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牛肉汤面
我们的吵吵，终于惊动了山门里的人。
只见一个身着浅灰色华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长须长发，面目很温和。虽然住在深山里，这人身上，却难脱一股世俗气。
说这人世俗，主要原因是，这人举手投足，有一股贵气。而且，他衣着光鲜，腰间的羊脂白玉玉佩，也显示着此人身价不菲[23]。
这个灰衣人走到我和我哥面前，温言道：“小孩儿，这里不是你们玩乐之处，你们还是离开吧。”
我哥抬头望了望灰衣人，高声道：“武当派若不能收留我兄妹俩，我兄妹俩就跪死在这山门前！”
说完，我哥又自顾自地磕起头来。
我无法，也只能龇着牙，忍着痛，磕起头来。
灰衣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竟抬步走回山门内，再不见踪影。
一旁的邋遢老头，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哼！还骗我说你们是听话的好学生！我差点就信了。”
我和我哥也不搭理老头。
老头觉得无趣，便一挥袖子，一步三晃地走回山门去了。
正午时分，艳阳透过山中的林荫，热辣辣地照在地上。
山门前树荫稀疏，阳光正直地晒在我和我哥身上。
我很快，就觉得口干舌燥。
而且饥肠辘辘。
但跪在前方的我哥，还在倔强地磕头。磕一个头，我哥就高喊一声：“请武当高人成全！”
但我哥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嘶哑微弱。
但他还是不停不息，仿佛真的想把自己跪死在山门前。
我有些担心，伸手去拉了拉我哥：“哥……我们休息休息吧……”
我哥没有理我，还是哑着嗓子，磕着头。
我叹了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抹了把脸，也磕起头来。
我正专心致志地磕头，突然闻到一阵香味。
这……
凭我多年胡吃海喝的经验，我立马判断出，这个香味，应该是牛肉汤面。
大块的黄牛肉，浓厚的牛肉汤，再撒上香菜和葱花……
哇哦！
人间值得！
我流着哈喇子，抬起头到处寻摸，突然发现，那个邋遢的老头，正端着一个大碗，举着一双筷子，坐在我旁边的大石头上。
那迷人的香味，正是从老头的大碗中，飘出来的。
见我抬起头张望他，老头对我挤挤眼睛：“小孩儿，想吃不？”
我咽了咽口水，却翻了个白眼：“不想吃。”
老头憋着笑：“那你的哈喇子流那么长？”
我抹了一把口水，愤怒地道：“一边儿吃去！不要耽误小爷我磕头！”
老头笑得更欢畅了：“我就是喜欢在这块大石头上吃面。待会儿我还要吃一只烧鸡呢……”
我恶狠狠地瞪了老头一眼：“小心撑死你……”
老头也不生气，端着碗走过来，蹲在我身旁，幽幽道：“小孩儿，报仇多麻烦啊……我请你吃一碗面，然后你们就下山去吧……”
说罢，老头便把大碗递到我鼻子下面。
哇哦！
大块的黄牛肉，浓厚的牛肉汤，然后撒上了香菜和葱花！
我的哈喇子又流下来了。
但是我把头往旁边一扭：“不吃！”
老头皱皱眉头，将大碗端了回来，没趣地道：“不吃拉倒！我自己吃！”
说完，老头便哼哧哼哧吃起面来。
他发出雷动的滋溜声，还夸张地吧嗒吧嗒地喝着牛肉汤。
我的肚子，开始发出雷动的咕咕声，与老头的滋溜声，相映成趣。
我干脆闭起眼睛，不去看那个贱兮兮的老头。
老头终于吃完了他的牛肉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他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又冲着我道：“小孩儿，我要开始吃烧鸡了哦……”
我还是闭着眼睛，也不搭理他。
[23]：沈万三，张三丰的弟子，是明初富豪。
第六十二章 玄玄子
老头见我不理他，便叹了口气：“小孩儿，你们小小年纪，何必想着打打杀杀，报仇雪恨之类的事情呢？多麻烦啊……”
我这才睁开眼睛，瞪着老头道：“我哥说大仇不报，枉为人子！”
老头的脸色变了变，一本正经地道：“你们想报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们可知道，这武当门中，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你们不听话，屁股就会被打开花……”
我哼了一声：“屁股开花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以前经常屁股开花……”
老头愣了愣：“学武功，可不是学绣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想学得一身武艺，那可是是要脱一层皮的……”
我不以为然：“脱皮怕什么？”
老头继续威胁：“还会掉十斤肉……”
我吸吸鼻子：“瘦一点更好看。”
老头不死心：“还有一身伤……”
我轻嗤一声：“我小时候，上墙揭瓦，下水捉鱼，山上追兔子，田里打青蛙，一身伤是常有的事儿，我都习惯了。”
老头：“……”
我不耐烦地嫌弃起老头来：“大爷，您一边儿晒太阳去啊。不要杵在这里影响我了。”
老头见我嫌弃他，有些沮丧。
他沉吟了一会儿，弱弱地道：“那……小孩儿，你愿意拜我为师不？”
我斜着眼睛看了老头一眼，瘪了一下嘴：“拜你为师啊？那我学什么呢？不会是学扫地吧……”
我话音未落，只听见猪叫一样的笑声，从山门里面，传了出来。
只见刚才的灰衣华服男子，和另外两个稍年轻一点儿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这三人，边走边笑，显得很欢乐。
三人在老头面前停下来，忍住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师父……您居然被嫌弃了……”
听到此言，执着于磕头的我哥，停了下来，一脸不可置信地回头望着老头。
老头气呼呼地站起身来，瞪了我一眼，转身问我哥：“小孩儿，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哥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大师，我，我叫南宫明山，我妹叫南宫明玉，家父南宫生。”
老头和灰衣人愣了愣。
