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今生
清康熙十三年,江南,浙江,绍兴府,余姚县,郑家庄。
黄昏时分,阴雨霏霏,村南的一间茅舍,东侧厢房,屋内光线晦暗不明。
“咯吱!”
床上的身子轻轻转动,床板轻轻发出声音,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顶棚上似有有老鼠跑马,耳边似乎有水声传来,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国强,三十七岁,西部边防的一个军人,一次执行任务时,风雪交加,本以为是为国捐躯,一睁开眼睛,却莫名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从苦寒之地的北地,来到山清水秀的江南,仿佛故地重游。从飘逸的三七分,到脑后有个小辫子,从宽敞明亮的营房,来到家徒四壁的土墙茅屋,人生起落的幅度太大,一时之间,朱国强还真有些适应不了。
不过,朱国强很快就适应了,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灰心超过三分钟。
天生乐观,性格就是如此,韧劲比打不死的小强还“猪坚强”。
他已经醒来了半天,早看清楚了房间里的情况,也大概明白了他的处境。
他附身的这个年轻人姓王,今年才17岁,家中独子,似乎是在从学堂回家的路上,官府和乱匪当街火拼,官兵火铳齐发,几个乱匪被就地正法,路人被打死打伤无数,他也被吓的晕死了过去。
朱国强心里,像吃饭时发现汤里浮着小强一样,一阵膈应。
这是什么鬼世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双方在大街之上火力全开,城门失火,殃及了这么多的无辜?
邻居们和师友们叹息他的遭遇,嘴里大骂官府和乱匪,他却始终没有弄明白,这是大清朝的什么年代?
乱匪丛生,光天化日喋血街头,这不会是黎明前的黑暗,3000年未有之变局吧?
如果是那样,他可以去上海滩,做一回许文.强丁力们的梦,和冯程程、方艳芸们谈一场优质恋爱,顺道大杀四方。
或许是明末清初,他可以和李定国、张煌言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称兄道弟、九死一生,也不枉自己到世上走了一遭。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风度翩翩、学富五车,尽管天意弄人、怀才不遇,但他对生活又充满热情,即便在现实中经常碰的头破血流,也依然是很难灰心,往往短暂的消沉之后,就会东山再起,继续横冲直撞。
饮冰十年,难凉热血,这是好听的。
榆木脑袋、油盐不进,脑子缺根弦,这或许才是自己真正的评价。
也难怪他的战友们叫他“猪坚强”,父母相继离世,亲友人情淡薄,女友一个个说拜拜,好容易结了婚,还被对方离婚,他依然是笑对人生。
心够大,他是够坚强的!
可是现在,他的心不够大了,因为他有了父母。
这一世的父母!
半天的时间,他的“父母”哭哭啼啼来看了他好几回,他的“阿母”甚至呆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喃喃自语,他只能假装昏迷,直到天黑。
早知道这么久,他就不装了!渴的很,也饿得慌!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人,他得好好盘算一下。
还有,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他都得细细思量。
让他窃喜的是,肚子上的赘肉没了,皮肤光滑紧致,标准的“小鲜肉”一个。
17岁那年的雨季,爷的青春,回来了!
谁能回到过去,回到少年时,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唯一遗憾的,就是头顶那个小辫子。他那一头乌黑的、时不时甩一下、耍酷的三七分,暂时是不要想了。
作为军史爱好者,他知道,留发不留头,可不是说说,是要掉脑袋滴。
“咯吱”一声,这次不是床响,却是门被轻轻推开,王浩东赶紧闭上了眼睛,身子一动不动。
那个小辫子压在后脑下,还得昂起脖子,很是膈应人。他本来想侧过脸去,但他是个臭美的性格,不想对方看到自己丑陋的金钱鼠尾,只能平躺下来。
桌上的灯被点起,“阿母”和另外一个女子进来,随即“阿母”低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退了出去,女子一个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和垚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女子哭哭啼啼,声音稚嫩,朱国强判断,女子年纪不大。
女子抓着朱国强的手,眼泪珠子不断。她的手柔腻光滑,让朱国强怦然心动。
前世他三十多岁,结婚短暂又离婚,和后来的女朋友聚少离多,却不因为种种原因,再没有结婚。
曾经沧海难为水,时过境迁,没有了感觉。不过,女朋友的手,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手感。
朱国强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女朋友,她现在应该在瞻仰自己的“遗体”吧。
他都忘了,女友还没和自己领证,没有身份干这事。天知道,自己的遗体还能不能找到?
“大哥他们几个,趁天黑要去城里抢阿爹的人头。本来想问一下你的主意,你也成……”
朱国强胡思乱想的同时,女子却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浙江各地的语言各不相同,即便同样是浙江人,也不一定能听懂各地的话。女子说的是杭州话,幸好朱国强在金陵上的大学,当地当过兵,否则他还真听不懂。
“这些热粥和酥油饼留给你吃。我也要随大哥一起去县城,要是我回不来……”
女子顿了顿,低声说了一句。
“但愿你将来还能记得我们!”
女子擦了眼泪,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床上的朱国强,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饿了大半天,身体很诚实,连肚子都不愿意装了。
人命关天,尤其是这女子,和他关系应该不错,他总不能看着女子白白丢了性命。
保家卫国,救死扶伤,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华夏军人!
“我这是在哪里?你怎么在这?”
王和垚睁开了眼睛,东张西望,“吃惊”地打量着周围。
“和垚哥,你醒了!”
看到坐起身来、一脸惊惶的朱国强,女子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惊喜地叫了起来。
朱国强暗自佩服自己的演技。早知道这样,他可以试着去靠这才艺征服世界。
“和垚哥……”
“嘘!”
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朱国强食指放在嘴唇上,低声阻止。
他可不想惹来“父母”,能晚点就晚点。
坐起身来,似乎没有觉得什么疼痛,应该没有外伤,看来,只是惊吓—一个恶作剧式的玩笑。
上帝,不,玉皇大帝,未免太仁慈了些。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时。谁能回到少年时代,谁才是自己世界的主宰。
“和垚哥,你醒了!”
女子惊讶之余,破涕而笑。
这时候朱国强才看得清楚,什么女子,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小女孩而已。
黑发红颜,青色短衫,大口裤,腰束结巾,窄袖紧衣,黑布鞋,细眉细眼,皮肤白皙,亭亭玉立,满脸的稚气,果然是典型的江南……少女。
中国古代,女人穿不穿裤子是件极为重大之事,道德家们甚至把女人跟裤子的关系与国家的长治久安扯上瓜葛,认为女人穿上裤子,两条腿分立,是极其不成体统之事。正是这种观点,让女人在千年里都只穿裙子。
这女孩穿着紧身裤衣,显然不是一般忙于油盐酱醋的家庭女子。
要不然,手掌也不会如此细滑。不信的话,可以去干几年农活试试。
当然,出去要“风黑月高杀人夜”,穿着长裙,浓妆淡抹,如花似玉,似乎只有那些“神剧”上才会出现。
他忽然想起,好像有个电视剧,女主被绑架,妆容精致,衣衫整洁,土匪用来堵嘴的竟然是手帕,而且只有一毫米的厚度。
“妹子,你刚说什么?你和你大哥要出去……”
朱国强说着,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和垚哥,你先吃些东西。”
女孩喜笑颜开,她赶紧舀了一碗热粥,轻轻搅拌,手腕雪白,手指修长,动作优雅。
粥还冒着热气,粗陶罐放在旁边,显然还有不少。
朱国强的心里,莫名地一热。
他不记得,这女孩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对他来说,世间都是陌生人,没有熟人。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没有人这样贴心地关心过自己,他也已经习惯了冰冷和孤独。
“和垚哥,你可是吓死我们了!”
女孩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嘴里一直没停。
“我们忙着去衙门办事,顾不上你。”
女孩把碗放到了桌子上,转过头来,上前扶起了心神不定的朱国强,让他靠好。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伙不知道多难过啊!”
她把碗拿了过来,坐到床边,开始给朱国强喂了起来。
朱国强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若是放在20年前,或者10年前,朱国强可能早已经跳起来逃离。但是近40年的人生经历,他已是心如止水,处变不惊。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享受着嗟来之食。
美丽的少女亲自喂他,还有比这更舒服、更惬意的服务吗?
反正是装,就再装一会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朱国强的心里,不由得又鄙视了自己一把。
第2章 归来是少年
一碗热粥下肚,朱国强身子热了起来,身上的气力也在一分一分地恢复。他试着挪动了一下手臂,已经可以奏效。
“和垚哥,你再吃点!”
女孩满脸笑容,拿起桌上的酥油饼,递给了朱国强,又拿起桌上的瓷壶,给他倒了一碗热水。
“和垚哥,我阿爹的身子虽然拉了回来,但是……头还在城墙上挂着。我大哥叫了家纯哥、国豪哥、行中哥在村西口的城隍庙碰头,商量着今夜动手,抢回我阿爹的人头!”
女孩低声细语,朱国强一边吃喝,一边点头。
“妹子,我受了惊吓,脑子有些糊涂,好多事都忘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国强抬起头来,看着楚楚动人的女孩,心旷神怡。
和美女说话,空气也要新鲜许多。
“比如说你,我只是觉得熟悉,但是又叫不上你的名字。”
“和垚哥,你没事吧?”
女孩惊讶地问了起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当然没事,你接着说!”
在得到朱国强确切的回答之后,女孩这才说了下去。
女孩花了半天说完,朱国强这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朱国强附身的年轻人叫王和垚,平民子弟,还不到十七岁。
女孩名叫郑宁,她的哥哥郑思明,以及同村的几个少年孙家纯、赵国豪、李行中,包括王和垚,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郑思明和郑宁,两兄妹的父亲今天进城,恰好碰到官府追查乱匪,刀枪无眼,郑父不幸成了枪下游魂,就连脑袋也被割掉,挂到了城墙上。
“那你怎么不找官府去说明此事,为……叔父讨个公道?”
朱国强一阵尴尬。
自己适逢其会,竟然也被吓傻。
“和垚哥,这事……”
这次,轮到郑宁脸上不自然起来,很快又变的愤愤然。
“鞑子人面兽心,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狗官!”
“现在是那一年?”
朱国强急切地问了出来。
“和垚哥,你……”
郑宁眼圈发红,继续说了起来。
“和垚哥,今年是康……”
“垚儿,你醒了!”
郑宁的话被打断,朱国强的“父母”,满脸笑容走了进来。
屋里的说话声,已经惊动了他们。
“……阿爹、阿……母,我没事了,只是还有些头痛。”
朱国强吃完尚有余温的酥油饼,左看右看,没有餐巾纸,只好用手擦了擦嘴。
王父头戴四方帽,身披青衫,四旬左右,人长的高大英俊,风流儒雅,下巴的胡须让他不仅没有显老,反而沉稳了之分。
王母倒是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30多岁,虽是粗布衣裳,但也是优雅端庄,一副大户人家的做派。
“头疼,那你赶紧歇息一下!”
王胡氏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垚儿,你先歇着,爹给你去热一下鸡汤!”
王胡氏淡然看了一眼丈夫,王父立刻转过头,迈步就往外走去。
“父母”的举止看在眼里,朱国强微微有些吃惊。
看起来,自己的“阿爹”似乎有“妻管严”的嫌疑。不过,自己的“阿母”秀丽优雅,也不像是个悍妇。
“阿母,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赶紧歇着去吧。”
朱国强有些尴尬,只想避开“亲人”。
他掀开背子,下了床,站起身来,显示自己身体无大碍。
“好好好!你别乱走,再躺一会!”
王和垚安然无恙,王胡氏喜出望外。
“阿母,我和郑宁说些事,就歇息了。”
“那好,你少说一会,注意自己的身子。”
王胡氏看了一眼儿子和忐忑不安的郑宁,眉头微微一皱,走出了房门。
“妹子,那你找我是……”
“父母”相继出去,朱国强赶紧问了出来。
借着灯光,他往院中看了看,发现“母亲”王胡氏就坐在屋檐下,面对着院里雨中的翠竹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是读书人,脑子灵光,所以我想听听你的主意,看怎么样才能把我爹的人头抢回来,入土为安。”
郑宁看了看门外,小声说道。
“人头在那里……那座城门……”
王和垚转过头来,结结巴巴问道。
他两眼一抹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那座城门。
况且,把人头抢回来,没有点虾兵蟹将,就靠几个少年人,恐怕是太过天真了些。
不过,王和垚心里,已经有些蠢蠢欲动。谁没青春过,只要心中还有天真,人生就还有希望
郑宁心中一阵失望。
她都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听他大哥的话,要来找王和垚?这样胆小怕事的人,能有什么主意?
不过,她自小和王和垚合得来,不问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小宁,你们想过没有,那城墙最少也是……六七米高吧,上面肯定有官兵把守。你们怎么抢人头?还是得从长计议,不能蛮干!”
郑宁的失望看在眼中,朱国强心头一热,下意识做了个判断。
男人在女人面前,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面前,没有一个愿意被看怂。
“所以才来找你,想问问你的主意!”
郑宁心头一喜,脸上马上又浮上笑容。
“垚儿,喝了汤,该歇息了!”
王父端着鸡汤进来,王母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外面响起。
“告诉你大哥他们,今天千万不要去,等和我碰了面再说!”
朱国强低声叮嘱,拿起油伞,一直把惴惴不安的小女孩送出门外。
“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莽撞!你阿爹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郑宁脸上的楚楚可怜,让朱国强胸中英雄气上升,差点就要拍胸脯。
“和垚哥,我先回去,回头再来找你!”
郑宁笑意盈盈,摆摆手离开。
朱国强依依不舍,还想送送女孩,“父亲”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垚儿,汤要凉了!”
朱国强回到屋中,王父王母上下打量着他,像看着怪物一样。
“阿……爹,阿……母,你们怎么了?”
“垚儿,你还没好,不要掺和郑家的事情!”
王父先说了出来,一本正经。
“郑家人性子烈,不要命,他们的事,你管不了,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牵连进去。”
“阿母知道你和郑家姑娘好,她长的水灵,心眼也好,但成家过日子,我不同意!”
王胡氏看着儿子,板着脸说了出来。
儿子和郑宁青梅竹马,她虽然也喜欢郑宁温柔体贴,可是作儿媳妇,还得身家清白才是。
这年头,最怕和“反贼”扯上关系了。
“阿爹,阿母,我没那么想。”
朱国强尴尬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阿母,阿爹,今年是那一年,哪朝哪代?”
“你这孩子,那一年都不记得了!”
阿母眼眶一红,转过头去抹泪,再也说不下去。
“垚儿,今年是康熙十三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爹看了一眼儿子,眼神中的情感复杂。
“康熙十三年!”
王和垚心头一惊,怔在了哪里。
“垚儿,别胡思乱想了。早点歇了。”
阿母匆匆离开,头都不回,眼泪却落了下来。
阿爹看着懵懵懂懂的儿子,叹了口气,转身出去,拉上了房门。
父母离开,门被轻轻掩上,房间里四壁萧然,空空荡荡,只剩下独自发呆的朱国强一人。
前屋阿母的哭泣声和阿爹的劝慰声传来,很快又悄无声息。王和垚熄灭了油灯,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依然是难以入眠。
康熙十三年!
后世的辫子戏太多,王和垚不用问“父母”和旁人也知道,大名鼎鼎的所谓“千古一帝”康熙是八岁登基,那么现在应该是二十岁了。
康熙都二十岁了,前面还有多尔衮、顺治,大清朝也该稳定下来了。这个时候来到江南,他不是找虐吗?
难到他就这样混吃等死,做一个顺民吗?
给了他“爷青回”,又让他身处这样一个压抑贫穷的黑暗时代,这也太凡尔赛了吧。
贬斥工商业、杜绝“西学”、大兴“文字狱”、愚民弱民,这是怎样的盛世?
愚民弱民之下,科技技术万马齐喑,国不爱民,民又何以爱国?
愚民政策下,随之而来的是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八国联军侵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更有甚者,岛国的侵华,国人承受了怎样的苦难和牺牲,以至于直到朱国强所处的时代,依然是遭受西方强盗的围追堵截,灭中华之心不死,节操碎了一地。
他来到这个时代,难道还要让民族遭受这样的痛苦吗?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朱国强的心里,陡然冒出这句话来。
他下了床,也不点灯,黑暗中,就在地上做起俯卧撑来,短短五六个,已经是气喘吁吁。
想当年在军校里和军营中,他可是俯卧撑记录的长期保持者。说起来,这和他长期干农活和爬山路有关。
“爷青回”,这是给了自己怎样的一个身体啊?
乡村静谧,死一般的沉寂,偶尔几声犬吠,让朱国强心头压抑难受,有立刻逃离的冲动。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能心平气和,想起他的前尘往事来。
父母已经过世,无牵无挂,结婚又离婚,没有儿女,交了个女朋友,双方都在凑合……
他还是忘不了他的那些朋友,甚至是亲戚,他知道许多人都不交心,他不在乎,他热爱生活。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终归还是有些朋友会为他流泪伤心。
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朱国强上了床,衣服都没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和一群少年爬着山,唱着山歌,摘着野果,在溪水间玩耍……
一转眼,他上了军校,白衣飘飘,挥手告别,悠扬的二胡声,父母垂泪,苍老的面庞……
金色的军校,金色的年华,他学会了吉他,结交了新朋友,辩论大赛上,他雄谈阔论,可惜败北…..
