉,絮絮叨叨地数落我哥将我带坏了,顺带为我将来找不到婆家而表示担忧。
太奶奶,会颤巍巍地问我饿不饿,再带着我去厨房里寻摸些糕点。
而父亲,则是瞪着我,一副家门不幸的表情。
我觉得,父亲,也太夸张了点。
我日后找不找得到婆家不清楚,但家门不幸还是不至于的。
父亲和周先生,怎么总是一副焦虑的模样,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
何必呢?
人生随随便便,吊儿郎当的不好吗?
就在我和我哥,奋力地吊儿郎当的时候,我们突然,就懵了。
我哥是不是懵了我不知道。
但是,我确实是懵了。
第五十四章 寂静
一天夜里,我裹着自己的桃花缎羊羔毛小被子,睡得正香。
突然,有人把我一把薅起来。
当时已经入秋,夜里凉飕飕的。
突然把我从暖暖和和的被子里薅起来,我自然是极愤怒的。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正准备把这个薅我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岂知,这个人一把捂住我的嘴,让我动弹不得。
我定睛一看,这个人,竟是我哥。
我哥比我高了一大截。他的皮肤晒得很黑,头发高高的梳个发髻,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很灵光。
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小屁孩,但是在我们之间,他是具有绝对领导力的。
我是我哥的坚定拥护者。
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他说一,我是懒得去思量为什么不是二的。
当时,我吃惊地望着我哥,含混地道:“哥?”
我哥捂着我嘴的手,不知为何,全是冷汗。
他不算高大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只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快起来,跟我走。”
既然我哥叫我半夜三更地起来,自然有半夜三更起来的道理。
我是丝毫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我甚至觉得,大概是我哥又有什么好玩的花样了。
于是,我麻溜地穿好衣服,再一骨碌爬起来,跟在我哥身后,跃跃欲试,还有点小小的兴奋。
我哥猫着腰,踮着脚尖,摸到我的房门口,探出个头,向外张望了很久。
我觉得很有意思,便有样学样地,贼霍霍地尾随着他。
其实,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们打扮成贼的样子,犹如大白天穿个夜行衣一样浮夸。
我虽然没有想明白,我们如此浮夸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一本正经地投入到这场浮夸之中。
这场莫名其妙的浮夸,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哥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闪身出了房间。
我们猫着腰,将身形隐在黑夜里,顺着墙根,迅速地移动。
我哥的手,死死地抓着我,抓得生疼。
我只感到,他的手,冷汗淋漓,微微颤抖。
仿佛,我哥在害怕。
我是有些讶异的。
我哥是谁啊?他可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他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
当然,除了怕我们的父亲……
哪怕他和比他高过一个头去的大孩子打架,也不带怂的。
如今,我哥竟浮夸成这样,让我暗暗吃惊。
我忍不住扯了扯我哥的手,低声道:“哥,你怎么了?……”
我哥突然转过头,狠狠地盯着我:“别说话!别到处看!除了跟着我,哪里也不能去!”
说完,我哥便再次转过头,拉起我发疯般地向前奔跑。
我更诧异了。
难不成我们要玩的是,离家出走?
星夜出走,从此浪迹天涯,嘿嘿,想想就刺激……
要躲过家丁和贼眉鼠眼的胡管家,当然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
别说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别到处看,是几个意思?
不到处看,我怎么能机警地躲过胡管家的围追堵截呢?
并且,越是不让我做的事情,我越是好奇。
好奇,就像是野草,越长越烈。
我忍不住地向四周张望。
我这才觉出异常来。
这异常,实在太异常了!
四周,太静了。
静得诡异。
这种静,不是深夜大家都熟睡的静。
我不是没有在深夜里,溜出来过。
我和我哥,曾经为了看月亮,捉萤火虫,甚至为了围观街口的胖猫大黄和小灰决斗,而深夜溜出来。
深夜大家熟睡的时候,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呢喃的梦呓声,值夜婢女低低的谈笑声,还有门房家丁偷偷的吃酒划拳声。
绝对不是那天这般,死一样的寂静。
对。
就是死一样的寂静。
呼噜呢?梦呓呢?谈笑呢?吃酒划拳声呢?都去哪儿了?