灰衣人低声对老头道：“南宫府的事情，弟子已有耳闻……他们……是忠良之后……”
老头的脸色，突然变得肃然。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怎么看着，怎么别扭。
只见老头俯身摸了摸我哥的头，又指了指旁边的灰衣人道：“小孩儿，这是我的徒弟仲荣。你可愿拜他为师？”
我哥大喜，噌噌噌爬到灰衣人面前，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师父！弟子愿意！多谢师父成全！多谢师父成全！”
看我哥那欣喜若狂的样子，我隐隐感觉，我哥应该是拜师成功了。
但为啥没人理我呢？
我有些着急了，嚷嚷道：“那……那我呢？”
几人转过身来看着我，意味不明。
只见老头阴恻恻地道：“你不是不愿意拜我为师吗？”
我苦着脸：“我也要拜仲荣师父为师！”
只见仲荣，对我挤挤眼睛：“我可不敢收你为徒……”
我不服气：“为啥不收我？你都收了我哥了，凭什么不收我？”
仲荣意味深长地道：“我师父要收你当徒弟，那你怎么能拜我为师？这不是乱了辈分了吗？”
我愈发糊涂了：“啥意思？什么辈分？”
几人哈哈大笑，也不解释。
我哥跑过来，将我拉到老头面前，解释道：“大师是仲荣师父的师父。他愿意收你为徒！现在你的辈分，便和仲荣师父一样了。连我的辈分，也没有你高呢……”
一听我的辈分，比我哥还高，我立即高兴起来。
我兴冲冲地对着老头道：“老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笑嘻嘻地道：“世人都叫我玄玄子……”
我又露出嫌弃的表情：“好土哦……”
仲荣笑着将我一拉：“小师妹，快给师父磕头。”
我虽顽劣，但也是个尊师重道的人。
我立即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学着我哥的模样，高声道：“明玉拜见师父！”
玄玄子很高兴，哈哈大笑起来：“甚好，甚好……老夫得一有趣的小徒弟，今后也不怕闷了……”
仲荣师兄，将我拉起来，正色道：“你们二人，不能再称南宫，徒增危险。以后，就改姓祁吧。”
我懵懂地点点头。
从此以后，我，祁明玉，便开始了，嚯嚯武当山，哦，不不不，是在武当山刻苦学武的悠长岁月。
……”
第六十三章 祁门红
我讲完了往事，有些伤感。
一旁的狗皇帝，若有所思，意犹未尽。
他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头。
我一脸厌恶，恶狠狠地瞪着他。
狗皇帝有些胆怯，又讪笑着将手缩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明玉，你真不容易……”
我瘪了一下嘴：“那你就放了我。”
狗皇帝一滞，赶紧转换话题：“原来玄玄子大师，便是明玉的师父。玄玄子其人，朕也早有耳闻，有意结交。朕会大赏武当，以报答当年武当对庄妃的相救之恩。”
我展颜一笑：“你还算做了一二靠谱的事情。”
听我夸奖他，狗皇帝也高兴起来：“明玉，南宫生的事情，朕说到做到，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甚好！那你吃完了早膳就赶紧去做你的正事吧，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狗皇帝很不满：“刚夸完我靠谱，就要赶我走了。”
我一副不情愿的表情：“难不成你还要留下来用午膳？”
皇帝的脸白了白。他不情愿地站起来，露出一副指天发誓的表情：“明玉，朕得了空，便来看你。”
我胡乱地点点头：“哦。”
待皇帝走出正殿，守在门口的小一小二小甲子一拥而入，七嘴八舌道：“娘娘，您没事吧？”
“娘娘，奴婢见皇上脸色难看，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
我打了个哈欠：“这么早就起床，还说了那么多话，真是累死我了。你们把剩菜妥善收起来，留着我中午吃啊……”
说完，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就要向我软哒哒的鸭绒大氅扑过去。
但是，天不遂人愿。又有人，不识时务地，进来阻止了我。
但这个人，是我喜闻乐见的。
张美人！
我虽然撑得难受，但还是很高兴地将张美人迎了进来。
张美人身着银白色底淡紫碎花粤绣短袄长裙，梳着一丝不苟的双螺髻，只简单地装饰了几朵碧玉珠花，显得淡雅而娇俏。
我将张美人迎到偏厅的软榻坐定，顺便将自己的肚子放平整了些，饱胀感顿时一松。
张美人往桌上望了一眼，有点羡慕：“看来是御厨房的早膳。”
我回味了一下，美滋滋地道：“正是呢！狗……啊……皇帝陛下的御厨房果然是闻名不如品尝啊！好吃！好吃……”
张美人轻轻一福，轻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复了妃位，又正蒙盛宠！”
我翻了个白眼：“就是来请我吃了顿饭……这点小恩小惠，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张美人认真地否定了我：“娘娘，您能从答应，扶摇直上，升为妃位，这可是不合宫中规矩的。皇帝陛下能为了您破了这么许多例，可见您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我哼了哼：“谁稀罕……”
张美人捂了捂嘴：“娘娘，您的这些福分，可是多少人，朝思暮想，都求不来的呢。”
小一将早膳收拾好了，给我们上了一壶祁门红茶。
张美人被祁门红茶的清香所吸引。她揭开茶杯的盖子仔细看了看，奇道：“娘娘喜欢南直隶[24]的祁门红？”
我突然有点慌，不自然地道：“啊……是啊。”
张美人望着茶杯，若有所思：“祁门红本身茶香浓烈，现在又在茶中加了茉莉花，更是清香扑鼻。不知是娘娘好心思，还是小一姑娘灵巧？”
一旁的小一连忙摆手：“我一个粗野丫头，哪里知道这些精巧心思？这是我家娘娘特意嘱咐的。”
张美人更奇了：“听说庄妃娘娘是长洲人，怎么会喜欢南直隶香茶？倒是朝廷之中，皇上的许多要紧的重臣，是来自南直隶呢。”
我的脸红了红，遮掩道：“这个……主要是我以前有个江湖上的朋友，喜欢这么喝茶。所以我就有样学样了……”
张美人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她轻笑道：“没想到江湖豪杰，也有兴致高雅的人！”