魂牵梦绕的军营,岁月流逝,难以忘怀的一茬茬新兵,难以忘怀的边境工作……
又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无处安放的青春,羞怯的微笑,单薄的嘴唇,温暖干燥的嘴唇…..
第3章 上坟
烟雨蒙蒙,竹枝青翠,随风微摆,杜鹃在外鸣叫,如泣如诉,群山起伏,晦暗不明。
王和垚虽然昨夜睡的晚,但多年的作息习惯,他还是早起了。
不但早起了,而且俯卧撑,仰卧起坐都做了许多。要不是地形不熟,又是下雨天,他已经出去跑步了。
打开房门,低矮的土墙和茅草屋顶映入眼帘,细雨如丝,竹叶亮绿,屋外清新的空气,让王和垚精神一振。
是的,他已经是这时代的王和垚了。
“阿爹,阿母,你们也起来了。”
看到父母在前屋忙活,王和垚打起了招呼。
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必要再缅怀过去。
“垚儿,你怎么不歇歇?”
王父停下手头的事情,回过头来,关切地说道。
“阿爹,你这是要……”
看到父亲一身麻衣,王和垚不由得一愣。
“垚儿,今天是寒食,你爹要去给你外公上坟。你身子弱,就不要去了吧。”
王母粗布葛衣,她从父亲身后闪出,她走过来,看了看儿子的房中,眼神中有一丝惊讶。
以前儿子从不早起,性格懦弱,脾气古怪,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房间里、床上整洁不说,那个被褥,叠的方方正正,像砖头一样。
这变化也太大了些。
“阿母,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王和垚笑着说道,安慰着父母。
寒食是汉人第一大祭祀节日,在冬至后105天,清明前一天或两天,节时严禁烟火,只吃冷食。唐时曾经以政令的形式,将扫墓固定在寒食节。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飞入五侯家,民间、官府、皇家都会在寒食这天祭祀扫墓,添土烧纸,以寄托哀思,告慰先人。
在王和垚所处的后世,物欲横流的经济社会,节奏快,谁还会吃冷食再祭祀,寒食清明归为一日,个中利弊,只有后世后后世才知道了。
“阿母,你不去吗?”
王和垚脱口而出。
“你这孩子,女人怎么可以上坟。桌上有青团,你慢慢吃,喝些水。”
王母笑了一声,眼里亮晶晶,她拿起蓑衣和农具,和提着篮子的王父就要出门。
青团是余姚的特色小吃,青色,用艾草的汁拌进糯米粉里,再包裹进豆沙馅儿或者莲蓉,不甜不腻,带有清淡却悠长的清香,也是余姚百姓在寒食和清明吃的一道传统点心。
“阿母,你这是要去那里?”
王和垚一阵脸红。乡村陋俗,不允许自己的亲生女儿上坟祭祀,何其荒谬!
“你这孩子,阿母当然是要去田里忙活,不然咱们吃什么。”
王母笑着说道,背过身,红着眼眶,抹了一把眼泪。
儿子被吓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以后脑子有没有问题?还能不能娶妻生子、正常生活?
“阿母,我和你一起去!”
优雅瘦弱的母亲要去干农活,身为男子汉的王和垚,立刻急了起来。
当初,他可是八块腹肌,钢板直男一个,怎能眼看着母亲受苦受累。
“田里没什么活计,除除草什么的。你要是身子好些,就去给你外公上上坟吧。”
王母心里开心。儿子自小体弱多病,从来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难得有这份孝心。
不过,儿子虽然已经成人,但体弱多病,跟着自己去下田,怎么看怎么怪,自己也不忍心。
王和垚无奈点了点头,正在感叹母爱的伟大,王母一句话把他打回了现实。
“顺便看好你爹,别吃窝边草!邻村溪口村的刘寡妇,东门镇的顾家娘子,都多留意些!”
王父的脸上,马上变的通红。
王和垚眼睛睁的老大。看来,父亲还是个风流的教书先生。
不过,父亲高大威猛、儒雅俊俏,比德华还达华,自有招蜂引蝶的本钱,难怪那些寂寞女子要为之疯狂了。
专吃窝边草!隔壁老王的称呼,莫非是从这个时代开始?
“还有你,垚儿,你和那个郑宁,不要走的太近!这两天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王母提醒着父子二人,先行离开。看她一步三回头,显然对王和垚父子二人不放心。
出了家门,看到左右无人,王父才脸色发红,低声辩解到。
“别听你阿母胡说!莫须有!莫须有!”
“阿爹,都是男人,明白!”
王和垚笑意盈盈,对父亲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表示理解。
这个时候,他才有了一点父子的感觉。
“你阿母呀,整天和那些乡村愚妇在一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堂堂帝……”
王父摇摇头,迈步向前,身材笔挺,动作潇洒,碰到乡人,态度谦和,礼让三分,极有风度。
王和垚暗暗吃惊。看父亲这教养,可不像是一般的乡间教书先生。
教养这东西,可是需要文化和银子共同砸出来。老百姓,吃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去操心这个。
“阿爹,你刚才说什么?堂堂什么?”
想起父亲刚才说的话,王和垚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小心地上滑。”
王父心虚地岔开了话题。
“王家大郎,已经好了呀!”
“王夫子,上坟去啊!王家大郎,看起来精神多了!”
看到王和垚父子,村民们纷纷打招呼,仿佛惊诧于王和垚的温和和彬彬有礼。
王和垚面带微笑,人畜无害,打量着“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乡村三月。
野花盛放,柳枝随风而动,满眼的绿色,一条玉带似的河流缓缓流淌,将一座古城分成两半,青山掩映,绿水长流,烟雨蒙蒙。
那一定就是众人口中的余姚城了。
北面那座山,一定是父亲提过的,王阳明的故居龙泉山了。而南面云岚雾罩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四明山了。
可惜,他不能问,否则父亲又以为他是被吓坏的傻子,又该忧心忡忡了。
田间那些正在忙碌的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年轻女子,都是直起身来,打量着风度翩翩的王和垚父子。
王和垚微笑示以回应,许多女子都是脸上飞红,纷纷扭过头去。王父咳嗽了一声,王和垚醒悟过来,赶紧收回微笑和目光,板起脸向前,目不斜视。
不过,碧绿的原野、盛开的鲜花、天空自有飞翔的小鸟、美丽的少女、香醇的美酒、动人的歌声……
他喜欢这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坟上不多的杂草被拔去,坟上添了把新土,一盘苹果、一盘点心摆在碑前。
“泰山大人,你就安息吧,我会照顾好她们母子的。”
王父蹲在老泰山的墓前,自言自语,细雨洒在他脸上,泪水朦胧,格外的虔诚。
王和垚心头感动。不知此时,谁在自己的墓前凭吊哀思?
应该没有那么快,自己的遗体或许还没有找到。
“阿爹,外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和垚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你外公,天下最好的善人,心肠最好。”
王父回答着儿子的话,语气里都是伤感。
“当年天下大乱,阿爹从北地流落江南,九死一生。幸亏你外公收留,又将你阿母许配给我。若不是他老人家,阿爹已经……唉……”
王父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阿爹,放心吧,外公一定会在天上保佑咱们!”
王和垚站在父亲身后,宽慰着神色戚戚的父亲。
外公心善,不计较身份地位,父亲真情流露,双方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垚儿,我要你在你外公的坟前发誓,永不考取功名,永不进入官场!”
王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忽然站起身来,郑重向儿子说道。
王和垚一惊,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看父亲脸色凝重,一本正经,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阿爹,这又是为何?”
王和垚一头雾水,小声问道。
莫非,父亲是有心结,或是……抗清义士……前朝遗民?
“阿爹有难言之隐,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王父斩钉截铁,果断异常,和王和垚脑子里“妻管严”的柔弱印象截然不同。
“阿爹放心,我在外公的坟前发誓,我答应你就是,绝不考取功名。”
科举取士,八股文,那不是开玩笑吗?
以自己在四书五经上的造诣,能中举才怪!
秀才、廪生、贡生等等,完全没兴趣,完全没信心、完全没时间,造反还来不及昵!
“这事,不要让你阿母知道。为这事,我和她吵过多次,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王父轻轻点了点头,看着烟雨蒙蒙的远处,喃喃自语,眼神迷惘,如痴如醉。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阿爹,你在说什么?是李煜的词吗?”
王和垚听的迷迷糊糊,感情父亲真是个……遗民!
在诗词上,他不但是个爱好者,历史、文学是他的真爱,而且,他还是个积极的参与者,发表点文章,参加些比赛什么的,乐此不疲。
“没什么,只是发些牢骚而已。”
王父摆摆手,情绪低落。
王和垚点点头,没有追问。
以父亲的年龄,明末清初时,应该是他的童年或少年时代,谁没有点糟心的往事。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块天地,正好看到郑宁单薄的身影,正在一处坟头祭拜。
“阿爹,你要是有事,你忙去。我一个人走走,活动活动。”
王和垚目不斜视,关切地说道。
“不瞒你说,阿爹学堂里真有些事情,那……阿爹先走了!”
王父眼神闪烁,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去吧!别耽搁!”
王和垚挥挥手,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烟雨中。
隔壁老王,王和垚不由得莞尔。
父亲是隔壁老王,他岂不是成了隔壁小王?
第4章 琐事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处毛竹掩映的小丘,看见郑宁正在一处坟冢前祭拜。
坟冢黄土堆成,上面没有杂草,没有添土,应该是新坟。墓前一块墓碑,看样子是木板做成,连刷漆都没有。
不用问,这是郑宁父亲郑遵修的……衣冠冢了。
人头还在城墙上,尸首没有合体,应该不会单独下葬。
“咳咳!咳咳!”
王和垚假意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惊讶地抬起头来的郑宁,继续向前走去。
这田间地头都是人,古人男女授受不亲,保密些、小心些才是。
不是说女子不能上坟吗?这个郑宁,怎么一个人独自上坟?
她那个大哥郑思明,又躲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中,果然,没过多久,郑宁就推门悄悄溜了进来。
看她一身白衣,俏生生,楚楚可怜,王和垚赞美的话却说不出来。
毕竟,这是丧事,容不得轻佻。
不过,看郑宁的表情,似乎并不悲戚,这也让王和垚暗暗吃惊。
这个小女孩的坚强,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小宁,你哥他们,没去县城吧?”
王和垚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今天是寒食,明天是清明,学堂不上学,他不得不待在家里,事情不得不推后。
“现在还没有去,就是不知道……”
郑宁眼神闪烁。不敢正眼看王和垚。
“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带我去见你大哥。”
王和垚断然说道。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这也和他常年在军中生活工作有关。
父亲的头挂在城墙上,做儿子的又岂会坐视不理。
更不用说,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年少、做事无所顾忌的年纪。
“小宁,你知道我阿爹是怎样一个人吗?”
脱下麻衣,想起母亲的话,王和垚下意识问了出来。
“叔父人很好,学识渊博,为人友善。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郑宁惊讶地回到。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在……男女问题上,有没有什么……”
王和垚咬咬牙,低声问了出来。
“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看郑宁吞吞吐吐,王和垚面色一板,语气加重了几分。
“叔父是个好人,不过听人说,他和溪口村的刘寡妇有点那个,两个人好像还有个孩子……”
王和垚表情严肃,郑宁哆哆嗦嗦彻底交待。
孩子!
王和垚心头一惊。父亲这事闹大了,私生子都有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隔壁老王”换灯泡、通下水道的范畴。
怪不得母亲如此生气。要是搁在后世,不是分居就是离了。
“和垚哥,这些事都是捕风捉影,谁也不知道真假。你不要太在意啊!”
郑宁心头慌乱,赶紧劝起了王和垚。
要是因为王父“偷腥”,王和垚把王父给揍了,这玩笑可开大了。
王和垚沉思片刻,看向了郑宁,目光炯炯。
“小宁,你给我说实话,你阿爹遇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事情,还是以后慢慢调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和垚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宁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头雾水。
“我是说,你爹是不是因为反清被杀?还是,他真的是被官军误杀?”
想起母亲关于郑家的话,王和垚不吐不快。
“我也不知道,是大哥带去衙门,但只要回了阿爹的尸身。另外,大哥不让把尸身埋在坟里,说是怕官府追查。”
王和垚点了点头。看来,郑遵修果然不是误杀,一定是另有它因。
“这么说,你爹的坟,真的是“衣冠冢”了?”
“是的,只有我阿爹的一些衣物,没有尸身。”
“那你还去坟上祭祀?而且,你还是个女的。”
这次轮到王和垚瞪大了眼睛。
“大哥说无所谓,反正只是做个样子,又不是真的。”
郑宁毫不隐瞒。实际上,她也没有什么隐瞒的。
“你大哥真是……离经叛道,光棍的狠啊!衙门就没有将你们一起抓了?”
王和垚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
父亲造反被杀,郑思明竟然敢带着妹妹去衙门要父亲的人头,这份胆气,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这也太冒险了些。换做是他,可能都不敢这样去做。
“和垚哥,你有所不知,那个新县令是个书呆子,他本来打算把我阿爹的人头归还我们,谁知县衙里李四那个坏蛋从中使坏,这才没有成行。”
郑宁愤愤地说道。
“那你们怎么现在不去了?”
王和垚不由得有些好奇。
郑遵修的尸身在那里,郑宁没有说,他也不想问。人头没有追回来,一切都是白搭。
“大哥说了,那个县太爷也不是糊涂蛋,他现在恐怕已经反应过来了。我们再去县衙闹,恐怕就是自投罗网。”
郑宁的话,让王和垚点了点头。
有些事情,县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一旦闹大,大清可是律法森严。
看来这个县令,并不是什么书呆子,而是难得糊涂。
这个郑思明,进退有节,很是有些胆气和头脑。只不过这胆子,实在太大了些!
“听说你阿爹常年在外,你是你大哥一手带大的?”
王和垚津津有味地问了起来。
“是的,没有比大哥再亲的人了!”
郑宁的话,让王和垚反应过来,心头难受。做女儿的连父母提都不提,可见感情上的伤害和缺失了。
可回过头来,做儿女的,还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抢回父亲的人头,这可真够讽刺的!
“…他们几个昵?”
王和垚想起了其他几个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绿柳边,那不过是富家公子的做派,有钱有势不说,也得有那个社会环境。
高压之下,练武都被严禁,你倒是拿把刀、佩把剑试试。真以为自己是在风景线美丽的罪恶之邦?
“家纯哥在照顾阿婶,抽不开身。行中哥早上去了绍兴府,明天才能回来。只有国豪哥在地里忙活,刚才我还看到他。”
王和垚点点头。浙东生活辛苦,农家少年,自然人人都是各种琐事了。
“听说你大哥自幼习武,练有一身拳脚功夫?”
王和垚的话题,提到了郑宁的哥哥郑思明身上。
“是的。我大哥七八岁救跟着阿爹习武,七八都年很少间断。就连家纯哥以勇力自负,对大哥也是心服口服!”
郑宁奇怪地看了一眼王和垚。几个人从小长大,知根知底,怎么王和垚好像都不记得了。
他的脑子,真的被打坏了?
“唐诗宋词,魏晋歌赋,你大哥都是耳熟能详,如数家珍?”
王和垚继续问道,对这个郑公子,兴趣更大。
“这倒是。我大哥最尊崇辛弃疾,时常感叹命运多舛、怀才不遇,所以也有些愤世嫉俗!”
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辛稼轩!
王和垚哈哈一笑。这个郑思明,有些意思。
“你大哥十二岁时,为穷人出头,打死了南城的泼皮韩老三,是不是?”
“是,最后是乡亲们求情,县中的大儒作保,我大哥才死里逃生。”
郑宁回答着问题,骄傲之余,疑惑地盯着王和垚。
“和垚哥,你和我大哥一起长大,这些事情,你应该都知道啊!”
“有些事情过去太久了,都记的不太清楚了。”
王和垚走到后门,打开了门,探出头去,仔细观察片刻。
“小宁,你先走,我后面跟上。安全第一!”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门庭冷落的郑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或许某一日他能借势而为,这些人都是志同道合的帮衬。
寒食节,村里并没有多少人,不是上坟就是去田里忙活,经过无数的土墙茅屋,走到一朱门大户前,郑宁停下了脚步,她向后看了看,推开门进去。
朱门斑驳,漆柱破旧,院墙破烂不堪,牌匾草草缠着一圈白布,显示府上有人新丧。掉漆的“郑府”二字难辩,朱檐破网,寒酸破败,屋檐下两个发黄的旧白灯笼轻轻摇摆,犹如“兰若寺”一般。
朱门还是朱门,不过依旧是破烂不堪的土墙,只有墙头的野草生机勃勃,给人以莫名的振奋。
郑府,随着前朝的灰飞烟灭,已经败落了。
王和垚左右看了看,轻轻推开门进去,绕过青砖破瓦的照壁,偌大的院子出了几颗参天大树,空荡荡的落叶堆损,连青砖路都被掩盖了大半。
除了正屋是瓦房,厢房都是黄土夯成,茅草冠顶,湿漉漉的树叶和地面,幽静而破落。
“大哥,和垚哥来了!”