第五十五章 回头
我突然有一种错觉。
我不会聋了吧?
我说我聋了,是有根据的。
据说当人聋了,鼻子就会特别灵光。
我的嗅觉,果然变得异常敏锐。
我甚至发觉,整个夜空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是厨房里的阿武杀鸡时的气味。
哦,不对,是杀一百只鸡的气味。
那是一种,浓重的血腥味。
我越发诧异。
我再次提醒我哥:“哥,你有没有闻到……”
这一次,我哥没有打断我。
打断我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干干瘦瘦的,有点像稻草人的人。
这个人,本来年纪轻轻的,偏偏头发花白。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这人平日里,肯定是经常焦虑,所以白了少年头。
这个人不但白了少年头,他还喜欢皱眉。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总是皱着眉头,我觉得就是强说愁……
愁这个,愁那个……
这个人,就是与我们的屁股开花有莫大关系的,周先生。
周先生?
他怎么会出现在月夜里?
难不成,他也要与我们一起,离家出走?
这……
周先生若要与我们一起离家出走,我的内心是拒绝的。
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我正在努力地嫌弃周先生,却发现,周先生,一把捂住我的嘴。
他低声道:“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这……
周先生真的,要离家出走?
我来不及细想。
我已经一把被周先生薅住,连扯带拖地往前狂奔。
跑过了后堂,跑过了后巷,跑过了前厅……
月亮,正大喇喇地,悬在无云的皓空中。
月光,像水一样,泼洒在院中。
月光下,一切都亮堂堂的。
花草树木,假山碧潭,连廊楼阁,还有,人……
那么多人……
这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躺在月光里。
静悄悄的。
死气沉沉的。
这些人,面色惨白,气息全无,静静地躺在,血泊里。
我终于明白,那些呼噜声,梦呓声,谈笑声,吃酒划拳声,都去哪儿了。
我也终于明白,那浓重的血腥味,是从何而来……
那些打呼噜的,梦呓的,低声谈笑的婢女,偷偷吃酒划拳的门房,还有曾经围追堵截过我的家丁和胡管家,他们都死了……
我突然大哭起来。
我一边哭,一边挣脱了周先生的手,不顾一切地向主院跑去。
我一边哭,一边大叫起来:“娘!奶奶!太奶奶……”
我的哭声,瞬间带来了回应。
主院里,有人高喊起来:“还有人活着!杀!”
这声杀,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并不太明白。
但是,只见从主院里,流水一般涌出了大批身着黑衣的人,着实把我震惊了。
我被吓得一愣,也不哭了,呆立在原地。
就在我发呆的一瞬间,我身后的周先生,一把将我拎起来,转身就跑。
周先生,虽羸弱得像个稻草人一般,没想到,还跑得挺快。
他三两步,就将我拎到了门口。
然后,周先生,将我往空中一扔。
我就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只觉得屁股大概是又开了花。
我还在挣扎,只听周先生一声大喝:“跑!不要回头!”
第五十六章 天神
我哥一把将我扯起来,又开始没命地往大街上跑去。
仓皇间,我只听到身后,传来可怕的喊杀声,刀剑声,嚎叫声。
虽然周先生,嘱咐我们不要回头,但我在狂奔的间隙,还是偷摸着回头看了看。
白了少年头的,像个稻草人一般的,整日里皱着眉头,忧国忧民的,周先生,竟然换了个人一般。
他手中挥舞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两把长刀,在潮水一般的黑衣人中间厮杀,如同天神。
他的长刀翻飞,银光闪闪,凌厉霸气。
他的身形闪动,翩若惊鸿,与平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大相径庭。
他的面容冷静,双眼决绝,仿佛抱着慷慨赴死之心。
他以一敌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以一己之力,竟将潮水般的黑衣人,挡在了大门内,不得而出。
我对周先生的嫌弃,立即化为乌有。
我多么希望,此后余生,周先生,能伴着我们,浪迹天涯……
我心中大悲,大声地质问跑在我前面的哥哥:“哥!周先生会死吗?”