我连忙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茶，这才没那么慌张了。
[24]南直隶：现安徽。
第六十四章 故事
小一对张美人甚有好感。她笑吟吟地对着张美人一福：“张小主，我家娘娘，多次蒙您相助，我们都甚是感激。我家娘娘禁足数月，现在好不容易复了位份，解了禁足。还请张小主，日后常常来我们咸阳宫走动走动，多多提点提点我家娘娘！”
我深以为是，在一旁点头如捣蒜。
张美人笑着对小一点点头，突然站起身来，郑重对我一福道：“娘娘，张樱愿效犬马之劳……”
我连忙将张美人扶起来，连声道：“张美人言重了……这宫中也太复杂了……忒烧脑子……是我不能没有你啊……”
张美人笑了笑，又优雅落坐。
落坐之后，张美人却叹了口气。
我已经将张美人，当成了好兄弟……啊……好姐妹，自然不能让张美人受委屈。于是我立即问道：“张美人可是有什么顾虑？”
张美人果然，露出一丝愁容：“娘娘，您要想在宫中站稳脚跟，决不能单打独斗。培植自己的势力团体，才是必行之道。”
“势力团体？”我有些迷惑。
“比如皇后娘娘，她在后宫之中，有贤妃，吕昭仪，崔美人等一大批追随者。这些人为皇后鞍前马后，披荆开路，铲除异己。她们在后宫之中，盘根错节，势力无人可以匹敌。这就保证了皇后多年来，后位稳固，屹立不倒。”
“哦……”我大彻大悟：“就是拉帮结派呗。好麻烦哦……而且，我也没有想着，要与皇后匹敌啊？”
张美人强忍着想鄙视我的冲动，继续规劝道：“娘娘，后宫争斗，血腥残忍，不进则退。即使您想独善其身，与人为善，也会被别人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您想自保，只有主动出击。”
“唉……”我很惆怅：“打打杀杀我没问题。但和女人玩心眼，我不会……”
站在一旁的小一干着急。她打断了我：“娘娘，您忘了皇后娘娘是怎样陷害您的？如果不是皇上对您情深，怕是我们咸阳宫已经遭了灭顶之灾。”
我想了想，确实有些后怕。
只听张美人继续道：“如今，真心诚意襄助娘娘的，只有我一人。而张樱，势单力薄，自顾不暇……”
我听出了张美人的为难之辞，有点着急：“张美人，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且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出头！”
张美人眉头皱了皱：“张樱为了助娘娘脱困，多次顶撞皇后，皇后已经对张樱怀恨在心。现在她将我和娘娘视为眼中钉，必定处处针对我们。娘娘有皇上深情，硕太妃的青眼，皇后自然不敢轻易撼动娘娘。但是，皇后已经开始对张樱下手，一是为了震慑娘娘，二来也是逐渐削弱娘娘实力。”
我一听，气得蹦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奶奶的！居然敢欺负老子……啊……本宫的人！活腻歪的是吧！看我不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众人被我吓了一大跳，七手八脚才把我拉回来。
张樱仿佛已经习惯了我的咋咋呼呼，温言劝道：“娘娘，现在您万万不能自乱阵脚。皇后正是等着您自动露出破绽呢。”
我上气不接下气，别扭地道：“有仇不报不是我祁明玉的风格！此事先记下。否则会憋死老子！”
小二也过来安抚：“娘娘，您放心，小二帮您记着！”
我拉住张美人的手，问道：“你且说一下皇后怎么欺负你的？”
张美人似乎对刚才的鸡飞狗跳有些后怕。她犹豫了片刻，才缓声道：“张樱入宫三年，一直不愠不火。其中缘由，一个是因为张樱模样和性子都颇为寡淡。二则是因为张樱曾经拒绝过皇后的拉拢。”
我这才重新爬到软榻上，摆出安心听故事的神情。
第六十五章 然后
张樱也优雅落坐，声音如同山峰上的缓云：“我刚入宫时，与一同入宫的才人齐佳氏，一同住在景阳宫里。齐佳氏是女真贵族之女，性子又天真烂漫，一入宫便颇得皇上眷顾，风头无两。但齐佳氏的家族背景和样貌人品，让皇后感觉到了威胁。于是在一个深夜，我被单独召到了坤宁宫。”
我听得津津有味，评论道：“皇后肯定不安好心。”
张美人点点头：“我一到了坤宁宫，皇后便喝退了旁人，只留下一个黄姑姑。”
“哦。”我忍不住插嘴：“蒜容排骨。”
“蒜容排骨？”张美人莫名其妙。
我讪笑道：“没事，没事……你且继续讲……”
张美人便又开了口：“那晚皇后跟我聊的话题，全是齐佳氏。齐佳氏的性格才貌，心性爱好，连隐疾都被皇后问了一便。之后，皇后便有意无意向我透露，齐佳氏很快会被封为佳嫔。而封为佳嫔的后果便是，齐佳氏在景阳宫便成了主位，会全面压制于我。”
我又忍不住插嘴：“挑拨离间。”
张美人点点头：“不但挑拨离间，还借刀杀人。”
“杀人？”我倒吸一口冷气。
张美人的眉眼，变得阴沉：“不错。我临走之时，黄姑姑递给我一个纸包。”
一旁的小一尖叫起来：“鹤顶红！”
我也有点惊异：“这不是江湖手段吗？怎么宫中会有此物？”
小一撇了撇嘴：“这个黄姑姑，可是个用毒的高手。她最擅长的，就是这鹤顶红。宫里多少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便和这鹤顶红脱不了干系……”
我有些担心：“完了……我折断过蒜蓉排骨的手。她如果记恨我，给我下毒可怎生是好？”
小一安慰道：“娘娘无须担心。这鹤顶红要通过饮食才能起效。只要娘娘不乱吃可疑之物，黄姑姑就无计可施。”
我苦着脸：“不乱吃东西啊？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小一终于想起来，又被我们打断的张美人。小一歉意道：“张美人，后来呢？”
张美人皱了皱眉头，仿佛往事不堪回首：“我拿着那包毒药，回到景阳宫，却纠结得无法安眠。皇后想借我之手除掉齐佳氏，也是想用这包毒药来考验我的忠心。如果我下毒，应该很快会成为皇后的心腹，扶摇直上。但如此一来，怕是我这一生，都将无法再安眠。如果我不下毒，就是公然与皇后叫板。怕是以后再无出头之日。纠结数日之后，我还是决定，守住本心。”
我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
殊不知，我这人，除了喜欢看话本子，就是喜欢听说书。
听到精彩之处，我都忍不住喝彩叫好的。
我有点尴尬，对着张美人道：“你继续……然后呢……”
张美人笑了笑：“皇后等了数日，也没有听到景阳宫出事的消息，便知道我已不能为她所用，于是再无召见。不但皇后不见我，竟然连皇上，也不再见我。我如同，被打入冷宫一般，无人问津……”