随着郑宁的叫声,一个脸上还有些稚气的少年走了出来,在大堂门口的台阶上站定。
少年十七八岁,身穿孝服,手里拿着本书,寻常读书人打扮。
看似破落少年,但身材高直,皮肤白皙,眼珠黑亮,和灰头土脸的穷苦百姓气质完全不同。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王和垚暗自赞叹了一声,这应该就是郑宁的大哥郑思明了。
这人要是穿上汉服,戴上网巾,轻摇折扇,那可真是一浊世佳公子了。
想不到这个江南少年,长的如此高大,如此俊朗!
下意识他觉得,郑思明和自己的父亲有些像,都是风度翩翩,不过父亲显然柔雅的多,而郑思明则是要硬上不少。
第5章 朋友
看到王和垚进来,郑思明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能来的,都是知心人了。
“和垚,你是要和我一起去了?”
郑思明的神色平静,眼神中一丝狐疑。显然,他对王和垚有些怀疑。
“思……明,你不能去县城,成不了事,还有可能把自己搭上!”
王和垚眼睛盯着对方,语气平缓。他的直觉,这个郑思明性格倔强,不是随随便便能说服的。
“这你就不要管了,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爷的了!”
郑思明有些失望。感情王和垚就是来耍嘴皮子的。早知道这样,他昨晚就去县城了。也许侥幸成功,他爹的尸身,已经入土为安了。
“思明,你真的要一意孤行吗?”
王和垚忍不住,声音高了八度。
“和垚,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郑思明挥挥手,就要转头进大堂。
“郑思明,你不能硬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妹妹考虑一下吧!”
王和垚心头一急,大声喊了起来,打起了感情牌。
几个少年也敢去城墙上抢人头,真以为那些皂隶官兵是泥捏的。
“她是郑家人,郑家满门忠烈,没有贪生怕死的,这是她的命!”
郑思明朗声说道,头也不回。
“你个混蛋!”
王和垚气愤不已,他几步上了台阶,扳过郑思明的肩膀,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下,院中一片寂静。
郑思明捂着脸,眼光中一片愕然。
郑宁也是睁大了眼睛,口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柔柔弱弱、见血就晕的王和垚,竟然打了她大哥!
“王和垚,你敢打我!”
猝不及防,挨了一耳光。惊诧之余,一贯涵养极好的郑思明怒火中烧,他扔掉手里的书籍,一拳打了过去。
“老子天天护着你,你敢打老子!”
“大哥,不要!”
郑宁心惊肉跳,就要上前劝阻。王和垚却一侧身,一把抓住了郑思明的拳头。
“郑思明,你冷静些!我是为你好!”
王和垚推开了愤怒的郑思明,伸手阻止了蠢蠢欲要扑上来的他。
“思明,我是让你清醒些。你要打我,随时都行!”
郑思明虽然气愤,但他涵养不错,他看着王和垚,满脸怒容,却没有扑上来。
王和垚懦弱敏感,刚被吓死过去,自己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王和垚,回去吧。要是你再阻拦,别怪我不客气!”
郑思明摸了摸火辣辣的脸蛋,怒气又升。
这小子,瘦瘦弱弱的,下手倒是挺狠!
“思明,你要是能打倒我,你就可以去,我绝不阻挠。你看怎么样?”
王和垚的话,让郑思明一怔,站在了哪里。
郑宁大吃一惊,赶紧上前,隔在了两人之间。
“不要,和垚哥!你不是我大哥的对手!”
以前都是旁人欺负王和垚这个病秧子,郑思明他们帮王和垚出头。王和垚什么货色,郑宁心知肚明。
郑思明身高体壮,练过武,王和垚和他对打,还不被打的跟猪头一样。
郑思明脸色通红,人却慢慢冷静了下来。
王和垚为他着想,不想他冒险,他看得出来。不过身为人子,为父亲夺回尸首,他责无旁贷,不去不行。
尽管,这个父亲几乎没有好好陪过自己。
“和垚,回去吧,你挡不住我。大不了,我不带小宁去就是了。”
郑思明做了让步,转过身就要进屋。
“思明,你要能打倒我,你随时离开!要不然,我可要去告诉官府,有人要去抢人头!”
王和垚对着郑思明的背影,声音清亮。
郑思明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大声怒骂了起来。
“王和垚,你这没骨气的东西!你要告我,你尽管去告!”
话虽这样说,郑思明心里还是突突。万一这家伙去告,自己岂不是没了机会。
“要么就别去!想去,就得打倒了我!”
王和垚气定神闲,脸上竟然有了微笑。
“王和垚,你说的,可不要怪我的拳头硬!”
郑思明怒火上升,脸上的表情都有些狰狞。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郑思明甩开了脸色煞白的妹妹,上前就是一拳,连地方也不挑。
只有打倒了这家伙,才能心无旁骛地抢回父亲的首级。
郑宁赶紧闭上了眼,不忍看到王和垚鼻青脸肿的样子。
王和垚一按一拉一拽,郑思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呲牙咧嘴,显然摔的不轻。
“没事吧?还要再比吗?”
“再来!”
这一次,郑思明直接被王和垚摔倒,背部着地,半天没有起来。
“王和垚,你到底要干什么?”
郑思明躺在地上,捶着地面,眼神痛苦,厉声咆哮。
幸好他没有挑院中比试,要不然,他现会在脏成泥猪。
“思明,你是我兄弟,我不想你白白送死!”
王和垚和郑宁把郑思明扶了起来,王和垚一本正经。
“你小子,下手可够狠的!”
郑思明摸着脸上的手指印,瞪了一眼王和垚。
“自家兄弟,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打回来。”
王和垚亲切地搂住郑思明的肩膀。
“郑老大,你想过没有,将来想做些什么?”
“将来?想做些什么?”
郑思明的眼中,一片迷惘。
清军入关三十多年,满清根基已稳。一打一打,再闹事,于事无补。
“我还能做什么?国恨家仇,已经够我忙活了。也不知道,能活到那一天?”
郑思明的话语里,似乎很是悲观。
郑宁看着王和垚,眼里同样一片失落。
满清已经坐稳根基,抗清力量损失殆尽,余下的都是残渣余孽,苟延残喘,想要来一次国姓爷那样的反攻,恐怕只能是做做梦了。
“郑老大,你真幸运!”
王和垚笑了起来,目光中都是真诚。
“我幸运什么?”
郑思明懵懵懂懂。
“你应该幸运,你有我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样一个同生共死的兄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英年早逝的!”
王和垚哈哈一笑,脸上热情洋溢。
郑思明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笑容绽开,血都热了起来。
“和垚,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人世间的遭遇都不过是经历,有肝胆相照的兄弟情,那才是不枉此生。
“思明,你这一笑,整个世界都暖和了起来。”
王和垚打趣道:“你就是要多笑,这才是我想看到的郑大公子!”
“和垚,你真是大不一样了!”
郑思明收回了笑容,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人,终究会变,会成长。”
王和垚看着郑思明,意味深长。
“你和我都是肩负重任,也都是有自己的志向,不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这是志同道合。你我自小相识,彼此扶持,这便是兄弟之义。作为兄弟,我要你记住,首先要保护好自己,藏器于身,择时而动,不要白白牺牲。”
“藏器于身,择时而动?”
郑思明的神色,变的凝重,变的疑惑。
这个王和垚,今天慷慨激昂,和往日是大不相同。
兄弟!人生若是没有几个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朋友,岂不是太过孤单!
“对,藏器于身,择时而动!只要抓住时机,满清看似铁桶一样的江山,就会跟纸糊的一样,顷刻间分崩离析!”
王和垚的目光里,难以隐藏的光芒。
“和…垚,你不会是…信口开河吧?”
郑思明结结巴巴说了出来。
王和垚,哪里来的自信?
“日子长着,走着瞧。不要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也不要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人多力量大,我会替你分担的。”
王和垚迈步下了台阶,摆了摆手。
“你爹的事情,等后天去了县城,咱们再从长计议。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和垚,你……是认真的?”
郑思明下意识大声问了出来。
“侯赢重一言,季布无二诺。是兄弟的话,就相信我一次。咱们后天再见!”
王和垚脚步不停。要是回去晚了,他的“阿母”恐怕又要着急,四处追问了。
“和垚,我信你!不过,要是后天你办不到,我自己来!”
看起来,郑思明自有自己的考虑。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王和垚哈哈笑了起来,他就要迈步离开,又停了下来。
“思明,你能告诉我,你阿爹他们为什么要进城吗?”
“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我阿爹他们进城,是为了刺杀新来的县令,让余姚乱成一团,好趁势起事。”
郑思明看着王和垚,声音细若蚊鸣。
“狗官以为他杀了这么多英雄好汉,大家就会怕他吗?还是擦亮了眼睛,走着瞧吧。”
“官府没有那么好对付,还是小心为上吧。”
王和垚告辞离去,留下郑氏兄妹面面相觑。
“小宁,我是不是做梦啊?王和垚,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那个狂劲……”
半晌,郑思明看着王和垚的背影,才吐出一句话来,也不知是赞赏还是惊叹。
“大哥,和垚哥打了你,你不生气了?”
相比于王和垚,郑宁更担心自己心高气傲的兄长。
“我们郑家人,没有这点度量吗?难道你看不出来,我让着他吗?”
郑思明难得地又绽开了一丝笑容。他看向妹妹,轻轻摇了摇头。
“我看刚才我们两个动手,你更担心的是王和垚那家伙。”
“哥,你乱说!和垚哥不是外人!”
郑宁脸上泛红,赶紧岔开话题。
“大哥,晚上还去不去县城?”
“人已经没了,不在乎多等一两天。何况我已经答应了王和垚,就要守信。”
郑思明弯腰拿起书,转身进了房屋,郑宁心里一阵轻松。
今天晚上,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6章 人世间
清晨阳光明媚,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杨柳依依,随风轻摆,南面是重峦叠嶂,蜿蜒起伏,北边姚江如练,船帆片片,一派江南胜景。
只可惜,民生凋敝,大多数百姓灰头土面,面黄肌瘦,配上大光头,鼠尾辩,脸上的愁苦,眼神中的茫然和麻木,着实让人不安。
站在余姚南城的南城门护城河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着眼前的余姚城墙,高度大概五六米左右,加上垛墙,最起码也有七八米高。
过护城河,再攀爬这么高的城墙,还要抢人头,这是拿命考验人体的极限?
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时间,王和垚有些后悔夸下海口。要是今天抢不下人头,再想劝服郑思明他们,可就难上加难了。
远远看不清楚,不过那些披头散发挂在城墙上的木笼里面,肯定是人头。
人死了还要虐一把,红尘经行处,挂人头震慑众生,这他尼昂的是什么世道?
跨过熙熙攘攘的竹山桥,“南明门”就在视线之中,王和垚对襟长袍黑布鞋,不徐不疾,信步向前。
不得不说,现在的他身形挺拔(当然,这和他在军校和军营时间长有关),身高腿长(当然,这是穿越后的),相貌堂堂(不谦虚地说,一贯如此),一件对襟长袍,惹来不少热切的注视,其中不乏年轻女子的艳羡。
这让王和垚心情舒坦。他猛然想起,军区总院的那个李梦桃,一米七五的大长腿,前凸后凹,玲珑有致,整天板着一张高级脸,对自己爱理不理。
她要是遇到现在的自己,会不会……
李梦桃好像嫁给了魔都的一个土豪。看来,数百年间,都没自己什么事了。
不过,自己现在有选择的权利,也有选择的时间。
王和垚心里一乐,不由自主摇头一笑。
王和垚正要向前,桥北一棵巨柳之下,有人喊了起来。
“王和垚,留步,请过来一下!”
王和垚转头看去,原来是卦摊上的人在叫他。
老树枯藤,茶香袅袅,一柄折扇,一人一桌两凳,满脸的沧桑,仿佛洞察世间一切。
算卦人的噱头,看起来是足够,想要仙风道骨,可惜脸上多了些菜色。
王和垚很快想起一事,他从书袋里拿出本古籍,走了过去。
“徐先生,这是我阿爹借你的书,你收好了!”
徐半仙,父亲的同乡好友,以在南城外摆摊算卦为生,不事稼穑,算是个奇人。
当然,这是父亲口中徐半仙的印象。
三缕白须,身形瘦削,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色长袍,半旧的黑鞋,朴素至极,要说是仙风道骨,光脑袋后的细小辫子太过突兀。
“和垚,你没事了?”
徐半仙接过书,惊讶地看着王和垚。
“徐先生,我没事,多谢你挂念。”
王和垚给了书,转身就要“逃”开。
“和垚,去学堂还早。你大病初愈,化险为夷,喝杯茶,叔父给你算上一卦!”
“徐先生,算了吧。我囊中羞涩,你就放了我吧。”
王和垚自顾向前,刚走两步,被站起的徐半仙追上一把抓住。
“你一后生晚辈,叔父不要分文!”
王和垚无奈,只有在徐半仙卦摊前的小凳子上坐下。
王和垚镇定自若,徐半仙看在眼里,微微有些惊愕。
王家的后生,虽然读书聪慧,但自小胆小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今天这是转性了?
“和垚,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自小有神童之誉,早晚会登科中举,光耀门楣。如今脱胎换骨,正是否极泰来,前程不可限量!”
徐半仙察言观色,斟酌而言。
“登科中举?”
王和垚微微一怔,哑然失笑。
前天在外公的坟前,他已经在阿爹面前立下重誓,不考功名,又哪里来的登科中举,光大门楣?
不过这个脱胎换骨,倒挺对他的胃口。他不就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吗?
“和垚,你阿爹不喜考取功名,恐怕也会连累到你。你把手伸过来。”
徐半仙看着王和垚,目光中的诧异之色更盛。
晨曦下,王和垚泰然自若,和以往的懦弱自闭大不一样。
“徐先生,你既然知道,还给我算什么前程?”
王和垚哈哈笑着,伸出手去。
他的身份已经注定,他也许会有前程,不过得是造反成功以后,而不是在大清治下。
“有些时候,天机叵测,岂能人算!”
徐半仙聚精会神,给王和垚看完手相,又摸了手骨,这才松开。
“和垚,你一生凶险,多有血光之灾。不过,你总有贵人相助,总能逢凶化吉,因势而上。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你要借势,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方能成就大事!”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王和垚心头意动,无人物无钱,借势而为,不失为一良策。
这个徐半仙,似乎真是自己的知己。
“徐先生,多谢了!你不妨也测一下我的姻缘。”
王和垚看了看日头,时间还早。
“记住,顺势而为,不可强求!”
徐半仙说完,了片刻,这才继续道:
“说到姻缘,也是借势。心爱女子难得,能助你扶摇直上者,才是佳妇!”
“徐先生,若真有扶摇直上一日,定送你一场富贵,外带两个长腿大美女!”
王和垚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就要告辞离开。
时间不早,可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姻缘,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一介无权无势的草民,从何收获美人青睐?
还是多洗洗冷水澡吧。
“徐先生,前两日城中发生了一场火拼,官兵死伤数人,土匪被全歼,你知道这事吗?”
想起了什么,王和垚停下脚步问道。
截止到目前,他认识的人还不够多。
徐半仙从王和垚口中的“长腿大美女”反应过来,惊愕地看着他。
这小子,说话疯疯癫癫不说,光说男人心里的大实话,这是吓坏了脑子吗?
“贤侄,你想知道些什么?”
“徐先生,当时我晕了过去,醒来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就是想知道,那件事情的经过。”
王和垚讪讪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你怎么看着今非昔比,原来是这样。”
徐半仙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你这是脱胎换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徐半仙很快把事情讲了一遍。
“徐先生,多谢了!”
王和垚告辞离开。
路过城门,仔细看了几眼城墙上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人头。城门楼上,几个清兵里面,一个粗壮的披甲男眼神冷厉,扛着长刀,似乎有几分武力。
王和垚暗暗思量,这家伙人高马大的,剽悍强壮,似乎是个硬茬子。
四五个清军,比老百姓壮实得多。看来要拿到人头,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进了城,经过前几日血案发生的地方,地上的斑斑血迹犹在,出事的“高升”客栈门窗紧闭,官府的封条赫然在目。
“王和垚,你这是故地重游啊!”
一个金发碧眼、长袍布鞋的洋人背着长方木箱,就站在他几米远的街上,笑着向王和垚说话。
“骚瑞……”
王和垚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英格丽是”。堂堂军校毕业生,简单搭讪,不在话下。
很快,他才明白。人家神父,用的可是浙东方言。
“神父,你这是要去那里?”
余姚县只有一个传教士洛佩斯,他在床上假装昏迷时,似乎听人提到过。
“王和垚,你已经好了。很好!”
洛佩斯微微一笑,指了指小巷,用的还是汉语。
看来,他没有介意王和垚拙劣的英文。或者,他根本没有听懂。
“我去给病人换药。那一天,可是打死打伤了不少人。”
王和垚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看着洛佩斯的药箱,忽然起了兴趣。
“神父,我能看一下你的药箱吗?”
将来可能的战场上,他或许需要外科手术、外科器材来挽救千万人的生命。这个时代一切都匮乏,或许他不得不奉行“拿来主义”。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洛佩斯热情地打开了自己的药箱。
“神父,这是什么?”
王和垚指着一个有木塞的陶瓷细瓶问道。
“这是葡萄酒,用来清洗伤口,降低感染。”
洛佩斯笑呵呵介绍着西方的“文明”。
“杀菌消毒,不是75%的医用酒精吗?”
王和垚下意识脱口而出。
“75%的医用酒精?”