我哥没有答话,只是扯着我,跑得更快了。
他的手,拽得我生疼,仿佛想把我的手捏碎一般。
大街小巷,我们平日里,跑过一遍又一遍。
唯一不同,这一次,追赶我们的,不是家丁和胖乎乎的胡管家。
而是迅捷如风的,黑衣人。
黑衣人,逐渐突破了周先生的防线,向我和我哥扑过来。
纷乱的脚步声,冰冷的刀剑声,由远而近,如同追魂之音。
我和我哥,七拐八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街巷里穿行。
但是,我逐渐跑不动了。
我喘着气,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
害怕,恐惧,让我的力气,消耗得更快了。
一个趔趄,我摔倒在地。
我的膝盖,手掌,瞬时火辣辣地疼痛。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几乎再无法动弹。
我突然有点绝望。
以前甩掉家丁和胡管家,我从来都是信心满满。
哪怕父亲请来据说轻功很好的高手来当家丁围堵我们,我也能让高手,绝望。
但此时此刻,我绝望了。
我沙哑着嗓子对我哥说:“我跑不动了。你不要管我了……”
我哥突然一把将我背了起来,哼哧哼哧继续向前跑。
一边跑,他一边说:“明玉,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生了死了,我们都在一处……”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紧紧地搂着我哥的脖子,听着他艰难的喘气声。
我哥越跑越慢。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
我哥无法,只能停下脚步,将我放下来。
月光,如同银色的瀑布,倾泻在我哥的脸上,明晃晃的。
他望着我。
他的脸,虽然稚气未脱,但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他沉声道:“明玉,你怕吗?”
我老老实实地道:“怕……”
我哥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明玉,我们跳到河里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哥在不在你身边,你只管向前游。你明白了吗?”
我突然眼睛一酸。我伸手拉住我哥:“哥!生了死了,我们都要在一处……”
我哥点点头,冲着我笑了笑。
他的笑,是那么温暖,刻在我的脑海里。
接着,我哥将我一拉,便向着一侧的平江河跑去。
几步到了平江河边。
白天碧绿通透的河水,在月夜下,黑幽幽的。
我竟有了一丝胆怯。
无奈我哥一声令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跃而下。
秋夜的平江河,直接让我,透心凉。
一个猛子扎下去,我只觉得两眼一黑。
第五十七章 游鱼
平江河,我是那么熟悉。
它的每一个弯道,每一颗石头,每一条鱼,我基本都认识。
咳咳……
但是,在月夜下,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每一个弯道,每一颗石头,每一条鱼,都变得那么不友好。
我被我哥死死地拽着,潜在水面下。
潜水,是我和我哥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
我俩喜欢憋得脸通红,实在熬不住了,再浮到水面上去。
但是在那个月夜,潜水,对我来说,简直是要命的。
冰冷的水,让我抖得像筛豆子。
河边上,很快出现纷乱的脚步声,叫喊声。我明白追兵已到,顿时更加惊恐,抖得更厉害了。
黑衣人在河边徘徊良久,遍寻无果,逐渐变得暴躁。
黑衣人的暴躁,给我和我哥,带来了灭顶之灾。
只听冷冷的弓箭之声响起。
接着便是我哥的闷哼之声。
我的周围,出现密密麻麻的长箭。
水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
我突然意识到,黑衣人,想用箭射死我们。
我又意识到,我哥,可能受伤了。
我着急地抓住我哥,向更深的水下潜去。
我哥的伤,好像在腿上。他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
我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我逐渐头晕目眩。
我明白,自己已经接近极限了。
又冷,又惊,又累,又伤心……
我深以为,我大概是要完犊子了。
幸好,水中的长箭,越来越少。
我甚至听见,水面上,一个阴冷的男声传来:“那俩小孽种,一定淹死了……”
我心中大喜,偷偷地拽着我哥,悄悄咪咪地浮到河边的水草丛中,探出头来。
结果,我刚一探头,就听到另一个更阴冷的男声响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斩草除根!”