小一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道：“定是皇后娘娘做的手脚。敬事房想让某个嫔妃的绿头牌不被皇上看见，实在太多方法了。”
我大奇，赶紧问道：“是吗，是吗？快说说，都有什么方法？我也去试一试……”
见我们这一对主仆，都是喜欢跑题的，张美人无可奈何地低咳了一声。
我有些不好意思，立马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然后呢……”
第六十六章 秋雁
张美人幽幽道：“齐佳氏，果然如皇后所言，很快被封为佳嫔，居景阳宫主位。并且，齐佳氏很快，便怀有龙种，更加荣宠无边。但皇后见我无所作为，便按耐不住。一次围猎之后，皇上给景阳宫送来一只秋雁。秋雁肥美，我们景阳宫若干人，将秋雁做成煎炸炖煮，数道美食，分食一空。”
我低低瘪了一下嘴：“我就知道，打个猎就到处炫耀……”
张美人没有听到我的低语，继续道：“那日我刚好身体不适，没有食用。岂知到了夜里，景阳宫数人上吐下泻，很快就奄奄一息。宫中御医连夜抢救，却也回天乏术。最后景阳宫三个宫女，一个太监因此而亡，而齐佳氏，又惊又吓，两日后便滑了胎。”
我皱着眉头：“御医咋说？”
张美人轻哼了一声：“太医的说辞是，秋雁在被猎杀前可能错食了乡下药耗子的毒药。但是，乡下人药耗子，怎会用鹤顶红呢？”
“鹤顶红？”我惊叫起来：“难道是蒜蓉排骨？”
张美人大概也猜到蒜蓉排骨是指黄姑姑。她沉吟道：“几个御医对此秘而不宣，但我是看过那几个死去的宫女的。全身抽搐，面色乌青，不是鹤顶红是什么？但皇后出面厚葬了几人，又安抚了景阳宫。而皇上以为是自己所猎秋雁有毒，心中不安，也不愿再让人提起此事。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倒是佳嫔齐佳氏，每日疯癫呓语，总说有人想害她。甚至皇上来探望齐佳氏时，齐佳氏也不依不饶，撒泼打混，要皇上彻查害她之人。皇上大怒，将佳嫔降为才人，从此之后，也再不踏进景阳宫半步。经此一事，宫中皇后独大，沉寂多年……”
我听得兴致勃勃：“然后呢？”
张美人叹了口气：“之后我也搬离景阳宫，搬去了王锦嫔的永和宫。王锦嫔是个颇有心机手段之人，自然也不会真心待我。她和她那个女儿骄横跋扈，我这几年过得唯唯诺诺，甚是难受，但也算是勉强安稳。没想到，多年以后，我竟又一次，见识了这种毒药。”
我一个激灵：“蒜蓉排骨又动手了？”
张美人的眉眼，有些哀伤：“就在昨日，我的小丫鬟晴雪，吃了御膳房送来的雪燕粥之后，便上吐下泻。其中症状，和几年前一模一样……幸亏我认识太医院的盛寅盛太医，将他请来医治晴雪。不然晴雪一定死得不明不白。”
我大惊，一把抓住张美人，仔细瞧来瞧去：“张美人，你……你没事吧……”
张美人见我关心她，有些感动，微笑道：“娘娘，我没事。张樱自幼福大命大，多次死里逃生。这一次，我嫌那碗雪燕粥有些腥气，才没有食用。哪知让晴雪那丫头，不明不白地替我挡了灾……晴雪虽然现已无大碍，但我心中明白，皇后和黄姑姑，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我眉头微皱：“你是说她们会再次下毒？”
“不错。”张美人脸上，露出苍凉之色：“皇后对我动了杀心，所以，张樱今日才冒昧来寻娘娘，希望娘娘庇护张樱！”
我一拍胸脯，豪迈道：“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从此我们风里风里来，雨里雨里去！我祁明玉对兄弟……啊……姐妹，一向忠肝义胆！我一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第六十七章 乾清宫
张美人眼圈一红，就要拜倒：“多谢娘娘相救！张樱此生一定铭记娘娘恩情！”
我一把拉住张美人，安慰道：“小事，小事一桩……你尽管说，我要怎样才能庇护你？”
张美人泪光闪动：“张樱希望搬到娘娘的咸阳宫，与娘娘为伴。我在咸阳宫中，皇后鞭长莫及，便不敢明目张胆加害于我。”
我一拍大腿：“此计甚好！你我住在一处，你安全了，我也热闹了！哈哈……甚好！甚好……”
张美人大喜，又要拜倒。
我有些不耐烦。这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就是礼数太多，忒烦……我再一次将张美人扶起来，美滋滋地道：“你且放心！你这就去拾叨拾叨，立马搬过来。我让小一小二把西偏殿给你收拾出来。今晚我们就大吃一顿，庆贺你入伙……啊……搬家！”
小一忍不住提醒我：“娘娘，妃嫔的居所，一般是皇后娘娘指定安排的，不能随意选择更改……”
对于小一泼的这一碗冷水，我是极不满意的。我撅着嘴，气呼呼地：“搬个家也要皇后同意啊？她也管得太宽了吧！”
张美人沉吟道：“皇后不允许妃嫔自行选择居所，就是怕妃嫔结党营私，势力壮大。如果娘娘去找皇后，一定是自讨没趣。不如娘娘去皇上那里请个示下？”
我又如醍醐灌顶：“对呀！还是张美人头脑灵光！我这就去找狗……啊……皇上陛下！”
说罢，我噌地一声跳下软榻，拔腿就往门外走去。
小一和小甲子，立即慌慌张张地跟上来。
留下张美人，对我雷厉风行的节奏，有点发懵，呆立在原地。
进宫那么久，讲真，我还没有亲自，去找过皇帝。
我甚至连皇帝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还以为，这个狗皇帝，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那啥，整日里不是在这个妃子的宫里蹭一蹭，就是在那个美人那里借宿一宿。
总之就是个举世无双的大渣男。
没想到啊，这个狗皇帝，竟然自己是有住处的。
他的住处还挺大。
乾清宫。
我走得脚都酸了，才到了乾清宫门口。
我仰着脖子，从乾清宫的大门，往里面张望。
这个狗皇帝，自己居然住那么大个地方。
宽九间，深五间，高也有几十米。
真是浪费。
炫富嘛？
我又一次开始鄙视这些达官贵人，皇族贵胄。
我还没鄙视完，却遭到了门口侍卫的鄙视。
“庄妃？”一个身着夸张铠甲的军士皱着眉，摇摇头：“没听过……”
小一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大胆奴才！竟敢忤逆庄妃娘娘！你是不想要脑袋了吧？”
旁边一个军士，同样流露出迷茫：“娘娘，见谅！我们在乾清宫值守多年，从未见过娘娘。也……没听说过……娘娘……”
我倒是不生气，安慰道：“我不曾来走动，所以脸生。不打紧，不打紧……”