洛佩斯也是吃了一惊,反问起王和垚来。
“神父,我是瞎猜的!”
王和垚摇了摇头。看来,后世的许多基本医疗知识,这个时代还是空白。
洛佩斯点点头。王和垚不过一个十七八岁读圣贤书的年轻人,怎么会懂得这些。
“神父,你那有没有什么数学、物理,或者化学学科的书籍。我对这些很有兴趣,想看一下。”
其实,他只是对化学感兴趣,看有没有可能得到些启发,将来有用。
大清统治下,《天工开物》都禁了,这些危及大清朝廷的东西,就不要想了。
“化学?”
洛佩斯满脸的疑惑。
“英文是chemistry,指物质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比如铁在氧气中燃烧,变成四氧化三铁,这就是燃烧后的化学变化。”
王和垚赶紧挑最简单的解释。
这些传教士都是泰西的科学家,个个都是知识渊博,自己的解释都是初步,他们应该明白。
“氧气?四氧化三铁?”
洛佩斯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这些东西听起来这么陌生,却好像就是新的自然科学知识。这个王和垚,确定不是胡吹乱说?
“是--氧--气,空气的主要组成部分!”
王和垚以为自己口音不标准,用后世的普通话,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神父,你有这样的书籍吗?我想借来看看!”
“王和垚,你是在那里看到这些书的,我也想看看!”
洛佩斯过来,抓住了王和垚的肩膀,目光热切。
我勒个去!
王和垚一愣,随即明白了几分。
洛佩斯是泰西的名牌大学毕业,闯荡世界,他都没有听过,难道说,还没有化学这门学科?
那么,泰西的火器制造,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神父,我要去学堂了,回头咱们细聊!古德拜!”
本来打算抱大腿,不小心自己成了大腿,王和垚匆匆忙忙急着离开。
再不赶紧,恐怕要迟到了。
父亲花了血本让自己去姚江书院读书,可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辛苦钱。
“王和垚,我看完病人,给县令公子上完课,下午有时间,你随时过来找我!塞有内特!”
洛佩斯依依不舍,朝着离开的王和垚挥手呐喊,最后用了一句“英格丽是”。
“神父,回头找你!古德拜!”
王和垚挥手大喊,头也不回,直奔远处的学堂。
“氧气,四氧化三铁,燃烧,我特额法克……”
洛佩斯喃喃自语,摇摇头,转身走进了小巷。
第7章 姚江书院
明崇祯十二年(1639),余姚人沈国模、管宗圣、史考咸讲学于县中半霖,因建义学,祀同乡先贤王阳明,名姚江书院。
三十多年过去,前朝不在,三位创建书院者也已经离世,姚江书院明亡后停学十载,但自清康熙八年(1669),江南名士韩孔当主院事,严立规约,姚江书院又开始繁荣,弟子七十余人,在江南名声大噪,和刘宗周创建的蕺山学院齐名。
姚江书院重自由讲学之风,弘扬大儒王阳明“致良知”学说,此为“姚江学派”活动中心之一。书院组织严密,规章制度完备,月有会,会有讲。强调“进德修业”,力求言行一致,反对“趋炎附势、把持乡曲”,江南子弟,趋之若鹜。
站在书院门口,王和垚不由自主,连打几个哈欠,迈上了门前的台阶。
他的父母把他送到这么大的“培训机构”来读书,肯定是下了血本。花这么多钱,不让他参加科举,只为了他能找到事做,未免过于奢侈。
他已经暗暗盘算着,只上完这个“学期”,或提前结束这个“学期”。
实在是,太没有必要了!
“王和垚!”
有声音自身后响起,王和垚转过头来,一个肤色白皙,身材圆润的小胖子快步走了上来,亲热地搂住了王和垚的肩膀。
王和垚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一时反应不上来如何称呼对方。
这两和郑宁,还有父母交谈不多,主要是怕言多必失,露出马脚。除了知道这是清康熙十三年,天下初定,他并没有太多周围人的讯息。
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帅叔”父亲曾经和自己谈过,知道自己有位同窗胖友叫黄俊森。
“黄兄,你也早。”
稍稍思量,王和垚回了一句。
不用说,动作如此亲昵,又如此圆柱体型,肯定是黄俊森了。
“王和垚,你家距学堂七八里,我住在城里。你比我还早,我怎么能比得上你!”
看到王和垚安然无恙,黄俊森心里也是舒畅。
这位懦弱善良的好友,体弱多病不说,还胆小懦弱。昨天的一场城中乱战,喋血街头,这位仁兄竟然被吓晕过去,还是他给送回去的。
“兄弟,你没事吧?”
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还有些担心王和垚。
“能吃能喝,我能有什么事情?”
王和垚脑子一转,知道黄俊森是在说自己被吓晕的事情,赶紧解释。
“老黄,醒了以后,以前的很多事情都忘了。有人说我被吓晕了,真有这回事吗?”
再一次,他暴露出了自己性格中好面子的劣性。
“和垚,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黄俊森看着王和垚,心里有些难受。
没想到王和垚吓晕之后,竟然伤到了脑子。
“许多事情都忘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和垚脸不红心不跳,为“自己”的懦弱开脱。
“前几天四明山的土匪到了城中,被官府的皂隶发现,双方就在南街火拼,土匪死了七八个,百姓被误杀了两个……”
黄俊森在王和垚耳边低声细语,让王和垚恍然大悟,似乎真不知道这些事情。
“死掉的土匪里面,有郑思明的阿爹郑遵修。有人说他就是土匪,也有人说是误杀。这不,脑袋都在南城门上挂着。”
“老黄,那你说,郑思明他阿爹,是不是误杀?”
王和垚轻声问了回去。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小胖子得反应。
“我怎么认为不要紧,关键是官府怎么看。”
黄俊森轻声一笑,上下打量着王和垚。
“老王,你这些事都记不清了?”
王和垚正准备继续说话,身后有声音响起,紧跟着几个人走了上来。
“要是没缓过来,回家多歇息几天,让父母多安慰安慰,吃些好吃的。不过,不要给旁人讲,你是姚江书院的学生,我们可丢不起人!”
说话的人青色绸衣,中等身材,清瘦白皙,人也英俊,只是阴沉许多。
“吓都吓晕了!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传宗接代?真不行就告诉一声,兄弟我义不容辞!”
另外一个粗壮的书生,但人高马大,肥头大耳,也是锦衣华服,但与风流倜傥的江南书生,完全两样。
“姜德笏,李治廷,闭上你们的狗嘴!”
黄俊森满脸通红,指着说话的二人,怒目相向。
“要欺负人,到别的地方去!”
“黄俊森,想打架,老子可不怕你!”
叫李治廷的壮汉上来,看着黄俊森和王和垚,跟一座肉山似的,气势汹汹,挑衅味十足。
王和垚个头中上,却瘦弱不堪,黄俊森圆滚滚,却个头一般,两个人怎么看,也和对方不是一个体量级别。
“王和垚,你还敢来上学?要是又有人杀人放火,你可不能再被吓……傻了!哈哈哈!”
李治廷嚣张异常,哈哈笑了起来。
欺凌弱者,谄媚强者,似乎是人类的劣根之一,几千年来没有断过。
黄俊森怒火中烧,刚要反驳,王和垚已经站在了他身前。
“大清早满口喷粪,你家里人没有教过你要有礼貌吗?”
王和垚的讥讽让李治廷二人都是一愣,片刻,李治廷面红耳赤,大声怒骂了起来。
“王和垚,你个窝囊废!老子弄死你,跟踩死只臭虫……”
李治廷话还没有说完,脸色铁青的王和垚疾步上前,伸手抓住李治廷的大臂,一个过肩摔,把李治廷粗壮的身体从自己背后甩出,重重摔到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尘土飞扬,李治廷躺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黄俊森、姜德笏,包括要进学堂的学生们,都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姜德笏才哆哆嗦嗦上前,费力地把李治廷扶了起来。
“记住了,不要随意侮辱别人,不然,下一次摔断你的脊梁骨,让你一辈子躺在床上!”
王和垚眼神狰狞,连黄俊森都是心里一颤。
这小子,好大的杀气!
刚才那一招,他是怎么使出来的?
姜德笏哆哆嗦嗦,躲在了李治廷身后。
李治廷想说些狠话,最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有吭声。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不上课吗?”
一个长袍的白面老者走到了学院门口,背起了双手,不怒自威。
“先生好!”
学生们赶紧答应,一个个快步跑进了学院。王和垚和黄俊森,也是跟在匆匆离开的李治廷和姜德笏身后,一起进了学堂的大门。
“兄弟,那一招不错。什么时候再露两手?”
黄俊森满脸笑容,低声细语。
“侥幸而已。”
王和垚眉头微微一皱。
他确实没有使劲全力,不然李治廷得在床上躺个把月。
不过,谁要是敢侮辱他,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个李治廷,以前常欺负我吗?他怎么这么横?”
看到黄俊森的眼里的惊诧,王和垚赶紧开口。
“老黄,我真的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李治廷以前经常捉弄你,至于特别过分的事情,倒是没有。他老子是县主簿,有些势力,县太爷都要让上三分,你说横不横?”
黄俊森轻轻点了点头,很有些不以为然。
“那你怎么不怕他?”
王和垚有些好奇。
“我们黄家是诗书传家,李治廷是胥吏世家,井水不犯河水。”
黄俊森得意地一笑,表情有些傲娇和欠揍。
王和垚明白了几分。
读书人的清高和优越,黄俊森身上是一览无余。
“老黄,你这绫罗绸缎的,看样子家底不错啊!”
王和垚这才注意到,二人一个布衣,一个缎衣,完全不同。
“和垚,咱们读书人,堂堂的秀才,难道要和平头百姓一样?”
黄俊森炫耀了起来,王和垚一脸的惊诧。
“你小子是秀才?”
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小胖子,竟然是秀才。
百姓粗布葛衣,读书人才是绫罗绸缎,想不到真是等级分明。
不过,贫苦百姓衣能蔽体就好,哪有什么款式和纹样的讲究,自然更没有绫罗绸缎的份了。
“我当然是秀才!姚江书院里有十几个都是秀才,三十多个童生。比如那个邵廷采,他就是童生,学识渊博,才华满腹,远远在我之上,可就是过不了秀才一关。还有那个戴有祺,松江府有名的神童,但性格孤僻,也是个童生。”
黄俊森看王和垚不吭气,还以为他不高兴,赶紧解释了起来。
“和垚,要说到读书上,你可是比我强多了。要不是你阿爹不让你科考,你早就是秀才了!”
黄俊森的解释,让王和垚哈哈一笑,忽然开口。
“老黄,那个李治廷和姜德笏,他们也是秀才或童生吗?”
这二人也是绫罗绸缎,锦衣华服,又是姚江书院出品,想来不会质量太差。
“姜德笏是童生,李治廷屁都不是!”
提到这二人,黄俊森爆了粗口。
“姜德笏是士绅之家,祖上都是读书人。李治廷虽然也算读书人,但此人仗着他父亲的权势,骄纵跋扈,狐假虎威,不是个好东西。我被人算计过几次,估计就是这小子干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黄俊森看到李治廷就火大。
童生、秀才!
王和垚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姚江书院竟然有十几个秀才,也想不到黄俊森这小胖子也是其中之一,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黄秀才,多谢相告!”
王和垚拍了拍黄俊森结实的肩膀,大步进了学堂。
“老王,你等我一下!”
黄俊森扭动着水桶腰,卖力赶了上去。
第8章 课堂
阳光灿烂,照在学堂的地上,光与亮分明。
“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史标目光所及,看到角落里的那个座位上不停打盹的不肖弟子,眉头紧皱。
“王和垚,你说一下,老夫刚才所讲是什么意思?”
正与周公神交的王和垚,仓皇之间被旁边的同学叫醒,还停留在对所处朝代的诅咒上,脑筋转不过弯,一时茫然。
“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王和垚,说说这句话的意思?”
史标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个破落子弟,上课睡大觉,一问三不知,浪费时间,也有损姚江书院的名声。
要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银子上,他就要当堂呵斥了。
“先生,学生的理解,只要有一颗赤子之心,心存真善美,便会心无旁骛。”
王和垚额头冒汗,脑袋转了几圈,立刻冒了出来。
也不是他非要睡觉,这样好的天气,又没有睡好,一堆子知乎者也,不打瞌睡才怪?
“何为“赤子之心”?何为“真善美”?”
史标微微一愣,立刻问了起来。
“回先生,赤子之心,除了指人心善良、纯洁之外,还应时刻以救世济民、为国为民为本心。至于真善美,则是真诚、帮助他人、知行合一,使周围的环境美好。”
王和垚信口胡诌,额头大汗淋漓。
史标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王和垚,眉头又是一皱。
“王和垚,你……没事吧?”
“回先生,弟子昨日出城,恰逢城中大乱,弟子惊吓过度,心神不定。望先生见谅!”
王和垚据实回答。不经意扭头一瞥,李治廷和姜德笏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原来是这样。”
史标点了点头,目光变的锐利。
“王和垚,鹿洞之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加敏求之功,应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你还年轻,要严于操守,持之有恒,才能学有所成。”
“弟子知道了!”
王和垚赶紧回道,松了一口气。
他今日的表现,还归于他平日里喜欢读书,又尤其着重于人文社科的关系。阳明学在后世流传极广,他也是有所涉猎,没想到今天帮了他。
史标回过头去,继续讲课,脑后的金钱鼠尾醒目异常,让刚刚安静下来的王和垚心里难受,有种上去剃掉它的冲动。
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强迫症?
“王和垚,这一次不错!”
邻桌的黄俊森,竖起了大拇指。
王和垚得意地一笑,算是做了回答。
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是花了大价钱才上的这所培训机构,讲师是不是应该对自己客气一些?
他们这私立学校,还想不想赚钱?而自己,也太老实了点。
店大欺客,果然玩的是智商税。
看到王和垚春风满面的样子,后面邻桌的李治廷,眼睛里要冒出火来。
自己,怎么被这个窝囊废给吓住了?一摔之仇,一定要想办法报回来。
中午刚过,看到王和垚背着书袋就要出去,黄俊森屁颠屁颠跟了上来。
“兄弟,你这是要到那里去啊?”
尽管学堂下午无课,但学子也可以在想在这温习,毕竟学习氛围要好上许多。
“老黄,兄弟我有事,要回家一趟。”
王和垚心事重重,挥了挥手。
这书袋里,还有一套衣服和鞋袜,另有用处。
长袍,终究是太束手束脚了一些。
“等等我,咱们一起走!”
黄俊森快速拿了书袋,三两步跟了上来。
王和垚无奈,只有和他一路同行。
“和垚,我发现你好像变了。”
黄俊森边走边说,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王和垚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老黄,变了更好。以前那个被人瞧不起的王和垚,就当他已经去了!”
两天的休息下来,王和垚觉得自己精神了不少,体力也恢复了不少。要不然,早上也摔倒不了李治廷那个大块头。
不知道,这是不是穿越者的福利?
“兄弟,要我说,你就不要回去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咱们俩个晚上好好喝一顿,我给你压压惊!”
黄俊森拍了拍王和垚的肩膀,看不出任何的嘲笑和讥讽。
“老黄,郑叔父的脑袋还挂在城墙上,郑思明闷闷不乐,兄弟我真是没有心情。”
王和垚微微沉吟,还是据实相告。
他也想看看,这个黄俊森,是不是自己值得相交的朋友。
王和垚的话,让黄俊森微微一愣。他看了看周围,拉住王和垚,压低了声音。
“和垚,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可不能干傻事!”
一旦和乱匪扯上关系,官府向来是株连甚广,毫不留情。
他黄家和抗清撇不了关系,早已经是官府的眼中钉。王和垚干傻事,无疑是找死。
“我想帮着郑思明,把他阿爹的人头拿下来,和身子一起安葬!”
王和垚看着脸色发白的黄俊森,轻声细语。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还要完善很多步骤。
“拿下人头?就你们几个人?”
黄俊森震惊之余,摇了摇头。
“官府拿郑老三的人头示众,是要立威,杀鸡骇猴。你们要抢人头,肯定不行,弄不好还要牵连家人!”
“老黄,我不是抢人头,我是想把人头取下来。你们黄家不是家大业大吗?能不能帮忙,把人头给要回来?”
王和垚心里起了希望。
黄俊森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看样子不是一般人,也许他人脉广、路子野,能帮上忙。
“兄弟,梨洲先生虽然是文坛泰斗、江南名士,好大的名气,可是要论和官府的交情,恐怕就爱莫能助呢!”
黄俊森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
“谁都知道,我伯父曾经和官府作对,起兵反清。即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朝廷也对黄家也是虎视眈眈,欲除之而后快。”
看得出来,黄俊森是真为难。
“梨洲先生?黄宗羲?你的伯父?”
王和垚目瞪口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怪不得黄胖子能中秀才,看看他的家世就知道了。
“兄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这几位伯父因为抗清,历次遭鞑子缉捕。要不是鞑子为了安抚江南人心,他们恐怕早被除掉了!”