这个阴冷的男人,大概是个头目。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噗通噗通的声音响起。
黑衣人跳进河里来了。
我吓得又把头缩了回去。
只听我哥微弱的声音传来:“明玉,你拼命往前游,不要回头。”
这句话,那天晚上,我已经听了很多次。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向前,不要回头?
他们都死了,我不回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我一把拉住我哥,很坚决地道:“哥!我们一起!”
我哥掰开我的手:“我受了伤。我游不远了……我去引开他们……我们南宫府,至少应该活下来一个人……”
我哭起来:“哥……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一个人,也活不了……”
我哥略一犹豫,终于点点头。他将我一拉,低声道:“好!我们一起!他们水性没有我们好。我们甩掉他们!”
说罢,我哥便重新潜回水里,一个猛子,向前游去。
我紧紧地跟着我哥,像一尾游鱼。
我们在水里的动静,惊动了黑衣人。
他们纷纷向我们追过来。
但是这些黑衣人,在地面上,可以横冲直闯,在水里,嘿嘿,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轻轻松松,我和我哥就将他们甩出去好远。
但好景不长,我哥游不动了。
他浮到水面上来换气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心急如焚。
我明白,这样下去,我哥会淹死在我们最爱的平江河里。
第五十八章 杀人夜
我哥受了伤,本就游不远。
他是为了我,才勉强提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
我抽抽哒哒地,从水里将我哥捞起来,扶着他,漂浮在水面上。
身后,巨大的水花声又至。
犹如附骨之蛆。
我反而平静了。
我抬起头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我哥,从来没有在月夜,游过平江河呢。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
那天夜里,月光那么明亮,怎么也会发生杀人的事情呢?
除了一轮皓月之外,天上居然一颗星都没有,一丝云都没有。
夜空,光秃秃的。
只有银色的月光,一泻千里。
白天的平江河,是那么温婉。只有偶尔的乌篷船划过,水面上才会荡起涟漪。
而此时,平江河,模样狰狞,犹如陷入盛怒。
河面上,波浪翻滚,水花激荡。
不要说,盛怒中的平江河,也挺有趣。
等等。
为什么平江河会发怒?
这些波浪,这些水花,是从哪儿来的?
我正在困惑,只听身边的我哥,微弱的声音传来:“鸳鸯嘴[21]……”
我突然明白了。
鸳鸯嘴!平江河最险要之处。这里有暗涌,有漩涡,水流湍急,水势凶猛。人和船,都在这里,折了不少。
平时,我和我哥都会小心地避开这里,从不敢离得太近。
但是,据说,一过鸳鸯嘴,平江河就会是另一幅天地。
我以前,总是梦想着,闯过了鸳鸯嘴,到另一幅天地去看一看。
现在好了,误打误撞,竟到了这里。
与其说被黑衣人捉住,我宁愿,被卷到鸳鸯嘴的暗涌里面去……
我抬起头来望向我哥。
我哥和我,有一套特别的交流体系。
我们只用互相一个眼神,往往就能无障碍沟通。
果然,我一个眼神,我哥立马明白。
他脸色苍白,冲我点点头。
我便将我哥一顿拉扯,一头扎进了翻滚的波浪中。
翻滚的波涛,拍打着我的头。带着腥味的浪花,灌进我的嘴里。猛烈的水流,把我撕扯得东倒西歪。
我颓然挣扎,头晕目眩,大口大口地灌着平江河的河水,很快喝得饱饱的,打着饱嗝。
我逐渐精疲力竭,连勉强浮在水面上都困难。
但是,闯过鸳鸯嘴,看看另一幅天地的心愿,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死死地抓住我哥的手,在暗涌和漩涡中拼死挣扎。
人的心愿,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能够让人,迸发出顽强的,蓬勃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暗涌和漩涡,带着毁灭的气势,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却偏偏吞噬不了,打了鸡血一般的我。