一脸迷茫的军士更迷茫了：“这……娘娘……敢问您是何时……封的妃？”
我一本正经：“昨天呀。”
军士互看了一眼，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小一怒道：“还不快请我家娘娘进去？”
军士更加纠结了：“娘娘……皇帝陛下不太喜欢……后宫娘娘随便进出乾清宫……后宫的主子娘娘们，除了几位常来乾清宫的娘娘之外，一般只有皇帝陛下传召，才能进乾清宫。小人们，不敢擅自让娘娘进去啊……”
说完，几个军士，像山峰一般，堵在巍峨的门口，仿佛怕我溜进去一般。
切……
就凭这几个人，可以拦住我祁明玉？
我轻轻一跳，不要说乾清宫大门，千山万水，都挡不住我！
哼！
第六十八章 黄花菜
我气呼呼地，抱着手，瞪着几个山峰。
几个山峰，干脆当我是空气，开始或者眼光游离，或者眺望远方。
小甲子也气得鼻子要歪了。他跳着脚，冲着大门内一个正在闲逛的小太监挥手：“贵子！贵子！”
这个唤作小贵子的公公，名字虽落俗套，人却长得很出众。
他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以前他经常跟在琥珀核桃，也就是吴公公身后，低眉顺眼的，偶尔奉献几句：“嗯，啊，是……”
这小贵子公公，立马又让我联想到清瘦的黄花菜。
这黄花菜，仿佛与小甲子很熟络。他见小甲子招呼他，立即撒开蹄子跑过来。
一边跑，黄花菜还一边高兴地呼喊：“你小子终于想起我来啦？你小子终于来看我啦……”
等黄花菜跑近了，终于看清我。他愣了愣，吧唧跪了下去：“庄妃娘娘，您……您也来啦？”
小甲子对黄花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贵子，快去通传皇上，就说庄妃娘娘来了。”
黄花菜听话地应了一声，胡乱向我行了个礼，又转身跑了。
门口的几座山峰，听黄花菜唤我庄妃，神情有些不自在，但依旧杵在门口，如同被点了穴一般，集体眺望远方。
结果，等了许久，这黄花菜，竟然一去不回。
几座山峰的表情，终于又自然了些。
想必我即使是个妃子，也是个忒不得宠的。皇帝大概都不想搭理的那种。
我站得脚都酸了，来回换了好几个姿势。
我抖着腿，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冲着小甲子抱怨：“这黄花菜……呃……小贵子公公，是个什么人啊？怎么如此不靠谱？他不会是在乾清宫里迷路了吧？我看这乾清宫如此大，皇帝也不嫌累？”
我还没抱怨完，只听厚重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朕走这一趟，是挺累的……”
我一惊，转身去看。
竟是狗皇帝，出现在大门口。
他的身后，跟着黄花菜，正冲着我们挤眼睛。
几座山峰，吧唧一声跪倒在地，声如洪钟：“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一和小甲子也齐刷刷地跪倒：“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怕自己太突出，便胡乱一福：“万万岁……”
皇帝伸手将我一扶，温言道：“庄妃，你竟然亲自来看朕。朕是极欢喜的。小贵子来通传，朕……朕就亲自来迎你了……”
小一是个审时度势，趁热打铁的人。她在我身后，解释道：“回禀皇帝陛下，我家娘娘本该去觐见皇帝陛下，不该劳动皇帝陛下亲自相迎。只不过门口几位守卫大哥，不认得我家娘娘，只能让我家娘娘在门口等候。”
皇帝心领神会，对着几座山峰森然道：“这位是朕的庄妃，你们可认清了？以后再有冒犯庄妃者，斩！”
这声“斩”，在冷风瑟瑟的早冬里，显得冷飕飕的。几座山峰，纷纷打起冷战来。
说完，皇帝笑吟吟地拉住我，换脸比翻书还快。
我一个鲤鱼摆尾，甩掉皇帝的手，只是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也不恼，还是喜滋滋地，四平八稳地在前面引路。
第六十九章 金砖
乾清宫果然大。
七拐八拐了许久，我们才到了皇帝的书房。
皇帝的书房，唤作博耕堂。一块金丝楠木的厚重书匾，高高悬挂在房门上。书匾上的字，虽龙飞凤舞，却有点浮夸。
我仰着头，盯着书匾看了一阵，评论道：“笔画虚浮，结构松散。写字之人是个故作深沉，附庸风雅的。”
皇帝走到博耕堂正厅的一张书案前坐定，幽幽地望着我：“是朕的手笔……”
我一囧，讪笑道：“龙飞凤舞，果然豪情万丈！”
皇帝轻笑道：“庄妃也学会言不由衷，阿谀奉承了？”
我的脸一黑：“写的什么玩意儿？”
皇帝：“……”
皇帝的书房，是个好地方。
我喜欢。
他的博耕堂，共有三间。地面上铺着打磨得蹭亮的御窑金砖，带着青色的纹路，甚是好看。房里四散着高高低低的降香黄檀雕花小柜子，或者摆着花瓶，或者放些盆景，或者堆些书，显得还算典雅。皇帝的大书案上，摆着一套大得夸张的沉香木笔挂，仿佛想要故意显摆，此间主人，是个会写字的。
我大喇喇地走进去，再大喇喇地往书案一侧的降香黄檀对椅上一坐，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
皇帝的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
黄花菜和书房内的几个宫女，便伶俐地躬身退下了。
皇帝叹了口气：“庄妃，看你坐没个坐相，下人们看到多不好？”
我懒懒地：“小朱，你不是把下人们都喝退了嘛？”
皇帝的脸白了白，无可奈何。
我用脚，磨蹭着有着美丽纹路的地面，好生羡慕。
皇帝笑道：“朕的御书房里，有这么多宝贝，庄妃你却独独对朕的地板感兴趣？”
我难以抑制，用手去摸一摸的冲动。于是我伸出手去，将皇帝的地板抹了一把，却失望道：“我喜欢收集各种石头。但是小朱，你这地板，是假的……”
皇帝忍着笑：“哪里是假的？”
我评论道：“人造的，不是真石头。”
皇帝解释道：“这可是陆慕余窑的金砖，一两黄金一两砖呢。”
我咂咂嘴：“一两黄金啊？那……你送我一块吧……”
皇帝一愣：“怎么送？”
我笑得阴森森地：“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抠一块就行……你的轿撵，你的御花园里，我都抠了好多了……”
说罢，我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皇帝的脸更白了。他连忙劝道：“你若是喜欢，我明儿就让宫人送一大块到你咸阳宫就是。庄妃，你，还是不要抠朕的地板……”