黄俊森侃侃而谈,很是感慨。
王和垚点了点头,若有所失。
黄宗羲,梨洲先生,明末遗民,抗清义士,大名鼎鼎,和顾炎武、朱之瑜等志士齐名。
自毁家产以纾民族之难,清廷多次请其入仕而坚拒,终身不仕清廷,其人志趣,以不言而明。
其著作《明夷待访录》,期待贤明的治国者来访,奉献其“为治大法”的政治实践。身为天下人,当思天下事,可惜生不逢时。
和他著作《明夷待访录》齐名的,还有大名鼎鼎的“黄宗羲定律”。
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
这便是黄宗羲定律,黄宗羲自己称之为“积累莫返之害”。
想不到这位明末清初的大儒,竟然也是余姚本地人,而且尚在人间。
从这位年轻的黄俊森激愤的话语里听得出来,这位好友,和他的黄门前辈一样,也是位不折不扣的愤青。
“老黄,你刚才说,你一个人在城中住?”
王和垚停下脚步,心头一动。
他本打算在被封的“高升”客栈里藏匿,后半夜行事。如今看来,可以不用冒险了。
“我家在余姚县城有宅子,除了一个下人,就我一个人住而已。”
黄俊森顾盼自雄,洋洋自得,很是为自己的县城有房得意。
“老黄,你那里,有多余的房间吗?”
王和垚眼神闪烁,对自己的居心叵测,有些不好意思。
活了快四十年,他还是不习惯利用别人,更不用说是好友。
“和垚,你的意思是……”
黄俊森懵懵懂懂。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带女人来,我不想让其他人看到!”
王和垚的尴尬看在眼中,却被黄俊森误认为是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
黄俊森恍然大悟,脸上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
“放心吧,耽搁不了你的好事,我让她早早回去就是!”
黄俊森哈哈一笑,他看着王和垚,有些诧异。
孤僻王和垚也会寻花问柳?也不知道,他要带回的女子是谁?
“老黄,你不是秀才吗,怎么眠花宿柳、风流成性,跟西门庆一样?我看你在学业上,似乎也没有多上进。”
王和垚好奇地问道。
据他半天的观察,这小子似乎并不怎么嗜学如狂,反而吃喝嫖赌一条龙,有些“西门庆”的风采。
“秀才到举人,你知道有多难考吗?秀才我已经是侥幸,至于举人,还是从长计议吧。”
黄俊森的表情,看不到一丝沮丧或者失望。
王和垚无奈一笑。这小子是明白人,所以是早早放飞自我了。
“老黄,我先出城,你让下人离开,咱们晚上温香软玉,一醉方休!”
王和垚问清楚了黄俊森家里的地址,迈步向着北城而去。
有黄俊森的宅子遮护,做事又要方便许多。
“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这么风流,没看过《金.瓶梅》才怪!”
黄俊森看着王和垚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王和垚,自吓晕了醒来以后,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胆大了许多,就连寻花问柳这些门道,也开始入门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到过王和垚要去抢人头。
原因就是,王和垚太担心,太无能了。
第9章 少年行
余姚县城一县两城,中间以姚江为界,有一南一北两个城池。登上北城内的龙泉山南望,可见一江烟水,两岸城垣,江上虹桥卧波,城内粉墙黛瓦,景象迷人。
北城是县署所在,有龙泉山、城隍庙,是余姚县的文化政治中心。南城因为有学宫和粮仓,地势平坦,直街纵贯南北,又有位于南城声角苑的姚江书院,七成左右的士民反而居住在南城。
龙泉寺位于余姚县北城内的龙泉山南麓,坐北朝南,背靠龙泉山,面临姚江,因为是大儒王阳明的故居所在地,又因王阳明在龙泉山上讲学,因此十分有名。
龙泉寺于东晋年间修建,南宋建炎年间被毁。宋高宗赵构因躲避金兵追踪,途经余姚,赐金重建龙泉寺。后又毁又重建,是余姚县最有名的一处佛教胜地。
正值暮春时节,满山绿树掩映,光影斑驳,更有桃花成片怒放,暗香浮动,沁人心扉。
脱离了浮华和喧嚣,回到古时的青山绿水,伴随着鸟儿的鸣叫,让王和垚精神为之一振。
身处没有污染的天籁,很是有些奢侈。
半山腰一处,看到王和垚出现,几个年轻的面孔从树林中的隐蔽处闪现,四男一女,年轻的让人羡慕。
王和垚暗自发笑,有些飘飘然。
自己不也是如此的青春年少吗!
几个人都是青春年少,唯一让王和垚不自在的,是人人一颗大光头,脑后顶着一小辫子,又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刻意扮酷,实在是别扭。
“和垚,你来了!”
高富帅的郑思明,一身浅色布衣,并没有穿孝服,首先打了招呼。
“思明,你们也都到了。”
王和垚上前几步,和郑思明等人寒暄。
和这些少年在一起,让他恍惚回到了高中时代,风华正茂,青春无限。
他看了几眼郑思明,这人风度翩翩,就是太硬,不当兵太可惜了。
“和垚,你到底有什么主意,赶紧说出来吧!别瞎耽搁功夫!”
浓眉大眼,身材偏瘦的高大少年首先开口,脸上颧骨微微突出,显示其倔强的一面,灰色衣服上有几块蓝色补丁,引人注目。
郑思明眉头微微一皱,看了看补丁少年,却没有开口。
“赶紧的!说完了赶紧出城!”
孙家纯脸上的不耐烦去了一些,仍然说了一句。
看得出来,他似乎不乐意来龙泉山。或者说,他不喜欢来县城。
“你倒是个急性子!”
王和垚一时叫不出这少年的名字,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郑宁求助。
“家纯哥,你不要急,听和垚哥慢慢说。”
郑宁赶紧也劝起了孙家纯。
孙家纯!
王和垚暗暗点头。原来,这就是暴脾气的孙家纯。听郑宁说,他已故的祖父孙嘉绩,曾是明末清初的抗清志士,如今家道中落,父亲几年前病死,和弟弟、老母相依为命。
“家纯,耐心点,听和垚说!”
圆脸白皙、胖乎乎的高大少年轻声说道,语气平缓,额头冒汗,眉头微微皱起。
看他的打扮,同样是粗布衣裳,不过没有补丁,也要整洁干净的多。
另外一个相貌英俊,甚至有些秀气的少年则是一声不吭,只是看着王和垚。
这少年十分俊秀,黑眉毛、黑眼睛、小脸蛋,唇红齿白,身上的衣裳虽不是绸缎,但质感细腻,显然是上等布料。他没有涂脂抹粉,也没有嗲声嗲气,也没有缠着男人味十足的郑思明和孙家纯,应该不是娘炮。
王和垚暗暗鄙夷了一下自己的以貌取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
王和垚看了看周围,几个人一起,走向了树林深处。
他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不让这些少年冒险,白白丢了性命。
“国豪,你和小宁在外面把风,我们几个商量一下。”
郑思明向圆胖少年和郑宁郑重叮嘱,少年点点头,拍了拍王和垚的肩膀,和郑宁向一旁走开。
“和垚,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有什么主意?”
赵国豪和郑宁刚一离开,孙家纯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郑思明看了看孙家纯,没有吭气。
一众少年里,他和孙家纯是开路先锋,其他人都是追随者。李行中鬼点子多,赵国豪则是行动派,交待的事情办的扎扎实实。
至于王和垚,可有可无,也难怪孙家纯不以为然了。
“各位兄弟,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们怎么看?”
王和垚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一一道来。
半山腰,赵国豪和郑宁蹲在草丛里向山坡周围打量,远远地除了几个不知是山民还是游客,四野无声,只有山脚下龙泉寺的木鱼声和念经声不断传来。
“国豪哥,你说这些和尚天天念经,这天下能太平吗?”
郑宁看了一眼树林深处交头接耳的王和垚几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人都杀光了,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赵国豪轻声说道,话语里有些伤感。
甲申之变,清军入关,孙家纯的祖父孙嘉绩在浙东首举抗清义旗,正合民心。与同县熊汝霖共同治军,得到广泛响应,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抗清队伍。赵国豪一族追随孙氏抗清,出生入死,但也因此家破人亡,以至于赵氏一族只剩下了赵国豪这一个襁褓中的男丁,有几分赵氏孤儿的境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国豪、孙家纯和郑思明兄妹,都是抗清义士之后,志同道合,自然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了。
至于李行中,应该是和郑思明几人玩得来,加入的这个小团体。
郑宁点点头,没有说话。国仇家恨,年纪轻轻的她,心头肩头背负的太多。
忽然,身后“哎呀”声响起,二人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孙家纯摔在地上,李行中正在扶愁眉苦脸的孙家纯起来。
二人都是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孙家纯又和王和垚扭打在一起,孙家纯又被撂倒,半天没有起来。
“国豪哥,家纯哥怎么跟和垚哥打起来了?”
郑宁担心地问道,想要过去,被赵国豪拦住。
“看看再说!”
果然,王和垚和郑思明几人一起上前,把孙家纯扶了起来,王和垚帮着孙家纯拍衣服上的尘土,几人说说笑笑,跟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原来是一场虚惊。
“小宁,你发现没有,和垚好像变了许多?”
二人收回目光,赵国豪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和垚哥胆小怕事,打打杀杀的事情都不敢去。这一次他倒是主动请缨,让人怪怪的。”
郑宁放心下来,显然赞同赵国豪的看法。
“不止这些!”
赵国豪摇了摇头,向后看了一眼,郑思明几人嘀嘀咕咕,时不时高声争论。
“你没注意吗?和垚说话、神态和以前大不一样,像变了个人一样。你看,连孙家纯都打不过他。”
郑宁脸上一红,他大哥也练过武,还不是不是王和垚的对手。
“本来我还有点担心,现在我倒是一点不怕了。”
赵国豪轻声一句,若有所思。
郑宁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从她去探望王和垚,她就觉得,王和垚和以前判若两人,也不知是好是坏。
“国豪哥,你说,咱们会不会被官府给抓住啊?我听说鞑子的官府杀人,要在身上割几千刀。”
郑宁小声问了出来。
“你就别担心了!有你大哥,还有我们,不会让你有事的!”
赵国豪轻声劝着郑宁。
他自小被父母灌输忠孝仁义,对清廷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但要说到造反杀头,他还没有仔细想过。
至于怕不怕,余姚年轻人都以王阳明和张煌言为偶像,且赵国豪正是青春年少,天不怕地不怕,梦想着取义成仁,自然是无所畏惧了。
“国豪,小宁,过来一下!”
郑思明远远地喊了起来。
看样子,他们的事情已经谈完。
“小宁,你和和垚去南城,什么事听他的就是。”
郑思明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王和垚,抛下一句话来。
“稳住了,千万别怕!”
孙家纯拍了拍王和垚的肩膀,以资鼓励。
“和垚,小心点!”
“和垚,实在不行,不要蛮干,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行中和赵国豪一一叮嘱,跟在头也不回的郑思明身后,一前一后离开。
王和垚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赢得少年们的信任,能不能赢得,还要看自己和老天。
“小宁,你先走,在南城西街的青云楼等我。记住,尽量避开人,不要和人搭话。”
看到郑思明等人的身影消失,王和垚向一旁的郑宁叮嘱道。
“和垚哥,为什么咱们不一起走?”
郑宁还有些懵懵懂懂。毕竟,她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宁,这是为了咱们的安全着想。听我的,这是为大家好。”
王和垚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永远不要低估了古人的智商。
晚上就要大逆不道,二人都是主角,避嫌才是上上之策。
“和垚哥,我听你的!”
郑宁点了点头,拔腿离开。
自己的家事,却要王和垚以身试险,没有理由不相信别人。
看到郑宁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山脚下,王和垚无奈摇了摇头。
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来干这杀人放火的勾当,实在是太过残忍了些。
就像郑思明说的,这是郑家人的命。郑思明是他的朋友,他不得不帮这个忙。
第10章 兄妹情
看到王和垚带了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进了院子,黄俊森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兄弟,你这是……”
“别瞎想,这是我义妹!她来县城玩,在家里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王和垚赶紧解释,怎么看都有些心虚。
“不急,不急!”
黄俊森哈哈笑了起来。
“义妹嘛,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反正有的是房间住!”
义妹,谁不知道是青梅竹马的……老相好!
“少贫嘴,赶紧给我妹妹准备房间去!”
王和垚一阵头疼,他看了一眼脸色通红的郑宁,赶紧把嬉皮笑脸的黄俊森赶走。
“放心吧,今晚你使劲折腾,我什么都听不见!”
二人出来,黄俊森在王和垚的耳边轻声笑道,满脸的猥琐。
“那是郑家的小妹吧,都长这么大了。你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王和垚大吃一惊,随即恍然大悟。
余姚县城巴掌大个地方,黄俊森和郑宁兄妹是同乡,年龄相当,或许从小就互相认识,不足为奇。
“你到底是秀才,还是长舌妇?同样在姚江书院读书,怎么你那么优秀?”
王和垚一本正经,低声叮嘱起来。
“你,可要替兄弟我保密啊!”
“放心吧,兄弟。我懂。”
黄俊森一副老司机的架势,随即眉头微微一皱。
“郑家人都是胆大不要命。再说了,朋友妻、不可欺。你和她在一起,郑思明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黄俊森郑重其事,王和垚心头忐忑。
他没有想到,黄俊森对郑家的事门清,万一黄俊森猜疑泄露出去,自己岂不是……
“兄弟,郑宁可是个大美女,你们以前,有没有……”
黄俊森转移了话题,又是满脸的低俗。
“你呀,天天花天酒地,你有那么一副好肾吗?”
王和垚摇摇头,叹息一声。
这小子,十七八岁就是欢场浪蝶,真够早熟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好?”
黄俊森呆了一下,嘿嘿一笑,神态自若。
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想不到这小子,懂的还不少。
“你呀!”
王和垚目光一抬,突然提高了声音。
“你的酒菜,都准备好了吗?告诉你,我可没有银子!”
“还用你说!马上就去!”
黄俊森哈哈一笑,冲着房间里的郑宁大声喊道:
“郑家妹子,哥哥我先去买酒菜了!咱们一会见!”
“谢谢黄大哥!”
郑宁出来,微微一揖,向黄俊森谢道。
王和垚并没有提到黄俊森的名字,她开口就是“黄大哥”,看来双方真的认识。
“谢什么?”
黄俊森摆了摆手,满脸笑容,啧啧赞叹。
“妹子,你天生丽质,比那龙泉山上的花还艳。你有没有婆家,要不要哥哥我给你做媒。姚江书院里面,可是有不少的青年才俊。当然,不包括哥哥我自己。”
郑宁脸色通红,不由自主看向了王和垚。
“大白天的胡言乱语,赶紧去整酒菜,一会太阳下山,可就买不到了!”
王和垚赶紧上前,推着黄俊森就向门外。
“妹子,哥哥说笑,不要在意啊!”
黄俊森哈哈笑着,出房门前,冲着王和垚竖起大拇指,还来了一个猥琐的眼神。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黄俊森出去,王和垚向满脸通红的郑宁低声问道。
“和垚哥,短刀和衣裳都带进来了。进出城的人多,南明门的皂隶没敢放肆。和垚哥,咱们怎么做?”
郑宁指了指里屋,神色兴奋。
“先不急,晚上好吃好喝,等到夜深了,再伺机行事。”
王和垚眼神幽幽,话语坚定。
“和垚哥,我听你的!”
郑宁脸色发红,低声说道。
“可你哥和孙家纯他们,好像都不怎么相信我……”
“他们是他们,我信你!”
郑宁立刻脱口而出。
“小宁,孙家纯,好像今天有些不乐意。”
想起了什么,王和垚问了起来。
“家纯哥就是这样,他最讨厌来城里了!每次来县城,他都是遮遮掩掩,头也不抬,像是躲什么一样!”
郑宁的话,让王和垚不由得一愣,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孙家纯不耐烦的表情,还有他身上的补丁……
“家纯是不是在有钱人或者说穿好衣裳的人面前特别拘束,特别不愿意说话?而在和穷人、穿的破破烂烂的人面前,就说说笑笑,完全没有拘束?”
王和垚想了一下,轻声问了起来。
后世知识大爆炸,再加上长期的工作积累,心理方面的知识,他也是懂得一些。
“和垚哥,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你真是见识多啊!”
郑宁惊诧地回道。
王和垚点了点头,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暴烈的少年孙家纯,好面子、虚荣心强、渴望被认知,有些愤世嫉俗。
怪不得,他会有那样的表现。
“小宁,让你干这种事情。我的心里,真是难受啊!”
看着眼前娉娉袅袅、脸上还有稚气的小郑宁,王和垚轻轻叹了口气。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干杀人放火的事情,造孽啊!
“和垚哥,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郑宁摇了摇头,脸上一片决然。
“你不怕我怕!”
王和垚轻声说道。但愿今晚一切顺利,能够心想事成,大家都平平安安。
“和垚哥,咱们两个晚上,睡在一个……房间?”
郑宁脸上飞红,不好意思地看着王和垚。
“小宁,这院子里只有两个房间,咱们两个当然要待在一起。”
王和垚看着扭扭捏捏的郑宁,恍然大悟。
“小宁,你不用担心,这样只是为了遮人耳目。要是我和黄俊森一起,晚上就不好脱身了!”
“和垚哥,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
郑宁郑重道。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看到黄俊森提着酒菜进来,独自一人,王和垚不由得一愣。
“老黄,你怎么没有带姑娘回来?”
“老王,你真以为我是色中饿鬼,非女人不能入睡?”
黄俊森哈哈一笑,把酒菜递给了郑宁。
“郑家妹子,麻烦你把酒热一下,咱们马上开吃!”