打了鸡血的我,兴冲冲地,扑腾着,奔向新天地。
终于,熬过了暗涌和漩涡,新天地,施施然地展露在我面前。
此时,天色已微微发白,水面上升腾起,淡淡的薄雾。
新天地,呃……还是一片水域……
我有些懵。
这……
新天地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有的心愿,还是在憧憬的过程中,最美好……
新天地的水域,很宽广。
水流一下子沉静下来,缓缓地铺洒开来。
远远的,岸边的芦苇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早起的水鸟,低低地飞过。
肥美的胖鱼,好奇地蹦出水面。
天边,逐渐被染上了橘红色。芦苇和薄雾,都被镀上一层金色。
黑衣人,不知道是被鸳鸯嘴一锅端了,还是惧怕即将到来的白天,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
放松感和对新天地的失望,没来由地,变成了浓浓的睡意……
我耷拉着眼皮,竟在水中,沉沉睡去……
[21]鸳鸯嘴:平江河注入梅江河之处。
第五十九章 太岳
待我醒来,天已经大亮。
我被我哥,拖到了一个河滩上。
我饥肠辘辘,全身酸痛,心情低落。
我哥坐在不远处,望着河水发呆。
我吸着鼻涕,走到我哥身后,涩声问道:“哥!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是。”
“父亲,母亲,奶奶,太奶奶,周先生,是不是都死了?”
“是。”
“那……我们怎么办?”
“躲起来。报仇!”
“报仇?”
“嗯!”
“找谁报仇呢?”
“不知道。”
“呜呜呜……”
我开始号啕大哭。
我哥也开始号啕大哭。
我们俩开始抱头痛哭。
以前,我们觉得,没有父亲管着,没有周先生管着,天宽海阔,自由自在,便是人间梦想了。
但是现在,我们自由了。
我们再也没有人管着了。
我们,却觉得,人生从此,凄风苦雨了。
我们从此,无依无靠,如浮萍飘摇了。
我们从此,要隐姓埋名,背负血海深仇了。
我和我哥哭了很久。
终于,我们哭累了。我问我哥:“那……我们去哪里?”
我哥,望向飘渺的远方:“我们去武当。我听说,武当门中,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英雄!我们去求他们收我们为徒。学了武功,我们回来报仇!”
我哥的声音,虽然是清脆的童音,却异常铿锵坚定。
我懵懂地握紧了拳头,也望向远方,仿佛人生,从此有了目标。
武当,确实成为了我和我哥的目标,新的人生梦想。
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武当,是那么遥不可及。
不知道我哥,是从哪里,听说了武当这么回事,但是他却没有打听打听,武当倒底在哪里。
原来武当,离长洲那么远……
我们俩,白天赶路,晚上就躲在人家的院子里,鸡窝里,狗棚里……
刚开始,我们还记着周先生讲的之乎者也,礼义廉耻。
后来,我们为了一个馒头,一个馍,与别人打架,与野狗打架……
我们甚至小偷小摸,顺手牵羊。
如果周先生还在,一定会被我们气得吐血。
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让我们的屁股开花。
一路上,有好心人,收留我们过夜,给我们一顿饱饭。也有人,用棍子和石头招待我们。还有人,觉得我和我哥长得清秀,想收养我们。
但我和我哥,毫不动摇,从不停留,坚定不移地,朝着武当山而去。
一个月后,我和我哥,已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锦衣玉食,母慈子孝,在我们的极不情愿中,翩然而去。
人生艰辛,人情冷暖,在我们的毫无准备下,轰然而来。
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我和我哥,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太岳[22]。
太岳,连绵纵横数百里,山势磅礴。
我和我哥,在磅礴的太岳山中,转悠了几天,才找到一处依山而建,清幽古朴的楼阁。
这处楼阁不大,却掩映在葱郁的山林飞瀑之中。亭台飞檐,白墙黑瓦,显得出尘脱俗。
一扇不高的山门,悠悠然地敞开着,也无人值守。
我们站在山门前,有些发懵。
[22]太岳:今武当山。
第六十章 张邋遢
我抬头望了望我哥,迟疑道:“哥,就是这里吗?”