我有些遗憾，只能作罢。
正巧，此时一个容貌艳丽的宫女，进来奉茶。
我又盯着精巧的黄釉暗花龙纹茶碗，暗戳戳地道：“这个茶碗也好看……”
皇帝叹了口气：“明天也送一套。”
我高兴地站起身，踱步到皇帝的书案前一趴，表扬道：“小朱，你真是个热情好客的人！”
皇帝听了我的表扬，感觉很鼓舞：“庄妃，你还看中了朕的什么，尽管开口！”
我阴森森地一笑：“那……你送我个人吧……”
皇帝一愣：“谁啊？”
我笑容可掬：“张美人！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想让她搬到咸阳宫来住，与我作伴。”
皇帝一脸茫然：“张美人？是谁啊？”
我的天！
皇帝居然连张美人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果然是绝世大渣男！
妻妾多到想不起来。
第七十章 石蜜
我脸一黑，气呼呼地：“就是张樱，住在王锦嫔的永和宫里的，三年来都没有被你召见过的那个……”
皇帝看我生气，便笑道：“朕甚少流连后宫，不记得一二嫔妃也是常有的事情。”
我托着下巴：“小朱，什么时候，你将我也忘了，就好了！”
皇帝睁大眼睛，嘴角一勾：“朕永生不忘！”
我不满地撅着嘴：“该忘的不忘，不该忘的又忘了……”
说罢，我意兴阑珊地走回降香黄檀对椅，如烂泥一般瘫坐进去。
皇帝见我兴致不高，便从他的巨大书案站了起来，跟着我走到另一张降香黄檀椅子前，坐了下来。
他学着我的模样，托着腮：“明玉，朕上午陪你吃完早膳，便觉得神清气爽，连今日早朝都颇为愉悦。你现在又来看朕，朕，是极高兴的……”
我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来看你的。”
皇帝的脸白了白：“明玉，朕只要看到你，便是高兴的……”
我有点不耐烦：“我不高兴……”
皇帝也不气馁：“明玉，那……你要怎样才高兴呢？”
我眯着眼睛：“放了我。”
皇帝平静如水：“不行。”
我：“……”
皇帝又道：“其他都可以。”
我想了想：“放了我哥。”
皇帝一脸人畜无害：“不行。”
我：“你！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皇帝表情纯真：“除了放了与你有关的一众人等，其他都可以。”
我：“那就让张美人搬到咸阳宫！”
皇帝：“好的！”
我反而有点惊讶了：“真的？”
皇帝信誓旦旦：“真的！”
我对狗皇帝的人品，是极不信任的：“就这么简单？”
皇帝笑得很灿烂：“就这么简单！”
我满意地站起来，一个抱拳：“告辞！”
说完，我转身就走。
皇帝着急地站起来，一脸不悦：“明玉，你……你就这样走了？”
我连头也不回：“不然呢？”
皇帝不满地嚷嚷：“你好歹也与朕叙叙话，喝完朕的蒙顶石花再走……”
我边走便嘟囔：“没兴趣。”
皇帝不死心：“蒙顶石花里可是加了顶级的石蜜，真是可惜了了……”
我转了个圈，又悠然地回到降香黄檀桌前。我抬头望着皇帝：“石蜜？”
皇帝忍着笑：“甘甜无比……”
我端起黄釉暗花龙纹茶碗，尝了一口，然后又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皇帝的目光如水：“好喝吗？”
我抹了抹嘴：“好喝！明儿石蜜也一起送到咸阳宫呗？”
皇帝伸出手，想摸摸我的头：“没问题……”
我脸一沉，像打蚊子一般将狗皇帝的手打落，转身翩然而去。
狗皇帝的声音，飘荡在我的身后：“明玉，朕今夜去你宫里用晚膳啊……”
第七十一章 胖子
从皇帝的乾清宫，走回到咸阳宫，走得我脚都痛了。
要不是因为带着小一和小甲子，我觉得应该可以用轻功。
不过小甲子曾经嘱咐我不能在皇宫里使用轻功。
他说会被大内侍卫们，误认为刺客。
其实也不算误认。
我本来就差不多是个刺客。
我踩着宝蓝色的苏绣圆底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我愤怒地将脚一跺：“奶奶的！是哪一个龟儿子弄出这种鞋？老子走到天黑也走不回去了……”
小一捂着嘴：“娘娘，穿上这种圆底鞋，身段妖娆，格外好看呢。”
“妖娆？”我很不满：“扭来扭去，倒像个妖精！”
说罢，我向着小甲子道：“你赶紧去给张美人传个信儿，就说皇帝已经允了。”
小甲子应了一声，麻溜地跑远了。
我四下里瞅了瞅，确定无人，便一溜小跑，到了一处阴凉的墙根下。
到了墙根下，我便贼霍霍地将圆底鞋脱下来，光着脚，往墙根处一蹲。
哇哦。
终于舒服了。
我将酸痛的双脚揉了揉，抱怨道：“刀山火海老子都不怕，偏偏一双破鞋将老子搞残废了……”
我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阴森森的女音响起来：“妃嫔赤脚咆哮，行为失仪，成何体统？”
赤脚咆哮？
哇哦。
好有画面感……
我觉得有些好笑，便抬起头来，打算看看是谁，语言这么犀利。
竟是个身材肥硕的女子。
本来宫中，环肥燕瘦，美人不一而足，是很正常的。
但这个美人，肥得有点，特色。
她身形滚圆，却很灵活。她面庞圆润，却不失精致。
她身着深棕蓝花暗纹的香云丝夹棉长裙，发髻用金银丝成结，以粗大蜜蜡珠花做饰，显得，她是个俏皮的，胖子。
这个俏皮的胖子，我前不久才看见过。
就在硕太妃的寿宴上，这个俏皮的胖子，才表演了一出精彩的霓裳羽衣舞。
王锦嫔。
王锦嫔的身边，还有个小胖子，竟是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只有四、五岁大小，穿着大红色底金丝刺绣蜻蜓的长袄，梳着双螺头，各挂着一串大红色珊瑚璎珞。
这个小胖子，长得俊俏可爱，粉粉嫩嫩的，却是一股子沉着冷静的表情。
更奇的是，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猪嫌狗不爱的年纪。要在我，那一定是在房顶上趴着，树梢上挂着，河沟里藏着的。偏偏这个小胖子，动作一板一眼，两大串珊瑚璎珞，都稳稳当当，不带走样的。
这个沉着冷静的小胖子，此时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显得有些愤怒。
小胖子的愤怒，可能是来源于她的母亲，王锦嫔。
王锦嫔，正对着我怒目而视。
王锦嫔身边的一个圆脸的宫女，也对着我怒目而视：“你是哪个宫的妃嫔宫女？见到锦嫔娘娘居然不下跪？宫中尊卑礼仪你不知道吗？”
这……
宫中的乱七八糟的尊卑礼仪，我，还真不知道。
但，不要说这个胖乎乎的王锦嫔，狗皇帝，我也是不跪的。