郑宁走开,黄俊森在王和垚耳边轻声说道:
“我今晚酒酣耳热,只想听你们两个的动静!”
“怕就怕,我们两个动静太大,你一个晚上孤枕难眠,把床戳个洞!”
王和垚瞪了一眼黄俊森,没好气地说道。
黄俊森愣了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他指着王和垚,满脸的猥琐。
“老王啊老王,你可是越来越粗俗了!”
“我粗俗?你没有听说过吗?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你这个秀才,不就是个大流氓吗?”
王和垚把黄俊森向屋里推去,嘴里不停。
“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说的难道不是你……我吗?”
“说的是你,可不是我!哈哈!”
厨房里,听到王和垚和黄俊森放肆的笑声,郑宁脸色发红,轻轻摇了摇头。
王和垚,可是越来越……放荡了。
晚上,几个人吃喝完毕,郑宁收拾了桌子,回过头来,王和垚已经把喝的酩酊大醉的黄俊森拖到床上,脱去靴子,盖好了背子。
王和垚吹了灯,摆摆手,和郑宁一起出去,拉上了房门。
“和垚哥,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房间里,黑暗中,郑宁坐在床上,小声问道。
“夜深人静,一……更,或者二更天。”
王和垚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小宁,睡吧。到时候我叫你!”
黑暗中,窸窸窣窣,显然,郑宁并没有睡着。
“和垚哥,天还早,要不你上来睡吧?”
郑宁的小声响起。
王和垚想推辞,郑宁继续说道:
“和垚哥,你那椅子咯吱咯吱的,我也睡不着。你上来睡,养足了精神,才能做事。”
王和垚思虑片刻,都是江湖儿女,一会就要动手,也没有什么可以避嫌的。况且虽然是春天,但这晚上,可不热乎。
王和垚上了床,被子盖在身上,果然温暖舒适了许多。
“和垚哥,你说咱们能成功吗?”
黑暗中,郑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宁,放心吧!有我在,一定不会有事!”
月光朦胧,昆虫声此起彼伏,王和垚温声安慰起了郑宁。
“和垚哥,我阿爹的事情,连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和你大哥是兄弟。这件事,我义不容辞。你别多想了,快睡吧!”
王和垚安慰着小女孩。
“和垚哥,我睡不着。我想靠着你睡!”
黑暗中,郑宁幽幽说道。
“这……”
王和垚不由得一怔。
郑思明把妹妹交给了他,他怎能辜负郑思明。
朋友之妻不可欺!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之妹。
可他,他又不知道怎样向郑宁开口说。
王和垚犹豫不决,郑宁已经坐了起来,头靠在了王和垚的肩膀上。
“和垚哥,有你在身边,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小宁,你是郑思明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我会和你大哥一样保护你的!”
王和垚心头肃然,涌起的都是浓浓的朋友情。
“和垚哥,难道只是兄妹情吗?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说话的。”
“我以前是怎么说的?”
王和垚的额头,密密麻麻一层细汗。
他到底做了什么孽啊?难道说,他的前身,本身就是个骗小姑娘的闷骚男?
“也没什么,你也是说你要保护我。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郑宁说着,靠着王和垚,不再说话,听她的呼吸声,是睡了过去。
王和垚等她睡熟,把她轻轻放平。
月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郑宁恬静的脸上,婴儿一样。她抓着王和垚的手臂,睡的香甜。
王和垚心头难受,闭起了双目。无论如何,他也要抢回郑思明阿爹的人头,不让这样一个小女孩再担惊受怕。
窗外昆虫的叫声此起彼伏,隔壁黄俊森的呼噜声惊天动地,王和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郑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和垚歌,一更天了!”
王和垚猛然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窗外的月亮进入了云层。
月黑风高夜,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哆嗦了!
第11章 夜杀
夜色深沉,黑暗中的余姚县城寂静无声,沉默的令人可怕。
南城外,护城河边的一处凹地中,几个黑影或爬或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不时向城门方向张望。
“思明,怎么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
黑暗中,一个黑影轻声说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再等等吧。”
郑思明的口气,也有些不耐烦。
“要不咱们游过去,自己想办法?”
又是刚才问话的黑影,似乎是个急性子。
“行中,你就不要问了。思明心里头烦着呢!”
另外一个黑影,这时也加入了进来。
“我也是着急。和垚虽然脑子灵光,但胆子小。万一他出了事,小宁也会有麻烦。”
李行中急忙解释了起来。
其实他平时挺沉稳的,只是一到大事就心烦意乱,典型的沉不住气的性子。
说好四个人一起来,结果只来了三个。本就势单力薄,万一王和垚的计策不行,折在了城里,岂不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照我说,就不应该听和垚的。不如游过去,然后爬上城墙,把脑袋都偷下来不就得了!”
李行中又急了起来。
“说的好听,城墙那么高,怎么爬?万一被城门楼里的官兵发现了,那就麻烦了。那些狗贼,可是有火铳!”
赵国豪显然不同意李行中的鲁莽。
“那你说怎么办?等一会,天可就亮了!”
“离天亮还早着呢!”
李行中和赵国豪低声争吵,郑思明赶紧低声阻止。
“都别吵了,不然就被官兵发现了!”
郑思明的话,让其他两个人的争吵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和垚,到底行不行啊?”
片刻,李行中又忍不住自言自语了出来。
“李行中,自己的兄弟在城里面冒险,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赵国豪的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都别说了!再等一会,万一不行,就游过去行事!”
郑思明轻声阻止了二人。
这个时候,他心里是七上八下,既盼望妹妹和王和垚得手,又希望他们不要来,以免被官军抓获。
不过,对于王和垚,他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小子撂倒他那几下,让他莫名地起了希望。
三个黑影陷入沉默,天地间除了昆虫的鸣叫,又是一片寂静。
一更天刚过,城中一片死寂,前几日土匪闹城,双方大开杀戒,城中宵禁,士民严禁晚上夜出。
不过,南城南明门城门楼子里,此刻却是灯火通明,几个官兵正在推着牌九赌钱。
除了赌钱,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尼昂的,又输了!”
一个官兵把手里的牌九扔在桌上,把一串铜钱扔到桌上,嘴里狠狠骂道。
“老王,输钱不能输品。再说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你赢,也该你输了!”
一个官兵一边收钱,一边哈哈大笑。
“他尼昂的,就当是给了“醉春楼”的姑娘!”
老王哈哈一笑,抓起了牌九,恢复了赌神的风采。
“这一次,老子坐庄,赢死你们几个龟儿子!”
老王牌九还没有堆好,一个官兵站了起来,疑惑地说道:
“你们听,外面是不是有声音?”
“你小子,那里有什么……”
老王话还没有说完,自己竖起了耳朵,随即面色诧异。
“好像有人,还是个女的!”
几个官兵都是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果然,城墙下,一个女子正站在城门洞前,大声呐喊。
“官爷,开一下城门,奴家有急事要出去!”
“快亮灯!”
老王一声令下,几个官兵点起灯来,城门楼上,顿时亮了起来。
几个官兵站在城墙上,纷纷从垛墙上探出头去,亮着灯笼,一起向下看去
“小娘子,天一黑,城门不得出进,这是县衙的规矩。万一城门一开,城外的乱匪进来,那可是要被杀头的!”
老王说完,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不过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女,肤色白皙,细眉细眼,身子窈窕风摆柳,让老王心里一酥。
醉春楼的那些货色,怎么比得上这个小娘子?
“官爷,我年纪轻轻守了寡,错过了宿头,要是不回去,我那婆婆会打死我的!你就行行好,放我出去吧!”
女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了起来。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老王心里痒热,他向城里看去,黑乎乎一片,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你说你守寡谁信。要不让我老王来试试,才知道真假!”
夜深人静,女子俏生生的身子站在那里,老王色心泛滥,开始调笑起女子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能和这样的良家女子春风一度,少活十年他也愿意。
“就是,你说你守寡,不验验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你这么晚出城,不会是去找老相好吧?”
另外一个官兵也是耍起了嘴皮。
“你们几个臭嘴乱说!”
女子指着城头,号啕大哭了起来。
“反正是死,你们要是不让我出城,我就撞死在城门上!”
女子扔掉了手上的包袱,看样子就要寻短见。
“别别别!不一定要城门出,我们可以把你放出城去!”
老王走动城墙另外一侧,看了一眼城外,又转了回来,指着其中两个官兵。
“你们两个在上面看着,张二,你跟我下去看看!”
老王和张二离开城门楼,手里拿着长刀,打着灯笼,顺着城门楼侧的马道,走了下来。
城墙上的两个官兵面面相觑,都是摇了摇头。
老王这家伙,又要吃独食了。
“快开城门!你要干什么?”
看到老王二人下来,满脸的淫笑,女子惊恐不安,直往城门洞里退去。
“小娘子,我这就给你开城门!”
老王拿起灯笼,照了一下城门洞,鬼影都没有一个,目光在女子的白脸和俏生生的身上探索,心思马上活了起来。
“别怪来!”
“别怕,再喊把你抓到牢里去!”
老王慢慢靠近女子,女子似乎被老王吓到,只顾哆嗦,都忘记了喊叫。很快,两个人便在城门洞里扭作一团。
张二摇摇头,转过身去,看似警戒,实则竖起了耳朵,听着城门洞里的动静。
“官爷,不要这样!我要喊人呢!”
“不要怕,等一会就舒服了!也不要喊,不然老子把你当乱匪砍了!”
城门洞里厮打的声音传来,女子的惊叫声和哭声不断,城墙上的两个官兵哈哈大笑。
老王这家伙,又要快活了。
两人哈哈大笑的同时,一个黑影从城门洞另外一侧的暗处蹿了出来,进了城门洞。
王和垚突然进来,正在竖耳听动静的张二来不及反应,胸口便遭了两三下,他眼睛瞪的老大,手中的灯笼落下,王和垚赶紧接住,灯笼靠在了墙上。
老王正在急不可耐地解着郑宁的腰带。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女子裙子里面还穿着裤子,打着死结,一时难以解开。后面王和垚刺杀张二的声音传来,灯笼光线转变,老王心头一惊,想要转头查看,身子却被郑宁死死拽住。
老王还没来得及叫喊,感觉后心剧痛,跟着被人捂住嘴巴,刀从脖子上插了进去,眼睛睁的大大的,再也发不出声来。
王和垚轻轻放下老王的身子,他连杀两个胥吏,神情自若,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王和垚扶起了郑宁,低声道:
“继续叫喊!”
郑宁脸色通红,又叫了起来。
“别这样!啊……嗯……”
王和垚则是不紧不慢,换上了官兵的公服。
“你在上面盯着,我下去!”
一个官兵搔痒难耐,放下火铳,刀也不拔,急匆匆就往城墙下跑去。
官兵刚进城门洞,迎面一把短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他眼睛瞪的老大,对方抽出刀来,鲜血喷溅,对方避开,扶着他靠在了墙上。
王和垚换好衣服,压低了帽子,刚要出城门洞,却被郑宁拦住。
“你追我,剩下的我来!”
郑宁夺过了王和垚手里的短刀,藏在袖子里,跑了出去。
王和垚愣了一下,紧紧跟上。
他不明白,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过只剩一个官兵,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单对单近身搏击,他这个曾经的战士,还是有些把握。
“不要这样!”
郑宁哭喊着向城墙上而去,“官兵”王和垚在后紧紧追赶,上面的官兵正在惊讶,郑宁已经跑到了跟前,官兵赶紧挡住,伸出双臂去抱。
小娘子衣衫不整,说不定已经被老王他们祸害了。自己可不能错过!
二人身体接触,官兵同样是胸口中刀,他剧痛之下,刚要喊叫,后面的王和垚迎头赶上,一拳击在了官兵的咽喉处。
郑宁脸色煞白,刀刺不进去,被王和垚夺了过来,在身子僵住的官兵胸口补上几下。
“那一个是你阿爹的首级?”
“这一个个披头散发的,我也不知道!”
看着城墙上挂着的六七个人头,郑宁也是犯难。
“全拿了,回去辨认!”
王和垚取下木笼,一个个打开,人头全部拿了出来,三四个结辫,分成两堆,方便好拿。
城门被打开,吊桥被放下,二人到了城门口,王和垚把提着的两堆人头递给了郑宁。
“和垚哥,你不和我一起出城?”
郑宁提着一大堆人头,身上背着两把火铳,挂着长刀,包袱里搜刮出来的铜钱银子一大堆,她看着王和垚,依依不舍。
“我要是回去了,官府很快会查出来,对谁都不好。”
王和垚摆摆手,郑宁不情愿地离开。
王和垚摇了摇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要干这些刀头舔血的危险事,实在是让人叹息。
郑宁还没有走到吊桥边,郑思明和赵国豪、李行中三人就迎了上来。
“得手了?”
郑思明向着城门口看去,黑黝黝一片,看不见王和垚的身影。
“没什么事吧?”
“大哥,没事!和垚哥可能已经走了!”
三人都是心脏狂跳,接过了人头和火铳腰刀等物。
“思明,别看了,赶紧走吧!”
李行中拉着郑思明,众人迫不及待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王和垚冲着城外的黑暗挥挥手,转身进了城,只留下城门大开,和一片难以名状的死寂。
回到黄俊森的家中,黄俊森茫然不知,呼呼大睡。王和垚回到后院,洗干净了,脱下身上的衣服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杀人如麻,一点也不害怕。这或许和他镇守边疆,强大的心理素质有关。也可能因为这些都是贪官污吏,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包袱。
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痛恨脑后的辫子。原因也很简单,看到千千万万的汉人留着辫子,他的心会痛,揪心的痛。
汉文化上下五千年,汉人从来没有留辫子的习惯,从古到今,从来没有。
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汉人。
第12章 母子
清晨时分,春光明媚,鸟儿在翠绿的枝头歌唱,江声远远传来,空气清新,让人精神焕发。
简陋的书房之中,斑驳的书桌之上,歪歪扭扭,正正经经在纸上写下“和垚”二字,王和垚摇摇头,还是有些不满意。
前世的军营生活虽然单调,但也有时间修身养性,除了阅读大量的人文社科、古典诗词,练毛笔字也是他的一大爱好,他也以自己的书法傲娇,经常给慕名而来的新兵们留下“墨宝”,就连军营里逢年过节的祝福语,也多是他泼墨。
说实话,对自己的书法,他是有些骄傲的。
如今,见识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泼墨,他才发觉,即便是和学堂的一般学子相比,他也是矮矬穷,一言难尽。
要是和江南的名士们相比,那就更加丢人和不值一提了。
刷刷刷,王和垚打起精神,奋笔疾书,“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几个字跃然纸上。
依然是一言难尽。
王和垚摇摇头,放下了毛笔。
想起他曾经的题词和那些或许还登堂入室的墨宝,王和垚不由得暗暗脸红。
是谁给他的勇气和自信,敢留墨宝在人间?胆大不要脸,这可真是遗臭万年了。
“垚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王胡氏微笑着进来,看儿子精神头不错,心里也是舒畅。
“阿母,你坐。”
王和垚赶紧给母亲让座,自己规规矩矩站到一旁。
今天学堂没有上课,他也是忙里偷闲,难得放松一下。
“垚儿,你志向可嘉。不过,你的字退步了。”
王胡氏看了一眼桌上的墨宝,笑着坐了下来。
“阿母可是越来越好看了!贤淑端庄,秀丽大方,阿爹真是好福气啊!”
王和垚恭维着自己的母亲。江南文风浓厚,母亲官宦人家,读书识字,也不足为奇。
“你这孩子,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王胡氏心头高兴,却也微微吃惊。自从吓晕后醒来,儿子似乎变化许多,让她喜忧交加。
儿子开朗许多,看着生龙活虎,真希望他能一直这样下去。
“阿母,我阿爹呢?”
没有看到自己父亲潇洒的身影,王和垚下意识问道。
“你阿爹是教书先生,当然是去学堂教书了。”
王胡氏看着儿子,心又揪了起来。
连自己亲爹的日常都忘了,看来儿子吓的不轻。
“那我爹一定是名门之后了。”
王和垚微微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过,他父亲能在人杰地灵、文风浓郁的余姚教书,想必有两把刷子。
“他呀,我碰到你阿爹的时候,他不过是个从北地流落江南的破落汉。那时你外公还在,他老人家自作主张,将阿母许配给了你爹。说实话,阿母当时还有些看不上你爹。”
王胡氏的话,让王和垚哑然失笑。
得了便宜还卖乖!
父亲一表人才,在文风浓厚的余姚以教书为业,肯定不是半吊子水平,母亲和父亲,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阿母,那我外公现在怎么样了?”
王和垚直言不讳,王胡氏暗暗心惊。
可怜的儿子,果然是脑子不好,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了。
“顺治十六年,国姓爷攻伐南京,江南乱成一团,你外公家里遭了匪,被洗劫一空,没过多久,你外公就过世了。前些年,你唯一的舅舅糟蹋完了家产,去了南京,也是下落不明。”
王胡氏说着,眼泪汪汪,抽泣了起来,连江宁说成了南京也没有发觉。
“阿母,你喜欢南京吗?”
王和垚轻声问了起来。
郑成功攻伐南京,一言难尽,功败垂成,汉人再无北顾之力。
“南京是六朝古都、繁华之地,阿母当然喜欢了!”