我哥的底气明显不足:“大概,是吧……”
“怎么感觉还没我家大?”
“世外高人,生活都是极简朴的……”
“怎么也没人呢?”
“大概武当的弟子,还在睡觉吧……”
“不是说武当里面,都是英雄好汉吗?怎么起床比我还晚?”
“……”
我和我哥,正在叽叽喳喳,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从山门里,探出个头来。
这个头,头发花白。
这个头,仿佛有点不满,对着我和我哥道:“小孩儿,大早上的,吵吵啥?”
我也有些不满:“早上?都快中午了好吧?”
这个头,更不满了,闪身从山门里走了出来。
我们这才看清,这个头,是属于一个老头的。
这个老头,衣衫比我还褴褛,邋里邋遢[22]。
邋里邋遢的老头,对着我哇哇叫起来:“中午?太阳升起来,又没有落下去。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上午,什么时候是中午?你可以说现在是上午,也可以说是下午,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对于老头古里古怪的理论,我感到莫名其妙。
不过,我对于老头与我相似的服饰,产生了亲近之感。于是,我向他的方向,蹭了蹭,说道:“大爷,你知道这里是武当派不?”
邋里邋遢的老头,又开始古里古怪:“小孩儿,你可以说这里是武当派,也可以说不是。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对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老头,莫名地产生了好感。我走过去,开始研究老头的衣服。
老头身穿一件藏青色的长袍,头发胡乱的束成一个发髻。他的眼睛不大,却闪着精光。他有些干瘦,长袍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的长袍上,五花八门,有吃剩的汤渍,花儿胡稍的墨汁,还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我好奇地问:“大爷,您是在武当派里扫地的吧?”
老头的回答,还是那个风格:“你可以说我是个扫地的,也可以说不是。”
我翻了个白眼,与他熟络起来:“那您知道,这武当派里,谁最厉害吗?”
老头戒备地瞪了我一眼:“你们要干嘛?你们要找他决斗啊?”
我哥走过来,向着老头拱拱手:“大爷,我们是来拜师的。”
老头立即夸张地苦着个脸:“拜师啊?好麻烦哦!”
我安慰道:“不麻烦,不麻烦。我们可听话了呢!以前连周先生都夸我们是听话的好学生……”
我的胡说八道还没有说完,老头又叫起来:“不行,不行!听话的好学生也不行!这武当派可懒了!最不喜欢收徒弟。”
我哥听了,突然脸色一肃。他向着山门,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大声道:“我们兄妹二人,突遭家中巨变。血海深仇,我兄妹二人不报,难以为人!今日来投武当,只愿学得一身武艺。求武当派高人成全!”
见我哥说得哀伤,我也麻溜地跪了下来,有样学样:“求武当派高人成全!”
一旁的老头见我们下跪,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他跑过来,想将我提溜起来:“我说,小孩儿……你们要报仇啊?好麻烦哦……”
我用力将老头的手甩开,撅着嘴道:“我就要报仇!你不要管我……”
我哥见山门内无人答应,便又高声道:“世人都言武当派侠义!求武当派高人成全我们兄妹二人!”
说完,我哥突然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不一会儿功夫,他的额头就被磕得血肉模糊。
我虽然怕痛,但见我哥如此,我便也一本正经地磕起响头来,直磕得头晕目眩。
一旁的老头,气得直跺脚:“小孩儿好麻烦哦……”
[22]:张三丰,也被称为张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