于是我抬起头，站起身，望着对面这三个清一水儿的胖子道：“王锦嫔，你见到庄妃，不下跪问安，宫中的尊卑礼仪难道你不知道吗？”
第七十二章 常宁
这时王锦嫔才看清，这个赤足咆哮的，就是我，庄妃。
王锦嫔面色一白，有些不情愿地微微一福：“给庄妃娘娘问安！”
我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我已经被那个戴着珊瑚璎珞，气得小脸通红的小胖子吸引了。我俯下身，笑嘻嘻地：“小丫头，你为啥气成这样？”
小胖子更气了。她攥着拳头，撅着嘴，狠狠地用脚跺着地，奶声奶气地尖叫道：“贱人！胆敢唤我常宁公主小丫头！反了你！”
贱人这个称呼，从这个豆芽一般的小孩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有些惊讶。
骄横无礼，果然是不分年龄段的。
这小胖子，是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的，也可想而知。
我的眉头皱了皱：“常宁公主？你可知道，你唤庄妃我为贱人，可是要被打屁股的？”
打屁股，是我的心理阴影，但，大概并不是这个小胖子的忌惮之物。
这个小胖子，气得浑身的小肥肉颤了颤。她两只小短手叉着腰，跳着脚地尖叫着：“敢打本公主的屁股？我让父皇弄死你！”
我直起腰，有点乐了：“你父皇？我弄死他还差不多……”
大概这个小胖子，平日里，被忤逆的机会太少了。今日被她碰到个忤逆她的人，自然气得不能自已。
小胖子，端庄戴了许久的红珊瑚璎珞，都被她跳得乱了些。
她咬着牙，恶狠狠地道：“贱人！今日本公主就亲自教训教训你！”
说罢，小胖子，就像个圆滚滚的地鼠般，滚到我面前。然后抬起她的小短腿，往我的宝蓝色苏绣圆底鞋上，狠狠踩了几脚。
我的宝蓝色苏绣夕颜花圆底鞋啊！就这样被踩得粉身碎骨了。
而王锦嫔，正站在一旁，抱着手，冷眼旁观。
仿佛踩烂我圆底鞋的，并不是她的女儿。仿佛我的圆底鞋，只不过是常宁公主，众多可以挥霍的玩物之一。
等着小胖子恶狠狠地亲自将我教训一番之后，我便亲自，将小胖子，提溜起来。
我一只手提着小胖子的大红色金丝蜻蜓蜀锦小袄，将她悬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我腾出空来，狠狠在小胖子屁股上，打了三巴掌。
小胖子悬在半空中，突然被打了屁股，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瞪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觉出痛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边哭，小胖子还手脚并用，在半空中扑腾起来，拼命挣扎。连那端庄的红色珊瑚璎珞，都吧嗒吧嗒掉到地上，摔得稀碎。
小胖子嘶声裂肺的哭声，仿佛终于把王锦嫔惊醒了。她恍然认出她这个女儿来。
王锦嫔也手脚并用，向我扑过来，开始疯狂地撕扯我。
我用来打小胖子屁股的手，一个鲤鱼甩尾，再后退两三步，登时甩掉了疯狂的王锦嫔。
我将小胖子放回地上。
小胖子也没有了刚才的端庄大气，得意洋洋。她头发散乱，小脸惨白，眼泪鼻涕横飞。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便如同见了鬼一般，哭喊着一个回头，躲回到王锦嫔身后去了。
第七十三章 孩子
王锦嫔见小胖子惊恐，也又急又怒。她双手叉腰，果然和小胖子如出一辙：“庄妃！你怎么能欺负小孩儿呢？”
我一脸无辜：“她也欺负我了呀。”
王锦嫔声泪俱下：“她还是个孩子啊！”
我鼻子一哼：“我在我哥眼里，也是个孩子呢。”
王锦嫔哭得梨花带雨：“庄妃！这么可爱的孩子，你也能下毒手？”
我吸吸鼻子：“只有你自己觉得她可爱而已。”
王锦嫔一愣，登时止住了哭声。她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庄妃，公主千金之躯，即使有什么冒犯之处，也应该由皇上来教训，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出手教训？”
我嘿嘿一笑：“我小时候也顽劣，但从不伤人毁物。但凡我冒犯了别人，我的父亲和周先生，必定亲手抓着我，向别人赔礼道歉。我父亲还告诫乡里，如若我犯事，任何人，都可以给我教训。我和公主确实身份有别，但如今看来，家教也千差万别呢……”
这家教二字，仿佛又刺痛了王锦嫔的玻璃心。她跳将起来，破口大骂：“庄妃！你休要嚣张！你讽刺公主没有家教，就是在讽刺皇上！你今日恶行，我自然会一五一十秉承给皇上。咱们走着瞧！”
这个扬言要去打小报告的王锦嫔，叫嚣了许久，却给我扣上了一顶嚣张的帽子，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王锦嫔威胁完我之后，便将哇哇大哭的公主，规整规整，就要龇着牙甩头拂袖而去。
但我又叫住了这三个胖子：“王锦嫔，今日正好碰到你，我就不费事登门去找你了。张美人在你的永和宫中叨扰许久，期间被你和你的尊贵小公主，也折腾得够呛。今日张美人就搬到我咸阳宫去了。我就代张美人，多谢王锦嫔这些年的照拂了！”
王锦嫔张大嘴，吃惊地盯着我，连撒泼打混都忘记了。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恶狠狠地道：“算你狠！庄妃，我们走着瞧！”
又是这一句。
不知道要让我瞧什么……
王锦嫔不等我揣摩，便提溜起哇哇大哭的小胖子公主，跺脚而去。
小一凑过来，有点担心：“娘娘，这个王锦嫔颇有手段，经常拿常宁公主当挡箭牌来说事儿。皇上又是个娇惯公主的人。所以这常宁公主，在后宫中可谓人见人怕。如今您又得罪了这个小魔王，多树了个敌人呢……”
“小魔王？”我不以为意：“我以前还是个小魔王呢，谁怕谁？”
说完，我将粉身碎骨的宝蓝色圆底鞋提溜起来，假装可惜地叹了口气：“鞋呀，鞋呀，你就这样完犊子了。不知道我是该揍那个小魔王呢，还是该感谢那个小魔王呢？说真，鞋呀，你完犊子了，我怎么莫名地觉着高兴呢？”
说完，我便兴高采烈地，理所当然地，光着两只脚，舒舒服服地往咸阳宫方向去了。
第七十四章 便宜
等回到了咸阳宫，张美人居然已经搬来了。
张美人果然是个不得宠的。在后宫里浸淫了三年，不但位份没有改变，连身边物件，也少得可怜。
她和她的两个宫婢，一个唤作书礼，一个唤作宝画的，一人背着一个包袱，便算是搬家了。