王胡氏说完,反应了过来。
“人面前,可不能说南京,是江宁,记住了!你那天杀的舅舅,他怎么就……”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了不争气的弟弟,王胡氏又抽泣了起来。
“阿母,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王和垚安慰起了母亲,心里却在骂这个狗世道。
“阿母,我爹怎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让我去姚江书院读书,难道只读书种地啊!”
看到母亲情绪缓和了些,王和垚赶紧转移了话题。
“这个阿母也不知道,你阿爹自有他的道理。”
王胡氏擦了擦眼泪,继续给儿子释疑解惑。
“不过,你爹是真打算让你种地做生意。你要是想科考,可得过你阿爹这关。”
王胡氏的一本正经,让王和垚是暗暗摇头。
不让儿子参加科举,看来这位“高穷帅”老爹,不是另有癖好,就是有“仇清”情结。
“阿母,我看阿爹对你体贴入微,你就不要猜疑他了。”
王和垚轻声说道,语气委婉。他可不想自己的父母吵架,鸡犬不宁。
“你阿爹吧,人也老实,就是太热心了。有些传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王胡氏说完,看着儿子,又是一本正经。
“你一个小孩子,不要管我们大人的事情。你先养好自己的身子,阿母以后还要靠你养活!”
母亲的话,让王和垚连连点头,满脸笑容。
“阿母放心就是!儿子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要是爹不听话,就休了他,让他哪凉快哪里呆去!”
王和垚的话,让王胡氏愣了片刻,这才轻声笑了起来。
“休了你阿爹!这话你也敢说!只要一家人能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不过,儿子的一番甜言蜜语,让王胡氏的心情好了起来。
“垚儿,阿母知道你和郑宁那丫头要好。不过,郑家那些人性子都野,你还是少搭他们。”
不知不觉,王胡氏扯到了王和垚的身上,满脸的严肃。
“阿母,这是为何?”
王和垚微微一愣,脱口而出。
他对郑氏兄妹印象不错,对方不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恶人。
“垚儿,看来你真是忘了。”
王胡氏耐心给儿子解释,语重心长。
“郑宁的伯父郑遵谦、郑遵俭,都是当年的反清义士。郑遵谦兄弟死后,他的幼弟郑遵修又继续暗地里闹事,几次被官府缉捕。这次郑遵修被官府在余姚县城射杀。你说是不是无辜啊?”
王和垚沉默不语,顿了片刻,这才开口。
“那郑宁、郑思明兄妹两个……”
郑遵谦为抗清义士。甲申之变,潞王以杭州降清,郑遵谦起兵,杀死投降清朝的会稽县令彭万里和清朝的招抚使,与另外一名抗清义士熊汝霖合作,拥台州的鲁王朱以海为监国,随鲁王至厦门后,封义兴侯。
1646年五月,鲁王军败,郑遵谦随鲁王转战舟山、中左等地。因不满郑彩擅杀好友熊汝霖的行为,与其决裂,被郑彩追捕,投海而死。
至于郑遵谦的二弟郑遵俭,则是鲁王麾下的通政司,早在舟山之战就已经兵败殉国。
郑家一门忠烈,家道中落,那这郑思明兄妹二人,难道是继承郑遵谦、郑遵俭的遗志,跟着父亲继续抗清?
王和垚的心里,猛然热了起来。
难怪郑思明对父亲进城毫不隐讳,黄俊森也说郑遵修之死是事出有因,绝不是故意为之。看来,郑遵修是抗清入魔,耽搁了抚养儿女。
“郑遵修在外面瞎混,他媳妇早些年就跟外地的男人跑了,留下这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你阿爹是个菩萨心肠,经常接济他们两个。这一次郑遵修在县城被杀,他们的同党杀了官差,抢走了人头。你说,郑遵修是不是顺民?”
顺民!
王胡氏的话,让王和垚心头刺痛,脸色煞白。
一手屠刀,一手剃刀,汉人的脊梁骨生生被打断,成了毛被捋顺的“顺民”!
相比于历朝历代,愚民弱民,大清可谓做到了极限。
“郑遵修常年在外漂泊,他被射杀,就连官府也不知道是他是不是反贼。郑宁兄妹去县衙喊冤,县太爷不明就里,官府没有郑遵修谋反的证据,这才网开一面。纸包不住火,也许用不了几天,官府明白过来,郑家兄妹就要大祸临头。你还是少和他们掺合为好。”
看到儿子脸色难看,自顾自言语的王胡氏惊讶地站了起来,扶住了儿子。
“垚儿,你怎么了?”
儿子可是刚刚大病一场,差点没命。
“阿母,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屋躺一会。”
王和垚脸色煞白,胸口有如针扎。
“好好好,你慢点!”
王和垚在母亲的搀扶下走出书房,来到床边,躺了下来。
“垚儿,你好好歇息一下!”
王胡氏给儿子盖好被子,看到儿子呼吸平稳,这才拉上门,退了出去。
母亲离开,王和垚的眼睛睁开,他看着屋顶,独自发呆。
无权无势、无人可以依靠的自己,该如何应对将来之事啊?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汉人精英被诛杀殆尽,留下麻木苦难的百姓,无头苍蝇,苟延残喘。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被无数犬儒顶礼膜拜的所谓的“饥饿盛世”!
如果真的能效法尧舜,以中华文明沐浴万民,又何必逼百姓剃发易服,大肆杀戮?
做一个顺应朝廷的忠臣顺民?
即便是他能科举取士,让他动不动就磕头,他的膝盖没那么软。让他当顺民,他自认搂不住性子。
奴才跪的是主子,所以他们赢在当下。人才跪的是自己,因此他们拥有未来。做人才还是奴才,他自己能够决定,不需要任何人来质疑和改变自己。
人才从哪里来,当然是开启民智了。愚民的结果,大清朝出过一个科学家吗?
要是真有,也不会连个抽水机不会造,不会错过或迟或早的工业革.命,被倭寇暴打。
戊戌变法和明治维新几乎同时进行,前有戊戌六君子被杀,变法戛然而止,一地鸡毛。后者则是变法图强,举国上下励精图治,翻天覆地,从科技军事实力上,远远碾压了天朝。
两次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庚子之变,八国联军进京,火烧圆明园、岛国两次侵华……
带来的是什么,是影响了数代中国人命运的百年的深重的民族苦难。
这一切怎能忘记?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满清已经坐稳了江山,自己这个升斗小民,没有银子,没有人马,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第13章 原来是明渣
“和垚!”
一个圆脸的高胖少年在窗外轻声叫着,面带微笑,额头冒汗,脸上稚气尚存。
“赵……国豪!快进来!”
王和垚从床上一下子弹了起来,过去拉开门,把好友迎了进来。
赵国豪,同村一起长大的发小,别看高壮肥圆,但性格温顺,和性格懦弱的王和垚最谈得来。
看到赵国豪,王和垚莫名想起了李治廷。这二人体型差不多,不过李治廷是富贵家,赵国豪则是一般家庭,赵国豪吃成这个样子,由此可见赵国豪父母对他的溺爱。
“和垚,你身子好些没有?”
一来就看到王和垚躺在床上,可看鲤鱼打挺起来的架势,又好像没有大碍。
就是不知道,郑宁说的是不是真的。
“没事!事情都处理好了?你们都好吧?”
也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好友,二人就在椅子上坐下说话。
“尸首是郑宁亲自缝的,当夜就入土为安了,就埋在南面的四明山脚下。”
赵国豪笑呵呵地,语气也是轻描淡写。
王和垚暗暗心惊。现在的他可是知道,余姚县城距离四明山脚下,可是有三四十里的路程。这些年轻人的坚韧,倒是让他佩服。
“大家都好,就是李行中和孙家纯两个,还在互相怄气。不过过不了几天,就会和好了。”
赵国豪继续说话,神色不变。
王和垚点了点头。孙家纯那天晚上没去,李行中肯定有些不高兴。
都是少年习性,不会出什么事情。况且,孙家纯虽然没去,但以王和垚的观察,此人直来直去,不像是背信弃义之人。
倒是李行中,家中富裕,又是三代单传,家里商贾世家,让王和垚有些担心。
商人逐利轻义,不知道李行中到底人品怎样?
王和垚不是怀疑李行中,只是现在的他和李行中接触太少而已。李行中能和郑思明几个人混在一起,品性肯定不会太差。
“他们现在都在思明家里,你要不要过去?”
赵国豪试探着说道。
“我阿母在,现在不好出去!”
王和垚思考一下,低声细语。
“过几天我再过去。你告诉他们,大白天的,最好不要聚在一起,容易让人猜忌。而且,城头上的人头是谁,官府肯定能查出来。你告诉郑思明兄妹,这几天小心一点。”
有些事情,他要当面叮嘱,以免这些年轻人不知道韬光养晦,惹来麻烦。
赵国豪点点头,看着王和垚,忽然问道:
“和垚,你说说,鞑子已经坐稳了江山,咱们这样闹,又什么用吗?”
赵国豪的话让王和垚迟疑了一下,这才开口。
“国豪,你为什么跟着郑思明他们闹?你难道就不怕吗?”
“没什么怕的!我最怕的是让别人瞧不起!以前咱们两个出去,都是我替你出头。你以为我不怕,我只是不想被人欺负,不想我的兄弟被人欺负!
官府那些贪官污吏,还有那些旗人,个个耀武扬威,看他们气就不顺!”
赵国豪侃侃而谈。王和垚看得出来,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中二少年。
一般人遇到这些不平事,忍气吞声就算了,赵国豪敢反抗,本身就不得了。
“国豪,你知道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
王和垚给好友灌起了心灵鸡汤。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赵国豪先是一愣,随即轻声笑了起来。
王和垚也是笑了起来。文风浓厚的余姚,赵国豪上过私塾,自然不是目不识丁。
“和垚,只要兄弟们在一起,我这心里就有底!”
赵国豪站了起来,王和垚送他从后门离开。
“和垚,南城门那四个官差,真是你一个人……杀的?”
出了门,临行前,看看周围无人,赵国豪轻声问道。
四个官兵被杀,城门大开,惊天大案,官差纷纷出动,鸡飞狗跳,却是毫无头绪。
“你知我知,咱们几个兄弟知道,千万不可外传!”
王和垚心头一惊,赶紧低声叮嘱。
人命关天,几个人都牵扯其中,可不能出事,株连一片。
“我知道是你,兄弟们也心知肚明。”
赵国豪轻声一笑,神神秘秘。
“不过,那个老王头和张二,都是以前的鞑兵,很有些手段,想不到……”
王和垚和郑宁两个,郑宁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动手的肯定不是她。
除了王和垚,别无他人。
“国豪,你这身材,得好好锻炼一下。”
王和垚指了指赵国豪圆乎乎的身材。
其实他这几天来,每天都是走路去学堂读书,来回大概二十里,再加上早上在房间里做俯卧撑,仰卧起坐等,身体的变化显而易见。
“没办法,喝凉水都胖!”
赵国豪尴尬地挥挥手,告辞离开,王和垚关门进屋。
刺杀讲究的是猝不及防和反应,即便是鞑兵又然并卵?还不是死翘翘。
黄昏时候,王父回来,一家人开始吃饭,粗茶淡饭,看王父的表情,十分满足。
吃完饭,闲着无事,看到一旁案几上父亲教书的书籍,王和垚不由得起了兴趣。
他过去打开书本,不过是四书五经的一些文章,让他头疼,索然无趣。不过书页泛黄,标注良多,看来父亲倒是位兢兢业业的为人师表者。
回到扉页,《四书章句集注》几个字旁边,“余姚王士元”几个草书龙飞凤舞,很是有些气势。
余姚王士元,这是父亲的自称了。
“阿爹,你这字龙飞凤舞,很是有些气势啊!”
王和垚赞美了一句,刚要放下课本,心头灵光一闪,如遭雷击,手拿着书本,僵在了当场。
余姚王士元,不就是历史上崇祯的四子朱慈炤吗?
“垚儿,你可要好好练字。说起来,你的书法可比以前差了不少,要谨记!”
王士元喝了口茶,叮嘱完儿子,又开始埋头喝汤。
喝汤姿势优雅,以袖掩面,嘴里没有半点声息,亦如…..王公上卿!
王和垚来到桌旁坐下,给父亲添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垚儿,你看着爹干什么?你不是吃完饭了,怎么又回来了?”
看到儿子盯着自己,还以为自己的隐私被儿子发觉,王士元不由自主慌了神。
爹!
这是北方人的称呼,看来父亲十有八九是个……
“爹,溪口村刘寡妇的那个女儿,是你的吧?”
看到阿母去了后院,远远走开,王和垚对着王士元轻声问道。
“你都听谁胡说的!莫须有!莫须有!”
王士元大吃一惊,手里刚刚端起的茶盏差点掉下。
“阿爹,你原来不姓王,姓朱吧。”
王和垚再进一步,轻声细语,字字诛心。
“砰!”
王士元脸色变的煞白,再也拿捏不住,手中杯沿还有缺口的粗盏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怎么了?”
王胡氏满脸惊诧,走了进来。
“没什么,不小心而已。”
王和垚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替脸如死灰的父亲做了回答。
“你呀,多大的人了,跟我去收拾一下鸡窝!”
王胡氏看了一眼丈夫,小心地捡起几块碎瓷,转身又出了房屋。
“爹,快去,还愣着干什么?”
王和垚把发呆的父亲推出了房屋,自己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独自发呆。
王士元!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让满清网开一面吗?
甲申之变,崇祯帝煤山自缢,十二岁的皇四子永王朱慈炤被李自成抓获,在山海关乱军中失散,一路逃向江南。
逃亡到凤阳时,朱慈炤被一位姓王的前朝故吏王给事中收留,改名为“王士元”。
王给事中于顺治七年去世,改名王士元的朱慈炤继续流浪到了浙江余姚,被一位曾在京师为官的胡姓乡绅收留,并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比,朱慈炤就以余姚王士元自称,以教书为业。
喜欢中国史、熟识明史的王和垚知道,王士元结局悲惨,于75高龄,一门老小,俱被“千古一帝”无情处死。
当乌龟也被踩死,“千古一帝”名副其实。
记得王士元的儿子是“和”字辈,最后一个字是“土”字旁,自己这名字“王和垚”,不正是这样吗?
王和垚,天子和田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妻管严的父亲,原来也是故国情深啊!
“咯吱”一声,王士元推门进来,他小心翼翼在门口观看了片刻,这才轻轻关上了房门。
“垚儿,千万不要出去乱说,咱们姓王,根本不姓朱!”
王士元郑重叮嘱着到儿子,脸色难看,眼神闪烁。
“阿爹,你是那里人,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是京师吧?”
王和垚让父亲坐下,假惺惺问道。
“什么京师,是北直隶!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果然,父亲又慌乱了起来,一丝不易觉察的被王和垚抓了个正着。
“北直隶哪里人,不会还是京师吧?”
王和垚神情自若,笑容满面。
“怎么会是京师!我是天津卫人,崇……祯十五年天津流行疙瘩病,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王士元脸色通红,刚坐下站了起来,脸色慌张,就要开门离去。
“阿爹,你放心,我不会胡言乱语的!”
王和垚轻声一句,忽然变了话题。
“阿爹,溪口村刘寡妇的那个女儿,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王士元脸色通红,低声回了儿子一句,出门时脚下一拌,差点摔倒,这才反应过来,回头低声一句。
“我进来就是告诉你小子一声,千万别说半句带“”的话语,否则......”
没有“否则”,王士元离去,王和垚额头冒汗,心头冰凉。
王士元同志爹,你这也太经不住考验了些!
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前朝的残渣余孽,这也太讽刺了些吧!
可是,这前朝的残渣余孽,必是斩尽杀绝,什么“六拜皇陵、三拜九叩”,不过是胜利者的作秀,犬儒们的意淫而已。
王士元75岁高龄仍被满门抄斩,血淋淋的历史已经证明。自己这个明渣想要独善其身,苟全性命于大清“盛世”,恐怕都是痴心妄想。
要想保命,最好,能来一场……
明渣的……逆袭!
第14章 良知
早上一进学堂,王和垚就觉得有些异样,学子们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愤愤不平,似乎在谈论着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
姚江书院虽然文风自由,很少禁言,但大清以异族统治汉民千万,朝廷治下文法森严,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诗文获罪,姚江书院的诸般言论,也自是戴着镣铐起舞,难得随心所欲。
见不得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有疯言疯语,立刻就是铁与血的屠戮。
姚江书院七十多弟子,不知是形势使然,还是追慕孔夫子七十二门徒古风,但人心难测,良莠不齐,难免是各色人等,贤劣不一。
姚江书院的第三代主讲史标,字显臣,是书院创始人之一沈国模年龄最小的弟子,也是如今姚江书院的第三代主讲。和前任主讲韩孔当开放的教学理念不同,史标严禁学院师生针砭时弊,纵论时局,以免被官府猜忌,惹祸上身。
姚江书院授课的都是一方大儒,声明在外,主讲史标亦是余杭名士,连海内名儒黄宗羲也对他礼敬有加,这也使姚江书院名声大噪,誉满江南。
姚江书院主讲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辅以四书五经,学生有考取功名者,也有皓首穷经者,个人志向,学院并不强求,至于学子是不是只是来姚江书院“镀金”,学院也不在乎。
这倒是合乎学院的宗旨——有教无类。学子来学堂读书缴费,学习先贤“良知”理念,学堂得以正常运转。
毕竟,靠各方捐赠不是长久之计。
不得不说,在西方自然科学大迈步的时候,东方的古国已经落后和被抛弃了。
“老黄,到底怎么了?”
王和垚在位置上坐下,轻声向一旁的黄俊森问道。
“你还不知道啊!”
黄俊森凑过头来,低声细语。
“杭州城,满城的鞑兵,糟蹋了一个良家女子。女子自尽,家里人去知府衙门告,知府衙门不予受理。女子的兄长又去巡抚衙门闹,结果被鞑兵打瘸了腿,关进了大牢……”
王和垚目瞪口呆,心头压抑。
满清入关,平定天下,在大江南北各重要城市大建满城,用以旗人官兵居住,广州、杭州、南京、荆州、西安城等等。京城更是内城归了旗人,汉人全被驱逐到了外城。
清顺治五年,因杭州为“江海重地,不可无重兵驻防,以资弹压”,清廷决定划定杭州城西北,西临太湖一带,作为八旗大兵的驻扎地。杭州旗营驻防3000余人,以旗兵为主,可谓江南重要的军事驻地。
此时是康熙十二年,江南才平静不过十几年,天下初定,旗人地位超然,欺负汉人,那是常有之事。此次杭州城旗人作奸犯科的事件,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事,怎么会传到了余姚?”
王和垚按捺住心头的愤怒,继续问道。
“李治廷,受辱自杀的女子是他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妻子。他父亲虽然是余杭县的典史,但也是帮不上忙。”
王和垚不由得一惊。他转过头去,果然,粗壮高大的李治廷坐在位子上,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王和垚暗自思量,这个小胖子,还是有些人情味。
“见过主讲!”
史标迈步走了进来,学生们一起站起身来行礼。
“坐下吧!”
史标轻轻摆了摆手,目光在无精打采的李治廷身上转了一圈,开始讲起课来。
““良知”一词始于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史标正在释疑解惑,李治廷忽然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雄壮魁梧,像一扇门板一样。
“主讲,你说人人都有良知,那为何旗人糟蹋人还能安然无恙?他有没有良知?杭州城的官员颠倒黑白,他们有没有良知?衙门的那些皂隶、捕快、官军,他们胡乱抓人,他们有没有良知?”
李治廷愤然的话,让王和垚一惊。
这小子,有些血气,还像个男人!
“这……”
史标迟疑了一下,随即板起脸来。
“李治廷,这里学堂,不是衙门。莫谈国事,莫谈政事!”
“史主讲,你说这话的时候,你可有良知?”
李治廷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满堂的学子观望,史标下不来台,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李治廷,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想听课了就出去,别影响他人!”
“李治廷,别说了,快坐下来!”
李治廷旁边的姜德笏,赶紧站起来,要拉着李治廷坐下。
“我说错了吗?杀人放火者逍遥自在,良善之辈无怨可伸,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
李治廷甩开了姜德笏,面红耳赤。
“李治廷,不准放肆!给我出去!”
史标立刻变了颜色,手指着门外。
“出去就出去!”
李治廷提起书袋,拿着书本,气冲冲出了教室。
姜德笏无奈,悻悻然回了自己的位子。
“告诉你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你们就是不听。姚江书院是做学问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来放肆!谁要是再谈外面的是是非非,立刻滚出书院!”
史标愤愤而谈,下面的学子一片寂然。
王和垚听的火冒三丈,这样的人也配当讲师?他这样把学生教出来,岂不是都成了毫无血性、服服帖帖的犬儒?
中华文化中“虽千万人吾往矣”、“舍生取义”的气节,岂不是被消磨的干干净净。
王和垚忍不住就要发作出来。
“主讲,学生只是说些心里话,就被你驱逐出学堂,这岂是师者所为?做学问就不问世事,这不是和阳明先生的“知善知恶”之理背道而驰吗?”
王和垚还没有说话,一个瘦高的白脸学子站了起来,懒洋洋问道。
满堂的学子,包括王和垚,目光一起看向了小白脸。
“邵廷采,你又要作甚?”
史标的脸色,不自觉又青了几分。
“为学重在经世,谈理终归致用,读史以救当世之失。莫谈国事,莫谈政事,你我所学,又为那般?”
邵廷采不徐不疾,又飚出一段话来。
王和垚暗暗点头。这人倒是有些学识。
不过,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没有读书佩剑,明清的文人,只是文人,距离“士”之标准,相差甚远。
“邵廷采,你呀…!”
满堂学子注视之下,史标苦笑一声,幽幽一句。
“邵廷采,你平日里对宋明忠烈、晚明恢复事迹,皆是极意搜罗表彰。难道你不知道当今是何时何世?难道你真不知会以言获罪吗?”
这个邵廷采,从姚江书院第二代主讲人韩孔当受业,又问学于同乡海内大儒黄宗羲。康熙初,尝从毛奇龄游。幼读刘宗周《人谱》,服膺王阳明学。年二十岁时,为县学生,屡试不第。耻为应举之文,从黄宗羲问乾凿度算法、会稽董玚受阵图,兼通刺击之法,和一般的江南书生相比,算是个另类。
此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犹自性烈如火,难怪他科举不顺。
就他这个性格,一张大嘴,一旦当官,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主讲,士子应当关心国事,为社稷民生着想,而不是皓首穷经,浮言虚誉无所用,学以致用才是根本。”
邵廷采鞠了一躬,拿起书袋,飘飘然离开。
王和垚不由得莞尔。这小子放在后世,绝对是毒舌网红一枚,粉丝无数。
又有几个学子站起身来,告礼走了出去。王和垚暗暗嘀咕,自己正好肚子疼,是不是也应该站起来。
这个时候,出去的人越多越好,行为越激烈越佳。激起人们的反抗意识,民族意识,今天正是机会。
“戴有祺,也要出去?”
史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性烈如火的外地生,又穷又倔。
“主讲,你我皆是汉人,想我汉人数千年文化,文明灿烂辉煌,何曾有过辫子?何曾不谈国事?说起来,你我都是亡国之人,亡的不止是国,亡的是我中华数千年之文明。”
戴有祺怪眼一翻,朗声而谈,毫不留情。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史标满头大汗,急声说道,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莫谈国事,不过一血淋淋的屠刀而已,又有何惧?想我汉人数千万,又岂惧百万之建奴?道德沦丧,寡廉鲜耻,不过是汉人中的败类打败了汉人而已。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一片瞠目结舌和冷汗直流之中,戴有祺鞠了一躬,拿起书袋,抬头挺胸离开。
好一个……暴烈男!
但愿你二十年后,还是这个暴脾气!
“戴……”
史标想要叫住戴有祺,话却卡在了喉咙里面。
他叫住戴有祺,又能和学生说些什么?
难道他要和戴有祺当堂争辩,来一个师生大赛?胜之不武,败则颜面尽失。
至少,戴有祺说的那些话,他可不敢。
“王……和垚,你为什么要出去?”
史标惊讶地看着站起来的王和垚,循规蹈矩的好好生。
“主讲,我吃错了东西,内急。对不住了!”
王和垚书袋都没有拿,捂着肚子跑出了学堂,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声。
“不知所谓!”
史标没好气地说了一声,目送着王和垚离开。
“黄俊森,你也要出去?”
又有几个学子离开,看到黄俊森也站了起来,史标惊讶地问道。
前前后后十几个学子出去,他这个主讲,今日可谓是颜面无存了。
“主讲,我得了肛痔,凳子太硬,隐蔽处太痛,我站起来活动一下。”
黄俊森的话,让学堂里的学子,又是笑了起来。
“有辱斯文,不知所谓!亏你还是个秀才!”
史标脸色一沉,转过头去,继续讲课。
不过,今天这些学子的举动,已经让他大为震惊了。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一言不发,今日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满清入关三十年,屠刀之下,仁人志士死伤殆尽,蛰伏待机者寥寥无几,原以为中华元气大伤,现在看起来,民族的魂魄仍然还在。
就是不知道,屠刀挥下时,还有没有人能如此慷慨激昂?
第15章 读书人
姚江书院后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修竹杨柳,绿色盎然。
南院的亭阁中,李治廷、邵廷采等人正在闷坐,看到王和垚顺着小径走了过来,众人都是一愣。
“王和垚,你怎么也出来了?”
有学子下意识问了出来。
王和垚不由得微微一怔。他确实内急,解决之后返程,才发现这些人在聚集,想避都避不开。
正如后世的校园一样,坏学生总是喜欢操场的各个隐蔽处,以躲开老师们若有若无的目光。
“学堂里浊气太重,出来透透气。”
王和垚不痛不痒回了一句,目光转到了默不作声的李治廷身上。
“李治廷,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忍了吧。”
虽然二人闹过不快,但李治廷碰上这种伤心事,他也想化干戈为玉帛。
何况这种事情,没有申冤的地方,只能打碎牙和血吞了。
“王和垚,你说的轻巧,要是你的未婚妻子,你会说这样的狗屁话吗?”
“胆小如鼠,你跑这所为何事?赶紧夹起尾巴滚吧!”
学子们慷慨激昂,愤愤然开口,似乎要把对李治廷的同情,以对王和垚的训斥表现出来。
在他们念头里,王和垚百无一用,窝囊废一个,也配安慰别人。
李治廷坐在石凳上,神色木然,一言不发。
他目光迷离,看着前方,学子们的“仗义执言”,他似乎并没有听到。
“不然又能怎样?杭州有三四千旗兵,就凭李治廷,还有你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王和垚停下脚步,冷冷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论打嘴炮,他可不服任何人。
“那也不允许你在这信口雌黄!”
“你算什么,要你在这装好人!”
又有学子不屑地怼起了王和垚。
“不是我小看各位,我现在要去杭州给李治廷报仇雪恨,你们谁愿意去,谁愿意去?”
王和垚沉下脸来,本来要走,反而留了下来。
这些学子,手无缚鸡之力,许多人都梦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又岂会为李治廷出头,杀官造反,将自己逼于危墙之下。
至于那辫子,戴着戴着也就习惯了。什么,也比不上个人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气节,早已经丧失殆尽了。
王和垚的话,让学子们面面相觑,随即有人虚心或恼羞成怒地反驳了起来。
“你要敢去,我们都敢去!道不同不相为谋,赶紧滚吧!”
“对,夏虫不可语冰!赶紧离开,别在这丢人现眼!”
“王和垚,这里不欢迎你,赶紧离开吧!”
王和垚目瞪口呆,他不过说了句实话,就遭到了众人的口诛笔伐。读书人,果然是读书人!
回想起后世那些“毒教材”、“眯眯眼”、“岳、文不是民族英雄”、“公知塌方”、“留学去米国不归”等事件,哪一个不是知识分子所为,节操碎了一地,一次次刷新了无耻的下限。
这些人,生来就是“贩卖缺德”的!
“我现在要去杭州行侠仗义,你们就说,谁跟我去?”
王和垚转过身来,指着眼前的学子们,一一发问。
“你,你,还是你!李治廷就在这里,给句痛快话!”
王和垚一席话,几个学子看了看李治廷,都是安静了下来。
他们有人只是激于一时义愤,有人只是走个过场,表示一下态度,根本就没有想过“伸张正义”,更不用说“为李除害”。
真要他们和官府,尤其还是旗人作对,他们自认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量。
和个人前程比起来,冒这个险,那不是开玩笑吗?
“实话告诉你们,我也不敢去。所以说,各位和我一样,都是垃圾,就不要彼此拆台了。”
王和垚哈哈一笑,留下一句,就要迈腿离开。
“忍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随遇而安吧!”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何况这个道德沦丧、人性压抑集大成的混蛋年代。
“王和垚,你要是来看笑话的,这里不欢迎你。还是赶紧离开,不要自取其辱。”
邵廷采抬起头来,唇角微微上扬,轻轻摆了摆手。
一个胆小鬼,跑来凑什么热闹?
“邵兄,听闻你精通刺击之法,熟读兵书,你来告诉大家,怎样为逝者报仇雪恨?难道你是要去杭州城,杀了行凶的旗兵,为李治廷出这口气吗?如果是这样,小弟愿意给你望风,打个下手,递个刀。”
王和垚怒火攻心,反而停了下来,正面硬扛。
个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光打嘴炮,却无反抗精神,更无实际行动,还不允许别人说话?
嘴上挂着学以致用,你倒是雷厉风行,你行你上呀。
“你……好一张利口!”
邵廷采脸上一红,随即眼睛一瞪。
“王和垚,我是不敢去杭州城杀鞑子。你行你上啊!”
一个乳臭未干的胆小鬼,也敢来训斥他这个前辈,简直是岂有此理。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我他尼昂的要是有这样的狗屁遭遇,我肯定上!”
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长期生活在戈壁大漠和军营之中,王和垚本身脾气就刚,让邵廷采一激一急,脱口而出。
“既然你不敢去做,就没有资格去说教别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邵兄,你读圣贤书、自诩江南名士,就是这个造诣吗?”
王和垚话锋尖锐,几个学子的目光,一起看向了邵廷采和李治廷。
李治廷一怔,抬起头来看着王和垚。
“王和垚,邵先生是江南名士,你自己连个生员都不是,你够格吗?”
懦弱无能的王和垚蹬鼻子上脸,有学子愤愤然抱打不平。
“你也配为姚江书院的学生?你要是当了官,狗眼看人低,老百姓那有活路?”
王和垚的神嘴,再一次舌灿莲花。
“依我看,你还是去杭州城找那些旗人,自己磕头碰脑,兴许人家发发善心,把你抬了旗,你就更高人一等。以后想中举,也是易如反掌!”
“你……一派胡言!”
学子恼羞成怒,面子上再也挂不住,拂袖而去。
“王和垚,你不要口口声声杭州旗人。”
邵廷采眼神示意了一下李治廷,目光不由自主柔和了下来。
“李治廷,我没别的意思。逝者安息,生者才能放得下。你不要多想,还是要向前看才是。”
王和垚赶紧抱拳行礼,因为脾气暴躁,大嘴巴,自己曾经吃了多少亏,却还是搂不住。
邵廷采也是语气一变,柔和了许多。
“家破人亡,逝者怎能安息,生者又怎么能放得下。怪就怪这个世道,咱们生不逢时吧。”
“都别说了!”
李治廷脸色通红,猛然站了起来。
“我一定要杀了那个鞑子,为我的小婷报仇!”
或许是众人的七嘴八舌,让李治廷面子上挂不着,他愤怒表态,目光看了看周围。
王和垚不由得一怔,这周围空无一人,有什么好看的。
莫非,李治廷也是怕隔墙有耳?
“李治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一个学子拱手行礼,迈步匆匆离开。
“我也有事,先走一步!”
“我也是!”
几个学子纷纷告辞离开,亭阁中,只剩下李治廷、邵廷采和王和垚三人。
三人面面相对,李治廷一时愕然,三人一时无言。
王和垚本来要离开,这时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来。
“这些个墙头草!”
邵廷采摇摇头,一声叹息。
“李治廷,你先坐下。明哲保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之本性,无需为此烦恼。”
王和垚看着邵廷采,略有些歉意。
无论如何,这场激烈的辩论,都是因为他而起。尽管他觉得自己很无辜。
他心里暗暗后悔,绕道走就是了,为什么要犯贱过来。
“王和垚,让你见笑了!”
邵廷采拿得起放得下,向王和垚拱手行礼。
他是江南名士,年龄也要大王和垚八九岁,没有必要和一个后生撕破脸皮。
“邵兄,刚才是我的不是,话说的太猛,让你难堪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和垚也是拱手回礼。
记得黄俊森说过,这个邵廷采是个饱学之士,在江南享有盛誉,自己没有必要和别人过不去。
再说了,造反这事情,得心甘情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要求每一个人。
“王和垚,你解释个屁!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废物,连四明山上的土匪都不如!”
邵廷采的口气里,全是嘲讽之意。
“前朝遗民,百死一生。黄夫子不也是壮志消磨,惊弓之鸟,不问世事吗!”
惊弓之鸟。
邵廷采的评价,可谓入木三分。
王和垚却是一愣。
四明山上,真有土匪?
黄夫子,肯定是梨州先生黄宗羲了。邵廷采这样称呼黄宗羲,看来二人的交情不浅。
“邵兄谦让了。四明山的土匪,可没有邵兄这样的才学!”
王和垚在亭内石几边坐了下来,和邵廷采谈了起来。
这人直言直语,和一般读书人不同,让他无端生出好感。
“邵兄,你这《治平略》,田赋、户役,你这是要经世致用吗?”
看到石几上一叠书稿,冠有邵廷采的大名,王和垚假装惊讶地问道。
“科举无望,只有潜心著书立说,以慰心尔。如今看来,只是想当然尔,想当然尔。”
邵廷采面色微红,讪讪一笑。
在这个家伙的眼中,肯定误认为他热衷功名,求田问舍,他颜面何存?
“邵兄,科举有的是机会,不要放弃啊!”
王和垚面不改色,轻声笑道。
原来是科举无望,愤世嫉俗而已。一旦高中,还不喜笑颜开,得意忘形,如范进中举一般?
“满清入关,凭无数汉奸前仆后继,以无情杀戮问鼎中原。邵某若是入仕为官,鞠躬尽瘁,高兴的是满清朝廷,汉人因奴化反而失去气节,麻木不仁,这岂是邵某所望?”
邵廷采的话语里,充满了愤慨。