我命人，将西暖阁收拾出来，给张美人作为住处。
西暖阁是个独立的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冬暖夏凉，虽不大，却很是精致。尤其院子里有一树腊梅，早早地便挂上了花苞，透出一股子幽香，甚是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西暖阁，被狗皇帝，觊觎了很久。嘿，我偏偏不让他住。我以前在西暖阁里，堆了很多话本子，才让狗皇帝绝了住在西暖阁的心。
如今，我将话本子，一股脑地移到东院那边去，又将内务府送过来的景德镇青花瓷花瓶，定窑象牙白瓷茶具，龙泉窑青瓷文房四宝，苏州双面绣四君子屏风……泼水一样地送进西暖阁去。
小一有些不满：“娘娘，您将这些个宝贝都送去西院，您不心疼啊？”
我阴恻恻地一笑：“放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况且张美人是我的好姐妹。我的便是她的，我们不分彼此。”
见小一肉酸的样子，我继续安抚道：“张美人是个恬静的性子，平时不争不抢的，所以如今才颇为寒酸。既然如今张美人是我们咸阳宫的一份子，我们就不能薄待了她。我们就是要把张美人，养得白白胖胖的，风风光光的，气死那些锦鸡……”
小一捂嘴轻笑：“娘娘，您说您江湖淡泊，如今也有了争强好胜之心了呢。”
我：“……”
很快入夜。
小一小二她们，果然在正殿大院子里，满满当当，绸缪了两桌酒菜，准备庆祝张美人入伙……啊……搬家。
结果，狗皇帝，又如约而至。
踩着饭点来了。
……
黄花菜公公，首先一溜烟跑到了咸阳宫。
“快……快接驾……”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一小二皱着眉头：“没有听说皇帝陛下要来用晚膳呀……”
我：“我忘了说了……”
小一小二：“……”
于是，大家又开始七手八脚，好一阵忙活，将院子里的两大桌酒菜藏起来，再将晚膳用的湖绿色昆仑玉八仙桌收拾出来，擦得锃亮，摆在大殿里。
为啥摆个锃亮的，空桌子呢？
因为自从狗皇帝有一次来咸阳宫里用晚膳，被我们用我自己种的小白菜和胡萝卜喂养以后，狗皇帝便出现了心理阴影。自那以后，他但凡来咸阳宫里用膳，就会自己带着御厨房的饭菜，一起来。
所以，嘿嘿，我们只用收拾出来一个锃亮的空桌子等着，就可以了。
果然，片刻以后，人声，脚步声，琴瑟声，便轰然而至。
为啥会有琴瑟声呢？
因为狗皇帝觉得，一行人，默默地抬着他的轿撵，闷头走在诺大的皇宫里，太冷清了。最好是边走边有个小曲儿。
于是乎，皇帝的队伍，便成了乡下杂耍的戏班子一般，边走边呼呼啦啦，滋滋哇哇的。
果然，这个呼呼啦啦，滋滋哇哇的队伍，很快就停在了咸阳宫门口。
转眼，琥珀核桃吴公公便出现在咸阳宫的大门处。
他扯着尖利的嗓子吆喝起来：“皇上驾到！接驾！”
他尖锐而卖力的呼喊，让我联想起乡下走街窜巷的货郎：“看一看，瞧一瞧啊！便宜了啊……”
第七十五章 才子
咸阳宫中，今日一大早就被内务府拨过来一大帮宫婢太监，据说大部分是以前在咸阳宫里伺候过的。如今这一大帮人，已经被小一和小甲子编好了号码……啊……名字，一溜地排好，站在大殿院子里，接驾。
而我，和张美人，一前一后，站在大殿里等着。
被琥珀胡桃吆喝了半天的，据说便宜了啊的皇帝，迟迟没有出现。
首先走进来的，是一溜儿的小宫女太监，个个手里捧着东西。
我仔细一看，乐了。
原来是我的一大罐石蜜，两大盒黄釉暗花龙纹茶具，五大块陆慕御窑金砖，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
不错不错。
狗皇帝还是个诚信的人。
这一溜儿送礼队伍走完之后，据说便宜了啊的皇帝，终于隆重登场了。
他头戴金龙乌纱冠，一身暗蓝色底十二章纹上衣，赤黄底十二章纹下裳，再罩一层暗金色纱罗。
皇帝身材高大，眉眼刚硬，甚至有点凶相。但此时，面带凶相的皇帝，正笑脸吟吟。
他轻飘飘地走进来，似乎想给人以风度翩翩的感觉。
可惜，如果他再拿个扇子，吟首打油诗之类的，大概勉强能让人产生些许才子之感。他如今以雷霆之躯，却故作优雅之势，真真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打了个冷战，注意力很快被轰隆隆的请安声打断了。
只见院子里站得笔直的小一小二小三……小甲子小乙子小丙子……齐刷刷地跪倒，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身后的张美人，也盈盈拜倒：“皇上万福！”
我无法，只能不情不愿地屈了屈膝：“万福……”
皇帝踮着脚尖，假装踏着云而来，飘飘荡荡地走到我面前，将我一扶：“爱妃请起。”
我瞪了他一眼，你丫找死是吧？
皇帝似乎觉得自己今日，形象气质颇佳，有点洋洋得意。他走到湖绿色的昆仑玉八仙桌前坐定，眯着眼睛望着我，指了指他身边的一张昆仑玉石凳，幽然道：“爱妃，快过来坐……”
我脸色一冷，噌噌噌走过去，坐在离皇帝最远的一张凳子上，瞪着眼睛望着他。
皇帝有点失望，只能托着腮，对着我眨眨眼睛：“爱妃，你觉得朕今夜如何？”
我一脸茫然：“不如何。”
皇帝更失望了。他循循善诱起来：“前几日从哈密卫进贡了不少奇物，其中有一瓶降真香，浓郁芬芳，沁人心脾。朕今日便用上了，你觉得如何？”
我还是一脸冷漠：“没闻见。”
皇帝愈挫愈勇：“还有吉贝[25]来的上等番纱，朕命人做成金丝纱罗，流光溢彩。爱妃有没有觉得今日朕气度非凡？”
说完，皇帝指着自己身上的暗金色纱罗，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打了个哈欠：“就那样吧。”
皇帝不死心：“还有苏禄王送来的大珍珠，朕命人磨粉敷面，你看，朕今日是不是白了许多？”
我懒洋洋地瞅了皇帝一眼：“没看出来。”
皇帝有些气馁，语气一低：“朕也将珍珠粉装了一大盒，给庄妃送来了。庄妃若是喜欢，以后朕再命人磨一些……”
我已经懒得搭理神叨叨的皇帝了。我回头向着大殿门口张望，不满道：“菜呢？饭呢？饿死老……啊……本宫了！”
皇帝立即展颜一笑：“今日有荷叶焗南洋大鲍鱼，庄妃，你有口福了……”
我这才提起兴致，拊掌而笑：“皇上，今晚你这句话，说得最有道理了！”
正说着，一溜儿宫人便鱼贯而入，大盘小盘泼水一般，将昆仑玉桌，摆得满满当当。
[25]吉贝：古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